●▄m● ┠ ┨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版权归作者所有。 ~︺ 《[综]权奸复国的可行性报告》作者:生煎包大战小笼包 文案 导演: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慕容:这是浪漫的大宋! 导演: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慕容:这是豪迈的大宋! 导演: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慕容:这是深情的大宋! 导演: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慕容:这是刚烈的大宋! 导演:这样的大宋,是否值得你为之奋斗? 慕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导演:这是你穿越后的新剧本,好好琢磨,我看好你哟! 慕容:(翻开剧本)北宋元祐年间,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天下豪杰为匡扶正义拔剑而起,谱写了一曲忠肝义胆保家卫国的英雄赞歌……等等!为什么我的角色是那个奸臣?!你他妈在逗我? 导演:拖下去!《权奸复国的可行性报告》第一场,Action! 看慕容公子如何权倾朝野,成就一代巨奸!O(∩_∩)O~ 内容标签:武侠 穿越时空 恩怨情仇 相爱相杀 配角: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 第一部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第1章 误入传销组织怎么破 北宋熙宁十年的夏季来得比往年更早,五月的天气已沉闷地教人心烦意乱。午时之后,燕子坞外原本青翠可爱的草木花荫都因那高悬的烈阳显得无精打采。然而就在这众人避忌的烈日之下,犹有一名少年执剑而立苦练不缀。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此刻正心无旁骛地将手中长剑反复刺向身前悬着的一只玉环。玉环莫约有婴儿的手掌那么大,中空的部分仅能容二指贯穿,然而少年刺出的剑锋却并不触及玉环分毫,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从他刺出的第一剑直至第一百剑、二百剑,无论力度与速度都无半分不同。 “咳咳……复官的剑法,大有长进了。”就在距那少年不远处的一间卧房内,一名略带病容的妇人倚在榻上轻声叹了一句。听她的话音似是欣慰,面上却殊无喜色,反而一副愁绪满怀无以排解的模样。 陪在那妇人身边伺候的是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仆妇,虽不曾穿绸着锦却衣着整齐,头上插戴着两支银簪,看着十分体面。听到女主人这般所言,她即刻满面堆笑地夸赞道:“公子爷天资聪颖又这般勤奋刻苦,他日必成大器!” 那妇人听罢却只微微苦笑,低声喃喃:“慕容家如今仅剩这一条血脉,这千秋伟业万斤重担俱落在他肩头……只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仆妇听女主人口出这等不祥之语,赶忙赔笑劝道:“夫人何出此言?不过是小小病痛,待秋高气爽也就大好了。将来公子爷出人头地,夫人享用不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然而这位慕容家的女主人显然已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转口问道:“桂妈妈,前日我要你找的小丫头……” 桂妈妈听女主人提起前日要她办的事,即刻喜动颜色,躬身回道:“回夫人,已经寻好了,夫人可要看看么?”桂妈妈在慕容家执役多年,深知慕容家的底细。这姑苏慕容氏家财万贯却人丁单薄,慕容夫人孀居多年,膝下仅有一子,年方十四,单名一个“复”字。这回慕容夫人选丫头正是为了服侍独子起居,若能得她青眼,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慕容夫人摇头道:“既是伺候复官的,就让复官自己选罢。” 桂妈妈伺候慕容家的这位女主人多年,深知她秉性刚强,无论大事小事俱是独断专行,直将遗腹子管束地如木偶一般。如今听闻这一回女主人要儿子自行做主,她的心中却是微微打了个突。那位慕容家仅剩的血脉,对母亲在课业与生活上的一切严苛安排都安之若素;那位不苟言笑几乎毫无生而为人之感情的慕容复,分明只是个傀儡,可不知为何每每触到他那双森冷的双眸,总教人心惊胆战,仿佛一切的阴私诡谲在他的面前都无所遁形。 莫约一个时辰之后,慕容复完成一日武功课业,换了身衣裳来到慕容夫人的卧房探望母亲。只见他着一袭苗色暗纹长袍背着光立在大门处,身量颀长,隆鼻深目,肤白胜雪,午后的斜阳在他身侧映出一层明亮的光晕,当真是眉目如画,玉人无双。 在儿子踏入房间的那一刻,慕容夫人下意识地扭头望了一眼屋外的莲花漏,于水波之上盈盈而立的莲花瓣正缓缓展开第三瓣,一如过去这两个月来的每一次。就连他开口说的话也毫无变化,他说:“儿子见过母亲,母亲今日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慕容复的话音方落,桂妈妈便精准地将汤药端了上来。 “有劳桂妈妈。”慕容复熟练地接过药碗,浅尝一口,奉到慕容夫人身前,温声道:“母亲,可以用药了。” 这句同样已说了两个月的话忽然教慕容夫人满心厌恶,她没有如往日那般接过药碗,反而将那盛满药汁的药碗狠推了一把。 慕容复的手臂因这一推之力轻轻一颤,又飞快地稳住了,满满的药汁在碗中晃动了两下,仅有一两滴泼洒在他如玉石般的手指上。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微微拧起了凌厉的眉峰。慕容复原是鲜卑族后裔,比之中原人士的柔和样貌更多了一份冷峻,此时敛目肃容更显气质沉冷威压全场,竟让人颇为敬畏。侍立一旁的桂妈妈早已不敢言声,便是身为慕容复亲母的慕容夫人见了儿子这肖拟丈夫的神色亦是心头一跳。慕容复并不知晓,他的母亲时常会对他在不经意间表露出的某些举动和神情有所忌惮,那份不动声色的矜持和傲慢,那种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的淡然,都让人感觉难以亲近。片刻后,慕容复将手中药碗放到一旁,若无其事地道:“母亲的病绵延许久都不见好转,想必是庸医误人,不如明日请邓大哥另寻良医再为母亲诊脉。” 好似被摁了暂停键的剧集重又开始播放,这不在计划中的一句话显然令慕容夫人的心情稍有舒展,她摇头道:“不必了,我用这药很好。”顿了顿,又似不满地提点。“汝当以课业为重,勿负了列祖列宗的期望。” 慕容夫人这般所言,慕容复即刻起身垂首而立肃声称是。 分明是至亲母子,相处却这般客套规矩,屋内气氛不由再度凝滞。直至桂妈妈上前打破沉默:“夫人,那几个丫头……” 慕容夫人暗松了口气,给了桂妈妈赞许的一眼,收拾心情故作平静地道:“带上来罢。” 慕容复即刻道:“儿子不打扰……” 怎知他话未说完,慕容夫人便打断他。“你且留下看看罢。” 慕容复诧异地挑眉,慕容夫人向来不喜他为课业之外的任何人与事分心。正无头绪,桂妈妈已然上前为他解惑。“公子爷,夫人的意思这丫头是买来服侍公子爷的,总要公子爷可心才好。”宋时规矩,主家拿了奴仆的卖身契便算是操纵着仆人的生死,这丫头买来究竟是为婢为妾,也只在主人一念之间。 慕容复显然也明白了桂妈妈的言下之意,只躬身道:“多谢母亲为儿子费心。”他原想做出一些符合他年龄的尴尬或感激之色,无奈技能点未曾加在演技上,话音仍旧冷静平淡,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瞧不出半分心绪变化。 不一会,房内便立了三个莫约五六岁年纪的小女童。慕容夫人又分别问她们叫什么多大了会什么。三人中着一袭桃红短襦的女童最是俏丽,她嘴角含笑率先上前答话:“回夫人,婢子名叫环儿,今年六岁,会打算盘会研磨还会唱曲。” 慕容夫人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又转向着堇色短襦的女童。这名女童眉目灵动却神情木然,好似被人打怕一般上前低声答了一句:“我叫阿朱,今年五岁。”话音未落,便已忙不迭地退了回来。 慕容夫人见她这般冷淡无礼,已是不满,不想第三个着茶色短襦的女童更为不堪,神色畏惧口齿含糊,未曾说出自己的名字便已吓地直哭。 慕容夫人神色一冷,正要出言呵斥,慕容复忽然出声道:“母亲,就她和阿朱留下罢。”慕容夫人正觉讶异,慕容复已然转头向桂妈妈言道,“桂妈妈是母亲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也算半个至亲。环儿妹妹是妈妈的内侄女,慕容家纵然不堪造就也能保她一个正室夫人的前程,岂能操这端茶递水的贱役?” 桂妈妈被慕容复说破环儿与自己的关系立时一惊,慌忙跪地辩白:“夫人,我那兄弟家里遭了灾,实在养不起这孩子,并非有心欺瞒夫人,求夫人明鉴!” 慕容夫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环儿身上的衣料,叹息着道:“我与桂妈妈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妈妈何不早说?快快起来去账上取五贯钱,岂能为了我儿教你兄弟骨肉分离?” 桂妈妈心头一痛,她在慕容家多年深知其豪奢,真可谓是绫罗绸缎用之不竭,玉食馐珍享之不尽。桂妈妈在慕容夫人身边开了眼界,老家的穷苦生活便再无法忍受。如今眼见慕容夫人久病难愈只恐寿数不长,而她几番讨好小主人慕容复都不得要领。未免慕容夫人寿终后自己被发落回家,也只好剑走偏锋往慕容复的内帏打主意。她为投慕容夫人所好,调教装扮侄女便已花了不下五贯,但此时也只能磕头称谢,不敢多生事端。 环儿退下后,慕容夫人又望了一眼仍在抽噎的第三名女童,随口道:“她叫阿朱,你便叫阿碧罢。”又吩咐桂妈妈,“带她们下去好生教教规矩,我乏了。” 桂妈妈急忙称是,慕容复闻言也道:“儿子告退。”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慕容复走得这般干脆利落,慕容夫人不由又是一怔,眼圈微微泛红。 桂妈妈方才吃了个暗亏,亦无心过问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拽过两名小女童急急走了出去。 阿碧是乡野村夫之女,弟弟得了重病无钱医治,爹爹便卖了她。她长那么大从未见识过这般富丽的人家,一时吓住了才答不上话来,不想小主人不嫌弃她粗笨仍旧买下她。想到弟弟可以有钱买药,她已是满心感激,暗自觉得小主人是个好人。出得门来,她又偷偷去瞧立在一株杨柳树下的小主人,只这一眼,就此魔怔。 只见慕容复负着手仰头望天,只那么静静地站着,就已站出了如临仙境的绝尘和高逸。明亮而轻盈的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愈发将其衬地素白俊秀难描难画。他静默地望了一阵在头顶盘旋的双飞燕,忽然低声道:“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那话音低沉磁性,好似梵钟清响。隔了一会,慕容复忽而自失一笑,心中暗道:连王语嫣都已出现,有阿朱和阿碧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复本非慕容复,他来自现代社会,一场事故令其穿越千年来到北宋神宗年间。家在姑苏燕子坞,父亲名叫慕容博,自己叫慕容复,他告诉自己这是巧合;自己原是鲜卑皇族后裔,慕容家世代矢志复国,他告诉自己这天底下永远少不了做皇帝梦的妄人;直至四年前表妹出生,取名王语嫣,终究万念俱灰。 从公元334年前燕建立直至公元409年南燕灭亡,短短75年间鲜卑慕容氏先后建立了四个燕氏王朝,最终却都难逃人死国灭的命运。直至他出生的那一年,北宋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慕容氏的荣光已过去了六百余年。如今天下太平人心安定,而慕容氏的大燕国作为一个鲜卑异族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的割据政权,在其覆灭之后甚至无人怀念它。慕容复着实不懂为何就是在这样惨淡的情况下,他这肉身的双亲和家臣却都仍对这虚妄的皇帝梦念念不忘,为此甚至可以泯灭亲情与人性,狂热地好比加入了传销组织。对于慕容家历代的奋斗,他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该说一句“佩服”,还是说声“有病”! 然而无论慕容复的心中是何想法,对于自己目前的命运,他始终没有半分自主之力。慕容夫人应该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好妻子,在丈夫“过逝”之后,仍能秉承他的遗愿,用心教养遗腹子,期望着有一天儿子能完成老子未竟的事业。或许正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爱恋太深,相对的,能够分到儿子身上的母爱也就少了许多。这些年来,慕容夫人对慕容复管教严苛,以至两人平日相处除了武功课业与复国大计竟无话可说。可无论慕容复对这肉身的亲生母亲怀着怎样复杂的心绪,读过原著的他却已心知肚明,他的母亲大约是熬不过今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阿朱阿碧的来历,咳咳……跟原著设定有所不同。本文发展将以慕容复为主,会视需要增加很多人的戏份,又减少很多人的戏份。而原著中一些不太重要的线索很可能会因为服务剧情的需要进行改动,请大家见谅!O(∩_∩)O~ 导演:慕容啊,新人出场,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么? 慕容:我能说脏话么? 导演:不能! 慕容: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第2章 精神病人思路广 虽然只有十四岁,慕容复的课业却比身处应试教育下的现代学生更为沉重。每日四个时辰习武、四个时辰学文,足够耗尽他的全副精力,书房里的灯火燃至深夜也是常态。通常这个时候,是无人来打搅的,但今夜显然是例外。戌时方过,慕容复便听到书房外隐约传来哭闹哀求声。不一会,那哭声渐渐清晰,是一个尖利的童声在撕心裂肺地叫喊:“公子,救救阿碧……公子……” 慕容复眉头一皱,随手搁下毛笔推门走了出去。方踏入庭院,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入他的怀中,泣不成声地哭喊:“公子,阿碧……公子……”那是年幼的阿朱,只数个时辰不见她已额头青肿满面泪痕,瞧起来可怜至极。在她的身后,有两个小厮先后从阴影处追了过来,见到慕容复出现,两人同时跪倒在地。 慕容复并不理会那两人,只下意识地伸手揽住阿朱,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手掌之下阿朱幼小的身体正簌簌发抖。见此情形,慕容复再没有费心多问阿朱究竟发生何事,而是牵着她的手向她跑来的方向大步行去,那里正是下人的住所。 两人穿过回廊,尚未靠近房屋,便有一个高亢的女音传了过来,正污言秽语地不停咒骂。 “杀千刀的小贱妇、黑心肝的白眼狼……”那是桂妈妈的声音。晃动的灯笼下,只见阿碧被另一名身强力壮的小厮反剪着手臂动弹不得,而正立在她身前的桂妈妈则卷起了衣袖,手持一柄两指宽的戒尺一下接一下地往她的面颊上抽。大燕国虽说早已烟消云散,慕容家却仍旧保留着不少故旧规矩,比如申敕惩戒用的是戒尺、是木杖,这显然比亲自动手更合礼。 听到那恶毒的咒骂见到那可怖的场景,阿朱已浑身发抖,忍不住将未曾被慕容复握住的左手也攀住了慕容复的手腕,好似一个溺水之人攀住了救命稻草般无助低泣:“公子爷……公子……” 一个年方五岁的幼童如何挨得住这样的重打?慕容复看不过眼,即刻大喝一声:“住手!”快步冲上前,紧扣住桂妈妈将要落下的右臂将她整个人都推了出去。随即,他又回头扫了一眼阿碧身后的小厮,小厮一触到慕容复森冷的眼神便是浑身震颤,赶忙放开阿碧“噗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公子……公子爷……” 慕容复根本无暇理会他,弯腰将阿碧抱起细细查看她的伤势。只见阿碧嘴角破损,两颊印满了尺痕高高隆起,幼小的身体软软地瘫在他的怀中,泪痕阑干显失神智。慕容复见状不由微微皱眉,他知道幼儿易受惊吓,若不能及时令她恢复神智,只怕她这一辈子都要痴痴傻傻了。想到此处,他轻轻抹去阿碧嘴角的血迹,又将右手手掌抵在她背心,一股柔和的内劲即刻自她背后“神堂穴”缓缓注入她体内,为她贯通三关清明灵台。数息之后,阿碧在慕容复的怀中微微一颤,原本呆滞的双眸逐渐恢复了少许神采。 阿朱见阿碧恢复神智,急忙扑了上来扯着阿碧的衣袖不停哭喊:“阿碧……阿碧……” 阿碧的一双杏眼微微转了半圈,落在阿朱身上,隔了许久才喊了一声:“阿朱姐姐……”又过了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才会稍稍回头,终于注意到自己正被慕容复抱在怀里,嗅到慕容复身上浅淡的白檀香气。她只觉双眼发烫满腹委屈,即刻哭了出来。“公子,好疼……好疼啊……” 慕容复见她哭出声来,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收了内力,搂着她柔声安抚:“没事了,有公子在,没事了……” 阿朱虽说不曾挨打可也吓坏了,此刻见阿碧嚎啕大哭,她又哪里忍得住,竟也扯住慕容复的衣袖放声大哭。 两名女童歇斯底里的哭音比之五百只鸭子也不遑多让了,慕容复头痛地扶额,将两个丫头一起揽入怀中细心安慰。 桂妈妈见慕容复待这两个丫头这般温柔体贴已知不妙,正暗自忐忑,慕容复已然将目光转向她冷声喝问:“这两个是我身边的丫头,不知犯了何等大罪,要桂妈妈下此狠手?” 五月的天气里,慕容复这一声“桂妈妈”却好似万载玄冰,叫桂妈妈浑身战栗。她鼻尖沁汗,慌忙低头答道:“启禀公子爷,并非老奴无礼,实在是这贱婢胆大包天,竟然打烂了老爷留下的端砚!夫人气狠了,亲自交代……” “死物罢了,”岂料桂妈妈话未说完,慕容复便已冷漠地打断她。“勿需阿碧以性命相赔,我随你去见母亲。”他将哽咽着的阿朱阿碧交由小厮送回书房,向慕容夫人的卧房行去。 得知儿子保下两个丫头,慕容夫人自然不高兴,用力捶着床榻恨声道:“那是你爹爹生前最爱的一方端砚!” 慕容复却不以为意,慕容博至今仍在少林活蹦乱跳何来“生前”一说?而他最爱的原是他心中的皇帝梦,父母妻儿尚且退出一射之地,何况区区一方端砚?想到此处,他的神色愈发冷淡,只平静地答道:“逝者已矣,母亲节哀。” 眼见儿子这般无情,慕容夫人心头一颤,不禁失神问道:“在你心中,这世上究竟有何重要之事?”这个儿子她养了十四年,人人皆知他事母至孝从无违逆,慕容夫人却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心中所思所想。他的爹爹虽说城府极深,也至少有一事执着,便是复兴大燕。可是他,冷漠深沉地令人心悸,仿佛这世间任何人与事皆不在他心上。 慕容复微微一怔,随即便好似背书一般熟练应答:“重要的自然是复兴燕国大业,这些身外之物,母亲又何必放在心上?” 慕容复说得大义凛然,慕容夫人心中却是空空落落,她实不知儿子所言究竟是否出自真心。注意到慕容夫人犹有不平,慕容复蹙起眉峰,提醒她。“母亲,阿朱阿碧今日方进我慕容家,爹爹的遗物这般贵重,她们又是如何到手?” 慕容夫人闻言立时一愣,随即,狠戾的目光扫向了侍立一旁的桂妈妈。 被慕容复一语道破阴谋,桂妈妈的面色立时惨白,整个人如筛糠般簌簌发抖,即刻跪倒在地。 慕容复却好似再不耐与母亲虚应故事,亦无心过问桂妈妈是何下场,只冷声道:“两个丫头已受到教训,还请母亲高抬贵手。夜已深,母亲还是早些安歇罢,儿子告退。”说罢,他躬身一礼,退出了慕容夫人的卧房。 书房里,阿朱与阿碧两人正含着泪互相抹药。慕容复看在眼里,心底便是微微一叹。这般乖巧听话的两个女童,若是生在千年之后,便该是父母的掌中珠心头肉,如何忍心见她们受半分伤害?他随手端起一盘点头摆在她们面前,轻声道:“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这平淡的一句也不知触动她们俩哪根愁绪,两人竟齐齐扯住他的衣袍,再度放声嚎啕。 慕容夫人没有赶走桂妈妈,却也不再过问阿朱阿碧的事。慕容复已是再世为人,早习惯自己负责生活起居,也不需阿朱阿碧随时在身旁服侍,便令她们好生养伤。 此事虽说不曾闹大,却惊动了四大家臣中的老三包不同,前来瞧瞧阿朱与阿碧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能引地他们那一向循规蹈矩的公子爷不惜与母亲叫板。包不同是个爱与人抬杠的浑人,邓百川夫人担心他言行无忌恶了慕容复,便叫上其余三位家臣与包不同同行。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那是慕容博“临终”前留给慕容复仅有的四大“托孤重臣”。这四人中邓百川方过而立之年,风波恶将将二十有余。邓百川沉稳却失之木讷、公冶乾虽多智却又有偏诡谲、包不同爱犯口舌、风波恶好勇斗狠,凭他们的武功在江湖中打转绰绰有余,却皆非可覆天下可挽狂澜的雄才俊彦。 慕容复与这四人虽有主仆之名,却又是由他们传授武功教养长大,因而对他们比对慕容夫人身边的桂妈妈更多了几分恭敬。大厅里,慕容复听邓大嫂含笑说明来意,一时没有做声。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不一会,整个大厅内鸦雀无声,众人的呼吸声彼此相闻。 邓大嫂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正想开口再解释两句,耳边却听得慕容复口齿清楚地缓缓言道:“为了两个丫头,竟劳动诸位兄长与邓大嫂,这是我的不是。” 慕容复这句告罪大伙听在耳中都觉颇为生分刺耳。然而,他们尚不知该如何应对,慕容复却又已吩咐小厮唤来阿朱与阿碧给四大家臣与邓大嫂又奉了一回茶。 阿朱原是被拐子辗转卖至燕子坞,阿碧出身贫瘠农家,两个年方五岁的小女童皆是面黄肌瘦,脸上犹带着被责打的青肿印痕,哪里瞧得出半分姿色? 四大家臣一见阿朱与阿碧便同时松了口气,大厅内原本如临大敌的氛围又松快起来。只见邓大嫂自怀中摸出两个荷包塞进两人手中,柔声道:“好孩子,大嫂给你们的见面礼,快拿着。” 阿朱与阿碧方入慕容家一日,可这一日已过得跌宕起伏九死一生,两人不敢接受邓大嫂的好意,只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慕容复。 慕容复仍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碗,眼神之中略有几分讥诮。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还不快谢过邓大嫂?” 两人这才怯怯地收了荷包,向邓大嫂福了一礼,赶忙躲回慕容复的身后。 女子天生心细,纵使习惯了慕容复对丈夫等人言听计从,邓大嫂却也不敢小觑这位年岁愈大便愈发深不可测的公子爷。“公子爷莫怪我等多事,只是为了这两个丫头有损公子与夫人的母子之情,终究不美。” 慕容复神色不变,随手一展衣袖,淡然道:“邓大嫂多虑了,两个丫头事小,母亲身边的忠心事大。桂妈妈照料母亲多年劳苦功高,只是我这做儿子的终不愿母亲为人所欺罢了。” 桂妈妈在慕容夫人身边多年,知道慕容家不少事。邓百川等人一听慕容复这般所言果然精神抖擞,将两个丫头抛诸脑后。待问明昨日之事,公冶乾沉默半晌忽而冷笑着道:“不意桂妈妈竟有这等雄心!” 慕容复虽说行那祸水东引之计,却也不曾想为难桂妈妈,此时见公冶乾神色阴郁杀心已起,又急忙补上一句:“桂妈妈气量非宏,记恨阿碧落了她的颜面也是平常。” 哪知他话音方落,包不同已忍也忍不住地出声反驳:“非也,非也!公子爷,依老包看桂妈妈并非记恨阿碧落她颜面,而是深恨阿碧抢了她侄女当苏妲己的机会。” 不过是下人之间的一点小小算计,如何又扯上他的终身大事?慕容复眉心一皱,尚未及说话,风波恶也已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高声道:“不错,还是包三哥的话有理!这桂妈妈用心险恶,要公子爷学那耽于美色的昏君庸主呢。” 包不同摇头又道:“非也,非也!并非我说得有理,而是实情如此。”那副左顾右盼洋洋得意的神情好似一只斗胜了的大公鸡。 风波恶虽与包不同相识多年,可也一样不习惯他处处与人顶撞的恶习,即刻反唇相讥:“非也,非也!并非包三哥说得有理,而是公冶二哥说得有理……” 这头包不同犹在与风波恶斗嘴,那头邓百川已郑重其事地向慕容复跪下谏言:“公子爷,您身负慕容氏复国大业,当以天下为重,儿女情长不是此时该想的。” 慕容复与这些人相处十四年,早知他们的秉性想法,可此时却仍是被这些人的想入非非噎地目瞪口呆激地怒火升腾。一个不过六岁大的乡野女童,她知道苏妲己是谁?而他如今的这具肉身年方十四尚未长成,纵使天生人面兽心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对一个小女童下手!然而他深知此时若为己为人反驳半句,那四大家臣定有一箩筐的大道理等着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复面上仍不露半分颜色,忍无可忍重头再忍,终是缓过气来沉声应道:“邓大哥尽管放心,我慕容氏的使命,慕容复一日不敢或忘。” 得到慕容复慷慨激昂的表态,四大家臣终于心满意足,不再打扰慕容复为日后君临天下而奋斗。临行前,邓大嫂牵着阿朱与阿碧的手柔声言道:“可怜的孩子,让你们受委屈了!以后,可要好好服侍你们公子爷……” 她话未说完,慕容复已然漫不经心言道:“邓大嫂若是与两个丫头投缘,这就带走罢。” 邓大嫂见慕容复这般满不在乎,心中大石落地,当即笑着推辞:“公子爷说笑了!”与丈夫等人一同离开。 慕容复一句欲擒故纵之言让邓大嫂放下了防备,却着实将阿朱阿碧吓地不轻。四大家臣走后,两个丫头只青白着脸扯着慕容复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发问:“公子爷要将我们送人?” 慕容复长长一叹,伸手一抹两人额角,柔声道:“不会。公子爷以后都不会让你们受人欺负。”你们俩,大概已是我身边仅有的几个正常人了,我怎会让你们离开?慕容复忡怔片刻,不由摇头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四大家臣:色是刮骨钢刀,情是毒药鸠酒。公子爷要以江山为重啊! 慕容复:思想有多远,你们就给我滚多远!滚!滚!滚!滚! 第3章 老妈和女友同时落水的千古难题(上) 四大家臣离开后又去拜见了慕容夫人,也不知他们与慕容夫人说了些什么,此后桂妈妈在慕容复的面前却是老实了不少,对着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也客气了数分。不知不觉,时间进入六月,慕容复的身上已换上了单衣,慕容夫人那儿也换了两任大夫,可她的病情却并未有所好转。 许是病中脆弱,慕容夫人内心残存的母性终于复苏,终日盼着慕容复能时常在她身边。然而慕容复课业繁重与慕容夫人之间的母子情分也极为冷淡,虽说克尽孝道每日都来探望母亲,却与她实无多少体己话可说。 这日,慕容复伺候过慕容夫人用药,又在房中枯坐了一会便要起身离去。慕容夫人忍耐不住,开口挽留:“复官,若是得闲,不如陪母亲小坐片刻?” 注意到慕容夫人小心翼翼的神情,慕容复心底又是一叹,依言坐了回去,握着慕容夫人稍显冰冷的手指柔声道:“母亲且放宽心,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要母亲按时用药好生调养,定能康复如初。” 慕容复难得与她这般亲近,慕容夫人自然心中熨帖,可一想到他的功课又略有不安,急急发问:“你的功课……” 慕容复课业繁重,如今多逗留一刻,晚上也不知要熬到几时。只是听慕容夫人提起,他却仍是好脾气地应道:“好教母亲安心,儿子如今尚能应付。” 慕容夫人欣慰地点头,又道:“你邓大哥他们传授的武功仅是入门,还施水阁内的武功秘籍才是咱们慕容家在江湖上立身的根本,不可掉以轻心。” 还施水阁中藏着的是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慕容氏到底出过几任皇帝,收藏的秘籍颇丰水准也不一般。然而正所谓贪多嚼不烂,原著中的慕容复算得学贯各门各派,可真正与人对敌却仍要王语嫣从旁指点;而少林大会上,与他齐名的萧峰仅凭一套太祖长拳便威震八方群雄低首。是以慕容复虽对还施水阁感兴趣,却也不曾想过非要将里面的武功秘籍学全了不可。“母亲,儿子以为武学之道贵在专精,学好‘斗转星移’比会什么秘籍都要紧。” 慕容复的这种想法显然又与慕容家一贯的做法不符,是以慕容夫人一听儿子这般所言便已忍不住皱眉道:“当年你爹便是这样学成的……” 慕容复着实不耐烦母亲要他事事都学慕容博,当下抢白道:“所以慕容家从未曾夺下天下第一的名号!” “放肆!”慕容夫人立时大怒,她能容忍儿子与她不亲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他对父亲不恭。“他是你爹!” 慕容复心知慕容夫人的心中从来都是丈夫最重,这便跪下赔罪道:“是儿子失言。” 再度感受到儿子对父亲的抗拒,慕容夫人亦是无奈。她无计可施,只得老调重弹。“复官,你爹爹去得早,振兴慕容氏的重担便落在你的肩头。并非母亲待你狠心,只是为了复兴大燕……” “母亲!”难得他们母子有这份闲情说话,慕容复实不愿再听母亲给她念经。他当即出声打断她,转口问道:“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夫人听儿子问起丈夫,她待慕容博情深意重,此时回忆起丈夫生前的风姿,纵然是在病中,面上仍浮起一抹骄傲的红晕,轻声而坚定地道:“你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到二十岁便已学成了慕容家的绝技‘斗转星移’,在江湖上立下偌大的名声。他雄才大略,一生矢志复兴大燕,慕容家如今在太湖上一呼百应,俱是他的功劳。那时,你爹爹在江湖上收揽了不少英雄豪杰,只待宋室生乱便可揭竿而起,可惜……”思及如今已与丈夫阴阳相隔,慕容夫人又失落地自回忆之中醒过神来,眉宇间略显黯然。 慕容复见状,不由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眼见慕容夫人对丈夫的情意深厚,慕容博却为了一个虚妄的皇帝梦,待妻子弃如弊履,慕容复的心中也不免略有几分悯然。 怎知这一举动显然又提醒了慕容夫人儿子存在的意义,她将热切的目光转向慕容复,满是期望地道:“好在,还有你!复官,你定要秉承你爹爹的遗志,复兴大燕……” 慕容复再接再厉,又换话题。“母亲待爹爹这般情深意重,可曾想过,如果……爹爹尚在人世?” 当初慕容博诈死,连妻子家臣都一并瞒了去。慕容夫人自然不懂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只黯然叹道:“这世上哪来‘如果’……唉!我与你爹爹结缡数载,你爹爹待我也是一般地情深意重,故而,我更不能辜负了他……” 话不投机半句多。慕容复终究忍无可忍,无奈起身道:“母亲,时辰不早了,儿子告退。” 回到书房见到案上高高摞起的功课,慕容复只觉一阵心烦意乱。他摊开宣纸,随手提起搁在一旁的毛笔写下墨汁淋漓的两个大字——复国。慕容复自幼悬腕习书又兼练武强身,这两个大字写来笔势纵横意态狂放极为不凡。只是他将这两个字看久了,却恍惚觉得这一笔一划皆化为横刀匕首似要取他性命,不禁厌烦地将宣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弃。 慕容复心事重重便无心应付功课,目光在桌案上随意一扫,竟是注意到了被他随手压在书册下的半幅画卷。桃花色的笺纸上画的是两只小鸡,画风并非是他平日所习之笔间意远的山水疏体,而更类似于现代漫画的笔法,使得两只小鸡仔看起来毛茸茸的憨态可掬。那是他为了哄表妹王语嫣高兴,答应给她描的花样子。 慕容夫人的亲弟江湖人称“接盘侠”,李青萝嫁入王家后不久便生下了王语嫣,王语嫣未满周岁他便完成使命撒手西去。正因如此,慕容夫人与李青萝向来不睦,对王语嫣这个便宜外甥女更无好脸色,连累慕容复与王语嫣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王语嫣年方四岁,母亲执着于与段正淳的旧情对她不甚关心,身边仅有的亲人只剩下慕容复,对他很是依赖。至于慕容复,终年生活在一堆传销中坚份子之中,天天不遗余力地给他洗脑,见了王语嫣这个头脑正常又粉妆玉琢天真可爱的小女童自然也是大为亲昵。想起两人上次相见时自己亲口答应下次定会将这花样子画好,慕容复的眸光一柔,随手换了一支小叶筋开始细细勾勒这未完成的画作。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的身后忽然传来慕容夫人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有多少功课要没日没夜地用功,原来竟是为了这个!”那话音尖锐而嘲讽,显然已克制不住勃发的怒气。 慕容复的肩头一颤,随即便掩饰了过去,若无其事地将笺纸收起,方转身向慕容夫人躬身施礼:“儿子见过母亲。” 慕容夫人却不理会,只沉着脸冷声令道:“拿来!” 慕容复用力一握左拳,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将那笺纸抽出递了过去。 笺纸上的两只小鸡仔已然完工,一只正低头啄米,另一只则侧着脑袋又抬着爪子给自己挠痒。因是漫画风格,两只小鸡仔尽显萌态让人心头柔软。慕容夫人从未感受过儿子这般温柔的心意,不禁盯着这笺纸看了许久方出声问道:“这是……画给谁的?” 慕容复深知慕容夫人厌恶王语嫣,随口扯谎:“只是随手画来解闷罢了,儿子知错。” 慕容夫人闻言神色稍霁,怎料陪在她身边的桂妈妈却在此时伸头瞧了一眼这笺纸,凑趣道:“瞧瞧这两只小东西,活灵活现的,却像是表小姐家里养的那两只呢!” 一个孤女缺乏关爱又少人陪伴,闲来无事养几只小鸡解闷也是平常,而天下间的小鸡仔大抵都是一般模样,像或不像也只在各人一念之间。可千不该万不该,王语嫣家里养的那几只小鸡仔正是慕容复吩咐下人给她捉来的。因而桂妈妈此言一出可算是捅了马蜂窝,慕容夫人勃然变色,即刻将这笺纸大卸八块,指着慕容复高声喝骂:“那死丫头并非我王家骨血,是个不知来路的野种孽胎!我说了多少回要你离她远远的,你可放在心上?” “母亲,慎言。”慕容复着实难忍慕容夫人口出恶言,喝断她道。“上一代的过错,又何必迁怒到下一代的身上?” 慕容夫人却又哪里受得了儿子为了王语嫣顶撞她,当下语带嘲讽地道:“好!好!原来我慕容氏养大的儿子心里却只偏着她王语嫣!古往今来多少君王为美色所迷,失了江山,多你一个慕容复也不算多,是不是?” 慕容复见慕容夫人神色癫狂不可理喻,已知失言,不由在心底微微一叹,抿着唇不再发话。 “今日你能为了她忘了功课,明日便能为了她忘了你慕容氏的复国大业!我问你,你怎么对得起你慕容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你爹!”慕容夫人却是不依不饶,只指着慕容复连声痛骂。她原就重病在身,此时心情大起大落,才说了几句便支撑不住,面上一阵潮红又霎时转为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几欲晕厥。 慕容复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口中言道:“母亲息怒,儿子知错。”这一句,仍旧说地平铺直叙并无真情。 慕容夫人苦心教养他十四年,又哪里听不出他言词中的敷衍。她心中愈发气恨,扬手便是一巴掌摔了过去。哪知慕容复见这一巴掌挥来,本能地一侧头,闪开了。 古时对孝道极为看重,虽有小受大走的说法,可也绝不会如慕容复这般连一个巴掌也挨不得。是以,慕容夫人见自己这一掌落空,竟是一怔,内心已隐约感觉到她的儿子抗拒的或许并不仅仅是这一巴掌。所谓母子连心,说的便是母亲在与自己的骨肉之间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奇异感应。慕容夫人虽说被所谓的复国大业蛊惑地近乎痴狂,却也不代表她从不曾察觉儿子与她之间的隔阂。多年来,那种疏离之感在慕容复的苦心掩饰下几乎是不存在的。可当慕容复失去掩饰的兴致,慕容夫人立时便可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好似一堵冷酷的冰墙将他们母子彻底隔绝在两方天地。 慕容复亦知大事不妙,见慕容夫人神色倏忽数变却始终沉吟不语,急忙一掀衣袍跪倒在地,沉声道:“儿子知错,甘受责罚。” “错?”慕容夫人忡怔着回过神来,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错”字,含恨追问。“我问你,你错在哪?” 慕容复想深刻检讨一番自己对复国大业的疏忽懈怠,然而话未出口又是一阵意兴阑珊。只见他低头沉默了一会,气馁地道:“母亲以为儿子错在哪,儿子便错在哪罢。” 慕容夫人再料不到自己的儿子竟能犟成这样,好似她这做母亲的存在的意义从来都是为了迫害他、折磨他。想到方才那幅画作,更是怒火中烧醋意满满。为了一个便宜表妹就能这般用心,待你爹爹却那般不敬。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却连陪我说说话也不乐意!再回想起方才见到他为王语嫣作画时那沉静用心的模样,慕容夫人愈发觉得自己跑来探望儿子的举动分外可笑,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只觉心头窒闷好似压了一块巨石教她喘不过气来。许久,她终是缓缓言道:“好!好!你给我滚去屋外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身!” 慕容夫人以为儿子爱惜颜面,必然会求饶,怎知他二话不说,径自走了出去直挺挺地跪在屋外的空地上。慕容复待她这般冷淡,情愿领受责罚也不愿与她多言半句,慕容夫人只觉好似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直教她的心都冷透了。这六月的天气里,她站在屋内,竟是一阵阵地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只是他将这两个字看久了,却恍惚觉得这一笔一划逐渐扭曲变形,幻化为“傻逼”二字冷嘲于他。 慕容:…… 第4章 老妈和女友同时落水的千古难题(下) 阿朱与阿碧正是渴睡的年纪,是以直至第二日一早两人才发现她们的公子爷竟是在庭院里跪了一整夜。眼见两个丫头直如惊弓之鸟般缩在他的身侧,慕容复纵使双膝刺痛也是一阵好笑,轻抚着她们的发辫安抚道:“公子爷做错了事,理应受罚。此事与你们无涉,快去梳洗。” 姑苏的姑娘一向巧嘴,偏偏阿碧是一见了慕容复便不会说话,只眼泪汪汪地扯着慕容复的袖子不愿离开。阿朱虽然只比阿碧大上一月却是沉稳了许多,心知纵使哭天抹泪也于事无补便建言道:“公子爷,去给夫人赔个不是罢!” “还是先换身衣裳罢,”阿碧哽咽着补上一句,“夜里露水重,公子的衣裳都湿了……” 阿朱闻言却不满地睨了她一眼,好似在笑话她的天真。“夫人不让起,说什么也没用!” “那,那……”阿碧六神无主,嗫嚅了半晌终是咬牙道,“我去求夫人!”说着,便起身要去见慕容夫人。天可怜见,她刚入慕容家便被慕容夫人下令重打,平日里见了慕容夫人好比老鼠见猫。 阿朱却也极讲义气,即刻应道:“我与你同去!” 慕容复怎能让两个丫头去触这霉头,当即伸手拉住她们,叮嘱道:“主人家的事,婢子不要过问,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阿碧却固执己见不易说服。“夫人把阿碧买来原是为了服侍公子,照顾公子便是阿碧的本分!” “说得好,你家公子爷没白疼你!”阿碧的话音方落,庭院里又传来了包不同的声音。只见他手摇折扇正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行来,待走到慕容复身前,便将手中折扇一合,自命潇洒地躬身一礼。“见过公子爷!” 慕容复此时犹跪在地上,他也并不尴尬,微微点头道:“包三哥不必多礼。” 在包不同的身后,邓百川抱着一个穿鹅黄襦裙却散乱着头发,粉妆玉琢的小女童也走了过来,皱着眉道:“公子爷,母子之间本无隔夜仇。” 他怀中的小女童一见慕容复便挣扎起来,噼里啪啦地拍着邓百川的手臂道:“放下我,快放下我!我要表哥,表哥!”这个才四岁大的小女童正是王语嫣。 邓百川自然知道王语嫣极黏慕容复,只好将她放了下来。王语嫣方一脱困便一头扎进了慕容复的怀中,叠声叫道:“表哥,娘亲不让我来见你,连邓大叔也欺负我!” 邓百川闻言只无奈苦笑,包不同却忙不迭地连叫冤枉。“表小姐,若非你邓大叔,你的船可早沉了,到时成了落汤鸡……” 包不同的话未说完,慕容复的面色已是一沉,厉声喝问:“怎么回事?”包不同得意地一扬眉,正欲开口,慕容复已阻止他,“包三哥,你不必多言。”又将王语嫣自怀中扶起,平视着的她的双目,认真地道,“语嫣,你说。” 慕容复这般郑重其事,王语嫣即刻一窒。隔了一会才委屈地扁扁嘴,低声道:“娘亲不准我来见表哥,语嫣一个人在家好闷,所以才让丫头找人送我来……表哥,语嫣不是故意不听话……” 慕容复闻言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王家距燕子坞尚有一九水路,平日往来皆要行船。王语嫣身边的丫头幽草也不过八岁,能找到什么帮手?想起方才包不同言道王语嫣差点落水,他的手脚便止不住地阵阵冰凉,许久方迸出一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旁人怕慕容复冷场的本事,王语嫣可不怕,只红着眼眶像是一只松鼠般一个劲地往慕容复怀里拱。“表哥,语嫣以后不敢啦……” 慕容复沉着脸推她,她却搂着慕容复的脖子不松手,软绵绵地哀求:“语嫣以后一定乖乖的,表哥你别生气了……” 慕容复被她磨地没了脾气,只无奈叹道:“看来是该找时间教你凫水了。”又摸摸她的发顶,“怎么头发也不梳?” 慕容复有此一问,王语嫣即刻来了精神,横眉怒目地向他告状。“娘亲好坏!一大早就要把语嫣关起来……” “……所以你连头发都不梳就带着丫头跑了。”慕容复了然道。 王语嫣大力点头,振振有词地道:“正所谓小受大走,语嫣也是孝顺娘亲。”一边说,一边又自怀中掏出一柄梳子塞进慕容复手中。 慕容复闻言不由一阵无语,他分明记得原著中王语嫣这位神仙姐姐端庄乖巧不知世事,是男人的梦中女神,怎么如今这般古灵精怪?他思绪纷纷,手上却已自动自发地开始为王语嫣梳头,不一会便挽好了双角髻,手势看起来纯熟至极。 慕容复与王语嫣这般亲昵,邓百川与包不同俱是乐见其成,李青萝的琅嬛福地中藏书颇丰,王语嫣若是嫁给慕容复,琅嬛福地便入了慕容氏名下,争夺天下便又多了一份保障。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心思单纯,不懂他们的打算,只是看着眼热罢了。可在慕容复的心中,这几个丫头却并无不同,见阿朱阿碧略有黯然便道:“改日公子也帮你们梳!” 王语嫣这才注意到阿朱阿碧,她性格大方即刻笑道:“你们便是阿朱和阿碧两位姐姐罢?表哥梳头可比幽草细心多了。” 阿朱与阿碧到底知道尊卑之别,连称不敢。慕容复熟知原著,见同父异母的两姐妹一个为主一个为仆,之后的人生际遇更是天差地别,不禁暗自心道:如段正淳这等种马人渣当真害人匪浅! 慕容复正自出神,王语嫣忽然发问:“表哥,你为什么跪在这儿?”慕容复尚未回答,她已将一连串的问题全抛了出来。“表哥答应我的花样子呢?是不是在书房?我去拿!”说完便挣开慕容复,蹦蹦跳跳地向书房冲去。 “语嫣!”慕容复不及拉住她,只在她身后轻轻一叹。书房里如今有的除了慕容复的功课便是被慕容夫人大卸八块的笺纸,果然,不一会王语嫣的哭声便自书房内传了出来。慕容复无奈道,“劳烦包三哥去把语嫣带出来。” 包不同打趣地瞥了慕容复一眼,拉长声应了声“是”,将王语嫣又抱了出来。 王语嫣的手中正捧着那些笺纸碎片,已哭得满面通红。见到慕容复担忧地望着她,她委屈地喊:“表哥……我的小鸡……表哥……” 慕容复缓缓拭去她腮边的泪珠,耐心地哄她:“是表哥的不是,表哥再给你画一张好不好?” 王语嫣落着泪低头将那些笺纸碎片摆弄了一阵,待确定拼不好了方抽抽噎噎地问:“现在吗?” 慕容愣了一会,随即便斩钉截铁地道:“现在就画!”又转头吩咐阿朱,“阿朱,去取笔墨笺纸来。” 阿朱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却已本能地意识到慕容复受罚与这笺纸脱不了干系。此时听到慕容复这般吩咐,她不禁万般犹疑地喊了一声:“公子……” 阿朱的话未说完,庭院里已传来慕容夫人的一声怒喝:“够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慕容夫人铁青着脸扶着桂妈妈的手大步向他们行来。 邓百川等人急忙向慕容夫人躬身行礼,慕容夫人却视而不见,只指着慕容复向邓百川令道:“邓百川,去取杖来,笞他!” 邓百川与包不同闻言同时跪了下去,齐声道:“主母息怒!” 王语嫣亦高声大叫:“姑妈,为什么要打表哥?” 慕容夫人最见不得王语嫣,只用力掐着桂妈妈的手腕嘶声厉喝:“还不快去!” 慕容夫人如此怒不可遏,邓百川立时一惊。只见他犹疑半晌,终是忍不住望向慕容复,试探着喊了一声:“公子爷?” 慕容复却紧抱着他怀里的王语嫣,低垂着头颅,不看他,不看任何人,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全然无关。 “唉!”邓百川早知慕容复的性情,无奈叹了一声,起身去取杖。 阿朱与阿碧见邓百川领命而去,立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跪在慕容夫人身前扯着她的衣角求情:“夫人息怒,饶了公子罢!” 慕容夫人并不理会她们亦不开口说话,只深深地、冷冷地看着慕容复。这一刻,慕容夫人所表现出来的执念酷戾与慕容复的冷漠抗拒是如此地相似,以至于任谁都无法忽略他们母子之间的血脉传承。 邓百川很快取了木杖折返回来,却不动手,仍旧跪倒在地哀求:“主母息怒!” 慕容夫人尚未答话,在慕容复怀中的王语嫣却忽而语音模糊地呓语:“表哥……我困……”渐渐昏睡了过去。慕容复揽住王语嫣向包不同道:“包三哥,劳烦你将几个丫头带走。” 包不同接过被慕容复以揉压穴位的手法使之昏睡的王语嫣,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公子爷……”为何可以对表妹和两个丫头这般周到,却不愿对母亲说句软话? 慕容复的神情却静若深水,寒光凛冽,不可窥测。 包不同亦是无奈叹息,转身去牵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却都哭闹不休,挣扎着大喊:“我不走,我不走!求夫人开恩,饶了公子!夫人开恩!” 慕容复好似难以忍受这聒噪的哭声,忽然侧目看了两个丫头一眼。那一眼似乎是轻描淡写的,然而自他眼底所泻落的冷厉锋芒却又是这般地残酷苛刻,瞬间便将两个年幼的女童震慑无言,以至于两人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瞪大眼愣愣地望着慕容复忘了反应。 慕容夫人见此情形立时心知肚明:儿子心头的这口气哪里是对着阿朱与阿碧,分明是对她这个当娘的!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错!想到这,慕容夫人再不能忍耐,一把夺过被邓百川牢牢拽在手中的木杖,大步上前,向儿子的背心狠狠挥落。沉重的木杖在半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狠狠地撞在慕容复的肩头。 一声可怕的脆响,向在场的所有人预示着木杖所能发挥的无比威力,以至于慕容复始终刚劲挺直的身躯竟也在它的淫威下微微一颤。他慢慢握紧左拳,缓缓呼出一口气,松开因痛楚而不自觉拧起的眉心,平静地等待着它下一轮的肆虐。那是他无法逃避、无从拒绝的——宿命。 在慕容复尚未准备好的时候,第二下的重击猝然而至,那是击金山碎玉石的酷戾与狠绝,每一杖的落下必然是竭尽全力不留余地。素色的丝质外衫不堪重责,首先发出哀鸣寸寸断裂,累累的伤痕好似刀刻斧凿般深深嵌入慕容复的背脊,苍白而紧致的肌理伴随着赤朱般的鲜血同时显现人前,是那般地深刻与凄厉。 四大家臣中的另外两人公冶乾与风波恶连同邓大嫂已赶至庭院,阿朱和阿碧两个丫头无助地紧拥在一起死死压制着自己的抽泣声。不知从何时起,整个庭院内便再无人声,所有人都沉默地跪倒在地,或惊疑或无奈或悲伤地聆听着刑具肆无忌惮的狂啸。 承受苛责的慕容复始终不发一言,他紧紧闭着双目,额上冷汗不断滑入鬓间,却近乎顽固地保持着跽跪的身形,那无可挑剔的仪态所显露出的除了一贯的教养礼仪,更多的是与生俱来的自尊与自傲。 慕容夫人手中的木杖先于病弱的慕容夫人告不支,在莫约二十余杖的威风之后,铿然断成两截。慕容夫人抚着心口狼狈地缓过一口气,丢开手中的半截木杖,冷冷发问:“你可知错?” 所有人的心都因为这一句简单的问话而提了起来,慕容复却没有做声。 “祖宗的基业,你放在何处?”慕容夫人再度发问,这一回,苛厉的话音中已暗含了几分凄恻。 慕容复终于动容,他睁开双眼看着母亲,平静的目光中有坚忍有冷酷,可更多的竟是一种奇异地教人几乎无从分辨意味的自嘲与无力。“母亲,如今已是熙宁十年。” 慕容夫人猛然一怔,十四年过去,她终于触到了儿子真正的心意。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神志瞬间抽离,身体软软倒下。 “夫人!” “主母!” 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声方才响起,慕容复已然窜起稳稳地将慕容夫人接入怀中。他将慕容夫人打横抱起,大步向她的卧房行去,口中令道:“邓大哥,去请大夫!”他踏过的地方,不断滴落的鲜血洒了一地——他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夫人:爹亲娘亲不如媳妇亲! 慕容复:擦! 慕容夫人:打! 第5章 东西可以乱吃誓不能乱发 慕容夫人年初时受了一场风寒,到现在这病况已绵延大半年。如今负责为慕容夫人诊治的刘大夫原是姑苏名医,他经验丰富深知慕容夫人这情况乃是往年过分操心劳神,日积月累攒下的隐患这回猛然爆发,故而来势汹汹经久不愈。这类病人最要紧的便是宁心安神,细心调养方得痊愈。而今日慕容夫人因激怒而晕厥,对她的病情显然是雪上加霜。刘大夫不知慕容夫人与慕容复之间的暗潮,只恨恨地斥责慕容复:“老夫有言在先,要你事事顺她心意,何以这般不孝,将亲母气至晕厥?倘若汝母有个三长两短,为这孝道伦常计,老夫少不得要将你捆了去见官!” 四大家臣各个桀骜,听这位刘大夫所言这般不客气,已是暗自生怒。反观慕容复却并无不快,甚而满心懊悔地软语哀求大夫:“还请大夫施展妙手,尽力诊治。所需药物,我慕容家绝不吝惜。” 刘大夫见慕容复面色苍白满额冷汗,只当自己的恐吓有效,自得地抚抚胡须,言道:“待老夫给她施针令其好生睡上一夜,转醒后再照这药方吃上几帖药再说。” 慕容复直至见刘大夫用过针,慕容夫人眉间舒展安然睡去,这才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又令桂妈妈去取诊金。 刘大夫往来燕子坞大半月,深知慕容家富庶,更为难得的是慕容复待他十分周到,用药方面也是言听计从不吝千金。对着这样省心配合的病患家属,刘大夫自然也是尽心竭力,好不辜负了这高昂的诊金和慕容复的一片孝心。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临走前刘大夫终是忍不住提点了一句:“但凡久病之人总有几分孤拐脾气,汝既身为人子,便多多担待罢!” 慕容复亦知刘大夫是一番好意,这便躬身谢道:“多谢大夫指点。” 刘大夫满意地点点头,暗自心道:不愧是诗书传家的书本网,这教养气度果然不凡。然而,面上的笑意尚未敛去,他又忽然满心疑惑地抽了抽鼻子,哪来的血腥气? 刘大夫正不明所以,阿碧竟自庭院内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扯着刘大夫的衣袍哭道:“大夫,给我家公子看看罢!公子伤得好重!” 慕容复见阿碧偷跑出来,立时面色一沉,厉声喝道:“阿碧!”原来慕容复心急母亲的病情,自己的伤势根本无暇处置,只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衫便出来见大夫。而刘大夫一心只在病人身上,也不曾发觉慕容复的异常。 而刘大夫经阿碧提醒,这才恍然意识到他与慕容复相处许久,他的面色一直不曾缓过来。刘大夫虽说主攻伤寒科,可对外伤科也算是触类旁通,这便又转回了慕容复的卧房,为他诊治。 此时距离慕容复受伤少说也已过了一个时辰,慕容复新换的衣衫都被淋漓的鲜血粘在背上,脱下时便好似活生生揭下他的皮肉来。阿朱与阿碧一见慕容复这血肉模糊的模样,又是害怕又是伤心,不由同时放声大哭。 刘大夫行医多年,自问见多识广,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向来重些,那些个不肖子弟被家法整治地死去活来的情况也是寻常。只是如慕容复这般整个背脊都给打地血肉模糊的毕竟少数,想到方才为其母诊治时他随侍在侧,半点也瞧不出不妥,刘大夫更是头皮发麻,忽然转脸指着四大家臣并邓大嫂痛骂:“他不知疼,你们也不知他疼么?如何还比不上一个丫头懂事!” 四大家臣见了慕容复的伤情原本尚有几分黯然,只是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夫指着鼻子痛骂,又有些恼怒。在他们的心中,慕容复乃是武人,将来争夺天下征战沙场更有无穷艰险,眼下些许皮外伤自然不值一提。唯有邓大嫂身为女子终究心软,深觉不该顺了慕容复的心意拖延许久,赶忙欠身致歉。 向外人隐瞒自己受伤之事原是慕容复授意,目的是不想有人追根究底问出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来。慕容复不愿见邓大嫂等因己之故受人责难,只轻声道:“刘大夫,这是我的意思,与他们无关。” 刘大夫不知慕容家的野心,只当这是慕容复孝顺,不欲外人非议其母不慈。当下暗叹了口气,言道:“你这伤势虽说不伤性命却也颇为棘手,且忍着些疼罢!”说罢,便令阿朱阿碧去取清水、烈酒、刀剪等物。 只因伤处范围过大,刘大夫忙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完工。他刚放下衣袖,耳边便听得慕容复幽幽地出了口气。对上慕容复已略显迷蒙的双眸与惨白地近乎透明的面颊,不知为何,刘大夫的心底竟生出了丝丝寒意。他急急留下一张药方,正想告辞,阿碧忽然又怯生生地补了一句:“大夫,还有……还有公子的膝上……”她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为慕容复卷起长裤,只见他的双膝已肿地如馒头一般。刘大夫见状,终于忍无可忍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暗道慕容夫人狠辣。至于慕容复本人,神智虽在,却已疲累地说不出话来了。 慕容家的两位正经主人俱卧病在床,四大家臣与邓大嫂便留了下来主持局面。众人处置过一干事务、用过晚膳,正要各自回房歇息,一整日都浑浑噩噩的公冶乾忽然出声道:“大哥大嫂、三弟、四弟,先留步,小弟还有几句话要说。” 大伙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却见公冶乾忽而莫名一笑,低声道:“今日之事,大伙怎么看?” 今日慕容复母子生隙,众人俱是心情沉重,此时见公冶乾居然发笑,各个心中诧异。只见邓百川沉默了一阵方唉声叹气地道:“不意公子这般固执。”邓百川原是亲眼看着慕容复长大,又兼是他武学上的授业恩师,自以为对他的秉性十分了解。这十四年来慕容复给他的印象从来都是温文有礼,对慕容夫人更是千依百顺,邓百川如何也料想不到居然会有今日。 包不同送走王语嫣之后便抽空逼问了桂妈妈一番,此时见邓百川摇头感叹慕容复固执,他难免故态复萌地出言反驳:“非也,非也!并非公子固执,而是他待表小姐情深意重。你们道主母今日为何大发雷霆?据桂妈妈所言,昨夜主母亲眼所见公子为了替表小姐描花样子将功课置之不理,这才……”说到这,包不同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他想做一个戏谑的表情,可惜天生貌丑,再做这副挤眉弄眼的怪样瞧起来颇为猥琐。 风波恶听闻事情的起因如此,不由低声嘟囔了一句:“好歹也是亲戚一场,主母未免……”他虽爽直无心机却仍记着自己的身份,当下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风波恶这句未尽之言却是说地邓大嫂心有戚戚,不禁叹道:“公子行事虽说循规蹈矩,实则是个多情种子,前有表小姐后有阿朱阿碧。只是他纵然花时间哄表小姐高兴,对功课也从未放松,主母因着自个的好恶,未免也将他逼地太狠了。” “非也,非也!”包不同听邓大嫂说罢便又要反驳,“这哪是主母不喜表小姐,分明是因为这婆媳原是天生的仇敌。大嫂,依老包看,日后可少不得大嫂为公子多多转圜。” 包不同等人正说得热闹,公冶乾却忍也忍不住地嗤笑出声,低声叹道:“你们啊……” 大伙也知他们之中公冶乾最是多智,此时见了他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邓百川只顾低头沉思,包不同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而不等邓大嫂出口发问,风波恶已然抢先道:“公冶二哥有何高见?” 公冶乾故作神秘地沉默了一会,忽然转头向邓大嫂问道:“大嫂可还记得今日公子挨了几下?” 邓大嫂闻言不禁一怔,那时她见主母下手不容情急地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数数? “我记得,”公冶乾悠然道,“自我赶到直至结束,一共是一十七下。公子今日受的伤不可谓不重,然则主母晕厥仍是他第一个扶住主母。令下人们噤言隐瞒今日之事,也是他的安排。方才大夫为他诊治,他一声都没吭。大哥大嫂、三弟四弟,公子如今只有十四岁。” 公冶乾这番话说来,大伙心中都有些不自在,好似亏欠了慕容复什么。然而,这仍旧不是公冶乾的重点。“我等效忠慕容氏乃是为了复兴大燕青史留名,然则主人早逝少主年幼,大宋江山又固若金汤,我原以为此事多半再无指望,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爷竟然是这等样人!”回想起今日他亲眼所见的情形,慕容复的固执坚忍、冷酷绝情、谋定后动无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禁两眼泛光,猛一拍桌面,万分激动地高声大嚷:“这才是雄主之相!大哥,我等只道公子爷重诗文轻武艺,哪知他并非斯文无用的书生!公子爷斩钉截铁能舍能忍,这才是开疆拓土的雄主之相!慕容氏,复兴有望;我等兄弟,扬名有望!” 眼见一向冷静的公冶乾这般兴奋,众人心中都颇有几分古怪,隐隐觉得他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再仔细思索一番却又毫无头绪。这复兴大燕之事,不仅是慕容复的终生使命,更是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如今听公冶乾言之凿凿地道“复兴有望”,大伙迟疑了一阵都由衷地笑了出来。 慕容夫人在第二日转醒过来,见到儿子神色如常地端着药碗奉到自己面前,她心中莫名生痛,只转过脸去不愿理会。慕容复虽万般懊悔自己因一时冲动吐露真正的心意,可见了慕容夫人这般作态也是无可奈何。只见他低头沉默了一阵,又将药碗递回给桂妈妈,一掀衣袍跪倒在慕容夫人的床前,轻声道:“母亲,儿子知错,今后定当全力以赴以复兴大燕为念。” 慕容夫人得儿子这般保证,即刻满心欣喜地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望着他问:“此话当真?” 慕容复点点头,认真道:“自然当真。” 慕容夫人却不敢信他,一直以来慕容复伪装地太好,若非昨日把他逼狠了只怕自己至今仍不知他真正的心意。她思索片刻,忽然道:“既是如此,你便立个誓来。”她低头想了想道,“就说……你若违背慕容氏列祖列宗所望,便要你身败名裂、永失所爱、死无全尸!” 听闻慕容夫人要他发的誓言这般狠毒,慕容复的眉心不禁微微一抽。然而他稍有迟疑,慕容夫人已然冷声发问:“果然是哄我的么?” 慕容复只觉心头阵阵窒闷,教他喘不过气来。他迟疑了一会,近乎失神地道:“母亲,我是您亲子,您竟然这样咒我?” 慕容夫人的目光一缩好似底气不足,隔了一会,她终是振作精神,迎向慕容复无措的双眸,沉声道:“你只需告诉我,愿不愿意立誓?” 那寸步不让的眼神令慕容复的灵魂都在微微发颤,仿佛在遥远的过去,他曾见识过这般冷酷的眼神。而正是这冷酷的眼神,令他魂飞魄散。过了许久,他逐渐缓过神来,暗自心道:罢了,便顺了她的意思罢!这世上多少人发誓犹如放屁,试问又有多少誓言能真正实现呢?想到此处,他终是依慕容夫人所愿老老实实地举起右手一字一顿地道:“慕容复今日对天盟誓,定当牢记慕容氏列祖列宗所望,复兴大燕至死不渝。倘若违誓,便要我身败名裂、永失所爱、死无全尸!” “好!”慕容夫人听罢即刻一拍床榻,高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复官,别忘了你今日说过的话。” 慕容复好似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低垂着头颅,许久才答:“儿子,绝不敢忘。”经此一事,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前世今生,所谓母子之情,于他终究过于渺茫。他无力地摇摇头,心中的苦痛无奈尚未及泄露一丝半缕便已经化为唇角的一抹苦笑。 慕容夫人见慕容复发过誓,这才安心用药又问起了他的伤势。只是这个时候慕容复再也无心演这一场母慈子孝,只唯唯诺诺地应付了几句便推说功课繁重,逃也似地离开了慕容夫人的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这世上多少人发誓犹如放屁,试问又有多少誓言能真正实现呢? 导演:那可不一定! 慕容:…… 第6章 一流的讨好女人的手段 此后的一段日子平静地乏善可陈,慕容复仍旧每日勠力功课不容有失,同样也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他毕竟年幼,受这一番杖责后又不曾好好休养,待伤势痊愈竟是狠狠瘦了一圈。 反观慕容夫人有刘大夫妙手回春,身体已经日渐好转。她见每日为自己奉药的慕容复五指指节突出,直瘦地有些惊心动魄之感,不由抚着他的面颊心疼地道:“近日如何又瘦了这许多?可是功课过于繁重?”慕容夫人有此一问却是事出有因,公冶乾既然认定了慕容复乃是大燕国的中兴雄主,自然巴望着他早日长成征战天下,便去向慕容夫人谏言,又给慕容复增加了不少文武功课。慕容夫人正愁不知如何管教儿子,令他收束外心图谋复国,听公冶乾所言“虽说功课重些,可也正好令公子爷少见表小姐。”,正中下怀则从善如流。 慕容复下意识地微微侧脸,试图避开对方伸来的右手。然而仅仅只是一瞬,他便反应了过来,即刻僵直了身体没有动弹,只恭恭敬敬地答道:“许是苦夏没什么胃口,待秋高气爽也就好了。” 慕容夫人并不曾注意这小小的异常,她身为人母终究心疼儿子,此时半靠在长榻上将儿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只觉他竟是无一处不瘦,连身上的衣衫都显得肥大了不少。她想开口说一句“若是功课过于繁重,不如暂且放一放。”,只是转念一想公冶乾所言,宝剑锋自磨砺出,溺子如同杀子,又将这话给咽了回去。迟疑良久,终是选定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满是关切地道:“既然没有胃口,便让厨房给你做些茯苓桂花糕可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慕容复闻言却是暗自苦笑,沉默了一会方缓缓答道:“多谢母亲。”他还记得那是他五岁的时候,因年幼力弱站不稳马步,慕容夫人罚他不准吃饭。他饿急了便去厨房偷吃茯苓桂花糕,不想又被慕容夫人抓个正着,迎面便是一个耳光。从那之后,他看到这茯苓桂花糕,从来都是一口不动的。 待得自慕容夫人的卧房脱身,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慕容复走出门来望着外面的云淡风轻幽幽地叹了口气。待回到书房,他铺开宣纸,提笔在手,力若千钧地写下“戒急用忍”四个字,微微愣神。 不一会,桂妈妈也跟了来,手中正端了一碟方才做好的茯苓桂花糕。苏州的糕点向来精致,这一碟茯苓桂花糕用料虽简单,形状却是小巧雅致,直如一朵朵桂花在碟中盛放,好似不是给人吃的却是给人赏玩的。阿碧出身穷苦直至入了燕子坞才见识了不少好东西,可这茯苓桂花糕却并非正当时令的吃食,尚未有缘得见,仍不免啧啧称奇。 慕容复见她一脸馋猫相,随手便将碗碟推了过去。“拿去和阿朱分了罢。” 阿碧急忙将双手往后一背,小声道:“婢子不敢,这是夫人特意吩咐给公子的。” 慕容复见她一边推辞一边又眼巴巴地望着那碟糕点,不由哑然失笑,伸手一刮她的面颊。“不敢还一直盯着不放?” 阿碧与慕容复相处数月,知道他性子温和,是以并不怕他。听到慕容复取笑自己,她慌忙转过脸去辩白:“才没有……这是夫人给公子的心意,公子……公子最近的确瘦了许多。” 慕容复一听“心意”二字神色便是微微一冷,隔了许久方缓缓道:“你说得很是,长辈赐,不敢辞。” 阿碧年纪尚幼,不懂慕容复的心事,只本能地感觉到她的公子爷似乎并不十分高兴。她也不知如何开解,只怔怔地望着慕容复出神。 两人正相对无言,门外忽然传来了阿朱的声音:“公子,表小姐来了。” 阿朱的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书房的大门已被大力撞开,王语嫣好似一只矫健的羚羊一般冲了进来,口中叫着“表哥”,举起手臂抱住慕容复熟门熟路地往他身上爬。 慕容复习惯性地揽住她,将其放在膝上,头痛地道:“莽莽撞撞,哪里有女孩子的模样?”在慕容复的心中除了复国,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将王语嫣养歪了已成了他最为忧虑的事,是以每次见了王语嫣这过分活跃的模样都会忍不住念叨两句。 王语嫣也早习惯了慕容复的念叨,她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权当不曾听到,目光四下一转便见着了案上放着的茯苓桂花糕。王语嫣不知前因,只当这是阿碧的手笔,当下指着这碟糕点笑道:“阿碧姐姐,表哥从不碰这个呢。” 此时阿朱手里端着一只茶盘也走了进来,听闻王语嫣这般所言,阿朱与阿碧同时一惊。阿朱生性沉稳,仍是为王语嫣奉上了茶水,静默地望着慕容复沉吟不语。阿碧却本能地反驳:“可桂妈妈明明说……夫人说这是公子最喜欢的……” 不等阿碧说完,王语嫣便已断然摇头,语气轻快地道:“怎么可能?表哥不爱这些。他喜欢味道清淡的,比如红水菱、莲子、莲藕什么的,点心也只喜欢红菱软糕、藕粉火腿饺这些。他不怎么爱吃甜呢,桂花糕更是从来都不会碰一下的。” 慕容复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塞进王语嫣嘴里,无奈地道:“吃你的点心罢,这么多话!” 王语嫣孩童心性,被慕容复喂了一口茯苓桂花糕,便专心致志地低头大嚼。阿碧却只愣愣地望着慕容复轻轻唤了一声:“公子……”不知为何,眼圈竟是渐渐泛红。她出身贫苦农家,家里还有个弟弟,她这做女儿的自然不会最受宠爱。然而即便双亲为了给弟弟买药卖了她,至少娘亲也曾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不会将她最不爱吃的东西拿来表心意。 慕容复这些年来早习惯了这种事,见阿碧红了眼眶便伸手在她眼底轻轻一抹,安抚道:“小事罢了,怎么就哭了呢?” 阿朱却已醒过神来,忽然上前扯住慕容复的衣袖认真地道:“公子,您喜欢吃什么用什么都跟我和阿碧说,以后我们去做来给您!” “玫瑰松子糖!”慕容复尚未答话,王语嫣吃完一块桂花糕又抢着说话。“表哥喜欢这个!只是要怎么做,阿朱和阿碧两位姐姐还得向表哥学呢。”原来宋时的糖果并不十分多见,最常见的一种是饴糖。这种糖坚硬如石,甜味又过腻,并不得王语嫣的欢心。慕容复毕竟是穿越而来,在现代吃过不少品质口感都更佳的糖果,他听王语嫣抱怨了几次不胜其烦,便“发明”了松子糖来堵王语嫣的嘴。 慕容复屈指一敲王语嫣的额角,嗔道:“明明是你喜欢!” “若是我喜欢,便该是我想到做这松子糖。可现在是表哥想到的,自然是表哥更喜欢啦!”王语嫣振振有词地反驳。 王语嫣说得如此有理,慕容复竟无言以对。王语嫣难得来一回,自然不会放任慕容复怔怔地发愣,又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表哥,可这松子糖好大块,我的牙都咬松了……” 慕容复不满地睨了她一眼。“你正是换牙的年纪,便是没有松子糖,牙也照样松!”话虽如此,可他毕竟对王语嫣十分宠爱,见她郁郁不乐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表哥这就吩咐下去,命人下回把糖做小一些。” 王语嫣登时满面喜色,两条藕节般的小胳膊在半空中使劲一挥,圈出个大大的圆圈。“要很多很多才行!还要有别的糖!松子糖我都快吃腻了!” “依你,都依你!”慕容复轻轻地一揽王语嫣的身体,四岁女童的身躯,清灵稚弱地好似枝头的积雪,叫人心头柔软。“再给你做粽子糖好不好?”粽子糖原是到了明时方能问世,但如今对慕容复而言却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穿越人士不搞“发明创造”实在白瞎了这根金手指。 王语嫣笑地眉眼弯弯,两条小腿在半空一晃一晃,煞有其事地道:“表哥真好,真是一流的讨好女人的手段!” 慕容复差点呛着,赶忙问王语嫣:“这话你从哪听来的?” 王语嫣年纪尚幼,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听慕容复有此一问便答道:“我听娘亲跟严妈妈说的,她说表哥你是三流的武功、二流的学识,一流的讨好女人的手段。”她见慕容复神色有异,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表哥,这话不好听么?” 慕容复眼神复杂地望了王语嫣半天,实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最终含糊道:“这话不该是你这年纪说的……” “那要什么年纪才能说?像娘亲那么大么?”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王语嫣便已急不可耐地追问。 慕容复汗都要下来了,飞快地扫了阿朱一眼。 阿朱果然聪慧伶俐,虽然以她的年纪也不懂这话究竟哪里有问题,但她一接到慕容复递来的眼神便已心领神会,上前拉着王语嫣的手道:“表小姐,公子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若是晚了今天就不能睡了。阿朱陪你去打络子可好?” 王语嫣虽说深得慕容复宠爱却并不骄纵,听阿朱提起功课便乖乖地从慕容复的膝头滑了下来。她在慕容复的身前站直,对着他勾勾手指。慕容复依她的意思弯下腰,只见王语嫣抬起右手一边拍着他的面颊一边老气横秋地嘱咐:“表哥,你要用功,武功和学识都要一流才行啊!” 王语嫣与阿朱阿碧三人出得门来,却见慕容夫人正愣愣地立在廊下。阿朱阿碧慌忙下跪欲施礼,慕容夫人却悄悄摇手,低声道:“你们跟我来。”说着,便扶着桂妈妈率先向庭院外行去,显然是不欲打搅了儿子。 三个丫头不明所以地跟了出去,慕容夫人却不怪罪他们打搅慕容复用功,反而问了她们两个问题。 “复官当真不爱吃桂花糕?” “复官每日都要用功到很晚,几乎没有休息?” 在这两个问题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慕容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地很难看,她沉默许久方幽幽叹了一声:“这些事,我竟都一无所知。” 第二日,慕容复如常去探望慕容夫人,伺候她用药又陪她闲话。慕容夫人见儿子神色平和不露声色,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昨日送来的桂花糕可喜欢么?” 慕容复随意地一点头,淡然道:“母亲吩咐的自然是极好的。” 慕容夫人心口一痛,几乎落下泪来,缓了缓气息方才又道:“我见你近日瘦了不少,必是功课过于繁重的缘故。今日的功课便先免了罢,明日我去与你邓大哥他们说。” 慕容复诧异地一挑眉,沉吟片刻仍旧中规中矩地答道:“多谢母亲。” 当晚,慕容夫人又扶着桂妈妈悄悄来到儿子的住所。夜色黑沉,她们尚未走进庭院,便已隐约见着了自慕容复的书房发出的微弱烛光。慕容夫人没有再往前,只怔愣地望着那灯火忽而静静地落下泪来。 桂妈妈在慕容家多年,深知慕容夫人坚毅刚烈犹胜男儿,此刻见她落泪竟是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慕容夫人究竟为何伤心,只扶着她一个劲地喊:“夫人,夫人!” 慕容夫人微微摇头,轻声道:“原来……复官与旁人一起的时候也是能说会笑的……公冶乾说地对,复官他斩钉截铁能舍能忍,必能成就一番大业……可是,我的儿子啊……”她伤心欲绝,竟自晕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夫人:为什么我的儿子…… 导演:您那儿子吧,逼格太高,所以这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求而不得,在他眼里大都只有一句评价。 慕容夫人:什么评价? 慕容:愚蠢的凡人! 第7章 慕容夫人领盒饭 那日之后,慕容夫人的病势急转直下,到了八月时终于病入沉疴药石罔顾。四大家臣心知主母多半熬不过这个秋天,便都暂时搬到了燕子坞方便照顾。 中秋佳节,已经昏昏沉沉睡了两日的慕容夫人忽然清醒了过来。见到慕容复守在她的床头熬地双目赤红,她忽而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缓缓摩挲,喃喃道:“你打小我就觉得你与我不亲,有时候抱着你心里都会觉得冷冰冰地刺痛……” 慕容复没有说话,他已在慕容夫人的身边守了两天两夜未曾阖眼。如今看到慕容夫人脸颊生红容光焕发,他心里明白那是回光返照了。 “我以为你少年老成,从来都不会撒娇。无论有多少功课,你不用我操心,自己就能安排地井井有条。直到那天听到你跟语嫣说话,原来我竟错过了那么多……复官,为娘记得几年前在我生辰的时候你曾写过一幅百寿图,字写得很好,真的很好……你还记得我把它收哪了么?” 被你亲手撕烂了,你怪我浪费时间在与复国无关的事上。慕容复转过脸去伸手摁了摁双目哽咽了一下,这才又转回来温和地道:“母亲若是喜欢,待母亲今年生辰,复官再写一幅。” 慕容夫人没有应声,她终于明白,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结束了,在她尚一无所觉的时候。自古成大事者必有非常之处,她曾以为丈夫会是那个成大事的人,结果他劳碌奔波一生终究一事无成郁郁而终。却原来真正能成大事的是她的儿子,斩钉截铁能舍能忍,公冶乾说地多好啊!他是这般地斩钉截铁,对于所有妨碍他的人与情都能义无反顾地舍弃。他还能审时度势百忍成金,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生生忍耐那么多年却不动声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一点一滴地耗尽他们之间的母子情分。慕容夫人又感觉到身体一阵发冷,这股冷意自那晚看到慕容复书房内的灯火之后一直缠绕在她心头,让她每每在半夜惊醒,整晚整晚地不能入眠。好在,这也快结束了。慕容夫人安然地低叹一声,说道:“邓百川他们是不是在外面?让他们进来罢。” 同样陪在慕容夫人床头的桂妈妈急忙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招呼邓百川等人入内。四大家臣与邓大嫂早已守在门外,听到慕容夫人召唤便亟不可待地闯了进来,异口同声地道:“见过主母,主母保重!” 慕容夫人无奈地摇摇头,目光一一扫过那五人,许久才道:“邓大嫂,我把儿子交给你了。复官生来孤苦,日后,你代我好好照顾他。” 邓大嫂急忙低下头,让泪水直接落到地上,哽咽着道:“主母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公子爷。” 慕容夫人点点头,又对邓百川言道:“邓大哥,今后慕容氏兴复大燕的重担便要压在你和复官的肩头了,还望你好生辅佐复官勿负了慕容家列祖列宗的期望……” 邓百川是个心性实诚的老实人,他拙于言辞,心头虽有千言万语,此刻竟只能瓮声瓮气地挤出一句:“主母放心,邓百川便是舍了命也要助公子爷成就大业!” “复官……”慕容夫人又吃力地将手伸向儿子。 慕容复急忙接住她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连声道:“母亲,儿子在,复官在这儿!” 慕容夫人眷恋地抚着他的面颊轻声道:“你慕容氏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了得,你身为慕容氏后人,祖上的荣光决不能遗忘,慕容氏的大业只能仰赖你……” 慕容复终于忍无可忍,泣声道:“母亲,难道除了这些,您再没有别的要与复官说吗?” 慕容夫人一怔,隔了一会,她竟露出一个艰涩的笑靥。慕容氏祖上的荣光令她熬尽最后一口气,万分艰难地道:“复官,你可以怨我,但你不能……对不起,你爹!”说完这句,她便闭目长逝了。 “母亲?母亲!”慕容复扶着慕容夫人的胳膊狠摇了两下,慕容夫人却再也不会回应。“母亲,您应我一声!为什么……为什么?” 邓大嫂见慕容复伤心地近乎发狂,急忙上前抱住他,高声道:“公子,主母已经去了!逝者已矣,公子珍重啊!” 这两句话好似兜头一盆冷水,慕容复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只觉心口再度涌起一阵钝痛,这种痛是这般地熟悉,从上一世直至这一世,犹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痛地他喘不过气来,痛地他脱力地滑跪在地。“为什么?”他仍兀自低喃,为什么复国就这般重要?为什么一个满心皇帝梦的丈夫就这般重要?为什么我永远都是要被牺牲的那个?他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径自晕厥了过去。 “阿征、阿征……”恍恍惚惚间,慕容复好似听到有人在喊他。那是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那是他最为亲近的人。他的母亲,上一世的母亲。 她满面哀伤地坐在他的床头,端庄、秀美,美好地如一副画一般。然而自她口中道出的话语却又那般令人心寒,她说:“你爸爸……要换肝,只有你……你的病,反正也已经治不好了,妈妈不能没有爸爸。阿征,你别怨我……” 上一世看到的最后一抹颜色,是一片教人心头空茫的纯白。他只是不懂,为什么到了这一刻,她还是这般温柔? 慕容复猛然睁开双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公子!”正守在他床边的阿朱阿碧见慕容复清醒即刻哭着大叫,“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不一会,四大家臣与邓大嫂同时闯了进来,挤在他的床头焦急地望着他,叠声追问:“公子爷可安好?” 慕容复扶着额角用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头颅,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阿朱回头看了眼房里的计漏,答道:“才一个时辰。公子,您几日没有歇息了,先好好睡一会吧。” 慕容复却已推开覆在身上的薄被站了起来。“阿碧,去取我的丧服来。” 见到慕容复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这回连邓百川也忍耐不住出手拦住了他。“公子爷,还是先歇一歇罢,主母那还有我们。” 慕容复还是摇头,接过阿碧递来的麻衣穿戴整齐。“我是母亲独子,母亲一生命苦,这最后一程我总要陪着她。”说罢,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姑苏慕容氏的女主人过世,这在江湖上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慕容复在燕子坞停灵七日接受各路江湖人士的祭拜。只因慕容家在苏州家大业大,竟连地方官员也来了不少。然而,慕容复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眨眼间,便到了第六日的夜晚,萧瑟的秋风穿过空荡冷清的灵堂,将散落在灵堂上的几张冥纸轻轻卷起,在半空中微微打了个旋。守在灵堂门口的小厮早已疲累不堪地沉沉入睡,灵堂内唯有慕容复一人仍端端正正地跪着,将冥纸制成的铜钱元宝送入火盆。连续多日的守灵令慕容复更显形销骨立,粗制的麻衣覆在身上却好似覆在一具空荡荡的骨架上一般,然而他那一双眼睛却是愈发地沉冷摄人。 不一会,带着一身寒气的公冶乾大步走了进来。他跪倒在慕容复的身侧,随手拾起一张冥纸送入火盆,低声道:“果然不出公子爷所料,邓大哥与我抓了好几个小贼,都是来打我们还施水阁主意的!” 慕容复眉头不动,只轻声吩咐:“废去他们的武功,赶出燕子坞。” 公冶乾显然对慕容复这个略显仁弱的决定不满,当即建言:“公子爷,若是他们把消息传了出去,不如……”他手腕一翻,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动作。 “大可不必。”慕容复无动于衷地道,“祖宗留下的宝贝,儿孙若是有能耐自可将其发扬光大;若是无能,纵然再机密也终会被人巧取豪夺去。放他们走,就当是为母亲积德罢。” 眼见慕容复抬出慕容夫人,公冶乾只得低头称是。顿了顿,他又道:“主母已逝,桂妈妈向大嫂请辞,不知公子爷……” “给她银两,放她回乡。”慕容复随口道,显然从来都不曾将这个曾在慕容夫人面前进谗言的桂妈妈放在心上。 公冶乾却急了,赶忙出言劝道:“公子爷,这桂妈妈知道慕容家不少事。万一在外面胡言乱语……” 既然知道谋反复国不能传于六耳之外,当初自己为什么又说得那么起劲,以至于连一个不相干的老妈子也知道了?慕容复无奈叹息,冷声道:“桂妈妈在我慕容家执役数载,若是说了出去自己也讨不得好。让邓大嫂多给银两,把话点透了,封她的口。” 公冶乾还是不同意慕容复的做法,只是他看慕容复的面上已显露出不耐烦来,登时心知这个话题不能再提,便含糊应了声“是”,急急走了出去。 第二日,便是出殡。 一大早,慕容复正在灵堂内为母亲上香,包不同匆忙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爷,舅夫人和表小姐到了,只是她们的衣裳……” 慕容复会意地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将李青萝与王语嫣堵在了灵堂外。李青萝是慕容夫人的弟媳,与慕容复是未出五服的亲戚。慕容夫人过世,论理李青萝该在第一日便来燕子坞与慕容复一同守灵。然而她不但没有到,今日前来竟连丧服也未曾换上。李青萝生来美貌,此时与女儿各穿一身粉色襦裙,好似一对姐妹花,愈发显得明艳动人,直引得灵堂上的不少江湖人士探头探脑。 慕容复见了这位舅妈的装束就是心头有气,然而长幼尊卑有别,他仍旧不得不平平心气,沉声道:“舅妈,语嫣年纪尚幼,灵堂上未免有所冲撞,不如先去喝碗安神药再来给先慈上香。” 李青萝自然明白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喝安神药是假,让她们母女换了丧服才是真。只是她当年嫁给慕容夫人的弟弟也是逼于无奈,成婚后不久丈夫过世,慕容夫人经常指桑骂槐说她不守妇道又说王语嫣是野种,李青萝早与其交恶,又哪里肯为她服丧呢?听慕容复这般所言,她当即回道:“长幼有序,待我带语嫣给姐姐磕个头再说。” 哪知她刚上前一步,慕容复便忽地一闪身到她面前,将她拦住了。 李青萝活了二十多年从来随心肆意,除了段正淳,从未有男子胆敢令她不快。如今见到慕容复这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少年冷冰冰地望着她,犹如冰雕雪铸的面庞上分明是毫无表情的,可不知为何又隐隐让她品出几分奚落讥讽来。李青萝不由一阵恼怒,即刻厉声道:“你敢拦我?” “复官不敢。”慕容复却仍旧一脸平静,那冷漠的神情好似入定了七八十年的老僧,春花秋月绝色红颜于他都不过是骷髅白骨了无生气。“舅妈既知长幼有序,便该明了先慈与舅妈原是先慈居长,舅妈为幼。舅妈既然带语嫣来磕头,又为何不做足规矩?这是敬重先慈之意,亦是舅妈敬重自己。灵堂里的眉高眼低蜚短流长,舅妈当真很受用么?” 灵堂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露出的色眯眯的眼神李青萝自然是看到了,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慕容复居然会肆无忌惮地说破。她本该恼羞成怒将慕容复斩去手脚充做花肥,可不知为何触到慕容复那双冷酷无情的双眸便失了底气。正不知如何自处,邓大嫂已上前禀道:“舅夫人,安神药温好了,这边请。” 李青萝怒瞪了慕容复一眼,抱着王语嫣扭头向隔壁的厢房行去。 接着,便是捧灵、出殡、落葬。山水福地早已选好,木棺也已落地,只是没有慕容复的命令,下人们谁也不敢动土。慕容复沉默地在墓前站了许久,直至邓大嫂上前来低声提醒,他才醒过神来,亲手捧起一抔黄土缓缓地洒在母亲的木棺上,竭力克制身躯的颤抖,平静的道:“下葬罢!” 丧事结束,送葬的人群缓缓散去,慕容复却还要留在这里结庐守孝。王语嫣许久不见慕容复,吵着闹着要留下来陪表哥。李青萝拧不过她,只好听从邓大嫂的劝解先回燕子坞喝茶歇息。 王语嫣蹦蹦跳跳地将慕容复将要居住三年的茅草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跑到慕容复跟前拍拍他的膝盖,噘着嘴道:“这里可真简陋!表哥还要在这住多久?” 慕容复将王语嫣抱上自己的膝头,轻声道:“父卒母丧,齐衰三年。”说罢,他心中忽而一声冷笑,心道:父在母丧,齐衰杖期。母亲,他终究没有来,值得吗? “三年啊,这么久!”王语嫣小大人一般垂着脑袋叹气,又伸手摸摸慕容复身上的麻衣。“这衣料这么薄,表哥你冷不冷?” “表哥不冷,表哥习惯了。”慕容复心头一软,缓缓地将王语嫣抱紧,下颚抵在她的头顶磨蹭了两下。“三年很快的,表哥还有很多事要做。待语嫣长大了,表哥给你准备十里红妆,选个王孙公子,不要段誉那小子,他口花花靠不住!我们要选个一生只有你一人的,叫他往东不敢往西,每日在你身边哄你开心。好不好?” 王语嫣年纪尚幼,自然听不懂,只懵懂地点头。 “真乖!”慕容复低头在她粉嫩的颊上轻轻一触,低声呢喃。“语嫣,女子生来不易,你不要,不要像我娘一样……” 王语嫣不懂慕容复的心情,却清楚地感觉到有一滴滚烫的热泪落在自己的面颊上。她转过头,伸手抹去慕容复脸上的眼泪,小声道:“表哥,你别伤心了。” 慕容复摇摇头,坚定地道:“表哥以后都不会再伤心了。语嫣,表哥教你念首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节哀啊!这武侠男主标配,父母双亡、基友一把,后宫成群。虽然后面两个还没影,但至少已经达成第一步了么。 慕容:我看你找死! 导演:哎哟!小心你的小心脏哟! 慕容:…… 第8章 复国是件烧钱的事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仍要继续各自的命途。只在慕容夫人落葬后的第二日,四大家臣便已携账目前来拜见慕容复。慕容夫人过逝,慕容复便是这姑苏慕容氏的主人,一应家业全应由他主持。 接过邓百川递上的账本,慕容复的心底不由闪过一丝讶异。以他如今的年纪距离真正主持家业显然为时尚早,想不到邓百川等人却已真真正正地将他当主人来看待,这种忠义之情在现代社会显然早已绝迹。他一边低头翻着账本一边听邓百川介绍:“主公身前凭‘斗转星移’绝技收太湖四十八岛七十二峰,设青云、赤霞、金风、玄霜四大庄。主公原打算以太湖为根基广交英雄豪杰,徐图淮南路,不想中道崩殂。如今以我兄弟四人之能,唯有太湖一带犹在掌控之下。” 慕容复早知慕容家的钱只怕来地不太清白,如今听闻自己原是太湖黑社会组织的总瓢把子却也并不十分意外。他不懂邓百川所谓的掌控究竟是指能左右地方官员治政,还是仅指能带起一支反政府武装队伍,沉吟片刻,便单刀直入地发问:“淮南路乃是漕运重阵,我慕容氏既统摄太湖群雄,又是做何营生?” 慕容复这一问却是问地四大家臣面面相觑,隔了一会,邓百川方略显尴尬地答道:“太湖上各方势力众多,多不太平。是以若有纠纷,总由我等出面调停,诸位英雄感念慕容家仁义,逢年过节……咳咳……” 原来只是个打秋风收保护费的小喽啰,连自己的产业都没有。慕容复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蹙起眉峰。 四大家臣见慕容复沉默不语却是另有隐忧,他们与慕容复相处十四载,深知他重文治胜于重武功,只怕他将道德文章读得太好,行事就不免清高地有些不知世事。简单来说,便是对慕容家的这重黑道身分难以接受。 众人互视一眼,包不同打了个哈哈,正欲上前开导两句,却见慕容复随手将记录了慕容家收保护费证据的账本一合,沉声道:“还是先想法子挣钱吧!” 包不同一怔,随即将准备好的劝导之言转为问句。“公子爷这是何意?我姑苏慕容氏缺的岂是这些阿堵物?” “在我看来,如今最缺的正是这些阿堵物!”慕容复断然道,见到包不同欲出声反驳,他抬手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我且问你们,复国凭的是什么?” 风波恶想也未想地便答道:“自然是一身绝世武功,只要公子爷学成‘斗转星移’名扬天下,便可延揽天下英雄……” 他话未说完,慕容复已然冷声发问:“据我所知,如今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乃是少林玄慈方丈,可为何占据着这天下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姓小儿?” 风波恶被问地一愣,许久才答道:“这玄慈乃是方外之人……” “玄慈是方外之人,六根清净、不染尘埃,莫非这天下所有武人皆是方外之人?”慕容复又问。 “这……”风波恶一生醉心武学,自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这十多年来所认定的事被慕容复三言两语所打破,自己又无力反驳,风波恶登时不知所措,只怔怔地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邓百川等四人与慕容博结于微时,倾慕敬仰慕容博的武功本领这才入了慕容氏门下,尽心竭力为兴复大燕奔走,只是若问他们究竟该如何才能兴复大燕,他们却是一头乱麻毫无头绪,一会觉得要收揽人心一会又想乱世出英雄。追根究底,这四人俱不过是执行类的人才,至于抽丝剥茧统筹控制的本事却是半点也无。邓百川四下一望见大伙俱是一头雾水,便上前一步,正欲向慕容复请罪,站在他身侧的公冶乾忽而幽幽道:“要高举义旗兴复大燕,必得手中有兵有将,仅凭我们这几人绝然不够。” 风波恶一拍大腿,大声道:“着啊!所以主公才一心延揽江湖豪杰为己所用,这些江湖豪杰各个自负本领,要折服他们非得武艺高强不可!” 慕容复几乎没被风波恶气笑了,忍了又忍才把一句粗口给咽了回去。“战阵之上,究竟是一群空有武功的乌合之众有用还是令行禁止的军队有用?” 这一回,公冶乾没有再给风波恶继续气慕容复的机会,抢先答道:“自然是军队有用。贫苦百姓只要有一餐一饭便能安心跟我们走,随我们成军征战。百姓愚顽容易利用,反而是那些江湖豪杰各有主意极难收服。”说到此处,公冶乾只觉醍醐灌顶,躬身道,“公子爷大才!” 邓百川却另有忧虑。“如今天下承平,偶有天灾人祸,朝廷也会将流民编入厢军安置。我等如何有机会延揽百姓?” 不但没有机会,反而稍有动作便会被视为图谋不轨满门抄斩!当然,这样的话慕容复是不会说的,他只是说:“如今慕容家手上无钱,谈延揽百姓为时尚早,先想法子挣钱才是正经。”等大伙都成了大宋首富,每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脑残了还想着九死一生地去谋反? 包不同将手中的折扇合拢一敲掌心,极为难得地开口附和旁人。“如此说来,我等手上的银钱的确不够用,莫说延揽百姓,便是结交豪杰,也得花钱啊!然则种田做工皆无巨利,唯有往来行商其利百倍。只是这货殖之术……” 他话音未落,众人登时一齐蹙眉。四大家臣连同邓大嫂皆是江湖武人,平日里靠“主持公道”为生,哪里会什么赚钱的本领? 慕容复暗自一笑,心道:就知道你们不会!“邓大嫂可吃过我制的松子糖?” 邓大嫂身为妇人自然免不了女子的小习性,爱甜食零嘴。慕容复做给王语嫣的松子糖松脆甘甜,不但她喜欢,燕子坞的女人们就没有不喜欢的。便是李青萝,但凡听闻王语嫣来找慕容复要糖吃,也并不十分阻拦。邓大嫂是聪明人,心下稍一思量便明白了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当下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要卖这松子糖?” 慕容复点点头,轻声道:“并不仅仅是这松子糖,其他糖果点心也可慢慢研制。淮南道向来富庶,这买卖看似小巧却大有可为。将来做大了,远销海外也是可行的。” 众人听慕容复提起“远销海外”四个字,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要知道海运之利其利百倍,在现在这个时代可是一句大实话。想起来日这银钱滚滚而来的盛况,大伙俱是抓耳搔腮,唯有公冶乾沉默了一阵,忽而道:“何不养蚕取丝?丝绸之利更胜小小一块糖,更何况,人能不吃糖却不能不穿衣。” 公冶乾此言一出,慕容复登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耐心地道:“寻常百姓有多少人穿得起丝?若是巨富豪贾之家,早有人做了这买卖,我慕容氏无根无底,想横插一手可并不容易。” 公冶乾闻言却是洒然一笑,轻松地道:“但凡公子爷想做,公冶乾保证能让公子爷做得成!” 慕容复注意到他眉间的戾色心下便是一跳。四大家臣之中,若论最招人厌烦,非包不同莫属;若论最教人生气,那自然是风波恶名列前茅。然而这四人之中慕容复从心底最为疏远的却是公冶乾,原因便是他如今表现出来的近功急利随性滥杀,让慕容复无法相信他会是个心存仁义的侠士。“莫若一把火烧了燕子坞,我等主仆上山去做响马,岂不是更为无本万利?” 慕容复这一句嘲讽之言语气已是极重,公冶乾急忙低头。 然而话一出口,慕容复自己也后悔了。纵然再不喜属下,身为上司又怎能因自己的好恶无端迁怒嘲讽。他急忙找补,好生安抚公冶乾道:“我知公冶二哥的心意,只是我等若要复国便不可舍了‘仁义’二字,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了!况且,养蚕取丝不易,我听闻春蚕饲养不易,要如何做这买卖,我还得好好想想。”这后面一句却又是慕容复兴口开河,他虽不懂具体操作提高春蚕的成活率,可有现代的学识依仗,如何加强管理却是心知肚明。只要管理上去了,纵然技术一时难以突破,这效率也是同时代的养蚕大户难以企及的。然而正如公冶乾所言,售卖丝绸乃是暴利行业,他唯恐钱赚地太快,四大家臣便要他按剧本收揽人心举旗谋反了。 公冶乾见自己一腔好意,慕容复却毫不领情只抓着“仁义”不放,好似读书读傻了的迂腐书生,也是满心委屈。然而尊卑有别,慕容复既已出言安抚,他也只得低声道:“是属下孟浪。” 慕容复既已定下赚钱大计,剩下的便交由四大家臣操作执行。若要慕容复事必躬亲,那这所谓的四大家臣也就一无所用了。是以,他又提点了邓百川等几句关于制糖技艺、选择铺面的门道,便将这话题搁开。他见四大家臣比慕容夫人容易糊弄百倍已是暗松了口气,哪知一颗心尚未放下,邓大嫂忽然道:“好教公子爷知道,桂妈妈已然灭口,燕子坞已整肃干净,公子爷放心!” 邓大嫂此言一出,慕容复的头发都要炸了,即刻腾身而起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众人见慕容复勃然大怒,顿时满腹疑惑地望了公冶乾一眼。 “假传圣旨”的公冶乾暗道一声“糟糕”,急忙向慕容复躬身一礼,老老实实地道:“公子爷,杀桂妈妈是属下的意思。主母新丧,她便急着要走,全不顾念这多年来的主仆情谊,定然心怀不轨,留不得啊!” 慕容复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一握左拳,忍了又忍方缓缓道:“桂妈妈你杀了,桂妈妈的家人想来也无一幸免了?” 公冶乾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敢答话。 “你道桂妈妈为何急着要走?母亲杖责于我,原是她进的谗言,她是怕我寻她晦气。你倒好,唯恐旁人不知我慕容复心胸狭窄不能容人,连在母亲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也要取了性命!公冶二哥,你这般自作主张明见万里,我慕容复哪里还敢使唤?”得知桂妈妈一家近十条性命眨眼间烟消云散,慕容复心头激怒,几乎想即刻杀了眼前这个杀人狂魔给桂妈妈抵命。 慕容复这般所言公冶乾同样难以接受,他原是真心将慕容复当成中兴明主,这才体贴周到地助他解决后患。想不到慕容复非但不领情,反而怀疑他的用心。公冶乾当下抬起头来涨红着脸大声道:“公子爷既怀疑我的忠心,公冶乾唯死而已!”说罢,他猛然提起右掌向自己的头顶击落。 四大家臣亲如手足,邓百川等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尽?三人急忙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摁住他。邓百川看着慕容复长大,一向以为他性格温文,不想今日一动真怒居然是这般疾言厉色,再不敢托大跪倒在地为公冶乾求情:“请公子爷恕罪!” 有邓百川带头一跪,其余二人连同邓大嫂也随之下跪求情。这四人中唯有包不同最为跳脱,又故作聪明地补上一句:“公冶二哥这般所为也是出于一片忠心,请公子爷明鉴!” 慕容复却不做声,只冰冷冷地望着他们。在慕容复的心中,这四大家臣实算不得什么人物,不但长年累月地给他洗脑试图摆布他去走谋反复国的死路,身为属下更加对上司缺乏恭敬。然而这些慕容复都可以忍,唯独如公冶乾这般视人命为无物着实不能忍!莫说他根本无心谋反,纵使有心争夺天下,用公冶乾这等手下也绝难成大事。仅凭他杀桂妈妈一条便可看出他连枭雄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个心黑手狠的亡命徒罢了。片刻之后,他缓缓道:“你们以为我这是小题大做?” 慕容复正是怒气填膺,哪知公冶乾竟振振有词地道:“公子爷,似这等搬弄是非的小人更是该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岂可有妇人之仁?” 慕容复被公冶乾这歪理噎地眼前一黑,许久才开口向另外四人问道:“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四人不敢答话,但神色间显然对公冶乾的话并非全不赞同。 慕容复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一向知道他们狂热,只是不知他们已狂热到这种地步。他知道要杀他们,他们可能未必甘愿引颈就戮;可若是赶他们走,却是一句话的工夫。只是在那之后呢?慕容博毕竟仍在人世,死一个对复国大业无所影响的妻子不算什么,但若是儿子赶走了他留下的“托孤重臣”,只怕就非出面拨乱反正不可了。 想到此处,慕容复再度收紧左拳,竭力平心静气。“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是慕容氏唯一后人,这慕容家上下早晚由我做主,桂妈妈为何要得罪我?”不等四大家臣再有机会气他,他已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她蠢!然而蠢人纵有千般不是却有一个好处,便是知道怕!我要邓大嫂给足银两把话点透,正是要利用她的贪和怕,让她从此对在燕子坞的所见所闻守口如瓶。如今桂妈妈还什么都不及做,公冶二哥已经因为担心她胡言乱语要杀人灭口。他日我慕容氏招兵买马图谋复国,知道这秘密的人越来越多,公冶二哥又能杀多少?爹爹生前待你如国士,莫非你这国士的本事便只有一个‘杀’?你这般无能,我慕容氏的复国大业何时能成?” 慕容复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终教四大家臣心服口服,再度齐声请罪。这一回,却是比方才诚恳了许多。慕容复却不令他们起身,接着道:“四位哥哥中,原是公冶二哥学识最高。今日复官却要请教,‘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乃是何意?” 慕容复此言一出,公冶乾登时浑身战栗,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面上,高声道:“公冶乾知罪!”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这一句原是出自《论语》,周天子无力统摄诸侯,导致“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这就是天下无道开端,亦是诸侯僭越天子位的象征。 “既然知罪,便不能不罚!”慕容复冷声道。说到此处,他忽而自嘲一笑,桂妈妈一家已无辜惨死,最好的罚便该是杀人偿命,可他偏偏做不到。既是如此,别的惩罚也很是虚伪了。“罚你手抄《地藏经》百遍为桂妈妈一家超度,你可心服?” 公冶乾即刻又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公冶乾心服口服,多谢公子爷!” 事情这般结束慕容复已是疲累不堪,背转过身无力地挥挥手道:“都出去罢!日后行事,三思而后行!” “是!”四大家臣并邓大嫂同时应声,垂头丧气地退出了茅屋。此时已近傍晚,屋外凉风习习。众人被这冷风一吹,方恍然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尽数汗湿,不由激凌凌地打了个冷战。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路漫漫,其修远兮! 导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慕容:…… 第9章 起点流穿越效应 冬去春来,转眼便是三年过去。元丰三年八月,慕容复除下孝服,在四大家臣的陪伴下祭拜过慕容夫人又为她的坟茔锄了一回草,喝过解秽酒,这三年孝期便算是过了。 众人方回燕子坞,邓百川便将慕容家这三年来经营买卖的流水账目全送了上来请慕容复过目。慕容复守孝三年就做了三年宅男,平日里除了练武习书便是兼任王语嫣与阿朱阿碧的启蒙老师,对慕容氏的制糖买卖长期消极怠工。在这三年里,他犹如难产一般“发明”了五种新式糖果和五种新式糕点,连身为穿越者最基本的理财利器“现代会计记账法”都不曾拿出来,自然不愿意一出孝便要操心这复国大业的启动资金。只见他接过账目随手摆到一旁,轻描淡写地道:“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复官对诸位哥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账目就不必看了,邓大哥大略说两句便是。” 邓百川心性实诚,慕容复这么说便当真以为这是得遇肝胆相照的明主,当下恭恭敬敬地应道:“禀公子爷,这三年我们在姑苏城开了两家店铺,取名‘锦绣堂’专做这糖果买卖,至今所赚的银两已超过三十万贯……” 邓百川话未说完,慕容复已然失声叫道:“你说什么?三十万贯?!”慕容复在这个时代活了十七年,自然明白如今的物价。在宋时,家有三千贯便算是有车(马车非驴车)有房(园林别墅)有仆役(掌握仆役生死)的中产阶级,三十万贯那显然已踏入了顶级富豪的行列。 邓百川点点头,诚挚地道:“的确是三十万贯,公子爷大才!”对于慕容复的失态,邓百川等人并不意外。事实上,当他们第一次见到铺面里那生意火爆的场面时,当他们算出第一年的收入时,也曾这般失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慕容氏虽说祖上曾是帝王之家,可几百年来为了复国奔波劳碌,花钱如流水,到慕容复继承燕子坞时已是外强中干,家里所有家当全算上也不超过十万贯。想不到短短三年,这总资产已然翻了三倍有余。“目前公子爷所制的这几种糖遍布大江南北,我们打算下半年在山东多设一处铺面,也好方便收揽江湖上的消息,只是这样下去目前这一个作坊难免忙不过来,若要再寻可靠人手还得多花时间……” 剩下的话,慕容复是再也听不进去了,只低声叹了口气,暗自心道:我情愿不要这大才!都说宋时富庶,如今他算是见识了,小小的一颗糖果竟也能做出这么大的买卖来。只是想到在真实的历史上,仅仅半个世纪之后这繁华富庶的北宋终将亡于异族的铁蹄下,同样身为“异族”的慕容复却是有些不舒服。他怔愣着回神,将手一挥,强笑着道:“邓大哥做得很好,一事不烦二主,这些事日后仍由邓大哥处置。”他假作疲惫地一扶额角,“今日……” 哪知慕容复话未说完,阿朱又匆匆走了进来,轻声道:“公子爷,吴大人来了。”这位吴大人名禧字守中,乃是这苏州府的父母官。慕容氏因扛着太湖总瓢把子的名号,他对慕容氏倒也一向客气,只是爱惜令名平日里与慕容家从无往来。今日亲自到访,慕容复自然十分意外。 同样立在堂下的包不同听阿朱回禀,即刻懊恼地一拍额头,迭声道:“如何竟把他给忘了!禀公子爷,这位吴知县上个月便说要来拜访,说是要表彰公子爷为夫人结庐守孝三年的孝心。”说到此处,他忽而得意地一扬眉,小声道。“还不是看在这些年咱们缴的商税多的份上!”慕容家老实纳税乃是慕容复吸取了后世美国黑手党教父阿尔卡彭的血泪教训,但吴禧本人却也因此受了上官的嘉奖。 邓大嫂却知这话虽说不假,但不能当着慕容复的面说,当下厉声呵斥:“老三,慎言!公子爷事主母至孝,天地可鉴,如何当不得这表彰?” 邓大嫂此言一出,包不同即刻低头诺诺不言。这三年来,慕容复住的是四面漏风的茅草屋,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青菜豆腐,连身边服侍起居和烧火做饭的侍婢仆役都给赶了去。母丧三年须结庐守孝,这原是世俗规矩,然而真正能如慕容复这般不打半点折扣扎扎实实完成的,却也极为少见。 慕容复深知包不同一向是个浑人,并不在乎他口舌犯冲,见知县吴禧携数名官吏与苏州府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遥遥而来,便急忙走下正堂迎了出去,向知县躬身礼道:“后学末进慕容复见过知县大人!” 吴禧对燕子坞的慕容家耳闻已久,与慕容复相见却也是第一回。慕容复自称“后学末进”,吴禧却知道慕容家的银钱来得不大干净。只是这几年连年遭旱,吴禧任期将满眼看无法完成考核,慕容家却忽然要洗白,转行做起了糖果买卖。吴禧是靠着慕容家的商税才入了上官的法眼,今年原是他在苏州任职的最后一年,这任期之内的考评优劣,仕途畅顺与否全看这最后一年的成绩,为自己的前程计,免不得和光同尘与慕容复亲近一番。借慕容复为母守孝之名亲来表彰,是投桃报李,亦是千金买骨。 将慕容复扶起,两人四目相对,吴禧竟是立时一怔,许久方笑叹:“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古时为官,不但学识要高,容貌更要上佳。而仅凭慕容复的样貌,吴禧便知但凡慕容复不是草包,来日科举应考主考官定然不忍将他黜落。 吴禧是本地的父母官,当地耆老自然甘愿奉迎,更何况慕容复的确生得丰神俊朗光映照人,一时间夸赞慕容复美姿容的话语竟是不绝于耳。这原是时代特色,慕容复却着实不适应,勉强应付了两句便急急转换话题请知县大人与各位耆老堂内安坐。 在场的各个老于世故,自然看出了慕容复的不自在,当下相视一笑,随慕容复步入正堂。待阿朱阿碧奉过香茶,吴禧提起正事。“慕容公子为母结庐守孝三年,每十日便手抄佛经一卷焚于令慈坟前,我等今日前来乃是为了表彰慕容公子事母至诚之心。”说着,便有两名小吏抬上一幅牌匾,上面正是由吴禧亲笔手书的“孝思不匮”四个大字。 慕容复急忙离席拜谢,他并非拙于言辞之人,可这一回除了连称不敢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自问对慕容夫人之心原是愧大于孝,是以并不以为自己该受这等表彰。 吴禧不知慕容复的深浅,只当慕容复是慑于自己的官威,笑道:“正所谓为人子,止于孝。本官既将这四个字送给你,你自然当得起。便是县志之中也当记上一笔,好教后人知晓我姑苏城亦是孝子贤孙之乡。” 吴禧此言一出,慕容复的眉心立时一跳。吴禧不过是个七品官,名声不张,送这一幅牌匾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所谓的“记入县志”则大有不同,能够列名县志的无不是翘楚人物,而古时向来有求忠臣于孝子门的习俗,吴禧这般所为提携之意已是不言而喻。这般待遇,对任何一名醉心官场的学子而言都是求之不得。只不过,他却是慕容复,鲜卑慕容氏的后裔,生在一个矢志复兴大燕的家族,难道要他改行去考状元么?这玩笑未免也开地略大了些。 慕容复正自忡怔,吴禧已然提起要看一看慕容复的功课。四大家臣都觉得吴禧这要求来的莫名其妙,随侍在侧的阿朱阿碧却已同时一喜,急忙将慕容复摆在书房的功课抱了出来请吴禧过目。 吴禧是纯粹的文人士子,以己度人,以为慕容复终有一日要科举赴考。他官位低微,座师之名是不用想了,只是搏一个慧眼识人的美名结一段善缘却也未尝不可。哪知他才看过慕容复的功课竟又一惊,迫不及待地指着习帖问道:“慕容公子这书法原是师从哪位名家?” 慕容复自知书法写地不错,但离书法大家的水准还相差甚远。他不懂吴禧为何这般激动,只随口答道:“学生乡野之人,哪有随名家向学的福分。学生原是习的颜体,学艺不精,令大人见笑了。” 哪知吴禧听他这般所言,竟难以置信地追问:“这么说来,这字体竟是你自创?” 吴禧这般咄咄逼人的追问已是过分,四大家臣听了俱对他怒目而视。唯有慕容复仔细端详了一阵吴禧手中的字帖,忽然醒过神来,登时暗道不妙。 原来慕容复所习的是后世最为常见的宋体字,这种字体结构端庄典雅,舒展大气,与唐楷一脉相承又另有突破,可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最要命的是如今的时代,宋体字尚未正式定型问世。慕容复前世长年缠绵病榻与书本为伴,很是博闻强记,自然知道这宋体字是跨时代的产物,不该在此时出现。只是他这宋体字从上辈子写到这辈子,早已习惯成自然,竟成了他的思维盲点。而四大家臣俱是江湖武夫,看着慕容复写了那么多年也一样不明白这其中的价值。直至今日,吴禧的出现。 只见慕容复愣了一阵,方苦笑着道:“学生随笔戏作,难登大雅,何敢言‘体’?” 吴禧却摇头正色道:“这如何能说是戏作?慕容公子这手字已是自成一格,假以时日必将开山立派流芳百世。” 宋时世人皆好书法诗赋,随同吴禧前来的几位耆老听他这般推崇,即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翻阅慕容复的功课,看了一会又啧啧称奇拍案叫绝,这番感叹却是比方才夸慕容复美姿容更为诚心。吴禧见了慕容复的书法,便已确信自己方才所提将慕容复的孝行列入县志并非孟浪,他见猎心喜又拉着慕容复要考校他的经义策论。 慕容复正暗暗后悔不曾发现字体的问题,可他生性要强,吴禧既然考校他功课,他也不愿故意藏拙令大伙面上无光,是以几个问题都是对答如流。直至吴禧兴致高昂地要他赋诗一首,这才赶忙推拒了去。慕容复是自后世穿越而来,那些流传千古的优秀诗词自然也曾读过不少。穿越之后,每每提笔自行创作,想到那些名家名篇,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可若要他剽窃前人的佳作成就自己的名声,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因而只老老实实地摇头道:“大人见谅,学生于诗赋一道实在拙劣,就不必献丑了。” 慕容复以为吴禧听他这般所言必然失望,如今这时代,诗赋好比流行歌曲,便是市井百姓也会吟诗作对。哪知吴禧听了却是正中下怀,慕容复仪表堂堂学识不凡,若是还能将诗赋佳句随口道来,那便近乎妖孽了。如今这情况,却正便于他示好,当即笑道:“慕容公子的经义策论已是不凡,想必是于诗赋一道尚未领悟通透。好在你年纪尚幼,不急、不急!本官为官多年,未曾攒下金银却是攒下了两屋子的藏书,慕容公子若是有心向学,本官亦不吝为国育才。” 吴禧此言一出,随同吴禧而来的几名耆老眼中几乎没喷出火来。他们为吴禧鞍前马后,自家子侄还不曾有这般待遇,不想竟是让一个无名小卒抢了先手,只是转念一想慕容复那一笔字,又尽皆黯然。有朝一日慕容复金榜题名,究竟是吴禧提携慕容复还是慕容复提携吴禧尚是两说。吴禧的好意,慕容复自然明白,他虽万般不愿却也不能当众拂了父母官的颜面,只深施一礼,感谢吴禧的栽培之意。 待送走吴禧等人,阿朱与阿碧即刻齐声欢呼:“公子爷要考状元!游金明池,饮琼林宴!”这些年来慕容复甚少与她们提及复国之事,是以以时下的价值观而论,自然是高中状元最为风光出息。 邓大嫂的心中自家公子爷的前程自然不止于一介状元郎,可见这两个丫头欢呼雀跃的模样亦是莞尔,不禁遥想起有朝一日慕容复打马扬鞭游御街时的风采。哪知她嘴角的一丝笑意尚未敛去,立在她身侧的公冶乾忽然出言怒斥:“荒唐!” 这一声“荒唐”便好似一柄利刃重重地扎在邓大嫂的心口,教她心底的一切遐思瞬间烟消云散。待她醒过神来,阿朱阿碧已如两只受惊的小鸟般躲在慕容复的身后,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袍,小声喊着:“公子……” 慕容复安抚地抚了抚她们俩的胳膊,示意二人先行离开。直至阿朱阿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向公冶乾言道:“公冶二哥,童言无忌,何须动怒呢?” 公冶乾忿忿地自门口收回视线,语带不满地道:“公子爷待这两个丫头未免也太纵容了!” “若是连这两个丫头我也收服不了,又何谈天下?”慕容复却只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言归正传,近日怕是免不得出游一番。” 慕容复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异口同声地道:“公子爷这是何意?” “吴大人今日的表现诸位兄长都见到了,我若不走,难道真要拜他为师来日去考状元么?”慕容复沉声道,“我慕容氏矢志一统天下,可这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却仍一无所知,趁此机会见识一番也是应有之意了。” 四大家臣这才明白了慕容复的用意,齐声道:“公子爷英明!” 慕容复仍旧不动声色,最后言道:“既是如此,这出行之事就劳烦邓大哥邓大嫂为复官打点了。”说罢,便负手扬长而去。 邓大嫂在原地愣了一会,不知为何忽然追了上去在廊下拦住了慕容复,吞吞吐吐地发问:“公子爷,公子爷……莫非真的,不曾想过……”她原想问慕容复有没有想过要科举入仕,既然连吴大人也说他学识不凡。只是话到嘴边又是一阵羞愧,便只得改口道,“不曾想过学一学诗赋?” 慕容复摇摇头,冷声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我又何必要学?” “国家不幸诗家幸,国家不幸诗家幸……”邓大嫂默默地将这句诗复述了两遍,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公子爷的诗赋也是极为出色……”她知道她该因此而高兴,可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穿越自带金手指大礼包,请接收! 慕容:我能说不要么? 青书: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哼! 导演:我记得你的超级大礼包是金手指x72,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青书:…… 第10章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慕容复一介男儿又身负武艺,他要出行却也并没有多少事务需要邓百川夫妇为他打点,唯一需要斟酌的只是陪他出行的人选。按邓百川的意思,公子爷初出江湖,他们兄弟四人自当随行。除了一路鞍前马后,更要紧地却是为公子爷引荐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好汉,为复国大业收揽人才。而慕容复,显然有不同的想法。 “此行只为增长见闻开阔眼界,相比之下,却是家里的这点买卖更需费心。”时值八月金桂飘香,慕容复负手立在窗边,竟好似画一般。只见他沉吟片刻,终是拿定主意轻声细语地道,“我不在的时候,生意上的事就交给邓大哥和公冶二哥处置,让包三哥和风四哥随我出行。”慕容复自知以他如今这年纪四大家臣绝无可能放心让他自行出游,然则公冶乾野心勃勃,是绝对不能带出门的。可若将他单独留下,又怕他会惹出事来。四大家臣中邓百川居长,唯有他能镇得住公冶乾,如此一来也只好委屈自己的耳朵,带走包不同和风波恶。 慕容复提起买卖上的事,邓百川立时一凛,赶忙低头附和。“公子爷说的是。”又转向包不同与风波恶二人正色道,“三弟四弟,公子爷的安危便交托给你们了。” 包不同与风波恶也知事关重大,同时起身凛然领命。 邓大嫂身为女子,显然更为细致些。“公子爷虽说出门在外,这日常起居也要人照顾,阿朱与阿碧……” 邓大嫂话音未落,阿朱与阿碧一齐扑了上来,扯着慕容复的衣袖异口同声地道:“公子爷,带我去吧!带我去吧!” 两个丫头这般依恋他,慕容复不由微微而笑。只是他更加明白,以眼下的科技水平,这两个不通武艺的稚童若是出行实在是件辛苦事。“这几日让邓大哥请位师傅来,你们乖乖留在家里念书。等我回来,可是要考你们功课的。”眼见两个丫头撅起嘴眼圈微红,他弯腰一抹两个丫头的额头又补上一句。“快则数月慢则一年,公子爷就回来了。” 阿朱与阿碧与慕容复相处已久,熟知慕容复虽说性子温和但行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此事慕容复既已有了定论,她们亦知无从更改,只得含泪道:“公子爷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慕容复想起一出是一出,直教邓百川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两个丫头方一离开,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公子爷要给阿朱阿碧两个丫头请师傅?” “正是。”慕容复端起茶碗饮过一口回道,“阿朱阿碧逐渐长大,是时候请师傅开蒙了。明日,劳烦邓大哥取我的名帖去城南拜访张举人,张先生博学多才性情通达,正适合教两个丫头。” 包不同这些年为了买卖的事多在城中往来,消息远比慕容复更为灵通,自然知道这张举人虽说屡试不第,可教出来的学生却是各个了得且官运亨通,请他来教两个丫头显然是豪华配置。想到这,他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是两个斟茶递水的小丫头……” 慕容复没有做声,只垂着眼看着手中的茶碗,眉间微微一挑,好似挑起了心底的万千波澜又逐渐恢复水平无波,温声回道:“包三哥,阿朱阿碧自幼便跟在我的身边,虽名为主仆,可在我心中却与亲妹子没什么两样。” 慕容复这般所言,包不同也没什么话说,只得悻悻地退了下去。却是公冶乾偏要故作聪明,神色一转,好似领悟到了什么妙处,竟笑着劝慰包不同:“三弟,你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个丫头教好了,将来自有大用!” 公冶乾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脸的若有所思,片刻后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哪知方才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他尚且不以为意。可四大家臣如今这表现,他却已是勃然大怒。慕容复将阿朱阿碧两个丫头视若亲女,自然不乐意四大家臣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将她们当作财货一般随手送人。只见他重重地搁下茶碗,沉声道:“两个丫头将来如何,自有我做主,诸位哥哥就不必费心了!”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摆平了家里的一摊事,临行前慕容复仍要去拜访王夫人,向这位仅存于世的长辈告辞一番。一年前,距离燕子坞一九水路的王家庄正式更名为曼陀山庄,庄内种满了各色山茶花,至于其他各种花卉更是一点也无。慕容复守孝三年再次踏入王家庄,只觉这一路行来舅父家早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看不出曾经的王姓主人半点影子了。他不懂花卉,这些山茶究竟好不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想到李青萝这般行事显然是对段正淳绝难忘情,不免为他九泉之下的便宜舅父幽幽一叹。原来一个女子可以情深至此,又可以凉薄至此。 慕容复与李青萝感情生疏,行家礼见过这位舅妈,向其表明了将要远游之意,她也神情淡淡并无什么嘱咐。好在慕容复也早习惯了李青萝的冷淡,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也只是为了王语嫣,当下便转口道:“表妹如今已满七岁,这启蒙之事不知舅妈有何打算?” 慕容复话音一落,李青萝便是一脸的迷茫,显然她的一颗心全扑在缅怀自己逝去的爱情上,对女儿的将来却无半点谋划。慕容复见状不禁转过脸微叹了口气,续道:“好教舅妈知道,外甥已聘请名师为阿朱阿碧授业。表妹与阿朱阿碧两个丫头素来交好,不如与两个丫头一同读书。” 他这番建言纯粹是一番好意,只是李青萝却不喜慕容复将自己的女儿与两个奴婢相提并论,沉下脸道:“语嫣的事,我自有打算,你毋须多问。” 慕容复深知他这位舅妈更年期极长,常年喜怒不定,因而纵使碰了颗钉子也并不在乎。想到王语嫣年纪尚幼需要同伴,便又好声好气地与李青萝商量。“舅妈年轻寡居,若是请夫子上门坐馆未免有损舅妈清誉,不如让语嫣到燕子坞读书。舅妈若是担忧路上的安全,外甥让邓大嫂亲自负责护送可好?” 慕容复这般安排可算是思虑周全,只是李青萝听在耳中却隐隐感觉大有嘲讽之意十分刺耳,即刻怒道:“语嫣是我的女儿,我自己会教!” 李青萝这般油盐不进,慕容复也有些忍无可忍,冷声回道:“表妹天真烂漫,不知世情险恶人言可畏。舅妈是要教她无视礼法,随随便便就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无媒无聘地跑了?” 李青萝满面绯红登时大怒,想也不想地摔了一个耳光到慕容复的面上。李青萝虽说一心情爱,可也终究身负逍遥派正统武学很是了得。这一耳光去势迅捷,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慕容复的面上即刻落下了一道清晰的五指印痕,衬着他原本白皙清俊的面庞瞧起来更显触目惊心十分可怖。 “表哥!”一直躲在内堂听他们谈话的王语嫣见状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撞开房门直冲了进来。她年纪幼小,听不懂他们话中深意,只怒气冲冲地拽着母亲的衣角质问。“娘亲为何要打表哥?” 李青萝满心的苦涩愤恨偏又说不出口,眼见连女儿都胳膊肘往外拐,更是气苦难当,只弯腰搂住了王语嫣,泪珠纷纷而落。 母女连心,王语嫣虽不满母亲殴打表哥,可见母亲伤心却仍是乖巧地伸手为她抹去了泪痕,小声道:“娘,你别伤心了,万事有我呢!” 李青萝闻言,泪水却落得更急。王语嫣不知所措,便又转向慕容复求救也似地叠声低喊:“表哥,表哥……” 慕容复轻叹一声,掀袍跪下,低声道:“是外甥失言,舅妈恕罪。” 李青萝冷哼一声,恨声道:“我一介寡妇,无权无势,可当不得你这王孙公子一跪!” “舅妈,如今这世道原就是男人掌权,是以容得下男人任意妄为却容不下女子半点出格。”慕容复不等李青萝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酸话来,即刻出声打断了她。“男人纵使错的再多,也能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女子若是走错一步,那便是万劫不复。舅妈是吃过苦的人,舅妈的爱女之心更加毋庸置疑,难道舅妈忍心看着表妹将来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语嫣怎会重蹈我的覆辙?谁若是对不起语嫣,谁若是……”李青萝咬牙紧紧搂着女儿,手上青筋暴起,仿佛是要与人拼命。 慕容复却是黯然一叹,低声道:“舅妈,表妹这般美貌……男儿天性重色,这世上更是爱花人多惜花人少。表妹青春美貌时身边自然有无数狂蜂浪蝶前来示好,为讨她欢心就连自己的性命也绝不吝惜。可若是表妹年老色衰时,又当如何?甚至,不必等到表妹年老色衰,只是为了家人、为了钱财、为了权势、为了另一个女子,要他放弃一个已得手的女人又有何难?” 李青萝怔怔地立在原地,许久方哽咽着道:“原来男人都是这么想的么?” “是的,男人都是这么想的。”慕容复无比冷酷地道,“一个女子仅仅只有美貌温柔是不够的,她还要能够为我照顾家人、为我生儿育女、容忍我与别的女子寻欢作乐,甚至为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有这样,我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她的身边。” 李青萝无比奚落地一笑,轻声道:“仅仅只是留在身边?”她长舒一口气,忽然雄心万丈地道,“就凭这曼陀山庄、凭我的嫏嬛福地,便是养语嫣一辈子也绰绰有余!” “舅妈又何必因噎废食?更何况,终有一日,舅妈会老,外甥也会老。表妹被舅妈拘了一辈子,终究寂寞,舅妈又岂能忍心?唯有让表妹读书明理,让表妹弄懂这世间的规矩。将来如何,还不只在她一念之间?到了那个时候……” 慕容复轻声一笑,眉宇间满是戏谑。 “到了那个时候?”李青萝疑惑地重复。 “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嫁或不嫁,更加不是嫁给谁,而是怎么过表妹才开心。”慕容复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李青萝缓缓摇头,只觉眼前仿佛蒙了一层浓雾让她看不清楚。可就在这浓雾的深处,偏又隐约透出一束光来,忽隐忽现叫人浮想联翩。“你先起来罢。” “谢舅妈。”慕容复依言起身,正色道。“舅妈若是答应,过几日我便让邓大嫂来接表妹。那位坐馆的先生姓张,已是耳顺之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聊完正事,慕容复便要起身告辞。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李青萝终是出言道:“复官,你慕容家的事我也不便多言。只是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顺应时势量力而为。” 慕容复闻言不由极为意外地一挑眉,沉吟片刻方才揖道:“多谢舅妈提点。”这一句谢,却是比方才真心了许多。眼见李青萝搂着王语嫣守着这空荡荡的厅堂,慕容复心中不忍,最后补上一句。“舅妈放心,但凡有外甥一日,便不会让人欺负了表妹。” 慕容复原以为已说通了李青萝,哪知五日后出发,李青萝竟着人将王语嫣也送了来,随着王语嫣一同送到的还有不少属于王语嫣的衣物和玩具。只见王语嫣熟门熟路地爬上马车,笑眯眯地道:“娘亲说这世上最能用心教我的老师便只有表哥,让我跟着表哥出门增长见闻呢。” 慕容复闻言不禁头痛地扶住额角,这李青萝说风是雨,女人心果然如海底针一般不可捉摸。 包不同好似看出了慕容复的为难,凑上前小声道:“公子爷,这……” 慕容复深知他这舅妈敏感多疑,今日若是将王语嫣送回,之前所费的工夫便是白饶。想到这,他将王语嫣抱在怀里答道:“出发罢!”无论前世今生,慕容复从无将女人摆平的经验,唯有被女人摆平的经验丰富,因而向来惯于逆来顺受。 “表哥,我们这是去哪?”王语嫣乖乖地坐在慕容复的膝头,好奇地发问。 “嵩山少林寺是天下武学之首……”包不同意气风发地道。 “先去山东,那是礼仪之邦文坛圣地……”不等包不同把话说完,慕容复已然出声打断他,心里想着这没有避震的两轮马车也不知语嫣能忍受几日,要不要把四轮马车“发明”出来呢?……还是先看看路况再说吧。 木质车轮滚滚向前,向着慕容复波澜壮阔灿若星辰的命运征途大步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女权先锋慕容复,真是令人感动! 慕容:…… 导演:那妇女之友慕容复? 慕容:…… 第11章 原来这是混搭 事情果然一如慕容复所料,王语嫣年幼体弱,出行没几日便已哭哭啼啼地抱怨车子颠地她屁股疼。包不同与风波恶连日骑马而行,望着马车里日日粘在慕容复身上的王语嫣表情有些不以为然。慕容复却是享受过现代交通工具的人,与王语嫣大有知音之感,当下决定改道先去江宁府。 此时的江宁府即后世的南京,在北宋时期整个江南东路都是一处极为繁华的地方,不但人口密集更加文章鼎盛。唐时诗人杜牧有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正是对这六朝古都的盛赞。 王语嫣自出生以来还是首次出门游玩,一入城门见识了这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致也不禁扯着慕容复的袖子惊叹:“表哥,这儿比咱们姑苏还热闹呢!” 慕容复素来对王语嫣宠爱有加,见她几乎大半个身体挂在了窗外也不出言责备,只伸手揽住她道:“此地文学昌盛、人物俊彦、山川灵秀、气象宏伟,与家国命运休戚相关,自然大为不同。” 自地理上看,整个中国版图正巧被一条长江划分为南北两地,北方以崇山峻岭为主,而南方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南京正位于长江扼要之处,若得南京,纵使不能问鼎天下,也可凭长江天险与北方划江而治。相比北方的复杂地势,南方虽说易攻难守,可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同样因为地势平坦,南方的经济一向比北方发达,因而后世才有欲取天下,先得南京之说。打仗毕竟是个烧钱的活,还得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而在军事上,又有欲取南京,先得安庆的说法。拿下安庆,南京便再无屏障,可一鼓而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山东、安徽两地素来是兵戈征伐之地。而慕容氏祖上所建的大燕国不巧正包括了山东与安徽,经济上没有鱼米之乡做支撑,军事上又踩在了雷区,在战乱之年被人灭国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包不同与风波恶俱是江湖武夫不识兵书,对慕容复的言外之意也不甚了了。王语嫣年纪幼小更是一心玩乐,只叠声追问:“表哥,我们去哪里玩?” 慕容复沉吟了一下,答道:“紫金山、鸡鸣寺和文宣王庙都可以去看一下,还能去泡温泉。”汤山温泉素享大名,以至后世山寨众多难分真假。至于中山陵和阅江楼,还得等伟人们出世后谋划建设,现在是看不了了。 当晚,慕容复一行人在客栈下榻。翌日一早,他将一张连夜绘制好的图纸递给包不同,随口吩咐:“咱们的两轮马车太过颠簸,劳烦包三哥今日在城内跑一趟,寻一家技艺精湛的马车行,照这样式给我打造一辆马车。” 包不同不明所以地展开,却见纸上所绘乃是一架四轮马车,当下笑道:“好教公子爷知道,这四轮马车任一家马车行都有现成的……” 包不同话未说完,慕容复已然微微摇头,他自然知道中国古代在战国时期便已有四轮马车的身影。只是这种四轮马车与西方的四轮马车相比少了转向系统,前轮轴钉死在了车身上,是以多用于运输。而慕容复如今所绘的四轮马车除了转向系统更多加了一个减震装置,可以说比西方发明的四轮马车更为方便舒适。“包三哥有所不知,这辆马车与我们以往所见大有不同,我只担心会不会有马车行愿意接我这单生意。”说到此处,他不由轻轻一笑,满不在乎地补上一句,“总之,只要有人愿意接,价钱不是问题。”慕容复正愁赚钱太多无处花销,不妨以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为自己的终身使命。 包不同对“四轮马车的制造”这等冷僻知识是一窍不通,把这图纸翻来覆去瞧了半天也瞧不出究竟哪里“大有不同”,只得收起图纸老老实实地应命。 打发走包不同,慕容复便携王语嫣与风波恶直赴紫金山,少了包不同这个话唠,想必这次出行耳根能清静很多。 紫金山山势险峻,三峰相连,蜿蜒如龙,这个时代又没有索道代步,王语嫣年幼体弱自然上不来,不到半山腰便已吵着要慕容复抱。风波恶虽说木讷,可对慕容复忠心耿耿,当即上前一步主动将王语嫣抱起,笑道:“风四叔来抱!” 王语嫣连邓百川都不给面子,何况风波恶,只扭着身子向慕容复伸出双臂。“表哥,抱抱。” 慕容复无奈地接过王语嫣,向风波恶言道:“风四哥,还是我来罢。”说着,向山顶行去。慕容复虽说尚未成年,可毕竟身负武功,这一路抱着王语嫣上山也并不疲累,竟是到这时才体会出武功的好处来。 待三人登上顶峰,但见山、水、城浑然一体雄伟壮丽气势磅礴,当真有吞吐天下之气象。王语嫣早被这景致镇住,只在慕容复的怀中傻乎乎地发愣。风波恶一介武夫,更加不会说什么应景的话。唯有慕容复忡怔良久,方低声叹道:“江山如此多娇……”这一句只在他的唇齿之间萦绕辗转,尚未及教人听闻便已散于风中。江山如此多娇,可这世上永远都是想着毁灭她的人多,想着保护她的人少。 时值九月,秋高气爽,是郊游的好时节。是以只在片刻之后,慕容复便听到远处有不少人声遥遥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十数名高装巾子的读书人在一群衣饰华丽媚态如春的歌妓的陪伴下谈笑着走来。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携妓而游非但不是伤风败俗反而是一种风雅,所谓的真名士自风流。只是这种风雅慕容复绝难适应,更加不认为适合让王语嫣看到,他急忙抱着王语嫣匆匆离去。可步履行进之间,偏又有只言片语飘入慕容复的耳中。 一个道:“这王介甫欺世盗名,贪婪狠毒,天下谁不受他苦毒,如何配享这国公之尊?” 一个道:“子安兄着相了,这王介甫已是再度罢相,小弟敢断言,此生此世,他是再难有所作为!” 又一人上前道:“这王介甫倒行逆施着实可恶,擅动祖宗成法,废明经轻士子,试问天下谁人不恨他入骨?” 此言一出,众人轰然叫好又纷纷破口大骂,好似这王介甫与他们有杀父之仇。直至将王介甫家中女性亲属轮番问候,这才转而切磋起诗赋技艺,一个个倚红偎翠吟风弄月,自认才华横溢不可一世。 王语嫣长那么大还是生平头一回一次性听闻那么多刁钻又刻毒的辱骂之词,好奇地扯着慕容复的袖子小声发问:“表哥,这王介甫究竟是谁?他是坏人吗?” 慕容复却是有些腿软,不得不将王语嫣放了下来,一手扶着一旁的山石混乱地喘了两口气。风波恶见他面色突变,额上汗珠滚滚,赶忙上前扶住他焦急地追问:“公子爷,可有不适之处?” 慕容复重重摇头,沉默地将风波恶的手臂拂开,闭上双目以内功心法调息。慕容复博古通今,又能后知一千年,自然知道这王介甫何许人也。王安石,字介甫,封荆国公,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改革家。在北宋中晚期,为改变朝廷积贫积弱的局面,他亲自主持变法改革,旨在抑制官僚地主阶级的兼并和特权,推行富国强兵政策,史称熙宁变法。然而由于王安石性格执拗独断专行,在用人与管理方面又存在缺陷,使得变法期间所暴露的种种弊端无法得到有效改善。最终神宗皇帝迫于朝野压力将王安石罢相,熙宁变法以失败而告终。 想到这些,纵使慕容复惯于冷静自持,也忍不住在心底咆哮: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天龙八部》的世界,而是真实的世界?可真实的历史上又哪来的慕容复、王语嫣?……莫非,是混搭?开什么历史玩笑?你他妈在逗我?然而灵魂穿越这种事原就不能用科学来解释,如今穿书又加上穿史,慕容复纵使难以接受,也只能接受。思量至此,他抬手摁了摁眉心,终是定下神来。低头对上王语嫣如小鹿般湿润依恋的眼眸,不由莞尔,指着北面的一处高峰神神秘秘地道:“那儿有一处仙洞,咱们去瞧瞧有没有老神仙在!”说着,牵起王语嫣的手向山下行去。 慕容复所指的仙洞正是后世所称“紫霞洞”,位于紫金山北高峰下半山腰,掩映于松林之中,传说洞前常见紫霞环绕,故有“仙洞”之称。如今明太祖朱元璋尚未出生,因而这仙洞仍沿用旧称朱湖洞。三人进得洞来,但见瀑布飞溅,钟声长鸣,景色宜人,不觉心旷神怡。他们沿着山路游览,不多时竟在一处林荫下见着一名老者倚坐在一块大石旁独自弈棋。 王语嫣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见了这名老者立时“呀”了一声,挣脱慕容复的手掌,跑到对方跟前仰着头认真地道:“竟然真有老神仙!请老神仙收我为徒,授我长生之道。” 那老者被打断思路,便抬起头来瞧了王语嫣一眼。王语嫣年方七岁,只因出身富贵容貌娇好更显粉妆玉琢童稚十足。老者不由笑道:“是谁告诉你我是神仙?” 王语嫣闻言便有些恹恹,失望地道:“原来你不是神仙呀……”眼风一扫那老者儒衫上的一处油污,又自言自语地说着。“也是,神仙的衣服才不会那么脏呢!”宋时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人人好洁,如王语嫣这等富贵人家,便是一天换上五六身衣服也是平常。王语嫣见这老者连身干净衣服也没有,这般落魄,自然不会是神仙了。 王语嫣此言一出,慕容复登时额上微汗,赶忙上前将王语嫣拽到身后,向那老者赔罪:“舍妹年幼,不识诗书。请老丈勿怪,晚辈赔礼了!” 那老者自然也不会与王语嫣这样一个小女童计较,只摇着手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慕容复方松了口气,王语嫣又在他背后扯他衣袍,小声道:“表哥,你还没说王介甫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慕容复引王语嫣来这朱湖洞游玩便是想避开这话题,想不到王语嫣记性尤佳,眼见看不到神仙便又旧事重提。 王语嫣的思路这般天马行空,慕容复也是徒呼奈何。他向那老者施礼告辞,弯腰将她抱起,神色郑重地道:“王相公德高望重,不可直呼他的名姓,懂吗?” 王语嫣懵懂地点头,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慕容复沉默了一阵,方无奈叹道:“经是好经,偏让歪嘴的和尚念了。管理,是靠盯出来的!” 王语嫣仍旧懵懂,可慕容复身后的老者却忽然立起身道:“敢问小友,‘管理是靠盯出来的’乃是何意?” 那老者突然发问慕容复不由微微一愣,思及记忆中真实的历史事件与方才听那些读书人所提之事,又见这老者气度非凡偏又不饰形貌,心中暗暗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却是那老者见慕容复神色迟疑,只笑道:“此地乃是难得的清幽之所,你我闲话旧事以为消遣,小友可是有何顾虑?” 慕容复见这老者激将不禁哑然失笑,只暗自心道:纵使真是他又如何?我又不去做官!这便折返回去,在那老者的对面坐了下来,正色道:“王相公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也不能只凭一人将这全天下的事都做了。他要变革祖宗成法便要用人,晚辈以为,用人之余更要紧的却是管人。只因人皆有私心,或为名或为财或为情,难免动摇心志,一朝权在手,便任意妄为贻害无穷。” 那老者神色一晃,片刻后便决然道:“吕惠卿反复无常,然子厚非常人也!” 慕容复闻言,只在心中一叹。历史证明,这章惇章子厚性情刚烈尤胜“拗相公”王安石,掌权之后为推行新法打击旧党手段过激,事同弄权,使得北宋末年的党争愈演愈烈,最终演变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此后历朝历代终无法脱离这党争的窠臼,古时君子之政荡然无存。“凭章大人一人可能做得天下事?改革之事,官家只需下一道圣旨,真正做事的却是那些官吏。如今朝中官员大都惯于吟风弄月不谙俗务,那些小吏不识诗书,心中更无百姓忠义之道。变法若要成功,唯有官家支持相公,相公盯着百官,百官盯着小吏,时时监控,发现弊端即刻整改,发现贪官污吏及时入罪,改革之事方有成功之日。” 那老者沉默良久方叹道:“管理是靠盯出来的,原来如此。……可恨朝中并非上下一心!” 慕容复知道他所指的是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当下笑道:“此事,却是王相公过于急躁。官家风华正茂,王相公亦是正当壮年,便是等上几年也无妨。晚辈若是王相公便将科举取才之事盯紧了,废明经设明法初衷虽好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天下士子前程,也难怪他们群情涌动物议滔滔。”王安石改革科举制度,进士科不考诗赋考时务策论,便好比考生忽然接到通知高考不考英文考俄文,已经学了十几年英文的考生又要重头再学俄文,这不是坑爹呢?宋时科举取士三年一考,每科只取350人,谁能保证自己三年后一定能高中?这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很快就十年了!谁受得了?“王相公既能想到整顿太学,又为何不曾考虑整顿翰林?以随侍官家之名令新科士子再学改革管理之道,待过得几年,这些新科士子学有所成为官任职,逐渐涤荡陈腐。太后等终究老迈年高,待官家羽翼丰满,届时岂不正是上下一心?” “治大国如烹小鲜……”那老者又是长长一叹。 “正是这个道理。”慕容复笑道,随手挽住王语嫣,起身向这老者告辞。 老者见状跟着起身相送,又道:“小友见识极明老成谋国,乃百姓之福,不知何时赴举?” 慕容复却摇头。“晚辈志在乡野,并无意仕途。”眼见那老者试图劝说,慕容复低头望了王语嫣一眼,温声道,“晚辈终究也是个俗人,如今朝中党争愈演愈烈,晚辈纵使不顾惜自身,也要顾念家人。” 那老者闻言不由失神讷讷,半晌才道:“依小友看来,这王介甫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老者有此一问,慕容复也忍不住侧目望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茫然亦是一恸。无论如何,主持熙宁变法,王安石的初衷原是为了利国利民,如今这般惨淡收场,想必他的心中也十分苦闷。想到此处,他不由站定,整束衣冠向那老者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朗声道:“老丈,王相公的是非功过不该由晚辈评说,千古之下自有公论。晚辈只知,担当身前事,何计身后名!” “担当身前事,何计身后名?好!好!”那老者忽然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你出来,我们谈谈人生! 导演:你一个成年人,心智成熟手段老辣,打游戏何必打新手版这么掉价呢? 慕容:…… 第12章 真君子与真小人 那老者走得洒脱,却把风波恶看得没头没脑,眼见慕容复一脸平静地牵着王语嫣离开,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番方才上前问道:“公子爷,方才那人是……” 哪知不等他说话,王语嫣已然扭头白了他一眼,奶声奶气地道:“风四叔真笨!他当然就是王介甫啦!” 王语嫣此言一出却把慕容复吓了一跳,他虽早知如今的王语嫣远比原著中的那个木头美人伶俐,却也料不到她小小年纪已有这般见识。急忙将王语嫣抱起放在一旁的大石上,平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何以见得?” “是表哥你教我的嘛,察其言观其行。我虽然不认识王介甫,可我认识表哥啊!若是那老人家不是王介甫,萍水相逢,表哥才不会跟他说那么多呢!以免祸从口出,平白招惹麻烦。”王语嫣认真地答道,又伸手向慕容复。“表哥,我饿了,走不动!抱抱嘛!” 慕容复望着这个天使般的小萝莉不禁微微而笑,将王语嫣抱起,柔声道:“走,表哥带你去这儿最大的酒楼吃好的!” 王语嫣一声欢呼,风波恶却忽然追上几步,又道:“公子爷,既然这王相公也夸您见识极明老成谋国,如今他又被宋室皇帝罢免……” 风波恶话未说完,慕容复已是哑然失笑,只在心中暗道:何以一个大人竟比孩童还天真?“王安石与神宗皇帝有师徒情分,对大宋忠心耿耿,风四哥这是痴心妄想了。”眼见风波恶犹不死心,他又幽幽补上一句。“更何况,那老丈的身份只是我的猜测,未必作准。” 正搂着慕容复脖子的王语嫣也好奇地插嘴道:“表哥,既然那老人家是皇帝的老师,为什么他的徒弟又要赶他走呢?” 王语嫣的问题实在太过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然而慕容复教授身边三个女童的办法从来都是绝不把她们只当孩子来哄骗应付,而是认真平等地与她们沟通。因而他思索半天,方答道:“大概是因为,朝中的大官们都是君子。君子,便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为达到他们所认定的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而政治,从来都是妥协的艺术。”新党首领王安石被世人称为“拗相公”,便是说他固执不听人言;相对应的,旧党首领司马光一样有“司马牛”的绰号,他的固执跟王安石比起来不遑多让。从二人个人操守来看,他们都是君子;可如果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至少在慕容复眼中,他们都并不成熟。 王语嫣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说道:“将来表哥也做了大官,一定不是君子!” 慕容复嘴角一抽,心道:不是君子,那就是小人了?他沉默良久,终是无奈叹道:“去吃饭吧!” 三人完成一日的行程回到客栈时已是华灯初上,包不同没有带来找到有马车行愿意接单的消息,却是带来了一个人。待包不同上前为慕容复引荐过这位薛氏马车行的老板,望着这位薛之言薛老板热切的眼神,他只在心底暗暗一笑,这天底下终究还是慧眼识珠的聪明人多。 待将人引入厢房,奉上茶水,薛老板便迫不及待地言道:“慕容公子的这幅图纸在下看过了,慕容公子的设计可说是开天辟地,在下敢言这个转向设计将是咱们大宋的马车最重大的变革!”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掏出图纸摆在桌上又道,“只是在下才疏学浅,不知这几处的设计是……” 慕容复看了一眼他手指指向的地方,那是在车底处,装了数个弹簧。“避震。” 薛之言闻之一愣,只在心中暗道:果然是为了这个目的啊!他见慕容复生得仿如神仙化人又出手阔绰,早已猜到他必然是个奢遮人物,可以不惜千金只为舒适。想到这,他不由干笑两声,言道:“此物、此物的工艺,只怕鄙行……” 慕容复了然地点点头,以宋朝如今的冶铁水平打造转向系统应该并不难。可要做出符合避震要求的弹簧,显然需要慕容复利用后世知识将此时的技术水平推进几个世纪,减少生铁中的含碳量,打造更加坚固有韧性的钢。慕容复知道该怎么做,可他并不打算说出来。钢铁是军国利器,以他慕容氏后人的身份,实在太过容易招惹麻烦。因此,他只是给这位薛老板出了一个主意:“若是做不到,不妨试试牛筋。”提到牛筋又想到橡胶,便又补上一句。“四个车轮上一样可以裹上牛筋避震。” ……用牛筋避震,要达到这位小爷的避震要求,得杀多少头牛取多少牛筋才能熬制出来!如此炫富显然让薛之言头晕眼花,来见慕容复之前准备好的一番话,似乎也不太能说得出口了。好在薛之言终究只是个商人,商人重利,颜面对他而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嗫嚅半天,终是鼓足勇气言道:“慕容公子,您的这张设计图,我薛氏马车行愿出重金买下,慕容公子所需马车鄙行也会竭尽所能,免费为公子打造!只希望慕容公子能允许鄙行按您的图纸制造马车,卖给别人。”在这个时代,专利法尚不存在。然而正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即便只是一个追逐利益的普通商人,他也明白信义的重要,会恪守内心的道德水准,平静地过完人生。 以慕容家如今的家底,果然看不上薛之言开出的条件。不等慕容复说话,陪坐在一旁的包不同已然满不在乎地道:“非也,非也!薛老板,我家公子缺的可不是这点银子。此物原是我家公子亲自设计,哪有……” 不等包不同把话说完,慕容复放下茶碗,干脆利落地道:“送你了!” “公子爷!”包不同顿时惊叫一声。包不同是武人,自然是武人的心思和习惯,打架要单打独斗,行事要特立独行。在看他来,慕容复所设计的马车未必有多大价值,唯一珍贵之处便是那是天底下的独一份! 慕容复向包不同一摆手,含笑对薛之言道:“宝剑赠英雄,薛老板既然识货,这张图纸就送给你了。只希望薛老板能尽快为在下打造马车,所需费用,在下也一力承担。”慕容复若是愿意,大可凭这张图纸与薛之言做成一笔大买卖,技术入股薛家的马车行,将来全面垄断大宋境内的马车生意也是指日可待。只是他现在更想做的,是花钱。 慕容复如此大方,薛之言还有什么话说?这根本就是天上掉下一个聚宝盆砸他头上了。他急忙起身长揖到底,激动地浑身发抖。“慕容公子大恩大德,我薛氏马车行没齿难忘!将来公子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薛之言所言,包不同并不以为然。在他心中,慕容复要做的是改朝换代的大事,眼下虽说缺人,可又哪用得着一介商人来赴汤蹈火?也不知公子什么时候能去拜会武林中的耆老前辈,干下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凭慕容氏的武功在江湖上扬名?沉溺这些奇技淫巧的小道,复国之事哪还有什么指望? 慕容复亦无收揽人心的念头,只是客气地将薛之言扶起。“薛老板早日将在下所需的马车打造好,便是谢在下了。” 薛之言不费一文便得了这张能给他带来无穷利益的图纸,对慕容复的要求自然是竭力满足。十日后,薛氏马车行由老板薛之言亲自压阵,将这辆新式的四轮马车送到慕容复下榻的客栈。慕容复不是爱出风头凑热闹的人,薛之言却是深谙宣传之道,利用这次送车的机会好好做了一回产品营销,在整个江宁府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薛氏马车行由此声名鹊起。在这个时代,大宋的富庶原是世界第一。而人一旦有钱有闲自然喜欢追赶潮流,一时间向薛氏马车行订购这款新式四轮马车的订单纷至沓来,富户们的购车热情很快便将薛氏马车行推上了江宁府最大马车行的宝座。 就在一片热闹中,已不胜侵扰的慕容复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开江宁府。薛之言捧着他的图纸找上门求购时,他曾在心中赞赏过薛之言的信义。如今一连接待了十数拨来攀交情的富户,他又暗恨薛之言为何不将“发明”四轮马车的功劳揽在他自己身上。 然而,慕容复尚未及离开,薛之言又一脸忐忑地带来了一位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的书生,小心翼翼地向慕容复介绍:“慕容公子,这位学子认定了这四轮马车乃实军国利器。在下一介商户,见识浅薄……” 薛之言的话未说完,那书生已然长揖为礼,昂然道:“在下婺州宗泽,见过慕容公子。”宋时富庶,便是农夫身上都能着丝,可慕容复眼前这位自称婺州宗泽的书生却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然而他却顾盼从容落落大方,神色之间并无半点寒酸畏缩。“敢问慕容公子,近日这江宁府中流行的新式四轮马车可是公子亲自设计?” 这位书生却料想不到他“婺州宗泽”四个字方一出口,慕容复登时呆立当场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直至立在他身旁的王语嫣悄悄扯他衣角,慕容复方才回神,上前一步连珠炮地追问:“你是宗泽?嘉佑四年生人,籍贯婺州义乌,表字汝霖?” 宗泽见慕容复将他的来历报地一清二楚亦是一惊,然而他生性沉稳,因而问话时仍旧平静。“慕容公子如何识得在下?” 慕容复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道:在后世,但凡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谁不知道你?谁不记得那三声“过河”?想到这,他深深喘过一口气,勉强定了定神转头向包不同唤道:“包三哥,上茶!上好茶!”又神色恭敬地请宗泽上座。“不知在下有什么地方能帮到汝霖兄?” 在古代彼此互称表字那是朋友之间的特权,而古代对“朋友”的定义也远比现代的要求更高。初次见面,慕容复这般自来熟宗泽自然略有不适,只是他一来有求于人二来也隐隐感觉到慕容复待他的热情全是出自一片真心,故而并未在意,只道:“慕容公子设计的四轮马车的转向系统使得四轮马车的转向更加灵活平稳,若能用于战车,必将是国之利器。望慕容公子为天下生民计,将此技术献于朝廷!” 宗泽原是著名的军事家,能有这般见识慕容复并不意外。然而慕容复的身世这般特殊,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自然不愿惹这麻烦,他沉吟一阵方才道:“官家仁爱,定不会图谋我等百姓之财将这技艺收为己用。汝霖兄的意思,是要朝廷和买?未知汝霖兄可还记得端砚故典?” 慕容复此言一出,薛之言顿时松了口气。当年端砚被朝廷看中选为贡品,然而根据“见者有份”的官场潜规则,各级官员层层加码,以致端州百姓苦不堪言。直至包拯到任端州,方才为民做主上书皇帝,解放了端州百姓。如今,包青天已然过逝近二十年了。 宗泽外出游学多年,深知如今吏治的败坏,慕容复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只是想到这转向系统对家国的好处,不免又是踌躇。 “况且,有一点汝霖兄却是忽视了。”慕容复自然看得出宗泽的犹豫,便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在下所设计的转向系统虽说方便却实不耐负重冲撞,这四轮马车用于出行尚且可用,若是用于战阵,只怕……” 宗泽见慕容复随手画出的转向设计上的几个关键节点都十分纤细,也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因为地域的缘故,中国所产铁矿含碳量极高,以如今的技艺打造出的钢铁材质偏脆,极易断裂。“如此说来,若要使这转向系统堪用战车,却是要先行改进这炼钢的技术。” “不错。”慕容复轻声道。 宗泽又是一声长叹,缓缓道:“是我太过急躁了!”隔了片刻,他又起身为自己鼓气。“然而还不到就此放弃的地步!待在下回乡便召集工匠,设法改进这技艺!” 慕容复目光复杂地望着宗泽,半晌才道:“汝霖兄这般胸怀,在下自愧不如。”说着,又转头吩咐风波恶,“风四哥,去取一万贯,就当是我给汝霖兄的资助。” “啊?”慕容复如此大手笔地砸钱,直把风波恶吓了一跳,急忙叫道,“公子爷,这……”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包不同已然推了风波恶一把,喝道:“公子爷既有吩咐,还不快去!”包不同远比风波恶机灵,自然知道倘若宗泽真能改进这炼钢的技艺,就凭这一万贯,将来这门利于军事的技艺究竟是姓赵还是姓慕容,尚是两说。 同样被慕容复吓到的还有薛之言与宗泽,薛之言暗自腹诽慕容复是个败家子,宗泽却是感动莫名,只道:“我与慕容公子萍水相逢,公子就不怕我宗泽是个骗子么?” 慕容复笑着摇头,亲手将价值一万贯的交子交付宗泽手中,一字一顿地言道:“在下虽与汝霖兄初次相见,然而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知汝霖兄的志向是保家卫国天下太平。区区一万贯,如何在汝霖兄眼中?” 待宗泽与慕容复分别时,他们已互通家门兄弟相称,而以宗泽光明磊落的秉性,他们一日是兄弟,一世都是兄弟。宗泽与薛之言走后,王语嫣不满地撅着嘴道:“表哥,方才那薛老板看你的眼神就好似看着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慕容复哑然失笑,许久方低声叹道:“表哥不是冤大头,表哥是真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宗泽:土豪,约么? 慕容:约! 第13章 见证《赤壁怀古》的诞生 万万没想到,慕容复最终仍是与江湖扯上了关系。虽然慕容复给萍水相逢的宗泽送了一万贯的行为,让薛之言对他的印象牢不可破地建立在了“败家子”这三个字上。可出于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商人的骄傲,薛之言仍不愿意白占这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的便宜。因而在为慕容复一行人送行时,薛之言不但奉上了丰厚的仪金,更热心送上了一条让包不同、风波恶二人喜出望外的消息,原来薛之言有位族叔正是江湖上人称“阎王敌”的薛慕华薛神医。此人乃是当世医中第一圣手,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颇了得。江湖中人总在刀尖上打滚,若能识得一二位神医,那显然是给身家性命多了一重保障。有此之故,不少江湖豪杰愿与这位薛神医折节相交也就不足为怪了,便是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也与他交情不浅。如今有薛之言的关系在,慕容复与这位交游广阔的薛神医也算是攀上了交情。 包不同与风波恶二人得了这消息便撺掇着慕容复改道去甘州,好歹与这位神医见上一面。然而慕容复两世为人皆是养尊处优,他又无心复国,自然不愿放着山明水秀的江南不去,山长水远地跑去甘州吃沙子,便道:“如此冒然前去示好,怕是要给人看轻。” 包不同见慕容复没有断然拒绝已是喜动颜色,急忙上前劝道:“公子爷,刘皇叔还有三顾茅庐呢。” 听包不同这般所言慕容复惊地简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无力地挤出一句:“包三哥以为,那薛神医便是我慕容氏的卧龙凤雏?” 包不同得慕容复一言提醒,立时警醒了过来,知道是自己太过心急了。只见他讪讪地搓了搓双手,赔笑道:“公子爷,不知这赵子龙自长坂坡救了那刘阿斗之后又如何了?” 包不同这话题转地生硬,王语嫣与风波恶却都凑了过来。原来这一路旅途寂寞,慕容复为了王语嫣不至因为路上辛苦而哭闹,便凭着记忆给她讲述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解闷。哪知这本小说的魅力着实震古烁今,不但吸引到了王语嫣,更加令包不同风波恶二人也如痴如醉。 慕容复见这三人俱是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暗自心道:我不过说个三顾茅庐包不同就能如此活学活用,若是我再说一个刘玄德摔儿子……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断然道:“今天不说三国,说个新故事,唐时玄奘大师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的故事。” 慕容复话音方落,自认已摸熟他性格的包不同与风波恶二人便骑着马蔫头耷脑地走开了。若是再多问一句“公子爷,今天为何不讲《三国》?”,那慕容复必然要多断更好几日。至于唐朝的玄奘大师的故事,已看过《大唐西域记》的包不同与风波恶实在没有兴趣。 王语嫣见他们走开却是不屑地撇撇嘴,上次表哥说三国他们一开始也没有兴趣,等他们哭着喊着要听,表哥都已说到吕奉先射戟辕门了。想到这,王语嫣扑上慕容复的膝头,连声道:“表哥,快说!快说嘛!” 慕容复习惯性地将王语嫣揽在怀里,轻声道:“故事的开始,是一首诗。‘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已经包裹了牛筋的木质车轮再上路时,车轮滚动时发出的声响果然轻了很多。新增的转向系统和避震装置又将马车的稳定性调整到了最优,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王语嫣能够轻易在马车中睡着,使得慕容复每日讲故事的时间大大缩短。终于不用每天大量补充水分,慕容复显然也松了口气。 慕容复最终仍没有按包不同的意愿前往少林拜山,给包不同的官方解释是:学艺未精,既然去了也不能凭武功扬名,还不如藏拙。而真实的原因却是慕容复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慕容博,他这具肉身的亲生父亲。无论是为了他自己,抑或只是为了慕容夫人。 慕容复一行人在按计划去过山东之后,沿着长江一路溯流而上,抵达黄州时已是暮秋近冬的时节。听当地人介绍黄州城外的赤壁矶风景优美,更是三国时赤壁之战的发生地,三名“三国迷”便一力鼓动慕容复前往游览。慕容复虽说明知此地的赤壁矶绝非历史上发生赤壁之战的所在地,只是见大伙俱是悠然神往,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天色微微有些阴沉,显然不是出游的好时机。然而王语嫣等三人却是兴致不减,眼巴巴地守着慕容复用过早膳,便裹挟着他匆匆向目的地奔去。抵达赤壁矶后,四人弃车登船,沿着长江溯流而下。江上的天气比城内又冷了数分,众人只见水涌山叠,万物萧瑟,唯有那滚滚浪潮浩浩荡荡永无止歇。 慕容复一身白衣负手独踞舟头,当真是风神绝世,只听他低声叹道:“滚滚长江东逝水……千古风流,终究烟消云散……” 不一会,裹着斗篷的王语嫣也走了出来,拉着慕容复的手道:“表哥,那关二爷单刀赴会可还顺利?” “关二爷威武刚烈有勇有谋,自然一切顺利。”慕容复轻轻一笑,缓缓道。“却说那关二爷得了鲁肃的邀约,只带了周仓一人前往荆州赴约。他一路沿江而下,但见这天连着水,水连着山,不由想到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在赤壁之间,也是这般山水。到今日……”慕容复的眼前不由一阵恍惚,隐约仿见霓裳云鬓点翠头面,妙曼的身姿在现代化的房内穿梭,错乱了时空,模糊了心智。有人唱着:“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好一派江景也!” 王语嫣见慕容复忽而愣神不语,忍不住拽了拽他的手腕,叫道:“表哥?” 听到王语嫣清亮的话音,慕容复登时一惊,满是自嘲地一笑,续道:“到今日,山河犹在,人事皆非。周仓上前道:‘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啊!’,关二爷答他,‘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慕容复的故事尚未说完,船边竟忽而冒出一声“好!”。 慕容复与王语嫣二人急忙循声望去,却见江上又有一叶小舟自他们的船后赶了上来。不一会,那艄公在两船之间架上一块木板,只见一名身穿蓑衣手持竹杖的老者醉醺醺地跨了过来。走到半途,身体忽然一歪,那艄公见状赶忙扶住他叫道:“学士,小心!” 那老者笑眯眯地挥挥手,道:“无事!”连蹦带跳地登上了慕容复的大船。 眼见那老者竭力保持平衡给自己作了一揖,慕容复连称不敢,上前扶住那老者道:“老丈,多礼了。” 江上风寒,然而那老者却是衣衫单薄。是以慕容复触到他的手掌便觉一阵冰凉,急忙转头向舱内叫道:“包三哥,快取酒来!” 不一会,包不同便从舱内出来,捧上一壶热酒递给那老者。那老者也不见外,揭开壶盖深深嗅了一下,神色间微微显出几分诧异。随即,他一仰头,喝下大半壶,“好酒!”又意犹未尽地咂巴咂巴嘴,慢慢道,“有橘皮的味道,还有……葡萄和青梅。” 那老者此言一出,包不同登时一惊,随即笑道:“老先生果然识货!”这酒原是慕容复酿来给王语嫣当果汁喝的,度数不高却滋味香甜。方才王语嫣喊着冷,包不同才给她热上,不想竟是先便宜了这老者。 这老者显然是个老酒鬼,才稍稍歇口气便又举起酒壶,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这才摇头晃脑地道:“原来酿酒还能这么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会,忽然豪气地吼了一声,“再来一壶!” 王语嫣见这老者举止怪异,摇了摇慕容复的衣摆,问道:“表哥,这老先生是来骗酒喝的?” “语嫣!”慕容复急忙伸手捂住王语嫣的嘴,小声呵斥。“不得无礼!” 那老者闻言神色间却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又向慕容复拱拱手,言道:“小友好酒,竟教人忘了正事。老夫方才听小友说的单刀赴会的故事十分有趣,不知典出何处?”沉吟了一阵,又兀自嘟囔,“唔……这单刀赴会的典故原是鲁肃智计维护孙刘联盟,不想在小友口中竟另有天地……想那陈寿编撰《三国志》时史料不足,也难怪后人捕风捉影穿凿附会……只是那一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果然豪情万丈英雄气概……” 那老者话未说完,王语嫣已然扯下慕容复的手掌叫道:“我表哥才不是捕风捉影穿凿附会!关二爷威武刚烈有勇有谋,是他单刀赴会保住了荆州!那鲁肃设下伏兵妄图倚多胜少暗算关二爷,是个小人!小人!” “语嫣!”慕容复大喝一声又捂住王语嫣的嘴,向那老者赔笑道,“舍妹无知,老丈恕罪。这故事原是小可胡编乱造为舍妹解闷,当不得真。想这天下豪杰无数,各领风骚,是非成败如今也不过是转头成空,只为笑谈。” 慕容复此言一出,却是说得那老者微微一怔,半晌才道:“是非成败转头成空,只为笑谈……小友一语惊醒梦中人,当浮一大白!拿酒来!” 慕容复闻言赶忙死死捂住王语嫣不让她挣脱,又连连向包不同使眼色。包不同见状,忍笑又给这名老者送上了一壶酒。他与慕容复是一般心意,醉鬼不能与之讲理,还是赶紧灌倒了了事。是以,他这回拿来的却是十五年的女儿红。 那老者接过酒壶,犹如长鲸吸水一般饮下半壶,忽然高声唱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慕容复听那老者唱出“大江东去”四个字已是双目圆睁如遭雷击,听他唱完整首词时,他的面色忽青忽红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见他一手摁着胸口,浑身一阵阵地发颤,隔了许久方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老丈,可是……可是……苏子瞻、苏学士当面?” 那老者笑眯眯地点头,半醉不醒地发问:“小友识得老夫?” 慕容复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阵阵天旋地转,他居然是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苏太守!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学士!这天底下,古往今来,乃至千秋万代,谁敢说不认识他!“天啊!天啊!”慕容复拼命吸着气以免自己激动地窒息,“我居然见到了苏轼!《赤壁怀古》,我居然在现场!”只听“扑通”一声,他五体投地浑身哆嗦着给苏轼行大礼参拜,语无伦次地道:“姑苏学子慕容复拜见学士……学士的才华犹如浩月当空亘古长明,学生平日仰望星空,唯愿终有一日能瞻仰您的风采……今日有幸得见学士当面,学生、学生……粉身碎骨再无遗憾!……请学士收我为徒!请学士收我为徒!”说着,他的额头直将船上甲板撞地砰砰作响。 慕容复的反常显然令王语嫣等三人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可苏轼却早已习惯了如慕容复这等狂热粉丝,带着几分矜持几分为难地将慕容复扶起,轻声细语地道:“小友,快快请起,不必如此!” 慕容复几乎站不稳,可一听苏轼仍称他为“小友”,整张俊脸又抽搐成一团,一边摇头一边艰难地吐字:“学士稍待,且容更衣!”说罢,他运起轻功撞入船舱。片刻之后,他又换了一身正统儒衫捧着一沓手稿,大步流星地冲到苏轼面前,再度跪倒在地,急切而哽咽地道。“这是学生平时写的游记、习作……请学士指教!请学士,务必赏面……” 接下来的场面,教王语嫣、包不同、风波恶三人此生都不敢回顾。慕容复亢奋地简直连话都说不清了,语速飞快又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大伙隐约只记得他仿佛是吟诵了苏轼的几首诗词,又介绍了一番自己目前的学业进度。在苏轼出言邀请慕容复去他家做客之后,慕容复终于饱含热泪一脸幸福地昏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历史上,《赤壁怀古》的诞生是在元丰五年,此处因剧情需要提前两年,至于具体是为了什么剧情,你们知道我是不会剧透的!O(∩_∩)O~ 苏轼:小友,约么? 慕容:偶像,我穿越千年,只为这一约啊! 王语嫣&包不同&风波恶:闪瞎我钛合金狗眼! 第14章 骨灰级脑残粉的自我修养 元丰三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受诬陷,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贬官之后俸禄减半,“穷到骨”的苏轼在友人的斡旋下得到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帮助,徐君猷做主将临臬亭下曾经驻兵的数十亩荒地拨给苏轼开垦耕种,以解决苏轼全家吃饭的问题。自此,名满天下的苏轼,年过不惑的苏轼,扛起锄头成了一名农夫。 苏轼,是北宋文坛领袖,是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美食家,并且在农田水利、教育、音乐、医药、数学、金石、美学、烹饪等方面同样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他的书法《黄州寒食帖》是天下第三行书,他的诗词穿越千年仍旧熠熠生辉,他在西湖留下的苏堤和三潭映月,他随意一句“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都能成为后人所说“岁寒三友”的由来。他做的菜叫“东坡肉”,他酿的酒叫“东坡酒”,他泡的茶叫“东坡茶”,他用的砚台叫“东坡砚”,身为一名文人,能够拥有如此之高的人气,千年之下,唯有苏轼。这世上任何一人都可以去当农夫,可让苏轼当农夫,无疑是让莎士比亚当农夫,让泰戈尔当农夫。 慕容复是被王语嫣用左右开弓的两个巴掌扇醒的,清醒之后见到包不同等三人团团围坐他在身侧,他起身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学士在哪?他走了吗?” 包不同着实不明白一个喝地醉醺醺的老酒鬼究竟有何魅力能让慕容复如此失态,方才慕容复捂着心口忽然昏厥教他惊了心,因而此时他只用力摁着慕容复的双肩不令他起身,口中问道:“公子爷,可有不适?” “我无事,学士呢?”慕容复还是兴奋地不能自持,刚推开包不同的胳膊站起身来,便忍不住双手合十,仰着头喃喃自语。“不想今日能见学士一面……果然上天垂怜!不枉此生!”慕容复前世长年缠绵病榻,陪伴他的唯有书籍。但凡久病之人性格都有几分脆弱敏感,会喜欢上如苏轼这般乐观豁达的旷世奇才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而如慕容复这般本性沉静孤傲之人,一旦真正成为某人的粉丝,认定唯有某人才能与他有精神上的共鸣,那他所能爆发出来的狂热是任何一个惯于追星的脑残粉都无法企及的。 包不同与风波恶见慕容复的面上顶着两个掌印却恍若未觉,不禁心悸地互视了一眼,猛然想到他们的公子爷一向重文事胜于重武学。莫非,真是被这位醉醺醺的苏学士给迷住了? 两人正暗道不妙,立在一旁的王语嫣已然翻了个白眼,高声呵斥:“表哥,那老丈喝醉了正睡在隔壁船舱。他跑不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丢脸?” 慕容复竟不觉冒犯,怔愣片刻之后面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只见他伸手揉了揉双颊,深深吸气以镇定心绪,缓缓道:“很是……你说的很是……我若举止无状,岂非令旁人看了学士的笑话?” 慕容复此言一出,包不同等三人同时惊悸,彼此换了一个大势已去的眼神,竟是无语凝咽。 当晚,慕容复在艄公的引路下,亲自将酒醉高卧的苏轼送回了家。虽说慕容复早从史料中获悉苏轼如今住的“东坡雪堂”十分冷清,可当他亲眼见到那几间简陋的土屋,仍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包不同与风波恶二人自慕容夫人过逝后就不曾见过慕容复落泪,赶忙上前喊了一句:“公子爷?” 慕容复一开始没有做声,只见他伸手摁了摁双目,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许久方满是自责地小声言道:“想不到学士的环境这般拮据……我早该料到……” 包不同喉间滚动了两下,碍于身份终是忍下了将出口的粗话,自行走远了。 苏轼酒醉不醒,出面接待慕容复一行人的是苏轼的妻子王闰之。王闰之是苏轼的第二任妻子,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正是她的堂姐。王闰之性格温婉贞静,将堂姐所出长子苏迈视如己出。在苏轼贬谪黄州期间她不但毫无怨言,更与苏轼共历艰辛,与丈夫一起采摘野菜赤足耕田。面对这样的一名女子,慕容复唯有敬意。王闰之向慕容复致谢,慕容复却恭恭敬敬地执弟子之礼拜见王闰之。 自己丈夫的文名之盛,王闰之自然心知肚明。然而苏轼因乌台诗案遭贬谪,定下他罪名的神宗皇帝如今正当壮年,慕容复在这个时候凑上来,非但不能沾染才气,反而会因苏轼而沾了一身的霉气,甚而影响了慕容复将来的仕途。王闰之不愿连累旁人,侧身不敢受慕容复的礼,反而柔声说道:“外子酒醉无状,劳烦慕容公子。陋居不堪待客,公子请回罢。” 慕容复自然不愿走,没有哪个脑残粉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偶像,尤其在他还没要到签名合影拥抱之前。若是换了如慕容复这等追求精神共鸣的小清新,那就是在还没跟苏轼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之前,慕容复显然是不会走的。他说:“学士因学生之故酒醉,如今学士未醒,学生岂能离去?” 慕容复的表情十分诚挚,王闰之也就信了他的真挚,只道:“外子且醉且眠,不到明日是不会醒的,公子且去罢。”完全料想不到真实的情况非但不是慕容复灌醉了苏轼,反而是苏轼的出现差点让慕容复如同后世去机场接机的韩饭小女生一般出现心肌梗塞。 慕容复闻言,当即斩钉截铁地回道:“那便等到明日!”此时天色已晚,慕容复、包不同、风波恶三人俱是男子,自然不便与苏轼的家眷共处一室。是以,慕容复只将表妹王语嫣交托给了王闰之照顾,他本人则与包不同、风波恶二人立在了门外。 当晚,寒风大作,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来,元丰三年的第一场雪,竟是在此时不期而遇。慕容复身负武功,可他竟不愿以内功护体,任凭那鹅毛般的雪片一片片地落在他的肩头、发间。 当初包不同要慕容复去见薛慕华提到三顾茅庐的典故,风波恶曾深以为然。不想今日亲身实践,他却万分不忍,不禁出声叫道:“公子爷!” 慕容复轻轻摇头,神色间极为难得地出现了几分近乎孩子气的促狭,低声道:“程门立雪的典故,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改一个字……”答案是:慕容复想多了。而个中原因不是因为苏轼,而是因为慕容复本人。 说话间,雪堂的大门再度打开,是苏轼的长子苏迈走了出来,请慕容复一行人进入房内避雪。 慕容复自然是不肯答应的,面上带着近乎朝圣般的向往之情,深情地道:“学士的才华天高海深,学生便是再等一夜,又有何妨?” 面对一个失控的脑残粉,你可以想办法打醒他;可面对一个冷静的脑残粉,你大概只能选择由他去。最终,苏迈只成功地将三把竹伞留给慕容复三人。苏迈如今二十有一,自他记事他的父亲便已名满天下。苏轼本人一向热情好客,是以家中往来求学问道的学子多如过江之鲫。可这些人,大都在苏轼被问罪之后便消失无踪。今夜见容色俊美的慕容复持伞立于雪中,眉目低垂、神色安然、宝相庄严,犹如一尊玉像一般,苏迈忍不住在心中微微一叹,感激抑或感动,他都分不清了,只无言地向慕容复深深一揖。 酒醉高卧的苏轼鼾声如雷,果然一直睡到了第二日清早方才醒来。此时大雪已下了一夜,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来深。黄州地处湖北,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即便是在冬季也不该有这样的大雪。然而慕容复却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地球很快将进入小冰河时期,气候的变化不但摧毁了宋朝的农业生产,塞外的牛羊也失去了果腹的牧草。于是,破产的金人选择入关抢劫,破产的汉人选择揭竿起义,昏庸的宋徽宗选择当逃兵却被金人掳走,不名誉地死在了关外,北宋灭亡了。五百年后,历史重演,刚烈的崇祯帝选择把自己吊死在梅山上,可满人还是入关了。而这一场雪,仅仅只是小冰河时期到来之前的一个小小预兆。 得知慕容复在自家门外顶着风雪等了整整一夜,苏轼自然大为感动,急忙将慕容复召了进来,可他却拒绝收慕容复为弟子。乌台诗案,那是彻底的冤案,是一场捕风捉影寻章摘句的文字狱。然而,苏轼因为反对新法为神宗皇帝所恶,苏轼的文名之盛也使小人们妒忌不已,苏轼因言获罪,危急时王闰之不得不焚毁苏轼的诗稿,以免那些小人以此诬陷丈夫。元丰三年,是苏轼贬谪黄州的第一年,他虽免于一死,可他在政治上的前途……好吧,他已毫无前途可言。神宗皇帝正当壮年,熙宁变法为他积攒下了丰厚的钱财,他正雄心勃勃开创更大的功业。这个时候,任何与神宗皇帝的意志所不符的不同声音都不该存在。可慕容复居然在苏轼刚被释放后不久就主动凑上来拜师,那不是作死,那是简直是花样作死。 苏轼是个老好人,虽然难堪,可他仍是尽心地向这个看起来很傻很天真的慕容复说明了拜师与他将来的仕途之间的联系。 然而,慕容复不为所动,只一脸热切地道:“若能拜学士为师,纵使终生不仕又如何?” 苏轼无言以对,宋朝是个官本位的时代,读书人除了出仕报国,苏轼想不到第二条更有前途的道路。为了慕容复的前程计,苏轼只能翻脸无情,将这个“太甜了”的慕容复赶走。 被轰出门来,包不同与风波恶同时忿忿。虽然他们也不认为慕容复的仕途有何重要,但既然慕容复愿意牺牲仕途,苏轼都不开口收徒,那也太不识抬举了。“公子爷,我去与那老家伙谈!”风波恶狠狠地捏紧了拳头,便要打进门去。 “风四哥,不可!”慕容复急忙出手阻拦,他自然不会舍得让属下冒犯了自己的偶像。 “那眼下可怎么办?”同样被赶出来的还有王语嫣。 慕容复目光一扫这简陋的雪堂,神色一转,便已有了主意。当即向正满脸歉意地望着自己的苏迈微一点头以示安抚,发狠道:“我定会令学士知道我的真心!”说罢,他牵着王语嫣转身跳上了马车。 包不同与风波恶急忙跟上,一边扬鞭驱赶马匹,一边好奇地追问:“公子爷有何打算?” “先去拜会黄州太守徐君猷!”慕容复微微而笑,神色间的极度自信显示他已智珠在握。 正坐在慕容复身侧的王语嫣瞥见表哥的这个笑容,心底不知为何竟无由地泛起一阵寒意,只觉若那老先生是孙大圣,那表哥便是如来佛,老先生绝逃不出表哥的五指山!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定会令学士知道我的真心! 王语嫣&包不同&风波恶:钛合金狗眼再来一打!不!两打! 第15章 追星族的必备技能 徐君猷贵为黄州太守,慕容复一介白身,想要循正常途径见到徐君猷,其实并不容易。好在慕容复早有准备,吩咐风波恶去镇上购买了一盒“锦绣堂”出品的糖果又附上“锦绣堂东主慕容复”的烫金名帖,前往太守府邸拜会徐君猷时又给了门房足够丰厚的红包,与姑苏知县吴禧一般同样需要政绩的徐君猷果然很快就召见了慕容复。 徐君猷是个传统的文官,虽说在政途上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可也安安稳稳做了一辈子的太平官。拜北宋时期优厚的公务员待遇所赐,如今已是耳顺之年的徐君猷生得膀大腰圆,十分富态。 在这个君子言义小人言利的时代,慕容复若是单刀直入与徐君猷谈要在黄州开“锦绣堂”分号的事,那显然是大煞风景。因此,慕容复很有技巧地选择了第二个办法,请徐君猷为他即将在黄州开业的“锦绣堂”分号题匾。北宋时期的公务员与现代的公务员并无多大不同,给朝廷打了这份工就不能再干兼职,可是给人题匾收润笔却不算兼职,那是一件风雅之事。慕容复请徐君猷出面行的风雅十分之有诚意,足足三百贯。投桃报李,徐君猷理所当然地关心了一下慕容复开这分号可有需要他援手的地方。 慕容复等的就是这一句,当下略带腼腆地答道:“旁的皆有腹案,唯有这制糖的场所非得严密不可。晚生这‘锦绣堂’做的可是独门生意,秘方尤为重要。近日,学生遍访黄州境内,却是选中了一地……”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只望住徐君猷微微一笑。 慕容复形容俊美,这一笑好似玉人生光,直晃得徐君猷头晕目眩。徐君猷定了定神,端正身子道:“且试言之。” “正是临臬亭下的一处荒地。学生听闻那里曾是驻军所在,正好借军中杀气镇一镇邪秽鬼魅。”慕容复笑道。 徐君猷听闻慕容复提到此地,眉心却是微微一跳。自打苏轼被贬谪至黄州,受了徐君猷不少照拂,为此苏轼还曾做诗致谢。然而苏轼终究仍是罪官,徐君猷身为太守负有监管之责。如今苏轼的住所所在,徐君猷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只见徐君猷双眼一眯,神色间再没了方才的慵懒,缓缓道:“慕容公子可曾见过那‘东坡雪堂’的主人?” 徐君猷有此一问,慕容复心中不由一动。他原是以貌取人,以为徐君猷不过是个老迈的庸官,以金钱开道必然无往不利。不想,终是看轻了这大宋官场。好在他早就偷看过历史剧本,知道徐君猷对苏轼的态度,当即起身向徐君猷深深一揖,老老实实地道:“不敢有瞒府尊,学生刚自苏学士哪儿来。先慈过逝,学生守孝三年不知世事,不想学士竟遭此劫难。学生一介白身人微言轻,唯一依仗便是家中这独门生意尚有几分积蓄,愿以微薄之力,改善学士生活。” 慕容复这番剖白,只听地徐君猷一声长叹。“子瞻如今麻烦缠身,未必肯受你的好意。” “是!”慕容复苦笑着附和,“学生今早才被学士轰出雪堂。” 慕容复此言一出,徐君猷不由对他更多了几分赏识,笑问道:“仍不愿放弃?” 慕容复轻轻摇头,坚定地道:“学士赶我走是为我好,学生岂能不懂?然则,学生仰慕学士难道只在学士位高时,学士落魄时便该避之唯恐不及?若学生果然如此行事,便不配与学士说话!”说到此处,他又是一揖到底。“求府尊大人助学生一臂之力,将临臬亭下的那处荒地卖给学生。” 慕容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君猷除了羡慕还能有什么话说?官场,是所有读书人所向往的目标,可也是不见血的厮杀之地。身在官场,谁不希望能有一名赤胆忠心的追随者在自己落魄潦倒时雪中送炭?有徐君猷的助力,政府部门爆发出了教人震惊的办事效率,慕容复在当天就拿到了那块荒地的地契。 出得门来,慕容复即刻吩咐包不同全城收揽有造房技能的工匠,他本人则带着风波恶赶去城郊,以迅雷之势租用了两个烧制粗瓷的土窑。当晚,一头雾水的包不同带着同样云里雾里的十来位优秀工匠在客栈见到了慕容复。建筑图纸慕容复早已画好,整整十间大小房间带一个大花园的庭院,给宋朝时的中产阶级家庭带上仆人住都绰绰有余。那十来位工匠有的主修泥瓦手艺,有的专长架梁立柱,有的雕梁画栋是一绝,要造这样一处新房实乃手到擒来。然而,慕容复却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要求:七日后交房。 由于技术原因,宋朝时期的房屋大都为木制结构,短短七日非但不可能将房子造好,就连能否将造房所需的木材凑齐都是个问题。工匠们七嘴八舌地表示无能赚慕容复的佣金,慕容复却慢条斯理地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气定神闲地道:“我这房子不是木制结构,而是砖瓦结构。我不但请你们造房,还请你们的徒子徒孙,你们分工合作流水线作业,七天的时间把房子造出来,绰绰有余。” 流水线作业是个什么意思,工匠们都不明白。但慕容复是个读书人,工匠们大都目不识丁,出于天然的对读书人的仰视,他们并不敢多问。至于砖瓦是什么,工匠们自然知道,只是按此时的习俗,砖瓦多用于地基,更早时砖瓦甚至只用于墓地。但既然慕容复不怕晦气,看在银子的面上,工匠们自然从善如流。唯有那主修泥瓦的工匠怯怯地提出了一点异议:“慕容公子,纵使房子造好,泥浆阴干也要时间啊!” “无妨。我不用泥浆,用水泥。”慕容复答道。 诸位工匠彼此互视一眼,意识到他们又多了一个不明白的地方。但是短短七日,慕容复给他们开出了一百贯的高薪。眼见慕容复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所以造房子他应该也是懂的吧?抱着这样的心思,工匠们还是答应了下来。 安排好每位工匠的任务将人送走,已是夜幕低垂。包不同与风波恶二人俱是首次得见慕容复如此事无巨细地安排一项任务,慕容复今夜所表现出来的组织统筹能力直教他们叹为观止。二人沉默半晌,风波恶终是忍不住说:“当初若是‘锦绣堂’也由公子爷打理……” 慕容复眉心一跳,解释道:“风四哥,那时我仍在孝中。” 风波恶张口结舌,他本能地感觉到慕容复的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却是包不同摇头叹道:“非也,非也!公子爷,老包虽粗俗却也瞧得出公子爷对那位苏学士是一片真心!”甚至,比对自己的母亲更加上心。“公子爷莫不是忘了,我慕容氏……” 慕容复伸手阻住他接下来的话,缓缓道:“学士是嘉佑二年的榜首,当时仁宗皇帝亲口夸他乃是执宰之才。我鲜卑慕容氏武功不逊于人,然则文治又如何?”此言一出,包不同与风波恶的面上俱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学士是天下文宗,有朝一日我起事复国,他便是我的正义大旗。只有得到他的支持,慕容氏才是天下百姓认可的正朔!就为了这个,我如何恭敬待他都是应当的。” 慕容复说罢,包不同顿觉豁然开朗,将折扇在掌心用力一敲,恍然大悟地道:“难怪公子爷要拜他为师!” 慕容复再度忽悠成功,亦是心满意足,只道:“学士性情刚烈,强逼他就范是绝然不成的,唯有使那水磨功夫。总之,事情未成之前,我的来历绝不能向他泄露一字半句!” “公子爷英明!”包不同与风波恶同时拱手为礼,心悦诚服。 有了包不同与风波恶的全力支持,慕容复便放心地将管理工匠建造房屋的事情交托给了他们。而慕容复给自己的新任务便是带着王语嫣去订购家具,顺便给王语嫣订制了几身男装,为他下一步的计划做准备。 慕容复所造新房的选址自然是在“东坡雪堂”的隔壁,苏轼因此有幸见到了最快速度的建房过程。慕容复将请来一百来名工匠一共分成了四个小组,分别承担筑基、架梁、砌墙、粉饰的任务,每个小组中的工匠也只承担固定的工作。四个小组看似互不相干却又相辅相成,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一处新房只在七日后便拔地而起。 见识过现代房屋的慕容复还命人烧制了一批瓷砖贴在墙上,以增加美观。而玻璃的烧制,却因为现今的技术无法做出平板玻璃而告失败。当然,慕容复原本还有一个选择。将烧制成功的小块玻璃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拼叠起来以木条固定做成窗户。如此一来虽然不够明亮,可至少很有艺术性。但是,包不同在他的指导下烧制出了水泥,风波恶同样在他的指导下烧制出了瓷砖。恼羞成怒的慕容复显然忘了还有这个办法,最终使得新房的窗户仍是糊上了厚厚的窗户纸了事。 事后,包不同曾来询问慕容复为何不多试验几次,非得坚持新房在七日内完工。慕容复想也未想地便答道:“雪已下过,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学士等不得!”包不同虽早知慕容复的远大计划,可听了这个回答仍是忍不住私底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惩罚自己多嘴。 待家具摆设一一备齐,神清气爽地慕容复便带着地契再度来到“东坡雪堂”拜访。苏轼早料到了这处新房是因他之故而出现,却万万想不到慕容复竟然是来逼迁的。 望着这个恶形恶状,号称瞧中了这“东坡雪堂”,逼着自己与他换房的慕容复,苏轼不由一阵无言。隔了许久,他方轻声发问:“慕容公子,你当真不要自己的仕途了么?”苏轼虽遭贬谪,可他的文名犹在。今日之事,苏轼只要做一首诗,慕容复的恶名便将宣扬天下,终其一生都无法洗清。 慕容复却只沉静地道:“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复此言一出,苏轼顿时仰天长叹老泪纵横。苏轼不但是个文人,更加是个技术人才,从慕容复七日建房他便可看出慕容复的能力。他若踏上仕途,是毋须任何座师为他增加声势的。更何况,如今自己只是一个受官家厌弃的罪官。 一直躲在房内偷听的王闰之此时也忍不住走了出来,劝道:“夫君,如此弟子,你还有什么可犹豫呢?” “我搬!”苏轼起身一抹眼泪,朗声道,“我有如此弟子,天下官员哪个及得上我?” 竟然这般容易就成了?我还没出第二招!学士这般至情至性,果然教人感佩!慕容复怔愣片刻迅速跪了下来,向苏轼执弟子之礼参拜,口中言道:“学生姑苏慕容复,拜见恩师!” 终究,如愿以偿!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怎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 导演:那都是你的错觉! 第16章 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元丰四年五月,包不同带着高度酒的制作工艺快马赶回了燕子坞。年前风波恶带回的瓷砖和水泥两项工艺已让邓百川与公冶乾大开眼界,在生意场打滚多年的邓百川为此甚至亲自去了黄州与慕容复商谈。想不到邓百川还没回来,包不同竟又带回了号称三杯倒的“东坡酒”制作工艺。 见到包不同回来,阿朱阿碧两个丫头是最高兴的,殷勤地给他端茶递水捏背捶肩好打听慕容复的消息。至于公冶乾,他更关心的显然是包不同带回的蒸馏图纸。将低度酒通过蒸馏除去部分水分得到高度酒,是后世常见的制酒工艺。但在这个物理学仍处于蒙昧混沌的时代,那显然是一项创新。公冶乾缺乏物理知识,将那图纸翻来覆去瞧了半晌也瞧不出什么门道来,便向包不同问道:“这办法当真有效?酿的酒三杯即倒?” 包不同飞快地摇着扇子,洋洋得意地道:“这酒若是老包酿,那自然是三杯即倒;若是让公子爷动手……那就是泔水!” 包不同此言一出,堂上众人顿时笑作一团。慕容复的玻璃烧了大半年,至今仍没烧出来,反而是邓百川去黄州接手之后很快就给苏轼的新房安上了玻璃窗。说来有趣,在大伙眼中慕容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精,唯独他的动手能力实在是教人忍不住掬一把同情之泪。待笑过一阵,邓大嫂又满是忧愁地叹息:“公子爷守孝三年都没学会烧火……多亏他练武有天分。” 唯一没笑的公冶乾了然发问:“公子爷酿酒想是为了苏学士?” 包不同点点头,笑道:“学士好酒却没余钱,又不好意思跟公子爷提,便自个照着书中古方酿酒,结果只酿出醋来。公子爷知道了,便画了这图纸改进工艺。可惜呀!到底是师徒俩,公子爷只能酿出泔水,老包才能酿出酒来!”包不同把扇子摇地满室生风,又道。“公子爷吩咐了这酒就叫‘东坡酒’,既借了苏学士之名,所得盈利则须分给学士一份。他令我等在姑苏城内找工匠制作这蒸馏工具好酿酒售卖,这可又是一注大财,不可轻忽!” 包不同此话却是不假,之前的瓷砖和水泥已让他们赚了不少。如今时人皆好酒,这“东坡酒”一旦推出,只需做好了蒸馏工具的保密功夫,便是垄断了大宋境内的高度酒买卖。想到这,邓大嫂即刻将公冶乾手上的那张图纸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袖中,正色道:“这张图纸定要保密,工匠要签了身契才行。”想起之前丈夫的来信,她又补上一句。“还有那玻璃……” 包不同狡黠一笑,又抽出一张纸来递给邓大嫂。“学士家的玻璃窗徐太守都来看过三回了,黄州的富户叫价到一百贯。大哥说,不等公子爷了。公子爷就是再烧十年,他也没本事烧出来!” 又拿到玻璃的配方,邓大嫂终是松了口气,忍不住道:“术业有专攻,公子爷之才原是他的奇思妙想,这跑腿的工夫自有我等效劳。老三,你怎得不多劝劝公子爷?” 包不同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叫屈:“公子爷自个想不开,老包能如何?”眼角一瞥阿朱阿碧两个丫头,急忙转换话题。“阿朱阿碧,公子爷吩咐让老包这次去黄州把你们俩带上,给表小姐做伴。” 阿朱阿碧闻言一喜,欢快地道:“我们这就去打点行装。”说完,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却是公冶乾目光一转,忽然道:“公子爷是要离开黄州?” 包不同被问地一愣,答道:“从不曾听公子爷提及,二哥何出此言?”在包不同看来,慕容复在黄州每日跟苏轼凑一块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分明是乐不思蜀,如何会舍得离开。 “公子爷一向疼爱表小姐,若要两个丫头做伴,早将人接去了,怎会等到今日?必是有出行的打算,而且还不方便带着表小姐。”说到此处,公冶乾即刻站了起来,断然道。“老三,你留下帮大嫂,我带两个丫头去黄州!”慕容复名曰要复国必得先赚钱,可他守孝三年,“锦绣堂”的糖果买卖向来无心过问。待拜了苏轼为师,便三天两头有新奇的赚钱法门,如今连出行都不准备让他们几个家臣知道,公冶乾总感觉慕容复是有心事瞒着他们,非得亲自去弄明白不可。 公冶乾的猜测并没有错,慕容复的确有出行的计划,之所以还没有离开黄州,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整件事的起因,却要从当今圣上宋神宗身上说起。神宗皇帝即位时刚满二十岁,朝廷上有仁宗皇帝留下的老臣子,后宫里有太皇太后曹氏与太后高氏两座大山。年轻的神宗就连测量一下京城近郊的土地都做不了主。神宗皇帝雄心勃勃要改变朝廷困顿的局面,奋然将雪数世之耻,启用王安石厉行变法。然而熙宁变法并未如他所愿使国富民强,吏治的败坏和王安石用人的失当使得新法变成了恶法,百姓的生活更为贫苦。最终,神宗皇帝不得不向朝野屈服,罢免了王安石。 变法失败后,神宗皇帝唯一的收获便是王安石多年的努力为他充盈了国库。他知道,要维护身为官家的权威,变法失败后他必须做出别的成绩来。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西夏。 元丰四年六月,宋神宗藉口梁氏幽禁秉常侵宋边疆,决定兴问罪之师与夏国军民,下令分五路大举伐夏,史称“五路伐夏”。有宋一朝,满朝文武皆无保密意识,朝廷议政的内容,当晚就能在青楼听那些年轻的御史娓娓道来。因而,在这“五路伐夏”的圣旨最终公布之前,谪居黄州的苏轼便曾与慕容复反复商讨过。最终的结论是:两人皆不看好神宗皇帝的这项决定。慕容复偷看过历史剧本,早知这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最终将以惨败而告终,莫约有二十万的宋军将士再没有机会回到故土。至于苏轼却是担心大军出征深入不毛之地,后勤无法得到保障。而历史也证明,苏轼的担心果然在战争之中应验,并成为宋军惨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宋神宗颁下圣旨的消息传到黄州时,苏轼刚在慕容复的协助下参考四川盐井中用唧筒把盐水吸到地面的方法,制出虹吸工具用以解决农田灌溉的问题。然而圣旨的颁布却让苏轼来不及为自己的发明感到高兴,他怔怔地望着虹吸许久才低声叹道:“这虹吸若能普及,我们每年能多打多少粮食?有多少粮食能送去军中?” 慕容复一开始没有做声,直至师徒俩回到“东坡雪堂”,他才终于出言发问:“老师,当年狄将军官拜枢密副使,您可曾怀疑过他会犯上作乱?” 苏轼被问地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狄青过世时苏轼尚未踏上政坛,然而狄青战功赫赫,不但没能得到尊荣反而饱受文官猜疑排挤,即便死后受到礼遇,也终究使武将们寒了心。 慕容复却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见他神情莫测地微微一笑,很是无厘头地冒出一句:“太祖皇帝做坏了规矩……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苏轼与慕容复相处大半年,早习惯了他偶尔的趣言妙语。只是这一回,天性乐观开朗的苏轼却实在笑不出来,慕容复的话已直指宋朝重文轻武的真正原因,甚至大不敬地道出了太祖皇帝的私心。 苏轼早知他这个弟子与之前的那些都不同,这个乖巧贴心的弟子虽说也是读书人,可他的心却是一颗向武之心。苏轼正犹豫着该如何措词提点他的这个弟子,一身男装打扮的王语嫣却从屋内扑了出来,嘟着嘴跟慕容复告状:“表哥,叔寄下棋的时候偷藏棋子,真赖皮!” 被称为“叔寄”的少年跟在王语嫣的身后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见到王语嫣朝自己刮脸颊,一张小脸顿时涨地通红,嗫嚅半天只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师妹,我……我……”叔寄大名苏迨,是苏轼的第二子。慕容复为了打动苏轼答应收自己为徒,曾准备将王语嫣做男装打扮请苏迈为她启蒙。如此一来,慕容复也好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给苏轼送钱。之后苏轼虽说轻易被慕容复打动收他为弟子,慕容复却仍是成功地将王语嫣交给了苏迈教导。苏轼如今有三子,长子苏迈二十有一,次子苏迨年方十一,三子苏过年方九岁,两个孩子俱由兄长负责启蒙,王语嫣年纪最小,就成了他们的小师妹。 王语嫣这么闯出来一告状,苏轼与慕容复之间的师徒关系又变成了平辈。苏轼实在是个老实人,眼见儿子面红耳赤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却是慕容复习惯性地弯下腰平视着王语嫣的双眼,沉声道:“语嫣,表哥教过你,察其言观其行。你叔寄师兄会是那种偷棋子耍赖的人吗?” 王语嫣不服气地瞪大眼,气鼓鼓地道:“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慕容复又问。 “自然是看到他……”王语嫣话说半截忽然怔了一下,“不对!方才下棋,我执白师兄执黑,师兄偷的是黑子!……原来师兄是在让我!”终于恍然大悟。 慕容复满意地轻抚王语嫣的头顶,又望着苏迨轻轻一笑。“语嫣,你叔寄师兄是怕你总是输棋便不愿再学了。叔寄,是不是这样?” 苏迨含混地“唔”了一声,又红着脸低下头去。他总不能坦白说,他是因为见师妹天真可爱,盼着这局棋永远也下不完,所以才偷棋。 王语嫣与苏迨很快和好如初,两人又开开心心地回去接着下棋。苏轼却在这个时候忽然道:“复官,为师请徐太守代为上书,将这虹吸之法呈给圣上,好让圣上授你一官半职,你早日入朝为官可好?” 慕容复闻言不禁讶异地一挑眉,只道:“这虹吸之法原是老师所创。” “若没有你的提醒,为师也想不到这些。”苏轼摇摇头,并不居功。“为师已遭圣上厌弃,这富国安民的重任只能靠你们。” 慕容复侧过脸,忍不住长长一叹。苏轼是旷世奇才,如何会不明白若是此次五路伐夏宋军大胜,那么,终他一生都洗脱不了这“罪官”之名。然而如苏轼这般的士大夫,一身正气天下为公,又几时考虑过自身的安危?慕容复的喉间滚动了两下,方缓缓道:“老师,官家……性格急躁又争强好胜,是不会听人劝的。” 苏轼在宋神宗的手下混了那么多年,如何不明白他的性格,听慕容复这般所言亦是黯然叹息。 慕容复见苏轼纵使落魄到躬耕糊口也照样笑口常开,可此时为了天下百姓竟是这般愁苦,不由喃喃道:“老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苏轼吃惊地望了慕容复一眼,许久方无奈道:“复官,为师亦是……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复潸然泪下。五路伐夏,宋军死了二十万人;金人入侵,又有二十万人被掳出关外;蒙古崛起,千万汉人死在铁木真的马蹄下;直至南宋灭亡,陆秀夫抱着小皇帝蹈海自尽,数以十万计的汉人随之生殉。纵使九死又如何?不过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元丰四年八月末,宦官李宪总领熙秦七军率先出征,兵锋直指西使城,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五路伐夏由此拉开帷幕。而与此同时,公冶乾终于带着阿朱阿碧两个丫头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黄州。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苏轼:徒弟! 慕容:师父! 王语嫣: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四大家臣:是的,我们都习惯了……T-T 第17章 复国108式 八月,正是秋收的季节。唐时诗人李绅诗云:“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所描绘的正是此时的景象。苏轼家中温饱全靠那块已入慕容复名下的荒地,是以天不亮便领着全家老小一同上阵收割。慕容复身为苏轼的弟子,师父下地收割,当弟子的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然而他虽孝心可嘉,可干起活来实在叫人叹息,没多久就被苏迈架到了一旁歇息。公冶乾带着两个丫头赶到时,慕容复刚被赶出来,正站在田间仰头灌水。 见到慕容复,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同声大叫:“公子爷!”也不要公冶乾抱,自行跳下了马车,像两只欢快的百灵鸟一般向慕容复飞去。哪知,才飞到半途看清了慕容复的尊荣,两人又同时愣在了当场,隔了许久才回神哭道:“公子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原来慕容复为了下地干活换了一身粗布短衣,又卷起了衣袖和裤管。由于穿着靴子走在田间总有麦穗时不时地落入靴筒,他干脆又脱了鞋袜,赤足踩在泥地里。他天生就不是能干活的材料,是以农活没干多少,身上却已沾满了污泥。再加上方才喝水太急,此时脸上尘土混着水渍,冲出了一道灰一道白,整个人灰头土脸地好似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回来。 慕容复见到两个丫头心里正高兴,见她们忽然哭出声来,登时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将犹疑的目光投向了公冶乾道:“公冶二哥如何来了?” 公冶乾见了自家公子爷这副老实巴交的农夫造型同样不适应,一句问候在口中辗转许久,最终也只无力地憋出一句:“公子爷,还是先梳洗过再叙话罢!” “老师还……” 慕容复才说了三个字,苏迈已大步赶了上来,笑道:“师弟既有家眷到访,便先去梳洗罢,这里有我与父亲足矣!”说罢,也不管他是否乐意,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半推半送地赶出了地头。在苏迈心中,这个自动送上门的师弟当真是“书生无用”的典范,满身的本事全在一张嘴上,让他亲自动手干活无疑是自寻死路。 慕容复也好似明白自己不擅农活,向仍在田间劳作的苏轼行了一礼之后便领着公冶乾等三人退下了。直至梳洗更衣,恢复原本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阿朱阿碧这才松了口气,就连公冶乾面上的阴云也跟着散去不少。 阿碧上前来取慕容复换下的衣衫清洗,一摸衣料又不满地嘀咕:“这么粗的布,公子如何能上身?连口热茶都没有,只能喝凉水,公子爷几时受过这样的苦……” 慕容复听地一笑,不由伸手一拧阿碧的下巴,笑道:“你家公子爷可不是纸糊的,这又算什么苦?” 阿碧还要反驳,公冶乾已然出声问道:“大哥与四弟怎不在公子爷身边?” 阿朱与阿碧虽与慕容复亲厚,可也极懂规矩,见公冶乾与慕容复说话便知他们这是有正事商量,向两人福了福,一同退了下去。 慕容复冷眼见公冶乾面色不善,好似苦苦压抑着满腔怒火,原本故人相逢的欢喜之情也逐渐淡了下来,定了定神方缓缓道:“这黄州的买卖越铺越大,邓大哥与风四哥去城里寻合适的铺面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公冶乾心头更是不爽,脱口道:“公子爷莫非打算这辈子便是这般过了?” 慕容复眉心一挑,随手端起茶碗慢慢地以碗盖拂去氤氲的水汽,气氛顿时冷凝。 公冶乾只觉背上微微沁汗,许久才道:“公子爷,慕容家的复国大业……” 公冶乾话未说完,慕容复利落地一翻手腕,将茶水一饮而尽。左手一松,落下的碗盖与茶碗碰出一声轻响,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公冶乾再不敢多言,只静默地望着慕容复将茶碗搁到一旁,耳边听得慕容复沉声言道:“公冶二哥,此事,我自有打算。” 公冶乾见慕容复并未动怒,心头一松,立时便要忠言逆耳。“公子爷既然志在天下,有多少大事等着公子爷,岂能陪着那罪官荒废时日?” 慕容复身为脑残粉岂能容忍有人诋毁偶像,当下怒道:“公冶二哥,慎言!你口中的‘罪官’是我的恩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哪知公冶乾听慕容复将苏轼的地位等同于父亲,顿时拍案而起,高声道:“公冶乾只知公子爷的父亲,乃是为了复国大业殚精竭虑英年早逝的慕容博!公子爷曾亲口所言出游是为了增长见闻,如今却在此处虚度光阴,试问慕容博泉下有知可得安稳?” 公冶乾这般出言不逊,慕容复也站了起来,冷峻而坚定的目光好似两柄利刃直直地迎向公冶乾。 气氛再度凝滞,外出寻铺面回来的邓百川却在此时大步闯了进来,直接伸手拦下公冶乾道:“二弟,你太放肆了!” 公冶乾却并不领情,一把推开邓百川恨声道:“大哥,是你太纵容公子爷了!”又转向慕容复大声道,“公子爷,公冶乾虽说是个粗人,可也明白所谓正朔正统,不过是凭文人的一张嘴。那苏学士纵然名满天下又如何?只要公子爷能夺了这天下,你要他说什么写什么,他还不都得乖乖听话?既然凭手中钢刀可以解决的事,又何必多花心思?” 公冶乾将话说地这般透彻,慕容复一时竟无言以对,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子爷,公冶乾明白公子爷心中重文事胜于重武功。只是公子爷此生注定了要做大燕国的开国之君,这附庸风雅吟诗作对的小玩意,还是留给后人罢!”公冶乾单膝落地,最后言道,端得是一片赤胆忠心。 立在一旁的邓百川与风波恶看看慕容复又望望公冶乾,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劝慕容复还是该陪公冶乾同跪。 慕容复伸手摁了摁眉心,疲惫地道:“公冶二哥的苦心,复官心知肚明铭感五内。二哥请起,你我之间不至如此。” 公冶乾却纹丝不动,只仰头又喊了一声:“公子爷!” 慕容复哑然失笑,摇头道:“只是公冶二哥却是小瞧了复官。这一年,复官出游在外,却也见识了不少。那赵宋皇帝崇文抑武,真宗皇帝曾有诗云‘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如今这大宋天下文化之盛已远迈汉唐。然而放眼四顾赵宋疆土,北有辽国、西夏,西有吐蕃,南有大理,这江山社稷绝非固若金汤。” 公冶乾忙道:“公子爷,正因如此才是我大燕取而代之的好时机呀!” “时人皆以出仕为荣耻于行伍,大宋每年赐辽国银绢五十五万两,赐西夏银绢二十五万五千两方得保太平。今上即位,启用王安石厉行变法,名为富国强兵,结果却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百姓的生计日渐艰难。如此内忧外患,可为什么至今仍无人揭竿而起?”慕容复轻声道,不等公冶乾回答,他便已自行揭晓答案。“百姓思安。但凡还有一口饭吃,甚至哪怕只有一口粥喝,只要还能活命,百姓是不愿造反的。我鲜卑慕容氏本是外族,起兵复国说来容易,可若是天下思安我偏要生乱,那便是与天下人为敌,是胡虏入侵占我河山。如此不得民心,岂有善终之理?” 公冶乾张口结舌,便是旁听的邓百川与风波恶也是心上一冷。邓百川急道:“公子爷,莫非就无法可想了?人生百年,转瞬即过啊!” 风波恶性子暴烈,听了邓百川叹息,登时怒发冲冠。“既是如此,何不放手一搏?纵使功败垂成,也好过坐以待毙!” 慕容复料准了风波恶必有这一句,当下幽幽回道:“出头的椽子先烂。”顿了顿,他更直白地补充。“如今慕容家只有我一人,我若轻抛此身,慕容氏也就绝后了。”慕容复此言一出,整个房间内立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慕容复自然期望眼前的三人能在听了这番话后就此放弃复国的幻想,可他也明白,如此期望原本就是个幻想。因而,不等邓百川等做声,他便又道:“如今赵宋虽未失尽民心却也是每况日下,复官春秋正长,还是且行且看罢。” 公冶乾满腔热血地赶到黄州,结果不到一日就发现自己如何都说不过自家公子爷。第二日,再次被说服的邓百川又带着风波恶满城去寻摸合适的铺面,刚来的公冶乾却是全程围观了慕容复如何在苏轼身边鞍前马后。 历史上的苏轼此时犹在为如何填饱全家的肚子而发愁,可如今的苏轼有了慕容复的支持,已能腾出手来继续忧国忧民。此时五路伐夏如火如荼,苏轼自然免不得日日悬心。此次五路伐夏,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种谔最是积极。原本议定八月底发兵,他在八月初就已帅鄜延军出征,虽说大败夏军斩首千余,却是提前暴露了战略目标,以致米脂寨数日难下,更有消息称西夏大帅梁永能已率八万精骑驰援米脂寨,其中还包括名扬天下的重甲骑兵“铁鹞子”。消息传到黄州,苏轼更是连连叹息,对着慕容复愁眉苦脸地道:“种经略素来性急!” 慕容复却知种谔老于战事,此时急于出兵绝非为了抢功,想必是担心宦官文臣胡乱指挥处处掣肘,破坏了这大好局面。想到这,慕容复便出言劝道:“老师,种经略乃是将门之后熟知西夏战局,更是西边‘三种’之一,他要出兵自然有他的道理。”眼见苏轼的神情游移不定,他又轻声补上一句。“将士们由种经略指挥作战,赢面总大过王中正。” 慕容复话音方落,苏轼便没了言语。太祖皇帝原也是将门出身,陈桥之役黄袍加身方得了天下。有此先例,赵宋皇帝最忌讳的便是武将手中的兵权,唯恐后人有样学样,又夺了赵家的江山。是以,有宋一朝武将们领兵出征头上还要压个文官当上司,宦官做监军。这王中正便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太监,平日里主要做的都是伺候人的工夫,哪比得上种谔一生都在与西夏拼杀? 慕容复本想提醒苏轼,比起急躁冒进的种谔更需要担心的是各路大军之间的配合与后勤。只是想到以苏轼如今的处境,便是知道了这些情况也无能为力,也就干脆闭口不谈。 慕容复原以为他与苏轼几番讨论不过是书生空谈于事无补,怎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辞别苏轼后,公冶乾又赶上前来单刀直入地问道:“以公子爷看来,这场战事大宋成败如何?” 成败如何,史有明记。只是想到公冶乾对复国这回事的狂热,慕容复还是摇摇头,一脸诚恳地道:“公冶二哥,如今战事方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说不准啊!” “公子爷可曾想过,若是……大宋输了……”公冶乾又凑上一步,在慕容复的耳边阴测测地道,“西夏原是不毛之地,西夏的皇帝就没想过换个地方?” 慕容复闻言,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一时间,他的脑海中忽而掠过了几个人名,比如:吴三桂,比如:汪精卫,比如:慈禧。他很想高声质问公冶乾,你为了自己的野心一心撺掇我复国,可曾想过将使生灵涂炭?然而,出于对公冶乾的了解,他终究没有做声,只缓缓道:“公冶二哥的意思是……” 公冶乾浓眉一竖,厉声道:“公子爷,虽说时势造英雄,可咱们总不能坐等时势,总要想法子做些事才好啊!” 慕容复在心底默默地比较了一番自己与公冶乾的武力差距,他知道如今公冶乾毫无防备,自己若是突然发难,公冶乾断无幸理。然而,真正教他头疼的,不是公冶乾,始终是那已经“死”了的慕容博。想到慕容博又想到苏轼,再看看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公冶乾,慕容复终是定下决心,决然道:“公冶二哥说的很是,纵使前路多艰,我也该去看个明白才不枉了来这世上走一遭。我意前往陕西观战,公冶二哥可愿作陪?” 公冶乾顿时喜上眉梢,抱拳一礼:“遵公子爷号令!” 慕容复满脸微笑地望着在他面前低着头的公冶乾,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暗自心道:战阵之上刀剑无眼,你若能死在那里,那便再好不过了。 时值元丰四年九月,慕容复将王语嫣托付给苏轼一家照顾,又留下阿朱阿碧风波恶三人照顾苏轼一家,他自己则辞别苏轼携邓百川公冶乾二人轻骑快马向陕西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有些事吧,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那只能是空想啊! 慕容:你指的是什么? 青书:笨!杀人有这么难么? 导演:咳咳,作为本剧男主,迄今为止,他连只鸡都没杀过! 青书:…… 第18章 男人中的男人 慕容复一行三人自淮南西路出发,一路经过十数个州府,抵达秦凤路时已是十月。十月的陕西已是滴水成冰,这样的天气无疑是对马匹耐寒性的极大考验。北宋立国先天不足,几大马源地尽在敌手,与大理交易所得西南马不但个子矮小,更加不耐严寒;厉行马政所得河曲马虽说个头高大,却也同样不耐严寒。好在慕容复早有准备,如今三人所骑的马匹乃是自关外走私所得蒙古马,身材中等,奔跑迅疾,耐劳耐寒,适应粗放饲养,历来是良好的军马。负责将这三匹马走私回来的风波恶不懂相马,以每匹一千贯的价钱买来的马匹身材比蒙古马的平均值高了一个头。风波恶以为马匹高大更为雄骏便是占了便宜,慕容复却知他是给人当了冤大头。只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心,慕容复终究什么都没说。 有快马代步,自然一路顺畅。午时刚过,三人经过一片野林,邓百川“吁”地一声拉住马头,向慕容复言道:“公子爷,先歇歇吃点东西罢。” 慕容复极目远眺,凤翔府虽说已隐约可见,但所谓望山跑死马,今晚若能入凤翔府已是福星高照,中午这一顿也只好凑合了。他没有答话,点点头,跳下了马背。 邓百川爱惜马力,见慕容复与公冶乾俱已下马,急忙上前将三匹马牵到一边,侍候它们饮水吃草,慕容复这个同样饥肠辘辘的正经主人反而被扔在了一旁。 慕容复见邓百川卸下马鞍后,深情地爱抚着光洁的马背,好似爱抚着一名赤裸的美女,口中赞叹:“公子爷,好马啊!真是好马啊!”不由不忍直视地转过脸去,目视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公冶乾。 公冶乾触到慕容复饱含着期盼与鼓励的眼神,不由愣了愣。片刻后,他摸摸鼻子,起身拉过邓百川,两人一同去准备午膳。 慕容复这才松了口气,随手解下披在身上的貂裘挂在一旁的树枝上,又低头与手套搏斗。却在此时,耳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遥遥传来,他转身循声望去,却见四名身穿补丁丐服手持竹棒的大汉在一名少年的带领下快步奔来。见到那五人,慕容复不禁微一挑眉,轻声一笑。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五人,从昨日一早第一回照面,到现在已是第三次相见,看情况他们必然是同路人。只是慕容复三人骑着马,那五人只靠两条腿,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将他们甩下,这五人的武功当真了得。 待那五人走到近前,为首的那名少年显然也认出了慕容复,这便停下脚步,向慕容复抱拳一礼道:“这位公子养的好马!”这少年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他虽身穿灰色破旧布袍,可在一身锦衣的慕容复面前却毫无局促,眉宇间英气勃勃,言谈时豪迈自在。 慕容复一见那少年已是心生好感,只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昂藏七尺的好男儿!”。此时听他开口赞自己的马,慕容复亦是扬眉一笑,道:“比不得少侠好功夫!在下姑苏慕容复,这两位是我的家仆邓百川、公冶乾。未曾请教?” 慕容复却不知,那少年之所以停下与他搭讪,却并非因为他的马。方才他独自一人身披貂裘立在雪地里,黑色的貂裘衬着白色的雪花,简单的配色却因为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好似一副画一般。待奔到近前,慕容复正巧咬着指端慢慢除下手套,露出的手指白似玉石,那少年只觉呼吸一乱,连累原本行云流水的步伐也无法维持,这才停下步来。听到慕容复自报家门有意与他相识,那少年双目一亮,即刻答道:“在下丐帮乔峰,这几位俱是我帮中兄弟……” “丐帮乔峰”四字一出,后面话慕容复是再也听不清楚了,只瞪大双眼将面前这个少年反复看了一边又一边。乔峰,不,萧峰萧大侠,金庸原著《天龙八部》里的绝对男一号,侠之大者顶天立地,男人中的男人!认识了乔峰,慕容复也无心与他身边的喽啰闲聊,只扭头自马背上取下两个酒坛,将其中一个送到乔峰的面前,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能喝酒么?” 乔峰向来海量,这一路日夜兼程肚里酒虫正寂寞,慕容复请他喝酒却是正中下怀,当仁不让地接过来道:“求之不得!”一口下去,乔峰即刻尝出这酒与以往的不同来,好似一线热流自咽喉直落而下,登时教人暖意融融,手足筋骨都舒展开来,纵使寒风拂面也无所畏惧。乔峰年纪不大,酒龄不小,自然识货,当下赞道:“好酒!” 慕容复跟着一抹唇边的酒液,笑道:“既是好酒便切莫辜负!先干为敬!”慕容复这般反常的爽快自然令邓百川与公冶乾大吃一惊,却是对了乔峰的胃口。乔峰向来好酒,酒量恢弘又兼内功深厚,这高度酒下肚只觉痛快淋漓。慕容复虽无乔峰的海量却也早已适应了现代的高度酒,一坛下肚也并无醉态。 待公冶乾将午膳送上,乔峰与慕容复已互通家门,乔峰比慕容复长了两岁,便多认了一个贤弟。慕容复钦慕乔峰为人,与他坦诚相对,便道:“家师忧心战局日夜难寐,只是一介书生出行不便。小弟虽说不才,可也有几招粗浅武功傍身,干脆代家师跑一趟,一观战况。不知乔兄是往何处来?” 乔峰见慕容复日夜兼程却毫无疲态也早知他身负武功,只是听闻他的老师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禁诧异地挑眉。只是他生性磊落,交游只凭喜好,性情相投便是好友,对对方的来历从不刨根问底,是以也不多问,只老老实实地答道:“刚从兰州来,正要去米脂。” 慕容复心知这两处皆是战事紧急之地,他沉吟一阵,当下道:“小弟这一路来得匆忙,于战局不甚了了,不知兰州战况如何?” “龛谷已克,李宣政屯兵兰州。”李宣政即是李宪,是中国古代少有的以军功升迁的官宦。五路伐夏的圣旨是神宗皇帝于八月颁下,如今不过十月,李宪作为主攻统帅之一带领熙河路、秦凤路两路大军短短两月攻克西夏屯粮重地,这无疑是一场大捷。然而,乔峰说起此事却是眉头微皱,并无半分喜色。 公冶乾江湖跑老,深知这丐帮帮众虽说穷酸,对朝廷却是死心塌地。他看这几个丐帮中人说到朝廷的大胜非但面无喜色反而不住嗟叹,不由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与乔峰同行的四人显然是以乔峰为马首是瞻,见乔峰黯然不语,他们也便微微摇头,一言不发。 公冶乾见状却是大怒,喝了我们的酒吃了我们的肉,怎得一句实话也不肯说?正欲开口讥讽两句,慕容复却已了然道:“李宣政毕竟……身份不便。” 慕容复此言一出,乔峰即刻抬头望了他一眼。尚未及说话,乔峰身边另一名丐帮弟子蒋长运却已恨声道:“阉人胆怯!若非咱们乔大哥孤身去见讹勃哆,说服他投降朝廷,又以性命担保他平安,就凭那阉狗如何打得过梁乞埋?” “长运!”乔峰却不爱听这些,当下厉声喝断他的话。“讹勃哆降了朝廷本是忠义,李宣政……”他忽而一叹,低声道。“李宣政必有他的道理。” 蒋长运对乔峰一向佩服,此时却不愿听话住口,高声痛骂:“他能有什么道理?还不是给人割了卵子,所以天生胆小如鼠!稍占了点功劳就不肯再动,就怕梁乞埋割了他的脑袋呢!讹勃哆是咱们乔大哥说服的,龛谷也是乔大哥第一个攻入的,李阉狗……他可真有脸!” 蒋长运此言一出,邓百川与公冶乾二人登时一静。他们丝毫不怀疑蒋长运所言,只是想到自己年过而立在还在江湖打滚,所谓的复国梦不知几时能实现。却有一个少年人,一个江湖后辈已能凭一己之力左右战局胜负,出生入死、谈笑风生。 邓百川与公冶乾不疑是蒋长运大话,慕容复自然更加不会怀疑。此时此刻,他只是,忽而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在后世娱乐圈中花样美男虽受小女生欢迎,可真正有发展前途的顶级明星始终还是那些具有阳刚气质的猛男。他们肌肉发达野性十足,拍的电影投资过亿场面火爆,炸个飞机撞个大楼跟玩似得,看得粉丝们心跳加剧热血沸腾,哭着喊着要给他们生猴子。可这些人跟眼前的乔峰比起来,简直连提鞋都不配。慕容复见蒋长运情绪激动,连乔峰的话也听不入耳,当下笑道:“蒋兄弟,我有一言,你可愿听?” 吃人嘴软,蒋长运沉默半晌终是梗着脖子粗声道:“慕容公子若有指教,蒋某洗耳恭听。” 慕容复摇摇头,答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晚来读史略有心得,说与蒋兄一晒。蒋兄可知大唐缘何灭亡?”触到蒋长运递来的疑惑眼神,慕容复微微一笑,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在方才埋锅造饭的灰堆上慢慢划拉。“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之争,这三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可最致命的却是宦官专权。唐末时,君权暗弱,宦官执掌军权,竟可随意废立帝王,甚至任意迫害皇族血脉。皇家尊严荡然无存,也就难免有人起异心取而代之了。咱们大宋朝自太祖立国便下明旨,宦官不得干政,便是吸取了唐时教训。如今这李宣政虽因军功得官家青眼,可他毕竟仍是宦官又手握军权,可谓是众矢之的。平日里那些文官已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若再有行差踏错……毕竟,太祖曾说过不杀士大夫,可从来没说过不杀宦官。李宣政身在险地,要保住性命,也只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慕容复说罢,蒋长运即刻张口结舌,隔了半晌才高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却是那些大臣的不是!” 蒋长运这般爽直,慕容复不由打趣地瞥了乔峰一眼,只暗自心道:这可真是人以群分。萧大侠爽快磊落,结交的兄弟也是一个模样。想那汪剑通不过区区一个丐帮帮主,对乔峰尚且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何况是执掌一国江山肩负兆亿百姓的神宗皇帝?原著所言汪剑通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丐帮立七大功劳,这才以打狗棒相授,不知他如今身在战场可是这三大难题之一? 乔峰不知慕容复飘渺的心思,见他拿眼瞥自己,只当他是要自己接话。只是乔峰身在江湖,对官场中事又哪里明白。他皱着眉沉默片刻,只老老实实地向慕容复请教:“慕容贤弟,此事便再无转圜?” 慕容复摇摇头,答道:“积弊、成见,我等百姓尚且无法待阉人一视同仁,何况朝廷?只是此次伐夏原是五路大军齐头并进遥相呼应,如今李宣政裹足不前,另四路大军顿失臂助,只怕……”此次五路伐夏在学术上完全就是另一版本的“木桶原理”,战争的胜负不在于最勇猛的那一路大军所能取得的战绩,而在于最怯懦的那一路大军最后的成果。 蒋长运登时一惊,嚷道:“难怪乔大哥急着赶去米脂!” 慕容复了然地望了乔峰一眼,又道:“乔兄赶往米脂想必手持李宣政手书?让在下一猜,那书信中必然是夸乔兄有勇有谋,是一员猛将,请种经略好生重用。至于他自己的打算,却是只字未提。” 乔峰闻言不由诧异地扬眉,他实想不到慕容复竟能只凭着蒋长运的只言片语将后面的情况说得只字不差。他目光复杂地在慕容复如玉般的俊容上一转,尚未及开口,蒋长运已然拍着大腿赞道:“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蒋某今天可算见识了。不知慕容兄弟以为,咱们这回去米脂,可能得种经略赏识?……不瞒慕容兄弟,我看那李阉、李宣政送行时笑得跟朵花似,这心里总是不上不下。” “若是乔兄不提兰州之事、不提请种经略在攻克米脂后屯兵驻守,自然能得重用。”慕容复目光炯炯地望住乔峰,了然道。“只是,乔兄绝然不会采纳小弟的意见。而种经略在西北戎马一生,他比谁都希望能够一举解决西夏边患,也同样绝然不会听乔兄的。”所以,这场战争的结局,在出兵前便已注定。想到这,慕容复不由黯然一叹。 乔峰不置可否,只起身抱拳道:“慕容贤弟这般见识,当真教人敬佩!不知贤弟以为,此次朝廷大动干戈,来日战局如何?” 慕容复张张口,最终只笑道:“我若知道,便不会来此地观战了。” 乔峰闻言一叹,淡淡地道:“如此,那便唯有……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复心中一动,没有答话,只与乔峰并肩静静地看着这天覆地载,时运消长。 作者有话要说: 乔峰:这位公子养的好马! 导演:萧大侠,是真心话么? 乔峰:…… 第19章 大宋版南丁格尔 巧遇乔峰,慕容复当即决定与乔峰结伴同行,前往种谔所率的鄜延军观战。对此,邓百川与公冶乾二人亦无异议。如今甘陕两地处处战火,与其没有门路地乱撞最后给人当奸细抓了,还不如与乔峰同行实地去看一看宋军如今的战力。 三日后,一行人抵达米脂,见到了鄜延军统帅种谔。种谔,字子正,现年五十有五的他正处于仕途的巅峰期,年轻的神宗皇帝与老于军阵的他一拍即合定了伐夏的决议,并以一军虎符相授。三日前,种谔一举攻下米脂,斩首八千级,生擒西夏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等七员大将,另有俘获无数,极大地增强了宋军的声势,捷报也已在送往汴京的路上。此时与他相见,只见年过五旬的种谔身形矫健雄姿英发,身上的杀伐刚烈之气教人一望便知乃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虎将。 种谔坐在军案后缓缓地翻动着李宪的书信,片刻后双目如电般将乔峰上下扫了一遍,沉吟着道:“乔峰……李宣政在书信中对你赞赏有嘉,正巧我鄜延军不日将攻打银州,届时请一观我军声势!” 种谔的话说得客气,乔峰却知种谔实则对他并不在意,只想随便找个地把他供起来完事。好在乔峰在李宪那有过一回这样的待遇,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也并不急着解释,只向着种谔抱拳一礼。“乔某原是江湖草莽,行军布阵一窍不通,唯有一点粗浅武艺可凭经略调派。经略起兵攻打银州,乔峰愿为阵前一马前卒足矣。” 种谔老于官场,原本对乔峰这种借着朝廷官员的门路走后门入军队的人也见得多了。这些人投身行伍可不是为了保家卫国,不过是想混个名头沾点军功,好为自己铺平将来的青云之路。种谔正直刚烈,向来看不惯这些人,只因乔峰手持李宪书信,看在李宪亦是一路大军主帅的份上,才对乔峰容忍一二。此时听闻乔峰的请愿,他在惊讶之余却是对乔峰有几分另眼相看,当下笑赞:“好!年轻人既有报国之心,老夫怎能不成全?便安排你入行伍一同受训,银州一战我等上下一心矢志报国!”他行事爽快,话一说完便令亲兵去请鄜延钤辖高永能。 乔峰原以为如此便能如愿以偿在军中效力,待拿下银州取得战功,再告之种谔兰州的情况,慢慢劝说种谔同样屯兵银州与李宪彼此呼应不迟。怎知待高永能进入军帐,种谔竟在他耳边耳语:“这五人暂且放在你那,你给我好好看着。能不能上阵不打紧,记住绝不能让他们乱了军心!” 乔峰内功深厚,种谔自以为低声耳语乔峰绝然不知,却不料他听了个一字不漏。好在乔峰生性沉稳,见种谔始终对他轻视也不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与高永能寒暄了几句。 高永能见过了乔峰一行,目光又转向慕容复三人。他见慕容复形容俊美文质彬彬如何也不像军阵中人,不由问道:“这位是……” 方才种谔对高永能的耳语慕容复同样听清楚了,他本无意战场厮杀,因而只拱手揖道:“学生姑苏慕容复,受家师苏子瞻之令赶赴此地一观战局。” 苏轼的大名,自然是朝野皆知。他少年得志诗词无双,不但是在大宋地界,便是在西夏和大辽都有不少仰慕者。被贬黄州后,由于仕途与生活的困顿,使得他的创作热情和创作水准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提高,几乎每做一首词都能得到天下人的传唱,黄州也因为他成为天下人关注的焦点。时隔一年,慕容复这个自动凑上来的徒弟的大名虽谈不上天下皆知,可至少在官场已是无人不晓。听慕容复自报家门,高永能即刻瞪大眼将他看了个满眼,半晌才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慕容傻!” 慕容复嘴角一抽,下意识地反问:“慕容……傻?” “这个时候拜苏学士为师,文官们虽然各个赞你尊师重道,可大伙谁不知道你日后的仕途就没指望了。你说,你不是傻瓜是什么?”高永能身为武夫与文人天然不对付,如今慕容复“寄人篱下”,吐槽起来自然更加不必客气。 慕容复闻言只是微微点头,认真而平静地道:“学生本是仰慕家师学识方才拜师,身为文人原就是尊师重道远比仕途更为要紧。倘若这样便是傻瓜,那也无妨。” 慕容复这般坦然反而博得了种谔的好感,只听种谔笑道:“好!好!你要当孝顺徒弟,老夫却不敢阻拦。否则,难保百年之后史书上将老夫写成了恶人。” 慕容复急忙又是躬身一礼,从种谔如何应付乔峰他便瞧出来了,这位种经略身在高位独断专行,心思可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粗豪。“兵法战阵,学生虽说一窍不通,可也明白军中令行禁止的道理。如今身在经略麾下,自当听凭经略调遣。” 慕容复的姿态放得这么低,种谔总算放心,随手安排慕容复去后军任文书,协助调派伤兵的药物,便将人打发了。 出得种谔的军帐,乔峰身边的蒋长运扭头看了慕容复一眼。战事紧急,慕容复分明身怀武功却要以文人自居,这显然是贪生怕死了。想到这,一向直脾气的蒋长运忍不住叫道:“慕容先生,恭喜啊!” 种谔的这般安排慕容复是正中下怀,听了蒋长运这不阴不阳的一句恭喜也不动怒,反而微笑着点了点头。邓百川与公冶乾更加不愿意见到慕容复为大宋皇帝卖命,同样没有发火。 慕容复这般厚颜,乔峰身边另外三名丐帮弟子也不禁对他怒目而视。这一路行来还与我等称兄道弟,想不到还没上阵便已临阵脱逃,当真胆小如鼠!唯有乔峰少年老成,待慕容复一如既往,只道:“慕容贤弟,待打完这一仗,我们再喝酒!”乔峰早就看出来了,慕容复虽说身怀武艺,可却是铁了心走文人一途。所谓人各有志,乔峰既然当慕容复是朋友,自然不会凭自己的意愿勉强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更何况,乔峰也相信,即便是以文人的身份留在军中,慕容复也一样会为这场战事出力。 乔峰这般豁达早在慕容复的意料之中,因而他只是笑着拱拱手,向乔峰言道:“乔兄,小弟便在后军恭候乔兄破敌的好音了!”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暂时分道扬镳。 只因鄜延军方才攻克米脂,而银州一战烽火未燃。因而相比每日操练的乔峰,被安排到后军照顾伤兵的慕容复竟是比乔峰忙碌了许多。宋朝重文抑武,连带着军营之中都没多少文人。慕容复被种谔调派至后军调配军需药物,怎知到了后军才发现原来管理伤兵的主事竟是一名年过六旬的酸秀才,于算学之道略知一二,至于医药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剩下的几个助手皆是从厢军营调来的辅兵,若能识字已是一时俊彦,要他们认识药材那简直就是缘木求鱼。 数日前的米脂一战打地十分惨烈,战后军中伤兵无数,慕容复冷眼一扫这犹如被扫荡过一遍满地狼藉的药房,心底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万一伤兵吃错药丢了性命,可算阵亡?再去伤兵营,虽说不曾见着蚊蝇老鼠满地跑、死尸伤员共一室,可也绝谈不上干净卫生。慕容复看着那沾着血的营帐被褥,伤兵们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负责照顾伤兵的辅兵肮脏的脸孔和手指,以及那一堆堆被血渍染黑的裹伤布条,不由叹着气微微摇头。他当下明白到,或许比起勇猛的将士,鄜延军此时更需要的是管理类人才。 走出伤兵营,慕容复忍不住自胸臆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数量严重不足的军医,消极怠工的护理,脏乱差的医疗环境,身在这样的伤兵营,若能痊愈,只怕多半是要仰赖自家祖坟埋的方位吧。一直跟在慕容复身边的邓百川同样面色不渝,许久方憋出一句:“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能如此怠慢?” 公冶乾亦觉得那伤兵营里死气沉沉,然而他仍旧十分尽职地提醒慕容复。“公子爷,我等前来观宋军战力,不可因小失大。这等琐事,虚应故事便好。”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答话邓百川已然叫道:“二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要我们见死不救?” “如何救?”怎知公冶乾眼都不眨一下,随口就反驳了回去。“我听闻那种谔出了名的爱兵如子,这伤兵营里也找了大夫,又不曾短了他们医药。这从军原就是斩头沥血之事,能不能活,还不是看他们的造化么?更何况,这些都是大宋的官兵,是我们日后的敌手。大哥莫非还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邓百川被堵地张口结舌,半晌方无措地向慕容复求教:“公子爷,你看这……” 慕容复忽悠四大家臣早就是熟练工,当即正色道:“公冶二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那种经略爱兵如子,你说这伤病营的情况他是否知晓?” 公冶乾向来机灵,即刻恍然大悟地道:“公子爷的意思是……那种谔是借此事试公子爷的深浅?” 慕容复神色凝重地一点头。“我看那种谔刚愎自用又不喜文臣,我若露怯,他必然要将我扫地出门。” 公冶乾却有些不信,只犹疑着道:“这也未必吧……怎么说,公子爷也是苏学士的弟子。种谔与学士同朝为官,这点面子总要给学士的。” “老师如今可是个罪官,种谔却是赵宋皇帝的心腹爱将,如何能相提并论?”慕容复摇头苦笑,“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邓百川与公冶乾俱是心有戚戚,慕容复却又道。“只不过,却也未必全无好处。想那种氏一门各个将种,我若能凭此事得种谔青眼,正可顺势交好种家。来日起兵复国,延揽其入我慕容氏麾下也方便些。” 邓百川心思简单,听了慕容复所言已是连连点头。公冶乾沉吟了一会,忽而问道:“公子爷,那种家对赵宋皇室忠心耿耿,万一他们不识好歹,枉费了公子爷的一片苦心……” 慕容复双目一眯,眼底一闪而过的一抹沉冷暗色教人看着心惊肉跳。“那便唯有送他们一程。” 慕容复的理由已是滴水不漏,可公冶乾听在耳中,不知为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不由道:“公子爷此话当真?倘若种家当真不识好歹,公子爷能狠下心对他们动手?” 慕容复没有回答,只将无辜的眼神转向了邓百川。 邓百川虽说实诚,身为属下眼色还是会看的,当即嗔道:“二弟,放肆!你这是在怀疑公子爷?” 公冶乾受邓百川一言提醒这才醒过神来,急忙低头连称不敢。 邓百川又摆出大哥的架势好生训斥了公冶乾两句,又向慕容复请教。“公子爷打算怎么做?邓百川赴汤蹈火,必要助公子爷成事!” 慕容复向着邓百川轻轻一笑,目光温和道:“邓大哥是复官手足兄弟,复官怎会令邓大哥涉险?这伤兵营一事我已有定计,却要劳烦邓大哥为复官奔走了。” 邓百川对慕容复的才智向来佩服,此时听慕容复所言已有定计,他非但不意外更觉理所当然,高声道:“邓百川听凭公子爷差遣!” 慕容复满意而笑,目光放远,只在心中暗道:向伟大的南丁格尔女士致敬!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要学南丁格尔首先别忘了制服啊! 慕容:…… 第20章 男儿赌胜马蹄下(上) 目前主持鄜延军后军医药的主事姓陈,已是耳顺之年的他是个寻章摘句的老雕虫。陈主事一生醉心科举,可惜三十年前过了县试之后便再无寸进,为了生计方无奈入了军营任主事一职。 慕容复既知这陈主事的喜好,要对付他自然是小菜一碟。当晚,他整理了几份老师苏轼的诗稿又在怀中揣上一百贯交子,向陈主事的营帐行去。苏轼的才华足够让天下所有读书人高山仰止,金钱的魅力更是向来困顿的陈主事无法拒绝的。是以,慕容复只花费不到一个时辰便得到了陈主事的应允,放权给他改善伤兵营的环境。 解决陈主事避免有人从中作梗的可能,慕容复又秉烛整理了一份伤兵营整顿方案,只在第二日一早便送到了种谔的案头。种谔见慕容复方到军营一日便对打理伤兵营成竹在胸也是意外,他低头翻了翻慕容复送上的文书,发现这慕容复的文章虽不如其师苏轼那般词采灿烂,却已得其雄辩滔滔之精髓。文章的开头就已开门见山地点明“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接着又在技术层面分析了一个上过战场受过伤的老兵与一个未曾见血的新兵在战力方面的区别,要求种谔为爱惜军力计、为战事胜败计,对伤兵营引起重视;最后则列明了改善伤兵营的几条规矩。其一,注重营房卫生状况,伤兵营每日洒水清扫,营帐被褥三日一洗,置烈日暴晒后方可使用;其二,安排专人打理药房,伤兵们所用麻布绷带每日以沸水烫煮;其三,调派更多的大夫为伤兵诊治,并安排辅兵为大夫助手;其四,伤兵以伤势的轻重分别安置,辅兵每晚巡视伤兵营;其五,申请调用大量坚固木板、石膏、羊肠、青盐。看到这,种谔不由抬头问道:“你要石膏、羊肠、青盐做什么?” “木板与石膏用来固定折断的骨头,羊肠可制成羊肠线缝合伤口,盐水则用以消毒清洁。”慕容复沉声道。战场受伤多半见血,更要紧的其实是想办法做好验血输血的工作,只是慕容复既非学医出身此处又缺少设备,只得作罢。 然而,在慕容复看来这份方案仍有不足,可在种谔看来已是用足心思。只见他沉吟了一阵忽而问道:“这些办法,是你老师的主意?”慕容复年纪尚幼,种谔不信他会有这等见识,而苏轼的博学多才却是人尽皆知。倘若这真是苏轼的主意,种谔也可放心任慕容复施为。 慕容复闻言一愣,似乎即刻便明白了种谔的忧虑,当即笑道:“自然是老师的主意。学生年幼识浅,只是为老师跑腿罢了。” 种谔点点头,又道:“照这法子,能有多大改变?” 慕容复蹙眉思索片刻,当年南丁格尔做好了这些护理的工作,即刻使英国士兵的死亡率从42%降到2%,如今虽说早了几个世纪,但也多少会有些效果吧。而受伤的士兵们见到有人用心照料他们,对自己复原的信心也能增强些。“起码能减少一半的死亡率吧。” 种谔见慕容复答得轻慢,不由厉声道:“此处是军营,军中浪对斩立决!慕容复,你敢立军令状么?” 慕容复诧异地一挑眉,眼见种谔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他当下明白此时他若有半点犹疑,必然教人小看了去,以后在军中便再无说话的份。因而,他正色道:“有何不敢?” 待乔峰收到消息,慕容复的军令状已白纸黑字地写下,乔峰深知军令如山绝非儿戏,下操后便急急向伤兵营赶去。 伤兵营内,慕容复正安排辅兵清扫营房更换被褥,他本人则亲自为几个伤情严重的士兵以盐水清洗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宋时的中医发展虽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对细菌感染这方面的医药知识仍旧蒙昧,这些重伤的伤员们虽有大夫用药,却仍是因伤口感染起了热症正昏睡不醒。在军中效力的几名大夫见惯生死,心知这些伤员已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平日里也不愿多费心思做那无用功。今日慕容复新官上任便大张旗鼓地安排辅兵清扫营房,好似他们这些大夫办事不尽心,这无疑已是犯了众怒。大夫们虽说是见官矮一级可在专业领域也颇有几分自傲,见慕容复指手画脚便干脆袖手旁观,等着他出乖露丑。是以,慕容复一吩咐给重伤员清洗伤口,几个大夫全都闪得没影,逼地慕容复只能亲自上阵。 原本慕容复的动手能力,邓百川与公冶乾也算是心知肚明了。哪知这一回,从清洗伤口剜除腐肉到敷药包扎安抚病患,他动起手来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邓百川与公冶乾看得怪异,也只好用“公子爷是习武之人,处理外伤自然是行家里手。”的道理来解释。他们却并不知道,慕容复前世总在医院消磨时日,所谓久病成医,这清洗包扎的工作看都已经看得滚瓜烂熟,做起来自然并不困难。 然而,慕容复手上并无麻醉药剂,伤员们深可见骨的伤口要以盐水清洗又得剜除腐肉自然是痛不欲生,纵使仍在昏迷之中也无意识地高声惨叫。那些轻伤员们看地头皮发麻,大夫们也忍不住啧啧摇头。其中一名年纪较轻的大夫见慕容复无缘无故折腾了那些伤员一番,又不曾更改药方,不由一脸同情地哀叹:“何必要他们临死还受这样的罪?” 邓百川与公冶乾闻言,俱是对他怒目而视。慕容复却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死了自然不用受罪,想活命就得吃得起苦!”说罢,又吩咐身边的辅兵打来冷水绞了干净的麻布敷在那些伤兵的额头给他们物理降温。 几名凑热闹的大夫被慕容复的这一眼扫来,只觉心头发憷战战兢兢地不敢言声。再一想慕容复方才的那句话,更觉意味深长难以捉摸。 慕容复却并不与他们客气,又道:“方才这清洗包扎的过程,想必几位大夫都瞧明白了。那么,这伤兵营里的众位伤员就托付给诸位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众伤员固然是面如土色,大夫们也纷纷撒腿飞奔,各自领了任务去为伤员们清洗包扎,不敢再有半句不敬。 见识了整个过程的乔峰只是沉默不语,随他同行的种师道却忽而笑道:“乔兄弟,你这位慕容贤弟绝非池中之物!”种师道是种谔的亲侄,年仅二十的他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根据宋时律法以荫补三班奉职而入仕。种家历代从军,这回与西夏交战,种谔便将侄儿调入军中效力。种师道与种谔关系密切,自然见识过他这位亲叔叔独断专行的威仪。然而方才慕容复扫那几个大夫的一眼,那冷酷苛厉的眼神,比之种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种谔久居上位自然威仪深重,慕容复年纪轻轻又是一介白身,能有这般气势,怎能不令人胆战心惊? 却在此时,慕容复也注意到了他二人,这便笑着赶上前来抱拳一礼。“乔兄!”又将目光转向种师道,“这位是……” 乔峰这才醒过神来,将种师道介绍给慕容复认识。他原打算劝慕容复收回那份军令状,只是方才见慕容复为人清洗包扎下手又快又狠,三言两语便压服了一众大夫听命行事。自然也明白到这慕容复性格刚烈,想必写下那份军令状绝非不知轻重,而是对自己有着无比的自信,那么那些劝解的话也就不必出口了。 慕容复不知乔峰复杂的心思,只在心中暗笑他的主角光环。方来军中一日,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便是后世名满天下的“老种经略”,怎能不教人羡慕妒忌恨? 乔峰自觉白操心一场,种师道却有满腹疑惑,当下问道:“慕容贤弟令人打扫营房清洗伤口当真能救伤兵的性命?” 慕容复点点头,缓缓道:“打扫营房清洗伤口,目的都是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细菌滋生引发感染。” “细菌?”种师道疑惑地重复。 “那是一种极为微小的生物,它太小了,以我们目前的目力是看不出来的。”慕容复答道。 种师道终究不是大夫,见慕容复说得煞有其事也就信了,又问:“那么夜晚安排巡房又是何道理呢?士兵们负伤在身,正该好好歇息养伤啊!” “如此安排,一来是一旦伤兵的情况恶化,大夫可及时得到消息,二来也是陪伴之意。”慕容复低声道,“这些士兵各个有伤在身,肉体痛楚难当,若说他们能安然一觉到天明,种兄可信?” 种师道哑然失笑,当下摇头。 “他们战场受伤生死未卜,亲人又不在身边照料陪伴,想必心中正是惶怕不安。若有人夜晚巡房,对他们照料一二,陪他们聊天解闷,心情转好,对身体的康复也大有好处。”慕容复低叹一声,言语中大有几分感同身受。“又或者,这只是小弟痴心妄想,这重伤难救的终究……可这些士卒抛颅洒血断手撅足地在战场拼杀,为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怎能令他们就这么无人问津地走向终点?孟子有云,仁者爱人。小弟这般所为,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慕容复此言一出,种师道已是双眼微红,只向他深深一揖。无论慕容复出现在此的目的为何,但凡他有这样的怜悯之心,哪怕他如今的所为全是为了令他的老师苏轼得到起复,种师道也甘愿配合。 慕容复自然明白种师道这一揖的深意,赶忙回了一礼。“种兄不必多礼,小弟既是孔圣门人,自当身体力行。” 种师道轻叹一声,忽而自言自语地道:“银州一战只在十日之后,只愿有慕容贤弟相助,我军乃是人强马壮!” 种师道话音一落,乔峰与慕容复同时一惊,不由彼此互视了一眼。这米脂一战结束不足半月,种谔便要挥军再下银州。如此心急,他如何会听乔峰一言不要孤军深入? 送走心事重重的乔峰,同样心事重重的慕容复独自一人在营房外站了许久。慕容复虽不懂军事,却也明白这古代的战役与现代的战争大为不同。古代的战役是以人为主角,而人会恐惧会疲惫。米脂一战艰苦卓绝,西夏军甚至将重骑兵铁鹞子也压上阵来。此战之后,宋军伤亡数以千计。即便是经过这几日大夫们不眠不休地诊治,伤兵营中也仍躺着上千人不能动弹。一场大战之后,不仅仅是武器需要修理,士兵更加需要修整。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半个月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历史已经证明,种世衡、种谔、种师道祖孙三代各个将种,他们凭自己的战绩为种家在宋军中立下了“种家军”的赫赫威名。种谔绝非贪功冒进的庸才,何以这回伐夏一再行事急躁用兵弄险? 慕容复思绪纷纷,可惜隔行如隔山,怎么也想不明白。正头痛,邓百川已出现他身边劝道:“公子爷累了一日,这天色已晚,不如……” 慕容复闻言,当下精神一振,摇头道:“我自己定下的规矩,我若不能遵守,谁还会将它放在眼里?”说完,便举步转回伤兵营。所谓入乡随俗,慕容复相信比起《圣经》,这些伤员们应该会更加喜欢《西游记》当他们的夜晚读物。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乔峰:慕容贤弟是聪明人,凡事自有主意,我该信任他。 导演:萧大侠,其实你也是聪明人! 第21章 男儿赌胜马蹄下(中) 慕容复回答不了的问题,种师道在出兵前三天有了答案。 见过慕容复之后,种师道一连数日都在伤兵营围观慕容复如何对伤兵营进行改进。几日过去,给种师道最大的印象便是比起以往,如今的伤兵营内多了几分生气。虽然仍有哀嚎呻吟不断,但伤员们的精神却是好了许多,休息时也不再沉默叹息,反而每日里饶有兴致地讨论那孙大圣可曾收服那猪妖。待慕容复将那羊肠取出晒干制成羊肠线用于缝合伤口,伤员们的恢复速度更是有了长足的进步。这才没几日,那些原本“注定”要死的伤员们也都逐渐开始好转。种谔身在行伍世家,自然明白伤亡的减少对士卒们有多大的激励作用。他心喜难耐,便跑去见种谔要为慕容复请功。 哪知方才行过礼,种谔便吩咐种师道调五千士卒驻扎米脂,其余将士三日后俱前往银州参战。而这五千士卒中绝大部分是在米脂一战中受伤初愈的士兵,甚至伤兵营内那近千士卒也包括在这五千人之内。反而是那些在军中负责诊治伤员的大夫们,种谔却要全部带走。种师道初入行伍,仍视种谔为家中长辈而非军中上级,不由道:“叔叔,这些士卒伤势未愈,只怕战力不足啊!” 种谔却无动于衷,只冷冷地道:“无妨!”见侄儿面露疑惑,种谔点拨他。“银州若能攻下,米脂自然无虞,你不必忧心。” “……可是,伤兵营里的那些伤员,他们一日都离不开大夫……”种师道却仍旧喃喃。他是知道种谔的谋划的,五路大军最后约定会和于横山,银州绝非最后一战。大军前往银州,米脂寨中的伤兵尚可无虞,可若是再往前行呢?种师道即刻明白了过来,叫道:“叔叔,您这是要任这些伤兵自生自灭!” 种谔闻言即刻瞪了种师道一眼,将他后面的话全逼了回去,冷冷地道:“军令如山,听命行事!” 种师道忍不住求情:“叔叔,慕容复接手伤兵营之后,伤员的情况已大有好转,只要假以时日……” “够了!”种谔大喝一声,满脸的不耐烦。“兵贵神速,本将没那么多时间等他们!种师道,你若心存怜悯,便留下罢!” 种师道浑身一震,即刻面红耳赤。他自幼习武,十余年来无论寒暑日日苦练不辍,为的还不是能在军中出人头地?这一回是他入仕以来第一次参战,岂能尺寸之功未立便成了弃子? 种师道正不知如何是好,种谔却已黯然一叹,轻声道:“彝叔,你的心意叔叔明白,只是你看不透这大局!” 种师道听种谔呼他表字,语气温和好似回到了种家,叔侄二人闲话家常,急忙深揖一礼。“请叔叔指教。”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次伐夏声势浩大,仅叔叔一人便有十万大军。这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战局每胶着一日,耗费的粮草便多上一日。这政事堂上的相公们原就反对对西夏用兵,倘若耗费资财无数却无战果,来日如何向官家交代?” 这文武相争,是朝堂上永恒的话题。种师道身在将门更加不会不明白,他思索片刻只道:“叔叔,如今我军人强马壮,又何必急躁?若伤了士气,反而不美啊!”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种谔低声一叹,循循善诱。“此次伐夏原是客地作战,我军愈是深入敌境后勤补给便愈发困难,遭遇的敌手更将愈发难缠,届时将士们便会心生恐惧临阵怯战甚而哗变溃退。唯有将将士们攥成铁拳,一路高歌猛进,便好似抱团的蝼蚁滚过火堆,方有绝处逢生的可能!”这些话若非种师道是种谔亲侄,种谔是绝然不会出口的。将门世家所教的不仅是个人武艺,更要紧的乃是用兵之道。而所谓慈不掌兵,这仁慈也绝非仅指对敌人仁慈。 种师道立在堂下浑身一阵阵地发颤,他知道种谔说的全是金玉良言,是看在自己是他亲侄的份上毫无保留地教导他。可倘若那些将士触犯军法,种师道自问定能面不改色地斩了他们。可如今是要他为了大局将这些受伤的将士抛入死地,种师道仍旧无法接受。 种谔与种师道相处已久,怎会不了解这侄儿骨子里的仁善,当下续道:“还有这最要紧的一条,彝叔,你说这回大宋大兴问罪之师目的为何?” “五路伐夏会师横山,擒拿秉常入京问罪!”种师道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在军中已有不少时日,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早已烂熟于胸。 种谔闻言神色却十分怪异,似戏谑似冷酷,轻声道:“秉常小儿遭梁太后囚禁已失柄国大权,杀或不杀区别不大。而西夏苦寒,纵然我等顺利会师,也守不住这打下的土地。会师横山是宣我军威,宣威之后呢?”不等种师道回答,他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所谓擒拿秉常不过是壮我军声势,此次伐夏最要紧的乃是尽最大可能剿灭党项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唯有将党项人赶尽杀绝,才能彻底恢复旧土天下靖平。为了这个目的,究竟应该怎么做将士们的牺牲才最有价值,彝叔,你可明白?” 自然是轻骑快马兵贵神速,寻找夏人的主力部队,将其一一打败剿灭!只在片刻之内,种师道的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再无话可说,只向种谔抱拳道:“属下领命!”说罢,逃也似地冲出了种谔的营帐。 出得门来,迎面竟撞上乔峰守在外面。盈盈冷月下,树枝于寒风中不断摇晃所形成的阴影在他冷漠而英俊的面上一闪而过,教人摸不透他的心绪。种师道收拾心情,拱手道:“乔兄!” 乔峰恍然回神,微一点头。“种兄,经略有召,少陪!”说罢,他一掀门帘,大步走了进去。 营帐内,种谔果然在等乔峰。见乔峰向他行过礼,他道:“尔等这几日的表现,种校尉已向本将禀告。种校尉对你赞誉有加,如今大战在即,特赐你陪戎副尉出身。官身文告待此战之后,本将自会上报朝廷。” 陪戎副尉是宋时从九品的官身,虽说是最低一层的品级,可至少乔峰有这一职便算正式踏入官场,不再是江湖打滚的庶民了。种谔此举,对他的提携不可谓不重。 乔峰出身草莽,倒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虽不在乎一个官身,却不能不感念种谔对他的赏识提携,当下单膝落地,郑重道谢:“谢经略提拔!” 种谔点点头,随口吩咐:“下去罢!”此时说话,却是比当日初见亲切了几分。按官场规矩,这乔峰既得种谔提拔,便是天然的种家臂膀与种家密不可分。种家历代从军,种世衡共有八子,可真正出挑的唯有种谔一人。到种谔的子侄辈,看来看去也只有种师道与种师中二人可称为才俊。种谔既将种师道视为自家千里驹,自然会对他的意见多几分重视。而种师道从军以来,一共也只在他的面前夸赞过两个人,乔峰正是其中之一。 然而,乔峰却并未听命离开。只见他神色一转,忽而把心一横,低声道:“经略,李宣政已屯兵兰州,再不肯往前一步了。我军若是再打下去,那便是孤军深入情势危殆!” 谁料种谔闻言却并不意外,反而呵呵一笑,只道:“本将还以为乔副尉定要等银州一战立下战功,才敢与本将说实话。乔副尉,本将并非李宪,没有他那阴私的心计。乔副尉身在江湖,能主动从军为国效力,本将怎会怀疑你的忠心?种校尉在本将面前力赞你勇猛果敢,可本将看来怎么有些谨慎过头啊?” 种谔的这番敲打已是十分厉害,而乔峰跟种谔相比毕竟是初出茅庐,还没有日后那“北乔峰”的气概,一时间竟是讷讷无言。可他毕竟大仁大义,忍了许久终道:“请经略三思!” 种谔无动于衷地摇头,只道:“李宪怯懦,只会打笨仗。照他那一路建堡层层推进的打法,只会将我大宋的元气都耗尽了。” “经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霍骠骑虽赶跑了匈奴人,可也一样将大汉的元气损耗了啊!”乔峰不禁叫道。 种谔眉峰一扬,这才对乔峰有几分另眼相看,不仅仅只将他当成勇猛的炮灰。他沉吟片刻,忽而神色莫测地道:“乔副尉有何高见?” 乔峰张口结舌。混乱之间,他忽而想到当初一心以为文官们只愿以岁赋买平安是怯懦,可至少将士们不必赴死,百姓们不用家家痛哭,又何尝不是仁义? 种谔冷哼一声,只暗自心道:算你识相,不曾有那文官们的软弱之言。否则,本将也只好斩了你,振奋军心。“本将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下去罢!” 乔峰一脸黯然,知道自己是人微言轻,再劝不了种谔。他最终只留下一声几乎教人听不清楚的叹息。“经略,人终究不是蝼蚁!” 乔峰离去后,种谔只在他背后微一扬眉,许久不置一词。 三日后,种谔尽起十万大军奔袭银州。慕容复作为后军统管医药伤员的主事,也在出征之列。只是慕容复虽同样得到种师道的赏识,可向来铁血的种谔却并不赏识侄儿的仁善。是以,种谔只随手派了一名士卒向慕容复传令,并且言明慕容复若不愿随军,亦无妨。 此时,这米脂寨中仍有几百伤员伤势沉重不得动弹。接到种谔的召令,慕容复亦是犹豫不决。然而,邓百川与公冶乾却都还记得他们此来的本意,一力劝说慕容复听令行事。便是伤兵营中的伤员们感念慕容复的活命之恩,也纷纷劝说慕容复随大军离开米脂,在银州一战中救治更多的将士。 众望所归,慕容复再无话可说。他将留在米脂照料伤员的辅兵们全召了过来,又耳提面命一番,整理行装随军奔赴银州。 作者有话要说: 种谔:此次伐夏最要紧的乃是尽最大可能剿灭党项人! 慕容:种经略,异族就好比野草,你割了一茬,过不了多久就能再长一茬啊! 种谔:你行你上啊! 慕容:……我立志当闲云野鹤…… 种谔:切! 第22章 男儿赌胜马蹄下(下) 慕容复对于战争的微小记忆大都来自前世的影视剧和纪录片,由于热武器的广泛运用以及考虑到观众的承受能力,所有的战争场面与资料文献都尽量处理地温和而易于被人接受——至少,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尸体的完整性。而银州一战,却是令慕容复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残酷。 十月初七,种谔尽起十万大军出征银州;初九,于银州城外十里安营扎寨;初十卯时,战役打响。辰时三刻,慕容复所在伤兵营内已挤满了呻吟哀嚎的伤员。那些从战场抬下的伤兵们几乎各个残臂断肢形状怪异仿佛异形生物,教人难以接受他们曾经也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类。由于缺乏输血的工具,更无断臂续接的手艺,面对这样的重伤员,往往慕容复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大草乌与曼陀罗的剂量,让他们在昏睡中没有痛苦地死去。三日过去,慕容复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从战场抬下的伤员,每十人中便有一人是死在了他的手上,以至于他总隐约感觉自己所身处的地方不是战地医院,而是屠宰场。至于那些在战场上被杀死的,死在回伤兵营半道上的,更加无从计数。 十月十二,银州城破。慕容复更是忙地不可开交,以至于邓百川不得不放下救护的工作专程追在慕容复身后,见缝插针地给几日不曾阖眼又不曾吃饭的公子爷喂点食水。然而,即便慕容复这般全力以赴废寝忘食,他所能做的依然很少。清理断骨碎肉,以盐水消毒伤口,用针线缝合,最后上药包扎,无数将士留下了终身残疾,而能否活命还要看他们是否能度过术后感染期。 这便是战争,把人变成怪物变成鬼的战争。 十月十四,种谔迅速完成银州城内的一切交接工作,下令全体将士进驻银州。军令如山,面对这样的情况,慕容复不得不亲自求见种谔。种谔身为一军主帅,战事紧急日理万机,自然不是慕容复想见就能见的。慕容复倒也干脆,一听种谔正与几位将领商谈战事,便向守在门外亲兵道:“既是如此,学生晚些再来,伤兵营里还有不少事呢。”说着,一摔衣袖就要离开。 慕容复如此风风火火,那亲兵顿时哭笑不得,急忙拉住他道:“慕容公子,这世上只有下级等上级,哪有上级等下级的道理?您切莫心急,先歇歇用点茶。”他见慕容复这几日为了救治伤员熬地两眼通红面色憔悴,感念慕容复仁义,这才提醒他几句。“待经略商定计划,小的即刻为您禀报。”这亲兵话音一落,便有辅兵端上茶水搁在一旁的茶几上。种谔收复银州,银州府衙便暂时充作他的主帐。此时慕容复正在外堂等候,毕竟有瓦遮顶,条件却是比米脂那会好了很多。 这点人情世故慕容复自然是懂的,只是无论前世今生他通常是被等的那个,而伤兵营千头万绪又让他头大如斗,对小节难免有些照顾不周。有那亲兵的提点,他即刻从善如流。只见慕容复将自己整个摔进座椅,随手端起茶碗便一饮而尽,那姿态直如鲸吸牛饮是再无半点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了。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撑着额角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亲兵正发愁是否该把人叫醒,只听“吱呀”一声,种谔的房门却开了。原本正昏睡地不知今夕何夕的慕容复闻声竟猛地站了起来,抹了把脸自言自语地道:“出来了?”说话间就要往里闯。 亲兵见状急忙扯住他,无奈道:“慕容公子,容小的禀报!”说罢,扭头向屋内行去。 有这亲兵稍一打岔,同样自屋内出来的乔峰已然注意到了慕容复,这便上前问道:“慕容贤弟如何在此?” “伤兵营的情况很糟,”慕容复飞快地重复了一遍他已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我需要更多的大夫和药物。” 回应他的却只是乔峰的苦笑。“我军二日后开拔攻取安定堡!” “什么?”慕容复惊疑不定地望住乔峰。 不及细问,那名代为通传的亲兵已然高声道:“经略有令,传召慕容复。” 慕容复精神一振,急忙甩下乔峰走了进去。 内堂里,种谔甲胄在身正背对着大门观看挂在墙上的地图。听到慕容复行礼,他头也不回,只沉声道:“慕容复,你在伤兵营的功劳本将都知道了。待战事结束,本将自会具本上奏,为你请功。我军已议定两日后开拔攻取安定堡,令你两日内梳理轻重伤员,凡轻伤员皆在随军征发之列。” 慕容复一时没有做声,隔了一会方道:“经略,伤兵营如今不能移动,请经略安排一营人马保护伤兵营。另外,伤兵营内还需要更多的大夫和药物,否则,死亡率仍将提高。” 直到这个时候,种谔方才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地望着慕容复缓缓道:“本将方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听明白了。”慕容复眼也不眨一下,“伤兵营里没有轻伤员。所有人都需要休整,两天远远不够!” 种谔闻言忍不住眯起双眼,自眼底迸出的冷芒老辣地令人心惊肉跳。“早闻苏学士固执敢言,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慕容复,你是文人,不懂何谓战争。伤兵营里头,死光了才叫死亡率高,还能站起来的都是轻伤!” “你这是暴虐!法西斯!”慕容复忍不住高声咆哮,“种谔,你敢不敢去伤兵营看一眼?你敢不敢?” 何谓“法西斯”,种谔不明白,但“暴虐”两个字他听懂了。种谔也不耐烦与慕容复这等迂腐文人多费唇舌,只阴着脸向闻声冲进内堂的亲兵一挥手。“慕容复,听令行事!你若不从,这军中多的是人代替你!”人才难得,若非看在那控制在一成之内的死亡率,种谔早下令将这个胆敢连名带姓吼他的慕容复拖出去砍了。 两名亲兵跟了种谔多年深知他的脾气,见慕容复虎口脱险,急忙上前一步,架着他退了出去。 当晚,整个伤兵营被安顿至银州城内。由于大量伤员缺乏必要的照顾,这次移动无疑是加速了他们的死亡。慕容复守在伤兵营里不眠不休地为这些伤员检查身体,将因移动而造成的伤口破裂处重新缝针包扎,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正忙碌间,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伤员忽而清醒了过来。他的左腿齐膝而断,更因感染而起了热症,之前一直昏迷不醒。睁眼见到蓬头垢面的慕容复正对着他的左腿穿针引线,他轻声叫道:“慕容公子……” “来人!按住他!别让他动!”慕容复条件反射地高喊。没有麻醉药剂,针线穿过皮肉的痛楚足以令正常人发疯。 当下便有两名辅兵扑了过来,将其牢牢摁在床上。 那伤员却并没有嘶嚎着反抗,反而勉强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慕容公子,我不行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慕容复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了那伤员一眼,然后,他将手中的针线交给身旁的辅兵,自己则来到他的床头,抱起他的上半身枕在自己怀中,低声道:“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有什么话要告诉家里人,我帮你写信。” “家里已经没人了,”那伤员艰难地摇摇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也好……省得他们伤心。慕容公子,我心里总惦记着……唐僧后来可曾发现白骨精是妖怪,孙大圣是冤枉的?” 慕容复眼眶一热,轻声道:“却说孙大圣走后,唐僧师徒三人来到宝象国。那宝象国中有名黄袍怪法力高强将唐僧抓了去,那黄袍怪身边有一雉鸡精原是白骨精的手下。这雉鸡精见唐僧不愿与她欢好,便将唐僧冷嘲热讽一番,说出了白骨精如何变化欺骗唐僧的始末,唐僧得知真相痛悔不已。猪八戒与沙僧不是黄袍怪的对手,猪八戒得白龙马的提醒,赶去花果山请孙大圣回来相助……”慕容复话未说完,那伤员已在他的怀中慢慢地停止了呼吸,嘴角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松与慰藉。 慕容复没有吭声,许久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时日以来,他已见识了太多太多的死亡,以至于麻木地不知什么叫伤痛了。 两名辅兵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这伤员的尸首自慕容复的怀中搬出,口中劝道:“慕容公子,人死不能复生……” 慕容复失神地摇头,语无伦次地喃喃:“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如果我当年选择学医……如果我知道怎么制作验血试纸……如果我能早些赶到……如果、如果……”他吃力地抱着头,再说不出话来。 天微明的时候,种师道、乔峰、蒋长运三人结伴到伤兵营里来探望慕容复。伤兵营里忙碌了一夜,这个时候大伙都在歇息,唯有慕容复在邓百川与公冶乾的陪伴下守着火堆取暖。乔峰见了他也不废话,直接递了一坛酒过去。“酒能暖身,虽然不是你的‘东坡酒’,但多少喝点罢。” 慕容复摇摇头,低声道:“军营之内,严禁饮酒。” 乔峰转头目视种师道,种师道却笑着用手蒙上眼睛,示意他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复这才伸手接过酒坛,想了想,仍是摆在一旁。“不能喝,喝了手会不稳。”然而纵使他滴酒不沾,此时也早已累地连拿住酒坛的气力也没有,手臂一直不停地发着抖。 蒋长运见状,不由两眼通红,未免自己失态落泪,只得抢过酒坛粗声道:“你不喝,我喝!”说罢,拍开封泥,仰头豪饮。 种师道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慕容公子,我是行伍世家出身,也算是见多识广。有些事,你不知道,我知道。所谓将军难免阵上亡,一旦入了这伤兵营,生死只凭天命。那些重伤员,纵使熬过了今日也未必能熬过明日。这战场上混乱地很,即便我们不出兵也难保不会有人偷袭,谁能日日精细照料他们?以往出兵,三个伤员里头死两个也不算多,如今十个里头才死一个。慕容公子,你已积了大德了,其他的,听天由命罢!” 慕容复闻言只是苦笑。“道理我都懂,只不过……” “慕容公子,你一个文弱书生就不该来这种地方!你心肠这么软,就算救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只要有一个没救到你还是得心烦!可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呢?”蒋长运忍不住嗔道。同样身在伤兵营,那些大夫们就各个呼呼大睡全无心事,只有慕容复愁得吃不下睡不着,随便死一个都好像死了亲爹。 “……文弱书生……”慕容复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实在是累狠了,脑子发木,只知道蒋长运说得不对,却仍想不到该反驳。 乔峰总念着慕容复是他带来的,对他存着一份香火情,此时也开口劝道:“慕容贤弟,人要往前看。打完安定堡,我们还要打夏州;打完夏州,还有石堡城;这一仗要一直打到横山,我们别无选择,你也同样别无选择。救尽可能多的人,为宋军保持尽可能大的战力,其他的,已经顾不上了。” 谁料,他话音方落,慕容复的目光忽而微微闪动,低切地笑了两声,语焉不详地道:“原来如此……种经略要的根本不是西夏的国土,而是以宋军的性命换夏军的性命……我还以为他重视伤兵营才让我写的军令状,原来只是哄我的……”种谔攻下米脂寨即刻起兵进攻银州已让慕容复感觉心急,如今听乔峰介绍种谔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这一路走一路打,根本没有停下休整巩固阵地的打算。慕容复便已猜到种谔的目标是最大限度地消灭夏军的有生力量,而非计较那尺寸之地的得失。 却是种师道见慕容复累成这样心思还能用已是一惊,这般见识的书生可不多,放在伤兵营未免有些可惜了。只是想到慕容复指着他叔叔破口大骂的火爆脾气,推荐他去给叔叔当谋士无疑是害他性命了。 慕容复这见微知著的本事乔峰到是知之甚深处之淡然,又劝道:“听说你好几日不曾阖眼,先去歇歇罢。两日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慕容复沉默地点点头,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被种谔扔出来了?我是主角,居然被种谔扔出来了? 青书:慢慢你就习惯了! 第23章 演砸了的复·南丁格尔·慕容 天明之后,慕容复将在伤兵营内负责照料伤员的辅兵们聚起来开会。战事一启,伤兵营里人人忙地脚不沾地。慕容复作为这伤兵营的主事除了刚来时立了几条规矩,其他时间一向是干活在前休息在后。如今突然听说他要开会,大伙都颇为好奇,不但辅兵们到齐了,甚至有几名大夫也挤出了休息时间前来旁听,一时间将那暂且充作会议室的小土屋挤地满满当当。 众人只见慕容复立在一张书案之后,书案上堆着不少画着红十字的布条,其中的一条却是系在了慕容复的左臂上。臂系白布,那是服丧时才会有的情况。只是纵然服丧,也不会在布条上画上红色的十字。大伙正暗自诧异不知慕容复闹地哪一出,慕容复伸手略压了压室内嘈杂的交谈声,扬声道:“今日召大伙前来,是有事宣布。请大伙静一静,听在下一言。” 慕容复话音一落,土屋内登时鸦雀无声。原来这些辅兵们身在厢军原就比禁军低了一级,他们身在伤兵营又无医术傍身,平日里做的大多是清理绷带搬抬尸首等脏活。虽名为辅兵,但却与苦役并无不同,不但受人白眼,若是撞上个脾气暴躁的伤兵还免不得受些打骂。只有慕容复愿意细心教他们分辨简单的医药以及各种护理手法,将他们从苦役培养成了合格的护士。虽说工作因此繁重了许多,可在伤兵营的地位也同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感念慕容复让他们活出个人样,对慕容复从来言听计从。 “种经略决议一日后征伐安定堡,咱们这些人必在随军出征之列。安定堡居高临下地势险要,咱们的伤兵营怕是离战场颇远。” 慕容复此言一出,不少辅兵们的脸上都浮现出少许喜色。随军出征是无可奈何,虽说辅兵战死一样有抚恤金,但到底还是能不死就不死的好。伤兵营距离战场远一些,这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就低一些。 哪知这喜气尚未发散开,慕容复已然又道:“大伙都知道,救治伤员争的便是这时辰,早一步晚一步相差的许就是一条人命。我决定组建一支战场救护队,上战场抢时间抢救伤员。咱们的将士们上阵拼杀是谓英勇,咱们伤兵营一样不甘人后!”说到此处,他缓缓地扫了这满堂的辅兵一眼。“当然,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大伙干的本不是拼命的活,我要你们去战场是强人所难。所以,究竟要不要加入这支救护队,个人只凭自愿,在下绝不勉强。”说着,他随手掂起一条画着红十字的布条举向人群。“谁若自告奋勇,便将这布条系于臂上,战场上方便辨认。” 一阵难耐的沉默。 就在这片沉默之中,邓百川率先走上前来,目视着慕容复,神情极端复杂地唤了一声:“公子爷……”方才慕容复只吩咐他做一些画着红十字的布条,究竟派何用处却是只字不提,想来也是怕他阻止。慕容复要上战场救人,这与他们原先的目的绝然不符。只是邓百川在伤兵营呆了多日,对这些伤员们的痛楚感同身受,对他们的英勇更是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实说不出劝解的话来。隔了一会,他长叹一声,伸手自慕容复的指端抽出了布条。“水里来火里去,邓百川永远追随公子爷!”说罢,低头将这布条系在了左臂上。 慕容复望着邓百川思潮翻涌却一语不发。邓百川虽迂却忠,他能有这份心,慕容复自然是要保他富贵平安的。片刻之后,他扬眉而笑,随手再抽出一根布条递给旁观的公冶乾。“公冶二哥,咱们兄弟也见识见识这战场!”如果说对邓百川,慕容复发自内心地想要保他富贵荣华;那么对公冶乾,慕容复则是发自内心地想他意外死在战场上。 公冶乾完全不认同慕容复的做法,以至于他旁听至今一直面色黑沉。可此时慕容复都已经将布条递到了他的眼前,公冶乾不愿让人小觑,只得无奈接了过来,沉默地系在自己的左臂上。 慕容复的目光再度转回堂内,扬声发问:“还有人愿意去战场救人吗?” 这一回,此起彼伏的私语声代替了方才的沉默。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辅兵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嘿!猴子!是猴子!”人群中有人调笑高叫,“猴子你凑什么热闹?连尸首都搬不动!” 当然,也有人劝他。“猴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刀剑无眼,死了多冤!” 人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这辅兵长得瘦瘦小小尖嘴猴腮,“猴子”这绰号的确传神。 可那个被叫做“猴子”的辅兵却闻声转过头来,向着人群认真地纠正。“我不叫猴子,我叫张二勇!”只见他大步走到慕容复的面前,红着眼大声道:“慕容公子,若非公子不嫌弃教小的护理,小的在伤兵营也混不上饱饭。如今,小的虽抬不了尸首,可小的会消毒、会缝针、会敷药,小的不怕死,愿随公子上战场救人!”说罢,伸手往桌上抽出一根布条。 “好汉子!”慕容复用力一拍他的肩头,接过那布条亲自为他系上。 眼见这瘦小的张二勇一脸骄傲地立在慕容复身边,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鼓噪。过了一会,一名原本立在墙角的年轻大夫竟走上前来,文质彬彬地发问:“我是大夫,能做的比辅兵更多,能去吗?” 这位大夫慕容复认识,郑渭字质夫,家传了三代的医术,到他这一代已是独苗。此次伐夏,他本不在征召之列,可因为一手精湛的接骨手艺,他还是来了。慕容复与他交情不错,且这回原就不曾打算要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上那险恶之地,这便劝道:“质夫,大夫还应留在后方效用更大,重伤员我会想办法抬回来。” “就怕等你抬回来已经来不及了!”郑渭正色道,“我年轻,跑得动!”说完,他自取了一根布条系在左臂上。 有张二勇与郑渭二人带头,人群中登时一片激昂。当大夫的自恃是读书人要深明大义,辅兵们又觉仗义每多屠狗辈,是以片刻间又跑出数十人来要加入这支队伍。慕容复这才放下心来,优中选优挑出二十一名年轻力壮、身手敏捷、护理知识扎实的辅兵与大夫组成了大宋战史上第一支战场救护队。 十月十五,安定堡之战正式打响。 以慕容复为首的二十四名救护队员身穿铠甲,臂系红十字布条在战场上奔波。轻伤的将士用随身携带的急救包给他们做简单的包扎,重伤员则在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后用担架抬回伤兵营。有慕容复热血鼓动,整个伤兵营的大夫们一致决定将伤兵营设在阵地最前,以减少伤员们被送回伤兵营所需时间。 种谔自然不会拒绝大夫们的要求,为大局着想,他要的是更多随时能参加战斗的士兵。大夫的事只要还有人顶着,大夫本人会不会出事,其实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然而,教种谔意外的却是:仅仅因为战场救护队的出现、因为将伤兵营前置五里,将士们的士气竟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十月十七,鄜延军攻破安定堡,斩获甚众。二十,收复韦州。二十二,蒲桃山大败夏军。二十五,大军征伐夏州。 鄜延军中成建制的战场救护队只存在了三日就好似彻底消失了。自从第一个救护队员被战场的一支冷箭夺去性命,伤兵营内的全体大夫与辅兵都自发地带上了红十字,但凡看到担架空下来,便有人抢着扛了担架去战场搜寻受伤的将士。伤兵营里悬着一个横幅:“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如果这是慕容复的主意,那不过又是一次无趣的抄袭,但偏偏这是上了年纪的大夫们自己想出来。这让人不得不叹服,这个民族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传承千年永不褪色。也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才最终铸就了华夏。 慕容复依旧臂系红十字奔波在战场第一线,这十日来他吃得最少睡得最少干得最多。连日的奔波劳碌让他瘦地几乎脱了形,眼眶凹陷颧骨突出,银色铠甲套在身上好似罩着一具骷髅,唯一醒目的只剩下了他手臂上的那鲜红的十字,红地犹如将士们的热血一般。 夏州之战,十分艰苦。夏州,是西夏政权的发源地,面对这处城高墙厚易守难攻的军事重镇,整个鄜延军上下都觉颇为棘手。攻城战打到第三日,城头上不断弹出的巨石与密集的羽箭令宋军几乎无法冲进距离城墙的百步之内。而夏军的铁鹞子更是了得,种谔数度布阵皆被铁鹞子冲破。种谔心知不可拖延,令宋军骑兵与步兵配合抵御铁鹞子,重甲步兵护翼冲车撞开城门。宋朝立国先天不足,三大马源地尽在敌手。有鉴于此,这才大力发展重甲步兵以弥补防御不足。战场之上,重甲步兵从来都是对付敌方重骑兵的不二法门,如今种谔将重甲步兵调走,在撞开城门之前,宋军显然是要被夏军的铁鹞子压着打。一场大战打到这个地步,无疑是要以将士们的性命铺平入城之路。 慕容复见宋军步兵的阵地数度被铁鹞子撕开,队伍中不断有士兵倒下,而那不断飞落的巨石又将数名重甲士兵砸成了一滩碎肉。慕容复忍无可忍,冲到种谔面前苦劝道:“种经略,先退兵罢!夏州一时打不下来,我们还能想别的办法!” “慈不掌兵!”种谔语音冷酷地道,一挥手,身边便有亲兵上前架住了慕容复。 “种谔!”慕容复气地浑身发抖,高声咆哮。“将士们将性命交托于你,你轻狂好杀,拿他们的性命做赌注!你对得起他们?你……”话未说完,他已被人摔出了主帐。 一名亲兵拔刀出鞘,威逼着慕容复,恶狠狠地道:“慕容公子,你若再祸乱军心,须怪不得我了!” “公子爷!”公冶乾急忙上前扶他,在他耳边低声劝道。“种谔自毁长城,公子爷已仁至义尽了!” 慕容复不做声,深吸一口气,猛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只见他随手抢过公冶乾身上的急救包,竟是独自一人追着那攻城的队伍冲了出去。 数日来,慕容复虽说组织辅兵上战场抢救伤员,可活动的范围也大都只在战地后方,危险系数相对较低。如今眼见身着薄甲的慕容复进入夏军的投石机射程之内,正沉心观察步兵与铁鹞子周旋寻找战机的种师道不由大叫一声,随手牵过一匹战马就要上前阻拦。 怎知,乔峰忽而大步上前劈手夺过种师道手中缰绳,沉声道:“你是骑兵主帅,不可妄动。我来!”说罢,翻身上马,向慕容复奔去。 此时慕容复已从密如飞蝗的羽箭中抢了一名伤员出来,见到乔峰快马赶上,他也不多废话,直接把人扶上了马背。 乔峰一手揽住那伤兵,一手扯住缰绳,向慕容复正色道:“多加小心!” 慕容复点点头,又扭头向前冲。只见他步履从容,身姿飘逸,只在数息之间便与乔峰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种师道见自城头飞来的石块羽箭都自慕容复的身侧擦了过去,没有伤到他分毫,不由大惑不解地低声喃喃道:“这小子怎得比鱼还灵活?”可这一回,种师道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所有的将士,都只沉默地看着慕容复,看着他从死人堆里救人出来。 说话间,慕容复又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一个喘气的,刚做了简单的包扎,乔峰又快马折回。这一次,与乔峰同行的还有邓百川。有邓百川相助,慕容复找寻幸存将士的速度又快了许多。三人两个救一个送,很快便从这杀戮场捞出了五条性命。 这第六名士兵,是邓百川撬开了一块巨石后拖出来的。他的左小腿已被压地粉碎,大量的失血使他面色青白浑身虚汗。慕容复迅速自急救包内翻出一卷绷带,随手撕开他的裤腿,将绷带扎紧在他的膝盖上方。 盐水触到伤口时的痛苦令那士兵痛苦嘶嚎,慕容复毫不怀疑,若非邓百川及时摁住了他,那士兵大概会疼地撞头了断。对于这个时代的截肢技术,慕容复根本不抱半点希望,可他却仍柔声安抚那士兵:“快好了!只是小伤,死不了!” 那士兵苦笑了一声,忽然万分艰难地道:“慕容公子,您上回也这么说……我躺了三天!这一回,我感觉……感觉,好像更糟了……” 慕容复头也不抬,飞快地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他的腿上。“我既然救过你,你就该信我。我能救你一回,自然能救你第二回!” “慕容公子……上回,多谢您替我挡的那一箭……小心!”那士兵话说半截,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巨力来,整个人自地上弹坐起来,一膀子将慕容复撞跌出去。 摔地灰头土脸的慕容复只听得耳边传来“喀啦”一声脆响,他急忙扭头望去,只见方才还好端端地与他说话的士兵胸口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已是七窍流血神仙难救了。那至今不曾与他通过姓名的士兵满是欣慰地望了慕容复一眼,自软下的胸臆间吃力地挤出最后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慕容复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枉死的士兵,半晌说不出话来。若非这士兵舍命相救,方才被大石砸死的,便该是他自己。 “公子爷!公子爷!”原本在远处搜寻伤员的邓百川也扑了过来,叠声追问。“公子爷可还安好?” 慕容复僵直着身体缓缓站起身来,只见他随手拉开腰间的搭扣,身上的薄甲便“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薄甲之下,一身白衣的慕容复身形削直,好似一柄剑、一条鞭。 “公子爷,人死不能复生!”邓百川在他的耳边高声大喊,试图唤回慕容复的理智。 慕容复仍旧一言不发,一把推开邓百川。一掌之威,竟是将身材高大魁伟的邓百川整个推跌出去,摔了个跟头。只见慕容复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柄长刀,酷戾的目光转向夏州城墙,咬牙切齿地吼:“我!操!你!妈!” 几步上前,一刀挥出。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匹落单的铁鹞子竟连人带马被慕容复劈成了两截。人马的尸身在半空中炸裂,慕容复登时整个人都沐浴在一团血雾之中。 这时,乔峰也策马上前,望着慕容复担忧地喊:“慕容!” 慕容复扭头望向乔峰,冷酷的双眸中没有半分情绪。“乔峰,随我来!擒贼先擒王,磨磨蹭蹭,生孩子么?”说罢,他足尖一点,如同一只展翅的大鹏鸟一般向夏州城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慕容公子,南丁格尔女士是不会开国骂滴! 慕容:南丁格尔女士也不会上战场决定战局! 种谔:慕容复,你刚才说什么呢? 慕容:…… 第24章 大宋异族的生存现状 有北乔峰南慕容联手破敌,夏州守军甚至没能赶上午膳城门便告失守。种师道安排了将士清理城池,这才匆忙上了城墙。 城头上,乔峰与慕容复背靠背坐在一起,显然经历一场大战两人皆已精疲力竭。此时城墙上的守军已由宋军取代,那些将士们将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都以崇敬的目光火热地望着他们。方才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凭一身武艺杀出重围跃上城墙,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夏军由此而溃。 种师道拨开人群,向两人望去。他对乔峰更为熟识深知他武功了得,是以这回只扫了乔峰一眼确认他没有受伤,便将目光投向了一直以为是“文弱书生”的慕容复。只见慕容复一身白衣已成血衣,手扶长刀支撑着大半个身体,正低着头不断喘息,显然累地不轻。种师道见状赶忙回头高喝:“有没有点眼力劲?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取水来!” 有种师道一言提醒,众将士终是醒过神来,急忙下了城楼取了茶水过来。种师道劈手夺过一只茶壶,倒了大碗茶水殷勤地送到慕容复的面前,笑道:“慕容公子,慕容少侠!好功夫啊!”种师道率领骑兵瞭望全局,方才慕容复的表现他是历历在目。乔峰出身丐帮还曾在少林学艺,听闻这丐帮帮主汪剑通推荐他来军中效力时也曾赞过他的武功。更放言,十年之后武功第一非他莫属。江湖武林,种师道并不了解也不知深浅,可他却亲自与乔峰交过手。就凭他这点家传武艺外家功夫,在乔峰手底下走不了十招。而慕容复声名不显,想不到方才两人联手御敌,他丝毫不落下乘。这轻身功夫还在乔峰之上,竟是第一个翻上了城墙,斩断了夏军大旗。 慕容复的确渴急了,也不与种师道客气,接过茶碗便一饮而尽。一连喝了三碗茶水方才缓过气来,低声调笑:“家传武学,传男不传女。你要给我当儿子,我才能教你。” 种师道哭笑不得,一拳打在慕容复的肩头。“滚!” 原本坐在慕容复身后的乔峰此时也端着茶碗转过身来,向慕容复笑道:“慕容贤弟,这一战,当真痛快!” “痛快!”慕容复跟着应了一声。他心绪渐平,便嗅到了身上扑鼻的血腥气。只见他微微一愣,忽而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面色一阵青白。下一瞬,他猛然推开了蹲在他身前的种师道,扑向墙角扶着墙壁,一低头,吐了出来。刚才下肚的三碗凉水,眨眼间又全倒了出来。 “公子爷!”邓百川与公冶乾急忙上前扶住他。 慕容复几日不曾有空好好吃顿饭,这腹内空空除了那三碗凉水根本是吐无可吐,可他却仍不断干呕,看神情似是难受无比。 “怎么回事?”乔峰也奔上前来,他虽能确定慕容复完好无损,可见他这般痛苦也仍是忍不住再度出言确认。“可曾受伤?” 慕容复摇摇手,吃力地扯着自己的衣领,好似要将身上的血衣剥下。 众人正是六神无主,老于阵仗的种谔竟不知何时也慢悠悠地踱了上来,了然发问:“头一回杀人吧?” 慕容复浑身一僵,缓缓抬头望住种谔。隔了半晌,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种谔长叹一声,扭头吩咐种师道与乔峰:“种师道、乔峰,你二人尽快安排好城门戍卫,来我营帐商谈下一步的战事。”说罢,便带着众将士施施然下了城墙。 种师道与乔峰二人急忙低头称是。待种谔离开,种师道这才拍了拍慕容复的肩头,安慰他:“慢慢你就习惯了。”种师道身在军人世家,听说过这种情况。纵使平素训练地再好,这不曾见过血的新兵头一回上阵,哭的有笑的有,疯的也有。如慕容复这般只是吐一吐,已算不错了。 慕容复回想起方才杀人的场面,面色一变再变,只喃喃道:“我恐怕……呃……”他一扭头,又吐了。 慕容复历经两世头一回杀人,果然很难适应。直到第二天,这反应才小了些,能少许吃点东西,不再吐地晕头转向。 种谔身为一军主帅日理万机,竟也消息灵通,一俟慕容复好转便将其召了过去。慕容复赶到时才发觉除了种谔,种师道、乔峰与种谔帐下的几位将领都在。看这架势,不像是论功行赏却好似三堂会审。慕容复心下一顿,若无其事地上前躬身一礼,安静地立在下首等着种谔发话。 种谔面色深沉地望着慕容复,缓缓道:“慕容复,你是苏学士的学生。可老夫记得,苏学士是个文弱书生。” “学生这身武功是祖上传下的手艺,粗陋得很,不值一提。学生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不曾想过凭这身武艺搏什么功名,这才掩饰了。”慕容复不紧不慢地道。 “不值一提?慕容公子过谦了!”种谔将探究的目光在慕容复的身上转了一圈,赞道。“慕容公子,你那身马上功夫十分了得啊!”种谔是军事大家,是以众将士只见夏州一战乔峰勇猛无敌慕容复轻功了得,而种谔却能注意到,慕容复的骑术与马上搏杀的本事不但在乔峰之上,更在每日苦练的宋军骑兵之上。种谔已敏锐地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本事,而是——天赋。只见他沉吟了一阵,意味深长地道:“慕容……这可是鲜卑白奴的姓氏。”鲜卑族是游牧民族,身于马背长于马背,原就各个都是天生的骑兵种子。 种谔话音一落,帐内众将士望向慕容复的目光登时满是戒备。大宋自唐末的废墟中建国,立国之后与异族的纷争不断。沙陀石氏卖了燕云十六州给契丹耶律氏,大宋与大辽之间再无屏障;党项李氏又割据自立,这西夏之乱闹了七八十年至今没个了结。可以说,何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宋人最是清楚。此时,众人见立在堂下的慕容复隆鼻深目肤白胜雪,真是怎么看怎么像白奴野种! 慕容复却不动声色,只见他伸手拦住正欲举步上前的邓百川与公冶乾,沉声道:“学生不知什么鲜卑族,学生只知我家世居姑苏父母早亡。先考慕容博也曾在江湖上薄有侠名,先慈王氏更是大家千金。学生这武功是家传武学,只是学生醉心文事,这才拜了苏学士为师。若非恩师忧心国事,我绝不会来这战场拼命。” 慕容复说完,乔峰也起身道:“种经略,慕容公子是乔某带来的。乔某敢以性命担保,他对咱们宋军绝无恶意!” “有哪个有恶意的异族会拼了命的为你们宋军救人?”邓百川见种谔始终面无余色,再也无法忍耐。“你们既然信不过我家公子,我们走便是!伤兵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邓百川提到伤兵营,众将领的面色又是一变。慕容复来了伤兵营之后的变化,他们这些领兵的将领最清楚。这伐夏之战打到现在,宋军伤亡不多士气高昂,慕容复功不可没。若是只看这一条,说慕容复是异族,又似无稽之谈。如今,慕容复在士卒心中威望颇高,若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把人逼走了,显然说不过去。更有甚者,还会影响士气。 种谔显然也懂这个道理,今日与慕容复相见也只为试探。如今见他理直气壮,种谔也隐隐放下心来,又道:“慕容公子这身武艺放在后军却是屈才了,不如……” 种谔话未说完,慕容复已摇头拒绝。“种经略,这战场杀伐刀光剑影,学生实难适应。夏州一战,原是情势所逼无可奈何。况且,我军孤军深入,这后勤补给一旦有失,只怕……” “够了!”种谔不爱听这些,他见慕容复被这战场杀戮吓破了胆更无心与他废话,只冷声道。“既是如此,你退下罢!” “经略!”慕容复扬声急道,“我军异地作战,本是自入绝境。须知百姓思安,将士思归啊!” “慕容复!你若再敢危言耸听咆哮主帅,小心本将以军法治你!”种谔厉喝一声,便有亲兵将慕容复三人赶了出去。 出了主帐,公冶乾仍旧面色不善,恨恨道:“公子爷,这种谔不识抬举翻脸无情,留在他这也是无趣,咱们不如走吧!” 慕容复却是早被种谔赶习惯了,只长叹一声幽幽道:“公冶二哥,我们若是现在走了,那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公冶乾登时哑口无言,隔了半晌,他忽而小声嘀咕:“夏州一战,公子爷就不该出手!如今不但没能让种谔这老匹夫领情,还引得他怀疑……” “二弟!你胡说什么?”邓百川大怒,“公子爷一腔仁义……” “是!公子爷仁义报国,是种谔妒忌贤能!”不等邓百川把话说完,公冶乾已反唇相讥。其中,那“仁义报国”四个字说的尤为阴阳怪气难以入耳。 邓百川闻言立时一愣,只怔怔地立在原地,好似不知所措。 “邓大哥、公冶二哥,你们随我来。”慕容复忽然道,率先走了出去。 邓百川与公冶乾见慕容复面色沉冷,俱不敢多言,这便跟了出去。他们一路尾随慕容复,一直走到了前日与夏军交战的战场方才停了下来。这战场之上,犹有不少宋军士兵在收揽阵亡将士的尸骸将他们入土为安立碑铭记。而战死的夏军却无这等待遇,他们的战友早已抛弃他们溃逃,他们的尸体只能等负责打扫战场的宋军将其付之一炬。若是种谔急着出征,可能连这待遇也无,被抛尸荒野的他们最终只能成为乌鸦的食物。 夕阳下,慕容复望着这阴冷的战场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便已见过数回,甚至已亲自上阵拼杀过一回,慕容复仍旧极难适应眼前这断肢横陈肠穿肚烂的残酷场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轻叹一声,将目光放远再不愿见眼前的场景。“公冶二哥说得对,夏州之战我不该上阵。” 公冶乾面有得色,邓百川却急叫一声:“公子爷!” 慕容复摇摇头,不等公冶乾“忠言逆耳”便续道:“种谔老于战阵,他的布局本没有错。是我妇人之仁,见不得伤亡。没有我,种谔一样能拿下夏州;我若武功不济,他还得分神救我,反而坏事。”说到此处,他终将目光转向了公冶乾。“公冶二哥,你我皆不是领军之才。若要问鼎天下,种家必须延揽,我的计划绝不会改变!” 公冶乾一听慕容复提的是“种家”而非“种谔”,眉心便是一跳,即刻发问:“公子爷指的是种师道?” 慕容复轻轻一笑,暗自心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么知情识趣!可惜啊,始终不是一路人。“公冶二哥,我虽不懂治军,却知观势识人!我知二哥对我行事颇为异议,如今,我们不妨打个赌。” 公冶乾听慕容复说破他的心思也不否认,反而大大咧咧地追问:“不知公子爷要赌什么?” “就赌这次宋军伐夏必败无疑!”慕容复断然道。 公冶乾猛一挑眉,疑惑地道:“公子爷,这几路大军连战连捷,如何会败?” 慕容复却但笑不语,只沉默地望着他。 公冶乾恍然回神,只在瞬息之间心念电转。若是应下赌约,无论输赢如何都得罪了公子爷;可若是不赌,公子爷与自己的志趣大为不同,只怕早晚也是遭他厌弃的下场。想到这,他眉间一横,大声道:“赌了!” “好!”慕容复立时喝了声彩,“二哥若是赢了,今后复官便当二哥是我的卧龙凤雏,对二哥言听计从。可若是我赢了……” “属下无端质疑公子爷,是谓不恭,自当一死以谢天下!”公冶乾朗声道。 “二弟!”邓百川见公冶乾把话说得这般绝登时急了,他心知劝不了公冶乾,又向慕容复哀求。“公子爷……” 慕容复盼着公冶乾死却不能逼他去死,是以笑道:“公冶二哥,你我兄弟,何至于此?复官若是赢了,二哥今后也当对我言听计从才好!”公冶乾面色一红,正欲答话,耳边只听得慕容复又道:“顺便,再送二哥一个添头。我看那殿直刘归仁目光闪烁脑有反骨,必要生事!二哥这几日不妨盯紧了他,看看我说的对也不对。” 公冶乾在军中已久,自然也见过刘归仁,所谓的脑有反骨他却是半点也瞧不出来,当下应道:“公冶乾领命!” “至于邓大哥……”慕容复又将目光转向了邓百川。 邓百川双手乱摇,连声道:“属下信公子爷,属下不赌!” 慕容复又是一笑,只是这一回的笑意却是温和了许多。“我虽不能在军中拼杀,却也不能令种谔小瞧我怯懦。这一回,却是要劳烦邓大哥暂做我替身,不知邓大哥可愿上阵?” 邓百川见多了那些英勇负伤的宋军将士,心中早就钦佩不已,只是碍于立场不同才不敢相助。此时听慕容复有这安排,只觉正中下怀大喜过望,顿时一股豪气从心头急涌上来,高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公冶先生,你听过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句话么? 公冶乾:什么意思? 导演:没什么,你保重! 第25章 兵溃索家平(上) 根据史书记载,种谔率鄜延军攻打西夏,部队到达索家平时由于大雪封路,粮食给养没有及时跟上。将士们正是又冷又饿人心惶惶,忽然听到谣言说是夏军已封了他们的后路,断了他们的粮道,并且马上要挥军攻打他们。左班殿直刘归仁被吓破了胆,竟先溃遁,率领部下向南逃去。由于大雪漫天,溃逃的士兵没有给养,沿途竟倒毙了不少。鄜延军出征时旌旗招展率部十万,可最后收拢溃部却只剩下了三万余人。种谔不战而溃,再无力攻打夏军,只得驻扎浮图城,等待朝廷下一步的命令。由此,种谔所率鄜延军的伐夏之战实则已以失败而告终。 那么,问题来了。 夏军断了鄜延军粮道的谣言由何而来?殿直刘归仁为何深信不疑乃至率先溃逃?问题的答案早已湮灭在厚重的历史之中,慕容复如今要做的,便是揭开这历史的真相。 为此,慕容复去找了种师道,把邓百川送去前军实现他征战沙场的梦想,又把公冶乾安插到后军方便他暗中监视刘归仁。 种师道与慕容复相识已久,并不信叔叔所言慕容复是被战场杀伐吓破了胆才不愿参战,因而见到慕容复便询问起了他的想法。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闷闷不乐地道:“该说的,我在主帐都已经说了。”只是如今鄜延军连战连捷,没人肯信他而已。 种师道自然也是不信他的,眼见慕容复一脸的忧心忡忡,不由劝了两句。“慕容贤弟,如今咱们士气正旺又有你在伤兵营妙手回春,可正是沙场立功遗泽子孙的时候。不瞒你说,打下夏州这报功的奏折已经在路上了,种经略还在奏折里为你请功呢。” 慕容复一见种师道这立功心切的模样,便知其他的话他也不必再说了,干脆转头去问乔峰。“乔兄也是这么以为?” 乔峰思索片刻后方缓缓答道:“这北地一日冷似一日,若是风雪再起,攻伐之战就极为艰难了。”北方的冬季原就难熬,在草木枯衰的时节,夏人若想过冬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打谷草;其二,宰杀牛羊勒紧裤腰带熬过冬季。如今宋军兵临城下,夏人虽说不能打谷草可至少也是以逸待劳。反观宋军,将士们原就比夏人更加不适应这严寒的天气,倘若赶上大风雪,这铁甲着身的滋味可真是永世难忘了。 乔峰提起天气,种师道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鄜延军自八月发兵征战至今,虽说只遇上了几场小雨雪无碍大局,可天气的变化非人力可改变,万一……想到这,种师道登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地道:“难怪叔叔急着用兵,原来也有这气候的缘故!”只要能在天气恶化之前拿下横山,此次伐夏的战略目标便算圆满完成。到那时,哪怕它大雪封山,宋军虽不能继续推进,夏军也决然杀不上来。熬到明年春暖花开,再打下去坏的是夏人的农时伤的是夏人的国力,于大宋无损。 “只是我军推进过快,后勤补给可能跟上?”乔峰望了慕容复一眼,又补上一句。 种师道一听这话便知这是慕容复在种谔面前的老生常谈,当下搭着慕容复的肩头,笑道:“经略治军甚严,这后勤补给断然无虞。” 种师道此言一出,乔峰亦无话可说。他何尝不知种谔此次伐夏原是一场豪赌,只是种谔为人刚愎,他既决定了非赌下去不可,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己所能助种谔赌赢这一局。 慕容复却只是微微叹息,这赌局的最终结果他早在史书上获知。既然无能改变种谔的想法,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保全这有用之身为宋军多捞点本回来。 十一月七日,种谔尽起八万士卒攻打灵州,败夏人于黑水。十二,种谔降横河平人户,破石堡城,斩获甚众。十四,班师返回夏州。十七,稍事休整的鄜延军再度出兵,这一回,他们的是目标是盐州。 大军开拔的第三日,全军路经索家平。这日天色阴沉北风呼啸,过了晌午,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来。眼见道路泥泞不堪无法行走,种谔下令全军驻扎待雪停后再行出发。 随军出征的慕容复在营帐内为轻伤员们换了一个下午的伤药,过了戌时才腾出手来用膳。只是手里这碗能隐约看见人脸的稀粥是怎么回事?虽然忙起来总顾不上吃饭,但也不代表能不吃饭啊!慕容复端着饭碗微微发怔,他还记得昨日仍有稠粥,今日就成了稀粥,莫非这粮草已经供应不上了? 慕容复正兀自沉思,营帐帘门忽然被人大力掀开。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竟是裹着一身风雪的乔峰闯了进来。见到慕容复端着碗发愣,他二话不说劈手夺下,只在一个呼吸间就给倒进了肚里。“几个时辰没喝上水了!”放下饭碗,乔峰心满意足地一声叹息。说完,又咂咂嘴疑惑地道,“怎么你这水里还有饭粒?” 慕容复望着乔峰,张张口,忽而叹了口气,转口问道:“何事?” “大雪已压塌了好几个营帐,不少将士都有冻伤。”说到正事,乔峰的神色也跟着肃穆起来。 慕容复闻言不由叹了口气,老实道:“治疗冻伤的药物我这有,只是用药终究治标不治本。” 乔峰也知慕容复说的在理,冬衣若是不足,只上药又有什么用呢? “粮草还跟得上么?”不等乔峰答话,慕容复又问了一句。 “跟得上。”乔峰点点头,“只是我看这大雪一时半刻也停不了,若是大雪封路粮草辎重运不上来……” 原来禁军的粮草暂时能供应得上。慕容复暗自心道,只是厢军已然断炊,再拖下去只怕…… 慕容复正自出神,只见门帘一扬,一阵风雪直窜而入。“公子爷,那刘归仁果然有问题……”公冶乾走进来叫道,转眼见到乔峰也在,他即刻停了口,正色向乔峰躬身一礼。“见过乔副尉。” 乔峰起身还了一礼,正欲说话,慕容复已然开口道:“公冶二哥,乔兄不是外人,查到什么就直说罢。” 公冶乾望了慕容复一眼,又扭头看看乔峰,终于低头称是。“属下这几日奉命盯着刘归仁,发现他与一名边商过从甚密。属下原本以为这刘归仁执掌后军钱粮,私自做点小买卖也是寻常。只是属下后来见那刘归仁每回见那边商之后皆神色惊惶,这才起了疑心。属下多方打听,那刘归仁竟私藏了几匹好马在后军归他使用,旁人无他手令皆不可调用,这不是要逃跑么?而就在方才,那边商又来了。可这一回,他竟换了咱们大宋的军服,刘归仁如此苦心为他隐瞒,定是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慕容复与乔峰听罢,彼此互视一眼,同时起身道:“去看看!” 这刘归仁官至左班殿直,在后军中也是单独一个营帐。此时天色已晚风雪又大,营地里除了来回巡视的士兵几乎无人走动。慕容复等三人各个身负武功,未免有人撞见,干脆飞身上了帐顶,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在帐顶划开一条缝隙往里窥探。 营帐内,刘归仁已摒退了左右,唯有他本人与一名身穿大宋军服的小卒立在一起。只见那小卒虽肤色泛黑但轮廓分明,隆鼻深目,眼睛淡黄,教人一看便知是党项异族。乔峰见此人仪表堂堂,竟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正蹲在他身侧的慕容复,暗自心道:慕容贤弟这般容貌难怪要被误会成异族。好在慕容贤弟人才俊美,与这党项胡虏犹若云泥之别。 被乔峰暗赞“人才俊美”的慕容复却没有乔峰那曲折的心思,此时正一脸认真地偷听着营帐内那两人的谈话。 “约定昨日前来交易,你怎的不到?”率先出声的是殿直刘归仁,此人不过而立之年已官至殿直单独执掌后军一部。本次伐夏种谔屡战屡胜,想必将来论功行赏也绝少不了他的一份。正所谓官运亨通春风得意,是以平日里往来军营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慕容复几时见过他如今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那小卒躬身赔笑道:“刘将军,小人手头不凑紧,这买卖……” “放屁!”哪知不等他说完,刘归仁就已怒而拍案。“庞承庆,你我相识多年,这种话你哄得了别人哄得过我么?” 刘归仁此言一出,那个名叫庞承庆的小卒登时闭口不言。 “我问你,夏军是不是已经打来了?”刘归仁等不到那小卒出声,就已惊慌失措地追问了下去。“前两日就有谣言夏军派兵截我军粮草,如今听闻王中正已然断粮,我军又遇大雪,剩下的粮草支持不住两日……是不是夏军已经打来了?是不是?” “刘将军,您怕是问错人了吧?小人毕竟是夏人,哪有出卖自己人的道理呢?”那庞承庆却正色道。 刘归仁闻言登时面色狰狞,咬着牙阴声道:“你连夏军的死人财也敢发,还跟我提什么忠义?姓庞的,今日你若不说实话,我让你人头落地!” 庞承庆被唬地连退两步,赶紧老实点头,小声道:“刘将军,你我相识一场,小人也不想将军死得不明不白。梁大帅的确已断了鄜延军粮道,这粮草辎重将军是不必指望了。梁大帅英雄了得,待雪停之后必要与你家种经略决一死战。如今鄜延军上下是又冷又饿,只怕这一战……”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停了停。“小人虽爱财,可这富贵荣华也唯有有命在才能享用,还请刘将军放小人离去。” 刘归仁得到确实的消息如遭晴天霹雳,只见他面色青白地跌坐在椅内,无力地向那小卒挥了挥手。那小卒如蒙大赦,赶忙一低头退出了营帐。 “乔兄,你留下监视刘归仁,我去擒那奸细!”刘归仁被吓破了胆,慕容复却知今日这雪下得这般大,那庞承庆居然能来去自如,哪里会是普通边商? 乔峰点点头,握着他的手腕嘱咐道:“小心!” 慕容复跟着点头,补上一句。“盯紧刘归仁,不能让他私逃!”人有从众心理,士卒们原已是又冷又饿,若是见了上头的将领率先脱逃,这军心也就散了。 “放心!”乔峰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乔峰行事向来稳妥,有他这一句,慕容复真是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这便扭头跃下营帐向那奸细追去。同样明白的还有公冶乾,然而他却只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默不作声地随慕容复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北乔峰南慕容,到底是国民CP啊,看看这默契度! 慕容:…… 慕容博:为什么不是南慕容北乔峰? 乔峰:…… 第26章 兵溃索家平(下) 那化名“庞承庆”的西夏奸细一出军营便策马狂奔,一路奔出十余里,这才勒马回缰,扭头回望宋军军营所在,冷冷一笑。 庞承庆原是西夏密探,以边商的身份与刘归仁结交多年,从他的手中收购宋军战利品,给了刘归仁无数好处,终于取得他的信任。刘归仁胆怯贪婪,听了他的消息必然要引军脱逃,种谔的鄜延军不战而溃,这灵州之围就算是解了。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刘归仁临阵脱逃定会被斩首示众,只怕他到死也想不到这些年收的钱财原是他自己的买命钱!想到宋军来日的败局,大夏国祚得存,“庞承庆”更是心情舒爽,也不在乎这风雪拂面,只放声大笑。 哪知这笑声过半,原本空无一人的山道上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什么事这么高兴,说出来大家一起开心开心!” 庞承庆闻言一噎,笑声戛然而止。然而,目光四下一扫只见风雪漫天却无半个人影。他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藏,这便扬声发问:“什么人?” 无人回应。 庞承庆身为密探武功不高,却是耳聪目明之辈。今夜风雪凌冽不见半分月色,说话之人出现在这无人的山路上,必然是有心等他。武功,也必然在他之上。想到这,庞承庆的心里不由涌起一丝焦躁,身躯无意识地绷紧,连带着跨马的马匹也不安地打了几个响鼻。 过了一会,风雪渐小,借着地上积雪的反光庞承庆隐约见到在他的正前方有两人缓步而来。庞承庆看到那两人时他们相距大约有一丈开外,然而只是眨眼之间,那两人竟已立在了庞承庆的马前。 当先的一人是一名尚未元服的少年,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向庞承庆抱拳一礼,一脸和气地道:“鄜延军慕容复见过庞先生,我家种经略正在军中恭候庞先生大驾!” 庞承庆眉心一抽,迅速自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飞身向慕容复刺去。 慕容复却并未动手,反而意态闲适地向后退了两步。这等小角色,自有公冶乾为他料理。 果然,不过是三招两式,那密探就被公冶乾一掌打得口吐鲜血跌坐在地,半天也爬不起身来。公冶乾随手拎起那密探的衣领,将他摁倒在慕容复的身前,交令道:“公子爷!” “有劳公冶二哥!”慕容复向公冶乾微一点头,正欲举步上前突见那密探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狠狠砸在地上。一蓬白雾自砸碎的瓶中猛然冒起,瞬息便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之中。 “不好!二哥,屏息!退后!”慕容复勃然变色,右足凌空虚踢出一脚。只听那密探一声惨叫,整个人连同一地碎瓷同时被那凌厉的腿风扫了出去,直跌出数丈开外立时昏厥。 然而慕容复这一声终究是喊晚了一刻。原本立在那密探身侧的公冶乾虽不曾被慕容复的腿风波及却忽然泪如雨下,“啊哟”一声软倒在地无法动弹。 慕容复见状不由微微蹙眉,轻描淡写地挥了两下衣袖。但见其袖风所至,他身侧飞扬的雪花连同脚下的积雪被一并卷起,犹如两个滔天巨浪狠狠地拍在一旁的山壁上。 软倒在地的公冶乾神智未失,见此情形竟是微微变色。原来公冶乾尤擅拳法,自夸掌法江南第二,平生只服气过慕容博。若论掌法之精妙,公冶乾自信远胜慕容复,可他活到如今这把年纪却绝无慕容复这般深厚的内力。想到慕容复不声不响武功竟已这般精进,公冶乾心中竟隐生惶恐。 慕容复此刻却无心照顾公冶乾的情绪变化,待确定空气之中再无毒烟,他几步上前,随手将那密探拎了起来,冷声道:“悲酥清风,原来阁下是西夏一品堂的人。久仰,失敬!”慕容复话虽笃定,心中却已暗自生恨。若非他读过原著,还记得原著中这西夏一品堂唯一拿得出手的毒药,只怕今日已遭了暗算小命难保。想他两世为人方能身康体健,虽说身份尴尬麻烦缠身,可若是这般憋屈地死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岂非笑话? 那密探连受重创已是半死不活,他原本身材高大,如今被慕容复拎在手里却好似一个婴儿般毫无反抗之能。听闻慕容复一语道破他的来历更是胆战心惊,只见他面色一白又喷出口血来。 慕容复一脸厌恶地侧身避过,淡然道:“把解药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那密探闻言只艰难地摇了摇头,尚未开口说话,只听“喀拉”一声脆响,他的右手拇指竟已被慕容复随手掰断。 那密探又是一声惨叫,慕容复却不动声色,缓缓道:“十指连心,你认为你能熬得到第几根手指?”说罢,又干脆利落地将那密探的食指也折了下来。 随着那熟悉的断骨声响起,公冶乾忍不住微微发抖。他知道慕容复是在为自己拿解药,可见了慕容复这般冷酷的神色,他却只觉不寒而栗,仿佛往昔所见那个温文尔雅言笑晏晏的公子爷全是假象。 那密探终究没熬过酷刑,到第四根手指的时候便哭喊着交代了解药所在。慕容复按他的指点自马鞍下搜出一个瓷瓶,见那瓷瓶上刻着“悲酥清风,嗅之即解”八个篆字这才满意而笑,将其送到公冶乾的鼻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公冶乾便觉手足恢复知觉,这便站了起来。他方才被慕容复狠狠吓了一回,不敢顶嘴,只低眉顺眼地发问:“公子爷,此人如何处置?”那密探武功低微,此时早已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慕容复不假思索地答道:“带回去交给种谔。” “是。”公冶乾应了一声,上前将那密探拖了起来。 却是慕容复见公冶乾这般听话反而有些不适应,不由解释了一句:“公冶二哥,我们的赌约仍然有效。只是我若从中作梗才令种谔兵败,未免胜之不武。” 公冶乾沉默了一阵,终于问道:“公子爷如何得知他是西夏一品堂的人?”想他老于江湖也只隐约听过西夏一品堂的大名,至于这悲酥清风更是闻所未闻。公子爷正当年少又从未在江湖上行走,怎会知道的比他这个老江湖还多? 这个问题慕容复却实在无法如实作答,因而只含糊地敷衍了一句:“我听乔峰说的。” “原来如此。”公冶乾干巴巴地应道,心中却道乔峰又比你大得了多少?只是眼下他实不敢与慕容复较真,便沉默地随其向军营走去。 军营里,情况却并不好。慕容复走后,乔峰一人盯着刘归仁,尚未来得及设法通知种谔,被西夏密探带来的假消息吓破胆的刘归仁便急急召来了身边亲信的士卒,要他们护卫着他逃跑。乔峰岂能容他私逃动摇军心?然而动起手来刘归仁毕竟是人多势众,乔峰虽不曾让其脱逃,刘归仁帐中的异动却引起了将士们的注意。 慕容复带着密探回来时,乔峰已将刘归仁五花大绑压入种谔的军帐,可在军帐的外面也同时挤满了惶惶不安的士卒。慕容复在军中救死扶伤威望颇高,见到他出现,众将士纷纷让开一条通道让他通过。就在他即将踏入军帐的那一刻,终于有一名士卒小声地说了一句:“慕容公子,咱们的粮草是不是真不够了?” 有人率先发问,大伙的胆气都足了,这便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有的抱怨:“今夜已经只有稀粥了!”;有的惊惧:“刘殿直可是掌管粮草的啊!”;有的担忧:“若是夏军趁机偷袭……” 眼见群情汹涌,慕容复急忙伸手在半空中压了压,示意大伙安静。“粮草一事,在下同样一无所知。只是如今雪如鹅毛道路难行,这运送粮草的队伍迟了一日半日,想必也是有的。”慕容复的话音并不高,可却因为包含内劲的缘故准确地送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咱们鄜延军一路连战连捷,靠的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如今我等身在险地,更不可自乱阵脚。种经略深谋远虑,若是真有不妥定会早做打算,大伙尽管放心。” 将士们各个都是久经沙场,如何不知慕容复说的是正理,只是事到临头总难免焦躁不安。听慕容复这般所言,众人静默了一会,忽而又有人高声发问:“刘殿直私自脱逃,是不是因为咱们的粮道给夏军断了?” 慕容复闻言即刻做出惊疑之色,只道:“这话从何说起?这等不具不实的谣言岂能轻信?”说着,他向公冶乾一招手,示意他将那密探带出来示众。“刘殿直私自脱逃乃因其私通西夏边商贩卖战利品教经略知道,怕经略治他的罪呢。在下方才便是奉经略之命前去捉拿这西夏边商,如今人赃并获,也好令刘归仁无话可说!” 慕容复说罢,公冶乾便配合地将那密探的发髻用力一扯,露出他那张十分醒目的异族脸孔来。众将士见状同时“哦”了一声,这气氛登时松动了许多。 慕容复见这紧张的情势缓解便也跟着微微一笑,他知自己人微言轻是以也不劝他们退下,只管带着那密探进入了军帐。 军帐之内,刘归仁正痛哭流涕地对着种谔苦苦哀求。“经略,我军粮草仅够支撑两日,小人是急昏了头了,这才起意点兵去接应押粮车队……小人办事糊涂,可小人并非有心脱逃,小人冤枉啊!” 刘归仁这话无疑倒黑为白,他久在军中与众将领们十分熟识,总有几人为他美言,反而将乔峰这个无根无底的江湖客逼得十分尴尬。乔峰虽说行事稳妥,可也毕竟是头一回在这官场历练,如何见过这等说哭就哭颠倒黑白的本事,竟是立时愣在当场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乔峰不说话,却不代表刘归仁身边的亲信也不会说话,只见他们一个个梗着脖子气冲牛斗地道:“经略,这乔峰好生无礼!殿直与我等商量点兵接应押粮车队,他忽然闯进来,提拳就打!经略,他一个小小的陪戎副尉,以下犯上目无尊长,我等冤枉啊!” 种谔看看刘归仁又看看乔峰,沉吟着道:“乔副尉,你可有话说?” 乔峰安抚地向立在他身侧的种师道微微一笑,上前问道:“敢问刘殿直,今夜之前在下可曾与你有何瓜葛?” 乔峰话音方落,刘归仁立时目瞪口呆。这乔峰原是在江湖打滚与官场全不相干,来鄜延军只为慷慨报国。平日里,乔峰在前军冲锋陷阵,刘归仁在后军打点粮草,莫说“瓜葛”,便是连话也不曾说上几句啊。乔峰与刘归仁既是无冤无仇,又怎会平白无故陷害于他?刘归仁窒了窒,忽而恨声道:“你说我勾结夏人、临阵脱逃、动摇军心,证据呢?” “证据在这!”他话音方落,慕容复便已将那昏迷的密探丢在他的脚下。见到这个本该远走高飞的边商出现在此,刘归仁顿时面如死灰。慕容复却与乔峰相视一笑,上前将自那密探身上搜出的一块铭牌递给种谔。“经略,此人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什么?”刘归仁登时魂飞魄散,疯了似的高声大喊。“经略,小人不知啊!小人不知啊!”只是这个时候却再无人理会他,不一会,便有种谔的亲兵上前将他与他的亲信一同堵了嘴暂且拖了下去等候处置。 刘归仁通敌之事种谔早听乔峰禀报,此时见慕容复拿出了证据也并不十分意外。只见他的手指在那铁制铭牌上轻轻一抹,凝声道:“夏人的爪子伸得够长啊!” 慕容复却不接话,只道:“经略,如今要紧的不是这一品堂,而是粮草。” 种谔了然叹道:“你仍是要我退兵?”种谔老于战阵,哪里会不知道今日若非乔峰与慕容复擒下刘归仁,只怕整个鄜延军都已随着刘归仁这个贪生怕死的蠢物溃逃。 慕容复点头道:“我知经略听得生厌,只是如今大雪连天我军的粮草无法支撑,再这么下去,不等夏人来攻,我们自己就要先溃了。” 这一回,种谔再没有大怒着将慕容复赶出去。事实上在乔峰未带着刘归仁来之前,种谔便已在军帐中与众将领商讨如何应对这困局,支持暂且退兵待援的不在少数。只是两军对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退兵,鄜延军这一路的伐夏之战可就输了一半了。“行百里者,半九十。”种谔无力叹道。伐夏五路,李宪固守兰州止步不前,王中正托庇在他身后只能打打顺风仗,高遵裕外戚身份不通军事,种谔自己明白此时一退就是回天乏术,不由满腹忧愁。 慕容复唯恐他仍不愿退兵,待高遵裕灵州战败,鄜延军被断了后路届时死伤更重,这便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经略,灵州乃西夏中腹,我等与高遵裕汇合攻取灵州,此战未必没有转圜。” 慕容复此言一出,种谔即刻抬头看了他一眼,许久方道:“如此人才,怎得偏偏心性仁弱见不得血?” 慕容复不知种谔话中深意,只当他仍不满自己不愿上阵拼杀。他不愿因此与种谔顶撞,干脆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问道:“种经略,这密探不知如何处置?” “杀了便是!”种谔皱眉道。 慕容复早知他会这么说,宋时对情报战向来不甚重视,以致政事堂泄密竟成常态。只是这密探牵连到西夏一品堂便是牵连到原著戏份,慕容复自然很有兴趣打探一二。“不如交给在下,说不定还能打听出什么来。” 一个西夏密探的生死自然不在种谔心上,他挥挥手,举步向外走去。出得军帐,见到众将士俱是惴惴不安地望着自己,他只负手高喝:“都呆这做甚?再不滚,小心军法治你们!”有种谔一言,众人顿作鸟兽散,一场动乱立时消弭。 翌日傍晚,风雪方停。厚重的积雪让这天地都裹上了厚厚的银妆,几乎教人难分南北。种谔借口道路难行决议领兵退回夏州,徐图后计。 作者有话要说:乔峰:敢问刘殿直,今夜之前在下可曾与你有何瓜葛? 刘归仁:卧槽!这个时候,你难道不该大叫冤枉么? 慕容:呵呵! 第27章 不可得罪的慕容公子(上) 种谔退兵后不久,伐夏之战情势急转直下。因夏人收缩防御的策略布置得当,深入敌军腹地的宋军后勤辎重屡遭袭击,各路宋军因后勤不继而败退,损失十分惨重。十一月末,高遵裕所率环庆、泾远在灵州遭遇大败。宋军五路合围之势被破,几路大军只得一退再退。伐夏之初,宋军原定计划乃是五路大军合于横山消灭西夏,可最终在军事上取得的成果却仅仅只是占领了银、石、夏、宥诸州和横山北侧一些军事要点。 然而,军事上的失利直接导致了外交上的弱势。元丰五年正旦,大辽皇帝耶律洪基遣萧福全等来汴京名为朝贺,实际却是谴责大宋违背庆历和议无端挑起战争,并暗示倘若宋军不退兵,辽国亦不惮起兵为西夏张目。大宋迫于辽国压力,又无奈归还了占领西夏的部分土地。自此,宋军的伐夏之战实际已以失败而告终。 战役结束之后,自然是论功行赏。种谔右迁凤州团练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种师道官授左班殿直,乔峰晋仁勇副尉,慕容复也因照顾伤员得力增补凤州助教。值得一提的是,乔峰的仁勇副尉乃是正九品的武散官,慕容复的凤州助教却是从九品的职官。慕容复虽说比乔峰低了半品,可根据宋朝官制,文官天然比武官高半级,职官比散官高半级,因此这两人的地位应是不相上下。可如今两人俱身在军中,却是乔峰比慕容复更得重用。然而说到底,无论文官武官、职官散官,终究也不过是九品芝麻官。 元丰五年的正旦,慕容复是在米脂度过的。正旦之后,延州知州沈括到访。沈括是宋时历史上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由他所著的科学经典《梦溪笔谈》被誉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在学术上,沈括的确无愧于他的科学家之名,他为人好学善于动手动脑,并且没有任何知识视野上的偏狭,正是由于他的记录,中国古代的不少技术发明得以传承。然而,沈括在学术上的成就却并不能掩盖其在道德操守方面的缺陷。可以说,在政治上沈括非但不伟大,反而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捕风捉影的高手。沈括与王安石本是世交,王安石主张变法图强,他曾极力为王安石鼓吹。然而,一旦变法失败王安石下野,他又翻脸无情对王安石落井下石。为此,王安石曾评价沈括道:“沈括小人,不可亲近。”而比王安石更倒霉的,是苏轼。沈括与苏轼本是好友,可沈括却以“与轼论旧”为名将苏轼的新作抄录到手,将其中可以曲解为诽谤君父讽刺变法的诗句呈报给了宋神宗,一手掀起了差点让苏轼丢了性命的乌台诗案。沈括这样的为人自然为时人所不齿,以至于在他死后既没人给他建碑也没人为他写墓志铭,史书上也没有单独的列传,无论生前死后都痛遭非议无人敢与其为伍。 这一回,沈括造访鄜延军乃因慕容复救治伤员的方法引起了他的关注,希望能够详加了解并且做一记录。然而,慕容复却是苏轼的脑残粉。对于这样一个曾经丧心病狂陷害过自己偶像的小人,慕容复自认没有出手取他性命已是对其最大的宽仁。至于传道授业解惑,沈括未免也想得太美了。基于这样的心态,慕容复在沈括表明来意之后便将其送去了伤兵营,美名其曰实践出真知,而他本人则跑去审讯那西夏密探。 沈括的为人,在官场上也算是人尽皆知。种谔不愿与沈括牵连太深,以免遭他反咬,是以这几日看他在伤兵营里乱撞也只装作不知。有种谔这个鄜延道总管范例在前,整个鄜延军上下皆十分默契地将沈括视作隐形。唯有乔峰这个官场新手不知深浅,去寻慕容复为沈括说情。 慕容复听乔峰絮絮叨叨地夸赞沈括平易近人勤学好问,要求慕容复为了宋军们日后能得到更好的照料降低将士们的死亡率将他照料伤员的经验说与沈括,不由一阵默然。此时此刻,慕容复感叹的不是乔峰的热情单纯,却是他的眼力见识,即便也许他本人也未必有所觉。《左传》中曾提及“三不朽”,指的是立德、立功、立言。从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客致力于著书立传,目的便是要将自己的思想流传下去,成就“立言”。乔峰重视沈括前来记载护理工作,于他,只是希望能够通过沈括将这护理方法传播给各路宋军。可在慕容复看来,这无疑也是“立言”,通过沈括的记载,这超越时代的护理方法不但能在现时传播,更重要是能够造福后代,甚而改变中国古代的医学发展进程。 只是出于对沈括的芥蒂,慕容复并不认为非得由他沈括来担此重任。苏轼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大嘴巴,他的文章也同样比沈括的文章有更大影响。想到这,慕容复不由轻轻一笑,低声道:“乔兄难道不知,我恩师与沈括早已交恶?”扭头见到乔峰一脸愕然地望着自己,他又幽幽补上一句。“沈括其人惯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我恩师方才摆脱牢狱之灾,我可不想因为我的一句无心之言又连累了他。” 官场上的事,乔峰果然一无所知;“文字狱”的可怕,他更是懵懂不明。然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乔峰还是懂的,苏轼既已与沈括翻脸成仇,再勉强慕容复与沈括结交却是陷他于不义了。“话虽如此……实在可惜了慕容贤弟这一身好本领……” 眼见乔峰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慕容复不知何故竟似鬼摸头了一般温声言道:“改日,我抽空将这护理之法整理具本交给种经略,剩下的就看经略的能耐了。” “当真?”乔峰两眼发亮,恨不得现在就催着慕容复去具本。 假的!慕容复却是懊悔不迭,他身世尴尬原本求的便是一个默默无闻,具本写护理之法显然是平白招惹麻烦。只是这世上偏有那么些人,人品过硬十足真金,见他忧国忧民,旁观者也免不得被感召着劳心劳力。前有苏轼后有乔峰,慕容复实无法拒绝他们,只得强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到苏轼,便又想起能把这“发明”护理之法的功劳推到偶像的头上去,这才放松了下来。 乔峰虽不知苏轼与沈括的恩怨,可他也明白慕容复甘愿将这护理之法具本上奏朝廷已是大公无私。乔峰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这便上前拍着慕容复的肩头转口道:“那西夏密探可说了什么?” 慕容复亦知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这乔峰行事豁达为人通透,与他相交的确是省心省力。听乔峰有此一问,他只漫不经心地道:“此人嘴硬地狠,还得严刑拷问才行。” 乔峰想起伤兵营里但凡不治一个慕容复那心口疼地睡不着觉的模样,心底便是一阵好笑,只见他轻咳两声勉强维持住一本正经的脸色。“你打算如何严刑拷问?” 慕容复鉴貌辨色,怎会不知乔峰根本不信他的手段,这便答道:“乔兄若是得空,不妨随我去见识见识,我料他今日也该招了。” 慕容复说地如此有把握,乔峰必须有空啊,当下跟着慕容复去见识了。两人走了一段,竟是进入了一处废弃的农宅,下了阁楼来到地窖旁。邓百川与公冶乾俱已守在地窖边,见到慕容复出现,邓百川登时松了口气,上前禀报:“公子爷,从昨晚开始就无声无息了,会不会死了?” 邓百川一脸忐忑不安,慕容复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冷冷地道:“又没短了他的吃喝,死不了。把人带出来,看看他现在是否愿意跟我这无名小卒说话。” “是!”邓百川如释重负,这便打开地窖下去提人。 站在一旁的公冶乾闻言,面上微微一抽。他还记得四天前见那密探时的情景。公子爷问了他三个问题:“你是何人?在西夏一品堂是什么品级?对西夏一品堂你知道多少?” 那密探成为俘虏也得两月有余,由于慕容复总腾不出手来处置他,这两个月下来早就养好了伤。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见慕容复和和气气地问他话,那密探冷哼着道:“你又是何人?无名小卒,也配与我说话?” 随行的邓百川与公冶乾同时生怒,然而不等他们上前对那密探饱以老拳,慕容复却已下令将这密探绑了手脚锁进地窖。公冶乾对慕容复的这一决定全然不明所以,只当他又是心慈手软。哪知,这密探被送入这地窖的第一天还能悠然自得地唱小曲,第二日就已声嘶力竭地高声叫骂要公子爷放他出去,到第三日就成了彻底崩溃的痛哭求饶,那仓惶的哀嚎声直教公冶乾毛骨悚然。若非公冶乾亲眼所见地窖内空无一物,他简直要怀疑那密探是否在下面受了凌迟的酷刑。直至傍晚,密探大约是力竭了,再无声息。邓百川忧心他自尽,公冶乾却是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他是宁愿那密探死了,也不愿再听他哭号了。 不一会,邓百川便将人待了上来。只见那密探蓬头垢面屎尿齐流萎靡不振,邓百川一松手,他便好似一滩烂泥一般软软地倒在慕容复的脚下。 慕容复不适地用指节抵住鼻子,上前道:“庞先生,你是现在招,还是改日招?” “庞承庆”闻言,登时全身发抖,喉间“呼呼”粗喘了两声,竟又失禁了。“我招!我招!”他努力抬起头崩溃哭道,“我叫李、李延宗,宗室……我、我……是西夏宗室。大夏皇帝是我族叔……别杀我,别送我回地窖……我招!我什么都招了!” 慕容复微微而笑,柔声道:“李先生,你只有最后一次机会,别再让我失望了。”说完,便扭头吩咐公冶乾:“公冶二哥,交给你了。” 走出农宅,乔峰难以置信地长出一口气,问道:“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江湖传言曾有一套失传的邪功名为摄魂大法……” 慕容复“扑哧”一笑,悠然道:“乔兄,你想多了。我只是关了他三天,没有光、没有人,无声无息,仅此而已。” “那为何……”乔峰不解。 慕容复沉吟了一会,斟酌着用词,尽他所能让乔峰了解这“小黑屋”的原理。“我们依靠五官去感知这个世界,一旦失去感觉的能力,大脑会产生幻想,而这种幻想足以把人逼疯。” “这……这……真是……”乔峰语无伦次地叹息,“难以置信!” “乔兄想试试么?”慕容复跟着补上一句。乔峰是习武之人,不知这小黑屋对他会有多大的影响。慕容复自认很有实事求是的科研精神,前提是乔峰愿意配合。 乔峰特别不愿意,犹如见鬼了一般猛退一步,指着慕容复笑道:“真是不可得罪的慕容公子!”这一句原是伤兵营里的玩笑话,如今被乔峰拿来揶揄慕容复倒也正合适。 公冶乾在三日后将李延宗的口供交给了慕容复。并非李延宗有心拖延,事实上,李延宗连他五岁尿床七岁偷看丫鬟洗澡的往事都说了出来。只是在招供之前,公冶乾不得不先给被吓破了胆的李延宗找大夫治一治他的失禁和结巴。 正在伤兵营内打转的沈括自打见了李延宗,又对慕容复的逼供手法产生了兴趣,便尾随着公冶乾在慕容复的营帐里堵住了他。“本官对助教讯问的手法十分有兴趣,可否请助教解说一二?”沈括如今正是官运亨通意气风发,向慕容复问话时的口吻虽说客气却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慕容复可不是乔峰这种对官场规矩一无所知的江湖草莽,沈括口称“本官”又称他为“助教”,那是明摆着用他正四品的官衔压他从九品的官衔。只是,慕容复又怎会吃他这一套?只见慕容复“呵呵”两声,幽幽道:“实践出真知,沈大人可有兴趣亲身上阵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公冶乾:导演,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导演:你现在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公冶乾:真的么? 导演:也许……大概……可能……吧? 公冶乾:…… 第28章 不可得罪的慕容公子(下) 慕容复的推诿敷衍终是惹恼了沈括,眼见沈括拉长脸离开米脂,种谔难得提醒了慕容复一句:“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慕容复却全不放在心上,只道:“这等反复小人,既然赤诚相待换来的只是无情迫害,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摆明车马势不两立。”慕容复知道,沈括从来都是个彻底的官迷。如今他正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好加官进爵,暂且还腾不出手来对付自己。等永乐城之战宋军惨败,沈括被贬均州团练副使,他的政治生命已然完结,再想回头对付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种谔虽在军伍却也知道沈括诬陷苏轼的“壮举”,而慕容复对苏轼奉若神明,改进护理方法救治无数伤兵的偌大功劳都能眉头不皱一下地双手奉给苏轼,对沈括深恶痛绝也是情理之中。他低头扫了一眼慕容复奉上的护理之法的具本,转口道:“你的具本本将自会为你上奏朝廷,这护理之法救人无数乃是不世奇功,有你相助,你恩师免罪起复指日可待了。” 慕容复闻言只躬身向种谔谢了一谢,语气却并不热络。官场上的苏轼是天生的倒霉鬼,起复对他未必是什么好事。 种谔也不在意慕容复的态度,只是因为沈括的造访多少有点感慨,不由道:“沈学士对杂学颇为精通,这军中所用的地图和不少兵器都曾托赖他改进推广,可惜不能专心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慕容复得种谔一言提醒,即刻想起如今的时代重经义而轻技能,不少古代的先进技术没能流传后世,都是因为不重视记录的缘故。若能将这些技术记载下来,还有那些后世的先进技术……慕容复登时精神一振,有幸穿越一回要他抄袭那些著名诗词骗取文名是不屑为之的,可若将这些推动科技发展的技术记载成册造福百姓,总好过浑浑噩噩虚度光阴。想到这,慕容复即刻对种谔大大地一揖,喜不自胜地道:“多谢经略提点!” 种谔见慕容复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前思后想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一句话提点了他。然而种谔有所不知,自两人谈话之后,慕容复凭着他的万贯家财和绝佳的记忆力,一生兢兢业业记载当世的科学技术,加班加点剽窃后世各类学术成果,所撰书册堆满了整个环施水阁,涉及的内容包含了科技、金融、农业、水利、人文、政治、医学等各个方面,有力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发展。环施水阁被誉为十一世纪百科图书馆,而经由慕容复亲手撰录的典籍更被后世称为“慕容抄”,只因数量稀少,故而无论是在技术层面还是考古层面都具有极高的价值。 种谔与慕容复相处已久,深知他为人机警不会出错,眼见想不明白也就不再理会。元丰五年三月,宋军再度出兵攻克葭芦寨。此战告捷,朝野群情激奋,誓师北上平灭西夏。为此,种谔亲自前往汴京,面见神宗奏对伐夏的计划。种谔南下时意气风发只当只要说服了神宗,便可从容布置,修筑银、夏、盐三州,居高临下俯视兴、灵二州。待攻克兴灵,西夏都城兴庆府当可一鼓而下。 然而慕容复却知,性情急躁的神宗绝不会青睐种谔这个旷日持久靡费资财的筑城计划。甚至再过不久,那个纸上谈兵的徐禧就将官拜给事中前来鄜延军成为沈括与种谔二人头上的太上皇。徐禧其人并非科举出身,乃是得了神宗的缘法才获高位。走上层路线的他果然十分了解神宗皇帝的心思,上书神宗在永乐筑城节省军费,并保证筑城之后将很快拿下横山,平灭西夏。比起老老实实的种谔,徐禧的奏对才叫体察上意,可最终永乐城之战的结局却唯有斑斑血泪。 该为此负责的,是志大才疏贪功善妒的徐禧,更是急躁轻信用人不当的宋神宗,至于惯于见风使舵附和徐禧的沈括只是代皇帝受过罢了。可怜一代名将种谔战前不得神宗皇帝的信任,无法左右战局,战后却因伐夏之战是他首倡而被文臣们群起而攻之,文官们甚至放言“种谔不死,边事不已”。最终,种谔疽发于背郁郁而终,一如多年前的狄青一般,没有死在敌人的刀箭之下,却是倒在了文臣们的刀笔构罪之中。 想到这些,慕容复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扯着种谔的缰绳,殷殷道:“经略,官家性情急躁不懂军事,奏对时更要注意措辞啊!”种谔讶然地望着慕容复,慕容复却又道,“学生家里是行商的,这买卖要成就得使劲夸自己的货色好,省钱、省力、一劳永逸,等买主会了钞……” “放肆!”哪知慕容复话未说完,种谔已一鞭子抽了过去。“这等小人行径也敢在本官面前卖弄,他苏子瞻是怎么教的学生?” 慕容复身负武功原可轻易躲开,却生生扛下了这一鞭子,仍死死拽着种谔的缰绳,大声道:“我是为你好!就你这火爆脾气,小心君前失仪,官家贬你的官!” 种谔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后生晚辈指责他脾气不好,当下怒极反笑,只道:“本将连战连捷……” “绥德出兵过于迂回,不从王中正号令,索家平不战而退……”慕容复即刻打断了种谔的话,意味深长地道。“种经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经略用兵如神,当知这行军布阵要左右逢源。汴京是文臣的天下,君前奏对,你有帮手吗?” 寥寥数语,竟说地种谔猛然一怔。隔了许久,种谔方叹道:“你的心意,本将知道了。”说罢,打马扬鞭而去。 原本一场欢喜的送别只因慕容复几句话变地这般沉重,大伙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种谔走后,种师道一脸疑惑地上前道:“官家圣明……” 慕容复知道种师道年纪轻轻初出茅庐,正是对上位者盲目崇拜的时候,自己方才对种谔所说的话已涉及文武相争君臣博弈的范畴,种师道一时难以接受也是寻常。种师道将来也是一代名将,慕容复不愿惯着他的天真,当下瞥了他一眼,满是不屑地道:“官家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一辈子没出过汴京,见过的人和事还没有你我多,就算再圣明也有限!” 种师道被堵地一窒,面色忽青忽白,似想为官家辩驳两句,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是乔峰身在草莽对皇帝的尊崇不如种师道那般根深蒂固,听慕容复这般所言只觉别开生面耐人寻味。他沉吟了一阵,忽而问道:“慕容贤弟似对官家并不信任?”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慕容复颈间的血痕。 慕容复吃痛地蹙眉,摇摇头,直白地道:“我信不信官家不要紧,要紧的是官家信不信种经略。大伙同坐一条船,但愿是我多虑了……”话虽如此,慕容复却并不抱什么期望,反而在种谔走后令邓百川为他找寻工匠又大量采购羊皮、丝绸、石脂水等物。 慕容复这只蝴蝶能扇起的风力终究太小,事情仍一如历史记载的那般发展。不等赶赴汴京面见神宗的种谔回来,徐禧已官拜给事中来到这伐夏之战的最前线,取代沈括的地位全面主持这场声势浩大的伐夏之战,与他同行的还有神宗皇帝的亲信宦官李舜举。只因种谔不在鄜延军,徐禧也无心与军中那些粗鲁不文的将士们交际,反而与任鄜延道经略安抚使的沈括过从甚密。没几日,便已说服沈括支持自己在永乐筑城。 待被贬为文州刺史的种谔回到米脂,永乐筑城已无可挽回。种谔老于军事,听到这消息登时大怒。永乐一地三面绝崖而无水泉,万一夏军出兵围攻,那根本就是瓮中捉鳖。种谔力谏在永乐筑城必然失败,徐禧却听而不闻,甚至威胁他道:“你敢耽误战事,难道就不怕死吗?” 种谔却也光棍,大声道:“永乐筑城必然兵败,兵败就要死;我违背军令不从你的节制一样是死。既然同样是一个死,死在这里总好过丧师败部死在他乡!” 徐禧气地发抖,干脆上奏朝廷弹劾种谔骄横。种谔已是渐失帝心,徐禧却是正得圣宠,这场口水仗打到皇帝的面前,结果是一目了然。元丰五年六月,徐禧将种谔调往延州,与种谔同行的只有五千鄜延军。从领军十万一方经略到如今的披甲五千留守后方,在这场伐夏之战里,种谔再无能左右战局。 种谔的脾气向来火爆,在领军前往延州的路上仍旧骂骂咧咧,妄图与徐禧家中女性亲属发生一些超乎寻常的关系。可怜种师道虽出身将门却也自幼饱读诗书,着实不习惯自己的亲叔叔这般粗鄙的言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干脆撇下种谔扭头向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大倒苦水。 乔峰是丐帮弟子,常在市井里厮混,这些骂人的粗话早就听熟听惯,见种师道一脸苦不堪言地向他抱怨,只忍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抚。 慕容复却满不在乎地道:“你就认便宜吧!若是那徐禧夺了经略的兵权,令他孤守银州,只怕经略如今都要准备写遗表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种师道立时打了一个冷颤。银州更在永乐之前,夏军若来,银州原是第一道防线。他沉吟片刻,梗着脖子反驳道:“经略并无过犯,徐禧凭什么夺他兵权?” “明的不成,还不能来暗的么?”慕容复漫不经心地扫了种师道一眼,似是不满他的天真。“只要借口永乐筑城缺少人手,今日借五百明日借一千,有借无还,种经略又能为之奈何?” 这一回,连乔峰的脸色也变了。种师道犹如白日见鬼一般将慕容复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策马向种谔奔去。 不一会,种谔的身边的亲兵便来传令请慕容复一见。慕容复领命来到种谔身边,种谔却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慕容复问心无愧,大大方方地由他看。“经略召见学生,不知有何吩咐?” 种谔沉默半晌,一时竟无言以对。慕容复此人原是自己送上门的劳力,放在伤兵营是量才适用省心省力。之后,慕容复又提醒过他朝堂上的暗潮,种谔虽未获官家信任又被降了职,可也始终念着他的一番好意。可以说,除了慕容复本性仁弱,种谔对他是再无不满了。然而方才种师道传达的话,却实实在在令种谔出了一身冷汗。种谔宦海沉浮几十载,深知朝堂上的那些相公们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可眼下看来,与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慕容复相比,他们仍是君子。 想到这,种谔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刚抬起头准备说些什么,不想又错眼瞥见慕容复耳后的那道尚未全部淡去的伤疤。前去面见圣上前,种谔抽的那一鞭子下手极狠,那道鞭伤自慕容复的耳后一直延伸至他的锁骨。种谔性情暴烈,从军以来被他抽过的属下不胜枚举,可如今对着这个心思诡谲的慕容复却不免有些心虚。“老夫与慕容公子相识已久,公子的学识文章皆为上佳,可曾想过科举入仕?” 慕容复实不曾想到种谔居然会问这个,不由讶异地一扬眉,摇摇头,老实道:“仕途并非我所愿。” “那就好,那就……咳咳!”种谔话说半截,急忙收敛住面上的笑意。“做个逍遥自在的富家翁,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啊!” 慕容复微一颔首,轻声道:“经略说得是!”顿了顿,又道。“经略既然并无吩咐,学生可否提个要求?” 得知慕容复不会科举入仕,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同僚,种谔显然心情大好,随口道:“说来听听!” “如今战事未起,伤兵营里也无甚大事,经略可否暂借三十名士卒帮学生做点事?”慕容复小心翼翼地问道。 “只要别误了操练,其他的,你与种殿直商量罢!”军中之事,种谔却是对慕容复十分信任,问也不问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慕容复顿时满面喜色,急忙躬身道:“多谢经略!”有了物资又有这三十名士卒,慕容复的简易版空军就可以搭个架子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种谔:小王八蛋心机深沉手段歹毒,他要当官,咱们文官武将全捆起来也玩不过他啊! 导演:经略真是明白人,要不要斩草除根先? 慕容:…… 第29章 热气球的艰难诞生 大军来到延州之后,慕容复接连数日闭门谢客,只管躲在房内写写画画。直至驻扎后的第五日,邓百川将慕容复吩咐采购的物资亲自押送回来,他才自房内出来,精神抖擞地宣布:“万事俱备,做个新玩意出来!” 种谔驻扎延州之后自知无望参战心情郁郁,这些时日以来除了每日操练大都闭门不出。主将无事可做,属下更是无所事事,种师道便与乔峰结伴来凑慕容复的热闹。此时见慕容复捧着一沓图纸出来,种师道不由好奇地取过来翻阅,只见那第一张图纸上画着一个椭圆形球体,下面坠着一个吊篮,图纸上书“热气球”三个大字。翻到第二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的是热气球的球体制作方法,更有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标识着风向、高度、质量等数据。种师道眉头一皱,又翻到第三页,这一回能看明白的就内容更少了,只是大体知道这张图纸是要做一个名为“煤炉”的新玩意出来。眼见后面还有好几页图纸,种师道干脆连翻阅的兴趣也没有了,只随手将那沓图纸转手递给乔峰,随口问道:“慕容贤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热气球,上面不都写着了么?”慕容复漫不经心地道,又吩咐邓百川将招揽来的工匠按他们各自的手艺区分开,准备开个会。 “看着好像孔明灯。”乔峰一样看不懂这图纸,苦笑着摇摇头,将其递回慕容复手上。 “正是孔明灯,只不过是可以载人的孔明灯!”慕容复含笑道,按他的计划,要做出这热气球尚有几个技术难点。石脂水要分馏提纯,再辅以煤炭,才能保证飞行动力。煤炭易取,石脂水的再加工却超越了这个时代技术水平,如今已经来不及革新技术,要把它做出来,只能不惜重金。有了这两个拦路虎,其他的难题诸如热气球的密封性、飞行高度、载重量等都是可以通过计算和实验得到的数据,已是轻而易举。虽然仍难免心情郁郁,“欧阳锋凭一套衣裤就玩了一回山崖跳伞的极限运动,郭靖靠一个大风筝攻克了撒马耳干,怎么到了我这才算个风向就算地我眼冒金星?难道物理学只对穿越人士有用吗?”慕容复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目。 “欧阳锋?郭靖?那是谁?”乔峰内功深厚,种师道听不到慕容复的抱怨,他却听地一清二楚。 乔峰有此一问,慕容复登时一头冷汗,忙道:“都是话本里的人物,不重要。”又道,“两位若是得闲,不妨留下帮忙,我这正缺人手。” 种师道与乔峰彼此互视一眼,同时兴趣满满地点了点头。 “乔兄,”数日后,光着半边膀子的种师道一边抡着铁锤,一边抱怨,“你说凭什么我们就得在这打铁,慕容复那小子就跟一堆姑娘眉来眼去?” 同样裸着上半身的乔峰笑道:“种兄若是擅长针线活,也可去帮忙缝热气球,这儿小弟来料理。”说罢,他大喝一声用足力气猛力拉动风箱,灶下的火光即刻蓬勃腾起熊熊燃烧。 种师道登时哑口无言,隔了一会方道:“也不知做这热气球究竟有什么用?”这个问题种师道与乔峰也不止问了慕容复一二回了,只是每一次慕容复都只顾左右而言他。 乔峰同样好奇,然而他更清楚慕容复绝不会无的放矢。“我听邓百川说,为了买这些东西找这些工匠,慕容贤弟给了他十万贯!” 饶是种师道这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也被慕容复这等豪气给镇住了,许久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他、他家中亲长……” “小弟父母双亡,除了一个寡居的舅妈,再无亲无故,自己便可做自己的主。”两人正闲聊,慕容复却在此时走了进来。“小弟平生从未在意过钱财,所以也从未短缺过钱财。” 种师道见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慕容贤弟,你尚未弱冠不知深浅,纵使祖上积财无数,也不能这般挥霍。”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答话,陪在他身边的邓百川已然一脸骄傲地道:“好教殿直知道,我家公子爷花的都是自个赚来的钱财。”邓百川见种师道教训慕容复,自然要为自家公子爷出头长脸。然而他却没有提这十万贯也差不多该是慕容复的一成身家,更不会提他自己拿到这采购清单时一样心疼地睡不着觉。 乔峰与种师道俱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慕容复却只微微一笑,转口道:“我的石油分馏塔做好了,预计今日便可出油,二位可愿随我去瞧瞧?” 乔峰与种师道闻言同时扔下了手上的工作。正欲虽慕容复而去,慕容复将两人扫了一眼,忽而促狭一笑:“把衣服穿上,那里还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别唐突了佳人!” 乔峰与种师道俱是习武之人,身形矫健。种师道学的是外家武功,身形尚显魁伟雄壮;而乔峰却是猿臂蜂腰长腿,比例十分漂亮。只见他身上一层薄薄的肌肤覆着肌肉,腰腹间线条分明而无一丝赘肉。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皮肤呈明亮的琥珀色,大滴的汗珠顺着他的脖子缓缓划过胸膛,没入腰腹深处,好似蜂蜜在阳光下流淌,教人看了血脉贲张。在慕容复心里,种师道若令哪个姑娘春心萌动,那娶了便是。乔峰却是他家阿朱预定好的相公,必得守身如玉不可。 乔峰与种师道皆是哭笑不得,只好伸手将外衣扯上。出得门来,乔峰方与慕容复并肩走了两步,又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猛一扯种师道,落后慕容复一步而行。 乔峰这般所为,慕容复自然不明所以,他扭头望了乔峰一眼,忍住了没有说话。慕容复并不知晓在乔峰心中,他这位慕容贤弟学识渊博、武功高强、心底善良,容貌气度更是犹如芝兰玉树光彩照人。慕容复这般人才,乔峰日常与他相处总是更加小心些,他不怕唐突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却是很怕唐突慕容公子。之所以要扯住种师道,正是因为方才两人在打铁铺出了一身臭汗,唯恐熏着了慕容复。 两人随着慕容复走了一路,很快见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圆柱形分馏塔立在户外,在分馏塔下方的正燃着熊熊火苗,水蒸汽自分馏塔的上方汩汩冒出,而略显乌黑的油状液体则从分馏塔的一侧被导管引向了一旁的油罐。 “果真雄阔!”种师道由衷叹道。 “这是最简单的分馏办法。分馏之前已事先分离杂质,我已竭尽所能了。”慕容复随手提起一罐油摇了摇,“无论如何,总该比猛火油强些。” 提到猛火油,种师道的眉心不由微微一跳,猛火油遇水不灭,可是军用物资。他正欲问话,种谔身边的亲兵却在此时找了来传令种谔召见。 种师道匆忙离去,乔峰却皱着眉上前道:“倘若永乐城一战我军果然不敌,经略帐下唯有五千人马,纵使有这火油,只怕也……” 慕容复毫不意外乔峰会猜到他的意图,只道:“所以我还需要有热气球。”说着,他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道,“既然火油已经有了,下一步就是制造合格的煤炉。” 有了煤炭和火油,便能打出质量更佳的钢材。解决了煤炉的材质问题,制作煤炉就只是一门手艺活。三日后,慕容复亲自带着做好的第一架热气球来到了山顶。随行来观看慕容复实验放飞热气球的除了乔峰、种师道,还有种谔。 申时三刻,此时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时辰,气流相对稳定,风力正常。慕容复在热气球的吊篮里装上莫约一个成年男子重量的物品,以火油引燃装满煤炭的煤炉。一柱香后,热气球全部膨胀开缓缓升起。随行的将士们各个啧啧称奇,慕容复却只密切地关注着热气球,眼见热气球的浮力将那根固定用的绳索绷直,他一刀割断了绳索,任由热气球随风飘去。酉时二刻,骑着快马的士卒在距离延州北面十余里的地方找到了落地的热气球。 士卒依命将这热气球送回种谔帐下。不等种谔发话,慕容复就已蹲下身检查了一番。待确定这热气球并未损坏,他不由喃喃自语:“看来只要风向对我们有利,这个办法是可行的。我要提高热气球的载重量和他的飞行高度,以免发生意外。气球要增大三分之一,煤炉的火力也要增加……” “慕容复,你搞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这么个玩意?”种谔再不耐烦听他嘀咕,忍不住大喝一声。“这跟孩童玩的风筝有什么分别?” 慕容复只分神看了他一眼,笑道:“经略,很快你就会知道,这是军国利器!”说罢,顺手扯过种谔案上的纸笔,自顾自算了起来。 种谔低头看了一阵,无奈地发现侄儿所言俱是实情,慕容复所写的内容全是鬼画符,半点都看不懂。他早听种师道提过,慕容复只要一提起笔就好似着了魔,废寝忘食地天塌地陷也不理会。种谔心知再问不出什么了,干脆拂袖而去。 乔峰却走上前来一脸担忧地道:“慕容贤弟,你几天没休息了……” “无妨,待我算完这些再说!”慕容复头也不抬地挥挥手,随口道。“生时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出得门来,乔峰与种师道彼此互视了一眼,同时担忧地摇头。隔了一会,种师道正色吩咐邓百川:“别忘了盯着你家公子吃饭。” “小人知道。”邓百川急忙答话。只见他眉头深锁,一脸愁苦地道,“我家公子爷忙起正事来一向如此,小人眼下担忧的却不是这个。公子爷说过,八月前这热气球他至少要做十个。现在一个热气球就做了差不多一个月,眼看时间紧迫,就怕他要自个动手啊……” “有什么问题?”种师道与乔峰异口同声地发问。 邓百川面上一阵火烧,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身为慕容复的手下又怎能在公子爷背后说他坏话?只见他迟疑半天,最终语重心长地提醒他二人:“可不敢让我家公子爷动手啊,切记!切记!” 种师道与乔峰二人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们不知前因后果,自然没有把邓百川的嘱咐放在心上。 两日后,慕容复算好加大版的热气球相关制作数据,又多要了五十名士卒为他干活。到了下午,他做监工做得无趣,见种师道与乔峰都拎着一把铁锤砸铁皮砸地有滋有味,忍不住卷起袖子上前道:“让我也试试!” 乔峰正迟疑不决,种师道已然跳起身将铁锤塞进了慕容复的手中。“正好,我去喝口水!”又指着手边的图纸道,“照这图纸打个圆筒出来,图纸是你亲自画的,没问题吧?” 慕容复满不在乎地笑道:“轻而易举!”一锤下去,原本已被种师道砸平整的铁片登时凹陷了一块。 “哎!哎!你力气小一点啊!”种师道看得心疼,忍不住扯住了他的手腕。“你们这些内家高手怎么用劲没分寸呢?” 慕容复放下铁锤甩甩手,无奈道:“我还是第一回干这个,手生。你急什么?”说着,将那块铁皮翻转了过来,照着方才凸起的地方又是一锤下去,只见原本凸起的地方这回又凹了下去。慕容复眉头一皱,又将那铁皮翻了一面,再一锤。 种师道见他好不容易打平整的半块铁皮眨眼间就被慕容复砸地凹凸不平,登时口也不渴了人也不累了,只蹲在慕容复的身前指点:“慢慢来,你慢慢来……力气小一点,温柔一点……哎呀!你看看……这,真是……要不我来吧,慕容……”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慕容复却是充耳不闻,只管与那块铁皮较劲。 眼见他反反复复将那块铁皮砸地凹凹凸凸,乔峰顿时明白了邓百川所言“可不敢让我家公子爷动手”的深意。他看不过眼,上前去取慕容复手中铁锤。“慕容贤弟,还是让种兄来罢!” 哪知慕容复并不听劝,反手一锤往他手背砸去。乔峰急忙手腕一翻,使小擒拿手取他“外关穴”。这两人俱身负武功,眨眼间就过了三招。慕容复手上的铁锤虽不曾砸到乔峰,乔峰亦无能夺下那把铁锤。“慕容贤弟!”乔峰难以置信地大叫,几乎不敢相信慕容复居然能为了这点小事与他动手。 “这不可能!”慕容复却比乔峰更加难以置信,挥舞着铁锤气急败坏地吼。“我怎么会连块铁皮都砸不好!这不可能!” 种师道唯恐慕容复一时失手把人给砸了,急忙扯着乔峰闪到一边。“他发什么疯呢?” 乔峰摇摇头,只问:“邓百川呢?” 种师道这时也记起了邓百川的交代,答道:“我去找!你可再别跟他动手了!” 乔峰苦笑着点点头,种师道见他答应急忙扭头走了。 不一会,邓百川跟着种师道急匆匆地赶到,一边走一边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早说了别让我家公子爷动手啊……这不早说了……” 乔峰见他出现,二话不说劈手就将邓百川扯了过来,怒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还不快劝劝!”他方才在一旁冷眼看了一阵,慕容复面色狰狞,好似手中的铁片与他有杀父之仇,教人看了心惊肉跳。 邓百川急忙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公子爷,忙了好一会了,不如先歇歇喝口水?” “不喝!”慕容复怒气冲冲地瞪他。 “不喝!我们不喝水!”邓百川急忙附和,又劝。“公子爷经天纬地之才,何必干这粗活……” “住口!”慕容复双目通红,疯狗似的咆哮。“本公子文韬武略学贯古今,琴棋书画星相数术无一不精!除了生孩子,这世上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可能是个手残?怎么可能?!” 眼见慕容复动了真怒,邓百川急忙往后一缩,向乔峰与种师道二人一摊手示意他已尽力。 种师道被慕容复方才那番无耻的自夸噎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许久方艰难地挤出一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百川无力地长叹一声,幽幽道:“我家公子爷向来心高气傲,大概是……伤自尊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除了生孩子,这世上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导演:男丁哥儿,你如果真想自己生,也不是没有办法滴!想试试么? 慕容:…… 第30章 驰援永乐城 此事之后,邓百川愈发如临大敌,对慕容复严防死守杜绝一切“让他试试”的机会。而慕容复本人也好似认命,再没有提过“亲自动手”之类的要求。 元丰五年八月下旬,由慕容复亲自督造的第一批三只加大版热气球终于完工。这一回,三只热气球的载重量达到二百公斤,飞行高度莫约在五百米。当然,以上仅仅是理论数据,实际效果如何,慕容复还需亲自试乘方能知晓,而与慕容复同行的自然是同样武艺高强的乔峰。 热气球制作完成的第二日傍晚,慕容复与乔峰二人登上热气球飘然而起,与他们一同登天的还有一百斤的沙袋。当日,天公作美风力平稳,热气球浮上最高空时正值夕阳西下,只见那轮红日大如圆盆,明明远在天边却好似近在眼前,缓缓地没入天尽头,分明寂静无声却又波澜壮阔。而在这轮红日的四周,漫卷的云层在夕阳的映衬下由纯白转为淡黄又从淡黄变成金红,景象之迤逦壮美教人不由屏息仰视。乔峰虽说身负绝顶武功,可登上这等的高度也是生平首历,见到如此雄阔的景象,他不禁放声长啸尽情抒发心中喜悦。 五百米的高度风力毕竟极大,普通人即便是要在这狂风中开口说话也极为困难,是以时隔不久,乔峰便又安静了下来。他毕竟少年老成,方才少许失态也觉得不好意思,不由扭头去看另一边的慕容复。只见慕容复靠在栏边极目远眺,正呆呆地望着那轮红日静默不语。乔峰向来知道慕容复人才俊美,此时见他神情缥缈衣袂飘飘,也说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心中翻来覆去只一个念头:精雕细琢,不是凡品。然而,不知为何他只觉一阵心悸,急忙叫了一声:“慕容……”怎知话未出口,便已被狂风吹散。 慕容复却也不需乔峰喊他,只在片刻之后,他自己便忡怔着回过神来。乔峰毕竟是古人,五百米的高度已觉新奇,可慕容复却早已见识过万米高空的风景,方才牵动他心神的只是一些早已远去的前尘往事。来世不可追,慕容复收敛心神,对着乔峰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弯腰将煤炉的火势减弱。不一会,热气球的飞行高度下降到二百米左右,两人终于得以正常交谈。 乔峰早知慕容复这般折腾只为永乐城一战,如今见识了这热气球的能耐,即刻心悦诚服。“有了这热气球和火油,我军便可居高临下大举火攻。” 慕容复也早习惯了乔峰在用兵方面的先知先觉,并不意外他会看穿自己制作这热气球的用意,因而只低声叹道:“但愿不会真的折寿吧。” 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在鄜延军同样广受好评,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故事乔峰自然也听过。听到慕容复这般所言,乔峰眉峰一拧随即又放松了下来,大声道:“这些夏人占我土地屠我子民,天若有眼,要折寿也该先折他们的!” 慕容复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听了乔峰这理直气壮的一段话,亦是扬眉而笑,转口道:“乔兄长于兵事可谓是天生的将才,隐于草莽却是可惜了。” 乔峰闻言却只摇头叹息:“经略的本事胜某百倍,只是这官场……沙场上的敌人再狠辣,也比不得背后的刀子来得险恶。在下不识诗书生性粗鲁,还是江湖打滚更自在些。” 提起种谔,慕容复又被挑起了新的忧虑,皱眉道:“种经略向来独断专行,此次徐禧大大地落了他的颜面,只恐他负气坐视,不肯发兵相救。” 乔峰愕然无语,半晌方挤出一句:“不至于此罢……”显然这话说来连他自己也没多少底气,便又转口道。“或许,永乐城一战并未如我等预料的那般凶险。” 慕容复摇摇头,平静地道:“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但不要心存幻想。” 乔峰一阵羞愧,慕容复身在后军与种谔接触不多,但乔峰却不然。乔峰对用兵有几分天赋,在种谔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本事。他向来佩服有本领的英雄豪杰,对种谔心折倾慕,是以不愿多言他性格上的弱点。有慕容复一言提醒,乔峰心中凛然,当即向慕容复抱拳一礼,正色道:“多谢慕容公子提点,乔某受教了!” 慕容复深知乔峰光明磊落,也不推辞他这一礼,只逼视着乔峰的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倘若种经略当真不肯发兵相救,乔兄作何打算?” 乔峰也不含糊,力若千钧地道:“一码归一码,徐禧如何我等暂且不论。然我大宋将士性命可贵,不能不救!经略若是不满,事后乔某再与他请罪便是。” 慕容复轻轻一笑,搭着乔峰的肩道:“英雄所见略同,古人诚不欺我。” 乔峰何等灵醒之人,自然知道慕容复有此一问,来日若与种谔起了冲突,必然要对他有些许冒犯。乔峰是江湖武夫不在意那一官半职,可他却知道慕容复实实在在是更爱习文。“慕容贤弟,以你之才,当真不想入仕为官?” 这一句,慕容复这段时间以来也不知被问了多少回。眼见豪爽如乔峰也婆妈起来,他不由哑然失笑,反问道:“乔兄莫不是信不过种经略的为人?”顿了顿,又傲然道。“即便他当真是那睚眦必报的小人,我难道便怕了他不成?” 慕容复把话说得这般透彻,乔峰心中亦是一松,因笑道:“慕容贤弟这般人才,若是隐于山野,却是朝廷的损失。” 哪知慕容复戏谑一笑,朗声道:“非也,非也!在下少年富贵纨绔成性,喜好精舍美食,鲜衣骏马,华灯烟火,笙箫弹唱,要我隐于山野粗茶淡饭,是万万不肯的。” “唔。”乔峰点点头,板着脸正色道。“这般纨绔,偏偏跑来边关吃沙子,也不知所为何来?” 此言一出,慕容复即刻哑口无言,却是乔峰终撑不住放声大笑。 元丰五年九月初六,永乐城筑成。不出十日,西夏梁氏遣统军叶悖麻、咩讹埋等领六监军司兵三十万兵围永乐城,并截断流经城中的水源。兵临城下,自诩儒将知兵事的徐禧被夏军一顿猛攻被吓破了胆,只管守城不出。鄜延路副总管曲珍、钤辖高永能先后苦谏出兵突围,他却摇头不从。城中无水,将士们只得掘井取水。然而地域所限,只得活泉三眼,泉水仅够城中将校饮用,士卒渴死过半,甚至以绞马粪汁来解渴,永乐城的形势已惨烈至极危殆至极。 永乐城被围困的消息传出,沈括与李宪先后整顿兵马发兵来救,然而被徐禧赶至延州的种谔却无动于衷。此次伐夏之战的泰半人马全在永乐城,种师道等将领皆知情形紧迫,一个个在种谔的军帐外长跪不起请求发兵,而种谔仍不愿理会。 不一会,乔峰与慕容复二人也过来了。种师道见到他们俩,忙道:“乔兄、慕容贤弟,快与我一同劝劝经略!” 乔峰神色莫测久久不语,慕容复却只冷笑一声。“战事紧急,哪容他赌气?活了大把年纪,竟然这般不成熟!”说罢,他一掀门帘,大步闯了进去。 乔峰也尾随而入,种师道见慕容复杀气腾腾顿时一惊,慌忙支起一条腿。哪知还没起身,原本跪在他身侧的校尉忽然扯住他低声道:“殿直,我等还是在这里候着罢。” 种师道是个说话头醒话尾的聪明人,神色一转,即刻明白了那校尉的用意。乔峰与慕容复都不是正经的行伍人,就算开罪了种谔也算不得什么,却是如今跪在这里的将士们日后还要与种谔朝夕相处。倘若将种谔冒犯过甚,却是尴尬。尤其是他自己,亲侄儿既然不能胳膊肘往外拐,那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军帐内,种谔见到慕容复与乔峰二人无召而入更是面色不善,只一声厉喝:“谁准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乔峰神色复杂,沉默了一会方沉声道:“请经略发兵救援永乐。” “可笑!”种谔一声断喝,“那徐禧亲口所言西北可唾手取,恨将帅胆怯;又上疏官家‘银、夏、宥三州陷没百年,一日兴复,于边将事功实为俊伟。’普天之下,唯有他徐大人一人赤胆忠心,我怎能不成全他?他既然口出狂言,自当言出必践,何须我来相救?” “徐禧志大才疏不知兵事,请经略以国事为重,勿与这等播弄是非追逐名利的小人计较。”乔峰当即单膝跪地,他并非迂腐之人,紧接着加上一句。“经略若果真深恨那小人,待夏军退去后属下亲自出马将他拿下,三刀六洞为经略出气!” 乔峰向来正直,种谔万万料想不到此时此刻他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只见他呆了一阵,方才黯然道:“他是小人,只是如今这国事早被小人破坏殆尽,夫复何言?”说到这,神色又是恼恨不已,咬牙切齿地道。“老夫在西北戎马半生,往昔血泪尽毁于小人之手,西北边事自此一蹶不振!老夫恨不能食之肉寝之皮,怎能救他?怎能救他!” 乔峰见种谔眦目欲裂状若疯狂,一时竟无言以对。 却在此时,慕容复忽而轻笑一声,满是嘲讽地道:“我早说了这是白费唇舌,乔兄,你就是太天真!”原来乔峰曾与慕容复约定,若是乔峰也无法劝服种谔,方才由得慕容复为所欲为。 乔峰闻言不由摇头苦笑,退后一步对慕容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种谔只当慕容复也是来劝他的,只气哼哼地坐在军案后冷眼看着他,看神情仿佛在说:任你口灿莲花,我自岿然不动,看你能奈我何? 怎料,慕容复忽然走上两步,出手点住了种谔身上几处要穴。 “慕容复,你放肆!”种谔错愕地高叫,“你想干什么?” 慕容复根本无暇理会他,出掌将其连人带凳地推远,自军案上抽出一张白纸边写边道:“经略可知一个人缺水多久会死?我告诉你,三天,只有三天!如今永乐城已被困五日,纵使现在发兵,能否打退夏军还得看天时地利。枉鄜延军上下追随你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你与徐禧争权,却让他们做炮灰,你也配当这将军?徐禧纸上谈兵,你不忠不义,你与他有什么分别?”说完,他扔下毛笔拿起一旁的印章,重重地压在了那张白纸上。 乔峰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复捧着那张伪造的军令,一摔袖自顾自走了出去,一时竟张口结舌。他早料到慕容复定会剑走偏锋令种谔出兵,只是万万想不到慕容复的办法竟是如此地简单粗暴。 乔峰在原地怔了一会,刚扭头要走,种谔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乔峰,还不快解开老夫的穴道!” 乔峰又是一阵苦笑,抱拳道:“种经略,待发兵之后,属下再……” “放屁!”不等乔峰把话说完,种谔已是怒目圆睁须发皆张。“你可知伪造军令,那是死罪!就凭慕容复那小子,他懂个屁的用兵之道?” 乔峰听种谔言辞松动,即刻双目一亮,忙问:“经略你改变主意了?” 种谔黯然一叹,只道:“我且问你,那热气球当真能出奇兵?” 乔峰重重地点头,大声道:“属下愿以性命担保!” 营帐外,种师道已乖乖领了军令正要走,可身边的几个校尉却揪着慕容复不放,只说这军令并非种谔亲笔,不敢奉命。 双方正僵持不下,乔峰陪着种谔走了出来。只见种谔劈手夺过慕容复手上的那张军令低头扫了一眼,冷笑道:“书生之见,狗屁不通!”说罢,将那军令撕地粉碎。慕容复勃然变色,种谔却又道:“乔峰、慕容复,既然这热气球之功尔等吹得天花乱坠,便令你二人率百人小队突进横山,入夜后以火攻焚毁夏军大营!这一战,许胜不许败!若是功败垂成,你们提头来见!” 乔峰急忙躬身一礼,大声道:“属下领命!” 情势急转直下,慕容复不由一脸呆滞地望着种谔。 种谔却向来性急,他等不到慕容复的回话,即刻冷眼扫了过去,沉声道:“慕容复,你敢抗命?” 慕容复被种谔这一眼看得寒气直冒,赶忙低头道:“属下领命!” “种师道,令你率各军校尉整束行伍,日落之前拔营出发,驰援永乐!”种谔又道。 “属下领命!”种师道高喝一声,带着一众校尉急匆匆走了出去。 种谔见慕容复仍旧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他不由又是得意又是不屑地道:“若不是看在你那热气球于国有利,你当老夫真有那空闲调派士卒陪你耍?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货,还敢在老夫面前卖弄!”又一扫乔峰,一字一句地道。“乔峰、慕容复,我鄜延军只剩这五千种子,此战若是失利,老夫亲手将你们剖心剜肺祭我鄜延军将士英灵!滚!” 西北老将种谔一发威,北乔峰南慕容即刻屁滚尿流,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元丰五年九月十三,种谔尽起延州五千鄜延军,驰援永乐。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太虐了!导演,求开启“用兵如神”金手指! 导演:这个金手指我不是已经开好了么? 慕容: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导演:不就开萧大侠身上了么! 慕容:…… 第31章 永乐城之战 从热气球上下来的时候,乔峰的两条腿还是软的,才走了两步就是一个趔趄,好似踩进了棉花堆。站在他身旁的慕容复见状,急忙出手扶了他一把,问道:“没事吧?” 乔峰重重地呼出两口气,将充斥在胸臆间的皮肉焦灼的臭气排出,这才艰难地摇了摇头。他虽面色不佳,可比起他身边那些吐得七晕八素的士卒们,乔峰显然仍无愧他大侠的英名。所谓水火无情,战场上以火攻破敌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乔峰却能确信古往今来的战役中,没有一场火会放得比今夜更可怕。 今夜戌时,十只热气球在横山升空。借着风力在空中漂浮了一个时辰之后,搭乘热气球的二十名宋军将士来到了夏军营地的上空。他们根据原先的计划,将火油沿途倒满了夏军营地。由于天色已晚,已坚持作战整整一日的夏军士卒大都疲累不堪陷入熟睡。而空中打击这一跨时代的战争手段,显然也不在夏军将领的预料之中。整个夏军营地的领空犹如一个赤裸的女娘,由得宋军为所欲为。火油引发的火势蔓延地十分迅猛,几乎是在宋军投下火把瞬间,整个夏军营地中就燃起了十条火龙。 乔峰居高临下将局势看得分明,十条火龙囊括了整个夏军营地,细致周到地照顾到了几乎每一个夏军士卒。不少人在睡梦中被夺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带着满身火苗冲出营帐,痛苦地扑倒在地,嘶嚎翻滚直至气绝。偶尔有几名身形特别健壮的士卒奔出军营跳入河中,哪知河水非但不能灭火,火油却可在水上燃烧,那些士卒仍难免一死。在漫天的浓烟中,几个幸存的夏军将领组织起了士卒取水灭火,可当他们发现水源只是助长了火势时,整个夏军军营终于彻底崩溃。 乔峰没有等到种谔救援的人马杀到,热气球便已耗尽了燃料缓缓落地。可他知道,这一战胜负已定! “若是无事,与我去寻人。”确定了乔峰能站稳,慕容复方才松开手臂。 乔峰只觉方才所见夏军营地的惨烈画面仍在眼前回放,听慕容复语调轻快,不由喃喃道:“慕容,你不怕么?” “怕什么?报应么?”回应乔峰的,只是慕容复的一声嗤笑。 朦胧月色下,乔峰凝望着慕容复清冷又带着些无所谓的面容,想起在延州时他那句“但愿不会折寿”的叹息,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脱口道:“慕容,此事原是我的主意。倘若真要折寿,就折我的!” 慕容复猛然一惊,望着一脸诚挚的乔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却在此时,与慕容复一同行动的队长上前道:“慕容公子,少了两只热气球。兄弟们说,半路着火掉夏军营地里去了,热气球上的四个兄弟只怕……”说到这,他慢慢摇了摇头。 慕容复闻言眉头微微一拧,方才亲见夏军营地化为火窟都无动于衷的他此时竟神色黯然地道:“终究是我操之过急……”热气球要保持漂浮状态控制煤炉的风力是门大学问,操作稍有不慎就会将整个热气球烧毁。在这次火攻之前,将士们只操作过几回热气球,会出事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人中论官职乔峰最高,他见慕容复颇为自责,急忙岔开话题吩咐那队长:“将热气球收拾好了,咱们尽快撤离。”他们一行人乘着热气球在空中飘了一个多时辰,降落在了夏军军营的后方。待夏军退兵,他们这些人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得令!”那队长也知深浅,这便领命而去。 “慕容贤弟,你要去寻谁?”乔峰又继续方才的话题。 提起这个,慕容复忽然神色幽微地轻轻一笑,低声道:“你不是亲口答应了种经略,要将那徐禧擒来三刀六洞给经略出气么?” 乔峰自然不会相信慕容复要擒徐禧只是为了他对种谔的一句承诺,然而他却并不出言反驳,只温和地望着慕容复微微而笑。不知从何时起,乔峰特别喜欢看到慕容复这种庙算无遗充满自信的神情。仿佛只要还能见到他这么笑,再糟糕的局面也总有扭转的机会。 夏军对永乐城的进攻原本是昼夜不停,在慕容复一把火烧了夏军的军营后,当晚承担攻城重任的部分夏军成了少数的幸存者之一。眼见后方失火,夏军的军心自然崩溃,种谔所率的几千人马轻易就将那些夏军杀退。而原本困守永乐城的宋军在守城大将曲珍的带领下及时出城作战,与种谔的队伍来了个里应外合。鄜延军不愧是西军中最强的队伍之一,纵使被围困数日断绝饮水,只要尚有一丝希望,他们仍打得十分勇猛。这一战,围歼夏军数千人,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当曲珍与种谔胜利会师,两名西边名将不由相对无言。他们心里都明白,纵使解了这永乐之围,宋军却也同样死伤惨重。几代经营开创的平灭西夏的好局面已被徐禧一人破坏殆尽。 而徐禧的智商同样没有超过慕容复亲手给他划定的“80”上限,他贵为四品大员,竟在乱军之中偷偷换上了士卒的军服,妄图抛下这烂摊子趁乱逃跑。 徐禧是被乔峰生擒的。 原来乔峰一行人下了热气球,赶路就只靠两条腿。待他们赶到永乐城外,夏军已然溃退。乔峰等人在慕容复的指点下自乱军之中夺了几匹快马向西南方搜寻,居然很快便见到三五名宋军士卒拥着两名骑着马的士卒奔逃。宋军如今大举反攻,他们这一行人不但不参战反而向反方向逃跑,而为首的两人虽骑着马却穿着普通士卒的军服,自然十分显眼。乔峰见了他们,也不需慕容复提醒,当即打马上前,举臂将徐禧自马背上拎了下来。 见到乔峰一行人打着宋军的旗帜,几乎失禁的徐大人即刻放声大叫:“大胆!放肆!本官是四品给事中、鄜延道总管徐禧!” 听到“徐禧”这两个字,慕容复即刻打马上前,用手中的马鞭挑起了他的下颚。两人四目相对,慕容复目光深幽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徐禧却是色厉内荏冷汗淋漓只断断续续地大叫:“本官……本官是官家钦命……” 他话未说完,与慕容复同行的几名宋军已然自徐禧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了他的官服与印章。慕容复侧目一望,满意地点了点头,忽而一掌落在徐禧的后颈将人劈晕了过去。做完这些,他才又转向与徐禧同行的另一人,笑问:“李中正,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原来此人正是与徐禧同时被宋神宗指为“特派员”前来鄜延道指挥作战的宦官李舜举。 此刻正值丑时方过,天色黑沉。借着那一点朦胧的月色,李舜举只觉眼前的慕容复神色冰冷至极,不似活人却好似自幽冥深处爬回来的索命恶鬼。李舜举登时心虚气沮,再说不出话来。 乔峰策马到慕容复的身侧,低声问道:“慕容贤弟,你有何打算?” 慕容复低头看了被乔峰随手扔在马背上的徐禧一眼,那一眼冷酷地好似在看一条死尸。“政治是战争的延续。这一仗我们输了,那么剩下的就是追究责任。官家英明神武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别人。徐禧战前夸下海口,如今遭此大败已成弃子,与其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乱军里,不如留给我废物利用。有些话题就好像肉骨头,该抛出去的时候就该抛出去,省得那些疯狗上来咬你。” 乔峰于政治实在青涩,只听得云里雾里。李舜举闻言却是暗自心惊,实料不到慕容复一介少年竟能将朝堂上的争斗看得这般透彻。触到对方扫来的眼神,他即刻正色道:“徐禧好大喜功不通兵事,咱家也曾多番相劝,可惜他不听劝谏乃有此败。今夜得将军相救,咱家定要上奏官家,治徐禧之罪!” 李舜举这般知情识趣却是省了慕容复不少口舌,他当即抱拳笑道:“如此,先恭喜李大人突破重围死里逃生!” 李舜举笑容尴尬,乔峰却知道李舜举既已“死里逃生”,那么这徐禧必然是“战死沙场”了。 元丰五年九月十八夜,种谔率五千鄜延军攻破夏军大营,永乐之围遂解。十九日清晨,种谔率军进入永乐,极目所见尸横遍野死伤枕藉,情状之惨烈触目惊心,西北名将种谔失声痛哭;而负责制造热气球立下破敌大功的慕容复急怒攻心当场口吐鲜血,自马背上跌了下去。二十日夜,天降大雨,永乐新建城墙浸水后坍塌,宋军幸得慕容复一言提醒,及时撤离永乐城,未有人员伤亡。永乐一战,宋军损失士卒、辅兵、民夫等十余万,给事中徐禧、转运使李稷、钤辖高永能等人死难,自此大宋不但失去了一举平灭西夏的唯一机会,更令修筑永乐城池的万贯资财打了水漂。此役之后,宋夏双方皆元气大伤,宋军再无力发动大规模攻势,战争进入相持阶段。 慕容复在大军开往银州的当日清醒了过来,那时他已昏迷了整整三日。见到慕容复清醒过来,邓百川自然是欣喜若狂,公冶乾却跪在慕容复的榻前低声道:“公子爷神机妙算,公冶乾心服口服!从今而后,公冶乾唯公子爷马首是瞻,若有丝毫违令,犹如此刀!”说罢,他随手将手中的一柄钢刀折成了两段。 邓百川听公冶乾发此毒誓不由面露不忍,慕容复却无动于衷,只语气低幽地道:“公冶二哥,你我兄弟同心,方可成就大业。” 公冶乾没有答话,只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起身向门外走去。直至走到门口,他才轻声说道:“公子爷,死的那些都是宋军将士,你又何必伤心成这副模样?” 公冶乾走得干脆利落,慕容复却是一连串地咳嗽。邓百川急忙为慕容复递上热水,口中劝道:“公子爷,公冶乾无心之言,请公子爷恕罪!” 慕容复低头就着邓百川的手喝了一口水,喃喃道:“邓大哥,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邓百川无言以对。这些时日以来,他在军中与宋军的将士们出生入死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是以慕容复自掏腰包制作热气球救援永乐,他全力相助。只是如今听公冶乾再度提起慕容氏的复国大业,他心中又十分矛盾,好似对不起已故的慕容博。隔了半晌,他只无措地道:“公子爷,慕容氏祖上历代英雄……” 慕容复无力地摆摆手,闭目躺了回去。“邓大哥,我累了。” 邓百川却不是公冶乾,听慕容复的语气微冷,他登时热泪盈眶,当即跪下道:“公子爷,邓百川知道公子爷心善……只是,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为什么呢?”慕容复低笑着发问,“我为什么非要牺牲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成就我这‘一将’的令名?为了复国么?那么,复国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扬名立万?要名扬天下,未必非得复国不可。为了唯我独尊?我身在江湖逍遥自在,一样不用仰人鼻息。那么,复国究竟为的是什么?邓大哥,你能告诉我么?” 邓百川哑口无言。 “邓大哥,这次来边关,我见识了很多。有些事,我该好好想想。希望邓大哥也好好想想,以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慕容复最后叹道,“出去罢。”慕容复知道要令如邓百川这等传销中坚分子幡然醒悟那是很难的,只是邓百川毕竟不是公冶乾,他总想努力试上一试也好过总是孤军作战。 邓百川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正要走,种师道与乔峰又闯了进来。只见乔峰皱眉道:“慕容贤弟,听说你醒了,我们来瞧瞧……”话说半截,人未走到近前,已迫不及待地转入正题。“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徐禧……” 不等他把话说完,种师道也插言道:“慕容,我叔叔要我问你,徐禧和李舜举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沈括与李宪快要到了,这件事可瞒不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乔峰:这场火……买家秀与宣传差距太大!可以退货不? 慕容:@二战美军火烧日本东京。很好!我很满意! 第32章 徐禧的政治遗产 有种师道与乔峰前来报讯,慕容复纵使扶病也不得不起身去瞧一眼那被秘密关押的徐禧。 乔峰虽为徐禧说情,可在他的心中,十个徐禧捆起来也比不上慕容复的一根手指头。此时见慕容复抱病起身,又忍不住劝道:“这等禄蠹何必劳你亲自出手,你还病着呢……” 慕容复闻言却摆了摆手,只道:“我怕不当心把他给弄死了,那就一无所用了!”这一句说得轻描淡写,端地是将自己病病歪歪还攒着一肚子坏水要害人的恶毒形象展现地淋漓尽致。 有慕容复这一句,乔峰亦无话可说。徐禧已被关押了三日,这三日里滴水未进已是奄奄一息,乔峰也很担心他会死。 几人一路行来尚未靠近那土牢,耳边便已听到徐禧声嘶力竭的哀求:“水,给我水……”只见他大半个身子挂在土牢的牢门上,右臂自牢门的间隔内探出,手指指节凸起指缝间满是脏污,好似一只肮脏的鸡爪。 听到他哀求,负责看守的一名士卒随手铲起路旁的一块马粪甩进了土牢,取笑道:“想要水,就先把这块马粪给吃了!” 这无疑是极大的侮辱,是一个自命清高的文人士子绝对无法容忍的践踏,更何况徐禧除了是个文人之外,他还是个官。然而,三天没有水的日子,却足以将这个原本骨头就不够硬的官员磋磨成一滩烂泥。只见他抖抖索索地抓着那块干结的马粪,想扔出去,又狠不下心来;想一闭眼吃了,还是狠不下心来。最终,只是徒劳地放声干嚎,口中不断喃喃:“杀了我!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个痛快!杀了我……” 如此惨状,种师道亦不禁面露不忍,乔峰却是怒气填膺,只厉声大喝:“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折辱于人!”说着,大步上前,一把推开那看守的士卒,拧断铁锁,将徐禧扶了出来。 徐禧被关押在土牢中断水三日,第一回见到有人和颜悦色待他,好似看到了生还的希望,竟无端生出一股巨力,紧紧抱着乔峰的小腿苦求:“水,水啊……” “去取水给他!”乔峰扭头命令那士卒。 怎知那士卒却不从命,只默默地站到了慕容复的身后。 “徐大人,你若要死,撞柱可死、上吊可死、嚼舌亦可死。我又不曾下令拦着你,你为何不死?永乐一战,我宋军数万将士尽皆死难,你为何不去死?”慕容复却不理会主持公道的乔峰,只管一句句地追问徐禧,直问地他无言以对无地自容。“既然骨子里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在我面前又何必装什么威武不屈呢?可笑!” 这一句好似彻底撕破了徐禧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伪装,他浑身颤抖着指着慕容复,一个劲地喊:“你……你……”却是再多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慕容复却猛然面色一沉,方才嘴角尚存的一点轻佻奚落的笑意即刻无影无踪,教人瞧上一眼便两股战战。“如今你落在我手,若是乖乖听话,就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听话,我便活活渴死你,祭奠我鄜延军无辜阵亡的数万英灵!” 徐禧自然是不想死的,更加不想痛苦地渴死,当即跪倒在地连声道:“我听话,我听话!”堂堂朝廷四品大员,这般没有风骨气节,乔峰只觉眼前这个狗一般匍匐在地摇尾乞怜的徐禧又是可怜又是可恨。 慕容复却依旧矜持地不动声色,好似对方的一切表现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当即令士卒带徐禧下去梳洗整理,自己则转去了营地内的一处营房。 乔峰纵然心头有气,可见慕容复连坐都坐不稳,又忍不住上前扶他。“纵使徐禧罪该万死,你这般折辱他,也终究失了品格!” 慕容复也不动怒,只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乔兄,以你的脾气只合在江湖打滚。来日纵使离开了江湖,躬耕自乐也罢、牧马放羊亦可,切莫踏入官场接受任何官职。切记!切记!” 乔峰被他说地一头雾水,正要问一句“我为何会离开江湖?”,已梳洗干净的徐禧又被人带了进来。 这一回,慕容复却比方才殷勤了许多,亲自研了一池浓墨,躬请徐禧上座写一份奏折。至于奏折的内容,自然是慕容复由口述。“臣给事中徐禧拜见吾皇顿首。臣本布衣,不事科举,蒙吾皇亲眼得授一方虎符,筑城永乐。今永乐被围,弹尽粮绝,夏人野蛮,城破在即……”而慕容复所述的,居然是一份以徐禧的名义上奏朝廷的遗折。 徐禧方听写了几行便已变色,随手一扔毛笔,惊慌失措地大叫:“这是遗折!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慕容复并不容他起身逃避,一手压在他的肩头,将其死死地摁在座椅内,缓缓道:“徐大人,官家冒天下之大不韪变法积财,促成这平夏之战,结果被你胡乱指点输得一干二净。你若不死,你说官家能平这口气么?” “太祖皇帝早有规矩,不杀士大夫!不杀士大夫!”徐禧一个劲地摇头,竟是嚎啕大哭。 “士大夫?你是吗?”回应他的,却是慕容复轻蔑的一笑。宋时文学鼎盛,便是篾首酱翁也能指点大儒,然而所谓的士大夫却唯有科举入仕之人方有资格获此尊称。 徐禧猛然一怔,竟是哑口无言。他走的是终南捷径,并非科举入仕,自然称不上士大夫。然而他与宋神宗十分亲近,当然也明白慕容复说的有理。当初他来边关时曾对官家夸下海口,如今战败,以官家急躁的个性,非将他剥皮拆骨不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他不禁摇着头失魂落魄地低喃。历史上,永乐城破后徐禧死难,凭的是一时的血气之勇;如今种谔解了永乐之围,他得以死里逃生,再让他求死,那便是千难万难了。 “如今战事打成这副模样,你死或不死,区别不大。况且,谁说写了遗折就非死不可?”对上徐禧死灰复燃极度渴望求生的双眸,慕容复只语调轻松地道,“所谓山高皇帝远,只要种经略将你的遗折呈给官家,说你已战死永乐城中。官家不但不会恨你,反而会优抚你的家人。只要你日后隐姓埋名,你真正的生死,谁会知道?” 徐禧听了连连点头,又执起笔急切地道:“我写!我这就写!” 慕容复却伸手将徐禧挡住了,一字一顿地道:“遗折不是你来写,而是我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否则,我凭什么帮你?” 奏折的第一段声情并茂地回忆了徐禧与宋神宗的相识相知相得,请求神宗皇帝看在他死于国事的份上宽恕他的罪孽,赌咒发誓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官家大恩”。 第二段笔锋一转,将参与此次伐夏之战的几位将领李宪、沈括、种谔全告了一状,直指若非他们坐视永乐被围不发兵来救,这一战绝不会败地这般惨。 第三段更是石破天惊,将朝堂上几乎所有文官一网打尽,要他们与自己一同承担这战败之责。如果说,指责三旨相公王圭庸碌无能只知附和官家尚算言之有物;那么,反咬吕惠卿暗下绊子阻拦徐禧在边关立功就已是忘恩负义;至于将王安石、司马光、程颐、韩忠彦等无辜路人也牵扯进来,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这样一封好似疯狗一般将朝堂上的相公们全咬上一口的遗折,徐禧不敢写又不能不写,以致奏折上的字迹笔锋歪斜形状扭曲,看起来却是有几分像是临终之前的绝笔了。写完这第三段,徐禧已是面色青白,只望着慕容复哆嗦着道:“这……这……” “你已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然是要有一说一,方能报答官家知遇之恩,还怕什么得罪人呢?”慕容复却好似明白了徐禧心头的恐惧,只意犹未尽地道。“这最后一段,便该点评一下官家施政的得失,留几句言之肺腑的劝谏忠言。你可有几个生死相交的朋友或者恨之入骨的政敌?随便写几个,也好推荐给官家。” 慕容复这般行事,莫说徐禧魂飞魄散,便是种师道亦是胆战心惊。几人得了徐禧的“遗折”刚自营房内走出来,种师道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慕容贤弟,你这是何意?” 慕容复微微一笑,望着一头雾水的种师道与乔峰二人道:“种兄,这个道理你虽不懂,可你叔叔一定明白。至于乔兄么,你就不必懂了!”说着,他随手掂了掂手中的奏折,转去种谔的军帐。 种谔接过徐禧亲笔手书的“遗折”一看,立时沉默了下来。他宦海沉浮,果然明白慕容复的用意。有这份奏折递到官家面前,朝堂上的相公们必然要忙着自辩以证清白,也就没空来抓他的小辫子了。只是种谔一生光明磊落,想到要以这等阴私手段欺瞒官家,大大有违种家“忠贞事君”的家训,他心中很是矛盾。 慕容复却长于察言观色,不等种谔说些什么,他已率先道:“种经略,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仗我们的确败了,既然败了就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你若不想如狄将军一般失去兵权被那些文官活活咒死,有些事就不得不做!” “……你的好意,本将明白!”种谔语调沉重地道。战场上,那是他种谔的天下;朝堂上,或许唯有慕容复这等蛇蝎心肠之人才是那些相公们的对手。“只是你就不怕这件事若是宣扬出去……” 慕容复摇摇头,很是自信地道:“徐禧写下这份奏折,就已自绝于朝堂。我虽答应饶他一命,可也能保证自今往后他绝不会再出现在人前,经略大可放心。至于李中正若是也死了,反而惹人怀疑。只是他若回宫,教官家日日看着,时时想起永乐之败,想必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相信,他会极愿意留在军中、等待时机、洗雪前耻。” 种谔点点头,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问道:“本将的奏折该如何写?” “徐大人的遗折以蜜蜡封印,唯有官家亲启,经略不可妄动。至于经略的奏折,自然是实话实说。”慕容复又道。 种谔思索片刻便明白了慕容复话中深意,所谓的实话实说,自然是要他旧话重提在奏折中大大地告上徐禧一状。也唯有如此,方能令官家相信徐禧的遗折绝无可疑,更可表明自己的忠心耿直。他长叹一声,幽幽道:“慕容复,本将发现你对官家绝无丝毫尊重之意。以你的心计,翻云覆雨只在你指掌倾覆。你当真不会入仕么?” 这一回,慕容复的眼底却泄出一丝近乎痛苦的迷茫。“种经略……官家绝非明主之相,只是、只是……这一仗我们不该死这么多人!徐禧是个绣花枕头,我早该杀了他!沈括见风使舵、李宪只知自保、经略意气用事,我早该知道,我早该……咳咳……”他话未说完,突然一手支在一旁的桌案上,弯下腰,剧烈的呛咳冲口而出。没多久,一大口血就喷了出来溅地整个桌面一片血红。 “慕容!”乔峰惊叫一声,急忙上前扶住他,一手撑着他的后背,将一身浑厚的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内,为他调息。慕容复如今年方二九尚未长成,在军中一年,他日夜操劳便是铁打的也支撑不住。只是乔峰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因为永乐城之战而病地这般厉害。“慕容贤弟,你不该自责,你已尽力!” 慕容复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却仍微微摇头,只望着种谔低声道:“经略,如今此地战事已了,学生也该回黄州侍奉老师了。” “慕容,你要走?”种师道又是焦急又是不舍。 乔峰亦道:“纵然要走,也该先把病养好。” 慕容复勉力闭了闭双目,苦笑着道:“乔兄,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日在此地,便一日好不了……不如,眼不见为净!” “滚吧!滚吧!”种谔亦是无可奈何,只大声抱怨。“也不知他苏子瞻怎么教的学生?”不知与谁赌气般猛一摔袖,扬长而去。 乔峰却只紧紧地握着慕容复冰冷的手,他从不知道,原来这具无力地依靠在他怀中的身躯是这般地单薄;正如他不知道,原来他生性太善担不起这些沉重的生死。他只知道,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复就这么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有啥想法不? 乔峰:不要得罪慕容!千万不要得罪慕容!如果我错了,我就给他道歉;如果他错了,我还给他道歉! 慕容:乖! 第33章 一个病娇的养成 两日后,慕容复的病情略有好转,他披衣起身写了一份辞表呈给种谔,辞去凤州助教的官职。种谔目光复杂地望了他半晌,默默地收下了他的辞表挥挥手令他退下了。 慕容复走后,种谔低头翻了翻他的辞表,长长地叹了口气。慕容复这个从九品的凤州助教实在是比芝麻还小的官,要辞职只需一封文书递到吏部,官家与朝堂上的相公们甚至都不会知道他的消息。谁又能想到,来日朝堂上的一场动荡全由这区区芝麻官一手掀起呢?那日种谔问慕容复会否入仕,心底实已起了杀心。只是后来见他因这场战事再度吐血,这才作罢。慕容复此人才干过人又毫无忠君之心,《三国演义》中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说的正是他。若非这些时日以来的相处,令种谔深信了他的悲天悯人之心,纵使慕容复曾助他多少他也顾不得了。 无官一身轻的慕容复又向种师道与乔峰辞行,种师道依依不舍,乔峰却正色道:“我陪你回去!”不等慕容复回话,他又紧接着补上一句。“你还有病在身,孤身上路我不放心。” 此时邓百川或公冶乾若在慕容复身边,必然要大声质问:“我不是人?” 只是如今这二人并不在慕容复的身边,乔峰的话偏又说地过分得理直气壮,以至慕容复一时竟忘了反驳,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音问道:“乔兄也要走?” 乔峰点点头,答道:“战事已了,我也该回丐帮复命了。” 乔峰这么一说,种师道登时急了,当下叫道:“怎么走了一个又一个?乔兄,我叔叔正要上奏为你请封,以你的功绩,一个七品校尉总跑不了。你……” 种师道话未说完,乔峰已然伸手拦住他,幽幽道:“种兄,乔某来此原也不是为了求官。更何况,这战场上的刀箭是看得到的,官场上的刀箭却是看不到的。纵使我武功再高,也防不胜防,不如求去。” 乔峰把话说地这般透彻,种师道也是哑口无言,愣了许久才恨声道:“我便是不明为何这世间总有那许多不知所谓之人,一会闹文尊武卑、一会争小人君子,可他们除了弄权乱事,又做得了什么?” 慕容复闻言不由莞尔,只道:“想必是太闲的缘故。”宋朝公务员的待遇向来优渥,不但每年有长达一百多天的假期,更由于冗官众多工作量也十分轻省。这些当官的有钱有闲,自然要闹点事出来刷刷存在感。 眼见自己看好的两人皆对入朝为官兴趣寥寥,种师道也是黯然,只道:“日后我常在边关,你我兄弟怕是难有相见之时。” 慕容复与乔峰相视而笑,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身在江湖逍遥自在,但凡种兄一封书信,我们必定随传随到绝不推搪!” 慕容复是贵胄公子,乔峰却是个江湖客,收拾行李远比慕容复更为麻利。不过三日,他与丐帮的几个兄弟便打点好行装,与慕容复一同上路。出发前,乔峰又去寻慕容复商谈路程安排,哪知方走到半道上就见公冶乾押着徐禧往城外行去。乔峰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没有惊动那两人,悄悄地跟了上去。 城外,慕容复早已等着徐禧。见到他出现,他指着一旁准备好的包袱道:“徐大人,我既已答应不杀你,今日便放你离去。这包袱里是一些干粮和食水,还有我私人送你的五百贯程仪。你身边的这位是我的家仆公冶乾,他会陪你一同离开,寻个避世之所将你安置妥当。只是有件事要让你知道,你的遗表种经略已上呈官家。你若再出现,便是欺君之罪,望你好自为之。” 徐禧在土牢里被慕容复好吃好喝养了几日,早已恢复了精神。前思后想一番,便知是中了慕容复的毒计。他是朝廷大员官家亲信,纵使吃了败仗,如何发落也不是种谔能一言以决的。那日他若能咬紧牙关熬上几日,待李宪与沈括赶到,种谔必得放他出来。然而如今他被慕容复一吓,糊里糊涂写下遗表,种谔只需再寻一具无名死尸,他徐禧的存在就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想到一生功名利禄就此毁于眼前这少年人之手,徐禧不由满心怨毒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嘶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徐禧的那点微末心思慕容复如何不懂,然而他却只满不在乎地道:“学生,姑苏慕容复。徐先生,上路罢!” 徐禧也好似明白此生此世自己拿他无可奈何,再不发一言,背上包袱转身便走。 公冶乾走上前来向慕容复抱拳一礼,忽而在慕容复的耳边低声道:“公子爷,当真要放他走?” 慕容复目视公冶乾片刻,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公冶二哥办事,复官一向是再放心不过的。”说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这二人话音极低,徐禧又是一介书生,自然一无所觉。唯有躲在不远处偷窥的乔峰字字入耳,他在原地怔了许久,好似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又似仍不敢置信,最终只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乔峰不知,就在他走后,慕容复又提起了另一人。“那李延宗如今可还活着?” “还活着,公子爷的意思是……”公冶乾试探着将手掌在自己的颈间重重一划。 慕容复摇摇头,悠然道:“待你办完此事,想办法将此人押回燕子坞,我另有用处。” 公冶乾虽不明慕容复的用意,但却已立下誓言唯慕容复之命是从,当即领命称是,与慕容复告辞一番后,陪着徐禧一同离去。 元丰五年十月,慕容复与乔峰在一场小雪之后启程离开了银州。犹记得一年前,二人来到米脂亦是这雪落时节。那时米脂寨中兵多将广人声鼎沸,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宋神宗主政期间的伐夏之战绵延两年,耗费钱粮无数,最终不但没能如愿平灭西夏,反而损失了大批西边名将种子。对外大宋的威势与国土未见扩张;对内,伐夏之战耗损了大宋的元气与财富,这一仗大宋亏地很厉害。 乔峰慕容复一行自银州一路南行,莫约半个月之后才终于抵达凤翔府地界。之所以行路缓慢,却是因为慕容复在路上又烧了两回。慕容复自幼习武身体康健,在军中两次吐血皆因急怒攻心之故,原本只需调息休养一阵也就无妨了。只是慕容复上辈子总是缠绵病榻,如今难得有副健康的体魄总要逞强,哪肯听邓百川的老实养病?出发没几日,他趁着邓百川去准备膳食,自己偷偷拉着乔峰练了一趟拳。北乔峰与南慕容交手,正是旗鼓相当惊心动魄,两人自天明打到点灯,各自出了一身大汗连呼痛快。结果,当晚慕容复便受寒着凉,病倒了。 慕容复乃是鲜卑慕容氏的唯一血脉,邓百川平时把他看得比眼珠子还紧,见慕容复病倒如何肯善罢甘休,当即杀到乔峰的客房,直将他骂地狗血淋头。乔峰自知理亏也不敢回嘴,见邓百川一人忙里忙外着实分身乏术,又自告奋勇来照顾慕容复。 邓百川打上门大骂乔峰原是趁着慕容复喝药入睡之后,只是慕容复后来睡醒,自然也就知道了。哪知,纵使他对乔峰百般致歉,乔峰也仍觉得当时慕容复早已说明点到为止,是他自己打发了性不管不顾才令慕容复病倒,是以对慕容复照顾地十分周到。然而,乔峰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生病的时候是绝不能惯的。 慕容复却也并不是吃不得苦,他两世为人又兼颇有生病经验,性情向来坚忍,一点小小病痛自然不会不能忍,不能忍的却是旁的事。慕容复两世富贵,吃穿用度向来精益求精。尤其上一世,只因病痛缠身已有种种缺憾,是以在能满足自己的地方更是绝不亏待。而眼下他身在边关苦寒之地,要什么没什么,加之中医不如西医见效快,要他日日卧床休养直如坐牢。 慕容复闲极无聊,自然要日日折腾,一会嫌弃饭菜不合口味,一会又不满客栈油灯太暗看不了书。不过几日的工夫,来给乔峰打下手的蒋长运就已看不下去翻着白眼走了。好不容易熬到他好了七八分,再度启程,哪知刚过了庆州地界,竟又倒了一回。 慕容复自幼康健连咳嗽都少见,如今接连病了两回直把邓百川吓地魂飞魄散,忙请了大夫来把脉。怎知大夫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慕容复自认好地差不多了,剩下那几日的汤药他趁人不备偷偷给倒了。这一回,连邓百川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唯有乔峰不以为意取笑了慕容复两句,仍旧每日听他差遣任劳任怨。 这日,一行人抵达凤翔府地界,眼见天色已暗,便打算先行投宿明日再行启程。他们这一路行来皆是穷苦之地,常常寻不到客栈落脚,如今身处的地方也只是凤翔府的一处小村落。蒋长运四下打量了一番,便向乔峰建言:“乔大哥,看来今日只能去住土地庙了。” 乔峰这一行人全是丐帮弟子,错过宿头便是露宿野外也是平常。只是乔峰回头看了眼马车,便摇头道:“不如去村子里瞧瞧,许有人家宽裕些,请他们腾间房给慕容贤弟。” 蒋长运还未答话,马车里的慕容复已掀起窗帘揉着眼睛发问:“到哪了?”这回邓百川请的大夫十分有经验,在慕容复的药中下了不少安神的合欢皮,药倒了果然一路上安分了许多。 乔峰再顾不上蒋长运,急忙策马上前,摁着慕容复探出窗外的脑袋,口中直道:“快回去,外面凉!” 慕容复方才睡醒,兀自懵懂,竟任由乔峰他将摁了回去,只道:“口渴,有水么?” 乔峰示意慕容复将摆在马车内的杯子递过来,随手取下腰间水囊,倒了一杯用内力捂热了方递了过去。 这杯子原是喝酒用的,一口便饮尽了。慕容复意犹未尽,便又将杯子递了过来。 哪知这第二杯乔峰却不肯给了,只摇头道:“一杯尽够了,免得一会又说喝饱了水吃不下饭又喝不下药。” 慕容复见乔峰神色坚定,悻悻地将杯子放了回去,小声嘀咕:“管头管脚,跟管儿子似的!” 乔峰哑然失笑,伸手抹了抹他的额头试过体温,方道:“再休息片刻,晚上你若精神好,我陪你四处走走。” 慕容复点点头,无精打采地缩回马车。被冷落许久的蒋长运却终是忍无可忍,拉长着一张驴脸,刻薄地评论:“这哪里是管儿子,分明是伺候老子呢!” 乔峰为了慕容复执意要去村子里寻好的房子落脚,可他来地却不是时候。只因这个不过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中,今日竟有两户人家在办丧事。这两户人家死的都是他们顶门立户的大儿子,而这两个大儿子生前俱在鄜延军。原来战事结束,鄜延军中负责报丧的士卒又照例出发四处送信,今日正巧赶上送这两户人家儿子的尸首回来。 陕西原是故秦之地,秦兵性子坚韧作战勇猛,向来是极好的兵源地。世人皆知闻名天下的大宋西军多由秦兵组成,常年在边关与西夏交手。只是打仗又哪有不死人的?自宋太宗北伐以来,这宋夏之战打了七八十年没个终局。每次开战,甘陕两地的百姓总是首当其冲,出钱出粮又出人。然而,即便民心所向,百姓们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结果呢?宋军总是一次次地打败仗、总是一次次地丢土失地、总是一次次地把他们留给异族欺凌,百姓何辜?为了这场战争,百姓们付出的牺牲已太多、太多了。 望着这高悬的白幡与飘散的纸钱,看着那两户抚尸痛哭的老幼,乔峰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过了一会,他忽然听到慕容复低声吩咐邓百川:“邓大哥,替我给他们每户人家送一百贯过去。” “是!”邓百川哽咽着答了一句,大步向那两户人家行去。 “……我竟不敢自己过去……”慕容复立在乔峰的身边,低声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是一个过客、一个旁观者,可原来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只是,一个懦夫!” 乔峰心中一动,捉住了慕容复的手。两人十指相触,他只觉对方的手冷得犹如寒冰一般。 “乔兄,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是说一户人家有十个兄弟,其中九个都好吃懒做,剩下的那一个应该怎么做?”慕容复神情冷淡地扫了乔峰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我曾以为能改变这一切,后来才明白,我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笨蛋……” 乔峰凝视着慕容复的双眼,他眼底的悲悯和冷嘲令他莫名心惊。善与恶,好似慕容复的一体两面。这恶鬼与菩萨的化身,教人着迷却也令人不寒而栗。“慕、容……”乔峰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一时竟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蒋长运:乔大哥,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啊! 导演:没办法,谁让慕容GET到他萌点了呢? 乔峰&慕容:…… 第34章 相见欢 蒋长运在丐帮之中武功绝非佼佼,可他却有一个本事自以为在帮中认了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那便是察觉危险的本领。那日他一见慕容复看那两户人家出殡时的神色,心中已暗道不妙。果然,当晚他虽乖乖吃了药,可第二日一早就起不了身了,额上烫地能煎鸡蛋。如此多愁多病,大伙还能有什么话说?赶紧请大夫吧! 怎知这一回,他的病竟是一发不可收拾。邓百川一连请了几位大夫又是灌药又是扎针,可慕容复却始终昏迷不醒,竟还说起了胡话,一个劲地追问:“妈妈,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蒋长运知道南边的习惯,一向是称自己的母亲为“妈妈”,可他毕竟不是慕容复的妈,自然回答不了这么高深莫测的问题。 邓百川或许能回答,然而他一连数日守在慕容复的床边不眠不休地照料,早已筋疲力尽六神无主,只会握着他的手在他床边哭喊:“公子爷,夫人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夫人已逝,你又何必再这样逼自己?”却始终不曾意识到,多年来,慕容复与慕容夫人感情生疏,向来恭恭敬敬地称她为“母亲”,而从未喊过一句“妈妈”。 邓百川守到第三日终于支撑不住,被乔峰点了穴送回房休息。乔峰代替邓百川守在慕容复的床头直至深夜,不知听他糊里糊涂问了多少回“为什么”,只担心他会口渴,这便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哪知热水才注入杯中,他身后的慕容复忽然一声大叫:“为什么,妈妈!为什么要杀我?!” 乔峰猛然一惊,手中的瓷杯瞬间自指间滑落,“啪”地一声砸地粉碎。乔峰僵直着背脊缓缓转身,却见慕容复已然自榻上弹坐起身,只见他双手撑着床榻,头颅低垂,不住喘息,身体正一阵阵地发颤。“慕容!”他快步上前,急切地问。“慕容,你可有事?” 慕容复缓缓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如雪,眼瞳幽深却无丝毫焦距,神情迷茫而无措,仿佛分不清今夕何夕。隔了许久,他眼底散乱的星芒逐渐凝聚成一点,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来,几艰难地挤出一声:“乔兄……”话未说完,意识再度抽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乔峰急忙伸手将人接在怀中,手指轻轻抚去他眼底的一点泪痕。乔峰虽出身贫苦,可至少父母双全,双亲待他也一向疼爱,他无论如何都不懂究竟有何“苦衷”会令一个母亲要害自己的儿子?这一刻,乔峰忽然很庆幸慕容复昏厥了过去,因为他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慕容复在第二日彻底清醒了过来,恍若无事般吃药调理,偶尔因饭菜不合口味挑剔一番,正如一个出身富贵无忧无虑的公子哥该有的模样,再瞧不出他曾经经历过多少难以启齿的伤痛。乔峰同样没有提起前一晚发生的事,他知道,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好汉,打落门牙和血吞,必不会愿意教人知道他心底的痛楚。他只是在那晚之后,待慕容复愈发无微不至。自与慕容复相识,乔峰便十分佩服他的见识和本领,机缘巧合得以一窥他心底隐痛,这十分佩服上便又多加了三分怜惜。 蒋长运却实在受不了乔峰这又多出三分的怜惜,原因无他,乔峰表示他要把慕容复安全地送回黄州之后再回杭州总舵,命蒋长运等人先行回去向汪帮主复命。蒋长运一想起那日二人切磋武艺,慕容复拖着病体犹能与乔峰不相上下,就忍不住在心底大声咆哮:他这样的武功,乔大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然而,他也明白,乔峰向来说一不二,只得道:“乔大哥,汪帮主一早吩咐了军中战事一了,令你即刻返回丐帮,不得耽搁时日。汪帮主有意以丐帮相托,这个时候,乔大哥更要谨言慎行啊!” 蒋长运说完,乔峰尚未有何表示,慕容复却是忍不住“咦”了一声。只因原著里丐帮着实不堪,是以一直以来慕容复看丐帮总逃不过“糊涂愚蠢”四个字,不想这蒋长运武功平平,脑筋却十分清楚,难怪后来乔峰当上帮主会提拔他当分舵主。只是慕容复熟知原著,并不以为乔峰若失了汪剑通的欢心是一大损失,因而也并不出言相劝。汪剑通与乔峰有授艺之恩栽培之惠,是乔峰恩师,乔峰自然不会违背他的命令,只是他扭头看了一眼大病初愈苍白荏弱的慕容复,这汪剑通的命令就往边上挪了挪。“我与慕容情如兄弟,实在放心不下。你回去将此间情况向汪帮主坦白相告,相信他必能体谅。” 乔峰话音方落,慕容复已然笑道:“乔兄,我的恩师是千古一人的文坛巨匠,而你,是千古一人的英雄豪杰。两个千古一人倘若失之交臂,那可当真教人追悔莫及了!” 乔峰不知自己在后世的威名,以为那是慕容复对他的吹捧,不由笑骂:“巧言令色!” 慕容复也不辩解,只做高深莫测状悠闲地饮茶。 眼见乔峰一意孤行,慕容复又竭力相邀,蒋长运回天乏术,不禁黯然一叹,只得带着同行的几名丐帮弟子与乔峰分道扬镳。 元丰五年十一月,慕容复在乔峰的陪同下返回黄州,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苏轼。元丰五年是苏轼被贬官的第三年,这个时候朝堂上已不再对他虎视眈眈动辄得咎,然而这样的改变却并不能令苏轼的心情稍许放松些。只因在政坛上,遗忘或许比仇恨更为可怕,而苏轼却是一个有着救世济民的大抱负的人。然而即便苏轼满腹心事,他却始终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不等慕容复走上前来,便已自行迎了出来笑眯眯地将正欲行礼的慕容复给扶了起来,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看到苏轼眼底那不容错认的关怀欣慰,乔峰终于明白慕容复每每提起苏轼时的孺慕是由何而来。想起慕容复生父早逝,母亲又曾对他做过那般令人发指之事,他的心底又颇为酸楚。 乔峰正思绪纷纷,慕容复已然扭头为他介绍:“老师,这是我在边关认识的好友,丐帮弟子乔峰。乔大哥英雄仁义,得闻边关战事便自告奋勇前去投军。他在鄜延军中每战必前,立下不少汗马功劳,种经略许他七品校尉,他却说性喜自由辞官不受呢。” 文人士子向来倾慕英雄豪杰,苏轼听慕容复对乔峰如此推崇,赶忙抬头细细打量。只见眼前的少年身材高大猿臂蜂腰、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竟是颇为符合昌黎先生所言“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形象。苏轼不由抚须赞道:“好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 乔峰自知初出茅庐,哪比得上苏轼文名之盛,当下抱拳一礼,谦道:“晚辈乔峰,见过苏学士。晚辈不识诗书,唯有几手粗浅武艺傍身。学士缪赞,实不敢当。” 慕容复却笑道:“凭乔兄的武功,来日必定独步天下武林称雄,如何当不得我恩师一赞?” 乔峰对着慕容复可不拘谨,当下反问:“你我的武功原是不相上下,慕容贤弟莫不是拐着弯地在恩师面前夸自己呢?” 乔峰此言一出,慕容复即刻目瞪口呆。苏轼却放声大笑,心知乔峰虽外表粗豪,内心却颇为精细,不可小觑。 苏轼这一笑,气氛即刻松动。原本乖乖等在苏轼身后的王语嫣登时如花蝴蝶一般飞扑进慕容复的怀中叫道:“表哥,表哥!你可回来了!我天天扳着指头数……” 慕容复一见王语嫣眉眼都柔了,将她抱在怀中点着她的鼻尖逗她:“表哥回来可是要考你功课的,不怕么?” 王语嫣仰着脑袋满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埋怨道:“语嫣才不如表哥那么狠心,一走就是一年,也不怕我惦记。只要表哥平安回来,功课又算得了什么?”说着,伸手搂住慕容复的脖子,软软地道。“表哥,我想你了,可想可想了……” 慕容复的心都要化了,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间,柔声道:“表哥也想你。”转头又望着站在王语嫣身后的阿朱与阿碧微笑,“对阿朱阿碧,一样日思夜想。” 阿朱闻言只是双目泛红,阿碧却已忍不住上前扯着他的衣袍泣道:“公子爷瘦了好多……” 慕容复含笑抚了抚她的头顶,又向风波恶言道:“风四哥,这一年多有辛苦。” 风波恶亦是激动不已,许久方瓮声瓮气地道:“公子爷平安就好!” 不一会,乔峰又在苏轼的引荐下拜见了他的家人。一番寒暄之后,才与慕容复二人一同进了苏轼的书房,说起此次的战事。 慕容复待苏轼向来恭敬,因而此行在军中所发生的一切都事无巨细毫不隐瞒地告知了苏轼。听闻慕容复将护理之法的功劳推到自己头上,苏轼只是大笑着道:“来日若是官家问起,为师可是要实话实说的,不可犯了欺君之罪。”可当他听闻慕容复制成了可以送人上天的热气球,他却正色道:“唔,此事正该是为师的主张!” 乔峰听地不明所以,不知苏轼为何前后反差如此之大。慕容复却知道,自古以来,皇帝自诩“天子”,所谓敬天法祖,不仅是礼,更加是法。而他制热气球带人登天,却是犯了忌讳。苏轼这般吩咐,原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他当下答道:“种经略亦是明白人,想必不会将此事说与官家知晓。” 苏轼却只摇摇头不置可否,他是想到了沈括。热气球如此新奇之物,沈括必然会刨根究底。而军中人多口杂,消息泄露出去也只在早晚。然而苏轼既已与沈括不睦,他谦谦君子,向来不会在旁人背后搬弄是非,因而只是沉默。 说过了热气球,又提到当晚的那场大火。乔峰听苏轼叹息着道:“虽说情势所迫,可终究有伤天和!”,心中已是一惊,当下意识到如苏轼这样的士大夫悲天悯人正直无私,他既然连夏军的性命都要感叹,又如何能接受慕容复对付徐禧的手段?他见慕容复事苏轼恭敬,唯恐他将此事也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而苏轼非但不能接受,更大有可能因此对慕容复也心生排斥。想到这,乔峰急忙在桌下轻轻捏了捏慕容复的掌心。 慕容复扭头触到乔峰警告的眼神,再一琢磨苏轼方才那一声叹息,即刻醒过神来,登时住口不言。 苏轼正听地入神,见慕容复戛然而止,忍不住追问:“你们火烧夏军军营之后,又发生了何事?”慕容复已答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望着苏轼,额上隐隐冒出细密的汗珠。却是苏轼见慕容复神色不对,急忙跟上一句:“复官,可是身体不适?” 慕容复木然地摇摇头,答非所问地道:“老师也以为,夏军军营的那场火,是我……是……”他问不下去,耳边却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凄厉地尖叫:“阿征,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怎能如此六亲不认、心狠手辣?” 乔峰见慕容复面色惨白,忙插言道:“学士,慕容在军中劳累过甚,这一路回来已病了三回。不如今日先说到这?” 苏轼瞧了瞧明显精神萎靡的慕容复,又看了看神色坚定不容置疑的乔峰,只黯然叹道:“夏军溃退后,种谔便在永乐城中发现了徐禧的尸体与遗折,在朝廷上闹出了好大的风波。这些事,我自邸报中早有所闻,只是见你们自边关回来,总忍不住问上一问罢了。” 乔峰闻言即刻笑道:“我与慕容火烧夏军军营返回永乐城时,夏军早已远遁。徐大人死难的消息,也是后来方才知晓。” 苏轼点点头,轻声道:“虽说他的死闹出了风波,只是如今想来却也未必是坏事。”说着,他不由自嘲地一笑,转头对慕容复与乔峰二人道。“这些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时日以来朝廷的邸报我还存着,你们若有兴趣,可来一阅。” 慕容复听苏轼这般所言,双目登时一亮。他一手扶着桌案正欲说话,苏轼的妻子王闰之却在此时敲门进来,笑道:“时辰不早了,几位大人还是先用过晚膳再秉烛夜谈不迟!” 有女主人一声令下,苏轼等三人自然无有不从,这便相视一笑,起身向客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乔峰:想不到慕容贤弟曾有那般痛苦的往事…… 导演:我知道,又GET到你的萌点了! 慕容:乔兄,你误……唔唔唔…… 第35章 复国的正确道路 慕容复与乔峰旅途劳顿,苏轼自然不会强留他们陪自己夜谈,反而叮嘱他们早些歇息蓄养体力。乔峰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用过晚膳便自行回房,却是慕容复仍得打起精神问一问家中之事。玻璃与烈酒的买卖又给慕容氏增加了两处财源,这原就在慕容复的意料之中,以至于看到账本上即将突破六位数的盈利也并不动容。反而是他的舅妈李青萝的消息,更令慕容复关注。 据风波恶所说,李青萝在得知慕容复扔下王语嫣跑去边关后曾大发雷霆,亲自跑来黄州要把王语嫣接回家。哪知,待与苏轼的夫人王闰之一席长谈后又改了主意,亲自置办了不菲的礼物,命王语嫣正式拜了苏迈为师,留在苏轼家中接受教导。王语嫣生性聪颖,虽说只拜入苏迈门下,可苏轼也时常指点她功课。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名为陪伴王语嫣,念书时自然也一同受苏轼父子教导,受益颇多。风波恶不懂李青萝的反复无常,慕容复却叹息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风波恶听慕容复的话音中颇多寥落,不由仰头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问话,邓百川忽然一扯他的衣袖,上前道:“夜已深,公子爷还是早些安置罢。”扯着不情不愿的风波恶走了出去。 慕容复心事重重又哪里睡得着,干脆去厨房取了一坛好酒,到庭院里举杯独酌。怎知一杯方才落肚,乔峰也走了出来,笑道:“慕容贤弟,你我相识一场,既有好酒,怎能不招呼我?” 慕容复微微一笑,随手拍拍一旁的石凳,拿衣袖轻拂了两下请乔峰坐了,又拎起酒坛给乔峰和自己都满上一杯。“是我的不是,罚酒一杯,先干为敬!” 乔峰见慕容复喝地爽快,也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是识酒之人,方喝过一杯,便觉出不同来,这酒入口好似吞了一团滚烫的火焰,乔峰喝过那许多酒中若论酒劲之霸道,它可算是首屈一指,不由叫道:“好烈的酒!叫什么名字?” 慕容复扬眉而笑,得意地道:“烧刀子,当世烈酒,属它称王!”烧刀子是辽东的烈酒,于明清年间初步成型,也算是慕容复的另一项“发明”。只因入口极辣,市场反响颇为平淡,如今见乔峰识货,慕容复自然十分欢喜。只见他忽而屈指往面前的酒杯杯壁上轻轻一弹,那注满了烈酒的酒杯受他指力所激,即刻飞了出去撞破了挂在庭院一角的灯笼。灯笼中的烛光忽而“嘭”地一闪,那酒杯在灯笼之中转了个弯又飞了回来,稳稳地落在桌上。酒杯之中,一团火焰正在杯中熊熊燃烧。 乔峰看了那酒杯一眼,赞道:“好一个参合指!” “雕虫小技,献丑了!”慕容复却并不在意他的武功,反而出言问道。“今日与我老师谈话,乔兄为何阻我提徐禧之事?” 乔峰闻言,当下指着慕容复笑道:“慕容贤弟果然是个读书人,行事颇有几分迂腐。我且问你,你这一年来所经历的战场杀戮,可会与你表妹提起?” 慕容复诧异地挑眉,理所当然地答:“自然不会。语嫣年纪尚幼,我若说与她听,不是引她做噩梦么?” “那不就结了?”乔峰语调轻松地道。 “怎么就结了?”慕容复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将来语嫣长大成人,若是知道此事,怨我行事狠辣与我生分,那不是剜我的心么?” “这是什么话?”乔峰嗔道,“战场对敌,你死我活。怎么能算是狠辣?” “老师不也以为那一把火有伤天和么?”慕容复苦涩地道。 “那是苏学士不曾见过战场。书生之言,贤弟又何必放在心上?”乔峰即刻回道,“苏学士与令妹都是聪明人,即便如今不明,来日也会明白。纵使真有那不分是非的糊涂人怨你狠辣,难道这该做的事你便能袖手旁观,不做了么?乔某习得一身武功,为的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必要拔刀相助。若是我每回出手,还要先掂量对手的轻重、忧心会否连累亲朋、想想旁人会如何评论,要确定于自己百利无害才出手,若不然便视而不见,那我还算是个人么?义所应当,当做得做!慕容贤弟怎么就着相了?” “说得好!”不等慕容复回话,苏轼已经一声高喝,自庭院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苏轼一家如今与慕容复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又是老酒鬼,慕容复与乔峰在此喝酒,他闻着味就过来了。“身怀武功而不施仁义,不过是一介武夫,恃强凌弱,不值一提。乔小友有这般侠义心肠,方才当得‘英雄豪杰’四个字!当浮一大白!”说罢,他便与乔峰干了一杯,又冷眼睨向慕容复。“孟子有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复官,你作诗不成也就罢了,怎么连书都读不通了?” 苏轼与慕容复有师徒名分,苏轼出言责备,慕容复当即起身赔罪。“老师教训地是。”然而他心乱如麻,是以应了这一声便又道。“然则,学生只怕人言可畏、人心叵测!” “一户人家有十个兄弟,其中九个都好吃懒做,剩下的那一个应该怎么做?”乔峰却在此时忽然重复起慕容复曾经提过的那个故事,大声道。“自然是要更加努力地劳作,好养活全家!或许,那九个兄弟见他努力劳作非但不感激,反而怨他不肯与兄弟们一起吃酒玩乐,以致感情生分。又或者,那九个兄弟受他接济,久负深恩竟成仇敌,要害他性命夺他家产。只是,那又如何?施恩并非为了图报,而是世间公义如此。纵然那九个兄弟各个不堪忘恩负义,他自己便不吃饭也不做人了么?只要事情是对的就该去做,何以因为别人说三道四而耽搁了自己?” 慕容复长叹一声,又道:“如此说来,我便还有一个故事。同样有十个人被困于一间黑屋子中,其中一人醒了过来,大声地呼救又拍打大门,因此而吵醒了那剩下的九人。他们所处的黑屋子被人封死了门窗,出逃的希望很是渺茫。又或者,纵使逃了出去,外面也是冰天雪地,终究还是冻饿而死。那么,那一人吵醒了那九人究竟是对是错?那九人又会否怨他让他们失去了在昏睡中幸福死去的唯一机会,反而要尝尽死亡来临时的惊惧?” 这一回,答话的是苏轼。“黑屋子外的情况,在屋子没有打破之前,谁也不知道。留在黑屋子里必然是死路一条,若是逃出去总还有一线生机。纵使最后仍难免一死,努力过失败了与不曾努力坐困而死,终究不同。况且,复官,那黑屋子中不当只有十人,纵使第一人失败了,后来人也会吸取他的教训,摸索出正确的逃生之路。复官,为师始终相信,这世间勇敢的人多,胆怯的人少;愿意清醒而努力的人多,愿意坐困而死的人少。” “慕容,这世间之人如此之多,你怎么知道日后所有人都会怪你,所有人都忘恩负义,所有人都瞎了眼呢?”乔峰似是明白了慕容复即将做出的决定,只深深地望着他的冷澈通透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道。“是非对错纵使一时被混淆,然千古之下终究要水落石出。公道,自在人心!” “发心如初,成佛有余。”苏轼被贬之后愈发精研黄老之说,此时有感而发不由轻叹着说了一句佛偈。“复官,出仕罢!” 慕容复没有答话,此时此刻,他只是想起了前世去波士顿时曾经见过的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那段话。原来无论古今中外,有些道理浅显而直白,却总要人们以鲜血去印证。只是,正如乔峰所说,那又如何?这条命原是捡来的,轰轰烈烈地被五马分尸,总精彩过风平浪静地老死床榻。想到这,慕容复不由自失一笑,忽然意识到,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不甘寂寞的人。即便是在上一世,也一直在等待那样的一个机会,所以有这样的下场怨不得任何人。他端起酒杯,朗声道:“敬商鞅,敬王荆公!” 苏轼因反对新政而遭贬谪,可他此时却哈哈大笑,跟着端起酒杯道:“敬公义,敬天下!” “敬仗义执言,敬慷慨赴死!”乔峰最后言道。 这一夜,三个酒鬼闹了整晚,极烈的烧刀子如水般连喝了十七八坛。座中苏轼地位最高,指着慕容复要他作诗助兴。慕容复读了满肚子的好诗好词,只是要他自己作就缚手缚脚。听苏轼有此要求,当即拱手讨饶:“老师,学生实……实、不擅此道,不如……让乔兄打一套拳?我知道,丐帮有套拳法十……嗝!”他打了个酒嗝,歪着身体续道,“十、十……万分……了得!降龙……十八掌!” 乔峰也扶着酒坛呵呵而笑。“贤弟,少说了十掌。我丐帮的掌法,原是……二、二、二十八掌!”一句话说地断断续续,显然别说二十八掌,就连八掌他也未必打得出来。 “你呀!”苏轼实在看不过眼,一脸嫌弃地道。“抓耳搔腮……如坐、如坐……嗝、嗝、嗝!……那什么、什么毡……汗流浃……嗝!……背,魂飞、魄散!要你作诗比要你命还难!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徒……啊弟!” 慕容复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委屈地道:“老师,学生虽不会作诗,学生……学生会唱歌!”他手一抬想打个拍子,怎知重心不稳,竟如滚地葫芦一般直接滚到地上去了。 乔峰又是一阵捧腹大笑,语重心长地道:“慕容,你的下盘……怎不如,如……你手上、功夫厉害?要……练……啊!” 慕容复不理他,顶着几根枯草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座椅,一边唱:“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慕容复语音清亮音律极佳,这首歌由他唱来本该十分悦耳。只是如今他喝得烂醉,能记得歌词已算不易,一首歌唱地荒腔走板惨不忍睹。然而这首歌能在前世如此广泛流传,自然是因为歌词中的豪侠之气能引人共鸣。如今时隔千年,仍旧熠熠生辉。是以,慕容复只唱过一遍,乔峰与苏轼便已忍不住与他同一唱了起来。 人世沉浮,如过火海刀山。最终能够吹尽狂沙始到金的,唯有一片侠骨丹心、一腔报国热血! 半个月后,乔峰辞别苏轼与慕容复,启程返回丐帮。乔峰走后,慕容复亦向苏轼请辞,带着邓百川与风波恶返回燕子坞,料理家事。慕容复两年不曾回燕子坞,如今回来也不及与包不同与邓大嫂一叙别情,草草翻过家中账本之后便屏退了下人,端坐在正堂内向四大家臣与邓大嫂正色言道:“我要效仿太祖皇帝,积功上进、黄袍加身、取而代之!” 慕容复此言一出,大伙即刻满面喜色,他们等了整整十八年,慕容复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清楚的答案。众人即刻跪倒在慕容复的面前,齐声道:“公子既有雄心壮志,属下等必赴汤蹈火助公子成就大业!” “诸位哥哥果然是我慕容氏可托腹心的股肱之臣,爹爹泉下有知当知自己并未走眼!”慕容复抚掌而笑,起身道。“我游历两年,增长了不少见闻。如今这赵宋天下虽说内忧外患,却始终尚存百年积攒的元气,实不到揭竿而起的地步。至于辽夏两国承平已久军力弛惫,更加不足与谋。倘若要我虚度光阴等待时机,只怕等到我白发苍苍也未必有机会。然则赵匡胤得位不正,赵光义更有烛夜斧影的丑闻,现在的皇帝好大喜功昏庸无能,空耗国力而一无所成,百姓已是怨声载道。我若能趁此良机入仕为官积功上进,收揽天下民心,到适当的时候请皇帝禅位,以大燕取代大宋便是众望所归水到渠成。这天下,终究该有德者居之。” 邓百川与包不同与慕容复相处多年,听他分析过无数回天下大势,也知如今天下太平,要百姓出头造反那是难之又难。正无头绪,听闻慕容复想到这么个独辟蹊径的办法,他们只觉拨云见日大有可为,不由眉飞色舞。唯有公冶乾沉吟片刻,忽然道:“公子爷,正所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公子爷在朝中功劳再大,只怕也是为人做嫁衣裳,这皇位如何也落不到公子爷头上。” 慕容复闻言只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公冶二哥怎么就忘了,复官却并非仅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赵匡胤本是武将,故而大宋朝自立国之日起便以文臣制衡武将,以防武将专权夺他帝位,殊不知这般所为赵宋皇帝与天下武将早已离心离德。倘若我以文官之身得了兵权,种师道与我相交莫逆,折家原是党项后裔,算起来亦是我鲜卑一脉。赵宋皇帝视武将为草芥仇寇,而我却视他们为手足兄弟。公冶二哥,你说,武将们愿意谁来坐那个皇位?” 公冶乾心悦诚服,唯有风波恶仍旧懵懂,问道:“这皇位有无穷魅力,纵使公子爷功高盖世,赵家小儿又如何肯禅位?” 风波恶话音方落,邓百川等已望着他吃吃而笑。这一回,不等慕容复答话,邓大嫂已快言快语地道:“隋恭帝杨侑如何禅的位,他赵宋皇帝亦可效仿。更何况,我听闻赵宋皇帝子嗣艰难,有朝一日断子绝孙也是寻常。届时,公子爷威望最高功劳最大,谁敢与他争锋?” 慕容复又道:“要达成此心愿,非十数年甚而数十年不可。在我入仕之前,先要几位哥哥助我几件大事,不知四位哥哥可愿出力?” 四大家臣一同单膝落地,齐声道:“愿为公子爷效犬马!” “好!”慕容复当下道,“邓大哥,你在军中颇得种谔赏识,如今我修书一封,推荐你去种谔麾下效力。到时候,我在朝中执掌政务,你在军中执掌兵权,你我彼此呼应,大事可成!” 邓百川雄心万丈,只抱拳一礼,朗声道:“邓百川敢不效力!” 慕容复又将目光转向公冶乾。“公冶二哥,你的任务最为艰难。只是四位哥哥之中,复官确信唯有以公冶二哥才智谋略方能成此大事!” 公冶乾心底咯噔一声,硬着头皮道:“请公子爷示下!” “那李延宗,二哥不妨与他多多亲近,借他身份入西夏一品堂为我内应。待我执掌兵权从容布置,携灭国之功,与赵宋小儿试问鼎之轻重。” 公冶乾万万想不到慕容复留李延宗一命,打的竟是这个主意。西夏苦寒,李延众又是宗室中人干系重大,要借他身份成为内应谈何容易?只是公冶乾早已发下毒誓对慕容复言听计从,纵使他心底阵阵发苦,此时也只能低头应道:“属下必定鞠躬尽瘁!” 慕容复也好似意识到交代给公冶乾的任务九死一生十分艰巨,当下又道:“公冶二哥在西夏只管放手施为,用钱用人,复官绝无二话。总之,消息虽重要但绝重要不过我与二哥的情谊,一切以二哥的安全为重中之重!” 慕容复把话说到这份上,公冶乾还能有什么话说?他只得谢道:“多谢公子爷,公冶乾必要助公子爷成就大业!” 慕容复满意地点点头,对包不同打趣道:“包三哥,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天底下挡得住我慕容氏‘斗转星移’的,我信总还有那么几人;可挡得住我慕容氏银弹攻势的,我相信绝无仅有!包三哥,日后我交代下来的都是我慕容氏自个的买卖,三哥可不能砸我招牌啊!” 包不同一听便知慕容复指的是他幼时在瓷器店学徒时砸了店面的得意之事,当下赧然而笑,只道:“公子爷尽管放心,包不同再糊涂也绝不敢误了公子爷大事!” “至于风四哥,”慕容复轻轻一笑,幽幽道。“复官却要借一借四哥的威名,掂量掂量太湖四十八岛七十二峰的成色!” 风波恶闻言不由一愣,他虽不知慕容复收服太湖水匪的用意所在,却已凭本能大声道:“公子爷尽管放心,谁若不听公子爷号令,小人要他一刀两断!” 邓大嫂在旁听了一阵,忽而道:“公子爷,这点小事由我与四弟去办便是。公子爷既然打定主意入仕为官,更当安心念书,三年后折桂蟾宫。” 哪知慕容复微微摇头,漫不经心地道:“科举入仕,于我是手到擒来不值一提。在此之前,却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众人深知慕容复才智过人,也不觉他口出狂言,只异口同声地道:“请公子爷示下!” “扬帆出海,打通商路,以外域财货物力助我成就国内大业!”慕容复语出坚定不容置疑,就此掀开大宋朝航海时代的新一页!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就此完结,慕容公子闲云野鹤的生活从此随风飘去。从第二部开始,慕容公子就将为他的权奸之路而奋斗!撒花!在此之前,明天将先更一篇番外,将慕容公子前世的事简单交代一下,顺便揭开一个让大家诟病很久的伏笔。本人一直以为,所谓前世绝不该仅仅只是一个符号,前世的经历将极大地影响穿越者的现世才对,无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O(∩_∩)O~ 导演:慕容公子,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慕容:呵呵! 第36章 收尾(慕容复前世番外) 俞永宁在照镜子,仔细端详镜子中的那张脸。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每日起床后必做的一件功课。镜中人头发斑白,两颊凹陷,嘴角下垂,皱纹与黄褐斑已爬满了肌肤。那是一张纯粹的年过五旬的老妇人的脸,沧桑、苦痛、麻木,却不该是她的脸。明明她一向光彩照人是宴会的中心,明明她天生丽质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出头,怎么会在短短三年里一下子就过去了二十多年? 俞永宁还不曾想明白,教官已满脸不耐烦地走了进来,用手中警棍敲敲门板,粗声大气地喝道:“俞永宁,动作快点!要所有人都等你吗?” 俞永宁受了一惊,急忙收起脸盆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与教官擦肩而过时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唇,似乎是想劝她一句:年轻女孩要笑才好看,满脸戾气老得快。只是想到自己与她的身份之别,又忍住了。 排着队走入食堂领了早点,俞永宁默默地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早餐很简单,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一只花卷,俞永宁吃得很慢很斯文,脊背虽略有佝偻却仍尽量挺直,一看就是有教养的人。她的耳边,有人窃窃私语,是在说她的是非。昆曲名家,少年成名;嫁入豪门,如珠如宝;独子病逝,人老珠黄;小三上位,抱子逼宫。 “唉!也是可怜,女人啊,生来命苦!” “嗐!可怜?一刀捅了老公,放火烧死了狐狸精和那野种。听说,连她亲生儿子也是被她自己……” “怎么会?虎毒不食子啊!” “她自己在法庭上嚷出来的,说是被老公指使呢,还能是假?” “……那她杀了三个人,居然还是无期?” “谁让人家嫁得好呢?荣氏航运啊……前两天新闻里不也播了,她老公找不到适合的肝配型,快要死了呢。这么大一家公司,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便宜了谁,只要别便宜了野种!其他的,也顾不上了。俞永宁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空空荡荡的囚服,苦笑,眼泪却落进碗里。 吃过早饭,就是工作。俞永宁这辈子除了练声登台就没干过活,教官把她分到洗衣房叠衣服,那是衣服出监的最后一道工序,最轻省不过。监狱里虽说都是劳改的罪犯,可女人犯罪往往是因为男人。大家见她年纪老迈又可怜,顶多说两句风凉话,并不十分欺负她。 忙到下午,教官又来找她,说是有访客,要她出去见上一面。俞永宁满腹迷茫,跟着教官出去了。她双亲已逝,入狱后昆曲界的朋友都断了往来,亲戚们又忙着在那个混蛋面前献媚好争遗产,还有谁会来看她? 想不到,来的竟是小萧律师。小萧律师是公司的专属律师,更是阿征生前的好友。为了帮她打官司,他又得罪了那混蛋,听说已经辞职不干了。此时又见到他,俞永宁不由自嘲而笑,儿子做人做事的确比她聪明百倍,她不该不听他的。不该啊!“小萧,好久不见!你瘦了不少,年轻人别仗着年纪总是熬夜,要注意身体啊!” 小萧律师闻言,勉强提了提嘴角,自公事包里翻出一封信放在俞永宁的眼前。“阿征生前曾写过一封信寄存在我这。他吩咐过,有朝一日阿姨跟叔叔要是过不下去,要我把信给你,好好劝你。我是想不到,阿姨竟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教我措手不及。是我辜负了阿征的信任,以后也不知该怎么向他赔罪。……只是有件事,我希望阿姨看在我和阿征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给我一句实话。坦白告诉我,阿姨在法庭上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阿征,阿征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到小萧律师提起这件事,俞永宁犹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不住发抖,她泪水涟涟,却是怎么都不愿开口。 小萧律师好似早料到了她的反应,只沉声道:“阿姨,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如果你对阿征还有一点母子情分,希望你告诉我真相。否则,我就是拼着我的律师执照不要,也不会把这封信给你!” 俞永宁浑身一颤,猛然抬头望向对方。却见小萧律师面色沉凝地直视着她,目光坚定而不容置疑,一如——阿征生前。泪水又急涌上来模糊了双眼,隔了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哽咽着道:“是我……是我……他的心脏……住院……是我,拿掉了他的呼吸器……” “你!”纵使心中早有准备,小萧律师却仍是在得到答案的一刹那猛站起身,一拳砸在面前的玻璃墙上,赤红着双目大声咆哮。“你!你这杀人凶手!我怎么会帮你打无期?他是你亲生儿子!你怎么忍心!” 俞永宁亦是大声痛哭,一边哭一边抽自己的耳光。“是我糊涂!是我啊!那混蛋肝癌要换肝,只有阿征……他说他后悔了,他说只要他能活下来就跟我重新开始……我蠢啊!我蠢!我怎么会信他?我怎么就信他?!” 俞永宁情绪这般激动,负责看守的教官赶忙上前来摁住她,警告道:“俞永宁,你如果不能控制情绪,我只能送你回牢房,明白吗?” 俞永宁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瘫软在教官怀中,不断哭喊:“阿征!阿征!妈妈对不起你啊……” 站在外面的小萧律师侧过脸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抬手揉揉双眼,拼命将眼泪憋了回去,硬声道:“阿征的信,我会让这里的教官转交给你。我是阿征的好兄弟,他墓地上的事,以后我会照顾。至于你,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他又狠狠地抽了口气,续道。“今天早上,荣先生过逝了。他生前已立下遗嘱,将全部遗产捐出成立先天性心脏病治疗基金会。只是,这一切,还有意义么?”说罢,他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俞永宁在晚饭后拿到了那封信,翻开信纸,见到儿子那一笔熟悉的字体,触摸到信首“妈妈”两个字,她已是热泪盈眶。恍恍惚惚,思绪飘向了从前。 她出身昆曲世家自幼学曲,十六岁已崭露头角,二十岁便代表国家出国巡演享誉海外,报纸上夸她:“凌波微步,飘逸若仙,百年一人。”二十二岁,她经由公公、那时的荣氏航运主席介绍,认识了荣氏航运的接班人,与那个混蛋谈起了恋爱。相恋三年,她洗尽铅华嫁入豪门。不是俞永宁自夸,那时她在昆曲界如日中天,她身段优雅,歌声清亮,与恩师合作编排的新曲更吸引了不少年轻人,使昆曲这一古典曲目又焕发生机。前有粉丝拥趸,后有国家鼎力支持昆曲发展,她自身条件又出色,嫁给那混蛋,绝非高攀。 两年后,阿征出世,还在襁褓时就查出身患先天性心脏病,只有等合适的心脏移植才能健康成长。然而,纵使荣家财大气粗手眼通天,要找一颗孩童的心脏移植,又谈何容易?更何况,荣家血型特殊,又增加了无穷难度。一晃眼,二十年过去,阿征早过了动手术的最佳时机,病病歪歪不知能活多久。这二十年来,她日日陪在阿征身边,请家庭教师到家中为阿征上课,闲暇时邀请昆曲界的朋友到家里开堂会。阿征耳濡目染,竟也能唱几句,且功底颇佳,不逊那些昆曲新秀。 她原以为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了,夫妻和睦,儿子虽说重病,却生性温和与世无争。如今医术昌明,阿征只要好好保养,未必不能善终。哪知那混蛋却又生了贰心,在外面找了小老婆,回家要跟她闹离婚。她这一生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哭闹不休不愿接受下堂而去的结果。那混蛋其实早与她恩断义绝,搬到外面将她冷落在家置之不理。唯有阿征生性善良,不忍母亲独自痛苦,一直陪在她的身边。阿征见她死活不愿离婚,无可奈何,只得拖着病体出手过问家中生意。短短一年,竟在公司掌握大权将那混蛋架空。那狐狸精见无利可图,自然不愿陪着一个糟老头浪费青春肉体,收了阿征的钱跑了。 就是因为要给母亲出头,阿征不得不跟那混蛋翻了脸,从此被那混蛋视若仇寇。这些事,阿征从来没怨过她一句,可她自己却是一个其蠢无比的蠢女人,被那混蛋三言两语就哄了回去。看到那混蛋得了癌症,她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竟信了那混蛋的谎言,丧心病狂对阿征下手! 阿征死后,她一直恍恍惚惚。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混蛋的病只是早期,根本不用换肝!而阿征那么聪明,早留了后手,将公司股份成立基金会由专人打理。那混蛋翻身无望,干脆跟她彻底撕破了脸,又找了个狐狸精还生了儿子,说荣家要传宗接代,请她让位。呵呵!荣家要传宗接代,那么她的阿征呢? 阿征临死前,一直定定地看着她,他不敢置信却始终没有恨她这个蛇蝎心肠的母亲。他只是缓缓地把眼神移开、放空,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条艰苦而漫长的征途终于看到尽头,彻底解脱。他就好像睡着了一样,那么安静、那么温顺。阿征啊…… 俞永宁泪眼模糊地捧起信纸,上面舒展而大气的字体清楚地写着:“妈妈,世间缘分,早有定数,不能强求。万一我无法陪你到生命尽头,万一爸爸始终坚持要离婚,希望我的安排能让我最爱的妈妈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一生……” 俞永宁拼命捂着嘴,堵住咽喉中即将冲出口的嚎啕。原来阿征生前最担心的还是她,为她做好了种种安排,可她却辜负了这一切,更辜负了阿征的信任!夜深人静时,她悄悄地将撕下半片床单绕过窗户的栏杆。 她知道,她这一生,该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都是过去的事,我早忘了,你又何必非得翻出来说? 导演:荒凉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慕容:…… 第二部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第37章 科举这回事 泉州,光明之城,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这是一个不可估量的贸易城市,在这里的夜晚灯火通明,在这里的港口彻夜不休,在这里的街道夷夏杂处货物成山,在这里的河道流淌不是水而是金。 这一年,是北宋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华夏仍旧牢牢占据着世界第一的位置,繁华的景致、蓬勃的经济、闲适而自信的臣民,这是最好的时代。在大宋的北面,年过不惑的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愈发昏庸,广印佛经建筑寺塔,劳民伤财,使辽国由强盛转向衰落。而在更遥远的北方,一个名为“女真”的部落正逐渐崛起,即将取大辽而代之。攻破汴京灭亡北宋,也仅仅只在42年后,而这一切,大宋王朝仍一无所知,这又是最坏的时代。这个时代,是开在刀锋上的花,绚烂而又脆弱。 八月初三,包不同率十艘平底沙船与两艘二桅纵帆船浩浩荡荡来到泉州,等已出海远航近两年的慕容复如约返回。十二艘大小船只,将泉州城外的三个码头都给堵了个结结实实。码头上的佣工见包不同不做生意都略有不满,众人商量一番,很快推举了一个首领去寻包不同打听消息。听闻包不同得到讯息已是半年之前,那带头的佣工顿时哭笑不得,只道:“好教先生知道,这海上的情况可不比陆地。但凡一阵风,这归期可就要迟上几日了。”若是风大些,永远回不来了也是寻常。——这一句,他却隐下了没提。 包不同的确不懂航海的事,听那佣工老大这般劝说,他也只摇头道:“我家公子爷向来言而有信,他说今日回来,今日就一定回来!”见那老大还要再劝,包不同又急忙加上一句。“你们劝我,也只是为了工钱。你们每日能在这里赚上多少,我双倍给你们便是!” 有包不同这句话,众人顿时心满意足,再无二话。众佣工们白得了工钱闲来无事,见包不同言之凿凿,便都守在码头,看看那位公子爷是否当真如约返回。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眼见灯火燃起,众人已是无趣。海上没有方向,夜间行船更是不易,看来这位公子爷铁定是回不来了。包不同心中也是打鼓,若非大海茫茫,他非得亲自去探听消息不可。 却在此时,船舱外忽然响起佣工的叫声:“快看!船!有船过来了!好大的船!” 包不同急忙跃上船舱顶部,极目远眺,只见两艘高约三四丈长约十来丈的海鳅船一路乘风破浪自天地的尽头疾速而来。看着船檐下那在夜色中不断摇晃的引路风灯,包不同不禁热泪盈眶,连声道:“回来了!总算回来了!”他兴奋莫名,竟是在舱顶连翻了两个筋斗,一声大喝。“哈哈!公子爷回来了!”这一声暗含了他一身内力,只震得一众佣工耳鸣目眩。 不一会,两艘海鳅船杀到近前。朦胧月色下,众人只见一名白衣少年负手独踞舟头,长身玉立,神色冷然,仿佛冰魂雪魄化形,不似凡人。唯有包不同身负武功目力颇佳,能隐约分辨出他点点星芒中的一丝喜悦之情。不等包不同迎上前,只见那少年忽而腾身而起,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整个人顿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包不同的身前。码头上的佣工虽见惯了外藩来的各色红毛绿毛,可如这白衣少年这般出彩的毕竟少见,此时见他露这一手武功,不由同时喝了声彩。 那白衣少年正是慕容复,他一走两年,此时见了包不同亦是十分亲近,含笑道:“包三哥,一别经年,别来无恙!”一伸手,又托住了包不同的胳膊。“包三哥,不必多礼。” 包不同自幼习武,年岁更痴长了慕容复十多年,不想如今被慕容复这么轻描淡写地伸手一托,他这礼竟如何也拜不下去。意识到自家公子爷这两年非但没有放下武功,内力反而更为精进,他更是开怀,喜道:“公子爷好功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容复微微一笑,边走边说:“你即刻安排人卸货,船上的货物如何处置,全听迈哥儿的安排。风四哥年底才回,到时你多准备十五条船来接应。家里的生意你整理一下,有何问题,等我考完州试一并处置。联系明州的范先生,就说我将在九月初一前去拜访,谈谈日后的造船买卖。另外,送条消息给太湖的秦三哥,告诉他,两个选择,一是日后奉我为主,一应买卖,我八他二;二是按原先的约定,此次盈利我与他平分,日后各不相干。” 包不同一路应声,直至听慕容复提起后两条方抬头道:“公子爷,是不是等这批货出手了再与范先生见面?还有那秦老三……” 不等包不同把话说完,慕容复已然摇头道:“包三哥,莫要因小失大。范家能从我手上赚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海外的商路能带来多少盈利。至于秦三哥,他若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该如何选择,若不是……” 若不是,公子爷也容不下他。包不同心底一跳顿生惕厉。公子爷是生而知之的圣君明主,自有清绝傲气,如何能容得下一个蠢材? “船上的六分仪,你看紧了。虽说是个好东西,但眼下还不是推广的时候,只能先技术封锁了。”慕容复最后言道。六分仪是用来测量远方两个目标之间夹角的光学仪器,广泛用于航运。纵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出现了各种无线电定位法,航海导航也少不了它的身影。原本,它的正式出现将在十八世纪。只是慕容复上辈子便生在航运世家,要“发明”这么个小玩意,正是信手拈来。 包不同听慕容复说得郑重其事,也不敢怠慢,急忙低头称是。心中却又暗道:也不知这“六分仪”又是什么新鲜的玩意?之前的二桅纵帆船也不曾说要“技术封锁”,想到这,包不同又躬身回禀:“公子爷,那二桅纵帆船已制成,属下照公子爷的吩咐带了两艘过来。这船行驶灵活,又能逆风而行,秦老三那边有来问过价。” 慕容复闻言不由又是一笑,这二桅纵帆船原就是海盗的最爱,秦老三是太湖上的水匪头子,这般识货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船留一艘给迈哥儿,把你带来的人也全留下给迈哥儿,我们马上就走。至于秦三哥那边,你把消息传到,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一转弯,与刚从甲班上下来的苏迈打了照面。“迈哥儿,我这就回姑苏了。待老师生辰,我自会去汝州拜见恩师,顺便把冠礼办了。你要不要……”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苏迈亦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大事未成,我每日都是几万贯上下,哪有空去考什么取解试?”显然,关于劝苏迈参加州试的话题他们已不止讨论了一两回,以至于苏迈听得耳朵生茧烦不胜烦。 慕容复被苏迈结结实实地噎了回来却也不着恼,只小心翼翼地道:“迈哥儿一走两年,不如这次回去陪老师去鄱阳湖游玩一回?我来出钱!” “我说你没完没了是吧?”苏迈忍无可忍地吼,“还鄱阳湖?这里里外外千头万绪,我有空去么?你到是别去应取解试,给我搭把手啊!”苏迈原是个老实人,但海上却是最能历练人的所在。再加上慕容复所谓的“打通商道”并非一味怀柔,而是充斥着血与火。苏迈跟着慕容复两年,风里来血里去,老实头也生生磨成了杀伐决断,哪里还耐烦慕容复纠结那一点科举小事? 慕容复被苏迈吼地如鹌鹑一般往后一缩,半晌方怯生生地道:“那……那,我先走了啊……”在原本的历史中,苏迈该在今年参加州试考取举人。苏轼在送他前往饶州德兴县赴任的路上路径鄱阳湖,写下了《石钟山记》。只是慕容复不忍见苏迈才高八斗,却因受父亲的连累,一辈子在吏员上打转,便在出海的时候算上了他一份。这两年来苏迈在海外增长了不少见闻,沉溺于经济之道对科举之事是再无兴趣。慕容复几番劝说他考个举人,都被他断然拒绝。这《石钟山记》该不会从此就退出中小学课本了吧? 苏迈见父亲这个关门弟子走地一步三回头,终究心软,叹了口气扬声道:“复官,好好考!要搏个案首回来啊!” 听苏迈如此期许,慕容复尚未有何表示,包不同却已悄然变色,略显心虚地捏了捏袖口,低头追着慕容复出去了。 果然,慕容复方跳上新制的二桅纵帆船,命令开船,便已迫不及待地向包不同追问:“考题可拿到手?” 包不同见慕容复问得如此理所当然,面上更是一阵发烧,用力捏了捏袖口,笑道:“公子爷素来过目不忘,区区州试还不是手到擒来,何必……” 慕容复轻声一叹,转口问道:“我问你,州试是在什么时候?” “八月初十,不能再迟了!”包不同当慕容复还想延期,汗都要下来了。为了赶上州试,不惜买通知州,火烧存放考卷的库房,以推迟考试日期,也只有公子爷才能有这种神来之笔。“张大人那边递来的消息,已经延了两回,再迟就赶不上明年的省试了。” 慕容复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声道:“那就是七天后考试。包三哥以为,我现在看书复习还来得及么?” “还有明年……”包不同忙道。州试不比省试,并非三年一度,而是年年举行。 “明年自然有明年的事。”慕容复断然道。他知道,宋神宗的寿数只到明年。神宗一死,便是高太后掌权,全力支持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恢复旧制。万一科举也恢复旧制考诗赋不考策论,那……这三年又三年,时间不等人啊!想到这,慕容复劈手自包不同的袖中掏出了那考题,一边低头翻阅一边道,“包三哥,科举只是块敲门砖。大事要紧,你又何必在意我是如何考上的?” 话虽如此,只是当年是谁信誓旦旦说科举之事于己是手到擒来?如今却沦落到作弊的地步……包不同不由无语凝咽,呆了一阵方追进去道:“公子爷,这省试的考题老包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更何况,还有殿试……” 慕容复闻言不由半侧着脸抬头望了他一眼,见包不同神色扭曲好似吃了毒药一般吞不进又吐不出,不由微微叹了口气,随口安抚道:“三哥放心,如今距省试还有数月,我自会多多用心,不可给老师丢脸。” 包不同原是最不耐烦听慕容复提苏轼的,但此时又听他提起,竟忍不住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公子爷至少还记着给老师长脸。倘若他生在现代,必定大声感叹:遇人不淑,不意老包的节操掉地如此之迅猛! 然而,不等他应声,慕容复已毫无羞愧地吩咐:“不过,这件事就不必让老师知道了。” 那还用说!包不同憋了半天,闷闷不乐地答了声:“是!” “老师如今仍任汝州团练副使?”慕容复又问。 “正是!”听慕容复提起朝堂上的事,包不同即刻又打起了精神。“徐禧的遗折闹了许久至今仍物议纷纷,想必皇帝也腾不出手来理会学士,学士自去年迁至汝州任团练副使之后便再无动静了。” “两年了,居然还在闹!”虽说事情是自己的手笔,可慕容复听到包不同传来的这消息亦忍不住叹息。一个死人的胡说八道能有什么要紧的?整天吵嚷不休,正事又该谁来做?他摇摇头,又问:“邓大哥与公冶二哥可有消息?语嫣、阿朱、阿碧的功课如何了?” 公子爷先公后私,实乃圣明天子之气象。只是为何有时候做事又那么不讲究呢?包不同怔怔地立在船头,凉爽的海风也吹不去他心底的唏嘘与惆怅。 元丰七年八月初十,刚从泉州赶回来的慕容复穿着单衣提着篮子如众多考生一般走进了平江府的考试院,艰难地熬过三天三夜的封闭式考试。考试结束,慕容复只在燕子坞睡了一晚,起身打点行装赶赴明州。 “公子爷不等放榜了么?”眼见慕容复要走,包不同急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袍。 慕容复茫然地眨眨眼,怎么也弄不懂一个注定要谋朝篡位复兴大燕的“奸臣”为何要在意前朝科举的成绩?他见包不同神色焦急,叹了口气道:“就劳烦包三哥替我去看放榜罢。哦,若是不中,就把消息传去汝州老师那,我年前会去拜见老师。”慕容复话音方落,便与邓大嫂一同策马扬鞭而去。 不中?听闻慕容复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包不同的心头登时一阵抽搐,忍不住暗自呐喊:公子爷,拿了考题你也没把握考中吗?这几年你的功课究竟荒废成什么样了? 包不同在燕子坞等了两个月终于等到放榜,慕容复自然不是案首,连前一百都没挤进。他的名次在二百开外,而这一年,平江府的举人统共也只考上三百来人。看过榜单,包不同摸摸唇须,长长地出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不枉公子爷从海外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包不同:公子爷,说好的手到擒来连中三元呢? 慕容复:包三哥,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第38章 数风流人物(上) 元丰七年腊月十七,凌冽的山风裹挟着雪花在空中飘扬,没多久就使本就白胖汝州城又肥了一圈。腊月的天气,道路难行滴水成冰,即便是在青天白日,汝州城外的官道上也一样空空荡荡。负责把守城门的两名官兵刚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忽而听到一阵粗犷的歌声传来。 “沧海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这首新词两年来已传遍大江南北,江湖豪客在酒后慷慨放歌,青楼名妓拨着琵琶浅斟低唱,便是文人士子也心心念念追慕黄霑先生之风采,恨不能相逢一面。如此脍炙人口的一首新词,自然会随着人们的身份不同有不同的唱法,只是那两个守门官兵却敢拍着心口保证:今日的歌声如杀猪一般,是他们这辈子听过最难听的唱法! “行行好,住口吧!耳朵都要聋了!就你这破罗锅,也就唱唱讨饭调的命!”不等两个官兵出言抱怨,已有另一人忍无可忍地大声喝断了那连绵不绝的嚎叫。 两名官兵定睛一看,只见风雪中有三名男子快步向城门走来。为首的一人莫约二十来岁,身形矫健英气勃勃,此时官道上的积雪已没过脚踝,可他这一步步行来却犹如闲庭信步踏雪无痕。这风大雪大的天气里,他身上竟只穿着一件粗布长袍,灰色的长袍已是半旧,袍角袖口俱略有磨损,打着几块补丁。跟在他身后的两名男子看起来年纪与为首的那人相差不大,身上裹着半旧的棉袄,也打着几块补丁,手中提着一根绿竹棒。两名官兵一见那两根绿竹棒,登时心知肚明来人是丐帮弟子,穷酸又不好惹,当即悻悻地躲回了城楼。 这三名丐帮弟子正是乔峰、蒋长运与吴长风。乔峰此行原是奉了丐帮帮主汪剑通的令旨前往汴京处置丐帮在汴京分舵的事务,蒋长运与吴长风二人与他相交甚笃,自告奋勇前来帮手。怎知出发后,乔峰又说要顺路拜会故人。从杭州到汴京居然能顺路顺到汝州来,也难怪蒋长运阴阳怪气了。 “蒋长运,你还不如我呢!有你说话的地么?”吴长风被蒋长运呵斥歌声不如人,显然并不服气。吴长风极喜这首新词的豪侠气概,每日都要唱上几遍。听闻乔峰要带他去拜访这新词的作者,更是欣喜若狂,每日还要多唱十几遍,直听地蒋长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我有自知之明,不开口!”蒋长运正色道,“要我说,这歌咱们乔大哥唱最好。他都没出声,就你爱丢人现眼!” 蒋长运此言一出,吴长风立时偃旗息鼓。去年丐帮大会,乔峰喝高了在堂上放声高歌这首新词,那英雄志气豪情满怀,直教人高山仰止,整个堂内都鸦雀无声。一曲唱完,连帮主都连赞了三个好字。 乔峰终于出声笑道:“我也唱不好,曲不在调,不过是喝多了胡乱应付几句。要说唱得好,还得慕容亲自来唱。” 吴长风早知黄霑正是慕容复,听乔峰这般所言目光中顿时浮起追慕之色。唯有蒋长运忍不住哼了哼,暗自心道:在乔大哥心里,那慕容复真是无一处不好! 不等蒋长运说酸话,他们的身后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渐次递进。三人循声望去,却见那被蒋长运腹诽不已的慕容复携包不同风波恶二人骑着快马疾驰而来。三人来到乔峰等人的面前,只见慕容复随手一扯衣带,他身上那一袭闪着银光的黑色貂皮斗篷便落到了乔峰的肩头。“每回见着你,我都觉得冷!”慕容复笑道,又伸手给乔峰。“上马!” 乔峰微微而笑,也不反驳,只裹紧斗篷,飞身落在了慕容复身后。慕容复原就与乔峰身高相仿,虽比乔峰瘦削些,但这斗篷十分宽大,披在乔峰身上竟也不显局促,反而十分英武。只见他一手揽住慕容复,一手接过缰绳,高喝一声,那快马即刻撒腿飞奔,冲过城门遥遥远去。 乔峰与慕容复这般亲密,吴长风只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方道:“他便是黄霑先生?” 蒋长运牙疼似地哼哼:“对,他就是慕容复!” 此时包不同也与风波恶共乘一骑,腾出了一匹马牵给蒋长运。“蒋先生,苏学士的府邸在汝州城南面的养德坊。”说罢,他们便策马追随慕容复而去。 养德坊内,苏轼的府邸内已到了两名客人,秦观、陈慥。秦观,字少游,苏门四学士之一,所做诗词意境悠远情韵兼胜,策论则立论高远说理透彻,为北宋一大家。秦观于熙宁十年与苏轼相识,苏轼赏识其才华鼓励他入仕为官,然而他考运不济,两度应考均名落孙山。苏轼对这名弟子十分看重,特意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的才学。秦观在苏轼与王安石的鼓励下,再度振作,决意明年再赴科举。陈慥,字季常,他少年嗜酒好剑,家中家财万贯,自诩是一世豪士。而后世知晓他,大都因为“河东狮吼”的成语,不幸,他正是那故事中的男主角。陈慥是苏轼的铁哥们,苏轼生辰,他自然要来贺寿。至于秦观,贺寿之余,苏轼也曾提过要将新收的弟子慕容复介绍给他认识。 然而两位客人在苏轼家安坐许久,不见慕容复赶到,只见不少青衣小帽的仆役流水般地搬来不少食材器皿,又在院内清理打扫张灯结彩。苏轼过的并非整寿,见慕容复行事张扬不免略有不安。苏迈却在一旁劝道:“父亲,复官两年不曾回来,这是他小小心意,你就成全了他的孝心罢。”见苏轼仍不开颜,便又加了一句。“况且,这些东西送都送来了,再退回去也是浪费啊!” 苏轼摇摇头,只无奈地道:“你跟着复官久了,也学得滑头了。” 苏迈见苏轼松口,急忙给王语嫣使了个眼色。王语嫣心领神会,起身带着那些仆役下去准备了。不一会,又有十数名据说是京城“锦乐坊”的名角前来拜会,说是准备明日唱一场堂会。方才慕容复着人送来的酒肉海鲜杯盘碗碟秦观与陈慥并不在意,哪知此刻听闻“锦乐坊”三个字,竟同时惊坐而起。 只见陈慥大步走下厅堂,仔仔细细地将来人辨认了一番,难以置信地道:“果然是杜小姐!”说着,向为首的一名女子大大地躬身为礼,口中道。“杜小姐,晚生陈季常,这厢有礼了。” 陈慥已年过四旬,居然对着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自称“晚生”,那被称为“杜小姐”的女子当下捂着嘴角噗嗤一笑,这便袅袅下拜回礼道:“陈先生,小女子林鸢儿有礼了。” 苏轼见陈慥称那姑娘为“杜小姐”,那姑娘又自称姓林,不由一头雾水。怎料,不等他出言相询,陈慥已然扭头向他问道:“子瞻,这‘锦乐坊’的昆曲名满汴京,一折《牡丹亭》一票难求。你那弟子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能请得动他们?” 陈慥此言一出,林鸢儿即刻神色恭敬地答道:“慕容公子正是这《牡丹亭》的作者。” “《牡丹亭》的作者不是汤显祖么?”陈慥显然还没转过弯来。 秦观却已心领神会,当下追问:“如此说来,罗贯中、吴承恩、关汉卿等俱是慕容复?” 苏轼只一脸的惨不忍睹,刚安顿了仆役回来的王语嫣却已忿忿地答话:“不是他还能有谁?就他花名最多!” 苏轼闻言不由含笑摩摩王语嫣的发顶,轻声道:“花名再多,他也总是你表哥!”苏迈与慕容复一走两年,这两年来王语嫣的功课俱由苏轼负责。苏轼并无女儿,与王语嫣相处久了,早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亲近,比家中的几个儿子更为疼爱。 王语嫣侧过脸轻哼一声,并不答话。王语嫣如今已有十岁,这般娇纵原本并不讨喜,奈何她着实美貌,便是那令陈慥追慕不已的林鸢儿立在她身边也好似隐形,是以大伙也只报以一笑,不忍出言责备。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慕容复终于到了。秦观与陈慥急忙探头向外张望,只见一名蓝衣男子大步流星地直闯而入,来到苏轼的面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学生慕容复,拜见恩师!”抬头望了苏轼一眼,眼眶又微微泛红。“两年不见,老师风采如昔!” 慕容复在苏轼最为穷困潦倒的时候出手相助,将护理之法归功于他助他摆脱罪官之名。苏轼见了他只有欢喜,伸手将他扶起。“好!好!快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又感叹。“长高了,成人了!英武不少!”又将秦观与陈慥引荐给他认识。 秦观与陈慥见慕容复剑眉星目气度斐然已是颇有好感,如今又从苏轼口中确认他的才华,顿生亲近之意。三人中慕容复年纪最小,便是秦观也比他大了十五岁。秦观当下便赚到了一声“秦师兄”,陈慥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慕容复的“陈世叔”。 不一会,乔峰等人栓好马也走了进来。秦观与陈慥见乔峰雄姿英发气概不凡,不由又是一阵赞叹。众人一番寒暄过后,只见包不同在袖中掏了掏,取出一大一小两串珠链递给慕容复,大的给秦观当了见面礼,小的则挂在了王语嫣的颈间。 这两串珠链俱是上等的走盘珠,珠圆玉润光映照人。秦观乐得飞飞,急忙谢了一番收了下来。苏轼却已忍不住叹息:“维康的铜臭气已是熏人,想不到复官你更甚!” 慕容复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道:“老师,学生既有赚钱的本事,又何必非得箪食瓢饮以示自己安贫乐道呢?” 苏轼摇摇头,不答话。他是一向知道慕容复辩才无双,如今当着好友与得意弟子的面,赢了不足夸耀,输了却是万分丢脸。 慕容复却已回头向陈慥笑道:“陈世叔家底甚厚,定然瞧不上这点小玩意。唔……日落前,我送给老师的礼物就会运到。老师与陈世叔相交莫逆,想必不介意匀两把刀给陈世叔。” 陈慥一生好武,听到慕容复说要送他刀,当即眼前发亮,急忙问道:“什么刀?” “唐刀,不过是经复官改进过的唐刀。”苏迈插言道,不知为何神色略有古怪。“是咱们从东瀛……嗯……买来的。”唐时的制刀技艺原是世界之冠,那时日本的遣唐使来华就将这门技术学了去。之后,中原之地叠逢战乱,这门技术早已失传,反而在日本被一代代地传了下去。以至于到了后世,日本刀的名气甚大颇为流行。慕容复穿越一回,航海来到日本,出于某种大家都懂的心理,又辗转将这门技术给学了回来。当然,学习的过程并不十分和谐。苏迈见陈慥还要再问,忙道:“陈世叔,维康也不懂刀。具体如何,一会您见了那刀就明白了。” 陈慥意犹未尽地将目光转向慕容复,慕容复却已蹲下身去哄拉着脸的王语嫣。“语嫣,怎么了?见到表哥回来也不高兴?” 王语嫣也牙疼似地哼哼:“难为表哥还想着回来。” 慕容复见状立时做出一副哀怨之色,捧着王语嫣的手轻声嗟叹:“表哥在海外也日日想着语嫣,这趟回来,表哥再也不走了,每日都陪着语嫣!” “那不行!”哪知王语嫣竟断然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日日围着女人打转算怎么回事?我若是男子,或习文或习武总要匡扶天下流芳百世,表哥莫荒废了这有用之身。” 王语嫣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个大男人登时哄堂大笑。王语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慕容复哄了,只红着脸捏紧拳头砸慕容复的肩头,气呼呼地道:“表哥,你好坏!” 慕容复也不躲闪,只将自己的额头抵住王语嫣的额头吃吃地笑,一边笑一边又低声呢喃:“语嫣对表哥寄予厚望,表哥铭感于心,又怎能让语嫣失望呢?” 王语嫣小大人般长长一叹,轻声道:“来年榜下捉婿,也不知哪个倒霉鬼竟将你捉了去!” 慕容复闻言立时目瞪口呆,四周的笑声却已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唯有秦观笑了一阵,忽而有感而发:“原来世间绝色并非孤芳自赏,而是相映成辉。”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关于榜下捉婿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乔峰: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权呢? 慕容:好兄弟! 乔峰:但是,我很想去围观啊! 慕容:…… 第39章 数风流人物(中) 堂上众人正谈笑风生,苏轼的妻子王闰之忽然空着双手走了出来,一脸无奈地道:“复官,你请来的郑厨好大的脾气,竟把我也给赶了出来。”而她身后,却又走出一串青衣仆役,如行云流水一般给众人奉上茶点。那四色糕点乃是桂花茯苓糕、椰汁糕、杏仁豆腐、红豆马蹄糕,这四色糕点形状精雅,竟教人不忍吃它。至于茶水却也并非时下流行的煮茶,而是以山泉水冲泡的清茶。 陈慥恰觉口渴,随手端起茶碗,登时闻到一阵扑鼻清香,只见手中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碗愈发衬得那茶汤嫩绿明亮,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缓缓展开,犹如雪花飞舞,鲜嫩如生。陈慥见状不觉微微皱眉,据他所知习惯以这种炒茶待客的,唯有一家酒楼。他正暗自诧异,身边的奉茶的仆役已然低声为他介绍:“陈官人,这是我们‘锦林楼’特制的‘碧螺春’。”“碧螺春”乃是太湖附近洞庭东山的特产,直到清康熙年间由康熙帝命名方才名满天下,慕容复家在姑苏,这等好茶自然不会放过。 陈慥方在心中暗道一句:“果然是‘锦林楼’!”,慕容复已然起身向王闰之一揖,笑道:“师娘,那郑厨虽说脾气古怪,但手艺的确是一绝,我那‘锦林楼’全靠他撑场面。还请您担待一二,我就先代他向您赔个不是了。” 王闰之与慕容复相识已久,知道慕容复父母双亡对他更是怜惜,几乎将他当儿子看待,因而只笑道:“今日只是亲朋小酌,也就罢了。明日你师寿诞还有你的冠礼,若是弄砸了我可是不依的!” 王闰之话音未落,陈慥这个大玩家便忍不住扬声笑道:“嫂子尽管放心,这‘锦林楼’的淮扬菜名动东京,我听说预定一个席面至少要等三个月,明日子瞻寿宴定不失礼。”说着,又扭头向慕容复发问。“慕容公子,‘锦林楼’中说过的评书可不仅仅只有一部《牡丹亭》,不知这《三国演义》何时排成曲目?” 原来这两年来慕容复虽带着风波恶扬帆出海,国内的包不同却也同样没闲着。他奉慕容复之命在汴京置地开了一家酒楼名为“锦林楼”,卖的是慕容复自制的高度酒“东坡酒”,出品的菜色是后世国宴名系淮扬菜,酒楼中说的评书是《三国演义》、《西游记》、《牡丹亭》、《桃花扇》、《窦娥冤》等。两年过去,“锦林楼”在汴京城已是时尚先锋,来汴京的人若是不曾去“锦林楼”喝上一回酒、听过一场评书,那是要被人笑话的。数月前,慕容复返回中原又抽空去了趟汴京,将计划已久的“锦乐坊”给弄了出来,开场唱的第一场便是大伙耳熟能详的《牡丹亭》。昆曲《牡丹亭》一开唱,便连唱了整整一个月,场场爆满,已成汴京城中的另一时尚。这“锦林楼”与“锦乐坊”都带了个“锦”字,大伙早已暗自揣测这幕后东主是同一人。陈慥见慕容复轻易请动“锦林楼”的大厨和“锦乐坊”的名角,便忍不住问上一问。 慕容复见微知著自然也听懂了陈慥的言下之意,他亦无意掩饰,当下坦然答道:“待陈世叔返回汴京,应该就能看到了。”说着,又随手卷起袖子,向王闰之笑道。“师娘且放宽心,今日晚膳由我亲自下厨,定然教大伙心满意足!” “难道这‘淮扬菜’亦是慕容公子首创?”陈慥惊问。 “郑厨还是我徒弟呢!”慕容复大言不惭,却隐下了他只是从旁指点从未亲自动手这句。 “今日可有口福了!”秦观见其犹如一名高傲的君王一般向厨房行去,只大笑着将面前的椰汁糕送入口中。这椰汁糕入口即化椰香浓郁,秦观不禁满意地眯起了双眼,对慕容复亲自出手的菜色更多了几分期待。 怎知,陈慥与秦观二人笑了一阵方才注意到堂上众人俱是面色沉凝如丧考妣,二人急忙收声,面色尴尬地发问:“怎……怎么了?” 王闰之望着陈慥与秦观摇摇头,长长地一叹。体型肥硕的苏轼却以与他身材不符的速度迅速蹭到了乔峰的身边,低声道:“乔小友,你远道而来,原是贵客。你看,你是不是应该……” 乔峰顺着苏轼为难的目光望向远去的慕容复,他点点头,出声道:“慕容,先别忙着走!” “何事?”慕容复转身发问。 乔峰大步上前,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不容他逃脱,只笑道:“我还不知何谓昆曲,且陪我去见识一番。” “你自己去不就完了?”慕容复一脸的不情愿。哪知乔峰的五指犹如铁铸一般,他身不由己地便被乔峰拉走了。“我今日要做几道新菜呢……” “你是他们东家,总要你替我引荐引荐……” 眼见乔峰扯着慕容复走远,大伙俱长长地出了口气。只见王语嫣擦着额上的虚汗憋出一句:“表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材料!” 王语嫣此言一出,陈慥与秦观才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注意到众人俱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二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最终,却是苏迈出言打破满场沉默,只见他拿起茶壶给陈慥与秦观各续了一杯茶,轻声叹道:“人无完人!” 不一会,那个据说要去见识昆曲名角的乔峰又独自一人回来了。 王闰之大惊失色,忙问:“复官呢?去厨房了?” 乔峰摇摇头,面色极端复杂地道:“他说要排一场新曲,让我们拭目以待!”不等众人神色放松,他又瞪大眼重重地加上一句。“他亲自唱!”慕容复的歌喉,乔峰早有领教,本不该如此吃惊。当年一首《沧海一声笑》,慕容复醉后唱地荒腔走板,还能让乔峰心悦诚服地赞一声好。可是这一回,乔峰分明看到慕容复扮的是——女装! 大伙见乔峰神色怪异犹如见鬼,俱是好奇不已。正要多问两句,却见不少仆役将布景搬上堂来。不一会,几名乐师坐定,一阵音律响起,竟然这就开唱了。 先上台的是一名小花脸,说了几句调笑的俏皮话,大略说清了前情。原来这一折唱的乃是《桃花扇》第七折却奁,侯方域与李香君一双两好才定了终身,阉党余孽阮大铖为了讨好侯方域,转经他人送来了奁资。小花脸退下后,身穿大红喜服的一生一旦便相携登场,同声唱到:“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 一句唱罢,堂下喷了两口茶水,又呛着了一个。这喷茶的是蒋长运与陈慥,呛着的却是苏轼,还有一个王语嫣已伸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慕容复身材高挑样貌清俊器宇轩昂,与所谓的“貌若好女”、“雌雄莫辨”绝无半点干系,纵使妆容明艳娇美如花,大伙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慕容复并不理会堂下的哄笑,只管认认真真地唱他的李香君。昆曲传承六百余年到后世仍旧生机勃勃,其布景之华丽,声乐之优美,唱词之雕琢,情意之真切,早已是千锤百炼。他相信,世间的美原是相通的,后人能欣赏,前人自然也能欣赏。果然,待众人笑过慕容复的反串,很快便被那戏中人所打动,直至唱到侯方域态度暧昧要收那妆奁,李香君反而气性刚烈拔簪脱衣,众人不觉轰然叫好,竟已沉溺戏中不可自拔。慕容复前世也不知见过多少回母亲扮演的李香君,那一颦一笑一怒一喜尽在他心中,如今依样画葫芦竟也惟妙惟肖。 堂下众人中,秦观生来便是风流才子,看了这折戏也不知叹了多少回“香君”,便是蒋长运等人也不免有些难分真假。大伙皆赞慕容复歌声之婉转身段之婀娜,然而却乔峰充耳不闻,始终挺直脊背端坐如初,一双如电利眼只望着慕容复的双眸。那双眼中碧波流转顾盼生辉,述尽了含羞带怯的情意又坚守着慷慨义烈的气节。唯有如此,唯有那双眼,才是真正的李香君。 慕容复唱过却奁,接着又唱了一出余韵。这一回扮的却是老艺人苏昆生,一曲“离亭宴带歇指煞”苍凉悲辛,发人深省。 两折唱罢,满场寂静。苏轼已是落箸不知,秦观却又伏案大哭。 慕容复对此一无所觉,只管顶着苏昆生的装扮一个劲地追问:“怎么样?怎么样?”神情又是骄傲又是得意。 乔峰近乎出神地凝望着慕容复,猛然起身一把将其揽入怀中。隔了许久,他方沉声应道:“你不是李香君,更不是苏昆生,你只是慕容复!”是那个才华横溢、机灵活泼的慕容复,而不是命运坎坷的李香君,更不是失国落魄的苏昆生。 慕容复在乔峰的怀中微微一怔,过了一会,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轻拍着乔峰的背脊低笑道:“乔兄,切莫入戏太深!” “复官,《桃花扇》虽好却不该明日来唱。”苏轼忽而言道。 “我知道,”慕容复点点头,正色道。“所以明日只唱《牡丹亭》。” 苏轼望望自己身边的两个学生,轻声道:“近日朝廷的风向有所改变,为师莫约起复在即。来年科举,你们都要用心,也好来相助于我。国事至此,时不我待啊!” 秦观擦擦眼泪,起身与慕容复并肩而立,向着苏轼躬身一揖,齐声道:“谨遵恩师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来下厨! 苏轼:求放过!我是过生日,不是过生祭啊! 第40章 数风流人物(下) 慕容复唱完两折,已是日薄西山,门外又传来马车声,却是阿朱阿碧乘着四轮马车带着慕容复给苏轼的礼物到了。慕容复自海外搜刮来的古籍画卷送入了书房,成箱的珠宝玉器绫罗绸缎送入了库房,覆盖着厚厚冰块的新鲜海鱼又送入了厨房。 秦观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木箱流水般搬进来,而苏轼全家皆是一副见惯不怪的神色,不由喃喃道:“难怪老师说虽贬谪黄州,却并未受苦……今信矣!” 站在他身边的慕容复却恍若无事般随口问起了秦观的乡梓。秦观心领神会,即刻报上了家庭住址与门牌号。无需慕容复吩咐,包不同自会着人送钱送物上门,解除秦观的后顾之忧。 陈慥的注意力却在最后几箱摆在厅堂上的木箱上,里面放的是慕容复自海外各国搜集来的笔墨纸砚、瓷器、玩具等物。这些礼物样式新奇做工精致,但用慕容复的话来说便是不值什么钱,是用来给苏轼及其家人日常使用或送人的。 陈慥果然自那些木箱中翻出了几柄长刀。那些长刀连同刀鞘俱制成了手杖的模样,虽说刀鞘上花纹繁复,但因色泽乌黑看着却并不打眼。拔刀出鞘,但见刀面如镜寒光凛冽,刀身颀长刀刃外弯,有点类似后世日本刀与明朝锦衣卫所用绣春刀的结合体。陈慥拔刀在手,随手挽了几个刀花,立时便觉出它的好来。此刀的设计符合人体力学原理,铸造的技术也远胜大宋本土技艺,因而出手十分轻盈方便,相比之下他平时用惯的佩剑便显笨重了。他又拔剑在手,刀剑相交,他的佩剑竟无声无息地断成了两截。“好!好!”陈慥连赞两声,随手将断剑丢在一旁,扬声道。“谁来与我试刀?” 苏轼全家连同秦观俱是书生,自然是不成的。乔峰不等慕容复说话,便已抢先道:“晚辈不擅刀法,还是让慕容来罢!” 陈慥闻言即刻讶异地挑眉,略有不屑地发问:“文弱书生,竟也识刀?” 慕容复轻轻一笑,朗声道:“陈世叔,晚辈在海外呆了两年。倘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怕早就沉尸大海了。” 陈慥眼前一亮,大声道:“院外请!” “请!”慕容复提刀在手,随着陈慥走了出去。 庭院内,陈慥与慕容复两人相对而立。陈慥已持刀在手摆开架势,他虽生于官宦之家却自幼好武,又兼家中富庶便可延请名师。这数十年来他苦练不缀,武艺如何暂且不提,然而只看他出刀的架势已颇具功底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而在陈慥的对面,慕容复将手中长刀与眉目齐平,缓缓拔刀出鞘。只那一瞬间,他原本闲适的神色便尽数敛去,整个人的气势都随之沉了下来。 围观的吴长风忽然抽了抽鼻端,低声道:“好重的杀气!” 乔峰没有说话,只蹙紧眉头沉默地望向不远处的慕容复,耳边只听得慕容复语气恭敬地道:“长幼有序,陈世叔,请!” 陈慥没有答话,面上轻佻不屑的神色却已荡然无存,神情比方才凝重了许多。 片刻后,一阵狂风刮过,吹落了院中树梢上的一点积雪。飞扬的雪花在两人的眼前打了个旋,如雨雾粉末般散开。陈慥便在此时大喝一声,一刀向慕容复劈去。慕容复足下微动稍一侧身,立时便避开了这气拔山河的一刀。陈慥一招落空,立时将手腕一翻,改劈为削,向慕容复的颈项处推去。慕容复再退一步,这第二刀又险之又险地从他咽喉前划了过去。接着,陈慥又是连环三刀紧随而上,那三招势若迅雷气势十足,只在眨眼之间便已将庭院中的枯枝扫去泰半。 眼见陈慥势如疯虎步步紧逼,而慕容复却始终意态闲适,犹如四两拨千斤一般轻描淡写地将其出招卸去。纵使标准的文弱书生如秦观也瞧出高下来,只低声叹道:“季常自幼受名师调教,想不到……” 他话未说完,吴长风已忍不住偷笑,只低声道:“大官人,这名师在咱们江湖中可未必有名。”吴长风江湖跑老,虽说自己武功平平,可见识却不一般。由来这江湖与官场,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宋时重文轻武,真正能在江湖中混出头来的英雄豪杰,哪个甘愿去给一个官宦之后当教师,端人饭碗看人脸色?所谓名师,不过是骗骗那些学个三招两式好装点门面的文人士子罢了。真正的江湖,只怕他们连边都没摸到呢。 就在两人说话间,陈慥已出了十招,却连慕容复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沾到。十招一过,慕容复已是百无聊赖,手中刀鞘随意一抬,立时便戳中了陈慥膝上“梁丘穴”。陈慥只觉右膝一麻,顷刻重心不稳半跪在地。不等他有所反应,慕容复右手一翻,手中长刀已然架在了他颈间。这两招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不等陈慥看清他出手,便已分出了胜负。 “陈世叔,我的刀法是杀人的刀法。而杀人的刀法,从来都不是练出来的。承让了!”慕容复目视着陈慥青白交错的面孔轻声解释了一句,收刀入鞘。 杀人的刀法,自然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乔峰幽幽一叹,今次他与慕容复再见便已察觉到他身上气质的改变,岂止是长高了长大了那么简单?听闻海上向来凶险,海盗行事更是狠辣无比,慕容贤弟能平安回来又攒下偌大的家业,多年前那个会因为第一次杀人而呕吐的少年便已烟消云散了。 乔峰正兀自沉思,慕容复却忽然转身,将手中长刀指向了他,笑道:“乔兄,小弟一向仰慕丐帮三十六路打狗棒法!” 慕容复此言一出,场上立时一静。片刻后,大伙又轰然叫好,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慕容复一走两年,乔峰在丐帮又立下不少功劳,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他已学了一半。听到慕容复点名邀战,乔峰自然不会拒绝,随手接过蒋长运递来的绿竹棒便迎上前去。 北乔峰与南慕容的交手,与方才慕容陪陈慥戏耍显然是犹若天渊之别。只见慕容复手中长刀稳稳地指向乔峰的眉心,整个人连同他手中的刀犹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而乔峰则巍然而立,手中绿竹棒斜斜地指向地面,好似一株松、一座山。 两人气势森然,勿需只言片语便已威压全场,震地大伙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直至此时,陈慥终于微微一叹,黯然道:“原来这几十年,我都做了那井底之蛙。” 蒋长运见陈慥神色萎靡,便劝道:“陈官人,以你如今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得二流高手。这绝顶高手向来屈指可数,哪那么容易呢?” 蒋长运原是一片好心,只是陈慥浪荡半生,早被那些不入流的帮闲捧惯了,蒋长运的话他听在耳中非但没有半点安慰,反而心塞不已。憋了半天,方满心妒忌地挤出一句:“如此说来,乔峰才算得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蒋长运微微一笑,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看他的神色得意洋洋,显然言下之意是“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陈慥不觉又是一堵,干脆闭上嘴,扭头望回场内。 场上气氛仍旧沉闷肃杀,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却只彼此对视,好似两具石像一般,都一动不动。 秦观看得怪异,不由低声发问:“他们在等什么?” “时机!”蒋长运回道,“乔大哥的武功,江湖上能是他对手的已经不多了。你那师弟,算一个。真正的高手之间的较量,比的不仅仅是武功,更是意志、耐力、眼界……” 不等蒋长运把话说完,王闰之忽然走了过来,扬声道:“吃饭了,都傻站着干嘛?” 只这一声,慕容复收了刀,乔峰也转身将绿竹棒扔还蒋长运。二人相视一笑,一同向饭厅走去。 蒋长运见状几乎没咬到自己的舌头,急忙拉住乔峰结结巴巴地道:“乔……乔大哥?” “吃饭皇帝大!”乔峰随口应了一声,甩下蒋长运快步追上慕容复。 慕容复说要做几个新菜,果然言出必践,虽然动手的并不是他自己。但也正因不是他自己动手,才使这场宴席更为完美。两个前菜一道是宋时流行的鱼脍既后世所称日式生鱼片,至于国内鱼脍失传的原因,想必大家都懂的。鱼脍并不新奇,难得的却是那些用来做鱼脍的海鱼从自海里捞上来到装盘供大伙享用,一共还不到十二个时辰,最是新鲜不过。而吃鱼脍的酱料也不是宋时常见的盐末与酱油,而是慕容复专程从日本带回来的绿芥末。另一道则是目前时令的一道凉拌菜,原料十分普通,但所用麻油却是慕容复专门制作了压榨工具制成的,比现今流行的胡麻油口感更为清爽,色泽也更为透亮;辣椒则是他重金悬赏令来此行商的阿拉伯人专程带来的。 几个热菜分别是东坡肉、松鼠鳜鱼、耗油牛肉、蜜汁鲍鱼、梁溪脆鳝、麻婆豆腐以及龙井虾仁,而最后的主菜则是后世名满天下的北京烤鸭。宋时做菜仍旧多为炖煮,而慕容复既然压榨了麻油,自然也不会忘了花生油,由此便引进了炒菜工艺。餐中佐酒用的是慕容复派人专程去贵州取水酿制而成的茅台酒,餐后茗茶用的乃是明前龙井。 酒足饭饱的陈慥连呼痛快,道是今日方知吃饭的滋味,恨不能把慕容复抢回家去。岂料主厨的郑厨傲气非常,听了这话当下便给自己的东家拆台,冷声道:“我家公子爷天生的人上人,向来是只会吃不会做。陈官人若要动手抢人,千万别忘了小人这个添头,以免砸了‘锦林楼’的招牌!” 郑厨此言一出,众人皆捧腹大笑。慕容复原本对这种话最是敏感不过,偏偏他眼下也喝地微醺,只傻乎乎地跟着发笑,神态痴迷而沉醉地轻声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可惜忘了让人画一幅苏子瞻夜宴图,也好流传……”话未说完,人已沉沉睡去。 翌日,苏轼的寿宴如常举行。苏轼如今虽官职低微,但毕竟文名极盛,是世人心目中的第一等风流人物。他要办寿宴,汝州城中的文武官员几乎尽数列席,以证明自己同样风雅。而寿宴中慕容复精心安排的昆曲《牡丹亭》与淮扬菜也足够他们当是轶事说与子孙。 寿宴中,苏轼拉着秦观与慕容复,忙于将他们引荐给官场中人,为来日交际打好基础。慕容复对这些在历史上不曾留下只字片语的文武官员并无多大兴趣,奈何那些文武官员们却对他趋之若鹜。原来这两年来慕容复虽说出海,包不同却早受了慕容复的指点,将苏轼一家照料地极好,连同苏轼在官场上的同僚们也收过不少红包。众人见苏轼虽说贬官,可日常起居照样安逸阔绰,甚至还有余钱照顾接济亲朋,哪个不艳羡他收了个好徒弟。如今正主现身,拿钱手软的众人自然也想与慕容复攀攀交情。 慕容复虽说不曾进入官场,可对官场上的这一套却早已熟知,只是他实不耐烦众人见了秦观就夸“风流才子,诗文双绝”,见了他却道“琳琅珠玉,神仙化人”,好似他是个空有容貌的草包。 慕容复被噎了两回,终究忍无可忍,干脆躲到一旁与乔峰吃酒。乔峰见他神色忿忿喝酒如牛饮,酒至半酣,双眼愈发明亮如浸于水中的黑珍珠,不由暗自叹息:你这样貌,旁人见了你,一时也很难想到夸别的啊! 心头这声叹息方起,乔峰又暗道惭愧,自己竟不曾体谅好友的忌讳,反而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他当下定了定神,正欲酝酿几句劝解之言。怎料,转眼竟见到慕容复一手托腮,正神色敬仰而痴迷地凝视着人群中谈笑风生的苏轼。过了一会,只见他打了个酒嗝,悠然神往地道:“老师不愧是老师……我居然能让老师为我行冠礼……” 乔峰顷刻无言以对无奈扶额,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把慕容复摁进庭院外的水缸里去。 寿宴之后,苏轼为慕容复加冠,取字“明石”。明者,光亮也;石者,坚定也。苏轼为慕容复取字“明石”,是希望他日后行事为人能够做到磊落不移,那显然是对他寄予厚望。 至此,慕容复终于成年立世。 作者有话要说:注:苏轼的爹,苏洵,字明允。所以,理论上,苏轼不会给慕容取字“明石”。但是,本导就是觉得“明石”适合慕容,怎么办捏?大家就当不知道吧!O(∩_∩)O~ 导演:萧大侠,啥想法? 乔峰:脑残粉…… 第41章 暗处落子明处制胜 苏轼寿宴过后,慕容复启程前往汴京准备来年的省试,与他同行的除了秦观、乔峰还有苏迈。与其他三人不同,慕容复给苏迈指定的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汴京,而是上海。与后世那个金融中心不同,如今的上海只是一个隶属平江府的小渔村。 “上海?如果没记错的话,它还只是一个镇吧?”苏迈一脸诧异地道,“你打算把出海港建在那?” “不错。”慕容复点点头,后世的上海是全国乃至整个亚洲地区的航运中心,在那里建立港口原是再好不过。 苏迈却摇头,显然并不十分赞同他的意见。“泉州人多眼杂,的确不适合。”尤其我们除了正经的买卖,还免不得做点贩卖武器、偷铸钱币、抢劫海盗的生意。“只是为什么不是杭州呢?你应该知道,杭州比上海条件更好。” “海船与江船吃水量不同,港口建在杭州,出海就要换船,十分不便。”慕容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这回让包三哥随你去。他虽性格跳脱,但这两年接触官面上的事多,能够帮到你。” “但杭州人多,市场也大,运货发货会十分方便。”苏迈虽对随行人选并无意见,但显然仍对杭州情有独钟。 “所以我打算在上海修路,直接通往杭州与江宁,专门用四轮马车运货。如果能与当地官府相商,买下整个上海镇那就再好不过。”慕容复微微蹙眉,正色道。“杭州势力庞杂,我实无心经营。反不如上海,还只是一张白纸,易于书写。此次科举,我意留在中枢,想办法让老师也留在中枢,问鼎宰执之位。” 说到自己父亲的前程,苏迈即刻聪明地闭口不谈。苏迈与苏轼原是父子,对他的个性再了解不过。苏轼为人天真豁达,虽才华横溢偏又是个大嘴巴,往往得罪人而不自知。以他的资历,倘若朝廷上果然众正盈朝,那他必然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而眼下只那些小人的阴谋中伤,就足以令苏轼头大如斗,更何况还有新旧两党之间的党争,这些都不是苏轼这等磊落君子能应付得来的。他当下跳过这个话题,只好奇地追问:“那位江宁府的薛之言薛老板究竟与你有何渊源,你如此关照他生意?” 慕容复哑然失笑,半晌才道:“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日后的买卖,我未曾想过占全了,是以纵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况且,薛之言虽占得先机,我也不会等他,将来如何,只看他能耐。”与两轮马车相比,四轮马车虽然对道路的要求更高,但行车也的确更为平稳快捷,且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人皆有攀比之心,商场上更是如此。慕容复相信,在上海镇的港口建成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商人选择用四轮马车出行,而为了确保四轮马车能够行驶,他们又不得不花钱修路。公路,是连通一个国家的血脉,但凡交通方便的地方,不但经济水平提高,更加被牢牢地绑在中央的战车上,再无分裂之虞。这四轮马车的战略性如此重要,自然是越快推广越好,慕容复又怎会因为薛之言一人而耽搁时日? 苏迈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慕容复的话虽冷酷,但却是一个上位者该有的态度,考虑大局而非人情琐碎。正如慕容复这两年来在海外所做的一般,无论遇到何种阻扰,他所做的只是用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将其踏平碾碎,而无惧任何的流言蜚语。想到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小师弟在注辇国的铁血手段,再对比一番立志变法图强结果却陷于党争不可自拔的官家,苏迈不由微微摇头,又道:“这么说来,咱们的航线便是自上海镇出港,经高丽、日本、琉球,入南洋经三佛齐、交趾、暹罗、麻逸……” “再穿过麻六甲海峡,直达细兰或者,阿拉伯半岛。”慕容复接过话头,直接把远航的终点拉长了莫约一半航程。 苏迈吃了一惊,忙道:“咱们可从未出过麻六甲海峡,这两年仅压服三佛齐就已十分吃力,况且,有阿拉伯人来大宋贸易,还不够么?”三佛齐,是存在于大巽他群岛的一个王国,在宋朝时他的势力到了鼎盛时期,拥有十五个属国,牢牢锁住了大宋于南海的咽喉。两年前,慕容复出海远航,被高丽与日本的殷勤恭顺惯坏了的他在三佛齐遭遇了惨无人道的高额抽税。慕容复一怒之下兴兵而战,一路自三佛齐打到了注辇国,又顺手给注辇国内受压迫的穷苦百姓换了一个“广施仁义、亲善大宋”的好国主,这才带着象牙、珍珠、乳香、蔷薇水、丁香等物施施然返回大宋。 慕容复摇摇头,轻声道:“所谓礼尚往来,阿拉伯人能来,我们自然也该能去。天下那么大,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打转,眼界都要变窄了。” “听你的!”苏迈爽快地道,曾经,苏迈眼中的天下唯有中原一地。父亲苏轼被贬谪之后,他以为他的人生已能看到尽头。读了满腹诗书却因父亲之故永远也考不上进士,战战兢兢谋一份吏员的职务,仰人鼻息直至寿终,好歹将苏家的血脉传下去,这便是苏迈给自己规划的人生道路。直至慕容复带他出海,他才知道在王土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与此相比,科举又算得了什么?这两年,苏迈在海外见识了很多更经历了很多,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老实头。慕容复对他信任有加与他合作无间,他对慕容复的情谊,只用一句话便可概括:士为知己者死!想到这,他忽而眨眨眼,促狭地道:“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虽说文字不够雕琢,但至少也成韵了,再凑两句如何?” 慕容复哑然失笑,这两句乃是出自明末清初的《增广贤文》合作篇,一共就两句,如何还能凑得出来?只是提到作诗,他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正色道:“眼下,倒也的确有件难事亟待解决!” “何事?”苏迈见慕容复郑重其事,他也忍不住坐直了身体仔细倾听。 “琼林宴上,按规矩新科进士是要做制式诗的,到时候我若做不出来岂非大大地丢脸?”慕容复愁眉苦脸望着苏迈,见他无动于衷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倘若只我一人丢脸也就罢了,就怕更教人看了老师的笑话啊!” 苏迈瞠目结舌,过了半晌,他忽然起身道:“既然我的目的地是上海镇,就不与你们同行了。”说着,一掀门帘大声呵斥车夫停车,自马车上跳了下来。 “迈哥儿,”慕容复跟着探出身来,急道。“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迈背对着他长叹一声,勉力压下暴打他的冲动,缓缓道:“琼林宴上的制式诗以何命题官家自有主张,现在准备为时尚早。少游不是要与你同赴科举么,到时问他罢!” “说得轻巧,万一他名落孙山……”慕容复在他背后低声嘀咕。 你连做诗都不会,究竟哪来的自信认定自己能考上,少游反而会落榜?虽说相交莫逆,但苏迈能忍受慕容复的翻脸如翻书,却实在不能忍受他的没脸没皮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告辞!”便举步走向自己的马车,再不愿与慕容复多说半个字。 苏迈走后,乔峰也带着蒋长运与吴长风二人来辞行。这一回,慕容复却有些不明白了,乔峰一行人的目的地也是汴京,这是辞的哪门子行呢?他当下问道:“是我招呼不周么?” “你多虑了。”乔峰摇摇头,认真地道。“汪帮主令我去汴京大忠分舵办事,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时日。” 乔峰这么说,慕容复便明白原来他这一趟来汝州乃是公器私用,为了按时达到汴京,只能在接下来的时间拼命赶路,把时间补回来了。慕容复向来对汪剑通无甚好感,想到乔峰这些年在丐帮做牛做马却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心里更是不舒服,不由笑道:“世间烦恼无非钱权二字,乔兄既然身在丐帮,权势是不用想了。那么,可是那大忠分舵短了汪帮主的银钱?” 慕容复此言一出,吴长风已在心底打了个突。那大忠分舵的舵主大名李庆,原是与汪帮主情如手足的兄弟,汪帮主将位于天子脚下的大忠分舵交给李庆打理便是明证。汴京是首善之都,大忠分舵所缴帮费从来丰厚。然而这两年来,李庆见汪帮主的身体每况愈下便屡屡拖延银钱,连丐帮大会也拒不参加。汪帮主无可奈何,这才遣了乔峰前去处理。当然,对外却不能说得如此直白。因此,乔峰前往汴京的理由是:查问汴京无忧洞的贼匪可与丐帮有何关联?丐帮虽穷,但绑票勒索拐卖妇孺的事是不干的。如今慕容复一语道破乔峰此行的目的,吴长风只觉他这话意味深长,好似汪帮主的眼中只有银钱而无道义,不由默然不语。而蒋长运年轻气盛,已忍也忍不住地大声嚷道:“慕容公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蒋长运这一句无疑是默认了慕容复的说法,慕容复却并不理会他,只紧紧盯着乔峰沉声道:“话说的好不好听不要紧,关键是事情要做得漂亮!虽说是去要钱,名头却要找好了。”他这句一落,乔峰与吴长风的眉心同时一抽。不等他们搭话,耳边只听得慕容复最后言道,“依小弟看,丐帮数万帮众,光靠弟兄们见人伸手不过勉强混个温饱,实为不智。有朝一日,乔兄若能自行做主,不妨来与小弟谈谈别的发财门路。海外天大地大,乔兄实该去看看。” 慕容复这一波三折连敲带打的,乔峰不由哑然失笑,半晌才道:“慕容公子才思敏捷言辞犀利,日后御史台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乌台诗案的冤案正由御史台一手铸就,慕容复侍苏轼如父,这为父报仇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慕容复见自己数番与乔峰提起出海之事他都不接话,亦知他对汪剑通的恩义极为看重,也就不再勉强,只正色道:“人与狗计较什么?狗没管好扑出来咬人,该打的是狗主人。” 这两句轻描淡写却又隐隐藏着几分血腥气,蒋长运与吴长风不由同时一惊。二人将目光转向乔峰,却见乔峰沉默着摇摇头,随手将身上的那件貂皮斗篷解了下来递给慕容复:“你要做什么,我也劝不了。总之,三思而后行,若有不趁手,便来寻我。” 慕容复没有接那件斗篷,只笑道:“有乔兄这一句,我就安心了。斗篷你留着罢,马你也骑走。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穿成豪客去汴京那是管事的,穿成乞丐去汴京那是要饭的,这其中大有不同啊!” 慕容复的这件貂皮斗篷毛色极好,少说也得上万贯,可乔峰却好似并不识货,半点不与慕容复客气,只见他将斗篷披回肩头,随口问道:“你打算在汴京何处落脚?” “包三哥已在郑门外置产,乔兄若来寻我喝酒,在下必定扫榻相迎。”慕容复说得轻松,吴长风却已忍不住暗自咂舌。天子脚下,从来是寸土寸金,而郑门一带又向来是权贵聚集地。慕容复能在郑门外置产而非租房,果然财大气粗。日后慕容复高中,能否两袖清风为民做主吴长风说不准,但至少两袖金风已是一定的了。 “郑门外,我记下了。”乔峰还是无动于衷,只向慕容复拱拱手。“这就先预祝慕容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名了!告辞!”说罢,他与慕容复相视一笑,带着两名丐帮兄弟打马扬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世间烦恼无非钱权二字。 导演:慕容公子,还有情呢! 慕容: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 导演:…… 第42章 夜会李师师 乔峰走后少了很多热闹,尤其当秦观以他七步成诗的才华完虐了慕容复一百遍啊一百遍,这一路上简直达到了“夜静春山空”的境界。 元丰八年的元宵节前夕,慕容复等一行人终于抵达汴京。入城时天色已经微微发暗,待守门朗官验过路引进入东京,已是夜幕低垂,差不多到了宵禁的时候。然而,在十一世纪,汴京却是一个不夜城。他们这一路行来,但见人流攒动灯火通明,有青春靓丽的姑娘少妇为商铺吆喝唱好,有膀大腰圆的“花胳膊”擂台卖艺,更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售卖佛花小吃等物,至于路上的宝马雕车、管调新声、各色货物各类人种更是教人目不暇接,如此热闹繁华,绝不愧于汴京十一世纪不夜城的威名。 秦观在此之前已来汴京见识过两回,是以并不忘形;慕容复在前世更不知见识了多少繁华,虽说心中感叹《东京梦华录》一书诚不欺我,却也同样不曾失态。唯有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年纪尚幼又深得慕容复宠爱,干脆丢下慕容复跑出去坐在车架前一路大呼小叫,又不时掏出荷包里的银钱购买她们看上的零嘴。 女人原本各个都是天生的购物狂,秦观眼见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阿朱阿碧二人随手摆进来的各色零嘴玩具首饰占满了小半个车厢,不由摇头笑叹:“原来慕容家的月钱这般丰厚!” 慕容复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妥。他们这一路行来马车车速越来越慢,狂热购物的女人是无法用理智劝阻的,如果慕容复不想被那些酸甜零嘴活埋,只能换一个地方。想到这,他随手拉了拉车厢内的摇铃,马车很快靠路边停了下来。慕容复走出车厢,向赶上来的风波恶言道:“时间尚早,去酒楼坐坐。” 巧的很,就在他们停车的不远处,正是享誉汴京的潘楼酒店。众人方自酒楼台阶拾阶而上,酒楼的小二便已迎了上来。小二每日迎来送往眼光最是老辣不过,见慕容复等一行人各个穿绸着锦,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又忙不迭地左顾右盼,顿时心知他们是初来汴京的大豪客,当下便将他们引向了二楼靠窗的一间包厢。 慕容复见那包厢空间极大,装潢又很是雅致,不由微微点头,随口吩咐道:“将你们酒楼的头牌菜色不拘什么,拿二三十样来,各色零嘴,有多少上多少,再上两壶东坡酒一壶果汁,暂时先这样,退下罢。”小二见慕容复出手豪阔,心中更是欢喜,忙不迭地退下安排了。 不一会,酒菜陆续送上。大厅里,两名说百戏的男子退场后又上来几名花容月貌的姑娘弹琴歌唱,唱的第一曲便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领唱的女子容貌清丽歌声婉转,一曲唱罢登时满堂喝彩。然而,她仅仅唱了一曲便起身离去,任凭酒楼食客们如何呼唤打赏也再不见踪影。 慕容复正惊异于这女子的大牌,秦观竟忽然笑道:“明石,你若能将这位姑娘请来,琼林宴上的事,咱们好说!” 慕容复微一挑眉,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何难?”他虽不懂汴京的行情,但这个时代能在酒楼卖唱的不是酒楼自养的歌妓便是官办教坊司的歌妓,来去不过是个妓,请她来喝杯酒还不是轻而易举。慕容复话音未落,风波恶已起身叫来了小二,随手掏出一锭金放进小二手中的托盘,令他去请方才那位领唱的姑娘。 哪知,这小二一听这要求,当下便苦笑着道:“好教大官人知道,这位李师师李姑娘乃是京师行首,咱们东家请她来登台时便已说好,每十日登台一次,每次只唱一曲,唱完便走绝不陪客。” 那小二方才说罢,慕容复竟猛地喷出一口酒来,咳嗽着发问:“你说什么?她便是李师师?” “咦?明石也听过她的大名?”秦观赶忙问道。 慕容复深深地看了秦观一眼,默默点头,心道:李师师跟宋徽宗的那点事,在后世很少有人不知道啊!我还听说,你跟李师师也有点不清不白呢!他神色数变,最终却只笑道:“既是李行首,那更不能不请了!” 有慕容复这一句,风波恶当即又取出一个钱袋,随手往那小二的托盘内一倒。十八颗如拇指大小的上等走盘珠登时一齐在那托盘里滴溜溜地打转。 小二虽说见多识广,但这般挥金如土的豪客也是生平首历,以至于他只觉手中的托盘重愈千金,让他手软腿软。隔了半晌,小二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是……” 秦观目送着小二离开,接着便指着慕容复放声大笑。“明石,你若再唱一曲如《沧海一声笑》那般的新词,以诗会友,今夜便是一件风流韵事。可惜啊!” 慕容复亦低头而笑,转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道:“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我何必费那工夫?” 慕容复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风雅比钞票更有面子的时代。穷困如柳永,正是因为能写词,可以令女妓们甘愿自掏腰包与他一夜风流;可到了以银钱开路的慕容复面前,李师师即便到了也仍旧拉长着一张冷脸,并不情愿。而美人之所以是美人,正是因为哪怕她没个好脸色给你,你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长得极美。人群中一眼望去,永远只有她最能吸引别人的目光。李师师的美,是一种出水芙蓉的美,她只是淡扫蛾眉,头上插了两支样式简单的发簪,衣裳也是一袭素色,偏偏教人移不开眼。 秦观那风流才子此时已站起身来,只见他简单地扫了扫衣裳,自命风流地躬身一揖,低声道:“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师师姑娘,一别经年,可无恙乎?” 好么!这一眨眼的工夫,连词都做好了!慕容复不禁在心底狠狠吐槽。 然而李师师却被这一阕《生查子》哄得灿然一笑,当下袅袅下拜柔声回道:“原来是秦公子相邀,师师这厢有礼了。”秦观夸李师师“一笑千金少”,显然绝非溢美之辞。她一笑满室生辉,她一语珠落玉盘,以至于连阿朱阿碧两个小丫头都看呆了。 李师师还记得他这个三年前落榜的书生,秦观自然很有面子,当下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派头与李师师寒暄。许久,方才想起了在一旁枯坐的慕容复。鉴于出钱的是慕容复,秦观即刻堆起了满脸的笑容,为李师师引荐。“师师姑娘,这位是我师弟慕容复,表字明石。方才行过冠礼,却将与我同赴科举,正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 李师师象征性地扯扯嘴角弯弯腰,轻声道:“师师见过慕容公子。”显然仍在记恨那十八颗走盘珠扫了她的颜面。 慕容复也不在意更不起身,只随口道:“坐罢。”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李师师自成为行首以来便再不曾领教过。此时眼见慕容复神色淡淡,她心底不由微微一惊,迅速思索了一番这朝堂上的高官大员家中可有哪位亲朋是复姓慕容的。李师师到底是行首,不但貌美声甜更加博闻强记,很快便意识到了慕容复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问道:“慕容公子的恩师,可是苏子瞻苏学士?” “正是。”慕容复回道,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在他眼里红颜白骨并无分别。 李师师却已是大惊失色,急忙站起身来敛衽一礼,恭恭敬敬地道:“不知是慕容公子当面,师师方才多有怠慢,还请公子恕罪!” “师师姑娘这是何意?”慕容复一手扶住她,侧着脸,神色间略有迷惑。“我出钱,请你来喝杯酒。你我只需银货两讫,谈不上怠慢不怠慢。” 方才慕容复待她冷淡,李师师只觉此人冷如玄冰不可亲近,如今见慕容复面露疑惑神色瞬间生动,这才意识他原是贵气天成不可高攀。听到慕容复发问,李师师不由微微一笑,赶忙倒了酒奉到慕容复面前,柔声道:“慕容公子尊师重道至诚至孝,能与公子相识,原是师师的福分。” 慕容复看了李师师一阵,笑道:“姑娘缪赞!”随手接过那杯酒,与李师师一齐饮了。 风波恶又吩咐小二重整杯盘,三人入座闲谈起来。秦观与李师师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二人吟风弄月好不快意,便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而慕容复于诗词一道实在拙劣,渐渐也就插不上话。好在他也不觉烦躁,只管沉默旁听陪坐。 秦观与李师师聊地兴起,又问起了她来潘楼卖唱的缘由。李师师低头一叹,满是哀怨地嗔道:“还不是因为那锦林楼!” 秦观心中一动,扭头去看慕容复,却见慕容复无动于衷,随手自阿朱阿碧手中拿走了酒壶,又招呼小二再上一壶果汁给她们。“此话又从何说起?”秦观忙问道。 “那锦林楼的老板好才具好手段!”李师师幽幽道,“开场说的评书《三国演义》、《牡丹亭》等各个教人心醉神迷,评书说完接着又有锦乐坊的昆曲唱段引人入胜,眨眼间就将大半个京城的客人都给延揽去了。潘楼的老板与我是旧相识,他请我出面唱曲招揽生意,我又怎能推辞呢?……只不过,那昆曲声色俱全着实精彩,只怕我这京师行首的名头也威风不了多久啦!” 美人当前,秦观自然得劝慰一二,当下回道:“师师何必妄自菲薄,那锦乐坊的林鸢儿唱曲身段也不过如此,如何能与师师相提并论呢?” 李师师却只颦眉摇头,黯然道:“我却没有那许多精彩绝伦的唱段呢!罗贯中、孔尚任、洪升……也不知锦林楼的老板自哪找来那许多的才子?”宋时的歌妓纵然为妓,也得有几首脍炙人口的唱曲诗词装点门面,若是每回见客都别无二话只往那鸳鸯帐里钻,就落了下乘了。若非如此,也出不了如柳永这般的奇葩。 秦观又扭头看了慕容复一眼,慕容复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只管给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剥果子。秦观却实在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思量再三,还是道:“若是那锦乐坊请师师姑娘去唱曲,姑娘可否愿意?” 京师歌妓无数,李师师能够坐稳这行首的位置,是何等的聪明通透。她只顺着秦观的目光一看慕容复,便已明白了些什么,即刻带着几分倾慕几分忐忑的神色回道:“若得锦乐坊青眼,师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题说到这一步,慕容复再不能装聋作哑,只沉声道:“师师姑娘,你若想入锦乐坊,我可做主。只是一旦入了锦乐坊,便该将‘李师师’三个字彻底遗忘,你可愿意?” 李师师立时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慕容复深深地注视着李师师,目光中三分怜悯又有七分冷酷,一字一顿地道:“因为锦乐坊只是唱曲的地方。” 慕容复此言一出,李师师顿时满面通红伏案落泪。秦观心疼不已,想把佳人揽入怀中安慰一番,又知不是时候,只怒指着慕容复恨恨大骂:“你这木头!不解风情的木头!” 慕容复却仍旧不动声色,平心静气地回道:“我若懂了她的情意却又负了她的情意,那不但是木头,更是狠毒。何必?” 秦观一阵沉默,李师师却忽而起身泣道:“师师受父祖所累没入教坊司,师师一介女流身不由己……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慕容复长长一叹,温声道:“师师姑娘,在下并无怪罪之意。事实上,错也并不在你,是天下男儿负你太多。今日,你我相逢便是有缘。这样罢,有朝一日,师师姑娘若是有了情投意合的意中人,或者不想再留在教坊司,都可来寻我,在下定为师师姑娘解决难题。” 李师师闻言却是一阵苦笑,低声道:“我教坊司中曲中女郎无数,慕容公子心善,却又能救得了几个?” “暂时只能救你一个。”慕容复面色沉凝,语气平淡地道出实情,而无半分怜悯。“因为只有你,才是李师师!”历史上,柳永与李师师有旧、秦观与李师师有旧、宋徽宗又与李师师有旧,花无百日红,三个可说是不同时代的男人不可能喜欢上同一个以色事人的李师师。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李师师”只是一个称号,但凡京师行首便是“李师师”。而“李师师”至少能比其他歌妓更有几分能耐,更知道上进。所谓救人者自救,也唯有“李师师”才值得慕容复出手相助。 出得潘楼酒店,秦观即刻跌足叹息:“好不容易与师师姑娘相会,纵使不能哄得佳人一笑,可也不该让她红着眼走啊!”他摇摇头,十分郁闷地问面色如常的慕容复。“明石啊,你可知情为何物?” “多情莫若无情。”慕容复随口答了一句,牵着阿朱阿碧快步向马车行去。两个丫头玩了大半夜,都已经有点困地睁不开眼了。 “那么,连同情怜悯也没有吗?”秦观几步追上他,固执地继续这个话题。 慕容复无奈站定,指着路旁的灯笼道:“少游兄可曾注意到这灯笼里的飞蛾?” 秦观点点头,疑惑地望着他,并不理解他为何会无端提起这飞蛾。 “飞蛾扑火,若无这灯笼,这些飞蛾也不会被活活烧死。可同样的,若无这灯笼,便没有这永远光明的汴京城,没有这繁华婉转的景致。少游兄,你可愿为了这些飞蛾,失去眼前的美景?” 秦观霎时哑口无言。 慕容复也好似料到他无法回答,短促地笑了一声,轻声道:“少游兄,同情怜悯,一无所用。我纵使散尽家财,又能救得了几人?”慕容复知道,他若是还不懂这个道理,那他仍是永乐城下急怒吐血却无能为力的慕容复,又或者早已死在这两年的风浪刀箭中。而老天既然让他活着回来了,就注定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真正该改变的,是这个世界!” 秦观被慕容复这最后一句激地寒气上涌又热血沸腾,一时难受无比。他在原地怔愣许久,方抬头向慕容复望去。却见慕容复早已一点一滴地融入这无边夜色,绝无迟疑、坚定无比。在更远处,某处高楼外挂着一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光微弱晃动,眼看就要湮灭。秦观忽然明白了慕容复的选择,更明白了老师的担忧。向光而行,誓不言悔,无论机会有多渺茫。他轻轻一笑,快步追上慕容复,与他一同有说有笑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李师师……为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导演:确定地说,你想多了! 慕容:是吗? 导演:慕容公子,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哪去了? 慕容:…… 第43章 颜值的胜利 元宵过后不久,慕容复再度穿着单衣提着篮子与秦观一同前往礼部参加元丰八年的省试。此次省试中,又出了一桩小事。在省试的第一晚,有考生于睡梦中踹翻了油灯,引发火患。幸亏慕容复乃习武之身向来浅眠,不等火势加剧便已惊醒过来,急忙大声呼叫。最终只那倒霉的考生需换一处考房,重写第一日的考卷,而无其他损失。在这里,历史的车轮稍稍转了一个弯。原本因为这场火而身亡的众多考生得以逃出生天,而本科的状元焦蹈却因错过了考期只能等三年后再战。省试结束后的一个月,风波恶代替包不同前往宣德楼为慕容复与秦观二人看榜。 元丰八年乙丑科共有一万余名举子前来汴京参加省试,登进士第共四百八十五人。宋时科举进士共分三榜,第一榜有三人,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称“进士及第”;第二榜共三百人,称“进士出身”;第三榜人数不限,称“同进士出身”。 宋时崇文抑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已是时人共同推举的成功标准。在此情形下,能够从全国范围内的众多举人中杀出重围考上进士,已是祖坟冒烟十分了得,至于入选三甲那更加是祖坟喷火势不可挡。然而科举名次再高也只代表过去的成就,官场之上则另有潜规则。状元、榜眼、探花虽说风光无限,但若想直入中枢官至宰执那还得看自己的能耐。可若是同进士出身,此生能以四五品的官位荣休已是福星高照,至于官至宰相大权在握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风波恶是知道这官场潜规则的,更加听包不同提起过慕容复这举人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奉命来看榜,这第一张百人大榜就不曾抱有希望,到第二张百人榜单,首先看到的还是秦观的大名。秦观已是第三次赴京科考,这一次他终于榜上有名,名次排在一百多位。然而等风波恶将第二张榜单全部看完,慕容复的名字仍旧未曾得见。饶是风波恶身怀绝艺又早有心理准备,更加历经生死处变不惊,可此时也仍是面色青白两手冷汗。只暗自心道:下一张榜单若再无公子爷,纵使考上也不过是个同进士啊!同进士、如夫人,这还能有什么指望? 好在,慕容复人品大爆发。 在第三张榜单的三分之一处,风波恶终于看到了慕容复的大名。一共录取了四百来人,公子爷排在二百多名,虽然名次不高,但进士出身总跑不了的吧?风波恶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 快马赶回家中一报信,秦观再顾不得他风流才子的英名,一路嗷嗷叫着冲回卧室,铺床展被钻进去美美地大哭了一场。阿朱阿碧却与秦观的表现截然相反,两个丫头笑得合不拢嘴,扯着慕容复的衣袍又叫又跳,又忙不迭地指挥家中仆役去放鞭炮庆祝。唯有慕容复,一如既往无动于衷。 风波恶见慕容复几艰难地自两个丫头手里救回衣袍,准备出门逛逛求个清静,他急忙追上两步诚挚劝道:“公子爷,十日之后还有一场殿试,您是不是……”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眼巴巴地望着慕容复,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口良言。虽说殿试只是排名赛而非淘汰赛,但慕容复的排名毕竟并不占优势,被人翻盘重又跌入同进士的行列也不是不可能啊! 慕容复是个聪明人,迅速明白了风波恶的未尽之意。他怔愣良久,满腹诡异莫名的思绪最终只归于一声长叹,扭头向书房行去。 十日后,科举的最后一场殿试在皇宫内的集英殿举行。这一回,上榜的举子们有了统一的着装,一身白衣。他们虽已登科,但尚未授官,便仍是白身。在集英殿内安排四百多名举子参加考试显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是以慕容复秦观二人与一众同科举子天未明时便站在集英殿外,可却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仍旧傻乎乎地站着,未曾得允进入集英殿。 众举子大都是文弱书生,在早春的寒风中站了许久,已是又冷又饿东倒西歪,若非担忧御前失仪坏了前程大概早已席地而坐。秦观同样支撑不住,幸亏还有慕容复。 这个时候,就显出了武功的好处来。纵使秦观将他当柱子依靠,几乎将全身的分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慕容复仍旧气定神闲,卓然而立。 “此非国家养士之道!”一阵寒风刮过,秦观抖了抖,忍不住小声抱怨。 慕容复眉目低垂,无声地敛去眼底一丝近乎冷漠的讥讽,轻声回道:“效率!令人崩溃的效率!” 终于,礼部的官员在慕容复彻底暴走之前安排好了全部工作,令众举子们进殿赴考。四百多人同时出了口气,整束衣冠鱼贯进入集英殿。轮到慕容复入殿时,他忽而不由自主地停步驻留,仰头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阳光恰巧落在宫殿上方的匾额上,只见匾额上“集英”二字流光溢彩,教人无法逼视。慕容复不禁微微眯起双目,轻声一叹,一掀衣袍,在朝阳的陪伴下踏入殿内。 宋神宗早已在殿中端坐,见到一身白衣的慕容复缓缓而至,不由微微一愣。只见来人乌发剑眉、隆鼻深目、肤若凝脂,融入朝阳中的面部轮廓白皙地近乎透明,眼睫却似鸦翼般漆黑。宋神宗即刻侧身与身边内侍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内侍当即轻轻点头,走下台阶将慕容复单独自队伍中请出,引他往殿中另一列的座首之位行去。在原本的历史上,宋神宗因五路伐夏的大败而呕血,身体每况愈下,到元丰八年三月便已病逝。而现在,虽说五路伐夏仍旧失败,但毕竟本该在永乐城一战中或战没或被俘的二十万将士却是被种谔保全了大半,神宗皇帝虽仍受到打击,可至今还能撑着一口气不死。 宋神宗有此举动,殿上官员与举子即刻明白慕容复是入了官家的法眼。事关前程,纵使读圣贤书的文人士子也无法不妒不恨,只是大伙见慕容复这一路行来气质闲逸从容不迫,又兼身材高挑宽肩长腿,腰间一束好似不盈一握,当真是增一分嫌壮,减一分则瘦,亦是心中黯然。 慕容复本人却并不在意这点特殊待遇,只见他行到座位前,大大方方地向正坐在他面前的宋神宗长揖一礼,这便安坐了下来,竟是别无二话。 宋神宗之所以令慕容复坐到第一排原本只为看清他的姿容,如今见他不但生得仿如玉树琼枝贵气天成,御前应对更是明快磊落,尤其是眼神极定极静绝无半分闪烁胆怯,便又添了几分欢喜,只在心中暗道:倘若当真才具过人,却是难得的佳婿。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宋神宗如此神来之笔,礼部官员自然明白如何行事。殿试之后,慕容复的考卷便被摆在了宋神宗案头的第一张。到了殿试这一关,皇帝亲任考官,自然再无糊名的规矩,宋神宗看过慕容复的考卷,知他不是虚有其表,登时心中大石落地。刚准备夸一句“字好策论亦好”,他的目光却又落在了他最后的署名上。“慕容复,字明石……”事实证明,但凡当皇帝的至少记性要好,倘若连手下的官员都不能记全,这治国也就无从谈起了。“可是元丰三年间,特意追去黄州拜苏子瞻为师的慕容复?”宋神宗随口问道,眉间已显出几道印痕。 身旁的内侍闻言即刻满面堆笑,随声附和道:“官家明见,正是那慕容复!” 宋神宗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尊师重道,难得,难得!”话虽如此,手上却将那张考卷放到了一旁。宋神宗矢志变法,苏轼却因反对新法而获罪,如今虽说变法已止,但宋神宗心头对他的怨气显然还未完全消失。 那位内侍见状眉头不由轻轻一抽,又躬身笑道:“官家说得是,尊师重道的确难得。可笑那苏子瞻虽名满天下,却远不如官家英明神武。” 宋神宗沉默了一会,忽然放下手中工作,漫不经心地问:“可是又听说了什么,特意来朕的面前卖弄?” 内侍腼腆一笑,背脊愈发下弯,带着无比敬佩的口吻低声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官家!老奴听说,这慕容复是商户出身,不得苏子瞻欢心。此次科举,苏子瞻为了弟子秦观特意写荐书给荆国公,说是‘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可同样是弟子,这个慕容复,却是只字未提呢。”说到这,那内侍又忽而嘿嘿一笑,摇头道。“依老奴看,这天下有才华的读书人无数。他秦观能不能脱颖而出,还不是在官家一念之间?可这天底下,能年年月月给自己送钱送物的孝顺学生又能有几个?纵使学问差点也是宝贝啊,那苏子瞻当真糊涂!” 宋神宗闻言却道:“学问差么?朕看却不尽然!”事实上,慕容复的策论字字珠玑雄辩滔滔,十分得他之心。更难得的是,他的一手字端正典雅,自成一格,显然已开创了书法的新流派。 内侍见宋神宗态度松动,一如王相公所料,心底一边对王相公大为钦佩,一边又感叹官家性格急躁轻易受人摆布而不自知。那内侍原是宋神宗的亲信,如此算计于他亦是心有不忍。只是去年冬以来,官家的身体每况愈下,王相公已请立太子,他这当奴婢的自然要为自己寻条后路。想到这,那内侍强打精神,按剧本做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道:“老奴听闻,这慕容复省试排名在二百名之外,想来也不算什么大才。” 怎料宋神宗听罢更是疑窦丛生,科举三年一轮,他自登极以来见过的考卷也不在少数。平心而论,慕容复的这份策论纵使与历届考生相比也绝不逊色,如何排名这般低?神宗沉吟片刻,忽然吩咐内侍:“去将慕容复省试的考卷取来。”阅过慕容复的考卷,他的面色愈发沉冷,又令人翻出了秦观的两份试卷,看过许久方凝声道:“礼部妄揣圣意,以为朕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么?”宋神宗不喜苏轼也不愿见苏轼的弟子入朝,可假如自己的“圣心”轻易被人看穿,他又觉冒犯很是恼火。 圣人一怒,殿内即刻鸦雀无声,一众内侍宫女各个屏息敛目,竟是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过了一会,那内侍方怯生生地劝道:“官家息怒。臣子揣测圣意本是寻常,然圣聪明慧,终究不会被蒙蔽。” 内侍这话果然悦耳,宋神宗不禁微微点头,轻声道:“依朕看,慕容复的文章极好更难得的是有孝心,以他的才貌配得上探花之雅。至于秦观,荆国公为国举才,朕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宋神宗正想给个好名次又忍不住想到了苏轼,心底终究不快便摇摇头没有再提,只扭头望着身边内侍随口问道,“你如此为慕容复美言,可收了谁的好处?” 内侍闻言直如五雷轰顶,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哭道:“太祖皇帝早有规矩,内侍不得与外臣结交,老奴怎敢哪?老奴对官家一片赤胆忠心,官家明鉴……” “好了,起来罢!”事实上,宋神宗也不信这内侍会是收了谁的好处。苏轼自身难保,谁又会为了他的弟子出头?也唯有老师一片公心,可惜变法终究无法继续。 那内侍急忙收了哭声,擦着眼泪站起来,委委屈屈地道:“老奴若有私心,也是为官家着想。淑寿公主正值花期,一无所缺,就少一个如意郎君呀!昨日老奴见那慕容复入殿,当真是惊为天人,再观他如何侍奉苏子瞻便知其心性。待成了亲,这师父再亲也总比不上媳妇亲,到时公主高兴,官家不更高兴么?”王珪早已与苏轼交恶,自然不愿见他的弟子出头。昨日官家瞧上慕容复,王珪便知再不能压他名次。是以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将他捧高得尚公主。这宋朝规矩,驸马可是不能参政的。到那时,慕容复纵使才华再高文章再好,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诜! 宋神宗虽说又被人看穿了“圣心”,可这回却并不动怒,反而笑骂了一句:“你这老儿!” 作者有话要说: 众举子:人生在世,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九十分全TM看长相啊! 慕容复:呵呵!尚公主吃软饭,谁眼红我跟他换! 众举子:…… 第44章 榜下捉婿 元丰八年三月初,科举放榜。 一大早,慕容复正与秦观一同用早膳,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便已冲了进来,兴冲冲地扯着他的袍角叠声叫道:公子爷,快去看榜!快去呀!” 慕容复被她们叽喳地头疼,随口吩咐:“嗯,你们去叫风四哥代我跑一趟!” 哪知阿朱竟笑道:“公子爷,风四哥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是有要事在身呢。” “是啊!是啊!”阿碧接着道,“还说不知何时回来,公子爷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风波恶是慕容复的手下,他有没有要事在身慕容复岂会不知?定然是因为那榜下捉婿的传闻,这才天没亮就躲了出去,唯恐殃及池鱼呢。想到这,慕容复不由忿忿地放下碗筷,埋怨道:“不就是榜下捉婿么?能有多大场面,这就落荒而逃了?”虽说“榜下捉婿”这回事在后世被渲染十分奇葩可怕,慕容复却也并不相信它真能令众举子谈虎色变,至少总比后世粉丝见偶像的表现要来得客气且克制吧? “哎呀!公子爷,人都走了,多说无益,你还是快换衣裳罢!”阿朱阿碧并不理会他,反而一起扑上来强行把他自座位上拉起来往外走。 “我不是换过衣裳了?”慕容复奇道,身不由己地跨出了大门。 “这身衣裳都旧了……”阿朱阿碧两个丫头的声音逐渐飘远,悄不可闻。 秦观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只水晶虾饺放入碗里。他自认是长过见识的人,不会如慕容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不一会,从头到脚换了一身簇新的慕容复又步履轻盈地走进来道:“少游兄,我们这就出发罢。两个丫头实在是吵得我头都大了!” 秦观抬头将慕容复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接着又自下而上扫过一遍,只在心中暗赞:阿朱阿碧果然巧手,这套新衣,便是直接入洞房也绝不失礼了。“为兄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唔……我看我还是再回去躺一会。告辞,不送!”秦观随口应道,不等慕容复搭话,这便“娇弱”地扶着额角出去了。他虽也挂心排名,但送死的事还是少做为妙。尤其是死地像一个炮灰,未免太过憋屈。 慕容复仍无半点危机意识,摇摇头,自行出门了。踏上马车时,阿朱阿碧两个丫头都守在门口一边挥手绢一边殷殷嘱咐:“公子爷,终身大事,不可草率!若非绝色,定不可答应婚约呀!” 慕容复默然无语,半晌后,他登上马车,干脆利落地吩咐车夫:“走吧!” 马车一路行到距离宣德楼两条街的地段便已无法前进,慕容复见这一路人头攒动道路难行,干脆跳下马车,令车夫自行驾车回去。 他负着手一路施施然走到宣德楼外,那儿果然已围了不少的看榜举子。而在他们的不远处,又有不少膀大腰圆的青衣、褐衣或黑衣的仆役守住了几个出口,一俟有样貌端正的举子喜笑颜开地自人群中退出来,那些仆役便一拥而上,抓着对方询问榜单名次、生辰八字、乡梓婚配。慕容复见他们虽说动作粗鲁,但毕竟未曾动武不由暗自点头。 哪知,他尚未走上前,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他大声道:“慕容复!他便是慕容复!” 此言一出,就好似石破天惊。 众举子齐齐退后,如鹌鹑一般缩在墙角惊恐至极地望着他,而那些原本或守着路口或扯住新科进士的仆役却又同时望向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放过了原本选中的新科进士,如看到了肥鸡的饿狼一般狂嚎着向他冲了过来。 慕容复被唬了一跳,急忙退后一步,一声高喝:“放肆!天子脚下,谁敢胡来?” 慕容复气势森然,众仆役顿时被他震住,竟三三两两地停下了脚步。片刻后,有一名着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斯斯文文地向慕容复作揖为礼,含笑道:“敢问,可是姑苏慕容明石公子当面?” 慕容复点点头,沉声道:“正是在下!” “敢问公子可曾婚配?”那人又问,见慕容复面露迟疑,他又急忙补上一句。“慕容公子,读圣贤书,当知不打诳语。” 慕容复嘴角一抽,缓缓道:“未曾。” “好!”那中年人顿时抚掌而笑,面色瞬间一沉,指着他大声道。“小的们,拿下!” 那人话音未落,不但在他身后的一群黑衣仆役冲了上来,便是其余几队仆役也争先恐后地冲了上来。 慕容复身负武功,几招小擒拿手便将最先扑上来的数名仆役摔了一地,高声道:“尔等这是何意?” 不断被慕容复打退的人群外,除了原先那中年人,又有几个主事模样的人在叫嚷。 “慕容公子,我家老爷是刑部四品大员……” “我家舅老爷乃兵部侍郎!” “我家三姑娘蕙质兰心花容月貌……” “文武双全,果然佳婿!老爷有令,拿下佳婿,重重有赏!” “动手!都给我动手!” “杀!杀!杀!” 慕容复眼见众仆役如打了鸡血一般前赴后继地向他扑来,几乎要将他的衣裳扯脱,终于变色,一扭头,撒腿就跑!他终于明白粉丝见偶像与这榜下捉婿的区别,前者顶多砸几根荧光棒,而后者砸下来的可都是拳头粗细的木棒!这到底是捉婿还是打贼? 慕容复虽说身负武功,但毕竟对汴京的街道不甚熟悉,被几路人马一包抄竟是被逼进了一条死巷。听那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头上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探花郎,可要我出手相助?”一仰头,果然见到乔峰闲适地坐在墙头,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手里提着一件灰色乞丐服向他抖了抖。 慕容复顿时松了口气,飞身跃上墙头,感激涕零地道:“大恩大德,他日必定图报!”说着,解下已几乎被扯烂的外袍随手丢弃,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乞丐服,与乔峰一同离去。 待二人逃出城外,在一处凉亭把酒言欢一叙别情,已是将近晌午。眼前虽说有酒无肴,可乔峰只要一见慕容复这衣衫不整、发鬓散乱、狼狈不堪的模样就已乐不可支,一杯酒才入口又“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他也顾不上擦拭,只伏在案上捶桌大笑,一个劲地道:“慕容公子,慕容探花!你的同年都该谢你,为他们挡去了至少八成的高官豪奴!哈哈哈!” 慕容复更加不高兴了,一脸郁闷地道:“你既然早就到了,为何直到方才才出手?” 乔峰绝无半分羞愧,理直气壮地答他:“慕容公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我岂能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出手,万一阻了你的好事……哈!哈!哈!”笑声豪迈,声动九霄。 慕容复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这才忍下了将手上酒壶砸到他头上的冲动。他随手给了自己倒了一杯酒,正在将饮未饮之际,忽然微微变色,猛然发问:“乔兄,你方才称我为……探花郎?” “正是!”乔峰一早看过了榜单,也知慕容复还没来得及看榜,便被那些捉婿的豪奴一路围追堵截。他当即起身一揖,正色道:“恭喜慕容公子,高中探花!” 怎料慕容复却并无喜色,只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探花明明是……”他跟着站起身,一边在凉亭里打转一边轻声道。“这到底是主角光环还是另有深意?等等!那场火……”他好似忽而想到了什么,神色数变哭笑不得,最终懊恼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两下,又恍若无事地端起酒杯向乔峰致谢。 乔峰自然听到了慕容复方才的轻声低语,但乔峰的优点便是好朋友不肯说的事,他从不刨根究底。他只将慕容复的师兄秦观的排名也告诉了慕容复,秦观殿试的排名排在了五十多名的位置。显然,宋神宗对老师王安石极为重视,随着他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他的脾气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暴烈。 两人饮过一杯酒,慕容复又问起了乔峰那头的进展。“你那大忠分舵的事,处置地如何了?” 说起这件事,乔峰竟呼地沉下脸来。“我此次前来汴京,原是奉了汪帮主之命查问无忧洞的盗匪可与丐帮有何瓜葛。”这无忧洞,便是宋代的下水道。由于这汴京的下水道是良心工程,是以每逢狂风大雨,街道上都少有积水,行人往来十分方便。但又同时因为这下水道实在建地太好,不但空间极大,更加四通八达,便好似一张蜘蛛网。不少亡命之徒都瞧中了这好处,隐匿其中以逃避官府追捕,自称“无忧洞”。 慕容复点点头,了然道:“想来那位李舵主满口冤枉,又拿出不少证据自证清白,你是一无所获了?” 乔峰跟着点头,捏着酒杯道:“我见此路不通,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这些时日都在追踪无忧洞的贼匪。” “好!”慕容复当下赞了一声,拎起酒壶给他满上。“可有线索?” “有。”话虽如此,乔峰的面上却殊无喜色。“半月前,我与蒋兄弟如常在街面上闲逛。果然给我们见到有四个褐衣男子在一处小巷掳走了一名美貌妇人。我们跟着他们一路追到无忧洞,他们竟十分警惕,兵分三路而走。我一路追着那带着妇人的两个男子,结果越走越偏,洞里又都是积水,最终还是惊动了他们。不得已,只好出手将那妇人救下。那两个拐子竟也硬气,随便我怎么打都一声不吭,如何都不愿为我指路。” “这些亡命徒都各有老大,身家性命甚至亲朋故旧都捏在老大手上。他落在了你手上,不过是要命一条,可若是出卖了老大,那就要死全家了。”慕容复轻笑着道,“你该把人交给我,保管连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乔峰没有搭话,只低头续道:“我见这二人悍不畏死一时也无可奈何,心想不如先带回去慢慢审问。哪知……我与蒋兄弟一出无忧洞,便见着不少官兵围着洞口,自称开封府官差将这二人给带走了。”开封府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汴京城中的一切治安问题全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慕容复闻言不由微微皱眉,轻声道:“听闻汴京城中每年都要丢不少妇孺,至于各类盗窃案更是不胜枚举。怎么这一回,开封府的官差来得这般快?” 乔峰重重地喷了口气,恨声道:“那妇人爱惜名节,不愿上堂首告,这也无可厚非。然而,三日前我又在街上见到了那两个拐子!”说到此处,他不由重重地一拍桌案。半边桌案便好似刀切豆腐一般,齐齐断开掉了下去。“这两个拐子看神色便知不是新手,身上必有案底。纵使当真是我冤枉了他们,这官府问案的速度何时变得这么快了?当天晚上,我便夜探开封府,居然见到咱们丐帮的李舵主成了开封府尹的座上宾。堂堂朝廷从三品大员,便是汪帮主见了也要称一声‘大人’,想不到与李舵主这般熟悉!” 慕容复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凡黑帮势力猖獗的地方,总有白道做他们的保护伞。古往今来一向如此,没什么好意外的。更何况如今的开封府尹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蔡京,无忧洞的贼匪在汴京如此猖狂,要说蔡京本人清白无辜,谁信啊? 然而乔峰慷慨豪迈热血心性,实难以接受,只大声道:“开封府尹是百姓父母官,他便是这般待他的子民的么?这还是天子脚下!” 眼见乔峰还要拍桌子,慕容复急忙叫住他:“乔兄,你再拍一掌,咱们只能站着喝酒了!” 乔峰讪讪地停下手,只望着一脸平静地为他倒酒的慕容复道:“慕容,你不生气吗?” “气!”慕容复轻声道,“但生气无用。我新入官场,三日后琼林宴上若能得一从六品官衔已是祖上积德,距离从三品大员实在太远。况且,在他的身后,还有他的同年、同党、座师、弟子、亲眷、朋友,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大网,不是你我只凭一腔热血便能突破的。” 乔峰也知是这个道理,不由黯然道:“我竟不知当年劝你的,究竟是对是错……这官场上的暗箭,远比江湖上的更狠更毒!” 怎料慕容复闻言竟粲然而笑,语调轻快地答道:“乔兄莫要被他给唬住了。纵使他身后的这张网再有权势,也不代表他可以监守自盗执法犯法。只要能够拿到他的罪证,要撕开这张网,轻而易举!”说到此处,慕容复忽而顿了顿,又笑道。“倘若乔兄不愿惹这麻烦,只想收拾了那位李舵主,我还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乔峰见慕容复的一双眼珠在酒意的蒸熏下愈显黑亮,嘴角的一丝隐约笑意又是十分的冷酷,便知他是打着什么抄家灭门的坏主意。只是不知为何,乔峰竟半点不觉厌恶,反而颇有一种想要同流合污的冲动,他支着额角轻声问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慕容复与乔峰同一边支着额角,凝望着他的双目笑道:“乔兄不妨先摸清楚了这无忧洞究竟有几个出口。小弟那儿还有不少火油和人手,咱们选个黄道吉日,送他们上路!”只要那些贼匪一死,所谓李舵主还不是没牙的老虎,随乔峰磋磨? 如此狠辣的办法,直教人心惊胆战。乔峰却只哈哈大笑,连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慕容公子到底是慕容公子!半点不可开罪啊!” 等慕容复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为逃避看榜任务而躲出去的风波恶早已回来,不知派了多少人手出去打探今夜被抓去成亲的新科进士名单。见到慕容复醉醺醺地回来,风波恶赶忙停下推磨也似的脚步,大声叫道:“公子爷!” 慕容复在风波恶的身前停下,一手指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风四哥,你太让我失望了!”说罢,推开风波恶向屋内走去。 刚走进大门,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又扑了出来,哭道:“公子爷,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呀!”又叫,“哎呀!公子爷,你的衣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慕容复被她们吵得头疼,不由伸手捏了捏她们的面颊。“好了,公子爷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快去给公子爷烧水!” “公子爷,你是不是被人占了便宜又给赶出来了?”但两个丫头显然与慕容复全不在一个频道。 慕容复嘴角一抽,他只是又喝输了一场。“算了,你们快去睡罢!对了,这几日若是出门闲逛,记得多带几个仆役。你们俩若是有事,我非把整个汴京给点了不可!”慕容复含糊着吐出几句,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朱&阿碧:乔峰,你对我家公子爷做了什么? 乔峰&慕容:…… 第45章 半场琼林宴 三日后,新科进士们前往礼部报到,在简单地学习过谒见官家的礼仪后,便换上朱紫官服,一路打马游街前往金明池。在那里,即将有一场盛大的琼林宴等着他们参与。对于新科进士而言,这将是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日。满朝文武、汴京的百姓、在金明池等候的帝王都将满怀喜悦之情为他们庆贺。宋朝崇火德,朱紫色是高官朝服的颜色,大部分官员终其一生都无法穿上朱紫色,也唯有今日方是例外。 待一众新科进士跨上马背出东华门,欢呼声便犹如滔天巨浪一般向他们迎面扑来。只见两侧的道路上早已站满了前来瞧热闹的汴京百姓,甚至还有不少胆大之辈见占不上好位置竟爬上了房顶往下探看。慕容复这一路行来,看那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稍不留心便要发生大规模踩踏事故,不由微微摇头。想到出门前,阿朱阿碧两个丫头欢呼雀跃着说要上街看他打马游街的英姿,更是暗暗后悔不曾拦住她们。 慕容复正暗自出神,身边的新科榜眼刘逵已然出声发问:“慕容贤弟,金榜题名大喜之日,何故面露忧色?” 慕容复强笑了一下,轻声道:“这么多人,若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逵闻之一愣,顺着慕容复的目光望向道路两侧那拥挤的人潮。的确,虽说新科进士游街有侍卫负责清道导从,但那些被侍卫隔离在道路两旁的百姓仍旧在尽其所能地往前拥挤,因为人数太多,已有不少人被挤地面红耳赤,只有半个脚掌落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平衡,看起来危险已极。隔了许久,刘逵方低声叹道:“自某束发读书,整日里想的便是今日,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实不曾想过这风光的背后,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将承担多少的危险。慕容贤弟心善恤民,吾不及你多矣!” 慕容复摇摇头,向刘逵拱手道:“刘兄自警自省,原是在下不及刘兄多矣!”慕容复来自现代又曾身居高位,更万众瞩目的场面也经历过不少,自然不会贪恋这点虚荣。但刘逵自幼深受这等荣耀教育,却能只因慕容复一言而有所警醒,他的为人才真正令人钦佩。 不等刘逵答话,只比他二人前了半个马身的状元翟曼已然扭头笑道:“我等快马加鞭,快快赶去金明池,却比在此徒然忧心有益得多。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二位贤弟,走罢!”他话音方落,即刻打马扬鞭,向金明池奔去。 有状元带头先行,刘逵与慕容复二人相视一笑,急忙扬鞭跟上。不一会,所有新科进士俱加快了速度。行进中的快马原就最考验骑马者的技术与仪态,故而跑过一阵后,百姓们便注意到这些新科进士中有的塌肩耸腰面色青白,有的却意气风发顾盼自若。而最为赏心悦目的自然仍是腰板挺直骑术精湛的慕容复,以至于他所过之处欢呼声尤为大些,人群中大姑娘小媳妇扔来的手绢荷包也尤为多些。 翟曼吏员出身性子疏朗,见此情形顿时放声大笑。“古语有云,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某今信矣!”翟曼这一句声音极大,不少新科进士俱听得分明,不由同声大笑。 慕容复无可奈何,只低头浅笑不语。他却不知,只这一小小举动,人群中便已有不少诸如“冷如玉山,笑如春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皎皎如月,濯濯如泉”等昳丽诗篇疯狂刷屏。当然,人皆有攀比嫉妒之心,自然还有一些诸如“老子长得也不差啊”、“爹娘没给好好搭配”、“总比钟馗命好些”的自我安慰之言,种类繁多不一而足,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琼林宴上,慕容复在秦观的帮助下安然过了制式诗这一关。其后,便是尽情尽兴畅游金明池,开怀畅饮御酒琼浆。慕容复见识广博,后世的春晚都看得生腻,对宋朝时的各项庆祝项目也提不起多大兴致,怀着好奇心勉强看过几个便已神游物外。不知为何,他今日总是思绪纷纷难以集中精神,似乎潜意识中感到是要有大事发生。 正暗自忡怔,一名青年内侍悄悄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慕容探花,官家有召。” 慕容复闻言不由微微一怔,目光在那内侍的面上一转便已认出他的确是方才跟在宋神宗身边服侍的太监之一。“敢问阁长,不知官家何事相召?”慕容复也低声问道,方才开宴宋神宗已发过言也祝过酒,此时单独相召殊为怪异。 那内侍四周望了望,只赔笑道:“这个,咱家也不清楚。探花郎,官家吩咐,要探花郎即刻动身,勿惊动了旁人。”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起身道:“请阁长带路。”无论究竟是不是宋神宗召见,更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召见,都已不是慕容复能够推脱的了。 两人避开人群,穿过几处花林,很快就来到了金明池后方的一处宫殿外。宫殿内外,只见不少簪花宫女忙里忙外,见到陌生男子出现在此,她们俱避开了去。慕容复一见此情形,即刻停下了脚步,一把擒住那内侍的手腕,厉声质问:“你莫诳我,当真是官家有召?”听闻此次金明池饮宴,宋神宗不但亲自来了,更带了后宫的不少家人前来游玩。若是慕容复无意中冲撞了哪位后妃,神宗皇帝大概会将他压去菜市口大卸八块。 那内侍万料不到慕容复一介书生能有这般手劲,那捏着他手腕的五指犹如铁铸一般,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内侍痛地吱哇乱叫,连声道:“的确是官家相召,太后也在,咱家有几个胆敢假传圣旨啊?探花郎,放手!快放手!哎哟,要断啦……” “太后也在?”慕容复轻声重复了一句,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神宗皇帝秉国已久,私下召见他尚勉强可说是为了国事,虽然慕容复也不知皇帝能跟他这个尚未授官的新科进士谈哪门子的国事。但假如太后也在,只怕多半是……为了家事。慕容复既非姓高更不姓向,能与姓赵的谈什么家事呢? 却在此时,不远处跑来一名穿浅黄色便服莫约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叫:“父皇、母后,姐姐被坏人拐走啦!淑寿姐姐被坏人抓走啦!父皇!”童音尖利,带着些许惊恐后怕的哭音,教人听着极不舒服。 而在他的身后,又有不少内侍跟在后头边跑边喊:“太子!太子,不要跑!注意脚下,太子……” 慕容复瞬间放开了那名内侍,将自他身边跑过的太子赵煦拦腰抱起,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不等赵煦有所动作,慕容复已沉声在他耳边言道:“噤声!不准哭!不要毁了你姐姐的名节!” 慕容复这一句冷厉无比,赵煦只觉浑身生寒,登时不敢挣扎,任由慕容复抱入殿内。慕容复已隐约猜到了宋神宗召见他的真正用意,但如今人命关天,别的事也只好先摆在一旁了。 宫殿内,高太后正与宋神宗谈话。只见高太后手中攥着一方手帕,语调哀怨地道:“宝安的事虽过去那么些年,可哀家如今想起来,仍是锥心刺骨之痛。淑寿是你嫡女,万不可轻忽啊!倘若那慕容明石当真不愿与我皇家婚配,就不要勉强啦!”淑寿公主是神宗的第三女,由于前面两个女儿皆是早夭,是以淑寿公主不但是嫡女,更是实际上长女,自然身份贵重。 说到他那早逝的皇妹,宋神宗亦是一阵黯然,许久方振作精神道:“皇妹性情温婉,是那王诜不忠不义,欺我皇家太甚!皇妹已逝,母后再为皇妹伤心不止,不是让皇妹不安么?” 高太后点点头,随手拭了拭眼泪,紧紧抓着宋神宗与向皇后的手坚定地道:“哀家是看透了,皇家已是天下至尊,不必以选婿增添声势。纵使无才无貌无家无势,只要他待淑寿好,就够了!就够了!” 向皇后不愿女儿屈就,听高太后有这想法已是微微变色,急忙将目光转向丈夫。只见丈夫拍着高太后的手背道:“母后尽管放心,这慕容明石乃是苏子瞻的学生。他既能不怕牵连千里迢迢赶赴黄州拜师,又侍苏轼至孝,这般人品绝对能善待淑寿。至于他的才具样貌,一会母后见了便知,定然要夸个好!” 高太后正心中忐忑,门外却忽然有一名身穿朱紫貌若谪仙的男子抱着她的孙儿大步闯了进来。高太后见状登时一惊,尚未来得及说一声“放肆”,那人已松开太子,单膝跪地,沉声道:“微臣慕容复,见过官家、太后、皇后!淑寿公主失踪,请官家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戒严。金明池中饮宴即刻停止,所有游人必得验明身份方能离开。请官家严查公主身边服侍的宫女、内侍、侍卫,以免有内外勾结之事。” “什么?!”宋神宗、高太后、向皇后同时一惊。 重获自由的太子赵煦却已扑向了宋神宗,大声哭叫:“父皇,姐姐被抓走了!哇!” 高太后与向皇后一介女流,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都有些支撑不住。在场的唯二成年男子宋神宗久病多时身体羸弱,也是摇摇欲坠,只凭着一口气紧紧握着儿子的胳膊一字一顿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煦见父皇面色青白吓得直哭,只哽咽着不停地叫“父皇”,竟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宋神宗见状,面色更是灰败,喘着粗气厉声大喝:“快说!” “哇!”哪知赵煦被宋神宗一吓,哭地更大声了。 慕容复看不过眼,劈手将赵煦自宋神宗的掌下扯了过来,用力摁了摁他的肩头。赵煦贵为太子几时受过这等冒犯,一时竟愣住了忘了哭。只见慕容复蹲下身来与赵煦平视,双手摁着他的肩头一字一顿地道:“太子殿下,你与你姐姐换了衣裳溜出去游玩,结果你姐姐被坏人抓了,你却安然回来。是你姐姐引开了坏人,对吗?淑寿公主很勇敢,她救了你。现在,该轮到你救她了。你是男儿丈夫,你敢去救人吗?” 赵煦呆滞了片刻,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慕容复微微一笑接着道,“现在,告诉你父皇,姐姐被抓走的时候穿的是什么样的衣裳?抓走姐姐的人有几个,都有什么特征?他们是从哪个方向走的?你知道多少,都告诉你父皇。” 赵煦终于缓过神来,很快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原来赵煦嫌金明池不够新鲜有趣,便缠着一向疼爱他的淑寿公主一齐换了衣裳偷溜出去玩。正巧,今日宋神宗在金明池设琼林宴,除了皇室中人还有新科进士、表演艺人,乃至来瞧热闹的汴京百姓。所谓人多眼杂,他们姐弟二人支开宫女宦官,偷偷溜出来,竟是无人发觉。哪知还没离开金明池就被坏人尾随,淑寿公主将赵煦藏在一处树丛中,自己跑去找侍卫,但很快被两个穿灰色衣服的拐子给掳走了。而淑寿公主走的时候身上是一套绿色襦裙,这套衣裳十分普通,绝瞧不出她的身份。 确定淑寿公主被拐走,高太后与向皇后同时大哭。宋神宗面色铁青,即刻大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召开封府府尹!” 慕容复在听到赵煦形容那两个拐子的衣裳上有几处破损的补丁时已是微微变色,如今听闻神宗皇帝要召见开封府府尹,更是心下乱跳。他当即将正欲出门传旨的内侍拦下,低声道:“官家,不可声张!”蔡京多半已与那些拐子勾结,若是让他知道公主失踪,只怕是永远都找不回公主了。 宋神宗如今正是六神无主,方才见慕容复干脆利落问出情况,竟隐隐对他有几分依赖,当下便道:“为何不可声张?” 无凭无据,慕容复自然不能说他怀疑开封府府尹,因而他只道:“开封府做事一向大张旗鼓,微臣只怕淑寿公主人没找回来,事情已传地天下皆知,淑寿公主名节要紧啊。还有,倘若让那些拐子收到消息心中惶怕,怕是会杀人灭口!” 高太后历经两代,显然知道这大宋官僚机构的德行。听慕容复一言提醒,高太后连连点头,抓着宋神宗的胳膊道:“官家,慕容卿说的有理啊!”公主毕竟不同于太子,高太后纵使再爱重这个长孙女,也不会为了她一人毁了所有宗室女的名节。 向皇后却与淑寿公主母女连心,只放声哭道:“那我的女儿怎么办?我苦命的女儿啊!” 宋神宗亦是愁眉深锁,满心焦躁地道:“无缘无故,叫朕以何名义关闭城门,全城戒严?还有淑寿那孩子……”虽说只是一个女儿,但却是他与皇后仅存于世的孩子,神宗皇帝自然很是疼爱。若不然,也不会为了她的婚事大费周章,想尽法子安排她与慕容复见上一面,彼此生情。 慕容复深揖一礼,沉声道:“微臣僭越,圣躬不豫,便可封闭城门。至于淑寿公主的下落,微臣有个法子,可试行之。” 宋神宗果断跳过了“圣躬不豫”四个字,只紧盯着慕容复的双眼厉声道:“慕容复,你可有把握?” 慕容复轻轻一笑,满是自信地答:“官家,臣既然敢自告奋勇,自然会有几分把握。更何况,凭官家的经验,开封府能救到人吗?” 宋神宗一阵默然,若是开封府当真管用,今日公主又如何会被拐走? “两天!两天之内,微臣定然将公主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慕容复又道,“若是两天之后官家仍不见公主,微臣愿任凭官家处置!” 这一句,终究打动了宋神宗,他当下问道:“你需要哪些人手?” 慕容复微微摇头,轻声道:“只需官家管住宫中所有人的嘴,令汴京城的百姓闭门不出。还有,请官家借微臣一物。” “何物?” “淑寿公主的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注:淑寿公主的生母……咳咳,资料没查到。看她的婚姻,庶出的可能性大一些,但为行文方便,姑且定为向皇后所出。 慕容:请官家借淑寿公主的衣裳一用! 宋神宗全家:色狼! 第46章 又丢了一个 纵使慕容复曾如何腹诽宋朝官僚机构的效率问题,但至少在宋神宗时期,当皇帝一声令下,整个机构真正运转起来的时候,其所爆发出的能量仍是十分惊人的。 一个时辰之后,琼林苑乃至整个汴京城内外的街道上都已空无一人,“圣躬不豫”的神宗皇帝在众大臣的劝说下返回了禁宫。临行前,他将隶属步军班直的一个虞侯留给了慕容复。 这名虞侯姓黄名谦,年纪莫约是在三十岁上下,擅使一条蟠龙金枪,号称打遍步军无敌手。只因是官家跟前侍奉的禁军统领,是以样貌也很是雄健魁杰。年纪轻轻已官至虞侯前程似锦,又兼武功了得几无敌手,这名黄虞侯实很应该叫“黄傲”才对。至于他前来面见慕容复时眼高于顶,更自恃是官家的近身侍卫,一开口就要夺慕容复的主事权,那更加是在情理之中。 慕容复却并非初出茅庐的新丁,见那黄虞侯要他禀明情况听命行事,当下便道:“黄虞侯可知我等此行所为何事?” 黄谦被慕容复问地一愣,抬眼见慕容复一脸云淡风轻地望着自己,脸上更是挂不住,当下怒声呵斥:“贵人的事,岂容你随意打探?你只需将你知道的告诉本官即可,其他的不是你能过问的!” 慕容复却只笑盈盈的望着他不言不语,仿佛是有十足的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军营乃是血性之地,向来是谁的功夫高谁就能横着走。黄谦跋扈惯了,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敢顶撞。但不知为何,今日被慕容复这不温不火的一双眼轻轻一瞥,他竟似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缚住了手脚,再使不出威风来。行伍之人刀尖上打滚,对于危险的侦知有近乎本能直觉。眼下,黄谦便已凭他野兽般的直觉意识到,眼前这个文弱书生绝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 慕容复静默地注视他许久,注意到他逐渐低下头不再言声,终是微微一笑,暗自心道:算你识相。“官家遣虞侯来时可曾有何吩咐?” 慕容复这句话虽问地轻慢随意,但话语中的颐指气使却更令黄谦忌惮不已。黄谦在官家跟前侍奉已久,自然见过不少大臣御前奏对,然而纵使是王相公也绝无眼前这个小小探花郎这般说一不二的气派。黄谦虽跋扈却不是蠢人,只凭慕容复这几句,便已心知肚明这位探花郎将来必然是个人物,当下老实了。“官家令下官听从慕容探花的安排。” “很好。”慕容复点点头,随口道。“黄虞侯,事关重大,咱们时间紧迫。在下实没多少时间和耐心向你解释,在下对黄大人唯有一个要求——一切听命行事!事情若是办地漂亮,论功行赏咱们好说;若是办砸了,流放千里黄大人莫怪在下不曾有言在先!”遥遥见到几辆熟悉的四轮马车自金明池外赶来,他即刻丢下黄谦快步迎了上去。 “下官……”眼见慕容复远走,黄谦一句“下官遵命。”未曾说完便化为一声叹息,乖乖地举步跟去。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领命时也曾见了官家一面。那位号称“圣躬不豫”的官家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令道:“勤勉办差,否则提头来见。”黄谦知道,这件事绝不容有半点差池。 从前面三辆马车里跳下来的是十多条黑色细犬,只见那些细犬一个个都生得皮毛黑亮、脚步轻快、神色警惕,尾随着慕容复而来的黄谦见了不由脱口赞道:“好狗!” 第四辆马车里,风波恶带着两个他用惯的帮手一齐下来向慕容复抱拳一礼:“见过公子爷!按公子爷的吩咐,一共带来了十二条猎犬,另有五十名家丁已在路上,很快便到。” 跟在慕容复身边的黄谦一听还有家丁便忍不住一声嗤笑,然而他却不知这所谓的家丁原是这两年里跟着慕容复风里来浪里去杀出来的一尊尊杀神。 听到黄谦的嘲笑,风波恶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黄谦虽说一时为慕容复的气势所夺,但在如今这个官本位的时代,如风波恶这等家丁仆役之流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当下也狠狠地瞪了回去。风波恶是江湖豪客,黄谦是大内禁卫首领,两人气势相当,居然给瞪了个不相上下。 慕容复不理会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只微微点头,继续负着手向外张望。 随黄谦而来的一名内侍已捧着淑寿公主的衣裳站了许久,眼见日影西斜天色将晚,满城内外一片肃静,而慕容复仍毫无行动,不由尖声嗔道:“慕容探花,咱家来时可听官家吩咐了……” 怎料他话未说完,慕容复忽而一声厉喝:“闭嘴!”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侧耳向外听声。 虽说宋时宦官专权乱政轻慢大臣是在徽宗时期,但如这内侍一般能在皇帝身边近身侍奉的太监在大臣面前也一向有几分薄面。如今被慕容复这般不顾颜面地大声呵斥,那内侍即刻面红耳赤。然而如今宫里对宦官管束极严,内侍虽说已心中生恨,但一时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咬牙切齿地等着慕容复办事不利,他好伺机在官家面前拨弄。 不一会,一阵马蹄声如密雨般渐次递进,竟是乔峰骑着快马赶到了。 “万事俱备!”见到乔峰来到,慕容复立时松了口气,带着一丝愉悦的笑容迎上前去。 谁知马匹方嘶鸣着止步,从乔峰的怀中竟又滚下一人来。来人钗横鬓乱满脸污泥,见到慕容复走上前来,她即刻尖叫着扑进他的怀中哭道:“公子爷,阿朱姐姐丢了!阿朱姐姐丢了!” 慕容复霎时一惊,急忙出手揽住阿碧,目光却扫向了风波恶。“风四哥,怎么回事?” 饶是风波恶与慕容复相处已久感情日深,此时见了他这副冷厉神色也仍是胆战心惊,至于旁人那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片刻后,风波恶小声道:“公子爷,大事要紧!” “废话!”慕容复勃然大怒,不防肩头忽然一沉。 慕容复即刻侧目望去,却见乔峰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沉声道:“阿朱是在看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时候不慎被拐子掳走,她引开拐子前千叮万嘱要阿碧一定回来找你。慕容,如今正事要办、阿朱也要救,你绝不能乱!”又自怀中掏出一沓图纸递给慕容复。“这是无忧洞在城中的八个出入口,我已画了图纸,你看看罢。” 慕容复用力握紧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扬声道:“乔兄、黄虞侯,请随我来。”说着,接过那几张图纸向一处凉亭行去。 三人在凉亭内站定,只见慕容复将八张图纸铺在桌上,轻声道:“今日不巧得很,宫里丢了个贵人、我慕容复丢了个妹子,如今这两个人的下落都着落在这无忧洞上。” 乔峰心中本无贵贱之分,听闻宫中贵人也被拐子掳走,只是恼怒那些拐子无法无天。而黄虞侯却是冷汗如浆,他心里明白,能让官家伪称“圣躬不豫”的贵人来头绝对不一般。今日他若不能救出贵人,只怕他的人头也要跟着落地了。黄谦急忙扑在那几张图纸上看了一阵,失望地道:“无忧洞内四通八达,只凭这几张出入口的图纸,要救出贵人,怕是痴心妄想!” 乔峰也是这个意思,当下便皱着眉头望向慕容复。 慕容复也仔仔细细地将那八张图纸一一看过,然而他的重点却与黄谦不同。黄谦满心希望能在图纸上标注出无忧洞各个地下通道,慕容复却只认认真真地辨认了一番那八个出口的具体位置。原来那八个出入口大都在城郊,不是在人迹罕至的野林内,就是在荒废的大宅里。 “要寻人,我另有办法。那些是我养的猎犬,嗅觉十分灵敏,只要跟着它,一定能找到我们想要找的人。”看过图纸,慕容直起腰来一手轻点着其中一张图纸,一边道。“只是这些出入口,乔兄却是少了一处。” 乔峰顺着慕容复的手指一看,眉头立时一跳,失声道:“你是说……”慕容复手指指向的地方是一处竹林,而正是这竹林让乔峰想到了他们丐帮,进而想到了大忠分舵舵主李庆。李庆既已与那些拐子勾结,平日里必然少不了彼此往来。为掩人耳目,大忠分舵内必然还有一处入口。 乔峰丐帮弟子的身份并不犯忌讳,只是若是教官家知道淑寿公主的失踪与丐帮有关,届时天子一怒,丐帮也就灰飞烟灭了。慕容复见乔峰已然明白他的暗示,亦是暗松了气,这便转口道:“不错!贵人便是在这今明池失踪,但今日前来今明池的人禁军皆已一一查验,并无可疑。所以,这今明池内必然还有一处出入口!” 黄谦登时叫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找人啊!” “不忙!”慕容复却微微摇头,低声道。“无忧洞内的贼匪行事这般猖獗,早已犯了众怒。如今竟还敢冒犯到官家的头上,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黄虞侯,你我这些当臣子的,很应该为官家分忧为百姓张目。” “慕容探花的意思是……”黄谦不愧是禁军的人,很快就在慕容复的话中嗅出了一丝血腥气,顿时摩拳擦掌两眼发亮。 “贵人要救,但无忧洞内的贼匪也不能放过!”慕容轻描淡写地道,“两位可曾玩过打地鼠的游戏?” 乔峰与黄谦顿时面面相觑。 慕容复也知他们不曾玩过,不等他们回答便已笑道:“没关系,这游戏很简单,保管你们一听就懂。加上琼林苑,这里一共有九处入口。我们将人分成十队,其中九队各带一条猎犬进入无忧洞,若是见了无辜被掳走的妇孺,便救他们出来;若是见了贼匪,就杀了。待发现无路可走,即刻返回,将我给你们的火油倒入无忧洞,放火、堵上出口。这火油在水上也能燃烧,大伙不必担心火势燃不起来。至于这最后一队,便在街面巡查,无忧洞着火之后若有漏网之鱼自我们不曾发现的出入口逃出,格杀勿论!” 如此简单粗暴却又杀气腾腾的做法,显然将乔峰与黄谦都给震住了。乔峰见慕容复面上笑意如流眼底却阴狠如刀,顿时心知阿朱被掳走,无忧洞的人是动了他的逆鳞。他熟悉慕容复的脾气,自知劝说无用,也就不再吭声。却是黄谦犹疑半晌,忍不住叹道:“我等奉命寻人,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官家那边不好交代啊!” 慕容复闻言却只一声冷笑,如看傻瓜一般看着黄谦道:“黄虞侯,宫里的贵人失踪,这件事能让人知道吗?”黄谦顿时不敢做声,耳边只听得慕容复以悠然闲适的口吻道。“所有知情人,一并灭口!” 黄谦凛然心惊,十余年的行伍生涯令他如条件反射般大声应道:“下官遵命!” “既然大伙都无异议,我们就来谈谈具体安排罢。”黄谦的识时务显然让慕容复十分满意,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慕容复当下便道。“用兵之道原是虞侯大人所长,请虞侯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眼见一身本领有勇武之地,官家面前也好出头长脸,黄谦顿时满面喜色。具体的计策慕容复早已定下,黄谦很快安排好各路禁军的领兵头领,又约定找到贵人后各路禁军最迟在明日寅时初刻退出无忧洞,灌油放火。说完具体安排,黄谦又扭头向慕容复问道:“慕容探花,无忧洞内贼匪甚多,更何况如今令妹下落不明,这寻贵人之事……” 他话未说完,乔峰已抢先道:“慕容,正事要紧!阿朱的下落,包在我身上。你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定会将阿朱好好地带回来!” 慕容复本是神色犹疑举棋不定,阿朱失踪,他心急如焚。只是他也明白,若是自己丢下淑寿公主不理,反而亲自去找阿朱,若是让官家知晓,他们全家就只能远遁海外。如今听乔峰自告奋勇,慕容复终是松了口气,即刻深揖一礼,沉声道:“一切就都拜托乔兄了!”顿了顿,他又意有所指地补上一句。“我那几个家丁十分得力,乔兄尽管指使便是!” 乔峰心领神会,与慕容复交换了一个眼色,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人刚踏出凉亭,入眼便见着风波恶侍立在廊下。见到慕容复出现,他即刻低声下气地喊了一句:“公子爷!” “派人送阿碧回去。”慕容复瞪了他一眼,竟是难得地疾言厉色。“其他的,一切都听乔兄吩咐。若是再敢三心二意,我定不相饶!”说罢,他令内侍取来淑寿公主的衣裳,让猎犬闻了闻味,带着黄谦并三十名禁军快步离去。 风波恶走到乔峰的面前,垂头丧气地道:“乔兄弟,在下随你去寻阿朱,一切都听你吩咐。” 乔峰却蹙着眉头轻声道:“风四哥,阿朱的事,包在我身上。眼下,却是另有一事要请风四哥出手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淑寿公主、阿朱,慕容公子,你打算去救哪个? 乔峰:阿朱我去救,公主慕容去救! 导演:萧大侠,你可别后悔啊! 第47章 喜闻乐见的英雄救美 琼林苑三面环水,南边设一处拱桥名为“仙桥”通往金明池。在这个全城百姓涌向金明池观看水戏的日子里,拐子带着公主绝无自水路逃走的可能。果然,风波恶带来的细犬在嗅过延禧公主的衣裳之后,撒腿向北边跑去。 众人追着细犬来到琼林苑北面的一处竹林,见到那细犬在竹林深处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低着头在地上四处乱嗅。大伙正不明所以,慕容复已然上前道:“四处看看,这里必定有密道!” 黄谦一挥手,即刻有十来名禁军四下散开。不一会,有几名禁军在那细犬的脚下发现了异常。原来竹林中向来不会长草,但这细犬脚下所踩的泥地里却是混着不少草屑,显然是从别的地方运来的土。几名禁军以手中长刀铲去地上的一层浮土,很快见着有一块木板覆在地面上。掀开木板,下面赫然露出一个足够一人通过的洞穴来。借着烛火一照,那洞穴隐约有半丈深,洞口往北转弯,显然是一条已挖好的地道。 黄谦大吃一惊,急道:“此处怎会有地道?”皇家园林内居然随随便便就让人挖了地道,若是有歹人隐匿其中,伺机行刺官家……黄谦不由成身冷汗。 “琼林苑至今未曾完工,平日里必有不少工匠往来,给人挖了地道也是寻常。”慕容复随口答道,打了个唿哨,与那细犬一同跳下了地道。在后世曾有不少工匠给帝王造了陵寝之后通过暗中挖掘的地道逃生的民间轶闻,这琼林苑里给人挖了地道实在是稀松平常。究其实质,无非是管理不到位所至。 跳下地道,那细犬又一路向前飞奔。大约跑出七八丈,众人便遥遥听到了水声。慕容复一抬手,轻声道:“我们到无忧洞了,大伙小心。” 黄谦只当慕容复是文弱书生,满脸傲气地道:“不过是区区几个贼匪,岂是咱们禁军的对手?” 慕容复却忽然问道:“竹林里的土是谁盖上的?” 黄谦闻言一愣,一时竟弄不明白慕容复的言下之意。 慕容复也知道黄谦不明白,好脾气地解释道:“有人帮忙盖土掩饰行迹,就说明至少还有一人是自琼林苑离开而非从这地道逃走。如今全城戒严,地道里的贼匪或许不知道消息,但逃走的那人必定收到了风声……” “说不定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黄谦恍然大悟,若是无忧洞的贼匪知道消息,必然会有所准备。如今他们深入贼窝又不知这无忧洞的情况,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包了饺子。想到这,黄谦急忙扭头低声喝令:“大伙打乱脚步,别打草惊蛇!” 众人躬着腰一路前行,只觉一路行来脚下的道路微微向下倾斜,没多久就踩入水中。此时这地下通道已不如方才那般狭窄,可容三人直立并行,显然他们已到了汴京下水道的范围。 在他们的前方,那条黑色细犬仍旧一路向前,偶尔遇到几条岔道,它也毫不迟疑地选了其中一条继续前进。大伙对这无忧洞的情况一无所知又辨不清方向,眼见水位越来越高,几乎淹到了腰部,也只好暗暗祈祷这狗鼻子当真灵光。 莫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终于走出水位最高的地段,又踏上坚实的土地。黑色的细犬在前方抖了抖身体,黄谦等人俱是无动于衷,任由它身上的水珠溅了自己一脸。唯有慕容复虽说下半身已全部湿透,可还是本能地用衣袖一挡。 大伙又走了一段,没多久竟见到这地道中隐隐有微光传来。黄谦不禁精神一振,不等慕容复发话就已一声令下:“弟兄们,围上去!”话音未落,他抽出长刀一马当先向那光源处狂奔而去。 在这光源的尽头,果然是一处空间颇大的密室。密室之中一灯如豆,正微弱地闪着幽光。在密室的一角赫然绑了四位姑娘,看她们的打扮应是今日在金明池表演歌舞的教坊司姑娘。此时她们都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无半点风采。而在密室另一边的阴影处,又有两个男人正在大声争执。 黑色衣服的那人面色如他的衣服一般地黑沉,大声喝骂:“李老大吩咐了这些人不能动!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李老大的话也敢不听!” 他对面那个褐衣男子略有心虚,却仍是梗着脖子道:“教坊司出来的小姐,凭什么能陪那些官儿就不能陪我?” 这话说得深得黑衣男子之心,目光转向了方才被褐衣男子摔在身后的那位绿衣姑娘。这绿衣女子是他们从琼林苑掳来的,虽说穿着朴素但胜在年轻貌美。这些拐子见识的女人多了,认起人来自有一套本事,他见这姑娘气质清丽与另外那四个教坊司小姐截然不同,便知她多半是好人家的女儿。琼林苑,那是皇家园林,能在这种地方出入的,不是官宦子女便是后宫宫女,与教坊司的小姐比起来自然更加高贵不凡,黑衣男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当然,眼下这姑娘却已是狼狈不堪。黑衣男子方才走开一会,褐衣男子就拉着她要欢好。哪知这绿衣姑娘性子极烈,外衣尚未被扯脱,她已打翻了油灯,拾起半块碎瓷就往自己心口扎。幸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力气并不大,见了血自己都手软,那伤口并未扎深就被褐衣男子抽了一记耳光,如今正昏昏沉沉地缩在墙角不住落泪。 褐衣男子见黑衣同伙神色松动,又流里流气地说:“琼林苑是什么地方?咱们弟兄冒着杀头的风险掳了人来,现在不动最后也是便宜了别人,还不如先陪咱们乐呵乐呵!” 黑衣男子面色挣扎不已,虽说仍扣着对方的手腕,手上却已全无力道。“这教坊司的姑娘是大买卖,李老大一会就要亲自过来,万一让他瞧见了……” 褐衣男子淫心已起,对他的提醒更是充耳不闻,只甩开他的手道:“大哥,那女的又不是教坊司的,你既然不敢,小弟可就先上了!”说罢,便大笑着去抓那绿衣姑娘。 那绿衣姑娘正是淑寿公主,她这一生娇养长大,何曾见过这等恶人。方才那褐衣男子欲对她不轨,若非黑衣男子阻止,只怕她已清白不保。如今眼见那恶人又来纠缠,淑寿公主顿时魂飞魄散,一边挣扎一边放声哭喊:“父皇!父皇救我!父皇……” 淑寿公主此言一出,那黑衣男子立时一惊,正欲上前阻止,忽觉背心一凉,整个人便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放开她!”黄谦一刀劈翻了那黑衣拐子,又将滴着血的刀刃指向了褐衣拐子。 那褐衣拐子眼见二三十名禁军从天而降将他堵了个结结实实,已然心知难逃一死。然而困兽犹斗,只见他掐着延禧公主的脖子顶在自己身前,色厉内荏地高喊:“退后!统统退后!谁敢上前一步,我掐死她!” 黄谦投鼠忌器,不由面露犹疑。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拐子却又自怀中翻出了一只竹哨奋力大吹。此处原处地下又是四通八达,竹哨声刚一响起就已顺着下水道传出很远。黄谦勃然变色,尚未来得及说话,眼角忽然瞥到一道微光闪过。只听“夺”地一声轻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块碎瓷竟牢牢地扎入了那拐子的喉间。 那拐子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只见他“喝喝”两声,自颈间涌出的鲜血顿时将他的双手都浸透了,他抓着脖子跨出半步,重重地倒了下去。 眼见那褐衣拐子血流满地,淑寿公主也是身子一软。黄谦立即上前一步,试图扶住她。怎知还没伸出手,淑寿公主已惊惶失措地大声尖叫:“不要过来!不要……” 黄谦见吓着了公主,急忙单膝跪地自报家门。“臣步军虞侯黄谦,参见公主殿下!微臣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淑寿公主今日叠逢波折,早已神色恍惚,只双手抱膝缩在墙角哀声痛哭:“父皇,母后……”显然黄谦的话她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 黄谦正一筹莫展,慕容复忽然走上前来,将身上的那件朱紫官服解下披在了淑寿公主的肩头。接着,他又将密室中另外四个教坊司的姑娘松了绑,扶出其中一名穿鹅黄襦裙的女子道:“师师姑娘,我等俱是男儿多有不便,还请你帮忙照顾一下公主。”说着,他取出一瓶金疮药递了过去。 原来今日这两个拐子绑的票当真了不得,除了淑寿公主之外,还有一人竟是京师行首李师师李姑娘。李师师对这个把自己惹哭的慕容复印象深刻,见他出言拜托自己帮忙,这便屈膝一礼,心有余悸地道:“若非慕容公子,今日我们姐妹死活难料,公子尽管放心。” 这种情况下,女子与女子沟通果然方便了许多。只见李师师搂着淑寿公主小声劝慰了一阵,淑寿公主总算渐渐平静下来,同意让李师师帮她给伤口清理上药。 慕容复见状急忙示意禁军们搬走两具拐子的尸首,默默地守在密室外头。众人方才在密室外站定,他又低声道:“一会公主的情况若是不好,就打晕她,把人带走。” 黄谦却不曾意识到慕容复说话的内容,事实上,他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对方的衣袍上。方才慕容复脱下了官服给淑寿公主披上,黄谦便注意到他的那件官服居然是干的。如今再看他身上的中衣长裤长靴,竟然都是干的。而他们这些禁军,此时铠甲上都还滴着水。再联想到那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碎瓷,黄谦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慕容探花原来会武功?” 慕容复没好气地白了这个始终抓不住重点的黄虞侯一眼,沉声道:“无缘无故,那拐子不会吹哨子。黄大人若是不想被围攻,就让弟兄们动作快些。” 黄谦凛然一惊,未及答话,密室内李师师已放声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复急忙扭头进入密室,淑寿公主的身上仍披着他的官服,面色却已正常了许多,虽说眼神仍旧十分惊惶,可至少已止住了眼泪。他即刻向淑寿公主行礼道:“公主殿下,此地不宜久留。” 淑寿公主青白着脸指着右足小声道:“我的脚扭了……” 淑寿公主话音未落,慕容复已蹲下身来扶起她的右足。他的动作极快,淑寿公主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听“咔”地一声脆响,先前逃跑时扭伤错位的足踝已被合上。 “可好些了么?”慕容复抬起头来,轻声问道。 淑寿公主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前的慕容复,面色微微一红,急忙收回自己的右足,懦懦地点头道:“多谢慕容探花。”她起身有些急了,身体微微一晃。慕容复赶忙伸手搀扶,动作极致温柔。 李师师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只暗自心道:英雄救美、公主探花,这才是世人所艳羡天作之合。想到这,她不由黯然一叹。 慕容复却并未因为淑寿公主而忘记李师师的存在,扭头对李师师言道:“师师姑娘,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李师师也知道深浅,当下用力点头道:“我们会紧紧跟着你们!” 慕容复见李师师毫无惧色不由轻轻一笑,眉宇间泄出一抹赞赏,这便扶着淑寿公主走了出去。 禁军们被黄谦提醒了一番,各个面色沉凝,一俟淑寿公主出现即刻四散开将其围在中间,急匆匆地原路返回。 中途,又免不了经过那足有半人深的大水坑。不等公主面露难色,慕容复已然低声道:“殿下,得罪了!”一手扶着她的背脊,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其抱在怀中。 此事在慕容复看来乃是权宜之计,这一段路水位颇深,若要淑寿公主自行走过,半截衣裳就会贴在身上,给禁军们看了未免不雅。更何况,淑寿公主有伤在身,若是被这污水浸了伤口引起感染,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然而此举虽说用心良苦,可也毕竟引人侧目,淑寿公主只觉羞不可抑缩在慕容复的怀中连头也不敢抬。 而在他们的四周,一众禁军们虽说管住了嘴却又管不住眼,一时间各种戏谑的眼神只在这幽暗的下水道中四下乱飞。唯有黄谦官至虞侯知道轻重,更有一些旁人没有的消息来源,已隐隐猜到这位慕容探花多半是要当驸马的。他唯恐自己的手下得罪了这两人,当下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总算把这怪异的气氛给压了下去。 怎知,慕容复却在此时回头道:“黄大人,这水坑颇深行走不易。大伙都是军中好汉,竟连伸把手也不肯么?”在后世解放军抗洪救灾帮助妇孺已是寻常,如今见李师师等人行走狼狈,而禁军们却无动于衷,慕容复不免有些看不过眼。 慕容复这番话说地光风霁月,黄谦登时一噎。片刻后,他低头摸了摸鼻子,默默地走到李师师身边,如慕容复一般将这位京师行首打横抱了起来。有虞侯带头,几名禁军很快便将剩下的三名姑娘也抱了起来,淌过这水坑。 教坊司的姑娘们早习惯了迎来送往,本是玩物一般的存在,如今见竟有男子愿在她们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而无半分亵戏之意,顿时两眼通红叠声逊谢。她们语出挚诚,禁军们岂能听不出来?当下连胸脯都高了几分,只觉自己果然做了一件大好事,各个面上有光。 穿过那大水坑,出口就已在望。一众禁军方松了口气,四周的几个洞穴深处竟遥遥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一会,有三五十名手持兵刃的贼匪拐子自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一个个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们。为首的一人莫约四十来岁,手持一根绿竹棒,身穿一件栗色长袍。那长袍的面料乃是蜀锦十分华贵,可袍角处偏又打着几处补丁。那些贼匪见此人出现,立即让出一条通道,同时低头行礼。“参见李舵主!” 慕容复虽不曾见过丐帮大忠分舵的舵主李庆,可一见这架势便已明了其身份,不由暗自叹息:枉我煞费苦心,终究保不住丐帮这处分舵! 那李庆一见来人居然是禁军,亦是勃然变色。隔了半晌,他方幽幽一叹,厉声道:“众位官爷既然来了,就留下罢!”李庆是个明白人,能够让禁军出面营救的人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如今两方人马既然照了面,那也只好杀人灭口! “放肆!”黄谦大惊失色,当下手举令牌高声大喝。“吾乃步军虞侯黄谦,尔等敢与禁军作对,莫不是要造反么?” 慕容复却自怀中抽出一条绢帕,蒙上了淑寿公主的双眼。 淑寿公主不明所以,只紧紧地抓着慕容复的手腕道:“慕容探花……” 慕容复安抚地拍拍淑寿公主的手背,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且安心,微臣曾向官家担保,定将殿下安全地送回宫。待会有些场面会让殿下稍有不适,还是不看为妙。”说着,他又示意李师师走上前来,扶住了淑寿公主。 淑寿公主不知所措地摁着蒙在自己双目前的绢帕,只觉原本在她鼻端萦绕的白檀香气正慢慢地往远处飘散。“慕容……”她的话未出口,地道中猛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淑寿公主全身一震,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便已被李师师揽入怀中,紧紧地捂上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神宗:淑寿,朕把慕容复许配给你可好? 淑寿:但凭父皇做主! 师师:呵呵! 第48章 国史院编修 地道中的惨叫声只在数息之后便戛然而止,那令人安心的白檀香气又飘了回来。淑寿公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随即就被慕容复揽入怀中打横抱起。 “请殿下暂时不要取下绢帕。” 慕容复低沉的嗓音在淑寿公主的耳边响起,淑寿公主温顺地点点头,任由慕容复将她抱了出去。 被守在外面的禁军拉出地道之后,淑寿公主终于取下了蒙在眼前的绢帕。她的身前不少禁军已跪了一地,各个神色恭谨。然而,护卫着她从地道出来的那一队禁军却只一个个如见鬼一般望着慕容复。淑寿公主不明所以地蹙起眉头,正想询问地道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却见慕容复与黄谦闲谈了几句后随手掸了掸衣袍,向她行来。 “请殿下尽速回宫,官家想必已十分心焦。”慕容复向她躬身一礼,轻声言道。 淑寿公主也知自己该走了,总在父皇身边侍候的那名内侍已催促了她两回,然而她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呢?” “我与黄大人尚有一些收尾的工夫要做。”慕容复温声答道。 淑寿公主点点头,向着慕容复敛衽一礼,低声道:“今日多谢慕容探花出手相救,淑寿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殿下言重了。”慕容复急忙回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微臣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殿下请!” 慕容复如此坦白,淑寿公主不由愣了一下。片刻后,她微微点头,由禁军们护卫着离开了琼林苑。 送走了淑寿公主,慕容复又将注意力放到了李师师等一行人的身上。“师师姑娘,今夜之事……” 李师师身为京师行首却是难得的聪明通透,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便已斩钉截铁地道:“今夜师师与探花郎秉烛夜谈,甚是欢欣。除此之外,别无余事发生。” 慕容复沉静地望了李师师一会,忽而轻笑着答道:“不错。我与师师姑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改日必定再来造访。” 李师师闻言不由嫣然一笑,这便带着一众姐妹离开了。 打发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们,就轮到黄谦缩手缩脚地走过来了。黄谦刚见识了慕容复面无表情地杀人,而且还杀地干净利落的场面,自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时之间不敢与他对视,这便低着头小声问道:“慕容探花,咱们现在就倒火油?” 慕容复抬头看了看天色,摇头道:“先把下面的尸体搬上来,火油极易燃烧,还是等到寅时再行动。” “是!是!”黄谦满面堆笑连声附和,“总要等阿朱姑娘有消息了再说。” 慕容复没有答话,只是隐隐感觉黄谦的这张脸看起来竟顺眼了许多。 半个时辰之后,乔峰带着阿朱终于赶了回来。 见到阿朱,慕容复这一晚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赶忙大步上前扯着阿朱左看右看。“可曾吃亏?” 阿朱早已是满面惊悸珠泪盈盈,听闻慕容复有此一问,顿时放声大哭:“阿朱还以为……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哇哇……” 慕容复心疼地声都变了,紧紧抱着她道:“是我的不是,早该多派些人手在你们身边……” 眼见两人几乎要旁人无人地抱头痛哭,乔峰只得上前来拉开慕容复。“慕容,我有正事与你谈。” 慕容复低头拭了拭眼角,向乔峰躬身一揖,轻声道:“阿朱的事,多谢乔兄出手相助。” 乔峰听他的话音中仍带着少许泣声眼角便是一抽,忍了又忍终是忍住了没有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递给慕容复。“这是李庆与开封府暗中勾结买卖妇孺的证据。” 听到这一句,慕容复登时一怔。隔了许久,他终于恢复一贯的冷静与敏锐,只低声问道:“乔兄,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不待乔峰回答,他又补上一句。“李庆我已经杀了。” 正如乔峰特意嘱咐风波恶将这账册找来是为慕容复着想一般,慕容复杀李庆也是为丐帮杀人灭口。然而慕容复与乔峰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乔峰能坦然地表达自己的善意,可慕容复却总隐隐留着几分防备。乔峰不懂慕容复为何如此,只能归咎于他的童年阴影使其无法对与自己地位相当的人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情感,反而对着一心仰赖自己的人更加从容自在。“你当我是兄弟,我自然也当你是兄弟。李庆死有余辜,大忠分舵乌烟瘴气正当行霹雳手段涤荡陈腐。” 慕容复摇摇头,正色提醒乔峰。“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这绝不是你们小小的一个丐帮能够抵挡的。” 乔峰负着手举重若轻地道:“我会将大忠分舵撤出汴京,至于确然有罪的帮众则交付有司明正典刑。丐帮虽穷困潦倒,但也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将大忠分舵撤出汴京,不但对丐帮的实力有损,甚至连丐帮在江湖上的声势也会因此而大落。这些乔峰不会不明白,只是他既然正直无私执意如此,慕容复亦无相劝的必要。毕竟乔峰送来的这份账册的确是雪中送炭,有了这份账册,慕容复才能证明自己插手开封府的职责原是迫不得已,从而洗去佞幸的嫌疑。 “如此,便多谢乔兄了。”慕容复这才接过了账册。然而,慕容复虽接受了乔峰的好意,却并不期待区区一本账册能将历史盖章老奸巨猾的蔡京拉下马。事实上,这本账册上甚至不曾留有蔡京的一字半句,最终为这无忧洞的贼匪顶罪的只是开封府判官。至于蔡京本人,只稍稍受了神宗皇帝的几句申斥罢了。而慕容复与蔡京的恩怨,却已在此时埋下祸端。 乔峰凝视着慕容复冷澈幽深的双眸正色道:“慕容,要当个好官啊!” 慕容复没有应声,只望着乔峰微微一笑。 公主与阿朱俱已安全救出,乔峰又送来了能堵住朝堂群臣口诛笔伐的证据,慕容复再无后顾之忧,当即下令灌油放火。放火之后,不少禁军又在街面巡视,当街射杀了十余名自无忧洞出逃的贼匪;火势熄灭之后,禁军们又自下水道中抬出了百余具贼人的尸首。自此,令汴京百姓痛恨不已的无忧洞贼匪终被一网打尽。 慕容复立志走文官一途,对这剿灭无忧洞贼匪的凶名敬谢不敏,便将功劳推到了黄谦的头上。投桃报李,黄谦即刻答应将乔峰送来的账册转交官家处置。 两日后,“恢复健康”的宋神宗主持大朝会,为新科进士封赏官职。然而,慕容复万万没想到,他虽用一本账册将开封府判官拉下马,躲过了佞幸之名,却终究躲不过神宗皇帝招婿的美意。 朝会上,状元翟曼授签书潁昌判官,榜眼刘逵授越州观察判官,这两个官职俱是从六品的官衔。慕容复自忖他这个探花莫约也就在从六品至正七品之间徘徊,不是个推官就是个御史。 哪知刘逵方谢过恩,龙椅上的神宗皇帝忽而和颜悦色地问道:“慕容探花可曾娶亲?” 慕容复闻言心头登时“咯噔”一下,至于满朝文武俱已用同情怜悯的目光望住了他。宋时规矩,驸马都尉不可参政,一旦娶了公主就注定以讨好公主的软饭男为终生使命。这项制度不知坑苦了多少曾有雄心壮志的新科进士,又不知害了多少公主的终生幸福。远的不提,近的如神宗皇帝的亲妹子蜀国公主,正是因为婚后备受丈夫冷落,不过三十岁便郁郁而终。至于那怠慢公主的驸马都尉王诜则被神宗皇帝一纸诏书贬往颍州,至今仍不知今夕是何夕呢。然而,即便慕容复万般不愿娶公主,可他也明白神宗皇帝能有此一问必然早已查明了他的婚姻状况,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回陛下,不曾。” “好!”神宗皇帝当即抚掌而笑,“朕之三女淑寿公主与慕容卿年岁相当,这岂非天作之合?”淑寿被救回时身上披着慕容复的官袍,袖里藏着慕容复的绢帕。问起她对慕容复的观感,她只是满面通红沉默不语。神宗皇帝知道,女儿对慕容复是极有好感的。而慕容复既能无惧朝堂相公们的责难挺身而出救出公主,他的品性与能力也已令神宗皇帝十分满意。 神宗皇帝话音一落,满朝上下登时一片附和之声。唯有慕容复沉默片刻,忽然掀袍一跪,沉声道:“微臣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复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自大宋立国以来,胆敢拒绝皇家婚事的,慕容复还是第一人。一时之间,满朝文武俱用看勇士和烈士的目光望住了他。 神宗皇帝此时也已敛了笑容,目光森冷地望着慕容复轻声道:“这是为何?” 慕容复心念电转,托后世信息爆炸娱乐产业兴旺发达之福,只片刻间便已编好了一个故事来推脱此事。他低头酝酿了一番情绪,只苦笑着答道:“微臣不敢有瞒陛下,臣虽未曾娶亲,却实已有婚约在身。” “哦?”神宗皇帝仍旧语气淡淡,显然是半个字都不信他的。“是哪家的闺秀?” 慕容复拱手一礼,低声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请陛下耐心听臣一言。” “说罢。”神宗皇帝终于压下心头怒火,带着几分冷诮的神色望着慕容复。 “那是在臣两岁的时候,先父与先慈鹣鲽情深,见先慈思念家乡便决意收拾家中产业回先慈的家乡姑苏安置。而与我慕容家同行的,还有我慕容家的管家萧远图极其家人。萧叔虽与先父有主仆名分,但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情如手足兄弟,我慕容家的一半产业俱是萧叔的功劳。萧叔那时育有一女,将将满月,先父欲与萧叔亲上加亲,便定下了臣与萧叔之女的婚约。怎知,在回姑苏的路上,我们路遇劫匪,挟持了萧叔的妻小,以他们的性命逼迫先父交出财产……” 说到此处,慕容复痛苦地闭了闭双目,轻声道:“陛下,所谓善财难舍,那是我慕容家几代积累,先父他……先父早已暗令仆役去县衙报信,只盼能拖延片刻,以待官兵前来搭救。然而萧叔爱惜家人性命,奋不顾身上前与劫匪搏斗,最终命丧劫匪之手。幸得官兵及时赶至,我慕容家得以保全。只是萧叔既已身亡,萧婶对我慕容家怨恨不已,不顾先父的挽留带着女儿离开了慕容家。先父因为萧叔之事始终自责,定居姑苏后不久便郁郁而终。先慈也在微臣十四岁那年撒手西去,先父与先慈临终前俱殷殷嘱托,要微臣设法寻回萧婶母女,好生补偿照料她们一生。先父先慈遗命,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敢有违。请陛下明鉴!” 神宗皇帝万料不到慕容复居然能给他这么一个惨烈的解释。此时民风淳朴,哪怕是万恶不赦之徒也绝不会随意编派父母尊亲,神宗皇帝怎么也想不到来自后世的慕容复对他这具肉身的身生父母绝无半点眷恋,至于编造谎言那更是张口就来毫无压力。他见慕容复情难自禁又提及父母遗命,甚至毫不讳言生父贪财失德,对这个故事已是深信不疑,只问道:“莫非这些年来你都不曾有你未婚妻子的下落?” 慕容复黯然摇头,无奈道:“萧婶性情刚烈,先父在世时曾派人前去她的家乡送钱送物。哪知萧婶见先父得知她的下落,竟连夜带着女儿远走。自此,再无音讯。时隔多年,这人海茫茫,微臣也不知该去何处寻她们母女。只是无论如何,这是双亲临终遗命,臣若有违,岂不是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么?” “倘若你这一生都寻不到她们母女……”神宗皇帝试探着道。 “那便是天意令微臣孤独终老。”慕容复斩钉截铁地道。 “好,好!”神宗皇帝见慕容复把话说得这般不留余地,顿知婚约之事不可再提。只见他神情莫测地连道了两声“好”,面无表情地道:“慕容卿如此孝心,朕岂能不成全?朕方才之提议,便且作罢。以慕容卿的才具,堪当国史院编修一职。” 国史院编修,那是正八品官衔,要一个探花郎任八品官衔已是低就。况且如今朝中并无修史的计划,这官职是有官无职,慕容复想要做出成绩那是痴人说梦。而三年之后,又有新科进士入朝,慕容复这个胆敢拒婚的过气明星,只怕是要终老国史院了。 这个道理,满朝文武懂,慕容复更加不会不懂。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宋神宗刻薄寡恩公报私仇,慕容复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谢恩而已。想起乔峰那句“要当个好官”的嘱托,慕容复不由暗自苦笑。如今他所盼望的,只是宋神宗能尽早龙驭归天。待高太后掌权,起复老师,也好设法将他从国史院这等养老之地捞出来。身为大宋官员,却对大宋皇帝毫无敬畏之心,怕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是一名忠君爱国的“好官”了罢?这可真是科举有风险,拒婚需谨慎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慕容复编的故事可@《鬼丈夫》 琼瑶著 慕容:导演,能解释一下国史院编修是怎么回事么? 导演:我一片苦心,给了你图书馆管理员这个神奇的职业,你还有什么不满? 慕容:…… 第49章 新角色登场 “国史院编修?正八品?这是怎么回事?秦官人是进士出身,名次远不如公子爷还授了从七品的监察御史,怎么公子爷堂堂一个探花郎反而只有八品官?” 慕容复带着正八品的官职回家,最难以接受的自然是风波恶。慕容复见他好似一只没头苍蝇在堂内乱转,不由无奈扶额,只道:“是我无能。” “公子爷,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风波恶赶忙停下虎虎生风的脚步解释了一句,隔了一会,又恨恨地补充。“婚姻大事,本该两厢情愿。哪怕他是皇帝老子也不能强买强卖啊,居然还携私报复……” “风四哥,噤声!”这一回,不等慕容复发话,正坐在慕容复对面斟酒的乔峰便已出言提醒。“你家公子爷已入了官场,你若言行无状,不是给他招惹祸端么?” 乔峰此言一出,风波恶登时恹恹。只见他大马金刀地往桌前一坐,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忿忿不平地道:“难为公子爷还为他出生入死搭救公主,这皇家可真是不讲理!” 慕容复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随手给乔峰与风波恶都满上一杯,轻描淡写地道:“谁能跟皇家讲理?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慕容复的话这般直白,乔峰与风波恶二人立时一怔。只是再仔细一琢磨,却又觉不无道理。风波恶面露愤恨之色,若非顾忌乔峰,只怕当场便要嚷出:“终有一日待公子爷坐了这天下,也让姓赵的尝尝这无处说理的滋味!” 乔峰却不比风波恶这个天生的乱臣贼子,当下转换话题。“为今之计,慕容你可有何打算?” 慕容复摇摇头,只说了一个字:“等。”历史上,神宗皇帝的寿数只到今年。神宗皇帝过世后,哲宗年幼,朝政由太皇太后高滔滔掌控。高太后是苏轼的超级粉丝,她掌权后不久便将苏轼召回中枢。届时便可请老师从中斡旋,将他调离国史院,哪怕发配边疆当一主薄,也比在国史院颐养天年强。 乔峰不明所以,只当慕容复指的是“等官家气消”,心中顿生无奈,这等企盼却又是何等的遥不可及无能为力。想到慕容复一身好本领在皇权面前却是半点也施展不开,乔峰更是郁闷,当下又连灌了几杯闷酒,再接再厉又换话题。“你我相识多年,我却不知原来你早有妻室?” 说到这个,慕容复瞬间变色。只见他埋头沉默良久,忽而幽幽一叹,随手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递到乔峰面前,黯然道:“乔兄,素闻丐帮消息灵通……这玉佩本是一对,是小弟与未婚妻子的定亲之物……” 乔峰低头一看那枚玉佩,即刻嘴角一抽。慕容复递来的这枚玉佩色泽青翠玉面通透,如果乔峰没有记错,这枚玉佩应是由慕容复自大理寻来的翡翠玉料雕琢而成。时人流行佩戴软玉,如翡翠这等硬玉价值并不高。慕容复出海归来还送了乔峰不少上好的翡翠玉石与祖母绿。然而乔峰一个大男人又身在江湖,实在不习惯佩戴珠玉,除了其中一枚慕容复曾亲口交代绝不能丢弃的祖母绿戒指,其他的都被他丐帮的兄弟拿去换酒了。“所以,你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婚妻子吧?” 慕容复没有回答,只伏案大笑。 乔峰长叹一声,暗自心道:官家不曾治慕容欺君之罪,反而授了他八品官衔,实乃一代仁君啊! 却是慕容复笑了一阵,又振作精神问起了乔峰的事。“这大忠分舵的事,处理地如何了?” 提到帮务,豪迈如乔峰也忍不住皱眉,森然道:“大忠分舵良莠不齐,这次清理居然查出大半帮众曾作奸犯科,李庆实乃死有余辜!” 慕容复对乔峰的正直无私绝不怀疑,听他这般所言也只劝道:“佛有降魔杵,亦有慈悲心。纵使有心除弊革新,乔兄也得小心谨慎,别弄得怨声载道了才好。” 乔峰点点头,一声长叹。“大忠分舵内的帮众我有办法对付,只是此次丐帮声势大落,日后又少了个钱袋子……”乔峰在丐帮已是铁板钉钉的继任帮主,他能看到的问题自然比普通帮众更多。比如,丐帮一向很缺钱,甚至缺到他不得不将慕容复多年来送他的各色贵重礼物如数变卖的地步。 乔峰话未说完,慕容复已是一脸不以为然地言道:“恕小弟直言,这丐帮帮众数以万计,大都是有手有脚的汉子,不思劳作反而以乞讨为生,未免懒惰!” 乔峰亦是苦笑,这个问题慕容复也不是第一回在他面前提了。乔峰就算是个瞎子,可也不是个聋子。然而他并非帮主,对眼下状况也无能为力,只无奈辩解道:“咱们丐帮有净衣污衣两派,却也并非全是乞讨为生。” 慕容复自然也知丐帮虽名为乞丐团体,实则是个黑社会组织,怎会单纯以乞讨为生?想必这打秋风收保护费垄断产业等等手段也是不少的。只是丐帮之中懒惰之人终究占了多数,而丐帮为壮声势又不得不一直白养着他们,这才把日子过得如此穷酸。然而慕容复却不信这些连脸面都不要的贪懒蠢钝之人会当真为了义气为了丐帮去出生入死,原著中,乔峰出走后丐帮迅速败落显然也证明了这一点。丐帮如今的运作模式注定了丐帮在有顶门立户的大人物支撑时是其勃也疾,一旦遇到困境那便是其亡也速。丐帮如今的帮主汪剑通,慕容复是死活也瞧不上他,乔峰几度提及要为他引荐,慕容复都寻借口推了去。可乔峰这未来帮主却又是慕容复的至交好友,免不得为他操心一番。“等乔兄当了帮主,我们再来商讨丐帮日后的发展罢。” 乔峰武功虽高为人却向来谦逊,然而对着慕容复倒也不必故作姿态。他当仁不让地点了点头,回道:“以后,少不得要麻烦慕容贤弟。” 风波恶听慕容复与乔峰闲聊,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就将丐帮日后的前程握入手中,登时心中暗喜,急忙扬声招呼仆役上酒。 怎知,这送酒过来的不是家中仆役,却是阿朱。慕容复见阿朱亲自为他们满上酒,心中正觉诧异,阿朱已向乔峰盈盈下拜。“若非乔大爷相救,阿朱已是性命不保。大恩大德,阿朱无以为报,请乔大爷受阿朱一拜!” 乔峰急忙上前将她扶起,微笑着道:“阿朱姑娘,我与你家公子爷情如兄弟,他把你当妹子,我自然也把你当妹子。妹子有难,做兄长的又怎能不理呢?” 乔峰话音未落,慕容复竟笑道:“话虽如此,救命之恩却是不能不报。唔,阿朱先给你乔大哥敬杯酒罢,至于如何报恩……咱们来日方长。”说着,他随手倒了一杯水酒递给阿朱。 阿朱接过那杯水酒,尚未奉给乔峰,已然羞红了脸。 乔峰却一脸无奈地望向慕容复,见对方正挂着看好戏的神情不断催促他,只得伸手将那酒杯接了过来。“阿朱姑娘不必多礼。”说着,仰首将那杯水酒一饮而尽。 “好!”慕容复忙不迭地赞了一声,又含笑向阿朱言道。“阿朱,去玩罢。” 不料阿朱竟摇摇头,正色道:“我是公子爷的丫鬟,正该在公子爷身边服侍。” 阿朱此言一出,慕容复立时一怔。自慕容夫人过世之后,慕容复待阿朱阿碧一如王语嫣。这么多年来,这还是慕容复第一次听阿朱以丫鬟自居。 慕容复正思绪纷纷,外出参加御史台饮宴的秦观又回来了。喝过入职酒的秦观给慕容复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只见他拍着慕容复的肩道:“算你走运!御史台今日原本打算弹劾你不遵律法、无端干涉京畿治安、逢迎官家、勾连禁军,后来见官家只封了你一个八品官,这才作罢了。” 风波恶与乔峰闻言俱是面色黑沉,慕容复才刚入朝为官,就有御史要弹劾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当事人慕容复则冷然发问:“不知是哪位御史大人好意放了下官一马?”风波恶与乔峰不懂政治斗争的残酷,慕容复却不会不懂。“不遵律法、无端干涉京畿治安、逢迎官家、勾连禁军”,条条都是上纲上线的大罪,这御史哪里是风闻言事,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至于作罢的理由,也定然不是看在他只授了八品官的份上。而是因为见他当殿拒婚却不曾被神宗皇帝褫夺功名,投鼠忌器罢了。 “还不是那……”秦观话说半截,忽见慕容复神情狠戾,顿时住了口。隔了一会,他讪笑着道:“慕容贤弟,大伙也不过是酒后胡言……” “我看师兄才是酒后糊涂!”慕容复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如今朝中新党旧党乱成一团,师兄初入官场为民请命暂且休提,还是先想想该如何站队保全自己罢!今日师兄饮宴的地方正是我慕容氏的产业锦林楼,师兄是打算现在告诉我,还是等明日小弟亲自去问掌柜?” 慕容复这般疾言厉色,秦观登时有些蔫头耷脑。秦观虽才华横溢但于政斗一道着实白痴,与苏轼可算是同性相吸。前往京城赴考之前,苏轼便曾私下里关照过他:“遇事都听你师弟的。”秦观自认绝无看穿政局迷雾直抵真相的天分,这便老老实实地道:“是监察御史赵挺之。” “原来是炙手可热心可寒的赵大人,真是久仰大名!”慕容复即刻一声冷笑。 秦观不知这“炙手可热心可寒”的典故,他见慕容复面色不善只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师弟,你待如何?” 慕容复沉默了一阵,忽然神来一笔地道:“我打算给干儿定一门娃娃亲。”干儿正是苏轼的幼子苏遁的乳名。苏遁只比李清照大了一岁,让易安居士嫁给苏遁,总比嫁给自己父亲的仇人之子来得幸福。至于赵挺之,苏轼曾言其为“聚敛小人”,既是贪财小人,给他扣一个徇私舞弊行贿受贿的罪名也是实至名归了。转眼见秦观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慕容复又提醒道。“赵挺之惯会寻章摘句捕风捉影,师兄与他为同僚,定要事事小心,少言少错!切记!切记!” 秦观赶忙点头,又傻乎乎地叮嘱慕容复。“师弟,你别乱来啊!” “我区区一个国史院编修,能怎么乱来?”触到秦观关切的眼神,慕容复不由心下一柔,只叹着气道。“御史台向来龙蛇混杂,养的是一群疯狗。以师兄的禀性,怕是与他们混不到一块去。哎!你平日里多带些银钱在身上,若是见到哪个御史清贫度日,就接济一下罢。” 秦观自然也知拿人手软的道理,眼见自己的师弟用银弹攻势为他扫除潜在威胁,立时感动地眼泪汪汪。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年里,慕容复正是借他之手送了不少金石古玩给赵挺之,勾起了他在收藏方面的兴趣,引得他欲壑难填更不惮以钱权交易满足私欲。最终,这官场不倒翁只在数年之后便因贪污之罪名而遭罢免。 送走了官场傻白甜秦观,慕容复又将注意力放到了阿朱身上,温声言道:“你虽名为丫鬟,实与我慕容家的女儿无异。纵使要服侍我,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见识了慕容复的怒火,阿朱再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再为慕容复与乔峰倒了一次酒,便退下了。 阿朱走后,乔峰忍不住轻轻一叹:“官场险恶,慕容,你千万保重。我处置了大忠分舵之事,就要回杭州复命了。”说到此处,乔峰不禁恋恋不舍地望着对方,不等慕容复提要求,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若得闲,一定来汴京看你。” 酒宴之后,慕容复又抽空去瞧今日表现奇诡的阿朱。怎知他才走到阿朱的房门外,就听到阿碧轻声言道:“阿朱姐姐,公子爷待你我亲如手足,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房门内,阿朱沉默了一会,摇头道:“阿碧,你我终究是丫鬟。” 阿碧闻言登时急了,赶忙嚷道:“我知道阿朱姐姐仍记挂着拐子的那件事。只是此事实在是巧合,若非公主失踪,公子领了皇命在身……阿朱姐姐,无论如何,公子爷也托了乔大侠救你性命,你怎能因此就与公子生分呢?” “公子爷养我育我,我怎会与他生分?”阿朱见阿碧误会了她的意思,急忙辩白。“我若与他生分,岂不是忘恩负义么?只是……只是,公子爷终究是要做大事的人,你我还得谨记身份,不要令公子爷为难啊!” 阿碧再说些什么,慕容复已无心再听。他知道,那日风波恶扔下阿朱不理,已然在他与两个丫头之间横亘下无可弥补的裂痕。慕容复原打算寻个黄道吉日,收阿朱阿碧为义妹,也好为她们正名。如今,却是不提也罢。想到这,慕容复忍不住仰头望了一眼夜空中的那轮明月,低声一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宋时规矩,新科进士有一个月的假期。一个月后,慕容复送别乔峰,前往国史院报到。这个时候,国史院大学士正由宰相王珪兼任,见到慕容复前来报到,他当即和颜悦色地表示国史院正缺慕容复这样的人才,要重点培养他,请他主持整理国史院内收藏的唐时典籍。王珪话说得好听,实际指使慕容复干的却尽是搬运工誊抄员的活。不过数日,就将一个风度翩翩的探花郎折腾成了蓬头垢面的农民工。 这一日,慕容复正高坐在长梯上翻阅唐时律法典章,门外忽然走来一名三十多岁英气勃勃的男子。只见他举手向慕容复抱拳一礼,朗声道:“慕容大人,在下新任开封府判官诸葛正我。关于无忧洞一案,尚有些不明之处欲向慕容大人请教!” 此人话音方落,慕容复即刻双目圆睁肢体僵硬。下一刻,他手中典籍悄无声息地滑落;紧接着,他本人也再难保持平衡,竟自长梯上一头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WTF!导演,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导演:慕容公子,有话好好说嘛!我说这是外挂,你信不信? 诸葛神侯:外挂…… 第50章 皇帝轮流做 神宗皇帝终究没能熬过元丰八年,继位的哲宗年方九岁还是个稚童,没有治国的本事,群臣便按规矩躬请太皇太后高滔滔垂帘听政。 高太后反对新法,她执政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旧党旗帜司马光召还入朝。次年,是元祐元年,启用哲宗皇帝年号的第一年。司马光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官至宰辅主持国政。史书记载,司马光执政后,年逾六旬的他爆发了极大的工作热情,犹如一名国家拆迁办骨干份子一般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将神宗皇位在位期间主持变革的新法如数废除,又将支持变法的新党一一贬谪,史称“元祐更化”。 直至高太后过世,哲宗皇帝亲政,哲宗皇帝又支持变法,将新党召回,于是又轮到了旧党被贬。新党吸取上次被贬的经验教训,为使旧党再无翻身之能,一路将他们贬去了不毛之地。其中,官场倒霉蛋苏轼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贬去岭南吃荔枝去了。直至宋徽宗继位,蔡京为相,又立下“元祐党籍碑”昭示天下,被刻上党人碑的官员,重则关押,轻则流放,非经特许,不得内徒。倒霉蛋苏轼在立碑的时候早已寿终,但党籍碑上还是留下了他的大名,祸及子孙。 呜呼哀哉! 可以说,北宋末年就在这无穷无尽的党争政斗中消磨了,在这个以斗争为主旋律的朝堂上,所谓的“变法图强”、“恢复旧制”、“利国利民”早被朝中的相公们抛诸脑后。 当然,眼下距离“党人碑”的设立,党争白热化还有十八年的时间。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司马光还朝对慕容复还是有些好处的。只因司马光与苏轼是好基友,司马光上台后很快就起复苏轼为朝奉郎知登州。从汝州团练副使到朝奉郎知登州,那便是从一个没有编制的民兵副队长一跃成为朝廷正六品的官员,苏轼由此恢复官身,自然是可喜可贺。 开封府判官诸葛正我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跑去通知了他的新酒友,目前除了大朝会有当背景板资格,其他时间连门外听政的权利都欠奉的慕容复。收到消息的慕容复自然很高兴,他熟知历史,知道有高太后与司马光相助,苏轼很快就将时来运转,犹如搭了火箭一般在短短十七个月内连升十二个官阶。而等苏轼回朝,慕容复更有望从国史院搬运工这一苦逼职务中解放出来。 诸葛正我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慕容复脱难在即,这便含笑举起酒杯道:“我这就先恭喜慕容大人了!” 慕容复心情也不错,当场就把酒干了,对诸葛正我言道:“诸葛兄若是得闲,三日后小弟为你引荐一位朋友。” 诸葛正我虽身在官场,但与江湖却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听到慕容复此言,他立时把眉一挑,了然问道:“可是丐帮新任帮主乔峰?” “正是!”提到乔峰,慕容复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不得不承认,有乔峰在,很多事情慕容复都省心了不少。“小弟的表妹将来汴京与小弟汇合,托了乔兄相送。”原来慕容复在高太后召司马光入朝后便已派人去汝州接苏轼的家小与王语嫣进京,也好免除他们随苏轼奔波之苦。反正再隔几个月,苏轼也是要上京的。在原本的历史上,苏轼的幼子苏遁正是死在了这一场跋涉中。而现在有一向靠谱的乔峰一路护送,保证一个都不少。 诸葛正我见慕容复神色轻松,也忍不住微微而笑,当即回道:“久闻丐帮乔峰之大名,正该一见。”汴京百姓不知无忧洞覆灭的真相,只当是先帝圣明禁军得力。诸葛正我却深知内情,从不敢小瞧他面前这位允文允武心狠手辣的探花郎。而能被慕容复放在心上的人,那就更加不会是什么小角色。诸葛正我虽说也身负绝顶武功,但思想却是纯粹的儒门正统,对“侠以武犯禁”的说法深以为然。他投身官场,其目的正是要借朝廷之力收束那些自负武功无法无天的江湖人士,希望能将他们的本领用在为国为民上。他与慕容复相处大半年,深知慕容复与他一般理念,以将其引为挚友。这挚友的挚友,那当然更有理由一见了。 第二天,慕容复与秦观二人前去迎接苏轼的家眷。即将到来的元祐元年是哲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各地封疆大吏、军队将领乃至各属国使者都要前来汴京为年仅九岁的小皇帝贺新春。除此之外,更有司马光在朝中大展拳脚,旧党官员纷纷起复入京,新党官员则黯然离开。一时之间,这来往官员竟将官道挤地满满当当。 莫约过了晌午,熙熙攘攘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乔峰等人的身影。苏轼如今不过是六品官,他的家眷虽说不少,可这次来汴京能带的随从仆役却并不多。哪知这回见到人,除了乔峰之外,与他们的同行的竟还有不少身穿甲胄的军中士卒。 秦观诧异不已,不由自言自语地道:“老师什么时候跟军中有交情了?” “去看看。”慕容复却隐隐觉得那些士卒有些眼熟,随口应了一句便策马上前。 到了近前才发现,果然是熟人。慕容复赶紧拨马想跑,可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身材魁梧面色黑沉的种谔一把拽住他手中缰绳,阴森森地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探花郎,怎么刚一照面就急着走啊?”种谔与慕容复早已相识,更十分欣赏他的才干,当初为其谋了凤州助教的官职,已是把他当自己人来培养。哪知这自己碗里的菜不给自己面子跑去科举赴考,结果却只得了一个八品官衔。如此丢脸,实在是教种谔又气又恨,气慕容复不识抬举,恨朝堂相公们不识英才。 慕容复嘴角一抽,急忙滚下马背。“慕容复见过种经略。多年不见,经略风采依然,当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他话音未落,邓百川又自种谔的身后冒出头来,老老实实地行礼道:“属下见过公子爷。” 哪知慕容复却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发话,显然是不满邓百川不曾将种师道与苏轼家眷同行的消息早早告知于他。 种谔向来护短,见慕容复给邓百川脸色看,当下伸手将邓百川扯了回来,拉长声道:“你也不必给他脸色,是我不准他送信给你。更何况,如今邓百川官授翊麾副尉,从七品!探花郎,你这个国史院编修是几品官啊?” 种谔这句话实在是太打脸了,以至于慕容复竟愣在当场,半个字都答不上来。 好在西军的将领除了种谔这蛮横无理爱揭人短的老混蛋之外,大部分都是心性实诚的好人。不等慕容复答话,种谔身边又挤出一名大约而立之年的将领向慕容复深揖为礼。“折可适见过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亲冒矢石传授护理之法,救我西军将士无数,请受某一拜。” 折可适是折家后裔,西军名将,他守边四十载,爱护士卒、多谋善断、战功赫赫,慕容复如何能受他的礼,急忙上前把人扶起,诚挚地道:“折将军,这护理之法原是吾师苏学士的功劳,下官只是奉命跑腿,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折可适见慕容复容貌俊朗又温文尔雅,已对他有了几分好感,此时见他毫不居功更是大为欣赏,不由笑道:“苏学士有你这样的弟子,当真福气!” 慕容复闻言忙又谦虚了几句,这才将气氛缓和了过来。种谔终究知道轻重,身为武将不好多与文官亲近,待慕容复与曲珍、种师道等旧识寒暄过一阵,便一声令下带着一众将士呼啸而去。 送走了种谔等人,慕容复终是松了口气,当下整整衣冠前去拜见朝云。原来王闰之不愿丢下丈夫,便令朝云带着几个孩子先行入京。朝云是苏轼的小妾,不敢受慕容复全礼,便抱着苏遁侧身让了一让,口中言道:“明石,我们在进京的路上遇到了种经略,是经略提议结伴而行,这一路上更是对我们礼遇有加。听闻你高中探花,他亦十分开怀,你……” 慕容复见朝云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当下笑道:“小师娘,经略为人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复官明白的。” 朝云这才松了口气,不待她多说什么,苏迨、苏过已迫不及待地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围着慕容复师兄长师兄短了。 秦观看了十分吃味,不由嗔道:“也不见你们跟秦师兄这般亲近?” 苏迨与苏过相视一眼,又忙不迭地围着秦观叫师兄。然而不等秦观嘴角弯起,他们又伸手讨要起新年红包来。 秦观立时心情一沉,他是纯粹的文人,毫无经济理念,至今仍吃慕容复的住慕容复的,就连去酒楼和妓院也是签慕容复的大名,哪里有钱给红包呢?见两个孩子以热切的目光望着自己,秦观只得厚着脸皮道:“去找你们慕容师兄要去!” 慕容复眼下却暂且顾不上当财神爷发红包。此时此刻,他正牵着王语嫣与乔峰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半年不见,慕容复只觉乔峰看起来又沉稳了不少,昔日的少许年少轻狂已尽数收敛为而今的光华内敛。乔峰能有这般变化,原因无他,汪剑通在数月前因病过世,乔峰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丐帮帮主。而他甫一上任,首先要面对的便是丐帮那一团乱麻的财务问题,帮中长老对他将大忠分舵撤出汴京的做法也颇有怨言。这些事乔峰从不曾在与慕容复的往来书信中提及,但慕容复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之甚深。大忠分舵退出汴京多少也因自己的缘故,乔峰如此待他,慕容复自然十分感念。他虽也明白责任使人成长,只是想到乔峰的成长是因为“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不免有些感慨万千。再想起原著中乔峰首次出场时“颇有风霜之色”,慕容复就更分不清汪剑通要乔峰来当这丐帮帮主究竟是帮他还是坑他。 慕容复在看乔峰,乔峰自然也在看他。然而乔峰生性粗犷,并无慕容复那许多的感慨,只是觉得慕容复瞧着又瘦了些。听闻他在国史院的日子犹如苦力,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瘦了。堂堂探花郎,居然沦落至此,乔峰心中真是又好笑又愤怒。 被慕容复牵着的王语嫣等得不耐烦,伸手拽了拽慕容复的衣角问道:“表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慕容复恍然回神,拱手笑道:“还未曾恭喜乔兄任丐帮帮主。” 乔峰摆摆手,落落大方地道:“明人不说暗话,当初贤弟亲口答应了助我丐帮发展。我这次来,可是要请贤弟兑现承诺的。” 慕容复哈哈一笑,答道:“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办到。”顿了顿,又无比坚定地补上一句。“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乔峰:好兄弟! 王语嫣:呵呵! 第51章 新版《说岳前传》 乔峰等一行人来到汴京的第三天,诸葛正我、种师道都来拜访,诸葛正我与乔峰是识英雄重英雄,种师道却给慕容复带来了种谔的意见。“叔叔的意思,要你辞了这国史院编修,他给你补个昭武校尉的职衔,以后就在我鄜延军干了。” 昭武校尉是六品的武官职衔,种谔能如此待慕容复,显然是对他十分器重。然而慕容复的志向却并非在军中发展。因而他只摇头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我这国史院编修才上任不过半年就卷包袱滚蛋,未免教人笑话。种兄,替我多谢经略好意。” 你堂堂一个探花郎,天天累地跟狗一样蹲在国史院门口吐舌头就不让人笑话了?种师道与慕容复交情甚深,知道他向来意志坚定,只瞪了他一眼,忍住了没有说话。 慕容复却好似明白种师道的未尽之意,又补上一句:“况且,小弟在国史院也并非无所作为,这些时日正跟我秦师兄一起整理《全唐诗》呢。”历史上《全唐诗》最终编纂完成是在清康熙年间,共整理出唐诗近五万首。然而煌煌大唐三百年,历代诗人们留下的诗篇又何止这五万首?那些未曾被录入的绝大多数自然是在战乱之中散佚无踪了。如今尤是北宋年间,慕容复自信能收录到比康熙帝更全面的《全唐诗》版本。 种师道可不懂慕容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究竟有何意义,嗔道:“你呀,才智过人,怎么尽干些没名堂的事?” 慕容复却微微摇头,神色坚定地答道:“吾土吾民、衣冠礼仪、经史子集固然是煌煌耀目,但这诗词歌赋、戏曲杂艺、精舍美食,亦是我华夏啊!” 种师道虽不能理解慕容复的文人情怀,但他能说出《说岳全传》的好坏来。两人很快就放下了《全唐诗》的话题,参加了一场由王语嫣主持的读书会。 《说岳全传》是以岳飞抗金故事为主题的演义小说。故事本身无疑十分精彩,然而受限于作者自身对忠君爱国以及因果报应的理解,使得整个故事最终归咎于虚无缥缈的“天数”之说。至于小说最后虚构的大团圆结局,与真正的现实相比,就更显自我安慰无力无趣了。 慕容复改写《说岳全传》目的是希望在这个天下承平已久、整个官僚阶级腐化堕落的时候,激发百姓向武血性,以便来日应对异族入侵时也能有点精神支撑。他将整个故事假托为海外王朝轶事,虽说仍旧以岳飞为主角,却将所有涉及“神话天数”的设定全部砍去,又在故事中直指投降派的皇帝乃是窃据帝位无才无德,宣扬为帝者当为天下百姓代言这一思想。应该说,经由慕容复改写的《说岳全传》仍旧十分精彩,只是主角的最终结局是被冤杀于风波亭,那显然不能让人满意。 读书会上,第一个发言的是王语嫣,当然,这个时候她代表的是苏轼的意见。“师公说,故事里的皇帝是个昏君,朝堂上的相公们一定会有意见,要表哥想办法改一改呢。” “可是如果皇帝是个明君,那整个故事架构都得改。”不等慕容复答话,秦观已抢先回答。“而且明君良臣的故事未免也太过俗套,不如现在这么引人入胜呢。” “不错。”乔峰也跟着帮腔,“倘若君王当真圣明,又怎会致使奸臣当道异族入侵?依我看,秦桧是金兀术手中的棋子,又何尝不是那昏君手中的棋子?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自己软骨头又何必把过错推到旁人头上?” 在座的都是臣而非君,听乔峰把话说得这般直白,俱是心有戚戚。隔了一会,种师道也小声叹道:“却是岳飞的下场未免教人心灰意冷。” 说起这个,气氛即刻更为沉闷。众人枯坐良久,诸葛正我忽然出声问道:“既然这陈高宗并非太子,乃是机缘巧合得了皇位。不知那原来的太子……” 慕容复暗忖这《说岳全传》终究距今太近,若是泄露太多,日后等徽宗登基说不得会将他当神棍烧了。他干脆自由发挥,说那陈高宗的父皇与兄长俱是励精图治之辈,不意太子领兵出征中了圈套战死沙场。皇帝伤心爱子之死跟着驾崩,这才让高宗这个贪生怕死的花花公子摘了桃子。 秦观闻言登时喜不自胜地道:“如此,不如就写那太子未死,他见自己的弟弟倒行逆施,便在岳飞的帮助下赶回京师,正本清源!” “不好,不好!”诸葛正我急忙插言,“陈高宗终究已登基为帝,太子若再与他相争,难免被后人污为兄弟阋墙。不若令太子在外领导义军与岳飞惺惺相惜,上下一心抵抗异族。至于那昏君,多行不义,天必收他!”诸葛正我说地正义凛然,然而慕容复一见他目光闪烁,便已心知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想必他十分乐意代“天”行事。 “这么安排,那风波亭一事终究无可避免啊!岳飞一生精忠报国,倘若抗旨不遵于他身后令名有损。”种师道不知诸葛正我话中深意,只一心为岳飞扼腕。 “那昏君贪图帝位,他若知道自己的兄长还活着,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等无才无德无耻之徒,不如杀了他!”乔峰狠狠地道。 乔峰这话已是大逆不道,哪知在座的各位竟都无动于衷,更有诸葛正我仔细思索一番,黯然叹息:“禁宫守卫森严,要行刺皇帝不是这么容易的!” 他话音方落,大伙皆一声叹息,显然万分惋惜遗憾。 卧槽!到底我是穿越的,还是你们是穿越的?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慕容复听得肝都颤,只见他悄无声息地向身后的仆役们打了个手势,令他们紧闭门窗全退了下去。 眼见这个故事无法大团圆结局,王语嫣眼珠一转,竟有了个主意。“岳将军领军征战,是大大的英雄。先帝赏识岳将军,便将公主许配给他。风波亭一事,公主必然会入宫为夫婿求情。等她与那昏君见面,一刀杀了他……” “好!”不等王语嫣把话说完,秦观已忙不迭地大声叫好。“如此一来,才子佳人、英雄报国,这个故事大伙必然喜欢!”说着,他又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岳将军如此人才,除了公主,必然还有几个红颜知己呀!” “定然是异族公主,仰慕岳将军英雄!”种师道跟着凑趣。 有秦观与种师道起头,《说岳全传》的故事即刻滑入了种马的深渊。慕容复眼见众人讨论地如火如荼,将一个悲剧英雄的故事改编成为一个集宫斗、征战、三角恋、兄弟基情于一身的狗血小说,不由无语凝噎。 “表哥,你觉得怎么样?”王语嫣两眼晶亮地拿着这集众人智慧最终定稿的大纲,来问慕容复的意见。 慕容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主角……能不能……不叫岳飞?” “这名字不好听么?岳飞、岳鹏举,我觉得很好呀!”王语嫣一脸的单纯懵懂。 “那就算了……”慕容复勉强自己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你们开心就好!”岳王爷,我对不起你! 慕容复终究没能完成新版《说岳全传》的撰写工作。日更一千的时速显然不能让一众伸长着脖子等更新的读者们满意,三不五时就要断更的工作态度更加教人愤怒。作为男神岳飞的终极拥趸,秦观在慕容复第三次宣布才思枯竭暂时停更时终于爆发,劈头盖脸地将慕容复训斥了一番后,夺过了修订《说岳全传》的工作。对此,慕容复非但没有半分不满,那庆幸又解脱的神情更像是丢出了一个烫手山芋。 秦观到底是一代大才,改写一本已有初稿的传奇小说根本是手到擒来。不出两日,他便写好了一篇名为“俏红衣飞骑遇鹏举”的新章。说的是异族公主不服岳飞威名,有心与他比试,乔装改扮成汉人女子设计在草原与岳飞“偶遇”,赌赛收服野马。不过二万余字的内容,那异族公主的娇俏高傲、岳飞男神的沉稳洒脱、赌赛过程的惊险刺激,全部跃然纸上教人欲罢不能。 种师道等人看了各个叫好,唯有慕容复一脸复杂。秦观以为慕容复不满旁人改编他的文章,不由劝道:“师弟,我曾听你与锦林楼的小二言道,服务要以顾客至上。依我看,这评书也是一个道理啊!” 慕容复抬手揉了揉眼底的黑眼圈,以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回道:“师兄说得是。师兄写的这一章远比我的好上千万倍,日后这改写的工作就拜托师兄了。”并非慕容复不愿改编《说岳全传》,只是自他动笔以来每每梦到西子湖畔岳王庙里的那尊塑像忽然活了过来,双目如电声似霹雳,大喝一声:“狗贼!看枪!”手起枪落就将他戳个透明窟窿,实在教人吃不消。 秦观见慕容复并不在意他来改写《说岳全传》亦是心下一松,想了想便又补上一句:“那我安排锦林楼里的说书人开讲了啊?” “可以。”慕容复挥挥手,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一连做了几天的噩梦,他实在很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锦乐坊的曲目也一块编排了?”秦观又追加了一句。 “你开心就好!” 锦乐坊在慕容复的指导下已编排了好几本出名曲目,积累了不少经验。这一次秦观将新版《说岳全传》送去锦乐坊,勿需慕容复指点便可独立将其编排成曲上台表演。事实证明,经由秦观改编的《说岳全传》显然更符合时下百姓的口味。短短两个月,京城的街头巷尾便随处都可听到人们传唱《满江红》了。而就在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催促声中,元祐元年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岳飞:你不如来求一下我此刻的心里阴影面积? 第52章 北宋为官术 元祐元年新春,国际上,辽国与西夏使者先后赶到汴京,为他们名义上的带头大哥哲宗皇帝贺新年;朝堂上,司马光终于扶正左相之职,开始大刀阔斧地废除新法、贬谪新党、召回旧党。 由此,刚被任命为朝奉郎的苏轼迁礼部郎中,召还入朝。而这个时候,苏轼还在前往登州的路上,显然等他正式入京也将是新春之后的事了。却是他的弟弟苏辙因秘书省校书郎、右司谏的职务被召还,得以在新春之前赶到汴京。 天子脚下,安居不易。苏轼与苏辙兄弟情深,干脆大笔一挥书信一封要慕容复帮忙照顾弟弟。能够近距离围观“唐宋八大家”之一,慕容复岂会在乎一点小钱?很快便着人在郑门外买下了两处毗邻大宅,一处给苏辙做新居,另一处则留给即将回京的苏轼。 比起豪迈爽朗不拘小节的兄长,苏辙的性格不知谦和谨慎了多少。他虽早知慕容复的存在,更隐约知晓慕容复的财势,可眼见慕容复将他带到这雕梁画栋的宅邸前,二三十名丫鬟仆役排成两列门外恭迎,他还是狠狠吃了一惊。当他弄明白这大宅与仆从皆已写在自己的名下,当下闭目敛神坚辞不受。 可怜慕容复从他与苏轼的师徒情意一直说到苏迈在海外日进斗金,直说地他口干舌燥,苏辙却好似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只一个劲地摇头道:“此礼太厚,不敢受,不敢受!” 想那蔡京的宅邸能占小半个汴京,你将来虽不能为左相却也任过右相,区区一座五进大宅,厚什么啊?慕容复强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长叹一声,无奈道:“既然师叔坚持,那唯有请师叔暂时客居我家。这府邸的事我再行安排,定教师叔满意。” 苏辙也知一时之间让慕容复再寻一处宅邸也是为难,当下点头答应了慕容复的建议。然而,当苏辙看到慕容复位于汴京的大宅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进入大门,但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错落有致,怪石林立、草木花荫相映成趣,这哪里是一所大宅,根本就是一处小型园林。苏辙一家已看得目瞪口呆,身旁为他们引路的风波恶却正以漫不经心地口吻为他们介绍环境。“原本我家公子爷的这处宅邸只有中间一处,去年年中将东西两家的宅子全买下了才有如今的规模。两处院墙打通不久,不少林木都是新植的,实不堪入目,还请小苏学士多多担待。”说着,又一脸惋惜愧疚地补上一句。“此地比起燕子坞不知局促了多少,公子爷手脚都舒展不开,当真委屈!” 此言一出,更是教谪居多年贫困度日的苏辙无言以对。晚间饮过慕容复为他张罗的接风宴,回到卧房,他忍不住对妻子史氏叹道:“明石待我等恭敬热诚事事周到,大兄这个弟子是没的说了。只是我看他财势雄厚又年少气盛,只恐行事招摇平白招惹祸端啊!” 史氏与苏辙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听丈夫这般所言不由笑道:“方才在席上,朝云与我说了不少关于大兄这弟子的事。你别看明石年纪轻轻,七海都差不多走遍了,方攒下这偌大的家业。不仅如此,他还曾去过边关为种谔效力,如今军中流传的护理之法便他首创。这等人物,行事自有分寸,你就不必忧心了。” 苏辙早知兄长正是因为进献了护理之法才得以免除罪官的身份,听妻子这般所言,他即刻就猜透其中关窍,心底已是大为松动。只见他眉头一动,立时问道:“这是朝云的意思,还是大兄的意思?” “自然是大兄的意思。大兄若是以为明石行事不妥,又岂会将自家兄弟托付他来照顾?”史氏轻声答道,“朝云还说,旁人只道他乃是探花之质,大兄却曾言他于杂学尤为精通,更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如今大兄家最大的一处财源,便是锦林楼售卖‘东坡酒’的分润。方才明石找我闲聊,说要将你的文章诗词集结成册付梓出版,由他负责售卖给我们分润,我已做主替你答应了。至于公公生前的文作,还要等大兄入京之后,你们兄弟俩再行商议决定。” 能够将自己的作品集结成册广泛传阅,那是每个文人梦寐以求之事,苏辙自然也不会拒绝。然而如今的行情,文人要将自己的作品付梓出版大都自掏腰包,所谓“润笔”向来都是美丽的传说。因此苏辙一听慕容复不但不要他钱,还要自己倒贴钱为他出诗文集,即刻带着三分腼腆七分扭捏地道:“这个……只怕不太好罢?” 史氏睨了丈夫一眼,语气轻快地道:“听闻明石自幼失祜,侍大兄如师如父;大兄待明石,同样犹若亲子。更有叔寄与明石表妹感情甚笃定亲在即,咱们两家已如亲人般来往,你又何必这般见外?” 苏辙想起自己一家虽说客居慕容府上,却是与兄长一家一起被安排到了主宅居住,而慕容复本人反而住进了偏院。他心里明白妻子说的在理,对慕容复的各项安排逐渐不再排斥。 苏辙并不知晓,慕容复起意为苏轼兄弟出版诗集文集,除了本身的兴趣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为苏轼兄弟刷声望值。当初神宗皇帝立意变法,以王安石为相乃因天下皆知其“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百姓都说王安石若不入朝,则天下不宁。结果,熙宁变法只弄成了这副烂摊子。同样的,司马光反对变法,他自知不如王安石在神宗皇帝心中地位,干脆辞官回洛阳联合富弼、文彦博等搞了一个“洛阳耆英会”,在仕林中得享大名。以至于这次高太后召司马光还朝,百姓又拉着司马光说司马相公若不还朝,则天下不宁。然而历史同样也能证明,司马光为相后不分青红皂白废尽新法挑起党争,也只将朝政弄成了那副鬼样子。可见在这个时代要当宰相,执政能力的强弱、执政方针的对错并非最重要,重要的是此人在儒林与民间的声望。只要声望值刷到满级,这宰相之位也就犹如探囊取物了。总而言之,欲为宰执,炒作先行。 不过数日光阴,谨慎拘礼的苏辙就再也抵挡不住慕容复的热情攻势,更在对方的鼓励下开始整理自己在会计与水利两方面的工作心得准备出版。而他的家眷则早已对慕容复送来的各色珠宝、绫罗绸缎、玩具吃食等处之淡然。 除夕之夜,苏辙泰然安坐主位代替兄长受了慕容复的拜礼。饶是他生性谦和低调,但由慕容复亲自主持的除夕晚宴仍旧使他在同僚与好友的面前大大威风了一番。苏辙刚在心中暗赞兄长这弟子收地实惠,哪知乐极生悲。宴席刚结束,他便收到消息,他的两个老实儿子在慕容复的引诱下,跟着慕容复去小甜水巷“增长见闻”了。而与他们同行的,除了慕容复、秦观、乔峰、种师道之外,竟然还有苏迨与男装打扮的王语嫣! “我也想去啊!”年幼的苏过眼巴巴地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低声感叹。 “不知李师师究竟有多漂亮?”同样年幼的苏逊一样郁郁寡欢。 闻讯追出来的苏辙听地眉心乱跳,他虽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官员嫖妓乃是风雅,但除夕夜还去妓院终究有欠考虑,当下厉声吩咐阿朱:“此事绝不能张扬!” 阿朱见苏辙神色狰狞气冲牛斗,便忍住了“‘天上人间’本是我慕容氏自家产业”一句不提,只屈膝福了一福赔笑道:“先生尽管放心,公子爷身边俱是得用的人手,绝不会走漏消息。” 苏辙板着脸点点头,拧着小儿子与小侄儿的胳膊回去了。却全然没有想到,慕容复一行人原是勾肩搭背招摇过市,如何能使他们去妓院会友的消息不为人知?是以,阿朱这句“绝不会走漏消息”,原是别有深意。 由来酒楼与妓院一向都是消息满天飞的地方,慕容复虽不屑赚那些苦命女子的皮肉钱,却不得不对朝堂上的各色消息多加关注。有鉴于此,“天上人间”便应运而生。然而慕容复虽说节操掉尽地开了妓院,但对自己在文人中的名声仍十分珍惜,是以并无多少人知晓这“天上人间”的幕后老板乃是当朝探花。 “天上人间”在后世名声响亮,如今却只是小甜水巷里的小字辈。由于身份所限,慕容复对现代夜总会里种种手段一无所知,对于如何擦亮“天上人间”的招牌也只有一个办法——砸钱。于是,妓院老鸨便在手面阔绰的老板的支持下挖来了最红的歌妓、请来了最好的厨子又暗中雇佣了几个写艳诗的落第书生,最后还重金延请京师行首李师师每隔七日来“天上人间”走穴弹唱。有不计成本的二百五老板与和善大度的菩萨老鸨,女妓们纵然谈不上干一行爱一行,可工作态度也的确是比以前好了许多。因而,即便是在除夕夜,“天上人间”也仍旧客似云来人满为患。 一行人来到“天上人间”,尚顾不得感叹妓院的富丽堂皇,徐娘半老的鸨儿已摇着手绢迎上前来,熟门熟路地招呼秦观。“秦相公,多时不见,可算是想起奴家了!” 老鸨此言一出,大伙即刻将戏谑的目光转向秦观。显然“天上人间”虽说是小甜水巷的后起之秀,可秦观却已是他们的常客了。有那么多人看着,风流如秦观也不免略有尴尬。只见他清清喉咙,尚未及说话,与老鸨对面不识的慕容复已习惯性地摸出一颗金珠丢入老鸨怀中,随口吩咐:“要间上房,找几个歌艺不错的来唱曲。记着,银两我绝不短你,但酒菜一定要干净!” 妓院老鸨见多识广,自然是重金不重情。眼见慕容复出手不凡,瞬间舍下了秦观转而对慕容复殷勤备至起来。“这位公子一表人才,不知怎么称呼呀?” 慕容复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只道:“前面带路罢。” 老鸨见慕容复神色凛然亦知不可得罪,这便离了慕容复身侧,乖乖巧巧地招呼了龟公上前将他们引去了二楼厢房。 人群中乔峰与种师道俱是耳聪目明之辈,方才老鸨那一扑慕容复那一闪,两人尽入眼帘不由相视而笑,只暗自心道:以慕容这般人才,来此处也不知到底是谁消遣谁了。 与这幸灾乐祸的两人相比,苏氏一门出来的子弟确然各个循规蹈矩。只见他们一路行来各个屏息敛神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地闪避着红袖罗裙,看神情不似来逛妓院却好似踏入了龙潭虎穴一般。反而是男装打扮的王语嫣更加落落大方,她趴在二楼窗台上看了一阵大厅表演的歌舞之后便好奇地问道:“表哥,我们为何要来此处?” 慕容复端起酒壶仔细嗅了嗅,待确定酒中并无催情药物之后,这才给在座的每人都满上一杯,回道:“烟花之地虽说品流复杂,但在座的各位无论身在官场还是江湖,早晚也有来此应酬的一日。未免到时手足无措遭人暗算,不如眼下先试练一番。至于语嫣……”他又倒了一杯果酒递给王语嫣,含笑道。“你虽是女子,但表哥一向以为人生在世若是给自己设限太多,未免无趣。所以,趁着尚未嫁人,一并来见识见识罢。等嫁了人,可就没那么自在喽!” 坐在王语嫣身旁的苏迨对王语嫣一心一意,唯恐王语嫣听了慕容复的话不愿嫁他,急忙大表忠心。“语嫣,你若喜欢,将来……将来,我也照样陪你来。” 苏迨天生老实,纵然说这甜言蜜语,听来也是语出挚诚绝无伪饰。王语嫣心里高兴,忍不住牵着苏迨的手灿然一笑。她生来清丽,这一笑便好似月洒明辉,看得人心旌神摇,各个感叹苏迨好狗运。 唯有秦观冷眼旁观,只一脸同情怜悯地暗自摇头。这媳妇长得再漂亮,也是媳妇总要吃醋。陪媳妇来逛妓院,还能有什么乐趣? 不一会,厢房的大门又被推开。一阵香风涌入,却是老鸨带着几个姿色妍丽的歌妓到了。有王语嫣、苏迨等小辈在,纵然秦观实乃色狼转世,此时也不得不与大伙一同装一装正人君子,便由得几位歌妓在厢房内摆开架势吹拉弹唱起来。 慕容复给在座的诸位满上酒,凭借前世见闻与包不同对他的提醒暗示,合着歌妓的弹唱漫不经心地说起这娼门挖坑设局的门道来。美人计、仙人跳、苦肉计、反间计……这一出出香艳狠毒的阴谋诡计直教人心惊胆战,连欢场老手秦观也大呼不可思议。 却是陪坐的几名歌妓心中不快,不由落泪道:“公子说的这些人哪里是歌妓,分明是骗子!公子既然百般不信我等,又何必要我们姐妹过来呢!” 不等慕容复答话,一向怜香惜玉的秦大才子即刻又变了脸色,怒指着他不满地道:“我说你是个木头,你还不认!哪有每次都把人惹哭的?”说罢,便旁若无人地搂住身边的歌妓柔声安抚起来。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美人不可辜负,纵然受骗入局也甘之如饴的坚定立场。 有秦观范例在前,其余歌妓登时曲也不弹了、歌也不唱了,一个个低头哀泣起来。 种师道眼见眨眼间这一群原本笑意盈盈的莺莺燕燕各个梨花带雨,不由头皮发麻。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信念,他赶紧端了杯酒送到慕容复面前,大声道:“慕容,语出不敬唐突佳人,还不快快赔罪!” 慕容复哑然失笑,正欲为自己辩解两句,耳边却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女音低笑着道:“慕容公子好狠的心肠啊!究竟要惹得多少女子为你伤心落泪,你才肯罢休?” 大伙循声望去,却见着一身柳色罗衫淡扫蛾眉的京师行首李师师俏生生地立在了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李师师:慕容公子好狠的心肠啊!究竟要惹得多少女子为你伤心落泪,你才肯罢休? 围观众:yooooooooooo! 第53章 国土之争 月上中天,慕容复借口醒酒悄悄退了出来。此时天已晚,大厅内已无多少客人与女妓。慕容复趁着无人注意,加快脚步走下高楼穿过后院,钻入了一处大花园。 这大花园里花墙林立道路难辨,乃是仿英国的树篱迷宫所建,近日在汴京城的纨绔群中很是闻名。每日里不知有多少自负聪明的客人被女妓们带到此处玩捉迷藏的游戏,更不知有多少客人在挑战失败后心甘情愿留下大笔钱财以掩人耳目。 当然,作为这处迷宫的设计者,这花园迷宫自然难不倒慕容复。只见他在花园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弯,很快便见到花荫深处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在望。在这间木屋外,有两名黑衣男子正守在门口。见到慕容复出现,二人急忙躬身行礼。“见过公子爷。” 慕容复点点头,尚未及说话,花园里忽然传来一串铃铛轻响的声响。两名黑衣男子同时变色,慕容复却在稍稍愣神后忽而微微一笑,随口道:“你们留在这。”说着,便转身向声响传来的方向行去。 只见他慢悠悠地穿过两处花墙,迎面便见着一脸无奈的乔峰正盘膝坐在一棵花树下。“乔兄,怎么如此有雅兴半夜来逛花园?”慕容复走上前轻笑着道。 乔峰也好似早料到了慕容复的到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问道:“奇门遁甲?” 慕容复含笑摇头,坦白回道:“迷宫罢了。”顿了顿,又问。“乔兄为何而来?” “来瞧热闹。”乔峰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慕容贤弟手段了得心思缜密,愚兄望尘莫及。”原来刚才慕容复前脚离开,乔峰后脚就跟了过来。他深知慕容复武功不在自己之下,不敢跟地太紧。哪知就因为这“不敢”,才进入花园,就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复三转两转没了踪影。他急忙追上,结果却迷了路,想跳上树枝辨一辨方向,又不料每株花树上都挂了铃铛。 乔峰这般所言,慕容复亦是一声叹息。“乔兄何故妄自菲薄?我们一行八人,猜到我来此处另有目的的也唯有乔峰而已。所以,我究竟哪里出了错?” 乔峰仰头想了想,慢慢道:“今夜宴席你不曾将女妓请回家宴客,反而亲自跑来了。” 宋时风气开放,将女妓请回家宴客助兴也是平常。慕容复点点头,回道:“为何不是因为师叔生性严谨,我才不愿将这些女妓请回家?” 乔峰当下反问:“若是顾忌小苏学士,为何又将苏迟与苏适带来?” 慕容复登时哑口无言,点头道:“又或者我的确是来消遣的?” “明日便是正旦大朝,以贤弟的为人,纵然消遣也不急在这一时。”说到这里,乔峰不由略有困惑。“我原以为贤弟是少年情热偷偷来会佳人,只不过此处的老鸨并不识得贤弟,而你又对这儿这般熟悉……” “妓院与酒楼向来是消息最多的地方。”既然被乔峰识破了,慕容复也就无意掩饰。“这家妓院的确是我慕容氏的产业之一。” 慕容复这般坦白,乔峰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他原以为慕容复是看上了哪个佳人,却因曾经对皇家拒婚的缘故不敢声张。想不到连这家妓院也是慕容复的产业,那他神神秘秘漏夜前来总不会是来查账的吧?乔峰急忙止住了脚步,赧然道:“贤弟若有要事……” 慕容复急忙出手扯住他,笑道:“乔兄既然跟来了,就随小弟去见见未来弟妹罢!” 大家都是聪明人,事情到了这一步,乔峰自然明白慕容复要见的绝然不是什么佳人。他见慕容复待他毫不见外,心中也是满满的欢喜,当即将错就错地取笑道:“当真不介怀?”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须介怀?”慕容复朗声回道,拉着乔峰走出了这处迷宫。 能让慕容复大费周章暗中相见的果然不是什么绝代佳人,而是两年前被慕容复派去西夏卧底的公冶乾。而公冶乾如今的身份,正是西夏使团中的一员。 乔峰见到暌违数载的公冶乾果然十分意外,慕容复又不得不为此费一番口舌解释一番公冶乾这两年来的动向。听闻公冶乾借李延宗引荐孤身潜伏敌营,乔峰不由肃然起敬,连声感叹:“当年慕容带走李延宗,我还纳闷所为何事。想不想、想不到……公冶二哥忠心报国,乔某佩服!” 公冶乾原本对自己卧底的壮举十分自得,只是一听乔峰提到李延宗,却又隐隐有些不自在。与乔峰简单客套了几句后,就急急转口向慕容复汇报了一条大消息。“明日正旦大朝,夏使讹啰聿将上疏求所侵兰州、米脂等五砦。” 公冶乾话音一落,乔峰就已忍不住一声冷笑。“痴人说梦!”在乔峰看来,五砦之地原就是华夏故土,因大宋军力孱弱方为夏人所窃取。伐夏之战,宋军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夺回旧地,可谓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如今夏人倒打一耙,居然指责大宋侵占他们的国土,还要求归还,不是荒天下之大谬么? 然而慕容复熟知历史,却知司马光本人乃是“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这一理念的终极拥趸。他身为大宋的宰相,对面夏人的无礼要求非但不觉荒唐,反而上疏哲宗皇帝表示兰州、米脂等地原为夏人故土,开启战端是大宋不义,请求归还西夏六寨之地,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以国土换夏人的友谊很是“美也”。在原先的历史上,对于司马光这种“很傻很天真”的执政理念,满朝上下异议者众,无奈当时太皇太后对司马光言听计从,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同样支持司马光。有这三巨头坚持要“归还”夏人国土,其余的满朝文武异议再多,也是徒劳了。 公冶乾的思想境界同样没有司马光如此高远,听到乔峰的嘲讽,他也跟着点头道:“如今西夏是梁太后秉政,皇帝秉常被太后挟制已久,听闻这些时日身体每况愈下。皇帝若死,梁太后为平息朝野怒火,多半会借口大宋不肯归还土地挑起战事,公子爷不可不察!” 慕容复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暗自心道:西边只要还有种谔一日,战事就可暂不予考虑。如今的情况,还是先想办法让司马光不要做那自打耳光的蠢事才是正经!“公冶二哥辛苦,不知二哥此次是以什么身份来汴京?” 问起自己在西夏的官职,公冶乾的面上登时掠过一丝得色,强压下轻快上扬的语调尽量沉稳地答道:“不敢有瞒公子爷,属下如今官授六品巡监。此次讹啰聿出使我大宋,属下正是讹啰聿的护卫队长。”六品官阶于武将而言已是中层将领,并且按照官场规矩,公冶乾若能安然完成此次出使任务,他很快就将再升一级。可见公冶乾虽是卧底,但在西夏却是相当地官运亨通。 理论上说,公冶乾的官职越高就能越容易得到西夏的机密消息。然而慕容复听公冶乾汇报官职却并无任何欣喜之色,反而在沉吟片刻后公事公办地道:“如此,便要麻烦二哥为我做一件事。” 公冶乾赶忙低头道:“公子爷何出此言?公子爷若有吩咐,公冶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明日大朝后,请二哥带几个西夏武士去‘锦林楼’吃酒。我这自会安排人与你们起冲突,届时二哥便趁机将西夏国书的内容宣扬出来,还要言之凿凿说是司马相公畏惧夏军,已答应讹啰聿归还五砦。总而言之,态度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事情闹地越大越好。”慕容复目视着公冶乾,意味深长地道。“只有把水搅混了,我们才好趁势摸鱼。” 公冶乾侧目瞥了乔峰一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公子爷尽管放心,属下定教公子爷满意!” “好!”慕容复抚掌而笑,“二哥如今身份特殊,复官就不留你了。待成就大业,你我兄弟再把酒言欢不迟。”说着,又执着公冶乾的手殷殷嘱托。“二哥孤身潜伏秘密战线劳苦功高,复官对二哥别无所求。一切,以二哥的安全为第一要务!” 公冶乾走后,乔峰终于忍不住问道:“慕容以为,司马相公竟会答应归还夏人土地?” 慕容复长叹一声,沉重地道:“新旧两党恩怨已深,司马相公为人固执,凡是新党支持的他都会反对!不但要抹去新党夺回故土的功劳,还要将新法如数废除,新党成员全部贬官流放,唯有如此才能震慑朝野再不敢提‘变法’二字。” 乔峰闻言立时呆立当场不能言声,他打心眼里希望慕容复是危言耸听污蔑宰相,然而他与慕容复相识已久向来知道他于政事明见万里十言十中。只见乔峰的面色倏忽数变,许久方艰难地道:“国家大事,岂容私仇儿戏?” 慕容复又是一声长叹,负着手往外行去,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抱怨无用,赶紧想办法罢!倘若五砦之地真归了西夏、大义名分也归了西夏,岂不是教战死的西军将士们死也闭不上眼么?” 提起那些战死的泽袍,乔峰立时眼眶一热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赶忙收拾心情,几步追上慕容复道:“贤弟说得很是!我能做什么?” “先去找种师道,设法告诉种经略这个消息,别等明日再手忙脚乱。这是家国大事,纵然司马相公一意孤行,也绝不会一时三刻就下决断。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务求满城风雨,形成舆论压力,也好让司马相公不敢罔顾民意。”以慕容复的经验,民意能让司马光当上宰相,却绝不可能将他拉下马,甚至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但至少群情汹汹,能暂时制住他的手脚。接下来,就是要利用舆论压力推动朝廷召开大朝会,使文武官员共同参与讨论决策。华夏民族自春秋以来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主权思想,宋时虽说对这国土之争态度暧昧,可只要朝会一开,但凡司马光还有分毫理智,他就绝不敢明着承担这“扭曲大义、奉送故土”的罪责。只叹苏轼还在回京的路上,蜀党群龙无首;洛党首领程颐一介腐儒不通政事,不足与谋;新党党魁章惇虽说战斗力极强,可惜性情刚愎蛮横已是冢中枯骨。好在种谔未死,武将集团擎天支柱犹在,而苏轼之弟苏辙又生性谦和能明辨是非。只要说服了这两人,朝堂上也未必是势单力孤无人声援。当然,这些筹谋就不必跟乔峰提了,反正他也帮不上忙。 乔峰果然不懂政局,只凭着自身学识隐约参悟了“舆论压力”的内涵,当下道:“我丐帮弟子无数,明日大朝后,我就令他们走街串巷,将夏人的上疏宣扬出去。到时候,天下百姓人人反对,我看哪个狗贼敢卖国?” “如此,便有劳乔兄了。”慕容复眼见最头痛的问题被乔峰自告奋勇地揽了去不由心生暖意,但同时也暗自警醒:如今这消息的传播速度实在不尽人意,等老师回京,办报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二日,便是元祐元年正旦。大朝会上,年幼的哲宗皇帝下诏改元“元祐”,满朝文武为哲宗皇帝贺。其中,慕容复虽有资格参与大朝会,但因屈居八品,殿上站队时一直排到了大庆殿门口。若非他身负武功目力尤佳,只怕连小皇帝长什么模样都未必能看清。 在此之后,远道而来的辽国、西夏、吐蕃、大理四国使者同样代表自己的国主向哲宗皇帝送上了祝福,表示将紧密团结在英明神武的哲宗皇帝周围,同心协力打造美好和谐的国际关系。 原本这种大朝会仪式的意义胜于实际,哪知西夏使者讹啰聿在诚挚祝愿了伟大的哲宗皇帝寿与天齐之后,又奉上了国书,口中言道:“大安七年,贵国无端挑起战事,侵占我夏国国土,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幸闻大宋新帝登基太后听政正本清源,太后、陛下仁义,乞怜悯我夏国无辜百姓,请还兰州、米脂等五砦!” 讹啰聿此言一出,可容纳上万人的大庆殿上立时一静,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注:在真实的历史上,西夏要求大宋归还土地是在元祐元年六月。本文为了剧情发展的需要,你们懂的……O(∩_∩)O~ 至于下文中,各大臣的立场,除苏辙外基本符合史实,笔者借梗有黑人无,相关史料请有兴趣的读者自行查阅,咱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O(∩_∩)O~ 慕容:有些事就不用让乔峰知道了,反正他也帮不上忙。 乔峰:帮不上忙……不上忙……上忙……忙…… 第54章 造势 “五砦之地本是我大宋故土,好狗贼竟敢欺君?”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种谔的一声暴喝。伐夏之战后,种谔官至鄜延军节度使,是武将集团里的第一块招牌。 讹啰聿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回道:“兰州、米脂、浮图等地皆由真宗皇帝所赐,鄙国经略多年养民守土方有今日之气象,如何成了贵国国土?” 种谔性情暴烈,可不耐烦与人讲古,当下一拍腰间宝刀,厉声道:“如今这些土地乃是圣天子谋略有方将士金戈铁马血战而下,贵国若要取回,就照着我这口刀说话!” 讹啰聿虽为使臣却也是条汉子,听种谔这般所言,即刻翻着白眼,不阴不阳地道:“种将军既然有心要战,下臣定然禀明我主,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届时贵国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天下皆知非我夏国不义在先!” 眼见两人越说越僵,高坐殿上的哲宗皇帝面色发白,司马光急忙上前道:“今日乃是正旦大朝,夏国所求鄙上已知,容后再议!”说罢,向立在玉阶下的内侍一使眼色。 那内侍心领神会,即刻拉长声道:“圣上有旨,退朝!” 讹啰聿是个聪明人,一听司马光说的是“容后再议”就知道宋国这是怂了,当下得意地向种谔冷哼一声,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退出了大殿。 一俟太皇太后、哲宗皇帝并四国使臣如数离去,大殿上即刻炸开了锅。人群的中心,种谔劈手扯住司马光,须发皆张厉声质问:“司马相公这句‘容后再议’却是要议甚?” “家国大事,岂能轻断,自然是要议上一议。种将军既为武将,这政事不是你能干涉的!”司马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力一摔衣袖,试图挣开种谔。 然而司马光一介文人,又如何挣得过久在军中种谔?只见种谔一条铁臂紧紧钳住司马光的手腕,又道:“某竟不知原来我大宋的国土子民也是可以给众相公们称斤论两议上一议的?” 司马光注重仪表,眼见一时挣不开种谔也就不再挣扎,垂下胳膊忍着气道:“灵、夏之役,本由我起,新开数砦,皆是彼田……” 怎知他话未说完,种谔忽而放声大笑。待笑过一阵,他怒目圆睁,厉声喝问:“ ‘灵、夏之役,本由我起’?司马君实,这话你敢不敢对着我西边历代战没的英灵再说一遍?”只见他双目赤红犹如鬼魅,自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字来。“再敢满口胡言,信不信我大嘴巴抽你?” “种子正,你放肆!”堂堂一国执宰,竟被一介武夫威胁。司马光又气又恨,不由浑身发抖。 眼见两个年纪加起来都要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家准备上演全武行,种师道赶忙排众上前,扶着种谔的胳膊连声道:“叔叔息怒,叔叔息怒!”趁人不注意,他轻轻地掐了把种谔的掌心,意有所指地又劝。“司马相公不知军事,不知五砦之地的要紧之处,轻言割让也是寻常。幸好相公自知不足,上任之初便曾言广开言路。这等军国大事,理应召开大朝会,文臣武将各抒己见,为司马相公拾遗补缺才是!” 种师道话虽客气,其中深意却是字字犀利,御史中丞刘挚听得刺耳,当下出言怒斥:“种师道,你区区六品推官,如何敢非议相公?可知上下尊卑之礼?” 哪知种师道闻言,只一脸无辜地道:“某自束发读书便受家父教诲,要以司马相公为范,诚实守信不妄语。司马相公本是文臣,不知军事也是寻常,这如何是非议?莫非……”种师道又将目光转向司马光,满怀欣然地问。“司马相公竟不知何时习了军事?” 种师道有此一问,司马光立时胃里发苦,他既不愿违心说谎又不想失了气势,一时很是为难,只暗自腹诽刘挚多话多事。 最终,却是种谔为他解围。种谔受种师道提醒,终是醒过神来,朗声道:“不错!此乃军国大事干系国家社稷,非区区一城一地之得失,是该开大朝会群策群力作一决断,以免有人把持朝政卖国求荣!司马相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种谔叔侄俩这番话说得夹枪带棒,一时之间竟教司马光不知如何应对。只见他的面上一阵青白交错,隔了一会方道:“西夏所求事关重大,某原就打算禀明官家召开大朝会,是种将军过分心急了。”这句说完,司马光又隐隐觉出不对来。大朝会之事原本就在可与不可之间,只是如今被种谔叔侄提及在先,他再多言也不免教人觉得声势不足了。 而这殿上众人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不足,文臣们大都有些气馁,武将反而各个眉飞色舞。只见种谔大大方方地向司马光抱拳一礼,回道:“某向来心急,还请相公海涵。大朝会一事,就请相公多多担待了,这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都仰赖相公为他们主持公道呢!”说罢,他把袖一扬,携一众武将扬长而去。 一众武将方走出殿门,种谔立时沉下脸来,对跟在自己身边的种师道轻声道:“想不到,果然被慕容复那小子料准了!司马君实这个脓包孬种,竟要卖国!你今晚就去见他,他既然料到了,就给老夫想办法解决!悄悄地去,勿打草惊蛇!” “知道了,叔叔。”种师道急忙应声。昨夜慕容复送来消息,种师道尤不敢置信。不是不敢相信西夏会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而是不敢相信司马光身为一国宰执竟能如此糊涂。好在他与叔叔虽说半信半疑,但仍是在慕容复的指点下背熟了几句关键性的台词。“家国大事”与“军国大事”,本是一字之差。然而正是这一字之差,却决定了武将集团能不能对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主张去留。种师道虽不知为何慕容复一再强调一定要逼迫司马光召开大朝会,但他相信,慕容复既然这么说了,那么下面的事究竟该怎么做,他必然早有计划。 种师道正胡思乱想,耳边又听得种谔唏嘘道:“慕容那小子到底是官职太低,纵使是大朝会,也轮不上他说几句啊!正八品……嘶!”种谔深吸了一口冷气,满是不屑地微微摇头。 种谔此言一出,种师道亦是无语凝咽,半晌才道:“若非拒了淑寿公主……”话说半截,他又神情警惕地四下一望,缩着脑袋不吭声了,只在心底暗暗感叹:如驸马爷这般优伶一样的玩意,又何必非得找当朝探花?先帝行事,终究是有欠妥当啊! 然而种氏叔侄并不知道,慕容复之所以要他们言语挤兑司马光逼其召开大朝会,本意却并非为了能让自己在大朝会舌战宰相。宋朝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要在朝堂之上以正八品的芝麻官大战正一品的首相,只怕还不等他向首相发起进攻,就已被首相手下那群从正六品到从一品的打手碾成芝麻酱。而一直以来,相比当孤胆英雄,慕容复更为擅长的从来都是“造势”二字。策划舆论攻势、统筹同盟力量、占据道义制高点,待大势已成便是惊涛拍岸。到了那个时候,任谁妄图阻挡,都将粉身碎骨! 率先提出召开大朝会,逼迫司马光答应。除了拖延时日方便造势,更是提防司马光先出此招以示大公无私。如今慕容复暂时占得先机,这第二招已安排在今日正旦朝会之后等着司马光好生领受! 酉时刚过,正是酒楼一日之中生意最兴隆的开端。趁此时机,乔峰带着蒋长运悄悄地上了如今在汴京城中最红火的酒楼——锦林楼。时隔两年,淮扬菜在汴京的热度总算渐褪,锦林楼中虽说仍客似云来,但至少已不需要客人提前预定席位。 蒋长运跟乔峰上楼时听了两耳朵酒楼客人提及西夏国书请归还五砦之地的事,忍不住骂道:“这还有什么好谈的?让西夏人赶紧滚!”随手接过小二送上的菜单翻了翻,即刻勃然变色。只见他随手合上菜单,靠近乔峰的身侧压低声道:“乔帮主,这里的价钱可不便宜呀!” “无妨。”乔峰满不在乎地一笑,随手掏出一张二寸见方的小金牌扣在桌上,吩咐道。“打一坛‘烧刀子’,切半斤酱牛肉过来。” 店小二一见那金牌,顿时将腰弯地更低了。“原来是鄙楼的高级贵客。小人眼拙,失礼之处还请海涵。不知客官除了‘烧刀子’与酱牛肉可还有别的需要?” “高级贵客?”蒋长运自乔峰的指间抽出那张小金牌随手抛了两下,问道。“不知你们这锦林楼所谓的高级贵客有什么讲究?” 店小二自负地一笑,慷慨道:“既是鄙楼的高级贵客,一应消费都由鄙楼老板会钞。” 蒋长运闻言立时双眼一亮,即刻道:“既是吃大户,那还点什么酱牛肉?乔大哥,你可真不懂享受!”他急忙翻开菜单,一气说道。“给我来两壶‘东坡酒’,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水晶肴肉、三套鸭、扒烧整猪头,还有……” “够了!”乔峰瞪了蒋长运一眼,劈手夺过菜单递还给小二。他相信,自己若还不阻止,蒋长运必定会将整本菜单如数报上一遍。 店小二接过菜单,满头大汗地出去了,连给乔峰与蒋长运二人倒茶都给忘了。 好在蒋长运十分勤快,给乔峰满上一杯碧螺春之后便笑道:“乔帮主,这慕容公子贵不易友,果然够义气!就是不知他哪儿还有没有多余的……” 不等蒋长运把话说完,乔峰即刻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慕容若是遇上的都是你这样的贵客,怕是富可敌国都不够赔的。” 蒋长运被乔峰一句噎地哑口无言,半晌方讪讪道:“不知乔帮主来此的目的是……” “看戏。”乔峰满意地望了他一眼,低声道。“看完之后,传些消息出去。”蒋长运虽说行事不拘小节,可他这份细致入微的本事却是丐帮之中的头一份,也难怪乔峰总对他高看一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乔峰苦等的西夏武士终于上场。这群西夏武士一行共有五人,一入酒楼就赶走了大堂正中央的一桌客人。坐在大厅的其他客人见势不妙,当下悄悄走了三分之一。 坐在二楼的蒋长运见了这一行人,即刻扔下了筷子,满脸疑惑地道:“李延宗?他怎么会在这?”原来这几个西夏武士打头的一人正是他与乔峰都极为熟识的李延宗。可据蒋长运所知,这李延宗数年前就该死在边关了。 乔峰一手扯住正欲下楼问个究竟的蒋长运,低声道:“看戏!”说着,眉头却也隐隐皱了起来。他还记得与公冶乾见面时,公冶乾未曾提及李延宗也来了汴京。 酒楼老板见这群番邦武士各个执刀佩剑面相凶恶,赶忙亲自上前来招呼。幸好这锦林楼的酒食盛名不虚,这些武士一俟好酒好菜如流水般端上桌来便再也顾不得耀武扬威,一个个忙着在饭桌上大呼小叫飞沙走石。吃到兴起,他们竟干脆丢了筷子直接上手撕扯,行动之粗鄙犹如野人。店小二在老板的吩咐下一连上了三回酒菜,总算令他们心满意足。老板以为这总该可以送客了,哪知他们酒足饭饱又抽出刀剑敲打着桌子唱起歌来。那歌声荒腔走板嘶哑难听,大厅内剩下的客人不胜其扰,又走了三分之一。 老板见客人去了一停又一停,再也按捺不住,吩咐店小二送上两坛东坡酒,上前赔笑道:“几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咱们这酒楼里的客人大都好静,爱听个评书。几位好汉歌声嘹亮,实在是……还请众位大人行个方便,鄙楼送上两坛独家秘方的东坡酒,请诸位将军多多见谅!” 老板一句请求连换了多个称呼,一个比一个恭敬,已是极为客气。在座的几个半醉不醉的西夏武士闻言,不由同时望向了坐在主位的李延宗。只见李延宗提着半坛残酒踉踉跄跄地走到老板身前,操着不甚熟练的中原官话似醉非醉地问道:“你们酒楼说的是什么评书啊?” “今日说的乃是《说岳全传》朱仙镇大捷,岳王爷大破金龙绞尾阵。”老板回道。 “哦?这么说来,是岳飞胜了?”李延宗又问。 那老板一见这西夏武士懂点门道,当下神色一松,一脸骄傲地道:“岳王爷英雄了得,正是岳王爷胜了!”《说岳全传》中大陈有两个恶邻居金朝与南朝,现实中大宋同样有两个恶邻居辽国与西夏;《说岳全传》中岳王爷最终打跑了恶邻居收复河山,现实中每个大宋子民都希望能有如岳王爷这般人物平灭边患! “胡说!”哪知李延宗竟忽然拍案而起,大声道。“依我看,金朝四太子才是英雄了得,岳飞算个什么东西?胜的该是金兀术!” 这些西夏武士闹了良久,酒楼上下所有客人的注意力都已在他们身上。听闻李延宗此言,酒楼内立时一片哗然,甚而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客人已忍不住高声喝骂。有的道:“岳王爷百战百胜,金兀术就是给岳王爷端尿盆还嫌他粗鄙!”有的道:“纵使遇上你们夏人,也是岳王爷胜!”几声呼喝后,又是满楼叫好。 便是向来圆滑的酒楼老板此时也是面色一冷,扬声道:“几位客官醉了,来人,送客!” 怎料他话音未落,李延宗竟跳起来劈手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老板面上。这一耳光当真是威风八面惊天动地,不但老板被扇地口角破裂鲜血直流,更令整个酒楼鸦雀无声。酒楼老板捂着脸吐出半颗带血的牙齿,又惊又怒地道:“你怎得打人?天子脚下、大宋国土,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什么王法?咱们夏国皇帝的话才是王法!”李延宗一手扶着刀,得意洋洋地道。“我家圣上要你们归还兰州、米脂等五砦之地,便是你们那小皇帝和司马相公都得乖乖听话,将土地双手奉上。打了你,还不就跟打了一条狗?” 今日大朝之上种谔与司马光的一场纠纷,街头巷尾已隐隐传出风声,大多数百姓都不同意归还西夏土地。是以李延宗此言一出更是犯了众怒,只见酒楼老板咬着牙嘶声道:“打得好!打得好!今日你打的不是我唐某人一人的脸,是咱们全大宋百姓的脸!姓唐的不把这场子找回来,我枉为汉家血脉!” “说得好!”酒楼老板说罢,立时满堂喝彩。 这海浪般的喝彩声也好似惊醒了李延宗的一丝酒意,随即扔下一句:“本官等着你!”便带着一众西夏武士匆匆离去。 老板自知酒楼的伙计非这些西夏武士的对手,也不拦他们。待这些武士走后,他走上平日里表演百戏说评书的高台,向四周拱拱手高声道:“姓唐的打开门做生意,料准了要受些委屈。倘若错在鄙楼,莫说一个巴掌就是十个巴掌,我也挨得!但今日之事,大伙都看在眼里。这些西夏武士欺人太甚,辱的非我一人,而是我大宋国体!倘若真让那西夏武士说准了朝廷要割地,咱们大宋百姓以后还能抬起头来做人么?故而,自今日起锦林楼茶水、锦乐坊戏票全免,一日三场只排《说岳全传》。还请诸位客官多多捧场,定要令朝廷知我百姓血性!” “好!好!好!”唐老板说罢,酒楼中的喝彩声几乎掀翻了房顶。 便是冷眼旁观的蒋长运此时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大声赞道:“这位唐老板真义士也!” “你尽快安排帮中兄弟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要沸沸扬扬天下震动才好!要让天下百姓都知道,朝廷若是割了五砦之地,将来咱们遇着异族,就把脑袋塞裤裆里做人罢!”乔峰令道。 “是!”蒋长运应道,见乔峰起身要走又追问了一句。“乔帮主,你去哪?” “去确定一件事。”话音未落,乔峰的身影已自窗户翻了出去,追着那些西夏武士而去。方才那李延宗的言行举止,俱令乔峰心中浮现出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再细究下去,却是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要说:慕容:唐老板,辛苦了! 唐老板:公子爷,我这牙算工伤啊! 第55章 西夏诸事 “邦泥定国兴于仁宗时,首任国主李元昊乃北魏鲜卑族拓跋氏之后……”慕容府的大堂内,秦观背着手踱着方步如一名老学究一般给堂上众人普及有关西夏的基础知识。 怎知他话未说完,慕容复便已打断他。“李元昊先祖拓跋思恭乃党项人,唐僖宗时授封定难节度使镇守夏州,赐姓李。我大宋承继唐朝法统,西夏本该受我大宋管辖,夏国国主李秉常只是我大宋一方太守,无足轻重。李元昊反宋自立伪称北魏鲜卑族之后,不过是想在法统上压我大宋一头。” 种师道闻之一愣,不由道:“那夏国使者呈给我大宋的建国国书……” “李元昊大势已成,反宋自立已成事实。莫说国书上写的是鲜卑族后裔,便是写唐室后裔,我大宋也照样拿他无可奈何。”慕容复白了他一眼,好似不满他的天真。“国与国之间终究是靠实力说话,政治只是块遮羞布。” 种师道身在行伍,这话听来自然是痛快淋漓,即刻放声大笑。“慕容,慎言!这话若是教朝堂上的相公们听到,可不好收拾呀!”待笑过一阵,又黯然叹息。“夏国坐大,终究是我大宋将士无能,未曾除此祸患为君父分忧。” 种师道这般自责,慕容复只嘿然一笑,神色间尽是冷哂。 反而是苏辙生性敦厚又博古通今,低声劝道:“真宗皇帝在位时便已赐夏、绥、银、宥、静五州给赵保吉,后来灵州失陷裴济裴大人殉城……”那个时候种家先祖种世衡也不过是总角之年,苏辙摇头感叹。“此事与种小将军无涉。更何况,李氏在此地经略多年,我大宋早已失了先手。” 苏辙在慕容家住了大半个月,慕容复一向待他恭敬无有不从。哪知这一回,他竟出言反驳:“李氏趁着唐末中原大乱窃据五州之地,自知名不正言不顺,向来只敢以一方藩镇自居。太祖皇帝雄才大略,因大宋初定国力未复,方才许其世袭。只待来日方长,推恩李氏子孙,则五州之地不战而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宗皇帝不知兵事偏又好大喜功,继位后推翻太祖皇帝之策将李氏亲族内迁汴京,却又跑了李继迁。之后,李继迁在宋辽之间左右逢源,取回五州之地又出大军包围灵武城。太宗皇帝派五路军伐他,皆大败而归。大宋与李继迁之间的君臣名分早在李继迁首次叛宋时便已不复存在,所谓的真宗皇帝割五州之地、李继迁后又向大宋称臣改名赵保吉,只是另一块遮羞布罢了。直至李元昊自立为帝,其所占夏、银、绥、宥、静、灵、会、胜、甘、凉、瓜、沙、肃数州之地尽是自我大宋窃取。” 苏辙下意识地跳过了慕容复对太宗皇帝的诋毁,只道:“不意明石对这夏国旧事了如指掌,如此说来这五砦之地本该是我大宋国土。” 慕容复点点头,回道:“李氏本是叛贼逆臣,大宋割地许他自立本是无可奈何。如今我宋军将士用命收回故土,若再被他颠倒黑白讨了回去,可是颜面无存了。若如司马相公所言,认了五砦之地归属于夏国,那更是自打耳光自取其辱!”原本的历史中,在是否归还五砦之地给西夏的这件事上,苏辙是上疏支持司马光的。可现在,慕容复显然绝不会让他这么干。 种师道来见慕容复,本是向他讨主意的。不想只这五砦之地的法统之争就得这么追根溯源又臭又长,他听得头晕目眩,不由叹道:“当初就不该割地给夏国,以致如今这局面!” 宋真宗生性软弱,澶渊之盟若非宰相寇准力排众议逼迫真宗亲征,只怕那时北宋就已变成了南宋。他割让五州之地造成既成事实,也是不想再起刀兵,用百姓田土换他自个平安罢了。之后,他的儿子仁宗皇帝有样学样,又认了灵、会、胜、甘等数州归属于夏,以至于这大义名分竟归了西夏,方才有西夏使者理直气壮问大宋讨要五砦之地的奇葩事。 然而当着这满堂忠臣烈士的面,慕容复实在不好意思将宋太宗以后的皇帝一个个吐槽过去,只无奈笑道:“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村间一个赖汉名为阿Q,一次走在田间无端被村里的恶霸痛打一顿。阿Q被打地鼻青脸肿自然心中生恨,可又畏惧恶霸不敢报复,只得自嘲‘我儿子打了我!’,说了数回竟又洋洋自得,自觉大占便宜。此乃所谓,精神胜利法。” 慕容复的故事刚一说完,堂上众人尽皆喷笑,指着他连声笑骂:“阴损!刻毒!不是东西!” 待笑过一阵,苏辙忽而沉沉一叹,肃声道:“我这便去拜见司马相公,这满朝文武总不能让人当成了赖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国体何存?”说罢,便起身匆匆离去。 秦观见状也跟着站起身来道:“我回去翻翻史书典籍,朝会上追根溯源将这五砦之地的归属说个明白!” 种师道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扭头向慕容复发问:“小苏学士真能说服司马相公?”话音未落,便见着慕容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眼神阴冷慑人,教他心底发毛。种师道赶紧一低头,颓丧地重复慕容复曾对他说过无数遍的那句话。“是我太天真!” 慕容复满意地点点头,悠然道:“这引经据典掉书袋子原是腐儒书生的挚爱,你一个粗鲁不文武夫就不要凑热闹了。明日大朝会,这正统之争先让文官们去辩。让种经略趁乱打打太平拳,先把这朝议打成消耗战。” 种师道想到司马光那把花白胡子,不由嘿嘿一笑。 但显然,慕容复绝不会因为司马光已是六旬高龄就轻易放过他。“待文臣们争上数日,司马相公舌战群臣、说遍天下无敌手,咱们再上些干货!”只见他随手翻开了一早摆在书案上的一幅地图。 种师道受了慕容复的指点,摩拳擦掌要将司马光打个措手不及,兴冲冲地走了。而陪他一同前来的邓百川却又被慕容复留了下来。 不明所以的邓百川跟着慕容复来到书房,沉默地在房内候了许久,方才听到慕容复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轻声问了一句:“李延宗的家人死了多久了?” 慕容复有此一问,邓百川登时面色惨白如遭雷击,当即跪了下去,唯唯诺诺地请罪:“属下有罪,属下该死!” 一直背对着邓百川负手望着悬在墙壁上的长剑的慕容复始终没有回头,任由邓百川长跪不起。仿佛隔了许久又好似只过了一瞬,慕容复忽而冷冷一笑,低声道:“何罪之有?” 邓百川面色数变,一时竟答不上话来。两年前,慕容复安排公冶乾前往西夏为间,原计划由李延宗引荐加入西夏一品堂。哪知公冶乾唯恐李延宗一旦返回故土就会向上官告密,干脆杀了李延宗和他的家人,又以易容术顶了李延宗的身份。这件事,直至公冶乾按慕容复的吩咐首次传消息给邓百川,邓百川方才知晓。公冶乾苦求邓百川为他隐瞒,邓百川念在兄弟之情,终是应了下来。此时此刻,慕容复兴师问罪,要他坦承杀人见血是公冶乾下的手,自己只是帮忙隐瞒,他又觉得那好似推卸责任颇说不出口。 “我知道,当年我放李延宗回去,你们都以为我是妇人之仁。但即便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仍敢说一句,李延宗但凡活着一日就绝不敢背叛!”斯德哥尔摩的情况,慕容复知道与邓百川说不明白。李延宗是西夏宗室是大宋的死敌,他该死,他的家人也未必无辜。可只要一想到他之所以会被人灭了满门,只是因为公冶乾觉得留着李延宗不安全,慕容复又实在压不住这心头怒火。“我安排公冶乾留在李延宗身边,就是想给他找个帮手,让李延宗听他的命令为他办事,如此也可保证他的安全。可你们非但不领情,更加阳奉阴违隐瞒我真相!邓百川,你好大的胆子!”慕容复一声怒吼,瞬间拔剑指向邓百川。若非公冶乾官职太高引起了慕容复的怀疑,只怕邓百川会跟公冶乾一块瞒他一辈子。 邓百川死死地盯着抵住他咽喉的剑尖,连唾沫都不敢咽上一口,只觉那剑刃上散发出的刻骨寒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成寒冰。邓百川亦是习武之人,就凭慕容复这一剑,他便已明了慕容复的武功已远在他之上。莫说他不敢反抗,就是敢反抗,也绝无幸理。 然而,慕容复却并不想杀邓百川。隔了一会,他便收剑入鞘,吩咐道:“起来罢。”作为一个成功的领导人,慕容复早在前世就已明白为了既成事实的损失发怒失态那是愚蠢。相反,在这损失之中所暴露出来的管理、制度及用人方面的问题才真正值得关注。两年过去,慕容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杀过人还要呕吐的仁弱小儿了。李延宗全家死地很冤,但从一个上位者的角度来看,他们既然死了就再无价值,并不值得为他们扩大损失。 “属下不敢。”邓百川却并不起身,他从未见过慕容复如今日这般震怒。 慕容复见他不敢起身也不再勉强,返身坐回桌案后,沉声道:“公冶二哥为人桀骜,向来很有主见,他的事暂且不去说。但是你,邓百川,你是我慕容氏四大家将之首,更是我慕容复的左膀右臂,结果连你也对我阳奉阴违当我如黄口小儿般随意糊弄!邓百川,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公子爷?你们兄弟四人,我慕容复究竟还能不能差遣能不能信任?” 邓百川方才为了兄弟义气不肯说出实情,可眼下见慕容复把话说地这般重,他却再不敢有所隐瞒,赶忙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对公子爷对慕容氏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李延宗全家被杀之事,待属下知晓已无可挽回。二弟害怕公子爷治罪,苦求属下为他隐瞒,是属下一时糊涂……三弟、四弟对此事毫不知情,请公子爷明察!” “嗯……原来公冶二哥求你隐瞒,你便从了。”慕容复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音色平平辨不出喜怒。 邓百川是个老实人,听不出慕容复话中深意,只隐隐觉得这个“从”字意味深长,一时不敢答话。 “公冶二哥求你,是怕我治罪;你答应,却又是为了什么?”邓百川如此冥顽不灵,慕容复也不耐烦再与他打哑谜,干脆开门见山。“公冶乾虽说胆大妄为,可也尚且对我仍有一怕。邓百川,你却是有恃无恐待我不忠!” 邓百川终是醍醐灌顶,将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惊惧地道:“属下知罪!” 慕容复轻轻地叹了口气,四大家将之间的兄弟之情他岂会不知?这种兄弟义气,他自然也是佩服的,但为了成就大事,他必须强调所有人在忠于兄弟之前首先要忠于他!更何况公冶乾行事狠辣不择手段,慕容复也实不愿邓百川等三人再与他混在一起坏了心性。“潜伏在边关负责与公冶二哥联络的人手,你全部交出来罢。自今往后,你便安心在种经略麾下积功上进,其他的事,就不必插手了!” 慕容家如今的产业越做越大,而这些庞大的产业早晚将会凝聚成一股令人瞠目的庞大力量。要邓百川安心在军伍中发展,无疑将使他在慕容氏逐渐边缘化。然而邓百川心性耿直没有那许多的阴私心计,只觉有罪受罚理所应当。“谢公子爷。” 慕容复见他并无怨色,这才又安抚了一句:“你的几个兄弟都看着你,日后行事务必深思熟虑,别再让我失望!起来罢。” 这一回,邓百川可不敢再让慕容复三催四请了,急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道:“公子爷,公冶乾也是……” 慕容复将手一摆,决然道:“此事我自会与公冶乾计较,你不必过问。出去吧!” 邓百川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再不敢多言。他本以为慕容复对公冶乾并无重话,想来也不会重罚。却不明白,上位者对有些人失望透顶,那是非但不闻不问更加要尽快舍弃。 推开房门,却见神色不定的乔峰正站在门外。乔峰武功高强,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慕容复竟都不曾发觉,更遑论邓百川。 见到乔峰出现在此,他们二人方才说话不知听了多少,邓百川显然吃了一惊,看看乔峰又扭头望望慕容复,许久才挤出一句:“公子爷……” “邓大哥,你先退下罢。”慕容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只管与乔峰对视。 邓百川见这二人气氛诡异,自己也插不进手,只得长叹一声,退下了。 乔峰直视着慕容复,一步步走进书房,一字一顿地道:“我今日去‘锦林楼’瞧热闹见着了李延宗,一试他的武功就发现原来是公冶乾。李延宗是西夏宗室,公冶乾要想伪装他绝非易事。除非杀了李延宗全家,‘李延宗’深受刺激性情习惯有所改变也是寻常。” 慕容复没有说话,只深深地望着乔峰。 “我本想来问你是否知情,但你方才与邓百川说的话,我也听到了。”说到这,乔峰不由自失一笑。显然,无论慕容复是否知情都已无区别。回想起两年前自己与慕容复血战沙场把酒言欢的情景,乔峰终于忍无可忍。“慕容,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萧峰:慕容,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七叔:咳咳,萧前辈,丐帮帮主要尽快成长,不然会给别人带来很多困扰啊! 青书:慕容公子,你可千万别一句顶一句啊!别问我为啥知道,我想静静! 慕容:你放心,我不会!我只想揍他! 萧峰:…… 第56章 惊澜(上) 天微明的时候,王语嫣在众人的怂恿下敲开了慕容复的书房。“表哥,该上朝了……” 正仰躺在摇椅内的慕容复霎时一惊而醒,赶忙低头拭了拭眼角,起身回道:“知道了,你先出去罢。” 纵使他动作再快,王语嫣也已看清了他眼底的一抹暗红。她在立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忽而轻声叹道:“表哥,算了吧。”昨日傍晚,乔峰忽然出现,与慕容复大打出手。这两人的武功本是旗鼓相当,斗上半宿也难分高下。直至自相府赶回的苏辙上来劝架,这原本雕梁画栋的慕容府已被毁了泰半。乔峰大骂着“心狠手辣不可理喻”摔门而去,慕容复则将自己锁在书房整整一夜。两人争执的缘故,王语嫣早从邓百川处得知。想到昨日那一战,慕容复出了杀招最终又生生收回,王语嫣心中更是万般不忍,不由补上一句。“人与人之间,纵然志同也未必道合,算了吧。” 慕容复见王语嫣故作老成,不禁微微一笑,上前拧了一把她的面颊,调笑道:“小小年纪,哪来那许多的感慨?表哥心里有数,玩去罢。” 然而王语嫣却不为所动,一双水润明澈的双眸只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道:“我虽年幼,却也还记得当年表哥迁就姑妈迁就地有多辛苦。如今,我只是不想表哥方脱离苦海又重蹈覆辙。” 慕容复心下一顿,王语嫣不愧是他一手带大的贴心小棉袄,只一句就已说中折磨了他整夜的心事。然而乔峰与母亲终究是不同的,他在心中默默地反驳,可紧接着又如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与另一个时空的母亲却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知道了,知道了!”他无力地挥挥手,拉开房门急不可耐地试图逃避这个话题。“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连不添乱都做不到!”王语嫣没有再追上去纠缠这个话题,只是在慕容复的身后又狠狠地补上了一刀。 慕容复直至换上官服上了马车,方才松了口气,扭头望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风波恶:“我交代的事……” “公子爷尽管放心,待消息到手,随时都能开工。”风波恶急忙答了一句。 慕容复点点头,在心底偷偷感叹了一声:总算有个省心的! 刚钻入车厢,苏辙已然叹道:“我未曾见到司马相公。” 慕容复点点头,不予置评。司马光性子执拗,能让苏轼也吃上几个时辰的闭门羹,气得苏轼直呼“司马牛!”,对着小苏学士自然更加不用客气了。但这对慕容复显然是件好事,更便于他布局引司马光入彀。 元祐元年正月初二,满朝文武就五砦之地的归属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辩论赛。辩论伊始,火爆的章惇便率先登场,上奏官家、太后“妄议割地者皆无见识的不逞之徒,当斩之。”,又力邀司马光与他决斗。然而,哲宗皇帝年纪幼小,无人在意他的主张;高太后一向看新党不顺眼,置若罔闻。至于司马光,他德高望重更是直接当章惇不存在,转而向高太后侃侃而谈自己的主张。而与此同时,“锦林楼”的唐老板一纸诉状将在“锦林楼”醉酒闹事的五名西夏武士告上了开封府。 正月初三,一份名为“传单”的新型印刷品迅速攻陷汴京市场,由于售价低廉、用词平实、消息劲爆,不少识字的汴京百姓都乐意花两文钱买个新鲜,顺便关心一下大朝会的动向。而这首份传单列明的消息标题是:“地小而信大,司马相公坚称归还五砦乃国之信义!”这个年代,仁义道德仍是教化万民的主旋律,虽说归还敌国国土之事看起来匪夷所思,但若是在“仁义”方面说得通,百姓们仍是安然接受了这个说法。更有一些读书人交口称赞:“司马相公不为利益所动,真信人也!” 然而,不等这股为司马光鼓吹的热度成为潮流,正月初四的传单又已泛滥。这一回,传单上印刷的标题则是:“夏国之前世今生,五砦之地原为华夏故土!”转载苏辙在朝堂上的奏对,深入浅出地说明了近百年来夏国窃取大宋国土的始末,朝野为之大哗。 初五,慷慨的哲宗皇帝见双方辩手已说得口干舌燥,开恩休朝一日。可是朝堂没有消息,却不代表市井没有消息。“锦林楼”唐老板的状纸开封府借口没有管辖权竟被退了回来,换句话说,他那个耳光算是白挨了。五砦之地对汴京百姓来说或许太远,终究无足轻重,但“锦林楼”唐老板的遭遇却不得不令他们胆战心惊。连薄有资产结交名流的酒楼老板对夏人而言都是开口就骂抬手就打的野狗,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岂不是连狗都不如?再想到朝堂上司马相公一力坚持归还夏国国土,百姓对朝廷的软弱一时极为愤慨。 初六,辩论赛战火再起。御史中丞刘挚翻出了真、仁二帝时的诏书,力证五砦之地早已割让。隐忍数日的种谔终究忍无可忍大闹朝会,痛骂刘挚绥靖软弱实乃国之大贼。依他之言不若退还大宋所有国土于六国,大伙一起向周天子称臣。由于朝会上发生了暴力事件,哲宗皇帝不得不再度宣布休朝一日。 初七,“猛种谔痛殴贼刘挚,烈章惇仗义助拳。”的传单大卖十万张,更有不少走街串巷的货郎瞅准里面的商机,大量收购传单转销汴京周边洛阳、江宁等地。至于汴京城中的百姓,在看过传单之后去“锦林楼”听一段《说岳全传》的评书已成为了新的时尚。 初八,司马光上疏近期广为流传的传单一物妄议国是妖言惑众有辱国体,请求官家下令取缔并抓捕涉案人等严刑拷问,又进言若不归还夏国土地,夏国必要以武力生事。一旦战败,则其耻更甚于今。种谔当殿表示愿提一军兵马,为官家镇守边疆,除西夏之患。结果却又被司马光翻出元丰五年的大败,直斥种谔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左谏议大夫安焘力谏:“自灵武而东,皆中国故地。先帝有此武功,今无故弃之,岂不取轻于外夷邪?”满朝文武皆以为然,唯文彦博力撑司马光,太皇太后也被司马光说动。 初九,开封府差役全城大索贩卖传单的货郎,引发百姓反弹,自发掩护货郎逃脱。大乱之下,不少百姓更聚众冲击开封府,大骂开封府尹蔡京“对外如羊,对内如狼。”当日,汴京城所有酒楼同时说起了《说岳全传》的评书,汴京百姓哪怕是站着喝茶也要听岳王爷吼上一句:“还我河山!”方才安心。自此,朝堂与乡野的舆论走向已是水火不容。 初十,朝议未开,太学生已群聚于宫门外,上书请求司马相公振汉家民心,扬华夏血性,守土安民,泽被天下。右谏议大夫梁焘怒斥太学生风闻言事不知轻重,令禁军索拿生事的太学生。此举更是引发众怒,太学生马涓振臂一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大举冲击禁宫引发混乱,致使当日朝议未开。 之后数日,太学生皆于宫门外长跪不起,齐声诵读《六国论》,声震殿庭。不少汴京百姓闻讯而至,竟与太学生同跪。更有各地官员的奏折纷至沓来,回禀“归还五砦之事乡野皆知,学生百姓皆上言反对。情势危殆,稍有差池,必将不可收拾。望官家、娘娘顺应民心,勿弃国土。” 自此,慕容复与司马光这场舆论战已以司马光的全面失败而告终。民心难违,这个时候谁若再妄议割地,必将以“汉奸”之名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正月十五,沉默数日的哲宗皇帝终于明旨于请愿的太学生,言道:“百姓不弃大宋,则大宋必不弃百姓。”,再不提归还五砦之事。请愿的太学生闻讯皆放声大哭,高呼“官家圣明”。 朝堂上,太皇太后一声长叹,向面色黑沉的司马光劝道:“司马相公,民心所向,不可不察!” 司马光为官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形,不但朝堂内反对割地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朝堂外更是群情汹涌,谁敢轻言“割地”二字必遭群起而攻之。更有甚者,家中仆役回禀“锦乐坊”编排的《说岳全传》,里面的奸臣秦桧容貌装扮竟与他仿佛。这几日他出入相府,也总见着门口墙角有人偷偷扔的石头、菜叶等物未曾清理干净。回想汴京百姓拉着他的袖子请他留在朝堂匡扶天下只在半年之前,谁料民心易变,今时今日他竟被指为卖国贼?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落得这般下场,司马光不由心中惨然,只低声道:“娘娘,归还五砦之事本是微臣首倡。若是娘娘驳臣此议,臣请去臣尚书左仆射一职,以安民心。” 司马光此言一出,高太后登时蹙眉。当年她的儿子神宗皇帝迷信王安石坚持变法,三朝元老韩琦上疏反对。那时,高太后便曾劝过儿子“兼听则明”。哪知王安石竟以辞官相要挟,逼得儿子不得不在韩琦与他之间选择了他。自那时起,高太后便深恨王安石恃宠生骄惑乱朝政,更由此对变法一事深恶痛绝。想不到今日,她所倚重的司马光竟与王安石一个手段,这无疑已令高太后心中不快。然而,高太后毕竟老成持重,只好言安抚司马光道:“卿之才干,哀家知之甚深,辞官求去一事,爱卿不必再提。” 哪知司马光却不依不饶,固执言道:“臣忝为尚书左仆射,上辅君王下安黎庶,如今区区五砦之地便不可定夺,宰相一职名存实亡,他日朝中大事微臣实有心无力。与其虚摄其位形同木偶,不若求去。” 司马光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一静,便是暗恨司马光要挟的高太后也深以为然不免心生踌躇。隔了一会,只听高太后朗声道:“宰相一职,事关重大,且容再议。” 眼见高太后如己所愿使出了拖字诀,司马光终于不再相强,默默地退了回来。舆论战一事,司马光虽一无所知,可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却识得“观风”二字。所谓时可则进,时不可则退,当年神宗皇帝厉行变法,司马光躲在洛阳亦是牢骚满肠,然而纵使他所列席的洛阳耆英会在士林中影响甚大,神宗皇帝也一样拿他无可奈何。反而是他的至交好友苏轼才写了几首酸诗就差点丢了性命。究其实质,正是因为司马光识险恶知进退。 这次夏国上疏请求归还五砦一事,自传单一物崭露头角起,司马光便已隐隐发觉这百姓物议好似有人幕后操纵。不但朝议内容传播甚快,汴京百姓与太学生的反应也似早有布局,就连走街串巷唱莲花落的乞丐们的唱词都如出一辙。自传单兴起、市井传唱《说岳全传》,直至太学生请愿、各地官员上疏,这一环扣一环,精妙地无懈可击。至于“对外如羊,对内如狼”与“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两句话更是非同凡响,若非有人幕后组织教唆,绝不会这么快便哄传天下人所共知。以上种种,已令司马光深信在这些被愚弄的百姓身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阴影在操纵着一股庞大的力量向他施压。司马光也曾试图揪出这个播弄是非之人,然而他上疏请求索拿售卖传单之人拷问线索却又犯了众怒,不得不作罢。 时至今日,司马光自知已失了先手,然而他深谙天下人心。所谓百姓易欺,别看如今这割地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但只要拖上几日,待风声一过,五砦之地终究要被百姓抛诸脑后无人问津。届时再提割地之议,有高太后的全权信任,则必然仍是他大获全胜。 作者有话要说:王语嫣:人与人之间,纵然志同也未必道合。 导演:王姑娘,宁拆十座庙,不毁一CP啊! 萧峰&慕容:…… 第57章 惊澜(下) 司马光以官位要挟高太后已是一个不错的格挡,可惜,他遇上的是博古通今的权谋大家慕容复。满朝文武见司马光请辞,俱以为他这是俯首认输,唯有慕容复一眼便看出他是以退为进。当下以密音传入之法向种谔言道:“种经略,拦住他!” 种谔虽不明所以,但仍是凭着对慕容复的信任跳了出来嚷道:“官家、娘娘,臣有话说!” “种爱卿有话不妨直言。”这一回,不等高太后发话,小皇帝哲宗已然抢先许可。 “谢陛下!”种谔抱拳一礼,依着慕容复以内力传入他耳中的话语大声复述。“司马相公的话,微臣听明白了。无非是官家、娘娘若是什么都听他的,他就接着干这宰相;若是不肯听,那他就要辞官。依微臣之见,司马相公这宰相当真做得风光,连官家、娘娘都要看他脸色,满朝文武没了他司马屠户,大伙都要吃那带毛猪,微臣佩服啊!” 朝堂之争好比商场谈判,绝不能让对手带跑了自己的节奏。之前,司马光欲凭个人威望碾压朝堂文武,尽快促成割地之事。慕容复便要想方设法打乱他的节奏,将这场道义之争打成持久战,以天下民心碾压司马光的个人威望。如今,司马光要以拖字诀延迟朝堂决议,以图后算。慕容复便要惹怒司马光速战速决,迫使高太后今日便下旨不予归还五砦。 有此缘故,种谔这番粗话刚一出口,满朝文武已迫不及待地放声大笑。 尚书右丞吕大防与司马光乃是至交,他虽不认同司马光之议,却也不忍见种谔如此出言嘲讽,即刻呵斥道:“种将军,君前岂容浪对?上下尊卑有别,你如此编排当朝宰相,心中可有‘规矩’二字?”尚书右丞掌辩兵、刑、工三部官员之仪,由他出言纠正种谔言行也算是职责所在。 种谔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与吕大防争辩,只高声上了一早准备好的“干货”。“微臣常在军伍是个粗人,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微臣不知!但微臣守边三十载,自信若论宋夏两国边事,无人能比微臣更为老道。五砦之地虽说利小,可一旦割让则攻守之势立变,自通远至熙州皆难驻守,我大宋实际让出的土地将远甚五砦。另有通远至熙州并无天然险要,若要驻守需增兵十万并沿途筑城防御。这十万士卒年年月月人吃马嚼,靡费资财几何,就请度支司的相公们自个去算罢!” 元丰五年的宋夏之战宋军虽说大败,但种谔却仍是以他的一连串反对徐禧计策的上疏以及最后那神来之笔的救援永乐,抵定了他西边战神的威名。以至于如今他放言谁若轻言割地,必得增兵十万竟无人能反驳亦无人敢反驳。 隔了许久,唯有御史杨畏跳出来道:“元丰四年之前,我大宋未曾占据五砦之地,边关依然固若金汤。如今纵然归还五砦,也不过是恢复旧观,何以自通远至熙州皆不可守?种谔,你君前浪对欺瞒圣上,该当何罪?” 杨畏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一问正问到种谔的专业领域。只见他当场翻出了边关地图,自军事防御的角度为满朝文武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何处需建城、何处要增兵,若有敌来犯又该如何应对,俱是了如指掌。一课上罢,武将们俱叹受益匪浅,文臣们却各个如坠云里雾里。哲宗皇帝虽不知兵事,但少年心性好武慕强,仍是由衷赞道:“种将军老于兵事,不愧为我大宋股肱!” 种谔心中得意,却仍是努力做出一副沉稳之色,抱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司马光见不得种谔这猖狂模样,当下不屑一顾地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大宋国土辽阔,五砦之地归了我朝利益不大,夏国若失去则损失极大。若我朝送还五砦弥平兵祸,夏国也必然以仁义相报答。” 种谔闻言登时放声大笑。这一回,他再不用慕容复教他如何应对,只向哲宗与高太后言道:“若是官家、娘娘深信我大宋与夏国乃是兄弟之国,将天下太平的愿景寄托于夏人的‘仁义’,则微臣再无话可说。莫说五砦之地,便是将汴京城双手奉上结夏国之欢心,也是应当!臣请卸甲归田,告老还乡。可倘若大宋视夏国为腹心之患,必欲除之方可安天下,臣请杀了这献媚蛮夷窃据我大宋宰相一职的狗汉奸!” 种谔此言一出,登时满殿哗然。只见司马光面色青白,忽然脱冠摆在一旁,跪地向哲宗与太后拜了三拜。宋时传统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群臣殿上奏对也只需作揖为礼,此刻司马光堂堂宰相行此大礼,众人一时俱是不知所措。哪知,待司马光站起身来,竟一头向殿中蟠龙玉柱撞去。 “相公,不可!” “司马相公!” “快拦住他!” 殿中文武见此情形,立时鼓噪起来。更有不少与司马光相熟大臣嚷了几句后又恍然回神,急忙追出队伍试图去拽司马光。 然而司马光乃文臣之首,距离殿中那根蟠龙玉柱颇近,这个时候再要驻守殿门的禁军赶上来阻止他自尽,终究晚了一步。眼看司马光将要血溅当场以证清白,几个老臣已万般不忍地闭上了双眸。 却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挡在了司马光的身前。 司马光一头撞入那人怀中,他求死不成,这死志便已去了数分,只含泪道:“慕容探花,你何必拦我?” 慕容复被司马光撞地胸口生痛,更加被他求死的行为唬地冷汗淋漓,一时竟答不上话来。一直以来,慕容复所见识过的争斗无不是以消灭敌人为最终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甚至可以不择手段泯灭人性。想不到今日却让他亲眼看到,原来还有一种争斗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心中坚持的道义牺牲性命,虽然这道义也是错的。慕容复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道:“司马相公既然连死都不怕,又为何对夷人这般软弱,无端遭人耻笑?”司马光在史书上的地位煌煌犹如日月,慕容复对他的敬仰之情不下于苏轼。若非不得已,慕容复也不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出手对付他。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个地步,慕容复必得让他活着低头而非成为一个死掉的胜利者。 有慕容复出手阻拦,同样站在文官队伍之首的文彦博与吕公著都已追了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司马光劝道:“君实,轻抛此身易,肩负天下难啊!” 惊魂甫定的高太后也出言劝了一句:“司马爱卿,汝之忠心哀家心知肚明,市井村言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司马光苦涩一笑,颤巍巍地推开文彦博与吕公著,整理衣冠向殿上的哲宗皇帝与高太后深揖一礼:“官家、娘娘,五砦地处偏僻,我朝若占,则何以养民、何以实边?先帝收复五砦固然风光无限,然则经营这五砦之地每年耗支不下三百万贯。长此以往,国家赋税日重、百姓负担日重,岂非作茧自缚?” 司马光话音方落,慕容复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沉。史书记载,大宋经略五砦的大部分资金来自青苗钱息、助役钱和宽剩钱。而这些俱是新法所出钱息,是司马光拼死也要废除的东西。新法一除,经略五砦的资金立时无着。未免有人腹诽旧法不如新法,这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唯有让问题消失。或许,这才是司马光一力坚持归还夏国土地的真正原因。明朝时因为党争,文臣可以将武将的大胜说成大败,那么宋朝时因为党争,文臣将武将打下的土地随手送人也就寻常了。想到这些,慕容复的心逐渐冷硬了下来。 种谔一介武夫,不知司马光表面坚持归还五砦,实际剑指新党,只冷哼着道:“五砦之地并非我西军的终点,反而是我朝经略西边的桥头堡。只待有朝一日平灭夏国,每年度支的军饷自然减少。” “有朝一日却不知是何年何日?”司马光等的就是种谔这一句,即刻反诘。“某虽不知兵事,却也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元丰五年一战,我朝大败死伤枕藉,纵使种将军百战百胜,有将无兵怕也打不了胜仗。我大宋子民的鲜血难道就要一代代地耗在西边,直至耗尽我汉家元气么?” 这一回,连种谔也答不上话来。宋朝先天不足,冷兵器时代没有好马要打胜仗,只能用人命和银钱去填。而这些人命与银钱终将转嫁到百姓的头上,给百姓带来深重的苦难。 “娘娘,这五砦之地如今已成了烫手山芋,留在我朝则空耗我朝国力。不若做个顺水人情还予夏国,这也是圣天子哺育四夷的仁义之举啊!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微臣言尽于此了!”司马光最后躬身言道。 司马光说罢,大庆殿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高太后方叹息着道:“司马相公所言老成……” “官家、娘娘,臣有话说!”不等高太后将这溢美之言说完,慕容复已百般无奈地自己站了出来。种谔中了司马光的计,苏辙的为人定不会与他合谋作假,慕容复是再不能站在幕后了。“司马相公谋略过人,可他却忘了天下民心。自太宗皇帝下令救援灵武起,西边的百姓便箪食瓢饮以迎王师,王师若败则百姓一路相随,若不能随同王师返回故土便放声痛哭。时至今日,仍然如此,可见民心在我。今次夏国奉上国书讨要五砦之地,朝廷尚未答复,天下百姓已群情汹汹皆出言反对,可见天下百姓守土之心。这种情势下,若朝廷轻言弃土,则必然百姓离心将士血冷,官家、娘娘不可不察!须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司马光想不到慕容复虽出手救他性命,可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横插一手,不由恨声道:“慕容复,你区区八品官,懂什么家国大事?治国,凭的可不仅仅是一腔热血!” 慕容复闻言不由一声冷笑,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个八品官不懂家国大事,想来天下百姓更加不懂,竟为你所欺推你任宰相。依司马相公之见,五砦之地难守便弃了五砦,来日熙州难守再弃了熙州,怕是终有一日连汴京也要弃了。你这弃土卸责的宰相,当得未免也太容易了!” 被高太后当了十多日隐形人的章惇听了慕容复这番话不由大起知己之感,当下朗声笑道:“司马君实,村夫子罢了,能有什么本事?” “你!”司马光怒指慕容复,他一早便知慕容复与苏轼的师徒名分,当他是半个自己人。如今见慕容复公然反水,司马光不免又气又恨。 慕容复既已与司马光撕破脸,那便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连看都不看司马光一眼,只躬身向哲宗皇帝与高太后言道:“官家、娘娘,司马相公要把持朝政当那卖国求荣的一言堂,我却不愿如他所愿做他手中的牵线木偶,烦请史官记上一笔,割让五砦之事,国史院编修慕容复坚决反对!也好教后人于百年之后亦知我清白!”他向殿上哲宗皇帝与高太后深揖为礼,扬声道。“区区八品官,不配留在殿上左右国事,微臣告退!”说罢,便拂袖而去。 章惇不顾高太后脸色难看,不管不顾地道:“知枢密院事章惇,区区从二品官,不配留在殿上左右国事,微臣告退!” 种谔也有样学样,深揖一礼道:“文州刺史种谔,区区五品官,亦不配留在殿上左右国事,微臣告退!” 有这三人带头,眨眼间,满殿文武竟走了七七八八,最后仅剩下司马光、文彦博、范纯仁等数名大臣极其党羽还留在朝堂之上。 一向如木偶般坐在殿上的哲宗皇帝忽而轻叹一声,低声诵道:“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司马相公,朕今日若弃了五砦,夏人能让朕有几日安寝?” “官家……”司马光听年幼的小皇帝神情忐忑地发问,登时面色惨白,片刻后又陡然转为赤红,好似给人劈面打了两个耳光。 不等司马光答话,哲宗皇帝已颇为厌恶地瞪了司马光一眼,尖声质问:“有朝一日,夏人来攻,你除了弃土还能有什么主意?史官,给朕记下,割让五砦之事,朕坚决不从!退朝!” 老迈的司马光目送着哲宗皇帝起身离去,终是支撑不住,猛然喷出一口血,昏厥在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光:五砦为啥一定要割,其实主要就两个原因。第一,凡是新党支持的,我都要反对!第二,主要还是没钱!T-T 慕容复:你要钱你跟我要啊! 第58章 三观不合 正月十八,朝廷正式下旨申斥夏国的无理要求,言明五砦乃华夏故土,大宋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轻弃国土。与这道旨意同时下来的,还有朝廷对请愿太学生的褒奖,以及对连日来安排表演《说岳全传》评书的几家酒楼的表彰。而就在汴京百姓扬眉吐气欢呼胜利的同时,高太后却又悄悄派了一名内侍来到了慕容府。 慕容复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高太后对他“殿上失仪、不敬上官”的斥责,包了一个大红包恭恭敬敬地送走了那名内侍,扭头便吩咐风波恶:“准备一份厚礼,我明日去相府请罪。” 传单一物虽说在太学生上书请愿后便绝迹江湖,但有朝廷官员在风月场所指点江山,汴京百姓还是很快就知道了慕容复在朝堂上怒骂司马光不配为相的壮举。有人夸有人骂,慕容复霎时成了风云人物一时风头无两。如今太皇太后有懿旨,也算是为慕容复的行为盖棺定论。风波恶心中颇有不服,又唯恐慕容复不快,听慕容复有此安排不由道:“太皇太后无礼护短,公子爷又何必委屈自己?方才那内侍不也说了么,官家其实对公子爷仗义执言大加赞赏。” 慕容复侧目望了苏辙一眼,摇头道:“这是两回事,不可一概而论。老师与司马相公原是挚交,我身为晚辈将长辈气病了总是不该。若不上门请罪,待老师回京就该为难了。” 慕容复提起苏轼,风波恶便知再不好相劝,叹了口气,默默地下去准备了。 却是苏辙十分感动,上前提点道:“明石,司马相公性子执拗,明日……唉!你是后学末进,侍之以恭罢!” 慕容复点点头没有说话。在他看来,若说王安石是以省长之资勉强任了总理职务,以致目标正确却举措失当;那么司马光便是以教书匠的能耐挑战一国总理,结果凡事只会照本宣科而毫无政治智慧。至于性子执拗,读书人性子执拗尚可说是有风骨,官至宰执却仍性子执拗不听人言,那只能说是不成熟。是以,勿需苏辙隐晦不明的提醒,慕容复便已料准了明日前去必然是领一碗闭门羹了事。之所以明知结果却仍坚持要去,不过是给高太后也给司马光一个台阶下罢了。 而事情的发展也果然一如慕容复所料,在慕容复递上名帖之后,相府的仆人木着一张脸将他领到了外堂,任由慕容复枯坐了两个时辰也不见有人过问,更别说奉上茶点。直至两个时辰之后,司马光的死忠刘挚方不紧不慢地自内院缓步而出,冷淡言道:“相公身子不豫,今日不便待客。慕容大人,请回吧!” 慕容复不慌不忙地将已运转了数周天的内力收于丹田,吐纳起身。“如此,下官便不打搅了。”又指着桌上的礼物道,“些许薄礼,正合司马相公所用,烦请刘大人代为转交。” 刘挚看也不看那礼物一眼,冷笑着道:“相公素来清正,不屑鬼蜮伎俩。这些礼物还请慕容大人带回去,勿害了相公的名声!” 刘挚如此奚落,慕容复却仍不动声色,反而躬身一礼道:“是下官考量不周,谨受教!下官告辞!”说罢,便拎着礼物扬长而去。 大朝会之前,刘挚与慕容复少有接触对他印象不深。大朝会上,慕容复跳出来痛骂司马光,刘挚也只当他是个急于出名的狂徒。但慕容复今日的表现对刘挚而言显然太过反常,刘挚一时竟有些看不透他。回到内院书房,司马光披着一件长袍正坐在桌案后翻看青苗法的条目。见到刘挚回来,司马光合上书册出言问道:“人打发走了?” “走了。”刘挚应道。 司马光点点头,正欲继续埋头青苗法却见刘挚神情踟蹰,便又问了一句:“有何不妥?” “相公,这慕容复下官竟有些看不透他。”刘挚躬身回道,“大朝会上他对相公出言不逊,下官只当他是不知天高地厚被人当枪使了。可倘若他当真头脑简单,便不会枯坐几个时辰仍礼数周全。”朝野内外对他赞誉颇多,如果真是个被人利用而不知的笨蛋,现在怕是仍沾沾自喜,更加不会来请罪。这一句,刘挚却隐下了没提。 司马光沉吟了一阵,忽而嘿然一笑,低声道:“苏子瞻收的好学生!”这幕后操纵之人会不会就是苏子瞻?司马光的脑海里迅速浮起这个念头又很快自行否决。司马光自认十分了解他这个老友,苏轼天真烂漫于权谋一道向来一无所知。“不必理会慕容复,他既是苏子瞻学生,就待苏子瞻回京由他亲自料理!当务之急,一是废除新法,二是挖出那操纵言论的幕后之人。” “是!”刘挚赶忙低头应声,也不再多言。 吃了闭门羹回来的慕容复也绝口不提此事,一切如常地过问了有关印刷传单黑作坊、与马涓结交的暗线以及煽动百姓冲击开封府的带头人等等一应收尾工作。然而他却并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一切如常,才令众人愈发胆战心惊。 正月初一那晚慕容复与乔峰大打出手,这是所有与慕容复相熟的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那夜之后,慕容复又将全副精力都扑到了朝堂上,绝口不提“乔峰”二字,教大伙想劝解两句也没了由头。沐浴在慕容府愈发低沉的气压之中的众人眼见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不但乔峰再不上门,连慕容复也越来越平静。大伙不知他究竟是彻底放下了此事,还是在憋着气等着下一次的大闹,每一日都过得提心吊胆心力交瘁。最终与慕容复最为亲近的王语嫣率先投降,吩咐邓百川去请种师道帮忙开解。 两日后,即将返回边关的种师道在大伙的殷殷期盼下踏入了慕容府,被感激涕零的风波恶请去了书房。这个时候,慕容复正在书房内会见“锦林楼”的唐老板。 “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两人方一照面,慕容复便开门见山地为唐林近日的成果先定了一个基调。“我向来不会亏待实心为我办事的人,你应得的奖赏我已着人送往府上。另外,我再给你‘锦林楼’与‘锦乐坊’各一成股份,可传于子孙。” 慕容复给唐林的工钱颇为可观,所谓奖赏唐林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但“锦林楼”与“锦乐坊”在汴京城已打出名声又得了朝廷的嘉奖,可以说是两个下蛋的金鸡,慕容复给他股份这才真正让他喜上眉梢心悦诚服。他急忙弯下腰,诚挚地道:“多谢公子爷!唐林受公子爷赏识方有今日,定为公子爷赴汤蹈火!” 慕容复轻声一笑,低声道:“赴汤蹈火大可不必,踏实办事足慰我心。先前吩咐你为分店开张培训人手,事情办得如何了?” “公子爷,为了西夏武士一事咱们已与汴京城的几大酒楼签订协议派人手过去说评书唱昆曲,这已分去了不少客人,若是再开分店……”汴京城是天子脚下,开分店能不能有如汴京城一般的好生意唐林却不敢打包票。他唯恐开了分店却盈利不佳,慕容复便要怪罪于他,是以能拖就拖。 不等唐林把话说完,慕容复便敲了两下桌子沉声道:“评书昆曲俱有教化之功,‘锦林楼’与‘锦乐坊’三年之内必须在各地州府开满十家分店,至于那些比较热闹县城则开设茶馆同样安排说书人。同时,鼓励别家梨园子弟前来学戏,以他们未来三年演出收入的百分之十折算学费。你若办成这些事,这些分店的所有盈利每年我给你百分之五。唐林,我对你寄予厚望,你切莫让我失望才是。记着,我只看结果,不问原因。下去罢!” 慕容复如此雷厉风行又深谙人心,唐林再不敢打着小算盘推诿拖延。只见他挂着满脸的汗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老老实实地躬身称是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直至唐林退出书房,慕容复方端起了早已摆在一旁的茶碗。“阿碧,让风四哥拿我的名帖送去诸葛府!”刚把茶碗里的茶水喝完,他便匆匆起身拉开了房门。“告诉诸葛大人,我有要事要与他商谈,请他……种兄,你怎么来了?”哪知刚一开门就看到种师道正站在门外。 一直守在门外的阿碧轻轻应了声是,满腹担忧地望了种师道一眼,默默退下了。 种师道则含笑走进慕容复的书房,随手关上房门。“我明日就要启程回米脂了,临走之前来看看咱们日理万机的慕容大人。” 慕容复哑然失笑,无奈道:“你专程前来就是为了打趣我?” 种师道没有答话,拿起了慕容复摆在桌案上的一张便签,低声念道:“见诸葛正我,设六扇门;接老师,办接风宴;开书肆,办报纸……看来的确很忙,只是……是不是应该多加一件事?”他放下那张便签,直视着慕容复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道。“与乔峰讲和。” 慕容复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猛然转过身去,僵直着身体望着对面的墙壁。隔了许久,久到种师道以为慕容复会开口请他离开,慕容复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慢慢握紧拳头压在桌案上,好似已不堪重负却仍凭着毅力苦苦支撑,不愿寻求任何的依靠。慕容复从未有一刻忘记乔峰,忘记那晚与乔峰的争执。他只是有意识地封闭了控制感情的右脑,选择用理智的左脑去处理更为紧急的事务。 见到慕容复如此情状,种师道知道哪些插科打诨的废话他是不必再说了。“咱们三个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交情,这两兄弟哪有隔夜仇的?无论何事,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你还差一点杀了他,闹完了就讲和吧!” 慕容复吃力地摇摇头,轻声道:“我不会,我没有……没有想过要杀他。” 种师道走上前勾着慕容复的肩,了然道:“我知道,你那天晚上是气狠了。但是李延宗的事……” 慕容复幽幽地出了口气,苦涩道:“不,这与李延宗无关。” “你派公冶乾去夏国做什么,你不说,我就不问……” “不!这与公冶乾一样无关!”不等种师道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已忍不住再度打断了他。“我是不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我明白,由始至终,不明白的人是乔峰。种兄,你不知道他……你不知道他……”慕容复再也说不下去,只沉默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发愣,全然地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原著中的乔峰是个什么样的人?顶天立地大义凛然,所作所为无愧于古君子之风,这样的人是无私的。当这种君子为心中的义理赴死的时候,他的心是从容的,甚至他会为牺牲自己的性命而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灵魂的崇高并为此自傲。可与此同时,现实的荒谬也总是在此。这几乎所有人眼中所谓崇高的牺牲,往往是没有价值的。要争取多数人的幸福,为道义慷慨赴死一无所用,唯有放下道义不择手段,才有可能扭转局面成就大业。《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是因为对天下的大爱不需要有仁。但这些,那些仁人君子往往做不到,要他们抛弃仁义远比要他们抛弃性命难得多。这样的人,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慕容复与乔峰的争执,真正的矛盾点不在于公冶乾杀了李延宗全家一事慕容复是否知情,不在于慕容复对李延宗全家的死是否无动于衷并且对公冶乾毫无惩处,甚至也不在于乔峰有没有认定慕容复已性格大变冷血无情。究其实质,他们俩根本就是三观不合!当乔峰认定道义远比一切更重要,并且身体力行的时候,慕容复却早已认定目标远比一切更重要。而这一点,乔峰甚至至今仍毫无意识。 慕容复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能跟谁说。他的心智已足够成熟,不会哭哭啼啼地强求别人的“理解”。他只是不想这辈子的下场会如上辈子一般,被指证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然后被心安理得地杀掉,而动手的还是他的至亲之人是他要维护的目标。慕容复也知道,语嫣的话其实是对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若非苏轼与乔峰,慕容复这辈子绝不会放弃享受人生,转而为自己定下“拯救大宋”这个看似幼稚可笑却注定要让他耗尽一生心血的目标。如果,在一切才刚起步的时候,他就必须舍弃乔峰,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要舍弃苏轼,那么他累死累活机关算尽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慕容复竟忽而想起了前世曾看过的一句话:你我之间本无缘分,全靠我死撑。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说好了不虐的! 导演:年轻人,虐不虐是比较出来的,乔峰现在比你虐多了! 慕容:知道他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乔峰:…… 第59章 枭雄之路 慕容复并不知晓,就在他与种师道说话的同时,邓百川去见了乔峰。阻止朝廷割让五砦一事,丐帮帮众也曾出力,是以慕容复吩咐风波恶送上十万贯表示感谢。邓百川得知后,自告奋勇揽下了这差事。 见到乔峰时,乔峰正与蒋长运一同在城郊的一个小酒馆喝酒。待邓百川禀明来意,对慕容复满心不满的蒋长运不等乔峰发话便已忍不住冷笑着道:“回去转告你家公子爷,咱们丐帮高攀不起他这位朋友……” “长运!”乔峰见蒋长运的话不客气,当即出言喝止了他。“大宋亦是我丐帮的父母之国,为家国出力,本是理所应当。慕容公子的好意,丐帮心领了。” 邓百川也知道乔峰不会收,只是他更加知道自家公子爷行事向来独断专行,从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好教乔帮主知道,这十万贯不是小数目,我家公子爷早已命人送往丐帮杭州总舵。” 邓百川此言一出,蒋长运即刻摔了碗,正要起身大骂,乔峰却又伸手拦住了他。“如此,就替我多谢你家公子爷了。” 邓百川见了乔峰这副强压怒火故作平静的神色,不由轻轻一叹,低声道:“乔帮主可否请在下喝碗酒?” 乔峰诧异地抬头看了邓百川一眼,片刻后,他扭头吩咐蒋长运:“长运,你先回去吧。” 蒋长运果然不高兴,可显然又心知肚明劝不了乔峰,拿眼瞪了邓百川半天,邓百川却只一脸无辜地回望过来,半点也不动气。蒋长运心中无趣,只得重重地踩着楼梯骂骂咧咧地走了。 乔峰无奈地摇摇头,随手翻出一只大碗为邓百川满上。“邓兄,坐。” “多谢。”邓百川爽快地将那碗酒一饮而尽,又默默地剥了几颗花生米,这才长叹着道。“我看得出来,我家公子爷视乔帮主犹如手足兄弟。” 乔峰的眼中闪动着自信的光芒,微笑着道:“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两年前,二弟受公子爷之命前往夏国为间。公子爷的原意是以李延宗为二弟的引荐人,他从未想过要杀李延宗包括他的家人。李延宗全家的死是二弟自作主张,而我为了兄弟义气向公子爷隐瞒了此事。”邓百川又道。 “这些,我也都知道。”乔峰眉头都不动一下,干净利落地喝干了面前的大碗酒,又开封新的一坛为自己和邓百川满上。 “公子爷是慕容家的遗腹子,由我们兄弟四人看着长大,武功也由我们兄弟所传授。是以,纵然公冶乾做错了,公子爷也很难出手处置他。”邓百川深吸一口气,咬牙解释了一句。 这一回,乔峰的神色却有些不置可否,他没有再答话只是又喝了一碗酒。 邓百川却好似有些急了,俯身道:“乔帮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李延宗终究是异族,我家公子爷与你才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乔峰哑然失笑,摆手道:“我并非拘泥之人,也从未想过要取慕容的性命为李延宗全家复仇。我只是……没想到慕容竟然会走这条路……” 邓百川心中有鬼,听了乔峰这语焉不详的话语不由暗生惊骇,赶忙问道:“乔帮主以为我家公子爷走的是什么路?” 乔峰深深地看了邓百川一眼,一字一顿地道:“枭雄之路。”心无挂碍、冷血无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谓枭雄。 邓百川心头一紧又一松,只笑道:“想来乔帮主是希望我家公子爷成一大仁大义的英雄?”然而古往今来的英雄往往都是旁人手中的工具,唯有枭雄才有问鼎天下的机会。 乔峰长叹一声,黯然道:“我知道我不该怪他。慕容原本只是闲云野鹤,若非因为我与苏学士,他如今仍自由自在。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曾比谁都更有悲天悯人之心。”只见他低头沉默了一阵,忽然又正色向邓百川问道。“慕容出海两年,杀过很多人么?” 邓百川想不到乔峰竟会突然提起这个,即刻无措地呆住了。半晌,他方恍然回神,不甚有把握地答道:“这两年我一直在鄜延军,海外的事也并不十分清楚。只偶然听三弟提过一回,公子爷平灭了一个不臣外藩,应该是杀过不少人罢。” 乔峰的眉心狠抽了两下,满是困惑地道:“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以前的他都是假的么?”不等邓百川答话,乔峰却已轻轻摇头。不,不会是假的。我能感受到,他的情义,是真的。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该劝他出山? 邓百川小心翼翼地盱着乔峰不敢多言,他唯恐说错一字半句,引得乔峰愈发怀疑公子爷的动机。 乔峰前思后想也不明白,万般思绪最终只归于一笑。“原来我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了解慕容……” 乔峰这句感叹,却是说得邓百川心有戚戚。“公子爷的心思,一向藏得很深。若非那晚亲眼所见公子爷勃然大怒与乔帮主大打出手,我亦不知原来乔帮主在公子爷心中这般重要。” 乔峰闻言简直跟见鬼了一样瞪着邓百川,许久方幽幽冒出一句:“他那天差点杀了我……”那夜上门去寻慕容复,乔峰只为核实真相,并无问罪之意。然而当他在书房外听了慕容复与邓百川的一番话,他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他的好兄弟慕容复竟已变了那么多。 “如果公子爷真想杀你,今日我就不是坐在这跟乔帮主喝酒了。”邓百川轻叹着道。那晚公子爷与乔峰的交手他看得分明,乔峰固然未曾下过杀手,可公子爷那招“流星赶月”也同样在最后一刻凝枪不发。 “邓兄,英雄的心中尚有情义,枭雄的心中却唯有胜败。我只怕终有一日,他那一枪会刺将下来。”乔峰猛灌下一碗酒,逼视着邓百川追问。“他纵然要杀我,我也未必怕他!只是你扪心自问,那个时候的慕容,还是慕容么?” 乔峰眼神犀利面无余色,邓百川一时竟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微微转过脸去。仿佛再不避开,便连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给乔峰看穿了。这个时候,邓百川竟忽而想起了主公生前曾说过的一番话,这番话在主公过世之后他更数次见夫人对公子爷提及。每每说起这番话,夫人俱是声色俱厉。主公说:“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那时,邓百川从未觉得这番话有甚不妥。复国之路如此艰难,若非心无旁骛,怎能成事?直至一年前,他老来得子,怀中抱着那娇嫩的婴孩,再回想起当年那个喊着他“邓大哥”逐渐长成的公子爷,心中总是五味陈杂不可辨数。 “……公子爷是遗腹子,更是慕容家的唯一血脉,夫人盼着公子爷成才告慰先祖,生前待他极为严苛。那个时候,公子爷每日四个时辰习武、四个时辰读书、四个时辰休寝,自年头到年尾,从未有一日游戏。有一次,公子爷抽空为表小姐画了一张画哄她高兴,结果那张画被夫人发现,请家法把公子爷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公子爷伤势未愈,夫人便借口公子爷尚有余力,又加了不少功课。那时我不知轻重,非但没有从中劝阻,反而一力支持夫人。直至我的孩儿出世,想起公子爷那时的功课……”邓百川摇摇头,苦涩地道。“我竟是心疼起了儿子……那时总觉得公子爷虽孝顺,可与夫人却并不亲近。如今才明白,如今才明白……”这些话,邓百川从不敢与慕容复说,更不能与几个义弟提。不知为何,今日竟说与乔峰。 邓百川说得艰涩,乔峰更是听得满手冷汗。乔峰如今的武功在武林之中即便算不得是天下第一,也已是傲视群雄。他能有这般了得的身手,自幼而今出过多少力流过多少汗,只有乔峰自己心里明白。而慕容复不但武功与他相当,文采技能更加远胜他这个鲁莽武夫。要有这样的本领,慕容复又下过多少苦功?可即便如此,慕容的母亲仍然对这个儿子不满意,竟然想要杀他,或者,至少是以威胁要杀他而逼他更加用功。“原来如此!我只是意外,慕容长大成人之后居然只是选择隐世不出,而不是一把火烧了燕子坞。”再想到这些年来慕容复待自己与他身边亲友的情意,乔峰不由满是懊悔地叹息。“其实慕容原本天性温柔与世无争,我果然不该劝他出世!” “乔帮主何出此言?”邓百川惊问,他虽懊悔当年对慕容复逼迫过甚,可也明白男儿丈夫要干一番事业必得吃得起苦受得起累。更何况,公子爷要干的是立国兴邦的千秋伟业,愈加要受非常人所及的苦难。 乔峰见邓百川仍不明白,不由一声冷笑。“我知道寡母向来要强,我只问你一句。慕容的母亲生前,慕容可曾凭自己的意思说过一句话、走过一步路?” 邓百川被乔峰问地一怔,隔了半晌方辩白道:“这天底下哪个当儿子的不是这么过来的?纵然夫人生前待公子爷过分严苛,本意也是为了公子爷好!” 见到邓百川至今仍理直气壮,乔峰气急反笑,几乎即刻便要反驳一句:天下父母待儿子纵然再严苛,也总不会要害他性命!然而话到嘴边,他又瞬间意识到慕容复定然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紧紧闭了闭眼,生生忍了下去,只无奈道:“难道你们从未注意,但凡慕容办起正事,他便……他便……”这一刻,乔峰的思绪竟是无比地清晰与冷静。与慕容复相识以来的各种片段纷至沓来,多年来总隐隐感觉蒙在慕容复身前的浓雾终于彻底散去。夏国军营里的那场大火、与苏学士把酒言欢时的那两个故事、正月初一那天晚上的争执打斗,还有多年前他被噩梦惊醒的那一刹那,这与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竟从未有人发觉不妥。 “他便什么?”邓百川胆战心惊地发问,他的心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不知为何,见到乔峰这副又愤怒又怜惜的神情,邓百川总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是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 乔峰疲倦地摇摇头。“你们将他逼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敢说是为他好?怪我,怪我!他当我是兄弟,我却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说罢,他再不理会邓百川,随手丢下几枚铜钱匆忙离去。 乔峰走地突然,目的地却是十分明确,正是慕容府。他身负武功脚程极快,赶到慕容府时种师道竟还没有离开,正提着一柄长枪在庭院里练枪法。乔峰双手环胸看了一阵,忽然出言道:“慕容这一枪不是这么出的,腰手眼成一线,出招要更刚劲勇猛才是!” 猛然听到乔峰的声音,种师道顿时右手一松,这招“流星赶月”立时成了“星月齐坠”。他扭头看了乔峰一眼,许久方讪笑着道:“乔兄何时来了?” 乔峰走上前来,右足踩在枪杆上一拨一撩,便将那柄长枪接入手中。“种兄何时也对枪法有兴趣了?” “刚与慕容聊了一会军中阵列,枪阵威力极大,纵使单打独斗也十分了得,这才……”种师道小心翼翼地看了乔峰一眼,确定他并未动怒这才良心发现地补上一句。“是我缠着慕容教的。” “慕容呢?”乔峰果然不在意,只管问慕容复的去向。 “在书房呢,说是想起几个有用的阵列,准备写下来让我带回去给叔叔研究。”种师道回道。见乔峰抬腿就往书房去,他赶忙追了上来。“乔兄,乔兄……” 不等种师道把话说完,乔峰转手将那柄长枪又推入他怀中。“好好练,别辜负了慕容的一番心血!” 在书房内埋头事务的慕容复见着乔峰忽然出现显然也十分意外,他慢慢地自桌案之后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对方。 乔峰大步走上前来,随手翻了翻慕容复的桌案。《全唐诗》的整理工作只开了个头,秦观找了人手散往各地收集唐诗,列了清单来要钱;在山东大炼钢铁的宗泽也写了书信来探讨炼钢技艺,接着委婉表示这研发经费略有不足;毕昇的后代子孙已寻到下落,正准备邀请他们前来汴京,路费和给毕昇家人的安家费总要事先准备;远在上海镇的包不同同样来信汇报上海镇的建设进展,索要第二期的工程款;明州的范老板也传讯过来,说是慕容复订购的大船已完工随时能下水,这尾款也该结一结了……再一翻慕容复摆在面前写了一半的各色阵列,扫一眼桌边的日程表,乔峰不禁失笑。跟眼前这些千头万绪的大事比起来,一群已死了两年的夏人,的确没有半点分量。 “慕容……”乔峰凝望着慕容复的双眸,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倒出来给慕容复听,可最终竟只能挤出一句。“你若不想干了,我陪你笑傲江湖;你若还想继续,让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慕容博的那段话,这么变态,肯定不是我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儿说的!所以,出自原著!O(∩_∩)O~ 乔峰:慕容,让我用咱们的兄弟情义弥补你的心灵创伤! 慕容:我没病,谢谢! 乔峰:你敢说你的童年过得很好? 慕容:我是成年人了,一点小小压力不会让我崩溃。 乔峰:所以,你妈也没想过要杀你? 慕容:那都是上辈子了,早过去了! 乔峰:你果然病更重了! 慕容:…… 第60章 赏罚之道 公冶乾万万没想到离开大宋前,他居然还能再见一次慕容复。当然,这次的见面却并非他所期待的,因为他是被人打晕了绑来的。 公冶乾自黑暗之中恢复意识时首先见到的是堂上摇曳的烛光,他活动了一番酸麻的手脚,慢慢爬起身来,注意到自己如今身处之地是一间极大的石屋。 石屋的四周没有门窗,只有屋顶留有一处天窗,清冷的月色斜斜地漏了进来映在一旁的墙壁上。由于采光不佳,石屋四周又点上了几根巨大的蜡烛。然而石屋毕竟太大,区区数支蜡烛仅是有聊胜于无,石屋内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可也绝谈不上灯火通明。反而那微弱的烛光在寒风的吹拂下拖曳出数个变形的阴影,映得整个石屋很是阴森可怖,压抑地教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空荡荡的石屋内,只有一把椅子而别无他物,四周的墙壁极厚,房顶莫约有二丈高,公冶乾相信他纵使在房内喊破了喉咙,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公冶乾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处墙壁缓缓移开,竟是慕容复带着邓百川与风波恶二人出现了。而在这三人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昆仑奴。 公冶乾见了那昆仑奴立时一怔,随即又是屈辱又是愤怒地质问:“公子爷这是何意?”原来正是此人带着四名黑衣人偷袭于他,那五人单打独斗俱不是自己的对手,可一旦组成阵势竟只用了十招便将他打晕。那五人虽各个蒙面,但公冶乾却认得他们特别高大的身材及黝黑的肤色。 眼见公冶乾态度不恭,邓百川与风波恶俱已微微皱眉。慕容复却不为所动,神情自若地坐上主位,向公冶乾道:“泰山是我在注辇国收揽的武士,一直未曾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慕容复话音方落,这个被称为“泰山”的黑人武士便跪倒在慕容复的身前,以唇触碰慕容复足前的地面,以一种极为拗口的语调朗声答道:“小人的性命是主人所救,主人又助我王平灭叛逆,小人的性命与荣耀俱属于主人!”注辇国的战士以弓箭与长矛为武器,向来英勇善战、视死如归,慕容复是以帮助他们的王子夺取王位为条件,得到了一百名注辇国战士的忠诚。这些战士俱是黑色人种出行十分惹人注目,慕容复只留了三十人在身边暗中护卫,剩下的七十人则尽数拨给了苏迈使用。由于慕容复行事低调,这些人的存在暂时只有曾跟他出海知道注辇国一事首尾的风波恶知晓。 慕容复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命令泰山退下了。公冶乾见气氛沉凝,邓百川与风波恶俱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一个字,他终于醒过神来,勉力平了平心气,低声道:“不知属下所犯何罪,恶了公子爷?” 慕容复见公冶乾终于意识到形势强弱,亦是轻轻一笑,随即便正色道:“公冶二哥,复官生父早亡、母亲一介女流,若非公冶二哥用心教导,复官不会有今日。” 公冶乾闻言不由微微一愣,万料不到慕容复无缘无故居然会提起这些。隔了半晌,他方躬身回道:“公子爷言重了。” “言重,不如公冶二哥待我恩重。”慕容复轻声道,“我的拳法是二哥传授,慕容氏的家业,托赖二哥苦心经营保全,二哥待我慕容家的确忠心耿耿。” 公冶乾眼眶一热,回道:“原来公子爷都还记得。” “为了我慕容家的复国大业,二哥孤身潜入夏国为间,不知经历了多少险恶。这次为保全五砦之地,二哥与我合谋做戏,怕也恶了讹啰聿。”慕容复跟着叹道。 公冶乾将手一摆,哑声道:“只要公子爷大业得成,属下这点险恶又算得了什么!” 公冶乾语出至诚,哪知慕容复却并无兴趣与他演一场君臣相得,反而问道:“二哥待我的恩义,我一直铭记在心。这些年来,复官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亏待了二哥?” 公冶乾又是一愣,忙道:“公子爷何出此言?公子爷待属下犹如手足兄弟!”公冶乾心里明白,慕容复待他们兄弟几人从来客气有礼,不但从未亏待过他,反而在入了商途后给了他不少钱财。如今,以他的财富虽说不上富可敌国,但吃喝玩乐享用一生却是无忧。潜入夏国为间虽然危险,但慕容复也派了不少人手为他助力,公冶乾自信即便被识破,他也能安然返回大宋。便是这回做戏,慕容复也着人送来了不少金银珠宝,用以贿赂讹啰聿。 慕容复点点头,又道:“母亲过世后,你首次违背我的命令,杀了桂妈妈全家,我念在往日情谊只罚你抄经了事。我入商途,你同样诸多不满,但这些年来慕容家行商盈利,该给你的分润,我并未少你一分一毫。元丰四年我们去西军一观战局,你更处处与我作对,直至打赌输给了我,方立下誓言唯我之命是从。这些事,我可有一言半句诬陷于你?” 公冶乾不知慕容复为何忽然翻起旧账,可见他神色冷然不怒自威不禁满额冷汗,急忙跪倒在地,艰难地唤了一声:“公子爷……”公冶乾深知慕容复性情坚忍说一不二,他要算账,怕是谁也拦不住。 慕容复却无动于衷,只冷声发问:“当日的誓言,你可还记得?” “公子爷!”公冶乾又喊了一声。 “说!”慕容复一声怒喝,打断了公冶乾将要出口的哀求。 公冶乾口舌焦灼汗如雨下,许久方干涩地道:“属下曾……曾立誓,从今而后,唯公子爷马首是瞻,若有丝毫违令,犹若……犹若……钢刀两段。” “很好!”慕容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斜倚在椅内缓缓问道。“我现在问你,李延宗何在?他的家人,是我要你杀的么?” 公冶乾再答不上话来,只以头触地,原本干燥的地面立时显出一圈浅浅的水印。 立在慕容复身侧的邓百川与风波恶正要下跪为公冶乾求情,慕容复已然一挥手阻止了他们,厉声质问:“公冶二哥,这些年来你一再违我之命,想是我才具不足,不够资格令公冶二哥奉我为主为我效忠?”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公冶乾连声道。 “不敢?”慕容复只一声冷笑,“公冶乾,这些年我对你是不是有功必重赏,有错却从来一笑了之?” 公冶乾沉默良久,最终缓缓迸出一声:“……是!” “然而我处处宽仁,你就处处违令,连自己立下的誓言也可当放屁。你来告诉我,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做?”慕容复又道。 公冶乾心下惨然,过了很久,他才自喉间挤出一句:“公冶乾,死罪……死罪!” 他此言一出,邓百川与风波恶再按捺不住,同时跪倒在慕容复的面前求情。“请公子爷开恩!”风波恶不知前因,神色尚有些懵懂。邓百川却已急得两眼发红,他如何也想不到公子爷所言自会与公冶乾计较李延宗一事令他不必过问,竟然是这般厉害。 “公冶乾,你是爹爹留给我的股肱,本该是我兴复大燕的最大助力,难道我就忍心自折臂助?”慕容复却充耳不闻,全不将邓百川与风波恶的话放在心上。“可你屡屡不听号令阳奉阴违,再不处置,我何以服众?”他随手丢出一柄匕首,最后言道。“公冶乾,你自裁罢!” “公子爷!”邓百川惊叫着扯住慕容复的衣袍,“公冶乾只是一时糊涂,请公子爷念在往昔情谊……”话说半截,邓百川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因慕容复半分也不理会他,清冷犹如寒冰的眼神只平静地望向公冶乾,眼底没有丝毫的情绪,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 风波恶这两年跟随慕容复闯荡七海,却是比邓百川等人更了解慕容复。他深知慕容复的决定不可改变,但他与公冶乾情同手足不能不管,又自知不会说话,干脆重重地叩首希冀慕容复能稍稍心软。 公冶乾的面色已是一片惨白,一切杂乱无章的声音都缓缓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自己和眼前的这柄匕首。或许,还有那双在远处居高临下望着他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冷酷、绝情、洞彻,仿佛只一眼便看穿你的所思所想,教人无可抵挡无处可逃。 不知过了多久,公冶乾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紧紧握住那柄匕首。他抬起头,惨淡地望了邓百川与风波恶一眼,低声道:“大哥、四弟,公子爷以后就交给你们了!”说罢,也不待二人有所反应,抬手向自己的心口扎去! “二弟!” “二哥!” 邓百川与风波恶同时哭喊。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安坐在椅内的慕容复忽而身形一闪,落到了公冶乾的身前。只见他紧紧扣住公冶乾的右腕,又将他的左手死死摁在地上。明亮的烛火下,银色的刀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公冶乾的左手食指瞬间与手掌分离。 做完这些,慕容复随手将自公冶乾掌下夺来的匕首扔到一边,缓缓道:“公冶乾,你该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由始至终,他的神色始终平静如常,仿佛方才砍下的不是公冶乾的手指,而是一截萝卜。 公冶乾倒也硬气,哆嗦着摁住断指处,连呻吟都不曾漏出半声,吸着冷气艰难吐字:“谢公子爷!”他只暗自庆幸方才未曾别有他念,以慕容复如今的武功,要杀他就好比碾死一只蚂蚁! “罢了!”慕容复长叹一声,“自今往后,潜伏在夏国的人手直接与我联系。公冶乾,你好自为之!”说罢,慕容复再不看公冶乾一眼,径直拂袖而去。他可以杀公冶乾,但却不愿因为公冶乾的死而使另外三名家臣与他离心离德。 慕容复一走,邓百川与风波恶二人便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扯下袍角为他包扎。 “大哥、四弟,我无事!”公冶乾痛地面色青白,却仍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虽说十指连心,公冶乾的心智却并未因疼痛而混乱。他知道公子爷将潜伏夏国的人手收入手中,并非为了防备他滥杀无辜,而是为了防备他叛变。 风波恶咬着牙不说话,邓百川却叹息着道:“二弟,公子爷雄才大略赏罚分明,眼里容不下一粒沙,你……” 公冶乾面色一变,半晌方道:“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悄无声息地掩去了心中暗暗滋生的一点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手下不听话,生死符、三尸脑神丹、豹胎易筋丸哪个逼格更高? 慕容:如果我没记错,灵鹫宫、日月神教、神龙教最后都叛乱了? 第61章 朝堂新格局 西夏使者与种师道走后,慕容复终于寻到时机,约见此次阻止司马光割让五砦的最后一名功臣——诸葛正我。开封府尹蔡京趋炎附势唯权是从,是绝然不会接受“锦林楼”的状纸为百姓出头向夏人讨公道的。但唯有让诸葛正我出面先接下状纸,再由蔡京借口没有管辖权而驳回,营造大宋官府深深畏惧夏人不敢维护治下百姓的氛围,才能将百姓的怒火挑地最高。 当然,此事之后,蔡京固然被汴京百姓问候了家小,诸葛正我也同样被蔡京骂地狗血淋头。为此,慕容复不得不亲自为诸葛正我斟了两回酒,又安慰他道:“蔡元长此人惯于见风使舵,新党秉政他是新党,旧党秉政他又是旧党。可惜,司马相公性情执拗,怕是看不惯他。我看他早晚要遭贬谪!”慕容复的话却是有历史依据的。宋史记载,司马光为相后纵使蔡京百般讨好,却仍遭台谏官弹劾,说他“挟邪坏法”。司马光未曾为他出头说项,蔡京遭弹劾后不久便去职离京。 见公冶乾,那是惩处属下,地点自然选在了阴森冷酷不见天日的刑堂。见诸葛正我,却是知交好友小酌谈心,于是慕容复身处的环境霎时又变成了鸟语花香景致错落的花园凉亭。诸葛正我却好似一早得知了什么消息,打趣地睨了坐在慕容复身边的乔峰一眼,方叹道:“蔡京小人,尚未得势,不足为虑。我只是感慨,为何夏人在我大宋打了人犯了法,开封府竟没有管辖权?” 夏国武士在“锦林楼”闹事虽说是慕容复刻意安排,可朝廷在拒绝归还五砦之后俱有志一同地遗忘此事,这显然十分诡异。若非诸葛正我提醒,乔峰也想不起这条来。他身在江湖,一时也弄不懂这管辖权的深意,不由沉默地望向慕容复。 慕容复摸着杯底轻声为乔峰解惑。“根据以往的规矩,外藩属国国人在大宋犯法,只要该国使者请罪求情,为显朝廷仁义大国风范,一般都是稍稍申斥几句,便将犯人交由该国自行处置。这一回,大约是事情太小,是以连请罪申斥这走过场的流程都被朝堂诸公给抛诸脑后了。” 乔峰闻言不由蹙眉道:“自行处置?要夏人为了汉人处置自己人,岂非缘木求鱼?”他顿了顿,忽而又福至心灵地发问。“这是不是意味着,纵使夏人在我大宋杀了人,我们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见乔峰明白了这道理,慕容复不禁苦笑着回了一句:“乔兄可曾见过大宋官府处置外藩人犯?” “岂有此理!”乔峰当下拍案而起,“这不是拿我大宋百姓给外族做人情?朝廷怎能如此软弱无能?” 慕容低声感叹:“这个……莫约是弱国无外交罢。文人软弱怕死,朝堂诸公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抗战时列强在租界有独立管辖权,哪怕杀了人,也得经由本国法庭审判。至于究竟有没有审判,那就只有天知道。大宋如今虽没有那么弱,可为了所谓的“颜面”,却做出了与后世同样的行为。后世弱,在实力;大宋弱,大部分却是在心气。 “说地不错,当浮一大白!”诸葛正我跟着一拍桌案,高声道。“什么仁义!什么气度!不过是胆小怕事的托词罢了!汉唐时,哪个外藩敢这般放肆?” 慕容复沉默地望着汉白玉桌面上的两个清晰掌印,良久方低叹着道:“五胡乱华、五代十国,俱是汉人的噩梦,要重铸华夏雄魂,鼓舞朝堂百姓向武之心,任重道远啊!” 诸葛正我是个说话头醒话尾的聪明人,当下将眉一挑,了然道:“原来这才是明石写评书排昆曲的真正用意!” 慕容复微微一笑,摆手道:“这些事且放在一旁,眼下我却有个计较与诸葛兄相商。” “何事?”诸葛正我当即发问。 “组建六扇门,独立于刑部与各级官府之外,专管江湖帮派斗争与朝野大案要案。不知诸葛兄可有兴趣?”慕容复正色道。诸葛正我并非科举出身,攀登仕途太过吃力,不如另辟蹊径。“少了各级官僚掣肘,诸葛兄靖安天下的志向亦可更进一步。” 诸葛正我闻言不禁扬眉笑道:“这等机要所在,非官家倚重之腹心不可托啊!”六扇门的组织最早始于唐时,由于脚踩黑白两道权力极大,向来为人所侧目。重开六扇门一事,诸葛正我早不知设想了多久,只是他虽有心借六扇门挖掘江湖人才为国效力,但如今朝廷与官家对他的信任却并不深。 “这却不难。吾师苏子瞻即将回京,届时请老师向高太后推荐,诸葛兄好好准备即可。前有公主失踪,后有百姓冲击开封府,想必高太后也急欲另寻人才守卫皇室安危。”慕容复笑道。 诸葛正我也不与慕容复客气,当下抱拳道:“如此,便多谢明石成全!” 慕容复摇摇头,答道:“你我皆为国出力,当不得你这一谢。却是有一事,请诸葛兄援手。”说着,他伸手指向乔峰。“丐帮弟子无数,不乏满腔忠义的江湖豪杰。六扇门若要延揽人才,不妨多多考虑丐帮弟子。” 慕容复这般为自己考虑,乔峰顿时满腔感动,只扶着慕容复的肩道:“慕容……” 慕容复执起酒杯,沉声道:“前路茫茫,你我各自尽力,无愧于心罢!”司马光的寿数不会太长了,司马光死后新旧两党的党争便会耗尽国家元气。想到这些,慕容复的心中着实焦虑紧迫。历史车轮即将滚滚而下,他这个蝴蝶却实在太小,只能尽己所能,能多放一子便多放一子了。 乔峰与诸葛正我俱是爽快磊落之人,两人互视一眼,一同端起酒杯慨然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月过后,被众人殷殷期盼已久的苏轼终于入京。慕容复与秦观两名弟子照旧至城门外相迎,只是这一回,刚与苏轼见面的慕容复不及寒暄已先跪地请罪。苏轼如今与司马光仍在蜜月期,慕容复在朝堂上怒斥司马光,伤的是司马光的脸面,更是苏轼与司马光的情谊。 苏轼低头望了一阵这个事事贴心的小弟子,长叹一声道:“起来罢!”归还五砦之事闹得这般大,苏轼岂会不知?他虽与司马光是至交好友,可也明白司马光的意见并不是对的。“听说君实在朝堂上急怒呕血,他如今的身体如何了?” “谢老师。”慕容复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太皇太后曾遣太医为相公诊治,近日相公已开始理政。” 苏轼沉默片刻,低声道:“君实的年纪也不少了!”他稍稍振作精神,又吩咐。“先不回家,去相府。明石,你不用跟着,让少游陪我去即可。” “是!”慕容复心知苏轼不要他陪是对他的爱护之意,唯恐司马光给他脸色瞧。这便跳下了马车,吩咐车夫先送苏轼去拜见司马光。这次师徒相见,苏轼并未对自己有半点苛责,慕容复的心头也是一松。他自信可以直面无辜的鲜血与刻骨的仇恨,但却实无能承担苏轼的失望与乔峰的责怪。 苏轼这一去直至日暮方回,慕容复见他喝地微熏也不敢多问,急忙命人扶他回房梳洗歇息了。却是跟在苏轼身后的秦观尚有三分清明,勾着慕容复的肩道:“明石,老师待你……可、可是没说的了……” 慕容复明白苏轼刚回京便急着去见司马光,那是特地为他去补救请罪,不由幽幽一叹。 苏轼是以礼部郎中的官职被召还入朝,在朝半月,又升起居舍人,如此神速的升官速度朝野都为之侧目。秦观早知慕容复很久之前便已着人安排苏轼回京后的接风宴,眼见苏轼短短半月连跳两级而慕容复始终按兵不动,他心中诧异便忍不住去问了问。 慕容复知道秦观一向对这等世俗小事缺乏概念,见他来问不由吃了一惊。只是一见秦观神色狡黠,慕容复目光一转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无奈道:“如今老师风头正盛,还是过一阵子再说罢。”事实上,慕容复的原计划是等苏轼升翰林学士主持礼部贡举,在太学学士院考试中拔擢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三人,凑足苏门四学士之后再举行饮宴。 “噢!”秦观遗憾地叹了一声,刚扭头要走又忍不住补上一句。“宴席上切莫忘了将‘锦乐坊’的向晚秋姑娘请来!”这向晚秋正是因在《说岳全传》中演绎大陈长公主“凌云公主”一炮而红的名角。“凌云公主”一角端庄妍丽、外柔内刚,可安于后院与夫君诗词相合,可为天下大义持刃诛杀昏君,面对丈夫的精神出轨又善良大度颇有容人之量,这无疑满足了这个时代男人对完美妻子的终极幻想。 慕容复一见秦观那色授魂与心向往之的神情就特别想为秦观的妻子暴起殴打渣男,实在懒得搭理他,翻着白眼走了。如今慕容复的产业已越做越大,诸如饮宴这等小事他早就无心过问,苏轼这次回京却是尚有几件更为重要的大事与他相商。 这第一件事,就是请苏轼为即将在全国铺开的书肆题字。徒弟有求,苏轼自然无有不从,取出笔墨很快就写上了“锦书阁”三个墨汁淋漓的大字。眼见慕容复小心翼翼地将那横幅吹干收起,苏轼忍不住提醒他。“开设书肆虽说有开启民智之功,只是在全国铺开会不会太过急进?” 慕容复一听向来不理俗务的苏轼居然关心起了他的经济之道,也是心头一暖,笑道:“老师且安心,我计划‘锦书阁’所售卖的书籍每本售价控制在一百文上下,不愁没有销路。” 苏轼闻言即刻眼前一亮,如今的书价大都在三五百文以上,若是遇上一些孤本、善本,或者比较偏门的书籍,那价钱更是高昂。家境普通的士子求学,仅买书一项便已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若真能如此,却是大功一件!”苏轼喜不自胜地道,书价便宜便能促使学子上进求学,使大宋文教开化,原是利国利民。“书价定得这般低,能挣着钱么?” “薄利多销。”慕容复随口道,如今大部分的书肆采用的仍是雕版印刷,慕容复要开的书肆却是活字印刷,成本上不知比同行低了多少。“除了四书五经,诗集、文集、各类史书传记乃至传奇话本、技术书籍都会售卖。买书的客人多了,生意自然好做,老师无须多虑。” 苏轼精通杂学思想开放,自然不会认为四书五经之外的书籍俱是无用,当下附和道:“开卷有益,哪怕是话本小说,但凡导人向善,教人读一读总是好的。” “老师说的是。”慕容复应道,“我朝文教昌盛、才子如云,若能将他们的诗词文章付梓成册亦是美事一桩。此事,却要自老师起!” 苏轼早已听苏辙提过慕容复要为他们兄弟二人出版诗集文集一事,如今听慕容复再度提及,他即刻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有一点发愁。苏轼一向丢三落四,自己写过的文章诗赋还得下力气好好整理。当然,后来发现由苏轼整理的诗文集还不如慕容复代他整理的完整,那就是后话了。“除我之外,尚有不少士子学贯古今,若能共襄此事……” 慕容复微微一笑,即刻道:“请老师书信一封,弟子自会派人去与他们相商,润笔方面定然教他们心满意足!”苏轼是当世文坛领袖,能入他法眼的皆是俊杰。有他开具名单,慕容复自然不愁日后的销量问题。 苏轼只当慕容复开设书肆能够教化百姓,是件大大的善事。他却不知,在宋时开设书院讲学、出版书籍售卖,皆是传播自身学术思想的利器。在慕容复的书肆开张后,由于书价低廉,不知挤死了多少竞争对手。那些幸免于难的同行们为求自保只能入伙慕容复的书肆,售卖慕容复想让学子百姓看到的书籍。天长日久,苏轼的文章、思想纵行天下,待那些读着苏轼的文章接受着苏轼的理念逐渐成长起来的学子们科举入朝,他们便是苏轼的天然盟友。 如果说慕容复要做的这第一件事尚算潜移默化的温和手段,那么第二件事就显得极为咄咄逼人了——他打算办一份报纸,一份能够操纵舆论、左右天下大势的报纸。 苏轼听了慕容复的打算只是沉默,许久才沉吟着道:“你就不怕司马相公知道传单一物正是出自你手么?” 慕容复亦是默然,隔了一会方坦然问道:“当年老师遭先帝贬谪乃因反对新法,如今老师仍以为这新法一无是处么?” 苏轼闻言不由哈哈大笑。“我身边的亲眷好友,唯有明石敢如此直言相问!”说罢,他即刻正色道,“当年为师反对新法只因新法扰民,如今却知不可一概而论。比如王相公的免疫法,便是善法。”苏轼因反对新法而遭贬谪,又因新法受人诬陷差点丢了性命。然而即便如此,苏轼却仍能保持一片公义之心,就事论事,不因私怨而蓄意诋毁新法。这般做派,方是君子之风、宰相气度。 慕容复所敬仰佩服的正是这样无私务实的苏轼,当下躬身一揖,回道:“老师处事公道,学生与有荣焉。”顿了顿,又蹙眉补上一句。“然而,学生观司马相公之言之行,只怕没有老师这般的气度。这家国大事,难道是用来给朝堂上的诸位相公斗气的么?” 慕容复这般所言,苏轼登时明白自己的这个弟子不但不怕令司马光知晓传单一物出自他手,反而还要以报纸驾驭民意挟制司马光。“明石,老师是不是不该劝你入仕?”司马光是当朝一品身边羽翼无数,他若要动慕容复,易如反掌。 “老师以为我手段过激?”慕容复黯然发问。 苏轼摇摇头,低声道:“老师知道你一心为公,只是……大道茫茫……” 慕容复轻轻一笑,决然道:“若有朝一日,老师发现学生行事偏颇危害天下,就请老师为民除害罢!”苏轼惊诧地抬头望向慕容复,却见他神色坚定而狠绝,不留丝毫余地,仿佛他要出手对付的是他的生死大敌。“克敌制胜的杀手锏,我会亲手交给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为什么跟学生聊理想都能聊地杀气腾腾? 导演:这个大概是因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吧! 慕容:我堂堂探花…… 导演:慕容公子,你这探花到底怎么来的,你知我知,需要我明说么? 慕容:…… 第62章 废除新法之争 之后数月,大宋天下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正旦过后,健康已大不如前的司马光自知时不我待,一面将自己的亲信党羽提拔入台,一面又联合了吕公著、范纯仁等人上疏请求全面废除新法,力争在自己寿终之前将朝廷的政务恢复到变法之前。 经过朝堂上的唇枪舌战,保甲、保马二法率先被废。接着,又轮到了市易法与方田均税法。 与保甲、保马二法不同,市易法平抑物价,限制奸商囤积居奇;方田均税法括隐出大量田地,增加了朝廷税赋收入,乃是善法。然而这两项新法皆有损富商与士人的利益,因而自颁布以来屡遭攻击。苏轼不愿见这两项善政也被废除,便漏夜前去拜会司马光。 苏轼来到相府时,司马光正在书房会见御史中丞刘挚。而在司马光的案头则摆了一份新近汴京城内大为流行的新事物——报纸。苏轼见状,眼皮轻轻跳了跳,忍住了没有吭声。 一个月前,在与慕容复的一席长谈后,这名为《汴京时报》的新事物就很快出现在汴京的街头巷尾。这份《汴京时报》以油墨印制,共有正反二十个版面,每十日发行一份,每份售价八个铜板,可谓是物美价廉。而其所勘录的内容既有文人雅士撰写的文章、诗赋,又有对各曲艺大家的评价点评,还有汴京城内各色新奇吃食玩物的介绍。由于内容包罗万象,这《汴京时报》很快便风靡汴京,又逐渐向周边扩散。 司马光吃过传单的亏,对这报纸一物的出现自然更加敏感些,是以很快便命家中老仆上街去买了一份带回来给他细细审读。“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低声读过《汴京时报》每一期印在报头的这幅楹联,司马光不由轻声感叹。“办这报纸之人所谋者大啊!” 报纸的出现,实乃跨时代的产物,但摆在司马光的面前,却又是明珠暗投。虽说仁宗时期毕昇便已发明活字印刷术,然而由于胶泥活字容易损坏,印刷所用印墨质量不佳,印出来的字迹并不清晰,是以当时印刷书册主要仍是使用雕版。但雕版印刷制版缓慢,并且刻版容易磨损,使得成本增加,这也是为何书册售价居高不下的原因。 而慕容复所办的《汴京时报》一共只有一张纸,正反两面皆有印刷,却并未有墨透字背的情况出现。并且《汴京时报》每十日就要新出一份,创刊号首印三千份。直至引起司马光的注意,这报纸每份印量已达一万份。在这样巨大的工作量面前,使用雕版印刷显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慕容复办这报纸实际是用了铅块活字,并且调制了油墨进行印刷。而为了保证质量,慕容复甚至还命人改进制纸工艺,并由此为自己名下产业多添了一个利润增长点。 陪坐一旁的刘挚宽慰他道:“这报纸学生也买过几期,除了一些文人约稿,大都写的是风花雪月,相公不必过于忧心。况且,前些日子相公主持废除保甲、保马二法,这报纸还曾为相公鼓吹,这是好事啊!” 司马光闻言却只微微摇头,并不多言。纵使司马光对经济技术之道一窍不通,他也清楚知道宋时印制贩卖书册并无期刊发行号的说法,只要不是诲淫诲盗的书册,印了便印了,哪怕官至宰相也不能随意禁止。如今这报纸看似风花雪月全无威胁,可一旦它将矛头指向自己,它的能量怕是将大于传单。 刘挚见司马光愁眉不展,便又道:“相公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寻个由头,将它禁了也就是了。” 苏轼见司马光面露思索,显然颇为意动,急忙道:“刘中丞慎言!相公返朝便上疏官家广开言路,如今无端禁了报纸,岂非自打耳光?” 司马光眉头一紧又一松,谢道:“多亏子瞻提醒!” 苏轼不敢居功,急忙欠身又道:“下官此来乃是为了废除方田均税法一事。这方田均税法括隐出大量无主田地,增加朝廷赋税,实乃善政啊……” 哪知苏轼话未说完,司马光便已不耐烦地道:“废除新法事关社稷,吾意已决,你不必多言!”说罢,竟扔下苏轼自顾自离开了书房。苏轼这倒霉鬼是司马光一手从火坑里捞上来的,给了他翰林学士的头衔,让他去主持礼部贡举招揽自己的亲信。想不到,他才刚回来,就想着反对自己。苏轼这般不知恩没眼色,司马光不禁大为不满。 苏轼在司马光家讨了个没趣,回到自己家后,直至深夜才将这件事说给妻子听,又长吁短叹:“司马牛!司马牛!”又道,“明日上朝,吾自当据理力争,不可令君实铸下大错!” 王闰之听了却是心生忧虑。当年神宗皇帝主持变法,苏轼就极力反对,不容于新党。如今旧党当政,苏轼又反对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显然又将不容于旧党。如此一来,只怕苏轼在朝堂上的路都要被自己走绝了。王闰之自知劝不了丈夫,便起身去寻慕容复。 慕容复听了苏轼在司马光家的遭遇后也只是沉默,隔了许久,他方叹息着道:“若非司马相公,老师如今还在汝州吃沙子。明日朝堂上,老师若与司马相公相争,世人绝不会夸赞老师仗义执言,反而会骂老师忘恩负义。” 苏轼闻言立时一惊,当下叫道:“我虽受君实恩惠,却不是卖给了他。怎么连实话也不能说了呢?” 慕容复笑了笑,没有答话。在真实的历史上,苏轼一面拍灭了新党妄图复辟的阴谋,一面又对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叽叽歪歪,他名气又大说的又是大实话,教人无可辩驳。结果新旧两党全都恨他入骨,弹劾他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逼得太皇太后不得不将他下放去了杭州。 慕容复与苏轼对视许久,见苏轼始终神色坚定不依不饶,便道:“老师既称司马相公为‘司马牛’,当知他的执拗不下于‘拗相公’王介甫。纵然明日老师与司马相公针锋相对,老师以为能说服他么?” 这一回,苏轼却只沉吟不语。 慕容复微微一笑,又道:“若是……学生敢打包票,此事定有解决的办法。老师可愿暂时隐忍,图谋将来?” 苏轼不明所以地望向慕容复,却见慕容复的目光扫向了手边的报纸。“我办这报纸,可不仅仅是为司马相公废除新法鼓吹的。”新法的得失,各利益集团都有各自的看法,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未必能有胜负。但是,数据却是不会骗人的。市易法的推行繁荣了市场,使商铺牙行盛行;方田均税法增加了税赋收入,朝廷的用度日渐宽裕。若要废除这两法,多余的劳动力如何安置?减少各部预算,大臣们又可曾愿意?这些问题,都需要司马光来解决。 苏轼了然道:“你要将这报纸进呈御览?” “不是我,但总有别人。”慕容复区区八品官,连参与朝会的资格都没有,哪有机会将报纸进呈御览。但新党党魁章惇尚未被贬,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为何不是为师?”苏轼讶异地发问。 “老师,您真想不见容于新党也不见容于旧党么?司马相公因为反对新法在洛阳谪居整整十五年,废除新法已不仅仅是国事,更加是私怨了!”慕容复沉声道,“我知老师向来当惯了公孙杵,但如今的情形,唯有程婴才能救天下啊!” 苏轼猛然一惊,当下为好朋友辩驳:“君实不是这等气量狭窄之人!” “他若不是气量狭窄,就当明白市易法与方田均税法的好处;他若不明这二法的好处,只是人云亦云,那他又有什么资格任这宰相一职?”慕容复即刻回道。 纵然苏轼一向雄辩,此时竟也被学生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之后,他才郁郁寡欢地道:“但愿你这报纸当真有用罢!” “老师,为今之计,唯有尽人事听天命,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慕容复苦口婆心地劝道。见苏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才暗松了一口气。司马光的寿数将终,司马光一死,旧党之中再无一人的声望可与苏轼相提并论。能不能问鼎宰执之位,只看这一局了。 翌日,司马光果然上疏请废市易法、方田均税法。此时司马光在朝堂上风头无两,举朝无敢言者,唯独章惇上疏驳斥司马光对二法的攻击。太皇太后见两人争论不下,便又问起了自己偶像的意见。 苏轼受了慕容复的告诫,千辛万苦方忍住了出声反对司马光的冲动,只沉默地向太皇太后与官家深揖为礼,又转而向司马光一揖,扬长而去。苏轼有此举动,朝堂上下顿知苏轼并不认同司马光,只是碍于司马光的情面不愿多言。有苏轼带头,朝堂上一些原本摇摆的大臣们也态度暧昧起来,不愿明言是否支持废除此二法。 朝议连拖数日,一份《汴京时报》终于走进了章惇的视线。章惇阅读这《汴京时报》原本只为解闷,不想报纸上所撰社论直让他拍案叫绝,他当即携报纸入宫求见太皇太后与官家。第二日的朝会上,章惇精神抖擞,当面向司马光质询了报纸所列的三个问题。其一,市易法一旦废止,朝廷如何平抑物价?其二,方田均税法一旦废止,税赋收入将大幅减少,朝廷如何养民?其三,因二法废止而裁撤下来的剩余劳动力如何安置? 这三个问题司马光一个也不曾想过,只咬紧了一条不松口:二法与民争利,又有恶吏徇私枉法,乃是恶法! 章惇悠然一笑,朗声道:“百姓开门七件事唯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朝廷每日里处置的国家大事又岂止七件?文治武功、救灾扶困、养民拓荒、铺路架桥、稼穑行商,哪一件不要钱?司马相公只知二法与民争利,却不知一个穷朝廷如何支撑得起这河清海晏的天下?所谓藏富于民,只怕是给那些虎狼般的异族养了一群待宰的肥猪!至于吏制不清,规矩之外情弊在所难免。如何澄清吏制,正该相公所谋。若因吏制不清而因噎废食,岂非笑话?” 章惇这番话与那报纸社论参差相拟,直将司马光堵得一噎。只因朝堂之议相持不下,高太后不得不无奈宣布暂缓废止市易法、方田均税法。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到上疏废止免役法时,司马光终于做足功课又选了一个报纸刚刚出刊的黄道吉日,历数免役法五害,请求恢复差役法。这一回,苏轼仍旧一言不发,由章惇当了孤胆英雄。官司一直打到太皇太后的前面,免役法是否彻底废除尚未有决断,司马光却已洞悉章惇的性格弱点,故意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激怒他。性情暴躁的章惇果然中计,因言行无状恶了太皇太后,被贬出朝任汝州知州。 随着章惇被贬出京,新党在朝堂中的势力已被旧党连根拔起。司马光踌躇满志,下令五日之内尽废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免役法自熙宁三年开始实施至今已经有十六年,司马光要求在五日之内尽数废除显然操之过急,甚至可说是乱政。一时之间,满朝上下异议者众,唯有开封府尹蔡京令行禁止,汴京百姓则怨声载道。 慕容复一面暗恼章惇战斗力不足,轻易就被司马光坑了,一面又安排人手收集开封府废止免役法的种种不法之事,打算将其勘录在报纸上设法上达天听。而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近日来精神颇有萎靡的苏轼却忽而给他传来一条消息——即将前往汝州赴任的章惇希望在临行前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老师,关于要不要全面废除新法的事,你能闭嘴么? 苏轼:嘤嘤嘤!我说大实话也不行么? 司马:擦!早知道你会反咬我一口,我就该让你接着在火坑里蹲着! 第63章 合纵连横 传过口讯的苏轼并没有急着走,反而一脸诚恳地向慕容复请教:“子厚见你所为何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不应该是你来告诉我么?慕容复沉默半晌,以同样诚恳的态度回道:“老师,我与章大人不熟!”非但不熟,更加一直有意避免与此人接触。慕容复是知道章惇此人的,也曾读过他的不少轶事,深入分析过他的性格。章惇此人才大志高、刚愎自用、睚眦必报,宁可他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他,如此枭雄人物,实在不是好基友的人选。 苏轼也好似醒悟过来他的问话并不妥当,略有扭捏地提醒道:“为师与子厚相交多年,子厚此人性情桀骜,你与他相处切记恭谦。”苏轼实在是个天生的八卦王,未免学生无意中得罪了章惇遭他记恨,又将“章惇书绝壁”的事翻出来说了一遍,最后感叹。“子厚是连身家性命都不顾惜的人,必能杀人!” 慕容复见苏轼面露关切,顿知苏轼的内心深处对这位好友亦是十分忌惮。只是他为人旷达不拘小节,是以并不自知。慕容复虽不愿与章惇深交,却并非畏惧于他。此时见苏轼担忧,他不由轻轻一笑,打趣道:“老师,学生也杀过人!” 苏轼深知这个学生比自己靠谱百倍,见他神色轻松便也跟着放松下来,又道:“太皇太后已应允了建六扇门一事,明旨这几日便会下来。” 建六扇门一事全靠苏轼用自己强大的魅力为诸葛正我说项,慕容复急忙躬身一礼。“多谢老师!” 苏轼摇摇头,颇有些欲言又止地道:“你这位朋友,诸葛大人……若非我也亲见过他,几乎要以为他是……他……” “以为他是佞幸?”慕容复微笑着为苏轼未出口的话补全。六扇门由朝廷中旨而设,虽隶属刑部,但刑部并无管辖六扇门办案的权利。而六扇门成立之后主要办的都是朝野的通天大案,这种部门的确很容易被人当成是谄媚皇家的鹰犬走狗。“老师,诸葛兄性情刚直,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他绝不是那种人。” 苏轼也知诸葛正我不是那种人,幽幽叹道:“蔡元长倒行逆施早犯了众怒,纵然没有你收集的这些证据,他也会遭弹劾,开封府尹他是做不下去了。相比执掌六扇门,难道不是在开封府坐堂更好么?” “老师,以诸葛兄的才干,区区一个开封府实在是太小了!”见苏轼面露诧异,慕容复便又露了两句口风。“如今太皇太后垂帘,朝野靖宁,能有什么大案?诸葛兄在江湖上颇有人脉声望,与其教那些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无事生非,不若将他们联合起来为国效力。” 苏轼闻弦歌而知雅意,即刻道:“你是指那些异族?” 慕容复点点头,沉声道:“辽国占据燕云,犹如扎在我大宋背上的芒刺。夏国向来在我大宋与辽国之间首鼠两端,似搅屎棍一般,着实可恨!我还听闻近年来,青唐之地也不甚安稳,吐蕃蠢蠢欲动。我大宋如今的情势看似河清海晏,实已危机四伏。眼下朝廷抽不出重兵来,不如废物利用。与其让那些江湖人闲来无事争那天下第一的虚名,不如将他们发配边关,或刺探军情、或潜伏异族从中挑拨,若真能做出成绩来,他日青史留名,岂非美事一桩?” 苏轼的眉头微微一皱,轻声道:“你有这个想法多久了?” “自打当年在征伐路上见识了西夏一品堂的手段,学生便有此念。”慕容复坦然回道,又在心中默默地补上一句:并且我已经在西夏在安插了不少棋子,只是我识人不清,这最重要的棋子出了一点小问题,让我不得不提前考虑第二道安全措施。 “诸葛大人明白你的想法吗?”苏轼又问。 “诸葛兄是个聪明人,待水到渠成,他自然明白。”慕容复笑道。 苏轼长长地叹了口气,欣然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明石,二十年后,这朝堂宰执必然是你!”苏轼与王安石、司马光二人俱已相识经年,这两人虽说对待新法变革的态度截然不同,但本质上皆是果敢毅勇之士。然而作为一国宰执,苏轼却总隐隐觉得他们欠缺了些什么。直到慕容复考上探花,根据朝廷官员不得化外贩鬻的规矩,慕容复将他在海外的买卖全部转到王语嫣的名下。苏轼以王语嫣的师公及未来公公的双重身份接触到慕容复的海外产业,又听了儿子苏迈叙述这些年来他在海外的经历。苏轼这才真正明白了他这个学生的手段。慕容复行事常出奇招,犹如羚羊挂角毫无痕迹,看似处处闲子,实则合纵连横左右逢源。一旦图穷匕见,便是大势已成再难转圜。识势、造势,这便是王安石与司马光这两位宰相所欠缺的地方。 偶像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慕容复自然高兴,然而他笑了一阵便又正色道:“司马相公行事偏激,如今的朝堂却仍要老师当这定海神针!” 苏轼正当壮年,返回朝堂自然满腔雄心抱负想干一番事业。只是他毕竟年长矜持,意识到再说下去难免落到师徒俩互相吹捧的恶心局面,便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三日后,慕容复在锦林楼延请章惇。虽说是章惇率先表达了善意,但慕容复区区八品官自然不能厚颜等着章惇掏钱请他吃饭。 两人相对而坐,饮过一杯,章惇却也不急着说话,只四下打量这在汴京乃至全国都声名鹊起的锦林楼。装修之华丽、酒食之丰盛自不必待言,楼下大厅内有一名中气十足的说书人一拍醒木,高声道:“只见岳帅双目如电面沉似水,指着秦桧大声道‘好一个奴颜婢膝贪婪无耻的秦相公!若留你性命,不知将害了我大陈多少血性男儿!左右,给我将他叉下去,开刀问斩!以这奸臣的鲜血,祭我大陈百姓英灵!’” “好!”那说书人话音未落,酒楼内顿时哄然叫好,那响声几要掀翻房顶。不一会,打赏便如流水般端到了那说书人的面前。 章惇见此声势不禁微微一笑,吩咐身边仆从也取了银两去打赏。“老夫偶尔也命家中仆役诵读《说岳全传》,但比起这说书人终究是少了几分气势。” 慕容复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埋头为章惇添了一回酒。西夏国书一事让不少大宋百姓将司马光看做了大宋的秦桧,章惇命仆役读《说岳全传》,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容复是苏轼的弟子,苏轼是旧党中人,大家本不是一路人。然而慕容复这些时日以来的表现,却已令章惇有了不同的想法。“日前,若非有慕容大人的报纸点破迷障,老夫也保不住那方田法与市易法。一直未曾谢过,先干为敬!”说着,章惇端起慕容复为他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慕容复讶然地一挑眉,却见他对面那个身材奇伟的老帅哥一脸平静地望将过来,眼底的清明老辣一点也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所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慕容复也不再遮掩。“下官人微言轻,终究只是摇旗呐喊的无名小卒,冲锋陷阵抵定乾坤还要仰仗大人!” 章惇哈哈大笑气势俨然,教人一望即知不是凡夫。“难得明石与老夫志同道合,如今主少国疑,来日朝堂之上还要靠你我多多操劳!” 慕容复猛然一顿,抬眸望住章惇。对方炯炯有神的双目中尽显延揽之意,显然不是慕容复的错觉。历史上,章惇深受哲宗皇帝的信赖,独相多年秉持国政,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慕容复绝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想到延揽自己,他只能说:“章大人,承蒙错爱,只是学生已入吾师苏子瞻门下,若改弦易辙,怕章大人也瞧我不起。”以章惇的为人,只要不曾纳头便拜便已是得罪。慕容复也实不耐烦与他像两个傻逼也似的绵里藏针大打太极。 慕容复如此明火执仗,显然也大出章惇的意料之外。只见他呆滞片刻,忽而豪爽一笑:“子瞻这份福气,当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然而,老夫却知道慕容大人虽敬佩子瞻,可与他的处事之道却截然不同。” 慕容复摇摇头仍不接招,一五一十地答:“章大人当知,吾师亦不赞同全盘推翻新法。” 事不过三,章惇面色一沉,怒道:“子瞻受了司马村夫的恩惠,这江山社稷早不放在心上!” “章大人与吾师相交多年,应知他心性仁厚不若大人这般果决。朝堂上,老师虽不曾言明立场,但有事自然有弟子服其劳。”慕容复平静地回道。 “你人微言轻,能奈司马村夫何?”章惇轻蔑地道。 慕容复也不动怒,只向天拱拱手朗然道:“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但凡王相公的新法与国有益,下官必然拼死力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章惇的嘴角擒着三分赏识七分冷意,缓缓道:“慕容大人如此行事,就不怕被人说是蝙蝠么?”蝙蝠,在鸟的面前是鸟,在兽的面前是兽。一言以蔽之,反复无常首鼠两端,两面不是人。 慕容复又给章惇续了一杯酒,笑道:“太皇太后信重司马相公,纵然章大人才干远胜司马相公千百倍,太皇太后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此情势,章大人不会不明白,为何不如蔡京一般改弦更张,唯司马相公是瞻以保富贵,反而落得被贬汝州的下场?只因章大人与司马相公之争乃是君子之争,只因政见不合并非私仇作祟。章大人若是见风使舵,那便是小人行径。下官不才,却也只愿行君子之道,不攀小人之风。” “如此说来,我与汝师苏子瞻之间也必有一争!”章惇杀气腾腾地道。 纵然没有我,你上位之后也没有对苏轼这个老朋友有半分客气啊!慕容复暗自腹诽,转口道:“章大人,下官虽不能为大人效力,但有一句话……敌人的敌人,可以暂时是朋友。”慕容复虽得罪了章惇,但暂时还不想与他成为不死不休的仇家。 “敌人的敌人?”章惇玩味一笑,意味莫名地道。“慕容大人何出此言?” “下官一向敬佩章大人,对大人坦诚相见,大人又何必敷衍下官?”慕容复随手翻出三只酒杯摆在桌上,“司马相公、程颐、吾师,旧党表面人才济济实则分为朔、洛、蜀三党,司马相公近些日子操劳过度,只恐寿数不长。待司马相公西去,章大人以为这旧党之中由谁领袖于新党是最好的结果?” 司马光这些时日以来身子日差,章惇自然知道,心里更不知咒了他多少回。慕容复如今有此一问,以章惇的才智更加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只冷笑着答:“刘挚与程颐各个自视甚高,子瞻虽有太皇太后青眼,可惜天真烂漫不识权谋,想要说话算数,怕是难、难、难!” “章大人的话虽不错,但若令另二人掌权,王相公与新党这十余年来的成绩就要被他们抹杀殆尽了!”慕容复诚挚道,“章大人,助人,亦是自助!” 章惇冷笑一声,沉声道:“我看程颐迂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是最佳的人选。”章惇虽被贬出京,但新法未曾全部废除便意味着新法旗帜未倒,章惇手下那些支持新法的官员就不会树倒猢狲散。以太皇太后对新党的厌恶,章惇只要令新党官员上书吹捧苏轼几句,就够苏轼焦头烂额了。 慕容复叹了口气,心道:若我放手不管,任由司马光将新法连根拔起,你还有什么能耐在我面前拿乔作态?偏我不能!想到这,慕容复的面色立时一沉,森然道:“我不会允许!” 章惇被慕容复堵地一窒,不知为何,心底竟冒出些许寒意,隐隐已信了他所言。片刻后,章惇收拾心情,不满地道:“慕容大人这是在要挟老夫?” 慕容复摇头道:“不敢!下官虽不愿与章大人为敌,但却更不愿因党争致使民不聊生。还请章大人三思!” 章惇沉吟一阵,终于道:“我要你的报纸为新法张目!”事实上,章惇一开始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慕容复反而只是个添头。 “可以!”慕容复大方道,“下官愿派工匠传授活字印刷术,助章大人办报为新法张目、于士林扬名。” 章惇一听“士林扬名”四个字眉心便是一跳。在他看来,司马光与程颐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因为在士林中名声甚大,这才“众望所归”了?若是他有样学样,相信无论多久,官家都不会忘了他。章惇受慕容复一言提醒,不由道:“慕容大人,你就不怕来日我夺了汝师的前程?” 慕容复温和地摇摇头:“章大人是个勇于开拓的聪明人,而司马相公、程颐之流则是抱残守缺的笨蛋。家国大事,容得下一百个懂得变通的聪明人,却容不下一个食古不化的笨蛋!” 章惇开怀大笑,问道:“既是合作,有来必有往。慕容大人,你要什么?” “人手!”慕容复毫不犹豫地道,“熟悉新法、长于政务的朝廷官员!”论士林中的名望,苏轼已然刷至满级。如今欠缺的,便是下面能干活的小弟。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章大人、慕容大人,啥感觉? 章惇&慕容:与虎谋皮! 第64章 姗姗来迟的接风宴 新党与蜀党的首次媾和十分成功,章惇得到了能为自己刷存在感的神器——报纸,慕容复得到了朝廷下游真正干活的事务性官员。这些官员曾为新党驱策又并非章惇心腹,以旧党的心理洁癖怕是容不下他们。慕容复能在这个时候代表苏轼这枚政治新星收留他们,无疑是雪中送炭。之后的数年里,蜀党正是仰仗这些牧民官的支持在朝廷的党争中始终立于不败。 不得不说,拥有一名共同敌人的章惇与慕容复的确是合作愉快。就在两人会面后不久,章惇便凭借着慕容复提供的相关数据资料安排人手上疏弹劾蔡京“怀奸邪、坏法度”。刚给司马相公添了三分光彩的蔡京又因废除免役法手段过激以致民怨滔滔,再给司马相公的脸上留了两个巴掌印。 朝廷才贬谪了蔡京,新一期的《汴京时报》又新鲜出炉,连篇累帙地记载了各路地方因废除免役法而引发的纷争抗议。有归还五砦一事的前车之鉴,朝廷再不敢轻忽民意,在各地州府官员陆续上疏请求“废除免役法当缓进”后,便顺水推舟纳谏如流了。《汴京时报》再次第一时间传播了这个消息,而就在百姓欢呼“官家圣明”的同时,年迈的司马相公再次病倒了。 慕容复虽说又有份气病史学界大牛司马光,但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他却并无多大的心理压力。在给苏轼准备了几盒上好的长白山老山参安排了马车送他去探病之后,他便心无旁骛地过问起了给苏门四学士办宴席的事来。 由苏轼所主持的太学学士院考试业已结束,正如史书记载,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三人脱颖而出,得到了苏轼的大力推崇。只因苏轼是这三人的座师,按照官场潜规则,他们便是天然的苏党,亦是慕容复的天然盟友。 元祐元年六月,被秦观惦记已久的接风宴终于拉开帷幕。为了这次的接风宴,慕容复特意请来了“锦林楼”与“锦乐坊”的全套班底,而邀请列席的客人除了通过太学学士院考试的所有上榜考生,还有苏轼、苏辙二人的同僚好友,慕容复与秦观的同年、同僚,以及李格非、李之仪、米芾、李公麟等在朝堂上是散兵游勇,在文坛或画坛上却留下赫赫威名的大牛。 文人饮宴,向来是逼格比酒菜更重要。为此,慕容复花重金在汴京城郊购下了一处园林,引水挖渠搬山移木好生修缮了一番。饮宴时,大伙的装扮俱是轻裘缓带魏晋之风,酒食则以曲水流觞的形式顺流而下。曲调优美婉转生情的牡丹亭只在亭台内遥遥传来作为背景,一干自命风流的文人士子围坐在水渠边谈诗论画相合为乐,俨然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而未免有人如自己一般吟诗作对实在拿不出手,慕容复还悉心安排射、御、数等活动,最后又免不得在秦观的怂恿下亲自上场耍了一套剑法,赢了个满堂彩。 饮宴的后半截,文彦博、范纯仁、苏轼等先后起身侃侃而谈自己的诗文心得与治国理念,慕容复则端着酒杯四处流窜,结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黄庭坚已年过不惑,对《汴京时报》大加赞赏,认为是朝廷广开言路尊重民意的象征。慕容复闻之心喜,当即表示将引荐《汴京时报》的主编给他认识。张耒醉心治学,慕容复几番与他搭话,他都充耳不闻,目光只追随着苏轼的身影。慕容复自知不敌苏轼之魅力,只得悻悻而去。相比之下,出身官宦之家的晁补之显然更懂得如何与人交际,他性情温厚与慕容复相谈甚欢,只是提起在京城的起居用度显然有些捉襟见肘,隐隐有乞补外官的念头。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说的便是在天子身边混个脸熟,升官发财也容易些。真外放了,天下官员数以万计,谁还能记得?慕容复自然不会允许晁补之自毁前程,哪知他尚未开口劝说,坐在晁补之身侧的秦观已然笑道:“有明石在,晁兄还忧心什么经济?”论年纪秦观居长,只是晁补之是元丰二年的进士,秦观却是元丰八年的进士,因而秦观在晁补之的面前也只能是师弟了。 晁补之早知慕容复富可敌国,苏轼苏辙两兄弟与秦观在京城的用度俱是由他打点。并且这次饮宴慕容复也释放了足够的善意,想必也乐意为他承担生活费。只是晁补之为人严谨端方,不愿轻易受人恩惠,便客气道:“在下既受朝廷官职领朝廷俸禄,岂能……” 慕容复轻轻一笑,即刻打断他道:“晁师兄所言甚是,晁师兄身为朝廷命官,经济之道自有官家操心。只是师弟这儿还有些小事想请师兄援手,你我本是同门,师兄不会袖手旁观罢?” 秦观一听慕容复此言,已是微微一笑。却是晁补之与慕容复初初相识,不知他的手段,当下认真问道:“不知有何事需要为兄效力?” “小弟家中有一书肆名为‘锦书阁’,只因经营不善眼看就要关门大吉。小弟素闻老师赞誉师兄文采,今日觍颜请师兄多多援手。”慕容复一本正经地道,“小弟寻思过了,这四书五经每个书肆都有售卖,利润实在不大。所以师兄若愿向小弟的书肆独家供稿,小弟愿给双倍润笔,并且日后‘锦书阁’每卖出一份师兄的文章,我便给师兄三成分润。师兄以为如何?”慕容复深知这些清廉自守的文人气节,与其让晁补之纠结干兼职补贴家用会不会有损朝廷颜面,不如直接跳过这个选项讨论独家供稿的问题。 事实证明,晁补之果然被慕容复的生意经给绕晕了,也不曾想到宋时并无《版权法》出台,反而虚心求教道:“不知何谓‘独家供稿’?” 慕容复拱手一笑,轻声道:“小弟僭越,独家供稿便是师兄的文章诗词若投了我家书肆,便不可再卖去别家,收别人的润笔了。” “独门生意,原来如此。” 晁补之恍然点头。 “师兄既然答应了,明日小弟便着人将合约送往府上。多谢多谢!”说罢,慕容复也不理晁补之是何反应,即刻起身去寻下一个目标。 晁补之在原地呆了许久,直至见到慕容复扔下李之仪又去寻米芾,他才恍恍惚惚地向秦观问道:“我方才答应他了么?” 秦观强忍笑意,点头正色道:“晁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啊!”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等慕容复将场上有价值的客人全部串联,已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李之仪与秦观的诗词切磋方入巷,大伙兴致正浓,慕容复自然不能拂了大家的雅兴,命人在树梢上挂起琉璃灯,不一会又有汴京名妓与“锦乐坊”的歌姬轮番歌舞助兴。 一场饮宴自白昼进行至夜晚,始终声势不落花样迭出,便是不在意享乐的诸葛正我与乔峰都不禁眼花缭乱乐在其中。眼见慕容复忙里忙外,一会安排仆从记录大伙新作的诗词,一会又命厨师在空地上堆起松木准备烧烤,竟是一刻也不得闲。乔峰实在看不过眼,赶忙上前扯住他道:“忙了半天,歇一歇罢。”又塞了一盘烤肉到他手中,“我看你酒喝了不少,却不曾吃过多少东西。” 慕容复也不跟他客气,一连吃了两盘烤肉方笑道:“还是乔兄够体贴!”今日列席宴会的客人不下五十人,慕容复身为主人免不了每个人都亲自招呼一番。若非内功深厚,怕是早喝倒了。 乔峰闻言只是笑着摇头,不等他搭话,诸葛正我已然嗤笑一声,低声道:“斗转星移何等了得,不想今日竟拿来卖艺取乐!令祖慕容龙城泉下有知,非剥了你这个不肖子孙的皮不可!” 慕容复抬眼见诸葛正我神色不善,当下笑道:“诸葛兄,今日能列席宴会的来客多是诗文书画样样了得的千古才子。但凡得他们一字半句,便能换我慕容氏无穷无尽的利润,我岂能不经心?” 诸葛正我冷哼两声,沉声道:“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党争,即是乱政的开端。慕容兄,我一直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 “诸葛兄何出此言?”慕容复讶然道,“今日列席的俱是正人君子,岂是一点蝇头小利所能收买的?” “你……”诸葛正我立时一噎,隔了一会方恨恨道。“那章惇给你的官员名册呢?” 慕容复闻言眉心不禁微微一跳,即刻将目光转向乔峰道:“究竟是乔兄的丐帮人才济济,还是诸葛兄确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六扇门开张不过数月,这么快就将我的底也给摸清了?” 这一回,诸葛正我与乔峰都不答话,只沉沉地望着他。 慕容复见状不由幽幽一叹,用手中的筷子指着不远处的人群道:“时至六月,蚊虫颇多。若非我早命仆役四处捕杀,饮宴至今大伙只怕都忙着打蚊子呢。诸葛兄、乔兄,有人能站在篝火旁侃侃而谈,便必得有人在阴影处对付蛇虫鼠蚁,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诸葛正我与乔峰彼此互视一眼,忽而齐声一叹。 却在这个时候,始终处于人群的中心的苏轼突然将目光转向了此处,扬声道:“明石,你来说!” “是!”慕容复起身应道,施施然走了过去。 刚走入人群,秦观便飞快地将方才的话题复述给了慕容复。“方才老师问我等,随他治学多年,可学到了什么?黄师兄说洒脱、晁师兄说博学、张师兄说正道、我说自然,小师弟,你有什么看法?” 苏轼一生光明磊落又才华横溢,做官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人则宽容仁厚实为正人君子。而在文学方面,他的诗词自成一家主张文章与气节并重,在文章上他又是提倡古文主张文以明道的领袖人物。与此同时,他又精通杂学、忧国忧民,生性疏狂浪漫,是以苏门四学子所言“洒脱、博学、正道、自然”都对。然而,这几个答案显然都不曾得到苏轼的赞赏,这才把自己给扯了进来。慕容复顿时明白,这是闲聊,但更加是一次考校。 若说考校学问,慕容复立时心虚。他对儒家学问向来是实用主义,自从过了科举的鬼门关,是再不曾读过儒家士子眼中的正经书。好在慕容复知道苏轼真正要问的并非学问,而是治政理念。正如历史上,唯有朝云一句“学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才能博苏轼一笑一般,苏轼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他能在学术界有多高的地位,而是在感叹自己壮志难酬未能为民谋福啊。想到这,慕容复不由轻轻一笑,向人群深揖一礼,沉声道:“学生资质驽钝,追随老师时日最短,所学所得与几位师兄相比,不过皮毛而已……” “皮毛为何?”范纯仁在朝堂上见识过慕容复的口舌之利,当即笑着打断了他。 “两个字,务实。”慕容复正色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是谓务实;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亦是务实。正所谓学无止境,学问之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积少成多聚沙成塔,非务实不可做学问。” “如今我等皆在朝为官,要做学问,更要做官。”范纯仁又道。废除新法一事,范纯仁原本大力支持司马光。只是近日来几番纷争让范纯仁看出了司马光在治政方面的幼稚与顽固,这才拉了文彦博来参与这次饮宴。 “读圣贤书忠天子事,保家卫国守土安民更须务实。若为一方父母,这头一年便当靖安地方澄清吏治,使男有分女有归、老有养少有学;第二年便该养农、促工、励经济、重学问;到第三年若能使税赋增长、百姓富足、民风淳朴,方能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官。” “如此为官,可谓是牧守一方,恩泽一地。虽说只是皮毛,却也可庇天下。”范纯仁长叹道。范纯仁是范仲淹次子,自幼天资聪颖,勤学好问。他也曾为一方牧民官,做过不少造福一方的事,却从未曾听过如此提纲挈领的为官之道。虽说谈不上耳目一新,但也的确是拨云见日。“子瞻教的好学生!” 苏轼生性疏阔,慕容复的回答又合他心意,早已是满面笑容。此时见范纯仁也来恭喜他,不由自矜地点了点头,左顾右盼,十分神气。 “有了皮毛,自当有爪牙。”慕容复续道,“文官为皮毛,武将为爪牙。皮毛应丰,爪牙当利,如此方能自保。” 慕容复这一句显然又是剑指司马光不修武备修德政,文彦博与范纯仁俱是历经数朝屹立不倒的老人了,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然而他们二人终究老成,又有文人痼习防备武将,虽知慕容复说的在理,此时也只呵呵一笑不予置评。司马君实一病再病实非良兆,苏轼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举办饮宴,想到日后的朝局变化,文彦博与范纯仁一时皆有些忧心忡忡。 人群外,乔峰远远望着处于人群中谈笑风生的慕容复久久一叹,低声道:“诸葛兄,以我的身份,怕是要陪着慕容一块打蚊子了。” “这些人,用蝇头小利不能收买的,用靖安天下的理想必能收买。”诸葛正我无奈苦笑,“我既入了他的局,也只好乖乖地去为他当爪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范纯仁:子瞻教的好学生! 苏子瞻:O(∩_∩)O~ 慕容复:O(∩_∩)O~ 范纯仁:我收回前言! 第65章 司马相公壮志未酬 饮宴过后,朝堂上司马光仍旧告病,御史杨畏却已再上奏本,弹劾《汴京时报》风闻言事妖言惑众扰乱朝纲,提议禁绝报纸并索拿相关人等交付有司问罪。奏本一上,朝堂上即刻掀起轩然大波。此时章惇已远谪,新党在朝堂上再无声势。可同属旧党的洛党又异军突起,贾易、朱光庭等先后跳出来抨击以司马光为首的朔党禁绝言路蒙蔽圣聪。口水官司一连打了几日,朝堂上正是一地鸡毛的时候,蜀党党魁苏轼突然上了一本名为“报纸管理条例”的奏本,整理二十大项六十小项,从报纸的申办、允许登载的内容直至盈利的计税方式都做出了规定,最后又将监管报纸的任务纳入了礼部的职责范围。 此本一出,哲宗皇帝与高太后皆拍案叫好,直夸苏轼老成谋国,又吩咐他将奏本整理成法规行天下。禁绝报纸一事本为朔党挑起,最后却是蜀党大出风头,朔党上下都觉颜面无光。反而是历史上曾与苏轼掐死掐活的洛党,此时却与苏轼站在了同一条壕沟里。当然,慕容复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等司马光一死,三党的党争便再无遮掩的余地。 散朝之后,苏轼寻到慕容复忧虑地道:“君实并非愚人,你这奏本一上,他便会知晓我与这报纸脱不了干系啦!”原来这所谓的“报纸管理条例”正是慕容复参考后世国家监管报纸出版管理的法令而写,他人微言轻便又借了苏轼的马甲上奏朝廷。 慕容复轻轻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司马相公若是如今还弄不明白,那他连御史之责都承担不起,更何况一国宰执?老师去探望相公时,相公若是问起此事,老师实话实说便可。” 苏轼闻言也松了口气,释然道:“为师与君实本是至交,再要瞒他,心里也过意不去。”抬起头,又拍着慕容复的肩头安抚他。“你放心,君实乃正人君子。你的报纸虽与他意见不合,但他也绝不会携私报复。” “学生明白!”慕容复诚挚道。司马光在指使手下上本禁绝报纸之前竟不曾遣人来收买,如此政治弱智,纵然他真有心报复,慕容复也并不担心。 一个月后,《大宋报纸管理法令》正式出台。慕容复第一个遣人去礼部缴纳了一万贯的押金又自行申报了每年上缴的税金,算是正式在朝廷上挂了号,为《汴京时报》过了明路。日后,但凡《汴京时报》不曾诋毁君王、不曾教唆十恶、不曾诲淫诲盗、不曾偷税漏税,便谁也不能无故禁绝其发行。 慕容复这头才解决了报纸一事,苏轼又匆忙而来,扯着他的衣袖道:“快!快!君实要见你!” 慕容复挥手示意前来汇报工作的仆从退下,又探头瞧了瞧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致,一头雾水地道:“老师,天色已晚,纵然要去拜见相公,也该明日啊!”大宋礼仪之国,从无深夜拜会的规矩。 哪知他话音未落,苏轼的眼泪便掉了下来。“君实……君实不行了,他家中老仆亲自来请你……” “那还等什么!”慕容复赶紧反手捉着苏轼,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他虽说早知司马光的寿数就在这几个月,可如今正式听闻噩耗将至,亦是心下惨然。 二人沉默着赶至相府,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已红着眼在大厅等候。见到苏轼与慕容复出现,他几步上前向两人施了一礼。“家父早有吩咐,慕容大人若是到了,请去卧房一见。” 苏轼这一路前来眼泪就不曾停过,听了司马康的话也哽咽着道:“明石,你去罢。君实,君实必然有要紧的话与你说……” 慕容复无奈地递了一条绢帕给苏轼,向司马康言道:“烦请照料家师。”这便随司马府的家仆向后院行去。 卧房内,司马光刚在仆役的服侍下喝过药,死忠刘挚仍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见到慕容复出现,刘挚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容复视若无睹,上前深揖一礼。“见过司马相公。”慕容复入眼所见,司马光白发苍苍面容枯槁,显然已近油尽灯枯。 司马光吃力地向刘挚言道:“莘老,你先退下罢。” “……是。”刘挚低声领命,临走前又不咸不淡地在慕容复的耳边丢下一句。“听闻慕容大人对为官之道颇有心得,来日宦海沉浮,本官可就拭目以待了!” 慕容复仍旧置若罔闻,待刘挚离开后方又揖了一礼,恳切道:“相公多多保重!”司马光为人固执缺乏政治智慧,可至少但凡他活着一日,苏轼就仍是安全的。他的存在于苏轼而言,好比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虽说挡去了阳光,可也同时挡去了风雨。 “坐罢。”司马光微咳两声,随手指了指床榻旁的一方小凳。待慕容复泰然落座,他又道:“今日见你,原是决定你的去留,想必你心中有数。” 慕容复点点头,满不在乎地道:“下官打乱了相公废除新法的部署,在相公眼中已将下官视为新党,必欲除之而后快。不知去的是岭南哪一州?” 哪知慕容复话音方落,司马光便厉声怒斥:“小人!子瞻如何收了你这小人为弟子!”宋朝的相公们向来自诩君子,行的是君子之政。大臣之间虽因政见不同而有矛盾,但绝不会因此而互相碾压。若司马光当真将慕容复送去岭南这等九死一生的烟瘴之地,那便不是贬谪,而是流放谋害了。司马光自认君子,绝不会如此行事,那自然是慕容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慕容复哂然一笑,坦然道:“相公厚葬了王荆公,荆公泉下有知,自然明白相公的为人。却不知活着的蔡大人与章大人会不会同样以为相公是君子?”章惇被贬汝州,如今还在赴任的路上。至于蔡确,想必已经到陈州了。“相公今日如何待新党,将来只怕新党千百倍地奉还!” 司马光听慕容复提及蔡确与章惇不由微微变色,隔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太皇太后圣明……” “太皇太后已然老迈,而先帝,毕竟是官家的父亲。相公熟读史书,这古往今来,太后垂帘而幼帝不曾与太后生隙的,除了仁宗皇帝又有几人?”慕容复悠悠长叹。历史上,首先被流放去岭南的正是新党党魁蔡确,最终蔡确也的确死在了岭南。蔡确被贬时,范纯仁曾感叹:“岭南之路长满荆棘七八十年矣,今日重开,日后我们难免有此下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两党皆争自己是君子,将对方指为小人,可到最后,这君子小人又有何分别? 司马光沉默良久,忽而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他目视司马光良久方轻声道:“相公明见万里,心里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再问呢?”一个精通史学、写下《资治通鉴》的大学者,他会不懂政治的残酷、人心的狠毒么?慕容复不知司马光究竟太过自负,以为“三不畏”的新党会更加畏惧他本人;还是只想着要当君子,顾念自己的身后名,将争斗留给了后人而已。然而无论他究竟是天真还是自私,新旧党争因他而愈演愈烈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介甫名为变法图强,实则乱法谋私……”司马光恨声道。 “我皇宋立国多年已是积贫积弱,确有变革之必要。荆公本意是好,可惜用人不当施政亦不当。新法虽多有弊端,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你这话与子瞻同出一脉,可惜你见其利,本相却见其害!”司马光固执道。 慕容复哑然失笑,低声自语。“我早知相公固执,却仍妄图说服你,终究也是天真。”他摇摇头,最后振作精神道。“相公要见我,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司马光见慕容复再不耐烦与自己继续这个话题,也是一噎。慕容复身为苏轼的学生,原是天然的旧党,想不到他竟以传单报纸摆弄民意挟制自己,司马光自然生恨。若非吕公著阻拦,怕是将慕容复远谪荒蛮的命令都已送去慕容府了。若非顾念旧党岌岌可危的民心,司马光绝不会见慕容复。却万万没有料到,慕容复是软硬不吃,哪怕贬他去岭南也毫无畏惧。想到这,司马光不由轻轻一叹,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出去罢!”他仰面望天,轻声道。“老夫已竭尽所能,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慕容复知道自己该起身离去,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然而,当他看到司马光那副“老夫已鞠躬尽瘁,问心无愧。”的神情,就很难压抑内心的愤怒。只见慕容复无声地颤抖了片刻,忽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压低声神秘道:“相公难道不想知道《汴京时报》所载报道究竟是真是假?” 慕容复话音方落,司马光立时怒目圆睁,失声道:“难道……”他原已无力倒在床榻上,此时情难自已竟支撑起了半副病骨。免疫法废除后《汴京时报》一连刊登了数篇地方官员暴力废法遗祸百姓的报道,数据翔实证据确凿,教人无从反驳。太皇太后正是因为看了这些报道,才最终决定废除免疫法一事暂缓而行。 慕容复神色隐秘而得意地微微一笑,幽声道:“我慕容家虽说家财万贯,能支应调查员在东京、京西、淮南搜集资料统筹数据。但倘若下官说,我能有这财力将调查员派往各地州府搜集证据,相公信不信呢?” “你!你……”司马光怒指慕容复,那狠厉的目光状若疯狂,几要择人而噬。 慕容复却好似全不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在报纸上的弄虚作假才最终毁了司马光废尽新法的丰功伟业。“想必相公早已着人调查,事关一京两路的报道字字属实,尤其前开封府尹蔡京的所作所为更是令人发指。至于其余各路……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情况只会更糟。相公,《汴京时报》虽违反了新闻报道须真实的准则,但却并未冤枉你。” “你的数据……那些留下名姓的百姓……”司马光艰难地喘着气。 “我把数据写得越精确,相公越相信是真的。至于在报纸上留下名姓的百姓,能留名的,自然确有其人。”慕容复坦然道,“一个完美的谎言,九分真一分假,细节越精准越能让人信以为真。至于各地州府的父母官,大多尸位素餐对治下百姓一无所知,指望他们能察觉报纸作假,岂非缘木求鱼?司马相公,官场规矩向来是瞒上不瞒下,王荆公当年厉行变法却为贪官污吏所欺,以致功败垂成。如今看来,相公与王荆公原是殊途同归。” “吏制……”司马光黯然吐出两个字,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大家都是聪明人,只需慕容复一言提醒,他便已明白废除新法一事之所以难以为继并非毁于慕容复之手,而是因为吏制不清拖了后腿。“慕容复,你可真是个……妖孽!”不过是弱冠之年,就能将官场人心看得这般透彻,将朝局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慕容复冷声一笑,满是无所谓地答:“《中庸》有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国家将亡?妖言惑众!”司马光并未察觉两人谈话的节奏已为慕容复所掌控,听到“国家将亡”四个字也只当他是危言耸听。 慕容复却笑道:“相公可知,将来会如何?” 司马光诧异地望向慕容复,心底无端冒出一股难言的寒意。 “元祐四年,蔡确因‘车盖亭诗案’被流放至岭南新州,两年后,他死在了新州。从此往后,新党与旧党之间的争斗不死不休。元祐八年,太皇太后病逝,官家亲政,启用章惇为相恢复新法。这一回,前往岭南绝地的路上皆是旧党中人,相公虽因寿终而逃过一劫,却差点被人开棺鞭尸。官家寿数不长,只活到了二十四岁便寿终。他死后无子,先帝第十一子赵佶为帝。这位新官家任用蔡京为相,立‘元祐党人碑’纂录党人三百零九人,相公同样名列其中。被刻上党人碑的官员重则关押轻则流放,前途尽毁。至于相公曾赏识的蔡京,谄媚弄权、营私舞弊、迫害忠良、无恶不作,谁敢与他作对便会被扣上同情旧党的罪名,问罪流放。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关外又有女真崛起,新官家在位仅仅二十六年就败光了大宋的家当,国灭被俘,最终受尽折磨死在了关外,史称‘靖康之耻’。相公,大宋快亡了,就在四十年后……” “妖言惑众!非议君父!该当何罪!来人!来人哪……”司马光近乎声嘶力竭地大喊,原本寂然将灭的双眸中透出无可遏制的惊惧来。只是司马光已近寿终生息不足,纵然放声呐喊,这音量也不出卧室去。 慕容复袖袍一扬,卧房内的门窗即刻无风而动瞬间紧闭。“相公,我既然开始了,你何不耐心听我说完?以相公的才学,我若是撒谎,相公必能察觉。” 司马光毕竟老成,见识了慕容复这一手顿知这话题他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当下道:“你说,老夫绝不信你是另一个希夷先生,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慕容复,你今日所言我必会禀明太皇太后,治你之罪!” 慕容复并不在乎他的要挟,又说了秦桧、说了岳飞,说了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昺蹈海而亡,说了灭亡南宋的将领竟是汉人张弘范。元蒙无百年国运,明朝的文官却完美继承了宋朝的党争传统,最终崇祯皇帝吊死在了梅山上。深陷党争泥潭的南明连划江而治都做不到,天下汉人从此剃发易俗为奴为婢。由异族所建的清朝享国二百余载,最后又被大洋彼岸的西方列强用火炮轰开了国门。之后,便是一份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屠杀压榨。百年压迫、百年耻辱,沉重地教人不忍回顾…… “……江宁府……江宁……死了三十万人?……三十万?”司马光颤声道,他年纪老迈皮肉干枯,眼睑已含不住眼泪,此时已是老泪纵横。 “或许更多……”慕容复下意识地想笑,嘲笑这个一手挑起党争的固执老头这副忧国忧民的神情让人厌恶。可不知为何笑未成型,他的泪也滑了下来。“相公,为何汉人总是毁于内斗?异族已秣兵历马虎视眈眈,为何你们还要争文尊武卑,争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争赢了又如何?争输了又如何?家国社稷沦丧至此,我们都是罪人!” 司马光死死地盯着慕容复,久久答不上话来。直至见到慕容复长叹一声起身离去,他终于从喉间艰涩地挤出一句:“慕容复,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重要么?”慕容复最后问道,“相公,你知道我没有说谎。所以,你仍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吗?”说完这句,他便拉开房门,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三日后,四朝元老、当朝执宰,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司马光病逝。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司马相公千古! 司马:慕容大人,是真心话么? 慕容:司马相公,您歇歇吧!你没干好的,我来干! 司马:…… 乔峰:好气魄!不愧是慕容! 第66章 吕公著的新局面 这一回,司马光死在了元祐元年八月初,并没有与奉先帝灵牌入宗祠的日子撞车。然而由于朝廷仍旧指派了程颐负责司马光的祭礼,在司马康是否要出面回礼的问题上,苏轼还是与程颐发生争执,说出了那句千古留名的嘲讽话:“伊川可谓糟糠鄙俚叔孙通。” 程颐为人死板迂腐,是掉入故纸堆中的书呆子。自从任了崇政殿说书,即小皇帝的家庭教师一职后,他更是自命不凡,恨不能天下人都将他视为至圣先贤般膜拜服从,教人十分腻味。历史上,在哲宗皇帝亲政后对这位曾经的老师翻脸无情,不但贬官夺职交地方监禁,更加下令追毁他的全部著作,正是对他曾经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记恨报复。 如今程颐虽不曾因叽歪国事犯下众怒,但他一直以来以帝王师自诩的嘴脸已令大伙生厌。此时见苏轼说俏皮话嘲讽于他,同来参加司马光葬礼的众位大臣都迫不及待地放声大笑,教程颐十分没脸。从此,洛蜀两党之间的积怨争斗便埋下了祸端。 元祐元年九月,官家奉先帝灵牌入宗祠后,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太皇太后拜吕公著为左相;其二,三年一度的官员考评工作结束,国史院编修慕容复被平调至江南西路的虔州虔化县任县令。 吕公著原是四朝元老德高望重,又有司马光临终以国事相托,由他继任尚书左仆射朝堂上下并无异议。可当吏部将调令送至慕容府,苏轼却是暴跳如雷。“你任国史院编修未满三年,这三年大考本与你无干!更何况去的还是虔州?” 慕容复见苏轼怒发冲冠,即刻笑着安抚:“老师勿忧,只要能离开国史院……” 哪知他话说半截,苏轼已然高声怒道:“虔州临近岭南,语言不通、瘴疠横行,这哪里是调任,是流放!流放啊!这是要置我苏子瞻的学生于死地!” “老师,老师息怒!老师,虔州也很好啊……”眼见苏轼面红耳赤,慕容复唯恐他爆血管,赶忙上前为他顺气。 “你放心!明日上朝,为师定会为你讨个说法!”苏轼根本不理慕容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那份调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去。 慕容复无言地看着苏轼肥硕的身形敏捷地消失在门外,良久,他终于把方才要说的话说完:“老师,有话好好说……只要不是留在国史院,其实我去哪都可以啊!”回到古代去修史什么的,这实在是个悲伤的故事。 苏轼果然无愧他嘴炮之王的称号,翌日上朝,他捏着这份调令将自吕公著以降的一众朔党成员全骂了个遍。由于照规矩慕容复的确不该在这次调职,太皇太后又是苏轼的超级粉,朔党上下一时竟被苏轼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苏轼虽说大发神威,御使中丞刘挚却又一力坚持:“吏部虽有过错,但朝廷政令不可朝令夕改。调令既已签发,慕容复仍得赴任。” 眼看刘挚与自己的偶像要掐个你死我活,太皇太后赶忙下令退朝,又将苏轼留下好生安抚了几句,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维护朝廷权威。在后世,高太后被奉为“女中尧舜”,是一名极有政治智慧的女政治家。她虽私心爱重苏轼,却也明白如今的朝堂上朔党势大,是以并不愿因苏轼恶了朔党而遭排挤。 可是苏轼至情至信,听太皇太后这么说,他当即落泪道:“太皇太后,不如让微臣去虔州罢!明石助我于危难之中,我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他去绝地!” 太皇太后叹息着回到后宫,她的孙女淑寿公主又闯了进来,跪地哭求。“祖母,不要让慕容大人去虔州啊……” 淑寿公主正值花期,她的亲事却因为神宗的过世而耽搁了下来。高太后原以为慕容复当殿拒婚后,淑寿公主与慕容复的事便算过去了。想不到,孙女竟从未忘记慕容复。“国家大事,你纵然身为公主,这也不是你能插嘴的!”高太后怒道,“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 随淑寿公主而来的宫女内侍见太皇太后的一双厉眼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登时噤若寒蝉,一个个垂头屏息不敢言声。 “祖母,是朕。”年仅十岁的小皇帝也走了进来,“慕容卿是淑寿姐姐的救命恩人,这件事,淑寿姐姐应该知道。” 自从淑寿公主在金明池救过小皇帝之后,他们姐弟俩的感情已愈发深厚。此时见高太后面露不悦,淑寿赶忙出声道:“祖母,是儿臣缠着官家说的……” “姐姐,慕容卿的去留干系国事。”小皇帝登基未满一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尚无多年后被太皇太后压制的阴郁沉默。听闻淑寿公主欲为他顶罪,他即刻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神色间又是傲气又是不屑。“刘挚的话虽冠冕堂皇,可我们都知道,他是因为记恨慕容卿的报纸伤了朔党的颜面,这才想置他于死地!” “住口!”高太后一拍扶手,怒道。“刘中丞一片公心,你身为皇帝怎能以这等阴私的心思来揣度他?此非为君之道!” 小皇帝见高太后声色俱厉,不由扁扁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孙儿知错。” 高太后见小皇帝梗着脖子一脸不甘心的模样,亦是微微叹息,低声道:“祖母都是为你好。官家,等你长大了你便明白了。”说着,又扭头对淑寿公主道。“淑寿,国家大事,你不该过问,下去罢。” “不,祖母!”哪知一向乖巧的淑寿公主却落着泪拼命摇头。“求祖母开恩,不要让慕容大人去虔州!” 高太后又惊又怒,只道:“淑寿,慕容卿早有婚约,你……” “无论如何,他总救过孙女一命,祖母……”淑寿公主扯着高太后的裙摆不断哭泣。 “祖母,便依了淑寿姐姐罢!”小皇帝也跪地求道,“难道您要天下人都说我们皇家忘恩负义么?”天下人如何看皇家,以小皇帝如今的见识,他其实并不介怀。然而,朔党上下尊奉太皇太后却不把他当回事,这已让小皇帝心生不满。是以,只要是能让朔党不痛快的事,他都愿意去做。 高太后看看情根深种饮泣不断的孙女,又看看一脸狡狯的孙儿,一时竟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高太后并不知晓,就在她与自己的孙儿明争暗斗地交锋的时候,慕容复已上门去拜访了吕公著。 吕公著与司马光年纪相当,脾性却比司马光不知温和了多少。是以,慕容复只在相府外厅将内息运转了两个周天便得到了吕公著的接见。 拜见过后,慕容复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调任的话题。“下官其实并不介意往虔州赴任。”古人缺乏防疫知识,这才视岭南为绝地。但慕容复穿越而来又身负武功,自然不会轻易就因水土不服死在虔州。 吕公著微微而笑,并没有说话。他虽不认同刘挚将慕容复流放至虔州的手段,可显然对慕容复这句打肿脸充胖子的话也是一字不信的。 然而,关于调任这回事并非慕容复此行的重点。因此在简单声明立场之后,慕容复迅速进入了他真正想谈的话题。“司马相公驾鹤西去,然则心愿未了。来日新法如何,不知吕相心中可有成算?” 吕公著听到慕容复提起这个话题,立时面色一冷,怫然道:“这不是慕容大人能过问的。”吕公著虽已知晓利用报纸左右舆论进而影响朝局一事原是慕容复为幕后推手,但他历经数朝资历深厚,仍不认为慕容复能有这个资格与自己坐而论政。 大宋礼仪之邦,纵然绝交,也要不出恶言才是真君子。吕公著这般不客气,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已满面通红喏喏而退。然而慕容复到底是自现代穿越而来,脸皮厚度久经考验,竟全不放在心上,续道:“家师有言,以吕相公的见识定不赞同全盘否定新法。刘程两位大人食古不化,吕相施政多有掣肘,家师可为吕相马前卒。”司马光临终前将国事托付给了吕公著,这使得朝野内外皆将吕公著视为朔党的新党魁。然而大伙却都忘了,吕公著原是寿州人,与北方人为主的朔党并无干系。而在司马光过世之后,朔党上下真正认可的党魁也并非吕公著,而是吕大防与刘挚。正因如此,慕容复相信出于共同的政治理念、出于权力平衡的考量,蜀党与吕公著之间并非全无合作的可能。 慕容复如此开门见山,吕公著不禁微微一怔。司马光过世之后,刘挚、梁焘等朔党成员已多次在自己的面前泣泪表示“必尽废新法,告慰司马温公的在天之灵”。然而吕公著生性沉稳又曾有牧守地方的经历,在政事上不知比缺乏牧民官经验的司马光老道多少。吕公著心知肚明新法虽说多有弊端,但也绝非一无是处。只是他自知自己这左相之位托赖司马光推荐,他本人又与司马光是至交,实不忍违背他的遗愿。 慕容复见吕公著神色犹疑,显然意动,只是一时碍于情面难下决断,当下道:“吕相,为臣者,有能臣与庸臣之分。能臣明见万里力挽狂澜,庸臣人云亦云尸位素餐。为友者,有诤友与佞友之别。诤友仗义敢言光明磊落,佞友花言巧语是非不分。吕相,敢问您是要当能臣,还是庸臣?诤友,或是佞友?” 吕公著勃然变色,正六神无主,却见慕容复又不紧不慢地道:“家师与司马温公亦为挚交,若非司马温公仗义执言,家师至今仍是待罪之身。这份恩义,家师与学生皆铭记在心不敢或忘。然而,家师入京之后却因政见不合数次与司马温公起争执,甚而因此被朔党上下视为叛徒。当年家师反对新法已被新党视为仇敌,如今又恶了朔党,吕相公可知这是为何?” 吕公著长声一叹,慨然道:“子瞻,真君子也!” 慕容复得意一笑,神色间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与敬佩。“相公,人必先忠于家国后忠于友人,为国事披肝沥胆宵衣旰食本是分所应当。至于相公的为人、相公为友如何,千古之下,史有公论!” 吕公著一听“千古之下,史有公论”这八个字只觉豪气顿生豁然开朗,然而他却并不急着表态,反而语焉不详地道:“慕容大人果然得了子瞻的真传,这般口灿莲花能言善道。” “然而下官说的全是至理。”慕容复理直气壮地道,“家师多有牧守地方的经验,如今入朝主政,为吕相助手乃应当应分。” 吕公著胡子一扬,好奇地道:“苏子瞻要当右相?……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老师的意思?” 慕容复漫不经心地一展衣袖,沉声道:“如今主少国疑朝局多变,正是风雨飘摇之时。这个时候,更需要敢于任事之人稳定局面。论资历、论才干,这满朝上下有谁能与吾师争锋?” 吕公著充耳不闻,摇头道:“苏子瞻光明磊落,这是你的意思。慕容复,你多思善谋,汝师若为右相,政事必然出自你门下。” 慕容复哂然一笑,朗然道:“吕相未免太过看轻吾师。仁宗皇帝早已赞过吾师乃宰辅之才,如今问鼎右相之位,不过是名至、实归。况且,下官也早已说过,下官并不介意往虔州赴任。” 吕公著将慕容复打量许久,忍不住感慨道:“世人皆言苏轼在黄州收了一个好学生,想不到……想不到……”吕公著出身簪缨世族,其父吕夷简亦是北宋名相。以北宋时期优厚的公务员待遇而论,吕公著自幼是在富贵乡中长大,钱财于他直如粪土一般。是以,慕容复拜苏轼为师之后以丰厚钱财奉养苏轼,吕公著并不在乎。直至今日见慕容复愿以自身前程换取他的信任,为苏轼谋取右相之位,吕公著终是耸然动容。这般所为,哪里是师徒情分那么简单?简直比亲儿子更孝顺了。 慕容复一脸理所应当地道:“吾师才高八斗、见识卓绝、性情磊落、几近完人,能够追随老师左右为老师鞍前马后原是下官莫大的福分。” 吕公著原本对慕容复颇有几分忌惮,纵然慕容复的话字字句句说中他心事,他也仍对与蜀党合作一事犹豫不决。只是如今见慕容复提起苏轼时那溢于言表的仰慕崇拜,吕公著又不禁暗自失笑,惊觉原来慕容复也不过是个年方弱冠的官场新丁。吕公著毕竟忠忱为国,疑虑忌惮之心一去,便又想起了司马光的临终遗言。 那时,司马光已近弥留,与吕公著说完国事已是精疲力竭,昏沉许久方犹疑着嘱咐吕公著道:“子瞻的弟子……慕容明石……你且看看他的心性,若是能用……若是能用……”话未说完,他便又闭上了双目。 吕公著知道,即便是在最后一刻,对于要不要用慕容复一事司马光仍旧犹豫不决。然而吕公著毕竟爱才,量区区八品官也闯不了大祸,因而只道:“虔州险恶犹如流放,慕容大人,你当真无怨无悔?” 慕容复闻弦歌而知雅意,即刻起身一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切全凭相公做主!” 吕公著登时哈哈大笑,与聪明人合作就是那么心神舒畅,绝无半句市侩阴私之言便已抵定乾坤。慕容复来相府拜见时在外厅枯坐了半个时辰,可当他告辞离去的时候,却是由吕公著亲自送出了大门。 直到踏上马车远远离去,慕容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苦心筹谋多年,他这个蝴蝶终于使历史的进程稍稍偏转了一点方向。司马光未曾尽废新法便撒手西去,吕公著虽德高望重可在朝中却并无自己的嫡系势力。今日慕容复凭口舌之利令吕公著意识到除了朔党之外,他还能选择蜀党为他的打手,并且这个打手更合他的心意。吕公著老迈年高,终究要依仗苏轼来施政。只要苏轼坐稳右相的位置,对新法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能避免历史上因新旧两法的多次反复而引起的国力消耗,进而遏制党争。至于朔党与洛党的蝇营狗苟胶柱鼓瑟,前有掐架王苏轼,后有《汴京时报》的集体智慧,又有何可惧? 作者有话要说: 章惇:吕相,欢迎上船! 吕公著:你为什么也在?慕容复! 慕容复:求同存异,和平共处! 第67章 尚书右仆射与西平县令 在与吕公著达成一致后,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翌日上朝,苏轼正精神抖擞地追着吏部穷追猛打,左相吕公著却不紧不慢地上了一道奏折,打断了苏轼的热情。奏折中言道朝廷政务繁重,自己又年纪老迈精力不足,提醒朝廷该选右相了。 相比金光闪闪的右相之位,区区八品官的去留就不足挂齿了。霎时,朝野内外的关注焦点全都转移到了尚书右仆射的候选人上。仅仅三日,太皇太后的书案便已被各种推荐右相人选的奏章所淹没。总结朝堂诸公的投票结果,呼声最高的共有五人:吕大防、范纯仁、刘挚、苏轼、程颐,其中尤以程颐学生最多风头最劲。这五人皆是一时俊彦,太皇太后也难下决断。 正在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的时候,新一期的《汴京时报》再度出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向来关心国事的《汴京时报》这一回竟未曾立场鲜明地表态支持哪一位候选人,它只是整整花费了五个版面,将五位最热门候选人的简历与政绩一一罗列供天下人检阅品评。 高下立现! 首先出局的正是洛党党魁程颐。未曾经科举入仕,只是在嘉佑四年赐进士出身,从政经验除了一任汝州团练推官便乏善可陈,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收徒讲学。朝野评价:让专业人才继续去干专业人才的事吧! 第二个出局的则是朔党党魁刘挚。刘挚虽说从政经验丰富、履历漂亮,可惜比苏轼年长七岁的他经科举入仕的时间却是在嘉佑四年,比苏轼整整晚了四年。更遑论苏轼曾在嘉佑六年应中制科考试,入第三等,为百年第一。 “如此说来,吕大人与范大人皆以科举入仕且政绩干练经验丰富,为何马兄竟一力支持苏学士?”锦林楼内,一名太学生打扮的青年人好奇发问。而坐在他对面的马兄,正是因在宫门外振臂一呼得到朝廷嘉奖的太学生马涓。 因在正旦期间连日安排《说岳全传》说书,反对朝廷割让五砦的锦林楼同样名声大噪。时至今日,原本只在夜间才客似云来的锦林楼,在上午也一样人满为患,不少青年士子都已习惯上锦林楼饮茶看报议论国事增长见闻。而在这些忧国忧民以国事为己任的太学生中,马涓无疑是其中的风云人物。此时见马涓起身准备作答,整个大厅都因此而静了下来。 马涓四下拱拱手,扬声道:“吕大人与范大人虽说资历深厚、治政经验丰富,然则他们皆是天圣五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精力难免不济。林兄别忘了,吕相公上疏请立右相原是希望有人与他分担繁重的朝局政务。” 发问的林姓太学生即刻做醍醐灌顶状,拱手诚挚道:“受教了!”苏轼仅是知天命之年,正是年富力强,若要分担政务的确比吕大防与范纯仁更加有心有力。更何况即便只是官场预备役,也同样会有早早登台拜相走上人生巅峰的梦想啊! 锦林楼二楼的某间厢房内,诸葛正我抬手给慕容复续了一杯茶水,笑道:“明石这一手果然了得,看来这右相的位置苏学士是势在必得了。”顿了顿,他又叹息。“若是变法之初便能有这份报纸、有这张履历表,又岂会……” 慕容复摇摇头,轻声道:“先帝执意变法图强,朝堂诸公却只求安稳无过,启用王荆公原是先帝手上无人可用。”大宋立国百年冗官、冗兵、冗费,已是病势危重。前有庆历新政后有熙宁变法,并非大宋官家爱折腾,实在是到了不可不变的地步。然而变法首先损害的便是士族的利益,试问他们又如何会支持变法?神宗皇帝身为帝王,手下的臣子不介意换个皇帝效忠,他却不能不介意自己会被换掉,万般无奈之下才启用性情偏激的王安石。结果却因管理不当,搞得天怒人怨,更连累本就苟延残喘的大宋王朝又短命了几年。 诸葛正我并不迂腐,同样也知王安石的变法虽一塌糊涂,但“变法”本身却无可厚非。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又提醒道:“苏学士一旦履职,手上可有可靠的人才?如今朝局险恶,更要小心谨慎,莫要蹈了王荆公的覆辙才是。” 慕容复得意一笑,语调轻松地道:“迈哥儿已为他爹调教准备了五十名会计人才,不日便将赴京。至于朝中,有吕陶、上官均、黄庭坚等人在,不用忧心。” “政事呢?”诸葛正我又问。 “什么政事?”慕容复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老师履任右仆射,政事自然由老师与吕相公商量着办。吕相名重能稳住局面、老师又长于组织策划,只要再盯紧了执行环节,朝政必然好转。” 诸葛正我点点头,了然道:“不错,有苏学士为右相,政事本不必忧心。学士善于谋国事却不善谋己身,正该由你为他清除障碍。” “老师心怀天下正直无私,不善谋己身也是难免,只能有事弟子服其劳了。”慕容复亦是一叹,只是观他的神色却并不十分遗憾,反而颇有几分“甜蜜的负担”的感慨。 诸葛正我是早习惯了慕容复这脑残粉的心态,对他乐在其中的神情视而不见,只尽心提醒道:“不善谋己身也就罢了,既然要当右相,总要实至名归,可不能轻易被人架空了。好比这一回,朝野内外不知有多少官员士子为程颐鼓吹,若非你的报纸,他当右相的呼声本是最高。可苏学士那边,连为他上疏说话的官员都屈指可数。” 慕容复闻言即刻挑眉笑道:“大统领这是在教我结党自重?你放心,我早有安排。待我离京,我在城郊置的山庄就留给老师当别业。日后,三月一小宴五月一大宴,逢年过节都邀约朝廷官员名流士子谈诗品画论道问政。天长日久,不党自党。大统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大统领就不爱听!”诸葛正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慕容大人,在下已授了六扇门大统领的职衔,监察百官便是职责所在。在下虽受蜀党恩惠,但若是日后蜀党成员贪赃枉法,在下一样会秉公办理,这就有言在先了。” 诸葛正我如此郑重其事,慕容复也跟着拱手一礼,坦然道:“正该如此!你我之间虽有私交,但国法不容践踏。大统领身居要职,该为官家与天下百姓负责,他日蜀党下上若有不法之事,大统领不必容情!” 两人再度达成共识,不由相视一笑,同时举杯将自己面前的清茶一饮而尽。 百姓与士子们对右相候选人的评论很快经由朝中大臣的上疏上达天听,这日下朝后高太后私下将文彦博、吕公著二人留了下来,商谈拜右相之事。 “之前为了拜相之事闹地满城风雨,仿佛不拜程颐为相,这大宋国祚就要断绝。如今看来,程夫子名声虽隆却不善实务,也就不必再提了。至于另外的四位大人,各个才德相匹,不知二位爱卿有何高见?”太皇太后手边摆着一份《汴京时报》神清气爽地问道。 程颐自从任了崇政殿说书一职后便每以师道自居,不但死死管束着小皇帝,连对高太后也一样指指点点,认为高太后不能在小皇帝生病时独自临朝问政。接着,他又开口抨击国子监条例制度、对朝廷政事及各部官员说长道短,把满朝上下都得罪了遍。如今见程颐出局,何止是高太后一人高兴,朝堂上下几乎人人都觉心头吹过了一缕清风。 高太后有此一问,文彦博与吕公著立时明白,高太后是打算有所决断了。文彦博官至平章军国重事,德高望重,自然首先由他说话。只见他沉吟了一阵,缓缓道:“禀太皇太后,微仲与尧夫俱是老成谋国之人,子瞻才干卓越政绩突出亦是俊彦。”至于刘挚,文彦博听闻他近日与御史杨畏颇为亲近。杨畏此人虽有才辩却嗜好纵横学,惯于见风使舵又好功名富贵,文彦博颇有不齿。 到了文彦博这般地位,他不做评价已是一种评价。高太后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吕公著。 吕公著上前一步,斩钉截铁地道:“太皇太后,依微臣之见,苏子瞻更加适合。” 高太后深知吕公著为人沉默寡言,但言必有中,不由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为何?” “臣已老迈,微仲与尧夫也有六十了,纵然此二人为相,想必操劳不了多久啦。与其让一群老人占据要职,不若及早提拔新晋悉心培养。由苏子瞻边学边做,臣等从旁指点,来日也好避免人才断层难以为继。”吕公著沉声道。 吕公著此言一出,文彦博亦勃然变色,忙躬身道:“太皇太后,吕相所言甚是!今日我等培养苏子瞻,日后苏子瞻再培养他人。如此绵延不绝,方是大道。”吕公著的话实则揭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道理,即人才梯队建设。唯有各级人才源源不绝,才能使得政事贯彻始终,不至人亡政息。此时此刻,文彦博不禁想到了他的老朋友韩琦。前宰相韩琦三朝为相、策立两帝,为臣子他已做到了极致。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他的强势,使得很多有前途的臣子再无历练出头之日。待他辞相,年轻的神宗皇帝手上无人可用,胡乱拜了王安石为副相,以致朝政乌烟瘴气。 有文彦博一言提醒,高太后也明白了过来,叹服道:“吕相公深谋远虑,实乃国家之幸。” 吕公著急忙躬身一礼,连称不敢。事实上,若非慕容复提醒,他也想不到人才梯队建设的问题。慕容复于政务这般老辣实乃天授,他日由苏子瞻培养出来的新宰相必然是他这个学生。只是慕容复这般年轻,这中间又该由谁来接手呢?想到这,吕公著不由暗自发愁,见识了慕容复的眼界谋略,再看朝堂诸公他不免感觉人才难得。再转念一想,这该是慕容复自己操心的事,他不禁又自失一笑,心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数日后,朝廷颁下诏书拜苏轼为尚书右仆射。自此,苏轼创造了一个空前的奇迹,在短短两年之内,从一名没有编制的民兵副队长步步高升直至一国总理。右相之职花落苏轼实乃爆冷,不但在朝中势力极大的刘挚不敢置信、在士林中名气极响的程颐不敢相信,便是连苏轼本人也不能相信。苏轼自知在朝中根基不稳,不容于新党又不容于旧党,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最后竟是自己得了右相之位。他一头雾水地拜谢了官家与太皇太后,回到家中将这消息与自己的家人和学生分享,又迫不及待地吐露了心中疑惑。 他的妻子王闰之只是温柔以对,并不因丈夫骤得高位而欣喜忘形。无论苏轼在官场上是否得意,这都不会影响她对丈夫的一片深情。 弟弟苏辙实在不放心苏轼这个大嘴巴,再次不厌其烦地提醒道:“兄长既为右相,日后更当谨言慎行。” 苏轼做了一个无奈又顺从的表情,转头望向他的几个弟子。苏门四学士今日群聚慕容府,他们与慕容复相处已久逐渐了解他的实力并信服他的能力,心中已隐隐视这小师弟为马首,此时便也有志一同地望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慕容复笑道:“老师,当年荆公决意变法,罔顾民意,遗祸无穷;而温公立志尽废新法,同样罔顾民意,是以天下人人反对。如今朝廷拜老师为右相,想来是已然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不急不躁缓缓而变的道理。” “不错!这天下哪有一无弊端的制度?关键,还是要看如何施行啊!”苏轼感慨道。 “老师既已拜相,正该以天下为己任。无论是荆公之法抑或温公之见,都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慕容复又道。 苏轼瞬间挺了挺胸膛,慷慨道:“为师自当经世济民,鞠躬尽瘁!” 秦观见状无奈地瞥了身侧的张耒一眼,轻声道:“我早说了,还是明石最能哄老师开心。”几句话就让他忘了深究这个宰相究竟如何而来。 张耒半张着口,半晌,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后,黄庭坚与晁补之也跟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却是苏轼仍意犹未尽,再度问起了慕容复的去向。“为师听闻吏部新的调令已下来了?” “正是,”慕容复回道,“正要回禀老师,学生不日便将启程前往西平赴任。学生不在京城,老师再留在慕容府未免遭人话柄,好在老师的府邸业已装修完工,老师随时都能搬去入住。至于我这府邸……”他四下环视了一遍苏门四学子,“诸位师兄但住无妨,只是麻烦黄师兄为我照料一二。” 京城房价高昂,黄庭坚等四人又不愿收慕容复赠送的宅院,是以至今仍留居慕容府。慕容复有这小小要求,黄庭坚即刻道:“师弟放心。” 却是苏轼急道:“怎么是西平?我明明说的是上海!”西平地处兰州以西,长年在西夏治下。直至元丰五年李宪收复兰州,夏军难守西平,这才退守西凉府。然而西平地处偏僻与夏国、吐蕃相邻,当地又多有异族杂处,这个地方于大宋而言本是名复未复。而慕容复将自己海运生意的据点定在上海,苏轼以为只有去了那里,他才是龙归大海如鱼得水。 去西夏防线本是我自己的意思,不过把我送去西平,应是痛失右相之位的刘挚在泄愤了。慕容复轻轻一笑,只道:“老师,西平既已重归大宋治下,学生去赴任也是正理。老师不可再为学生争执,以免天下人非议老师滥用私权任人唯亲。” 苏轼刚起了这个念头就被慕容复打消,不由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慕容复一脸坦然地道:“学生官职低微,留在朝堂也不足道。不若离京赴任,治一地则使一地靖宁富庶。然后以小至大,逐步落实老师的政策,改善百姓的生活。届时,老师居于内而学生居于外,内外呼应,则大事可成!” 慕容复有此说法,苏轼再无可辩驳,许久方长叹道:“终究是为师连累了你。”苏轼虽对党同伐异阴谋诡计打击报复不屑一顾,但他却实在不是个蠢人。 “老师何出此言?”慕容复诚挚道,“若非老师,学生至今仍浑浑噩噩虚掷光阴。今后学生在地方若有几分功绩,皆因老师教导有方。唯一可憾者,日后拜读老师新作总要晚上数月了……” “说起来,昨日我写了一首新词……”慕容复有此一叹,苏轼登时满脸兴奋地提起了他的最新作品。 眼见之后的谈话进入垃圾时间,历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苏门四学士不由彼此互视一眼,惨然而笑,心道:看来这最受老师宠爱的弟子的位置,我是永远不必再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吕大防,字微仲。范纯仁,字尧夫。 注2:西平县的具体位置大约是在现在的西宁。 慕容:总算从国史院这个坑死人的地方爬出来了。 苏轼:徒弟,为师舍不得你! 慕容:老师,学生也舍不得您! 苏门四学士:…… 第68章 启程 鉴于北宋时期糟糕的交通水准,吏部给了慕容复足够宽裕的时间前往西平,而这也使得他有充足的时间来安顿京城里的一切事务。 在离开京城前,慕容复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带着苏门四学士同去拜会《汴京时报》的主编。马车一路来到相国寺附近在一处远离人群的宅院前停了下来,待五人自马车上下来,黄庭坚一抬头便见到一块有写着“汴京时报编辑部”几个大字的簇新门牌悬在大门左侧。 “这里便是《汴京时报》的主址所在,相国寺附近人流如织,把地方选在这是为了方便别人来投稿。哦,忘了告诉几位师兄,《汴京时报》自上一期开始便正式接受各方投稿,稿费从优。”慕容复一边说,一边将几人引了进去。几人走马观花地将整个编辑部的布局都看了一遍后终于来到了主编办公室。 主编办公室内已有十多名青年士子恭候,见到黄庭坚出现,他们一起拱手道:“见过主编。” 黄庭坚对《汴京时报》的主编钦佩已久,今日此行主要目的便是为了拜会主编。这时见房内的这些青年士子竟称他为主编,他不由愕然地望向慕容复。 慕容复笑道:“不瞒师兄,今日之前《汴京时报》并无真正的主编,通常是由我定下每期报纸主题,大伙集体创作。但今日之后,这主编之位便有了归属——正是师兄!” 慕容复话音方落,那十多名青年士子便已迫不及待地上前直抒己见。 “主编大人,在下是社会版编辑周筹。社会版新闻繁多,在下要求多加两个版面。” “在下是时政版编辑黎牧斋!时政版才是《汴京时报》的根基,要加也是先加我们!” “在下是广告版编辑钱大通,没有广告收入,大家都要喝西北风去。我坚决反对压缩广告版面!” “庸俗!俗不可耐!主编大人,在下是教育版编辑……” 待黄庭坚送走那十来个口才了得上蹿下跳的编辑,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只见他满面怒容地转向正在一旁与秦观等人悠闲茗茶的慕容复,咬牙道:“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复随手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汴京时报》原是小弟名下产业,在黄师兄赴京之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是以主编之位长期悬空。小弟不日又将前往西宁赴任,诸位师兄中唯有黄师兄见识广博、文采了得、性情沉稳,最适合这主编一职,小弟不来拜托你还能拜托谁呢?” 黄庭坚半晌没有说话,原本黑沉的面色一会转青一会又转红。他是性情沉毅直爽之人,实在受不了慕容复的戏弄。 慕容复察言观色,也好似看出了他的不快,黯然道:“师兄看来并不乐意?……罢了,小弟再想想别的法子罢。大不了,这报纸也只能关门大吉。” 黄庭坚知道慕容复说的话多半又是假的,只是他本人着实欣喜于报纸的存在,不敢赌这个可能。忍了又忍,终是挤出一句。“我愿意……我愿意,当这主编。” 慕容复闻言即刻起身揖道:“如此便谢过师兄了!”顿了顿,又道。“师兄,我等虽被刘挚、程颐等视为蜀党,但我这报纸却并无党派之别。公开接受投稿便是这个道理,只要说的有理,无论投稿人是谁,我们都登。须知,言为民声方可不败。” 黄庭坚听了“言为民声”四个字这才面色稍霁,委婉道:“明石何不早说请我当主编?反而骗我,说是为我引荐主编,教我空欢喜一场。”难为我还特意写了一阙词打算用来结交主编,现在也只能放自己的诗集里了。 “明石年纪尚幼,哪有事事周全的道理?如今这般已经很好了。”在场的五人中属张耒性情最是宽厚,当下笑着为慕容复打圆场。张耒与慕容复相处越久便越发感觉出慕容复骨子里与老师相同的天真无邪来。区别只在于苏轼无论对谁都是一般的纯粹赤诚,慕容复却唯有对着真正亲近信任之人才会如此。 慕容复又笑着对张耒拱拱手,转口道:“还有一事,正要求张师兄帮忙。” “何事?” “是这样,老师的相府我已经打点妥当。以我对老师与师叔的了解,他们多半会同居相府,这样一来原本给师叔准备的宅院就算彻底空下来了。所以我想,能不能移做他用,当然宅院还是归于师叔名下。我打算建一座藏书楼名为‘东坡阁’,汇聚天下之书供世人阅读。这藏书楼的管理工作,想请师兄挑起来。师兄以为如何?”慕容复正色道。 “藏书楼?汇聚天下之书供世人阅读?好事啊!师弟,这是好事啊!”如今士林之中也有人凭喜好藏书,然而多半只供私人翻阅,并不借阅他人,更遑论“免费”二字。张耒自幼精研学问,慕容复要他管理这可以公开借阅的藏书楼,张耒哪有推辞的道理?“皇家虽说也有书馆,但终究门禁森严,不是人人能去。师弟能免费办这藏书楼教化百姓,功在千秋啊!” “哪有师兄说地这般重要?不过是闲来无事,哄老师高兴罢了。原本师叔的宅院便与老师的相府毗邻,届时我再命人开一角门……老师向来是最喜欢与士林学子聊天畅谈切磋学问的了。”所谓“教化百姓,功在千秋”的功劳慕容复可不敢领,通过这藏书楼为苏轼收揽士林之心才是他的目的。“藏书楼的管理方略小弟已整理了一份草稿,改日便给师兄过目。银钱方面,师兄不必节俭。小弟虽说学问不如人,但经济之道总算尚有几分心得。” 慕容复提起“经济”二字,秦观登时嚷道:“明石,我那《全唐诗》……” “我即将远赴西宁,这编撰《全唐诗》的工作只能全托付给秦师兄和晁师兄了。至于秦师兄在青楼楚馆的消费……”慕容复内心极端复杂地长叹一声,秦观若是正人君子,便没有“两情若是久长时”,没有“漠漠清寒上小楼”。但总是给一个风流淫贼付嫖资却又实在让慕容复心里不舒服,他只能好言劝道:“老师如已官居右相,我们这些当学生的早被世人视为老师一党。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师兄平时做何消遣,小弟不过问。可也别忘了,食君之禄,忠君之忧。” 慕容复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大家都是官场中人,自然都有匡扶天下官至宰执的梦想。如今恩师苏轼官至右相,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极高的起点,大家都不想在这个时候玩脱了。若不然,爬地高摔地重,那就永无翻身之余地了。 苏门四学士中属黄庭坚年纪最长威望最高,他当下点头道:“明石说得是。如今内忧外患,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老师的错处,我们这些当学生的更要谨言慎行才是。少游,你那些无谓的消遣,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依我看,如今民间舆论有《汴京时报》,士林之中老师的声望向来极高。只要老师施政得当,也并非十分危险吧?”晁补之见秦观神情萎靡,急忙转移话题。 “政令下达,关键还是要看执行。只要执行得当,有《汴京时报》在便谁也无法颠倒黑白蒙蔽圣听。若还有小人谗言诬陷,我自会设法与他计较,诸位师兄不必忧心。”慕容复也笑着宽慰他们。 “正是!”秦观闻言登时又威风了起来,理直气壮地道。“只要我把公事处理妥当,我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不该由着我的喜好来吗?正所谓,真名士自风流……” 秦观性情如此,慕容复等四人还能有什么话说?他们只能异口同声地一声长叹,无奈扶额。 时光飞逝,一个月后慕容复总算将京城的事务生意交代清楚,启程前往西平。苏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路将他送出了城。 “风四哥性情鲁直不善交际,待他将藏书楼的事办妥便会回上海跑海运。到时候,我把包三哥调来给老师当管家。我身边那三十名注辇武士就留给老师和诸位师兄,有他们保护,老师出行我也放心些。 “至于别业那边,待包三哥赴京之后自有他来打理,老师只需想好每次饮宴讲学的主题便可。若是老师国事繁忙、分身乏术,几位师兄都可上台讲学交流。此乃文教盛世,将来不但士子能来听讲交流,便是百姓也能来听讲交流,老师上台讲学更要谨慎。 “我已着人请了汴京名医俞方俞大夫去相府供职。干儿自幼体弱,老师的肠胃又不好,有俞大夫为老师慢慢调理,老师可要听大夫的话啊! “李格非李大人有一女名清照,与干儿年纪相仿,听闻才思灵敏慧黠灵巧,老师不妨抽空一见。 “语嫣与阿朱阿碧,我就都托付给老师了。待我到了西平,每月必然书信回来,老师不必忧心。 “我去西平之前会先去一趟上海,老师可有什么话要带给迈哥儿? “老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眼见已走出城外数里,再不回头天都要黑了。苏轼终于轻声一叹,将一直牵在手中的马匹缰绳递回慕容复手中,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人非草木,更何况苏轼的情感一向比旁人更丰沛充实。元丰三年认的学生,眨眼七年过去。他见过慕容复狡黠惫懒的神情,他亲自为慕容复加冠取字,为他高中探花欣喜若狂赋诗数曲,慕容复的表妹成了他的二儿媳,他的弟弟子由慕容复称他为师叔而非小苏学士……他与慕容复的情意何止是师徒,分明是父子。 马蹄声渐次递进,苏轼仰头看了一眼将陪同慕容复远赴西平的乔峰,轻声道:“乔壮士,我把明石交给你了。”慕容复远赴西平,战乱之所九死一生,可他却把身边得用的人手全留给了自己,只要乔峰陪他同行。 乔峰深知慕容复武功了得,实在看不懂苏轼的离愁。只是见学士神色哀伤,他还是万分配合地滚下马来,拱手道:“学士放心!有晚辈在,定护慕容周全。” “那就好,那就好……”苏轼哽咽着点点头,最后又看了一眼慕容复。“记得书信回来,为师……走了!”低头自袖中掏出一方绢帕狠狠擤了擤鼻涕,转头登上马车,掉头离去。 乔峰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至苏轼所乘的马车烟尘散尽,他方回神道:“慕容,我们这就出发吧?” 哪知他话音方落,不远处又有一辆马车烟尘滚滚地自城内杀来。有一个尖细的男声在车上高声叫道:“慕容大人!请留步,慕容大人!” 苏轼一路哭泣着回到城内,他的妻子与弟弟一早便已收拾了行李搬入苏相府,唯有他本人执意要先为慕容复送行,尚未曾看过自己的新住处。 好不容易收了泪,走下马车进入新居。这才走出数步之遥,苏轼又忽而满心疑惑地停下了脚步,四下张望起来。慕容复的品味向来高雅豪奢,苏轼早有心理准备迎接一处雕梁画栋的相府。但如今看来这相府却并非十分奢华,反而这布局摆设令苏轼隐约感觉有几分熟稔却又似是而非。 苏轼的心中正疑惑不解,他的弟弟苏辙竟忽然狂呼狂笑着向他跑来,大声道:“哥哥,这是眉山啊!这是我们眉山老家啊!你看,这一草一木!这房子,这布局……哥哥,我要搬过来与你同住!”原来这苏相府最特别的地方乃是这原本是苏轼在四川眉山老家所住宅院的放大版,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苏轼记忆中的原来模样。 苏轼苏辙兄弟二人自从赴京赶考,除了扶父亲的灵柩回乡安葬便再不曾回去过。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了。弟弟苏辙正兴奋地大叫乱跑,哥哥苏轼百感交集,竟又放声大哭。 场面正是一团乱,苏相府的临时管家风波恶又匆忙跑进来道:“相公,外面有位李格非李大人携女拜见。”历史上留下赫赫之名,世人赞誉“诗词传家、钗环宰相、女中豪杰”的一代女词人李清照,便是在这个时候踏入了她未来公公的相府。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乔壮士,我把明石交给你了。 导演:这个时候,我忽然很想@包惜弱。贵!圈!真!乱! 慕容:…… 第69章 上海见闻(上) 那扬声挽留慕容复的青衣男子虽说装扮普通,可他尖细的嗓音却已出卖了他特殊的身份——皇家内侍。马车匆匆而至,那名内侍急忙跳下马车,向慕容复躬身一礼,低声道:“慕容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朝毕竟是个皇权至上的时代,身为一向忠君爱国的丐帮之主乔峰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听那内侍这般要求,顿时心知马车里必然藏着一位贵人,当下便道:“慕容,我就在这里等你。” 慕容复点点头,扬起马鞭遥指不远处的一处凉亭道:“阁长,这边请。”说罢,便策马向凉亭行去。 一车一马刚在凉亭外停下,那名内侍便又向着马车躬身一礼,避开了去。不一会,一只雪白的柔夷自马车内探了出来,车帘轻轻掀起,竟是淑寿公主亲自到了。 “公主殿下?”慕容复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将一身普通民女装扮的淑寿公主给扶了下来。 一身白衣的淑寿公主俏生生地立在慕容复的面前,红着眼低头揉弄着衣带,半晌都不说话。 皇家公主、金尊玉贵,竟能亲自来到这里,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慕容复岂能不明白?他轻声一叹,委婉道:“殿下,下官即将前往西平赴任。这一走,至少三年。”而三年之后,你早已出了孝期,新一届的新科进士也将新鲜出炉,这其中必有良人与你相配。 “……我知道。”淑寿公主方应了一句,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淑寿公主虽说不问政事,可她毕竟在皇室长大,一些官场常例规矩她还是懂的。比如,她还知道:外放官员若再想回京任职,必得升至一部郎官不可,而这个过程通常是在十年以上。那个时候,慕容复应早已儿女成群了。 慕容复见淑寿公主伤心难耐,终究不忍心,这便自袖中掏出一方绢帕递了过去。 淑寿公主却扭头不接,隔了许久,她终于缓缓止了泪,仰起头直直地望住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道:“慕容大人,这里再无旁人。无论你说了什么,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请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有婚约在身吗?” 正当花期的少女,娇美柔弱,眉目如画,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好似一支摇曳的鲜花、一朵飘逸的云彩。然而,她的那双眼却澄如水明如镜,那明亮通透的目光如针如炬瞬间便洞穿了慕容复身躯,使他肺腑深处微微作痛。慕容复轻轻握住左拳,许久才敢迎向那双赤诚璀璨的双眸,低声道:“殿下,天意弄人。” 这分明是拒绝,哪知淑寿公主的眼底却泻出一抹欣然。只见她忘情地上前一步,急切地追问:“若是没有……没有她……” 慕容复苦笑着退了一步,躬身道:“殿下,世事如此,何来如果?殿下,请回罢。” 淑寿公主却不肯善罢甘休,只摇着头凄然道:“今日我有勇气来到这里,难道慕容大人便没有勇气说一句实话么?” “……公主坚强聪慧,微臣也并非铁石心肠。只是……” “够了!慕容大人,有这一句便够了。”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淑寿公主已然出声打断他。只见她泪光闪烁却依旧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如花笑靥,柔声道:“淑寿恭祝大人早日寻回未婚妻子,喜结连理百年好合。可若是、若是……当大人寻到她时,她已罗敷有夫,而淑寿尚待字闺中……” 慕容复心中一痛,他知道他该如老僧入定一般无动于衷地听淑寿公主把话说完。然而人非草木,他终究忍不住大步上前把她抱在了怀中。 淑寿公主登时放声大哭,泪珠滴滴滚落,落在慕容复的肩头,瞬间便烫入他心底去。 慕容复轻声一叹,目光遥遥向西望去。在他的西面,那里有关山冷月、金戈铁马,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新战场。而在他的背后,寰宇旷远、繁花似锦,旧时宫阙所镇守的千里河山、兆亿百姓赖以生存的这片热土,即将迎来一场近乎亡国灭种的大战。 “相国寺外、李家药铺,官家常命人去购置新奇玩意……”淑寿公主搂着慕容复的脖颈,在他的耳边嘤嘤细语。 慕容复陡然一惊,猛然松开了双手。这个女子的赤诚情意迷惑了他的心、扰乱了他的魂,她就好似一块火炭,使他温暖,更能令他毁灭。 淑寿公主不明所以,只满腹疑惑地望向他。 慕容复重重地闭上双目,定了定神,坚定地道:“殿下,微臣不能因为你的情意而害了你。我们今生无缘……” 淑寿公主微微而笑,缓缓道:“即便希望如何渺茫,我也想坚持到确定再无可能……记得书信给我,无论是什么消息……大人,记得书信给我。”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终于钻入车厢,遥遥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乔峰策马上前。此时夕阳如火光芒如炙,映得慕容复的一侧眼眸仿佛燃烧。而与此同时,黑暗的阴影却已吞噬他另一半的身躯。光影交错,如风如浪、如烟如尘,在他脸孔与身形上拉锯幻变。光与影,赤与黑,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在他身上激烈碰撞彼此角力,迸发出一种绚烂至极而又寂灭无声的静美。 乔峰心头发颤,不知为何,心底竟莫名钻出一个念头:他不属于这,他即将消失!乔峰急急滚下马背,大步上前狠狠扣住对方的手腕,声如霹雳般爆出大喝:“慕容!” 慕容复浑身一颤,青白着脸回过神来。“乔兄,人吓人吓死人啊!” 乔峰嘿然一笑,调侃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走吧!”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直至他们快马加鞭跑出数十里,他方开口道:“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待日后成亲生子,自然便忘了。” 乔峰闻言不由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慕容,若是我没记错,王姑娘的年纪比公主殿下更小了不少吧?” 慕容复点点头,正色道:“语嫣的婚约我也觉得定太早了。不过好在语嫣与苏迨朝夕相处,不怕不能培养感情。至于公主殿下,我与她一共也只见过一面罢了。” “救命之恩,已足够以身相许了。”乔峰叹道。 慕容复却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再没有说话。 自从元丰八年苏迈大手笔地买下整个上海镇的土地,眨眼已近两年。原本以滩涂芦苇荡居多的上海镇如今已是天翻地覆。乔峰随慕容复抵达上海镇时已近十月,他本是心思缜密之人,是以甫一踏上这片土地,便觉出不同来。 乔峰虽是丐帮帮主武功高绝,但在宋时的主流社会中他的身份仍属于家无恒产的游侠儿。既为游侠,自然去过不少地方,算得见多识广。然而,无论是在繁华富庶的大宋都城汴京,抑或是在战火连年的边关,乔峰都不曾见过如此宽阔平实的官道。侧目所见四辆装满货物的四轮马车齐头飞驰而过,乔峰忍不住运起内劲在官道上重重一踏。 “这里的道路俱是以碎石、沙土混合而成,最大的优点就是坚硬平实。”慕容复随口道。 “原来如此。”乔峰低头看了眼毫无痕迹的路面,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节秋收已过,家家户户都应忙于储存过冬的粮食,市面上本该十分冷清。然而,在上海却仍旧一片生意兴隆热火朝天的景象。乔峰眼见官道沿途有不少商铺买卖货物,货物的计量单位俱是以百、千计数,终是忍不住问道:“这里的商铺都是你的?” 慕容复微微摇头,轻声道:“店铺是我的,生意却不是我的。在城内有大型交易所,慕容……”他下意识地顿了一下,改口道。“王家的生意大都在那里成交。”事实上,慕容复如今的买卖大都是以货运及发售原材料为主,更为精细的加工都已有意识地让给了大宋境内的其他商户,以培养整个市场的繁荣昌盛。 乔峰不懂“交易所”何解,但他却听懂了“大型”二字,登时明白这一路沿途的买卖慕容复大约是看不上眼的,所以都留给别人赚去了。乔峰眼见纵然是这等慕容复瞧不上眼的小买卖一样是金银珠玉成斛成斗、丝绸茶叶车载斗量、瓷器家设堆积如山,不由感慨道:“当年贤弟说要走海路,为兄从未想过贤弟能有今日之气象。” 慕容复侧头睨了他一眼。“乔兄,眼下入股也还来得及。” 乔峰闻言却只是一笑,低声道:“我不想坏了你的规矩。”乔峰虽不懂经济,可也明白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慕容复的买卖做得如此之大,能与他合伙的必然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丐帮素来穷酸,倘若厚颜借着慕容复的人情入股了这买卖,又让慕容复何以服众呢? “大宋境内的水陆两运也并非小买卖,当初我曾应允为乔兄划策……”慕容复正色回道。 哪知他话说半截,迎面苏迈与包不同二人便已匆匆而来。几人简单见过礼,包不同身为慕容复的家臣尚且说了一句:“老包日盼夜盼,可算是把公子爷盼来了。” 轮到苏迈,便只有两声抱怨:“如何今日方到?一堆事等着你拿主意呢!”说着,扯着慕容复又匆忙离去。 之后整整三日,乔峰再不曾见过慕容复一面。好在慕容复早有吩咐,令包不同这几日陪同乔峰四处走走打发时日。由此,乔峰也终于见识到了慕容复真正的实力。 第一日,乔峰去看了新建的码头。码头上每日到港及离港的船舶不下二十艘,每一艘船都装载着满满的货物。为此,在码头上的做活的佣工从来都是日夜不休。但与乔峰曾在泉州所见的佣工相比,同样是靠劳力搬运货物为生的穷苦汉子,上海的佣工们的工作显然轻松了许多。原本需要他们从船上扛下的货物,如今只需骡马牵引着吊臂滑轮,只在呼吸之间就将大量货物从船上搬离,不但节约了人力更节省了时间。 “这样的码头如今共有五个,公子计划一共建八个,届时每日至少可安排三十艘海鳅船发货卸货。如此一来,我们的吞吐量比泉州也不低了。”包不同摇着扇子得意地道。 宋时海运繁荣,泉州被世人誉为光明之城,是大宋境内首屈一指的海运城市。乔峰一听包不同提起泉州,当下满腹疑惑地问道:“为何慕容没有将发运点设在泉州?上海虽说可以自行做主,但泉州历年积攒下来货商却是上海没有的。” 包不同傲然一笑,冷声道:“非也,非也!泉州最多的并非货商,而是大食人。如今公子爷自己造船跑海路,我们的船不但比他们大更比他们快,能比他们走地更远,这些狡猾的大食人就可以一脚踢开了!”包不同见乔峰面有异色,似乎并不认同他的话,当下又补上几句。“乔帮主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大食人垄断了海路,咱们辛苦做活卖出的货物,咱们赚三分利,大食人赚七分利。大头都让大食人赚走了,带回去造福大食人的乡梓,于宋人有何好处?如今我慕容氏走海路,五五分成,一同发财,童叟无欺。” 乔峰了然地点点头,又道:“听闻大食人在海上势大,慕容要抢他们的生意,大食人能答应?” 包不同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第二日,乔峰又见到了一个人——宗泽。因慕容复的“坑害”由文人士子转职成为钢铁工人的宗泽这一次亲自押运了十大车的兵器来到上海与慕容复相见。一见到包不同,他便迫不及待地抱怨:“你家公子什么毛病?非逼着我去赴科举?我在山东千头万绪,正是关键的时候。只要能炼出好钢来,区区一个进士算得了什么?” 这等老生常谈包不同也不知听宗泽说了几回,包不同见宗泽对炼钢一事十分狂热,也不明白为何慕容复总要宗泽去赴科举。要知道天下进士无数,但懂得炼钢又能严格按照公子爷的要求落实管理的读书人又有几个?只是自家公子爷下的决定,包不同又能如何?他只能将慕容复昨日说过的理由再复述一遍给宗泽听。“宗先生最了解这钢铁的好处,您唯有入朝为官,方有机会将这炼钢技艺献给朝廷啊!” 宗泽对这理由根本不屑一顾,冷哼着道:“要将炼钢的技艺献给朝廷,何需我来代劳?你家公子爷不正是朝廷命官么?” “工部的做派宗先生还不知道么?没有宗先生亲自看着,再好的技艺给他们,他们也炼不出钢来。”包不同赔笑道。 包不同这一句说地实在,宗泽不禁半晌无言,最终只长长一叹,黯然道:“我知道了。” 始终冷眼旁观的乔峰见宗泽离去,终是忍不住道:“这位宗先生刚直豪爽,怕是不适合在工部主事。”要知道工部虽辛苦却管着不少朝廷的工程,向来油水丰厚。而以宗泽的个性,定然做不到和光同尘。 包不同与宗泽相识已久,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满心烦躁地将手中的扇子扇地啪啪作响。 乔峰见包不同无法回答,便也不再追究此事,只指着那些长刀铠甲道:“想必这些兵器是你家公子爷跑海路时拿来自保的?” “正是!”包不同回神道,“海上贼寇猖獗,这也是不可不防。” “我看这些兵器十分锋锐,灭国屠城也不在话下了吧?”乔峰意味深长地道。 包不同闻言不由一怔,再次微笑时笑容却是比前一日尴尬了不少。 第三日,包不同再不敢带着乔峰乱跑,只在城内陪他喝了一回酒。哪知乔峰在城内逛了两日早摸清了格局,漏夜摸进了包不同一直有意绕路的一处僻静工坊。亲眼见到那隐蔽工坊内以水利带动的巨大设备瞬间便将一枚铜片压制成铜板,那些金锭铜钱如稻谷一般一袋袋地堆在作坊内,乔峰的脸终于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乔峰:不知道为啥,我有点害怕! 导演:齐大非偶? 乔峰:…… 第70章 上海见闻(下) 夜阑人静,就在乔峰夜探铸币作坊的时候,慕容复正为包不同安排他日后的工作。“你此去京城,名为老师的管家,但老师性子疏阔不拘小节,一应交际都要你来为他安排。记着万事仔细,莫把不该得罪的人得罪了。” 包不同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又道:“公子爷,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若是君子,得罪了亦无妨;若是小人,学士如今占着右相的位置已是得罪。” 包不同这般灵醒,慕容复登时莞尔。“包三哥这般通透,就证明复官没有选错人。然则,对付君子有君子的办法,对付小人自然用小人的手段。《汴京时报》我已交给黄庭坚,你不必过问。你去京城之后召集人手再办一份报纸,给我盯着洛、朔二党,专门写他们的风流史!”慕容复的这项安排不可谓不狠辣,洛、朔二党向来以君子自居,若是被偷香窃玉的风流事败坏了名声,无疑是彻底失去了在朝堂立足的根基。 包不同显然也品出了这一招的狠毒,当下一合扇子,高声叫道:“公子爷,此计甚妙!此计甚妙!假语村言、道听途说,保管教他们焦头烂额大失圣心。哪还有空来寻学士的晦气呢?” “若是朝堂对峙,仅凭这些流言却是不够的。届时,我们在京城的产业如何善加利用,包三哥可要心里有数。”慕容复最后嘱咐道。 包不同见慕容复神色阴沉,心底顿时浮起“天上人间”四个字,即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聊过正事,慕容复随手揉了揉眉心再度埋首工作。包不同本该躬身告退,只是他见慕容复连续数日通宵达旦,终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公子爷,正事虽要紧也该保重身体。” 慕容复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随口道:“知道了。明日一早给我安排一刻钟,我见一见乔峰。” 在包不同的心中仍旧将乔峰这个丐帮帮主定位为慕容复的朋友,而于慕容氏的生意却毫无助益。听闻慕容复要抽空见乔峰,包不同不由道:“公子爷明日便要与十八家商号签订同盟契约,见乔峰作甚?” 慕容复自审核契约条款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沉声道:“十八家商号仅仅是个开始,海外有广阔的市场,日后我慕容氏的买卖也会越做越大。” 包不同得意一笑,附和道:“这是自然。” “市场盘活之后,贸易会愈发繁荣。江河湖海四通八达,只要有船哪里都去得。但若走陆路,一路通关过卡……” “守门朗官大多刁钻贪鄙,路上又多山贼偷儿,正是用丐帮的时候!”包不同浸淫商场已久,得慕容复一言提醒已知深意。“中小商户缺乏人脉,借用丐帮之力正可控制成本。” 丐帮有十万帮众,人面广人头熟,三教九流都有交情,收编丐帮显然比慕容复另起炉灶更加省时省力。 “正是这个道理。”慕容复轻轻一笑,暗自心道:黑社会就该做一些适合黑社会的买卖,比如:货运保全公司。 哪知这个建议摆到乔峰的面前,却被乔峰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对着慕容复不负所托的表情,乔峰沉吟半晌,忽而正色道:“贤弟的办法的确耳目一新,只是若以贤弟之意成立……顺风镖局,日后贤弟便是我丐帮的衣食父母。天长日久,丐帮弟子大概只识得贤弟,却不识得我这个帮主了罢?” 乔峰这说法实在不像他一贯的为人,以致慕容复竟愣在当场难以反应。隔了许久,他方回过神来,带着几分犹疑几分歉然的神情道:“是小弟考虑不周,此事且容我再细细思量。” “我看不必了。”乔峰并没有顺坡下驴,反而一脸高冷地道。“与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使净衣、污衣两派愈发分裂,不如维持现状。” 事有反常必为妖。慕容复终于觉出不对来,即刻以探究的目光望住了乔峰。 不知过了多久,乔峰率先自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他扭头避开慕容复过于锋锐的眼神,沉声道:“慕容,我看到了你的铸币作坊。” “原来如此,”慕容复默默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多谢乔兄指点,小弟自会提醒迈哥儿加强守备。” “慕容,你就不想解释些什么?”乔峰向来是个直肠子,见慕容复有意回避此事,他终于拧起了眉头。“私铸钱币可是斩首弃市的大罪!” “如今市面上闹钱荒,说来不怕乔兄取笑,小弟上月的俸禄官家只给发了几个酒囊。若不自个想法子攒点私房钱,这日子都没法过了。”慕容复语调哀婉地一声长叹,愁苦地好似明日就要揭不开锅。 乔峰气急反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私房钱攒了一个仓库?” “买卖上总有花钱的地方,总不能火烧眉毛了再想办法。”慕容复顺口道。宋时铸币工艺堪称世界之冠,无论是宋人百姓还是异国别族都有积攒宋朝官币的习惯。天长日久,自然闹起了钱荒。而钱荒一起,朝廷又无力解决,经济发展也就跟着受到影响。经济停滞不前,朝廷的税赋便将减少,为维持用度只能选择增税,又进一步加重了百姓的负担。慕容复在海外很是占了几处矿山,为破解上述的恶性循环,铸造钱币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至于乔峰所看到那满满一仓库的私钱,则是慕容复为方便买卖成立钱庄而置办的准备金。 乔峰不懂这些经济上的门道,可他却知道慕容复的所为已愈发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他相信,以慕容复的才智不会不明白其中关窍。眼见慕容复仍旧嬉笑无忌,乔峰怒从心头起,当下大力一拍桌案。只听“喀啦”一声脆响,慕容复面前这张重约十数斤的紫檀桌案即刻断成了两截,桌上的笔墨文书洒了一地。“慕容复!”乔峰瞬间暴吼,杀气腾腾地盯着对方。 “什么事?”听到动静的包不同急忙撞进门来。“公子爷,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复仍好好地坐在位置上,只是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也终于严肃了起来。“乔兄有话不妨直说。” 乔峰沉默半晌,终是疲惫地道:“这几日我见识了你的实力,你有自用的码头,可以运货自然也可以运粮;你有更好的炼钢技艺,制出的兵器比朝廷监制的质量更佳;你的买卖已令人瞠目,每年所获利润十辈子也花不完,可你还在私铸钱币;如今的上海镇人口不下十万,将来只会更多。你有钱、有粮、有人,甚至还有武器,慕容,你到底想做什么?” “乔兄以为我想做什么?”慕容复接口道,并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乔峰的咽喉滚了两下,同样不愿将那两个字说出口。他扭头望向窗外,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泻入屋内,斑斓地洒满了慕容复的全身在他的周身添上了一层金光,恍若佛陀。乔峰始终不曾忘记:当年在边关,所有人都在杀戮,唯有慕容复在救人。“慕容,别让学士和我失望。” 慕容复仍旧避而不答,反问道:“我做了什么令你们失望的事?我不该行商么?不该做这么大的买卖?资本逐利而行,一旦开始就由不得我控制,我该现在罢手么?” “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什么。”乔峰转过身紧紧地盯住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可我一直以为,那是被利益迷惑了心智的人才会犯的错误。你是吗?慕容,你也是这样的蠢货么?你要……谋反么?” 包不同心怀鬼胎,一听到“谋反”二字心中即刻警铃大作,忍也忍不住地叫道:“公子爷!”只见他握着扇子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双足不丁不八正是出手前的身形。只待慕容复一声令下,他就将暴起取乔峰性命。 而乔峰对此一无所觉,仍坦坦荡荡地看着慕容复,等待他的回答。 慕容复同样没有杀人灭口的念头,他给了包不同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乔峰道:“原来有钱有粮、有人有武器就该谋反。乔帮主,你究竟是太过高看我的能耐,还是太过看轻了我的品性?” “正是因为从未看轻你的能耐,我才更加担心!”乔峰双目一瞬不瞬地盯住慕容复,背部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紧绷,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十八家商户各个都是富甲一方的商场豪杰,可唯有你,唯有你能将他们联合起来。你善商贾货殖之道,更擅长经营势力。上有学士为你撑腰、中有银弹开路、下有钢刀在手,十八家商户一旦联手,东南数路都将在你的掌控之下,只怕连朝廷兵丁都可为你所用。可你还不满足,还要去西边。我见识浅薄,不知道究竟能有什么买卖可将西边诸路的百姓官员也捆上你的战车。可我知道,无论是官家还是朝廷,他们能容下无数个富甲一方的商贾,也绝容不下一个拥有如此庞大势力的慕容复!慕容,一旦你的势力令朝野震动,你当如何自处?为了忠义之道一死以谢天下?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举旗谋反黄袍加身?” 而慕容复,他竟在这个时候彻底松懈了下来。只见他仰着头望向乔峰,语焉不详地道:“若果然有那一日,乔兄会为国锄奸么?” “慕容,难道你还不明白,若果然有那一日,你将与天下为敌!你的朋友、你的师长,种经略、苏学士,他们哪一个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到时候,你又要他们如何自处?”乔峰本该愤怒,因为慕容复的不受教。可不知为何,他竟在此时奇异地冷静了下来。“慕容,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样的回答?迄今为止,我仍将你当作最好的兄弟,我不希望你死。那么,你希望生灵涂炭么?” 乔峰并不知道,他的回答已足够令慕容复满意。慕容复破颜微笑,语调轻快地道:“西边地处偏僻道路不畅,除了农桑为生,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而移民实边一事,非一二代人的努力,难见功效。乔兄难道不曾想过,我去西平并非为了挖掘另一处财源、编织另一股势力,而是去花钱的?” 乔峰猛然一怔,半晌方答:“军功?” “不错。”慕容复起身指向他背后的地图,“自西平至兰州直至庆州,先帝当年未曾完成的那条防线,我打算砸下百万贯将它真正建起来,为种经略平灭夏国打下基础。有此大功,老师便可在宰执的位置上呆上十年,甚至更久,直至我入主政事堂。乱臣贼子并非我所愿,宰执天下更加适合我。” 慕容复有此志向,乔峰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他一听慕容复谈论军事便牙疼,当下哼哼着道:“慕容,灭国之战绝非小事,还应听听种经略的意见。包括这道防线……” 慕容复显然也知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军事发烧友,绝谈不上是兵法家。乔峰既然有此提点,他即刻从善如流地答道:“此战究竟该怎么打,我自然会听种经略安排。先帝犯过的错误,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得到慕容复的保证,乔峰即刻开怀而笑,拱手道:“能者多劳,顺风镖局一事也就全托付给贤弟了!”先前乔峰不愿慕容复越走越偏,故而不肯遂他心愿。如今见慕容复行事自有分寸,乔峰自然要信守承诺为他助力。 慕容复目视乔峰半晌,忽然“啧”了一声,一脸嫌弃地道:“我看还是算了。若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使净衣、污衣两派愈发分裂,这岂非我的罪过?” “贤弟如此才具,愚兄相信你定能妥善安排。”乔峰赔笑道。 “你相信……”慕容复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过往与乔峰的记忆竟在此时纷至沓来。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自他们相识以来,乔峰从来都是信他的,无论他做何决定。“乔兄,我说什么你都信么?” “自然!”乔峰迎向慕容复的目光,无比坚定地答道。“或许有些事,是你看得到而我看不到的。但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你!” “好兄弟!”慕容复用力一拍乔峰宽阔的肩头,那肩背是如此地厚实可靠,仿佛给他再大的负担他都能担得起来。 “包三哥,”慕容复又看向包不同,煞有其事地吩咐。“下次乔兄若再问我可有谋反之意,记得准备三百刀斧手在账外候命!” “……是。”包不同不知慕容复这句究竟是真是假,一时答得无比艰难。 而正立在慕容复身侧的乔峰,闻言却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你问我为啥铸私钱?因为我穷啊! 乔峰:…… 第71章 西平一霸 第二日,慕容复顺利与十八家商号签订同盟契约、喝过庆功酒,带着苏迈一早为他准备好的十五名会计人才启程赶赴西平。而与此同时,包不同也将手中的工作移交给苏迈,带着五十名会计人才赶去京城,为已升任右相的苏轼效力。 由于这支会计团队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说有快马代步,但慕容复前往西平的脚程仍旧不快。他见缝插针,竟是在马背上为乔峰草拟了日后随处可见的“顺风镖局”的管理章程。 待一行人赶到西平,时间已近年末。在这个家家户户置换新衣燃放爆竹辞旧迎新的日子里,西平县内却是人人紧闭门户。路上偶尔遇见几个行人,也是衣衫敝旧神色畏缩,不见丝毫喜意。 乔峰双腿一夹马腹,来到慕容复的身侧低声道:“看来这里的百姓日子并不好过。” 慕容复随手一扯斗篷遮挡漫天风雪,同样低声回道:“西平县回归大宋治下不久,百姓们大约还未曾缓过气来。我们还是先去府衙再说。”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了西平县的县衙。见到那座孤单、破旧的官衙摇摇欲坠地戳在眼前,会计团队的老大张文杰立时热泪盈眶,悔不当初地暗忖:亏了!这买卖亏了!亏大发了! 张文杰是苏州人士,今年三十有七,自从二十年前过了州试,省试一关便屡试不第蹉跎至今。虽说大宋官家仁义,对那些屡试不第的考生可赐特奏名进士。但空有进士虚衔而无官职在身,终究不能养家活口。张文杰少年时也曾有神童之名,颇有几分傲气,是以绝不愿受此屈辱。然则他一考再考,熬死了双亲父母、累死了结发妻子、卖光了家中薄田,眼见连唯一的女儿都无以抚养,张文杰终是大彻大悟,烧了四书五经出来寻工。 一年前,苏迈在江南一带以重金招揽识字的青少年学习会计知识,为慕容复做人才储备。看在钱的份上,张文杰老着脸皮入了会计学校,拿出钻研诗书的毅力苦读会计。半年后,他竟以高分毕业,得了苏迈亲自颁发的十贯奖金。 春风得意地毕业,张文杰却又对工作安排犹豫不决起来。他虽说弃了仕途,可对于投身商界从此成为四民中的最末等视为畏途,是以情愿留在上海当一每月只领半贯薪俸的文书,也不愿听从苏迈的安排去锦林楼或者汴京时报当账房先生。直至同在会计学校毕业的同学自外地寄了大笔月俸回来,安排家人购产置业,张文杰这才后悔不迭。 有此前车之鉴,这一回苏迈要招揽会计人才随慕容复前往西平赴任,张文杰第一个报了名。他满心以为能随东家鞍前马后,这进阶之路也能比旁人顺畅些。东家的恩师苏轼如今又是右相,若能得他一言半语推荐给苏学士,重归仕途也并非不可能。直至一路赶赴西平,见到这座比家中老宅还潦倒几分的府衙,仿佛跺一脚屋顶的破砖烂瓦就会砸将下来,张文杰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东家恐怕并非苏相的得意弟子,否则也不会任由他来此受苦。 众人正立在府衙前发怔,不知如何是好,慕容复忽而一声长叹,道出了大伙的心声:“真穷啊!” 却在此时,衙门“吱呀”一响,挪出一名蜷缩着手脚佝偻着脊背的衙差,嘶哑着喉咙问:“干什么的?” 慕容复以目示意张文杰,张文杰正瞅着那衙差的身上单薄破旧的官服发傻,被同伴戳了一下胳膊方回过神来,自包裹中翻出了慕容复的官袍与吏部文移给那衙差过目。 那衙差猛一激灵,赶忙对慕容复哈腰道:“不知是大人驾到,小人这就去请洪大人!”说罢,竟把慕容复等人晾在原地,自己扭头跑了。 乔峰忍着笑扯扯慕容复的衣袖。“慕容,外面冷,我们还是进去等罢。” 刚进入县衙正堂,现任西平县县令洪丹望就带着县丞闵忠匆匆忙忙地从后堂赶了出来。张文杰见这洪大人同样官袍破旧面黄肌瘦,已然暗道不妙。 果然,见到慕容复,从八品的县丞闵忠只神色冷淡地揖了一揖。反而是正八品的洪丹望大人面上泛着反常的桃红,向慕容复深施一礼,殷勤道:“可是慕容大人当面?” “不敢!”慕容复与洪丹望同一品级,哪里敢受他大礼,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胳膊。“后学末进慕容复,见过洪大人。” 洪丹望满面喜色,连声道:“久闻慕容大人英名,大人气度高华,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听闻大人来此接任西平县令一职,不知吏部文移何在?可否借某一观?” 西平县现任县令洪丹望在此之前并未收到吏部文移,命他离开西平后再往何处赴任。也就是说,一旦慕容复走马上任,这位洪大人就将成为等候吏部安排的冗官之一,从此身价大跌。若是运势不济,只怕这辈子都再无机会穿上这身官服。有此内幕,慕容复原以为要这位三十而立年富力强的洪大人交接公务得颇花一些心思。大家份属同僚,若是洪大人一心吊在任上打死不肯交接公务,为名声计,慕容复也不能真把他给打死了。哪知,洪丹望如此配合,不由大出慕容复的意料。 慕容复正兀自发怔,洪丹望却已看过了吏部文移,含笑道:“慕容大人少年英质,下官就安心将这一县百姓交托给大人了!县衙中一应公务闵县丞尽数知悉,大人尽可放心。下官离乡多年,久未闻京城消息,还请大人赏面陪下官略饮一杯薄酒。”说罢,他也不管慕容复是否答应,半拖半拽地将人拉走了。 这场酒一喝就喝到了深夜。眼见洪丹望熏熏睡去,慕容复吩咐几个侍酒的差役将其扶至后堂歇息,起身去了县衙职房。 职房内,张文杰等人人人面色阴沉。见到慕容复出现,张文杰长叹一声将一应账目递了过去。粮仓里的存粮仅够县衙内的官员差役糊口,军器库里的军械只剩下了木棍毛竹,库房里干净地连根串铜板的麻绳都欠奉,至于朝廷的赋税则已收到了元祐十年。 “大人,还是尽快书信给苏相,设法调离此地吧。”张文杰凑到慕容复的身侧低声道。宋时的官场规矩,只要官员向吏部报一重病或守孝的理由,便可不去赴任。可若是到了当地办了交接,那就只能在任上苦熬了。 慕容复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虽不抱期望却仍是问道:“可是洪大人刮地皮太狠了?” 张文杰查了一天的账目,看到那清白溜溜的仓库就已吓得满额冷汗,满心想着如何劝说慕容复速速离开此地,哪里还顾得上细究原因?慕容复有此一问,他已知失职,急忙转移话题。“县丞闵大人一直等着大人,不如让闵大人来说罢。” 慕容复不动声色地望了张文杰一眼,回道:“快请。” 不一会,神情冷肃面无三两肉的闵县丞就到了。只见他干脆利落地向慕容复施了一礼,开口便道:“听闻慕容大人乃苏学士高足,此地非大人大展拳脚所在,还是快快求去罢!” 慕容复见他态度生硬语带讥讽已暗生不满,勉力平了平酒气道:“闵县丞深夜求见,难道只是为了与本官说这些?” 闵县丞立时一噎,忽而幽幽冒出一句:“不意慕容大人的酒量如此了得。” 慕容复早看出洪丹望拉他喝酒只为灌醉他,只是洪丹望一介书生,酒量又哪里比得上身负武功的慕容复呢?听闻闵县丞这一句,慕容复顿时醒悟闵县丞早知洪大人请他喝酒的用意,奇道:“县衙账目不对,我若不用印他就无法离任,纵使灌醉了我又有何用?” “大人一醉,洪大人立时要走,试问谁敢拦他?”闵县丞冷笑着道,“难道大人还要将此事告到吏部?” 就算告上去了,首先吃挂落的也是慕容复自己。慕容复沉吟了一会,问道:“我见洪大人并非贪墨之人,他究竟怕我查出什么竟要逃走?” 闵县丞扫了张文杰等人一眼,答道:“大人带来的人手各个了得,半日工夫就将县内的一应文书账目核实清楚。他们查出了什么大人难道还不明白?” 慕容复用指间轻轻敲打着身旁的桌案,神情悠然地道:“西平县沦陷已久,直至元丰五年李宣政在兰州建堡,此地方才收复。西平百姓久在异族铁蹄下,夏人暴虐,这账目如此难看并非意外。” 闵县丞却是未曾料到这个衣衫锦绣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竟对西平的情况略知一二,并非当年来赴任的洪丹望那般无知。然而在闵县丞看来,慕容复所了解的仍只是皮毛。“兰州失陷几近百年,西平落于夏人之手更加不知年月。兰州原是军事重镇,多得朝廷青眼。西平地处偏僻可有可无,百姓便如野草一般,实非大人的进阶之梯,大人还是请回罢!” 闵忠屡次三番要赶慕容复走,便是原本就一心想走的张文杰也生出几分火气来,插言道:“洪大人元丰七年方至西平赴任,对此地的情形不熟想必也是有的。反而是闵县丞在西平已久,可谓是势大根深,莫不是至今仍身在大宋心在夏?” 张文杰此言已是诛心,哪知闵县丞那张棺材脸上竟露出了几分笑意,朗然道:“若是夏军又至,下官自然是要领着百姓投降夏国的。” “闵忠!”张文杰厉声怒喝。 “好!”怎料张文杰话未说完,慕容复却已抚掌而笑。“闵大人既有此心,本官岂能不成全?在此就与闵大人定一约定:若有朝一日夏军又至,本官自当为国尽节,这全县的百姓可就托付给闵大人了。” 慕容复的这个约定好似认同他的选择,闵县丞一时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答话。 却是慕容复转头看了一眼房中计漏,揉着眉心语音低微地道:“闵大人的忠告本官记下了,在此先谢过闵大人好意。明日辰时本官要看到元丰五年以来县衙往来文书及仓狱明细,还请闵大人早做准备。”说罢,他便施施然起身而去。 第二日一早,慕容复刚起床尚未梳洗,乔峰便拎着换了一身平民装束的洪丹望大人踹门直闯了进来,得意地道:“慕容,这位洪大人天没亮就急着出城。我寻思着咱们还没请过洪大人践行酒,未免待洪大人有所怠慢,就亲自出马将他请了回来。”话音一落,他便将洪丹望往地上一扔。原来洪丹望一早酒醒,即刻吩咐仆役收拾行李,骑着家中唯一一头瘦驴要跑。 衣衫不整的洪丹望抱着随身包裹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顺势抱住慕容复的小腿苦求道:“慕容大人,您高抬贵手,让下官走吧!下官这就辞官回乡务农,再不入官场了啊……” 洪丹望如此失态,慕容复不由诧异地拧起眉峰。“洪大人,就算你当真丧心病狂刮地皮一直刮到了元祐十年,为着咱们的官场之谊,我也只能认了。你又何必辞官呢?” “冤枉!下官冤枉!”洪丹望涕泪横流连道冤枉,“这哪里是钱财的事?这是命!是命啊!他们会下毒会杀人啊!” “什么下毒?杀人?把话说清楚!”慕容复面色一沉,轻轻一掌拍在洪丹望的背脊上。 只这一掌,洪丹望立时一噎,只觉一股暖流行遍全身,心智顿时清明起来。他哽咽了两下终于止住哭声,口齿清楚地道:“慕容大人有所不知,这西平县中有一恶霸,占山为王无恶不作。他收了无数弟子各个善于下毒,杀人于无形啊!说句僭越的话,下官虽是西平县的父母官,可这恶霸才是西平县的太上皇啊!”洪丹望当年来西宁赴任,也曾有为圣天子牧守四方的雄心,可被杀人无算的恶霸一吓,就只剩下醉生梦死潦倒度日了。若非害怕朝廷追究他弃官而逃的罪名,怕是早就收拾行李逃走了。 慕容复听洪丹望说起这恶霸“善于下毒,收了无数弟子”,顿时面色奇异地抬头望了乔峰一眼。片刻后,他又问洪丹望:“这恶霸姓谁名谁?” 慕容复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竟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敲响了县衙外的登闻鼓鸣冤。 不一会,昨日与慕容复见过一面的衙差就捧着一张血书快步走了进来,躬身道:“大人,外面有百姓血书鸣冤,还请大人尽快升堂!” 慕容复了然地看看洪丹望又看看那衙差,问道:“可是来状告那恶霸的?” “大人英明!”那衙差急忙捧了慕容复一句。“大人还是快些吧!半个县的百姓差不多都到了,小的们只怕控制不了局面。” 就在这种紧急的时刻,慕容复居然又看了乔峰一眼,轻声道:“让我猜猜,这恶霸乃是……星宿派丁春秋?” “正是星宿老仙……”洪丹望面色煞白地道,浑身上下直抖地如筛糠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洪丹望:星宿老仙,法力无边! 慕容复:这扭曲的原著剧情…… 第三部 不思量,自难忘。 第72章 环庆生变 元祐三年春分,西平县县丞闵忠已连续三日吃住在地头。所谓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春分时节小麦出芽,农民要抢干农活,确保小麦成活。西平县今年开春少雨,县令虽说在去年冬天便已着工匠打造了虹吸用以帮助农户取水开垦,可他本人却一向是个万事不理的甩手掌柜,为了西平县百姓这一年的收成,闵忠也不得不亲自出马盯紧点。 待闵忠组织了人手以虹吸取水灌溉,时间已近晌午。村里的余里长亲自端了饭菜送到闵忠的面前。“大人辛苦,先用膳吧。” 闵忠忙了一个上午倒也真饿了,当下道了声谢接过饭菜据案大嚼起来。 余里长陪坐一旁,直至闵忠用餐过半逐渐放缓速度,这才又道:“大人,虹吸怎么使村里的儿郎们都明白了,以后几日的农活小人自会安排儿郎们轮流操持。大人公务繁忙,这田间土大,大人还是早早回去罢。” 闵忠放下碗筷,点头道:“既然你们都学会了,剩下的事就交给里长了。本官一会就启程去邻村。” 余里长见闵忠站起身来,急忙上前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了这虹吸,春耕灌溉大伙就不用愁了,这都多亏了县大人啊!不知县大人他老人家近几日身子可还安好?” 闵忠低头看了眼余里长的满头白发,嘴角微微一抽,冷淡道:“安好,一切安好!”每日里不是跟乔峰饮酒作乐就是跟乔峰吵架动手,所有公务不是扔给了他就是扔给了张文杰,还要怎样安好? 然而虽说闵忠对懒惰成性的县令诸多腹诽,可在西平百姓的心中,他们的父母官从来都是神仙人物。听闻闵忠答“一切安好”,余里长明显松了口气,开怀道:“咱们西平向来穷苦,委屈了县大人啊……还请闵大人转告县大人,如今有了虹吸,今年的税赋村里绝不敢耽搁,定要让县大人长脸!” 闵忠心情复杂,实不愿搭话,只好将目光投向远处。不一会,他竟见到挎着刀的李衙役匆匆跑来。 李衙役见到闵忠顿时松了口气,赶忙拱手一礼道:“县丞大人,湟水那边来了不少百姓要投奔咱们西平县。大人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让闵大人赶紧回去安置。” 闵忠闻言立时大怒。“农仓交给了我,刑名给了张文杰,大人在做什么?” 李衙役赔着笑搓搓手,上前一步在闵忠的耳边轻声道:“大人又与乔壮士吵起来啦,都整整两日没有说话了。小人出发来寻闵大人的时候,乔壮士正收拾了行李要走,大伙如今都在劝大人呢。闵大人,您看?” 闵忠仰天长叹,终是咬牙道:“我这就回去!” 闵忠与李衙役刚一离开,原本同样在凉棚里歇息的几名农夫便将余里长给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里长,湟水那边又有逃人?” 余里长也只听了只言片语,具体详情一无所知。但他见村民来问,却仍是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沉稳答道:“今年雨水少,湟水那边怕也不好过,有百姓来投也是寻常啊。” “怕就怕来分咱们的田地。”有村民犯愁道,“要我说,都是些异族,大人就是心善!” 哪知他话音方落,不等余里长答话,便已有人出声维护他们的父母官。“老王头,你这是什么话?若非大人心善,能有你我今日?况且,大人早说了,湟水来的逃人虽说是异族衣冠,可追根究底还是咱们汉家儿郎、白发丹心。他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咱们接济一二不应该么?” 那被骂的老王头也知自己理亏,把头一缩,隔了一会才小声道:“这些人到底还是夏国和吐蕃的百姓,如今大人收留了他们,就怕惹祸上身啊!” “这怕什么!”老王头话音未落,即刻又有村民道。“谁能比咱们大人还狠哪?” “就是,就是!想想那星宿老怪,大人没来之前多嚣张……” “是啊……结果就在府衙的正堂上……那脑袋哟……” “一掌就给拍成烂西瓜了,红的白的……啧啧!这么久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害怕呐!” “哎?你们说,咱们大人明明跟天上的神仙一样,下手怎么就这么黑?我听说,星宿海那边,星宿老怪的徒子徒孙是一个都没能活……到了晚上,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冤魂不散,惨啊……” 眼见这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大伙越说越觉得冷,余里长急忙咳嗽两声,高声道:“好了!大人的闲话也是你们能说的?还敢给星宿老怪叫冤?不知好歹!还不快干活去?大人建了虹吸,不知省了咱们多少人力,要是还误了农时短了税赋,可别怪老夫不给他留面子!” 余里长担任里长多年,素有威望。他一发话,村民们再不敢多言,顿作鸟兽散。 闵忠与李衙役匆匆赶回县衙,尚不及问明慕容复为何又与乔峰起了争执,入眼便已见到马夫牵着几匹军马往马棚走去。闵忠见状了然发问:“可是西军的种师道种大人到了?” “正是,小人走的时候种大人正劝着呢。闵大人要不也去劝劝?”李衙役试探着道。 闵忠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扭头去见那些自湟水而来的逃人了。在闵忠眼里,慕容复与乔峰根本就是一对冤家,三天两头总要闹上一场。每一回,不是慕容复闭关就是乔峰出走,可最后无论谁对谁错总是乔峰先服软。闵忠早已见惯不怪,根本懒得理会。 相比之下,种师道却没有闵忠那么豁达。他才到了一会水都没喝上一口,便已不得不先费劲唇舌拦下打包了行李要离家出走的乔峰。接着,把慕容复安置在里间、把乔峰安置在外间,他本人则在门槛上坐定,无奈道:“你们又吵什么?” 乔峰背对着种师道望着走廊,嘿然一笑,沉声道:“不敢!” 慕容复同样背对着种师道盯着墙壁,冷嘲道:“只怪小弟并非圣人!” 种师道立时一噎,即刻就想起身离去。事实上,种师道也的确这么干了,只是他刚一起身,听到动静的乔峰便猛然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种师道瞬间感觉脖子有些发凉,他摸摸鼻子又坐了回去,好声好气地道:“你们俩八年的兄弟情义、割头换血的交情,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说呢?” 两人都不搭话。 本官在军中也是令行禁止的!种师道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又道:“乔峰,你先说!怎么回事?” 乔峰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淑寿公主至今待字闺中,慕容,你既然对她无意,又何苦招惹她?” “淑寿公主?竟与她有关?”种师道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慕容,你想当驸马爷?” “我几时招惹过公主?”慕容复怒道,“当年离京,公主留下了地址可与官家联络。老师如今官至右相,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对着他,我是为了老师才一直与官家书信往来维系感情。还有这西军防线,若非我一直书信官家说明此地战局,你以为官家会在朝堂上支持种经略?” 去年,种谔上疏朝廷言明战事凶险,愿自筹资金自兰州至庆州建立防线抵御外敌。奏折送上政事堂,以刘挚为首的洛党都出言反对,说是劳民伤财,连高太后也犹豫不决。最终是官家出言支持苏轼,这才允了此事。 “原来如此。”今日听闻内情,种师道当场站到了慕容复的一边。“乔兄,官场上的事,你不明白。慕容总不能一辈子在西平消磨,唯有与官家保持联系才能简在帝心,将来得以大用啊!” “可他借的却是淑寿公主的名义!他既无意娶公主,这般所为不是坏她名节,耽搁她终生么?”乔峰再也坐不住了,转过身恨声道。“除了书信,他还送礼。奇珍异宝、玩具诗书,每一件都是用尽心思讨公主欢心。这不是要公主永远也忘不了他么?” “……说地也是啊!”种师道立即站了回去,义正辞严地道。“慕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种师道家中姐妹众多,他扪心自问若有人如慕容复这般与自己的妹子私下往来多年,却从无娶她的念头。他必定亲自出马,一刀斩下这负心人的狗头。 “我从未与公主私相授受,天地可鉴!”慕容复即刻对天盟誓。“与官家的一应书信从未有一言半语涉及公主!至于礼物,除了官家、公主,高太后与向太后也是人人有份!更何况,我与官家书信往来一事极少有人知晓,能坏公主什么名节?” 这一回连种师道也忍不住了,痛心疾首地吼:“那又如何?公主只会愈发认定你是为了她才如此费心!慕容,女儿家的心思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怎么不懂了?”连种师道都不帮他,慕容复同样忍无可忍,转身怒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待新科进士出炉,公主嫁作人妇,就算她心中还有什么绮念遐思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反而我们如今要做的事,干系到国运社稷,我岂能为了一个小女子的胡思乱想就轻易罢手?如此畏首畏尾,还能成什么事?” 慕容复这般理直气壮,种师道登时被镇住了。过了半晌,他方喃喃道:“好像……也很有道理啊……”种师道久在军中见惯了鲜血人命,为了天下太平,莫说眼下还不曾影响了公主的终生,便是当真毁了她的终生又算得了什么? “歪理!”不等种师道把话说完,乔峰即刻一声怒喝。“种师道,你心中可还有‘道义’二字?” “……也,也是啊!”种师道霎时醒悟暗道惭愧,又小心翼翼地劝慕容复。“慕容啊,你虽说有理,可这般所为终究有失道义啊!” “什么道义?”慕容复再受不了种师道这颗墙头草,“种师道,你若信道义,为何从军杀人?怎不去敲经念佛?” 等等,这关我什么事啊?!眼见慕容复这把无名怒火烧到自己,种师道不由无语凝噎。 还是乔峰为人宽厚,不忍见种师道受池鱼之殃,当下将他拨开,朗声道:“你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你怎得不说是你迂腐固执?”慕容复眼也不眨地呛了回去。 “一人少说一句,一人少说一句!”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紧张,随时可能大打出手,才被拨开的种炮灰又急忙跨上一步将两人隔开。 哪知他还没站稳,又被慕容复推了出去。耳边只听得慕容复怒气冲天地道:“种师道,你少给我和稀泥!我跟他,你到底帮谁?” 我怎么知道我要帮谁?种师道踉跄数步,已是晕头转向。 乔峰即刻出手扶住了种师道,大声道:“你我之间的问题,你又何必为难种兄?” “我偏为难了,你待如何?”乔峰此言一出,慕容复的面色愈发黑沉,又是一掌拍向种师道。 乔峰哪里会令慕容复得手,将种师道随手往后一甩,使太祖长拳中的一招“燕子抄水”格开了慕容复这一掌。“你简直不可理喻!” 种师道也不知究竟是慕容复的一掌之威更甚,抑或乔峰的一甩之力更猛,可怜他堂堂七尺男儿,此时竟如滚地葫芦般跌了出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慕容复面无表情地接上一句,瞬间变招以参合指直戳乔峰“肩贞穴”。 乔峰不愿与慕容复动手,当下退后两步,不住冷笑。“好好,我有言在先。若真有那一日,公主为你所累,慕容,你可千万别后悔!” 慕容复见状也收了手,恨恨地瞪着乔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我相信,绝不会有那一日!即便有,我也绝不后悔!” 再一次谈判破裂,乔峰一声长叹,转头就走。 “好了!好了!”种葫芦不知何时又滚了回来,死死抱住乔峰的腰,声嘶力竭地喊,“这件事就算揭过了!别再吵了!大家还是好兄弟!我有要事!我有要事啊!” 慕容复立在原地沉着脸始终不说话。 终究是乔峰更为稳重识大体,他轻叹一声,主动向种师道问道:“何事?” “环庆那边的防线修不下去了。”种师道一脸的愁苦,“前几日工地上来了几个戴黑色面纱穿绿色斗篷的女子,她们来无影去无踪,杀了我们不少的工匠,而我们军中将士又根本追不上。如今工匠们人人自危,都不愿上工做活。我看这些女子各个身负武功又自称是缥缈峰灵鹫宫的圣使,这江湖事只能江湖了了。” 种师道说罢,不等乔峰有所表示,慕容复已忍不住抚额哀叹:“天山童姥……”如此高级别的BOSS,只怕北乔峰南慕容捆起来都不够她打啊!现在去少林寺结交虚竹还来得及么?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种将军,辛苦了! 种师道:T-T 第73章 杀人圣使 种师道此行只为请乔峰救火,不料买一送一,竟连慕容复也要同行。慕容复如今已是西平知县,无故本不该离开西平,好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种师道以种谔的名义随手手书一封,便将慕容复调去环庆“便宜行事”。 然而,看到这新鲜出炉的调令,闵忠与张文杰都未曾有好脸色。张文杰自然是忧心慕容复的安危,见慕容复去意已决只得拉着乔峰千叮万嘱。 唯有闵忠始终冷着一张脸,不满地道:“春耕已至,西平一地千头万绪,大人缘何离去?” 慕容复满不在乎地笑道:“春耕有存义在,你办事,我放心。” 闵忠字存义,听慕容复这般所言,差点连鼻子都气歪了,即刻厉声怒斥:“大人!大人事事推脱,如此惫懒,可对得起西平百姓?” 闵忠这般不满,慕容不由拧起了眉峰。只见他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存义这般所言,我西平治下可有百姓衣食无着?” 自慕容复履任,平灭了星宿海、给百姓提供低息贷款、成立了公共医疗局与养老院。如今西平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学,各个安居乐业,再不是往日那朝不保夕的潦倒情形了。闵忠摇摇头,老老实实地答:“未有。” “那么,可有百姓有冤难伸?”慕容复又问。 星宿老怪丁春秋这般了得,尚且被慕容复一掌拍碎了脑袋。试问哪个宵小敢在西平造次?闵忠又摇头:“未有。” 慕容复点点头,挑眉道:“如此说来,西平治下安宁祥和,本官何尝对不起百姓?”只见他随手一扶马鞍,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马。“好了,存义大可不必这般吹毛求疵。西平一地的杂草本官早已铲除,树苗也已种下,剩下的便是无为而治了。” 眼见慕容复扬鞭要走,闵忠终于忍不住上前扯住缰绳,大声道:“三年大考将至,大人不想升官了?” 闵忠此言一出,慕容复立时面露笑容,握着闵忠的手做君臣相得状深情款款地道:“多谢存义为本官筹谋,此情此意,本官铭感五内、绝不……” 慕容复话未说完,闵忠那张棺材脸狠狠一拧,闪电般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慕容复便在此时忽然狠狠一鞭落在马股上,胯下良驹登时撒腿飞奔而去。“存义勿忧,快则十日、慢则一月,本官必然回来!”飞扬的尘土间,慕容复的大笑声遥遥传去渐行渐远。 乔峰忍着笑上前,安抚道:“闵大人,慕容大人待你如兄弟手足,视你为臂膀股肱,你当明了。” 闵忠无奈地摇摇头,叮嘱乔峰道:“以大人之能,理当青云直上主政朝堂方是百姓之福。两个月后上官便要来此巡视,届时大人一定要回来,请乔壮士多多留心。” 乔峰点点头,与闵忠告辞一番,这便与种师道一同上马紧追慕容复而去。 三人一路奔出十余里,种师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慕容你这一年究竟干了些什么?” “筹钱建兰庆防线。”慕容复理所当然地道。 筹钱的事,大都是苏迈在办啊!种师道腹诽了一句,又问:“除此之外呢?” 慕容复神色凝重地仰头思索片刻,缓缓道:“莫约是跟人吵架罢。”自元祐二年,朝堂上的暗涌又起。新党以周穗投石问路,借口要将王安石的灵牌安置在太庙试探朝廷对新党态度。身为右相的苏轼这头才拍灭了新党复辟的野望,那头便有以程颐为首的洛党寻章摘句意欲以文字狱陷害于他,其中尤以朱光庭与贾易二人最为丧心病狂。 然而,争斗一旦涉及到偶像,慕容复的反击远比朝堂上一众君子小人所能想象的更狠更毒。慕容复虽远在西平,却指使京城的包不同以《江淮风月报》大炒特炒程颐那张得罪朝堂上下所有同僚的臭嘴,送给“如沐春风”的朱光庭一个“逐臭大人”的称号。至于贾易则更为凄惨,竟不幸在“天上人间”马上风,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抬去了医馆。事后,犹不满足的包不同还派人送去了一盒虎鞭,贾易便也得了一个“鞭大人”的称号。自此,洛党一脉在朝野名声扫地,再无威势。 种师道不知其中内幕,只将惊恐的目光转向了一脸无辜的乔峰。 乔峰坦然自若地坐在马背上,一无所觉。 北宋十八路,环庆路正是其中之一。环庆路统辖庆、环、邠、宁、乾五州,大多与夏国直接接壤,向来是刀兵之地。这一回,出事的正是环州辖下大拔砦。 种师道、乔峰、慕容复三人快马加鞭于两日后赶赴大拔砦时,环州知州孟泰已在事发地恭候。元丰四年的五路伐夏虽说未曾达到预定目标,种谔却凭他的能力一举抵定了西边军神的地位。哲宗登基后,他更是简在帝心说一不二,孟大人自知自己这个散州知州地位等同于知县,不能撄其锋芒,是以对鄜延军向来恭敬。 “大拔砦临近灵州废弛已久,年初时下官奉经略之命组织人手重修此砦,原本倒也太平。可就在半个月前,突然来了五名戴黑色面纱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要下官下废弃此砦。重修大拔砦本是国事,这几个女人毫无来历,下官自然不予理会。哪知她们一言不合便拔剑行凶,当场就斩杀了十名工匠。还说……还说,若下官仍对她们的号令听而不闻,下一个要杀的便是……便是,下官!”说到此处,孟知州再也说不下去。只见他面色泛白,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发颤,显然十分惊骇。 种师道续道:“孟大人将此事上报给经略,经略便派我来处置。我带着鄜延军将士搜寻数日,不但没寻获凶手,反而折损了不少部下。缥缈峰灵鹫宫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居然这般凶悍。” 乔峰虽也是江湖中人,但向来忠君爱国。如今听闻竟有江湖败类以武力要挟朝廷命官,他不由面色铁青,当下怒道:“管她是何来历,总之背叛家国草菅人命便是该杀!” 却是慕容复仰头望了眼眼前这座残壁断垣破败不堪的大拔砦悠然道:“缥缈峰灵鹫宫远在天山,宫主天山童姥乃是逍遥派大师姐。此人武功极高,只怕我与乔兄联手,也未必是她的一合之敌。只不过……天山童姥年轻时与师妹李秋水二女争夫,势成水火。如今李秋水已是夏国太妃,我实在想不到任何理由能令天山童姥出手帮夏国。” 这等江湖轶闻孟泰一介书生,只听得似懂非懂,他听慕容复提及夏国,不由问道:“这与夏国有何干系?” “不要被表象所迷惑,”慕容复耐心道,“灵鹫宫圣使出现在此目的是阻止我们重修大拔砦。而大拔砦一旦重修,对谁的威胁最大?——夏国!”大拔砦一旦重修便可与安边砦、方渠砦连为一体,犹如一柄抵住灵州咽喉的利刃,足以令夏国寝食难安。 慕容复的分析显然深得种师道之心。“夏国梁太后与惠宗先后过世,如今主少国疑,夏国不欲与我大宋再起兵刀也是寻常。只是借助江湖势力……” “西夏一品堂!”慕容复与乔峰同时道。 二人如此默契,乔峰已忍不住扭头含笑望向慕容复。哪知慕容复却仍旧负气,默默地转过头,暗自心道:为何此事公冶乾从无汇报?想到这,他即刻向孟知州问道:“不知大人可知,环州一地有何江湖帮派?” 慕容复有此一问,孟知州当下一愣,思索许久方犹豫着道:“此处乃故秦之地,民风彪悍,百姓们舞刀弄枪本是寻常……” 孟知州话未说完,慕容复已然微微摇头,向种师道言道:“灵鹫宫势力甚大,掌管九天九部婢女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数千人众。如今的情况,杀几个婢女容易,但却是治标不治本。要彻底解决此事,必得将灵鹫宫在此处的势力连根拔起。” 种师道眉头一皱,担忧地道:“你不是说天山童姥的武功极高,就不怕……” “重修大拔砦本是我大宋与夏国角力,灵鹫宫不过是被夏国当成了杀人的刀罢了。天山童姥若是查清此事,首先要做的便是清理门户,当不会与我等为难。”慕容复轻轻一笑,续道。“如今有两个办法,一是令工匠继续上工引蛇出洞,待抓了灵鹫宫圣使好好审问;二是等我查清了这里通外国借刀杀人的江湖帮派再做决断。” 种师道闻言只把眉一挑,忽然出言反诘:“慕容,你是与灵鹫宫有亲?”慕容复被问地一愣,正不知如何回答,耳边只听得种师道杀气腾腾地道:“杀人偿命,通番卖国更是诛九族的大罪,双管齐下罢!”种师道与鄜延军将士情意深厚,如今无端折损,显然大为恼火。 慕容复见种师道怒发冲冠,当下也不再多言,只扭头向孟知州好声好气地道:“还要劳烦孟大人多多辛苦。”想要引蛇出洞,已被灵鹫宫点过名的孟泰自然是最好的鱼饵。 有金钱开道,要工匠上工显然并非难事。虽说灵鹫宫圣使各个凶悍,但看在每日一贯工钱的面上,不少工匠仍愿意搏一搏。可让孟知州爱岗敬业,日夜在工地巡视却是极为艰难。万般无奈之下,北乔峰南慕容二人只得一同换上了差役服饰,挎着刀随侍在孟知州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他。 孟泰不知北乔峰南慕容的威名,日子是过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恐一不当心便没了脑袋。直至第二日深夜,乔峰见他熬地双目赤红犹如惊弓之鸟,终究心中不忍,干脆出手点了他的睡穴。 待乔峰将孟泰送入卧房安置,出门便见着仍穿着一身差役服饰的慕容复正守在廊下。乔峰默默地走过去,负手立了一会,忽然道:“出去走走?” 慕容复沉默片刻,点点头,率先向外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沉默着来到大拔砦,登上砦顶。这一晚,夜凉如水繁星似斗,关外的夜风掠过平野卷过堡垒,浩浩荡荡呼啸而至,仿佛滔天巨浪又好似震天嘶吼,在乔峰的耳边轰响。乔峰低头抚摸着那残壁断垣的城墙,城墙上往昔激战所留下的烟熏火燎犹在,刀斧印痕依旧清晰可辨,不知是何人的鲜血已将墙头染成了暗黑色。岁月匆匆,乔峰却仿佛见到大拔砦外依旧是金戈铁马,依旧是厮杀惨烈。他忍不住轻声一叹,缓缓道:“孟大人一介文弱书生,明明魂飞魄散,却终究硬挺了这两日。”乔峰知道,那是因为孟泰心里明白,重建大拔砦,于大宋究竟有多重要。 慕容复迎着风负手而立,许久才答:“青山依旧在。” 乔峰莞尔一笑,低声道:“但愿早日建成防线,天下靖宁,能够马放南山,使百姓安居乐业。” 慕容复眸光一闪,调笑道:“乔大侠的愿望未免也太大了些,不如换一个罢。”说着,他双手合十,神色俨然地低声喃喃,“但愿上苍有灵,保佑乔兄功成名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乔峰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只道:“乔某一介武夫身无长物,妻妾成群……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么?” “这有何难?我一早便已答允过我家阿朱,待她出嫁必然十里红妆,乔大侠只管安心娶媳妇罢!对了,还有你那小姨子阿紫,麻烦一并带走,多谢多谢!”三年前,慕容复一举剿灭星宿海,唯一幸存的便唯有阿朱的同胞妹妹阿紫。可惜阿紫对慕容复绝无半分领情,屡次三番要下毒害他。慕容复对阿紫极为不喜,看在阿朱的面上方饶了她一命。他见阿紫小小年纪出手歹毒,干脆出手废了她的武功送去燕子坞交邓大嫂管教。 “又说什么胡话?”乔峰忍不住白了慕容复一眼,“你我兄弟相称,你把阿朱当亲妹子,我也一样把她当亲妹子。岂有他意?” 慕容复却摇头笑道:“女大十八变,你与阿朱已有三年未见。如今阿朱也有十六、七了,定然出落地犹如清水芙蓉一般。待乔兄见到阿朱,可千万要把持住,别唐突了佳人。” 乔峰见慕容复对男女情事如此兴致勃勃,不知为何心底没由来地一阵心烦意乱。 乔峰正不知该如何反驳,慕容复的耳廓却微微一动,忽而大声道:“小弟还听闻天山童姥座下有梅、兰、竹、菊四女,乃一母同胞,清秀绝俗。乔兄不若收了那四女,左拥右抱,神仙日子亦不过如此啊!” 乔峰不知慕容复话中深意,只是见他神色促狭登时大怒,当下回道:“我若是那重色之人,你日日在我眼前,怎不见我对你不能把持?” 乔峰此言显然大出慕容复意料,他万般惊诧地望向乔峰,却见对方早已怔愣失措。 却在此时,砦顶忽然传来一声娇斥:“无耻恶贼,竟敢辱及钧天部四位姐姐!”声未至,一道银色的剑光已如疾风一般向慕容复的面门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这是调戏吧?是调戏吧?? 导演:你这是错觉! 慕容:导演,你性向正常伐? 导演:…… 第74章 江湖规矩与朝廷法度 翌日清晨,急促的登闻鼓声打破了环州的宁静。大半个月前,发生在大拔砦的十条人命案让整个环州上至知州下至平民都胆战心惊。今日听闻杀人凶手已被擒获,知州大人正要升堂问案,不少环州百姓都匆匆赶至县衙瞧热闹。 衙门大堂内,正跪着两群人。右侧十数名穿着粗布衣衫的老幼乃是苦主,左侧跪着的五名少女各个身披碧绿锦缎斗篷,胸口绣着一只黑鹫,正是当初众人所见那五名杀手的装束。当日在大拔砦,这五名杀手头戴面纱身怀利刃而至,态度傲慢连知州大人都不放在眼内。如今她们神色萎靡地瘫软在地,百姓们见她们颜色俏丽娇娇怯怯,竟是如何都不能将她们与数日前杀人无算来去无踪的魔头联系起来。 此时孟知州尚未升堂,堂外不少围观的年轻人见那五名少女各个美貌,不禁大起怜香惜玉之心。很快,便有一名身穿儒服青年士子扬声道:“不过是几名弱女子,如何会是杀人凶手呢?怕是认错人了吧?” “我与徐兄原是英雄所见略同哪!”先前那位“徐兄”话音方落,便又有一名士子迫不及待地接话。“大伙且看看这几位姑娘的手,皓腕凝霜弱质纤纤,莫说是提剑杀人,便是杀鸡也未必有力气啊!”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们皆顺着这名士子的提醒向那五名少女望去。这五人原就骨架纤细,那手腕竟不比柴火粗上多少,手指白皙粉嫩,分明是大家闺秀的模样。要说这样的手竟能杀人,百姓们实在难以置信。 有那两名士子带头,不一会堂外的百姓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不信这五名少女是凶手,有人道孟大人爱民如子当不会冤枉好人;有人说怕是为了尽快重修大拔砦随便找的替死鬼好安抚人心,又有人反驳倘若当真是找替死鬼又为何不找几个穷凶极恶的。一时间,衙门的正堂上竟热闹如集市一般。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身穿官服孟泰自后堂缓步而出,堂上两列差役见状急忙手中水火棍触地,齐声呼喝:“肃静!威武!” 围观的百姓们明白这是要升堂了,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环州知州孟泰直至坐上正堂腿肚子仍在转筋,望着跪在堂下的那五名颜色俏丽的女子,他下意识地向自己的左侧望去,已换一身官服暂且充当此案押司的慕容复向他微一点头。孟泰见状终于有了少许底气,清清喉咙,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堂下所跪何人,何事击鼓鸣冤?” 正堂的右侧,十数名老幼闻言急忙报上名姓,又哭道:“大人,我儿子/丈夫本为环州工匠,半个月前修建大拔砦时无故被这五个恶贼所杀,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那十数名老幼各个衣衫破旧、声粗肤黑,显然都是穷苦百姓。如今失去了家中壮劳力,日后的生活如何维系必定极为艰难。 孟泰又将目光转向堂下左侧跪着的那五名女子。“她们所说可是属实?尔等何故杀人?” 那五名女子正是出自灵鹫宫的五名圣使,只是如今她们俱被慕容复制住了穴道浑身酸软无力,再无往昔的威风了。听到孟泰地问话,为首的那名娇艳女子竟哽咽落泪道:“大人,民女冤枉!”她一哭,她身后的四名女子便也跟着齐声痛哭,连道冤枉。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眼见这五名水灵灵娇花也似的美人儿无助落泪,堂外百姓不由大起怜惜之意。一时间,堂外的扰攘愈发汹涌,更有方才率先发话的徐姓士子在堂外高声道:“大人!这几位姑娘弱质纤纤,如何会是那杀人狂魔?请大人明察啊!” 孟泰既不是老眼昏花,又不是不懂怜香惜玉,如何不知这五名女子看起来绝然不像是杀人无算的魔头?然而,孟泰却更加记得昨夜他亲眼所见这五名女子持剑与慕容复恶斗,更亲耳所闻这五名女子出口要挟要令孟家鸡犬不留。此刻见这几名女子作态蒙骗百姓,孟泰登时大为愤怒,当下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刁妇,死到临头还敢弄鬼欺瞒百姓,就不怕大刑伺候么?” 孟泰此言一出,那五名女子更是放声大哭。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一边扯着袖子抹泪,一边哀哀切切地道:“民女听闻,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等姐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行凶?大人要杀便杀,别再折磨我们了……” 这女子话音方落,堂外百姓已大叹“无辜”、“可怜”,这场面竟有些控制不住。 孟泰见状急忙连拍惊堂木,堂上两列差役又齐声呼喝:“威武!” 这一回,堂外的议论声却是响了许久才逐渐安宁下来。注意到为首的那名女子的眼底闪过一抹得色,孟泰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坐在孟泰左侧的慕容复便在此时开口道:“大人,这五名悍妇心狠手辣牙尖嘴利,要她们招供非得用刑不可。” 孟泰尚未答话,堂外的徐姓士子又高声叫道:“大人,不可屈打成招啊!” 慕容复本就十分腻味这“颜值即正义”的愚昧风气,此时见这名士子主动跳出来,他当即扭头叱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徐姓士子闻言即刻大大方方地走上大堂,分别向孟泰与慕容复二人躬身一礼,朗然道:“环州贡士徐同,见过两位大人。” 慕容复点点头,冷声道:“徐士子,本官且问你,杀人凶案发生当日你可在场?” 徐同摇摇头,坦白道:“那日学生在家中温书,未曾在场。” “既然如此,想必也没见过那几名凶徒?”慕容复又问。 “未曾见过。”徐同又摇头。 慕容复面色一沉,厉声喝问:“既然不曾见过凶徒,何以今日一口咬定这几名女子并非真凶?” “这……”徐同登时张口结舌,呆滞许久方赧然道。“学生见这几位姑娘柔弱……” 慕容复睨了这徐同一眼,轻声曼语地道:“依你之言,这几位姑娘美貌柔弱,不像凶徒。本官见你三角眼、吊梢眉,生来猥琐,那必定是真凶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堂下百姓看看眼前这个样貌不堪的徐同,又望望犹若神仙化人的慕容复,不由哄堂大笑。 哪知他们笑声未歇,慕容复的话音一转,高声喝令:“三班衙役何在,将此凶徒拿下!” 堂上衙役们听了不少百姓们同情凶徒的酸话,早已心头有气。此时听闻慕容复下令,他们即刻如狼似虎地向徐同扑了过去。 “大人!冤枉啊,大人!”徐同被两名衙役反剪着双手摁倒在堂上,不由大惊失色连叫冤枉。“大人,无凭无据,岂能说学生杀人?大人,不可以貌取人啊!” 慕容复冷然一笑,森然道:“你说本官指证你为凶徒是以貌取人,你为这五名女子开脱难道不是以貌取人?枉你还是朝廷贡士,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却善恶不分,为美色所惑非但不以为耻反而自鸣得意!有朝一日你若为官,天下百姓岂非怨声载道?来人,唤学谕来,革去他的功名!” 慕容复指证自己是真凶让衙役将自己拿下,徐同还仅仅只是紧张,如今一听慕容复还要革他的功名,徐同竟立时痛哭流涕,连连叩首哀求:“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功名一革,前途尽毁,徐同不由万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多嘴。 慕容复行事这般不留情面,说话又一针见血,堂下百姓登时羞愧低头,再不敢妄言是非。 慕容复唱过了白脸,孟泰自然要出面唱个红脸。他当下开口道:“徐同,本官念你无知初犯,便且饶了你,退下罢。” 徐同方屁滚尿流地退下,孟泰又令差役自后堂取出了五柄寒光凌冽的长剑扔在了这五名女子的身前。“大胆刁妇,昨夜尔等漏夜行刺本官,为慕容大人亲手所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灵鹫宫的五名婢女见局面已被慕容复扭转,顿知大势已去。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立时又换了副神色,只一脸倨傲地道:“凭你也配向我们问话?狗官,我奉劝你一句,快快放了我们,并向我们磕头赔罪。否则,待尊主亲临,必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围观的百姓们原本见她们各个娇弱尚有几分怜惜之意,此时见那女子态度这般嚣张顿时全场哗然。 “放肆!”饶是孟泰一介书生,听了那女子的话也是激怒不已,当下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本官问你们,你们姓谁名谁?为何杀人行凶?残杀工匠、阻止重修大拔砦,是受何人指使?” 那五名女子却俱不出声,只是望着孟泰不住冷笑。 “大人,不必与她们废话!” 慕容复却对这几名女子的表现并无意外,江湖中人向来头脑简单又自视甚高,跟他们较劲简直是自找气受。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角色,唯有以暴制暴,方能让她们服服帖帖。“这些江湖草莽目无法纪,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实乃祸乱太平的亡命之徒。”说着,他随手抓起孟泰面前的一块令牌狠狠掷地。“来人,给我将这五名人犯压下,重打二十!” “你敢!”听到慕容复有此命令,为首的那名女子不禁勃然变色。“我们姐妹技不如人,你要杀便杀,何故羞辱我们?慕容先生,你这般所为不怕被江湖上的好汉笑话么?”这五名女子昨夜以五敌一,竟在慕容复的手下走不到十招便已束手就擒。慕容复的武功这般了得,要杀她们只需动动手指,想不到他竟将她们送到了衙门。慕容复这般不讲江湖规矩,落灵鹫宫的颜面,不由教她们又气又恨。 慕容复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森然道:“我看是你们忘了,江湖之外还有朝廷!杀人偿命,本是朝廷法度!三班衙役何在?” “是!”堂下的差役早等着这命令,当下上前将那五名女子一一压下,举起水火棍便是一顿重刑。 那五名女子虽说被点了穴道抗拒不得,可毕竟护体内力犹在,是以这二十杖打完虽说各个背上血肉模糊却实不曾受什么重伤。只是她们自幼便在灵鹫宫,宫中姐妹向来和睦,出门在外更是高高在上,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沁出了满额冷汗,紧紧捏着拳头,她咬牙死死盯着慕容复,强项道:“慕容复,你给我记着!纵使我们死了,我灵鹫宫尊主也必然将你碎尸万段!”说罢,她猛然用力向自己的舌根咬去。 哪知,她这一下尚未咬实,慕容复竟已如鬼魅一般飘至她身侧。只听“咔咔”几声钝响,她与其余四位姐妹的下颚便已如数脱臼。 “想要畏罪自尽?杀人罪名虽重,可里通外国破坏重修大拔砦更是诛九族的大罪,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奉劝你们,乖乖将幕后指使之人招出来,也可少受一些皮肉之苦。”慕容复在这五人之中负手而立,神色冷诮绝无丝毫怜香惜玉之心。 那五名女子自尽不成,此时皆满怀仇恨地瞪视着慕容复,显然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 “好胆色!”慕容复却也并不心急反而不阴不阳地赞了一句,只见他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悠然道。“既然不肯招,那就打到肯招为止!” 慕容复这般冷血无情,堂上登时噤若寒蝉,一片宁静。 那五名灵鹫宫的女子终究受刑不过,很快便一一招供。原来环州一地有一江湖帮派名为金刀门,门主金未玄早投了灵鹫宫门下。今年这灵鹫宫的五名婢女奉命来收保护费,那金门主却愁眉苦脸地表示,朝廷重修大拔砦便断了他与夏国的生意往来,这保护费难免少了许多。这五名婢女涉世未深,三言两语就被金未玄说动,当了这杀人之刀。 待拿到口供,孟泰忙不迭地下令将这五名女子暂且收押,种师道却已点起兵马气势汹汹地向金刀门杀去。 有北乔峰相助,这个即便是在原著中也毫无名声的金刀门很快就被一网成擒。然而,金未玄毕竟老道,仗着并无证据矢口否认曾指使灵鹫宫的婢女杀人行凶,更指证灵鹫宫长年勒索金刀门,求知州大人做主。 灵鹫宫的五名婢女初出茅庐,几时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然而即便如此,她们却始终拿不出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杀人乃是得了金未玄的授意。至于以朝廷法度为重的慕容复,他已然认定可以结案了。 十日后,衙门外的墙壁上贴上了此案的结案布告。灵鹫宫五名婢女犯下杀人大罪,判三日后菜市口问斩。金刀门门主金未玄与凶手结交知情不报,判杖五十罚金一千贯。 没有人为这样的判决喊冤,便是灵鹫宫的五名婢女在落入慕容复之手后也早知必死无疑,至于是死在慕容复的手下还是在菜市口公开问斩,其实并无分别。当然,在被收押前的最后一刻,那五名婢女还是兢兢业业地哭喊出了最后的诅咒:“慕容复,尊主必定会为我等报仇雪恨!你等着!你等着!” 慕容复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们,她们的美貌不曾打动他,她们的泪水同样不能。“身怀武艺并不代表你们高人一等。既然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很乐意用死亡使你们明白。” 唯一对这个判决不满的,是乔峰。“慕容,你该知道,真正的凶手应是金未玄。” “我知道,但是没有证据。”慕容复语调轻缓地答道。 “可是……” 乔峰话未说完,慕容复已然抬手阻止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乔兄,这是经权之争。经者,常也;权者,变也。朝廷法度,理应重经而非重权。当年太宗皇帝当街杀人,虽煞了朝中大臣的威风,可却乱了朝廷法度。法度不严,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小弟不取也。” 乔峰不知慕容复放过金未玄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度,直至听了他的解释方才轻声一叹。“你虽有理,但令真凶逍遥法外,终究……” 慕容复闻言不禁“噗嗤”一笑,答道:“乔兄啊乔兄,难道你真以为小弟在堂上对灵鹫宫的婢女用刑只是因为闲得慌?如今灵鹫宫的婢女招出了金未玄,朝廷律法虽不能治他,灵鹫宫也不能治他么?”毕竟原著中的天山童姥,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啊!“倘若金未玄贪生怕死,又招出了西夏一品堂,灵鹫宫必然还要去寻西夏一品堂的晦气。我们坐山观虎斗,岂不是好?” 慕容复这般步步为营,乔峰当下心悦诚服,转口问道:“公冶乾那边,至今仍没有消息?” 慕容复摇摇头,随口答道:“昨日收到飞鸽传书,金未玄的确与西夏一品堂过从甚密。我已通知种师道,让他这段时日好生防备西夏一品堂。”种师道所率将士几乎将金刀门在环州的势力连根拔起,西夏一品堂既然折了金未玄,若还想阻止大宋修建防线,必定会另想办法。 “晚了点。”乔峰闻言却是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消息的确晚了一步,再看看罢。”在兰庆防线未建成之前,慕容复并不愿与西夏妄动干戈。而仅凭这一件事便认定公冶乾忠心有变,却也未免太过武断。事实上,眼下慕容复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不知天山童姥何时会杀到?想到这,慕容复便觉得脖子有些发凉。虽然他明知天山童姥若来寻仇,那便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但在此之前,慕容复仍旧诚心诚意地认为还是应该先跑了再说。“乔兄,既然这里的事办完了,我们还是早些回西平罢。” 作者有话要说: 灵鹫宫婢女:慕容复,你不讲江湖规矩! 慕容复:老子是朝廷命官! 天山童姥:呵呵! 第75章 超级外挂王 以慕容复的观点而论,这逍遥派根本就是个大外挂。北冥神功吸人内力化为己用,凌波微步堪比天仙版的博尔特,传音搜魂大法比催眠术还了得,生死符更是令现代药理学都羞愧难当。至于武功神鬼莫测、身形永远是八岁女童的天山童姥,存在于武侠小说之中实在是大材小用,以她的能力便是称霸仙侠小说也绰绰有余。如果逍遥派仅仅只刷武力值也就罢了,最过分的是居然还刷时髦值和颜值,简直丧心病狂。 迂腐如段誉,诗书念了二十年,对武学一无所知,机缘巧合学了一套北冥神功一套凌波微步,直如攻防一体,立马速成一代高手。后来又学了六脉神剑,等于是加载了加农炮。少林大会上,他所向披靡,把名满天下的南慕容揍地满地找牙。 蠢钝如虚竹,木鱼敲了二十四年,少林武功只学了入门的罗汉拳与韦陀掌,机缘巧合破了珍珑棋局拜无崖子为师得了无崖子苦修七十载的内力,又随天山童姥学了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到最后连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二人的内力也尽归他所有。同样是少林大会上,虚竹与丁春秋一战成名。已被金庸大神盖章貌寝的他耍起逍遥派武功来照样犹如花间蝴蝶,闲雅清隽。此人内功之精深、好运之逆天,可谓旷古烁今。与他相比,为了兴复大燕费尽心机、用尽手段、刷破下限而最终却仍一无所获的慕容复简直就该去上吊。 穿越以来,慕容复一直尽量与江湖保持距离,尤其是对完全不能以“逻辑”去要求的逍遥派敬而远之。若非灵鹫宫婢女无故杀人触犯律法,慕容复这辈子都不想与天山童姥有照面的机会。虽说事到临头不由人,可有谁能告诉他,为何灵鹫宫的五名婢女人头落地才两天,天山童姥就能从天山万里迢迢追到通归堡外?天山童姥,坦白告诉我,你买机票了么? 天山童姥神态睥睨地微微一笑,语焉不详地道:“两个少年郎,竟能挡我两道生死符。难得!难得!” 乔峰的一声长叹只叹了半截,便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自从四年前接任丐帮帮主,学全打狗棒法与降龙二十八掌,乔峰在江湖上几无敌手。慕容复虽不曾行走江湖,但多年来乔峰几番与他切磋从来不分胜负。乔峰一直以为凭他与慕容复的武功,纵然不能独步天下,但若说江湖上有人能以一敌二并将他们重伤,那也是笑谈。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山童姥于半个时辰前将他们堵在了通归堡外,交手未过二百招,他们已被天山童姥打地吐血。听闻天山童姥出言夸赞,乔峰只是苦笑:“前辈的武功至臻化境恍若天人,我等自愧弗如。” 天山童姥不为所动,眼风一扫面前的两个手下败将,冷声发问:“你们俩谁是慕容复?” 对方话音方落,乔峰与慕容复二人便同声答道:“我!” 天山童姥呵呵一笑,轻声道:“你们不用争,反正都要死。”说着,便负手缓缓向两人走去。天山童姥如今已年过九旬,本该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妇。然而她因六岁开始修习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身体从此不能长大,永远都是八九岁女童的模样。一个女童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打地重伤倒地,并做赫赫威仪状向两人逼近,而这两人竟都无力动弹躲避,这样的场面显然十分可笑。然而,乔峰与慕容复二人身在其中,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天山童姥的目光首先落在乔峰的身上,沉声道:“你方才用的武功乃是降龙二十八掌,这套掌法传言唯有丐帮帮主方可修习。你是丐帮帮主,乔峰!”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向了慕容复。“至于你,方才姥姥连使数招天山折梅手,你竟能活学活用……你练的,是慕容龙城所创斗转星移。所以,你才是慕容复。”她尾音未散,掌风已至。浑厚的掌力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向慕容复的头顶压下,瞬间便要对方脑浆迸裂横尸当场。 慕容复方为天山童姥所重伤,此时正盘膝调息,见对方又是一掌袭来,他急忙举臂格挡,这一招发出乃是降龙二十八掌中“亢龙有悔”。天山童姥见慕容复虽身受重伤但这一掌打出仍极具威势,不由“咦”了一声,错步一闪变掌为爪向慕容复的右肩抓落。慕容复招式用老已不及反应,眼看这一爪要使他肩骨尽碎,坐在慕容复身边的乔峰却忽而伸出右指直戳天山童姥前胸“膻中穴”,这一招竟是慕容氏的“参合指”指法。 天山童姥含胸一缩,竟是被乔峰逼退了半步。她见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同时使出对方的武功,当下冷嘲道:“你俩倒也颇有情谊。”话未说完,身形一闪已至慕容复身前。此时出招再不留半点余地,一套天山六阳掌只出三掌,便一指戳中乔峰“天突”、“期门”两处要穴使他不得动弹。接着又使两式天山折梅手反扣着慕容复的手腕,将其摁倒在地。 正经论起来,乔峰当比慕容复伤重,但乔峰直至被天山童姥戳中“期门穴”气血逆转,方闷哼了一声。反而是慕容复一反常态,只被天山童姥反拧住胳膊,就已忍不住失声惨叫。 乔峰不知内因,只当慕容复比他伤更重,忙出言哀求:“请前辈手下留情!”乔峰一生顶天立地,若是为了自己的性命那是宁死也不愿受辱,可为了慕容复竟是舍得开口。 “乔兄,不必求……”慕容复本能地开口阻止,哪知话说半截便觉一股寒气自右手“内关穴”倒灌而入直冲丹田。他浑身一颤,急忙运气相抗。然而,他二十多年的内力又哪里比得上天山童姥九十载的修为?不一会,额间发鬓便结出了一层薄霜。 “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内力,难得!”天山童姥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声,稍稍收去部分内力,随手抖出一张信纸送到慕容复眼前。“这封信可是你的手笔?” 慕容复这才喘过一口气,抬眸向那信纸望去。天山童姥手中书信正是他的亲笔手书,写明了灵鹫宫五名婢女认罪伏法的始末。这封信,原是慕容复离开环州前留给孟泰用来保他一命的。现在这封信落在天山童姥手中,看来孟知州在见到天山童姥之后是一秒也没耽搁地把信给交了出来。慕容复艰难地点点头,答道:“不错,是我写的。” “这到有趣!你既然料准了姥姥必来寻仇,又想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还何必要跑?”天山童姥奇道。 慕容复微咳两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难道要我留在原地等死?……性命攸关,当然是能跑则跑……万一童姥追烦了,不想追了呢?” 慕容复的回答如此无厘头,天山童姥不由纵声大笑。待笑过数声,她忽而将笑声一收,寒声道:“你既早知灵鹫宫威名,为何杀我宫人?” 反而是乔峰忽然深深地看了慕容复一眼,神色间隐隐露出一丝若有所思,再不发话。 “朝廷律法如此,本官在其位谋其事,不得不杀!”慕容复朗然道。 “朝廷律法?”天山童姥冷哼一声,傲然道。“我灵鹫宫门下从不受朝廷律法管束!” “灵鹫宫远在天山,的确不在大宋治下。但童姥的婢女所杀之人乃是大宋子民,大宋朝廷理应为治下子民报仇雪恨伸张正义!”慕容复又道。 “慕容大人如此精忠为国,可知你死后大宋朝廷会不会为你报仇雪恨伸张正义?”天山童姥冷笑着发问。 天山童姥有此一问,慕容复不由呵呵而笑,喘息着道:“童姥这般所言,便意味着童姥心中也明白,杀人偿命天公地道!童姥找我寻仇,本是无理取闹!” 天山童姥面色一变,隔了一会方缓缓道:“江湖上从来都是以强为尊,哪有什么道理可言?慕容复,要怪只能怪你技不如人!”她话音方落,掌力瞬催立时发。 慕容复只觉心口一热,即刻喷出一口鲜血。他自知凭自己的内力实难以抵挡天山童姥的惊世内功,干脆以全部内息护住心脉,艰难地吐出一句:“我还以为童姥没杀孟知州是个明白人,想不到……也是个被人耍弄地团团转的蠢货!” 天山童姥生性多疑,慕容复此言一出,她的手掌瞬间一松。可怜慕容复方脱离天山童姥掌控,身体未及倒地,下一刻又被她拎着衣领提了起来。“你此话何意?” 慕容复艰难地闭了闭眼睛,幽声道:“李、秋、水……” “李秋水”三个字一出,天山童姥的神色瞬间狞戾,只见她将右手手掌抵在慕容复的头顶,厉声发问:“你知道什么?” “童姥的师妹李秋水二十多年前嫁给了夏国毅宗李谅祚,结果在新婚之夜被童姥毁了容貌。李秋水容颜尽毁,自然失了宠幸,是以她与夏国梁太后合作,杀了李谅祚,扶植梁太后之子李秉常继位。李秋水拥立有功,梁太后素来对她礼遇有加。李秋水投桃报李,也助夏国成立西夏一品堂。这回灵鹫宫人残杀百姓,本是西夏一品堂收买了金刀门,金刀门门主金未玄又哄骗了灵鹫宫五位婢女。童姥如今不去寻西夏一品堂、不去寻李秋水,反而来找我的麻烦,不是蠢货是什么?童姥可知,本官奉朝廷之命为建立兰庆防线筹集钱款,兰庆防线一旦建成,夏国指日可破,李太妃也就再无法待在西夏皇宫作威作福。童姥前来杀我,是做了李秋水手中的刀了!” 天山童姥见慕容复竟能轻易说出李秋水的容颜是毁于自己之手,神色已是愈发游移不定,显然隐隐已有几分相信了他的话。“你此话当真?你如何知道这等内幕?” 慕容复见天山童姥神色松动,急忙用手指了指领口,意思是她若再不松手,自己就要被勒死了。 天山童姥却也不惧慕容复耍什么花样,一松手将慕容复扔回了地上。 慕容复赶忙自怀中抽出一方绢帕捂住嘴唇,弯下腰做出极端痛苦的摸样摁着胸口咳了一阵,这才逐渐缓过气来。只见他一脸厌恶地将那方染了血迹的绢帕随手丢在一旁,这才续道:“以本官的武功,在大宋朝廷只是区区八品官,童姥可信?” 天山童姥自然不信,不一会便好似悟透了什么关窍一般了然道:“夏国有西夏一品堂,大宋自然也有……” “六扇门!”慕容复傲然而笑,“有些事,童姥也未必知晓,本官却了如指掌。李秋水生性淫荡,与童姥的师弟无崖子在一起后不知勾搭了多少野男人。无崖子虽性子温文却终究忍无可忍,早已后悔弃童姥选李秋水。可惜他又收了个不肖徒儿丁春秋,为了掌门之位暗害师父,将无崖子打落山崖……” 慕容复的话说到此处,天山童姥不由“啊”了一声。无崖子身为逍遥派掌门令苏星河摆下珍珑棋局寻找传人已有十多年,此事天山童姥早有耳闻,却万万没想到无崖子之所以找传人原是因为自己被弟子害了。她再也按捺不住,叠声问道:“你说什么?师弟受了丁春秋的暗算?你说的是真是真假?” “此事是丁春秋亲口所言,本官以为应该不假。童姥,这些年来无崖子不是不愿见童姥,而是手足残废无颜再见童姥。” 天山童姥手足一阵发冷,许久方哽咽着问:“他在哪?师弟,他在哪?” 慕容复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后移开一段距离,语调柔缓地道:“童姥是糊涂了么?珍珑棋局摆在哪儿,无崖子自然就在哪儿。无崖子师弟受了多年苦楚,童姥难道不愿再见他一面么?” 慕容复这几句话说来又轻又柔竟如催眠一般,天山童姥失神地茫然点头,轻声道:“师弟……我该去见他……师弟……” 慕容复便在此时忽然解下外袍兜头蒙住天山童姥,向乔峰扑去。 天山童姥虽因慕容复的一番话乱了心神,但她的武功何等了得,慕容复稍有动静立时便清醒过来,双掌当胸一封,慕容复的外袍受她掌力所逼瞬间便被撕成了一堆碎片在半空飘舞。少了外袍碍眼,天山童姥即刻便发现慕容复与乔峰二人要跑,她不假思索地发出一掌。这一掌正是天山六阳掌第七招阳关三叠,天山六阳掌素以刚猛著称,她这一招阳关三叠使将出来正如江潮滚涌来势汹汹。 乔峰被天山童姥制了穴道,却仍挣扎试图挡这一招。哪知慕容复横起左臂一格,即刻就将乔峰推了出去。同时右手反身一掌,竟是凭自己二十多年苦练不缀的内功强行接下这一掌。只见由两人内劲带起的气流猛然撞击在一起,轰然迸散。片刻后,慕容复所发气劲节节破碎,而天山童姥的掌力却如一股滔天巨浪一般向慕容复猛扑而至。慕容复闷哼一声,立时被打飞了出去。他在半空中勉力勾住乔峰的腰身,两人一起翻下了山崖。 慕容复与乔峰摔下悬崖,显然已无幸理。事情如此收场,天山童姥不由万分诧异。她正欲举步上前查看情况,耳边却忽而听到有“嗞嗞”的响声。她循声低下头,却见方才被慕容复扔在她脚下的那方绢帕居然烧了起来。天山童姥本能地觉得不对劲,赶忙往后疾退。然而,此时再退已经太晚,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枚被慕容复裹在绢帕中的土制炸弹立时炸裂。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我是主角啊!我强烈要求主角的待遇! 导演:那行,这么拍。天山童姥一见你就惊为天人,抓你回去继承灵鹫宫,闭关四十年后出关争夺天下第一!你愿意么? 慕容:导演,我们来谈谈下一场戏吧…… 第76章 推进感情的良方 慕容复才自剧痛中清醒过来,便见到乔峰的脸在自己的眼前放大。只见他原本疏朗的眉目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焦虑,急切问道:“慕容,你怎么样?” 天山童姥年近九旬,而她自六岁开始修习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又十分了得,这七八十载的功力哪里是慕容复区区二十年的内功修为能抵挡的?慕容复勉力忍下呻吟,暗自运气调息,哪知一股内息才出丹田方升至膻中便又引发新一轮的痛楚,直教他眼前一黑几近晕厥。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气息奄奄地道:“回去,与种师道汇合……路上,若是见到……见到公冶乾带人来……杀了他……”说完这些,慕容复便又被扯入痛苦的深渊,再无声息。 “慕容?慕容!”乔峰连唤两声见慕容复毫无声息,急忙一手抵住他背心,浑厚的内力登时如暖流般注入慕容复的体内。方才两人落崖,多亏慕容复及时解开了他的穴道,又加上这悬崖的坡度极大,两人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莫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乔峰的头顶缓缓升出丝丝白气,已是竭尽所能。不一会,只见慕容复眼睫微微颤动,双目半开半阖,竟“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黑血来,再度瘫软在乔峰的怀中。 乔峰见状只觉魂飞魄散,抱着慕容复连声大喊他的名字,慕容复却始终没有回答。他又伸手捉住慕容复的右腕,只觉他的脉息时断时续,显然已是命悬一线。见此情形,乔峰心中直如惊涛骇浪一般,急忙低头寻思:此地缺医少药,天山童姥又不知何时追来,决然不可久留。为今之计只有如慕容的吩咐先寻到种师道,再做打算。想到这,他即刻抱起慕容复,稍稍辨明方向,又向环州折返。 只因被天山童姥打下了山崖,乔峰这一路走来俱是山间野路,倒也十分太平。直至冷月东升夜风如水,乔峰见慕容复汗出如浆却始终昏迷不醒,心知再不为慕容复取水解渴只怕他伤势更重,这便急忙循着水声向一处小溪流走去。 然而,此时正值初春时节,万物初萌,溪水边连棵草都只长出了一点绿芽,又哪里去寻取水的工具呢?乔峰焦躁地四下一望又伸出拇指重重地抚过慕容复苍白的嘴唇,把心一横,这便俯下身自溪中含了一口水,随即托起了慕容复的下巴,将水缓缓地哺入慕容复的口中。 直至喂到第三口,慕容复终于迷蒙着睁开双眼。 “慕容!”乔峰大喜过望,连忙又喊了一声。 慕容复只觉身上湿漉漉地十分难受,又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发问:“通归堡外的悬崖坡度极大,我又及时解了你的穴道……所以,我们还是掉河里了么?” 乔峰见慕容复伤重地连时辰都分不清了,登时一阵伤心,忙道:“没有,我们没有掉河里。你出了很多汗,慕容。” 慕容复厌恶地蹙眉,无意识地道:“来人……更衣……”话音未落,便又晕厥了过去。 乔峰忙又捉住他的右腕,直至探到他的脉息虽说仍旧微弱但已逐渐平稳,这才松了口气。想到他最后的那句话,纵使一直提心吊胆,乔峰也忍不住哑然失笑。相识多年,乔峰是一向知道慕容复爱干净的。慕容复出身名门家中颇有积蓄,自幼便是养尊处优,哪怕是来了风沙漫天的西宁,条件再艰苦,他每日也要换上好几身衣裳。今日为天山童姥重伤又滚下山崖,这身上又是汗又是泥,想必十分难受吧。想到这,乔峰不由将慕容复紧紧揽在怀中,仔细地拂开他额上的乱发,低声道:“再忍忍,慕容,再忍忍……” 与天山童姥的这一战,乔峰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他这一路行来又一直以掌心抵着慕容复的背心,以内力护住他心脉。如此耗损,纵使乔峰功力强横,到此时也已经疲惫不堪。如今见慕容复已然缓过这口气,暂无性命之忧,乔峰立时松懈了下来。只见他解下外袍轻轻地覆在慕容复的身上,又仰头望了一阵头顶无尽的星海便搂着慕容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乔峰是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给惊醒的,他循声远眺,却见种师道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见到乔峰与慕容复二人俱是面色苍白狼狈不堪,种师道心下一惊,当即自马背上滚了下来,语带哽咽地恨声道:“明知有厉害的对手来,你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就他妈存心想急死我!存心的!” 乔峰苦笑着摇摇头,将仍旧昏睡不醒的慕容复抱上马背,又催促种师道:“天山童姥不知会不会追来,赶紧走!赶紧走!” 说到天山童姥,种师道也是面色一变,再顾不得撒气,赶忙跳上马背,呼喝着部下又呼啸而去。 这一路上,乔峰终于自种师道的口中弄明白了天山童姥几日来的行程。灵鹫宫的五名婢女在四日前人头落地,当天,乔峰便与慕容复离开了环州。第二日,天山童姥来到环州,先是寻到了孟知州拿到了慕容复留给她的书信。当晚,金刀门上下鸡犬不留。第三日,天山童姥又追到了通归堡外,堵住了乔峰和慕容复。 “天山童姥走后,孟知州便即刻派人向我报讯。然而待我带兵赶至,金刀门上下已然死绝。”说到此处,种师道好似想起了金刀门的惨烈景象,面色一阵青白。“我知道天山童姥下一个目标一定是你们,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他猛然暴吼出声,手上的马鞭瞬间向乔峰抽了过去。 乔峰眼明手快地一把将马鞭拽住,满脸诚挚地行那祸水东移之法。“种兄,我也不知天山童姥会这么快就到。此事皆是慕容的首尾,你还是等他醒了再与他好好分说罢!” 种师道忍着气狠狠地瞪了乔峰怀中的慕容复一眼,咬牙道:“他怎么样了?” “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但伤重,得好好将养。”乔峰忙道。慕容复毕竟自幼习武内功扎实,又得乔峰以自身内力为其调息养伤,此时虽仍旧昏迷但内息已可自行运转温养伤势。 种师道闻言亦是松了口气,即刻扭头向身后随行的将士怒吼:“都他妈没长眼啊?我带来的人参呢?赶紧切了给你们慕容大人含着!” 种师道手下将士皆知主将这是犯了真怒,也不敢多言,急忙上前将切好的参片递给了乔峰。那来送参片的校尉与乔峰相识,又赔着笑为种师道解释了一句:“乔兄弟,提举为了找你们,差点将环州给铲平了。幸亏你们安然无恙……” 乔峰闻言急忙含笑向种师道抱拳一礼,朗声道:“种兄深情厚谊,乔某铭感于心。” 种师道却好似被人戳穿了谎言,面色微微一红,当下转口道:“我们昨夜在路上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隐约喊着‘师姐、师姐’,可兄弟们出营去寻,又不见人影。这女子的武功这般了得,莫非就是天山童姥?” 乔峰摇了摇头,答道:“若是我没有料错,应是天山童姥的师妹李秋水。我听闻,这对同门姐妹仇深似海,我们离开环州前慕容曾设法传讯李秋水……” 哪知乔峰话说半截,种师道忽而意味深长地打断他的话道:“乔兄,看来你知道的事比我想象中的更多嘛……” 乔峰立时一噎,赶忙转口道:“路上若是见到公冶乾带人来……还是先拿下罢。” 种师道早知公冶乾乃是慕容复安插在西夏一品堂的棋子,听闻乔峰所言当下奇道:“这是何意?” 乔峰却只沉默地摇摇头,再不肯答话。乔峰也不知慕容复为何突然要杀公冶乾,思量再三,还是用了折中的办法,等慕容复清醒过来再来定夺公冶乾的生死。 然而,待慕容复真正清醒过来能够视事却已是一个月后。同样身在鄜延军的邓百川早已得了消息,日夜守在慕容复的身边。见到慕容复逐渐恢复,最高兴的自然也是邓百川。只见他围着慕容复嘘寒问暖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待确定慕容复再无大碍这才正色道:“日后公子爷出行,定要多带几个帮手在身边。此事待我书信与三弟好生安排,公子爷不可任性!” 慕容复见邓百川神色沉凝,顿知老实人若是一旦认定某事,那便是争执亦无用。他即刻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就听邓大哥的安排。” 可纵然慕容复纳谏如流,邓百川却仍不放心。“天山童姥的武功这般了得……” “邓大哥尽管放心,天山童姥即便不曾为火药所伤,也会被李秋水纠缠。就算又摆脱了李秋水,还有无崖子牵动她的心。依我看,这一时半刻她是想不到再来寻我的晦气了。”慕容复见邓百川皱眉,急忙出言安抚他。出门带几个帮手也就罢了,带一堆帮手那就敬谢不敏了。 邓百川这才满意而笑,端起药碗递到慕容复的面前。 哪知慕容复非但没有接,反而推开药碗问道:“听闻我出事那几日是邓大哥坐镇环州,可曾见过公冶二哥?” 邓百川神色一顿,半晌方低声答道:“不曾见过。” 慕容复闻言,眉头微微一紧又一松,只含糊地“唔”了一声,再未发话。 却是邓百川见慕容复神色莫测,不由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公子爷,可是二弟行事有何差错?” “……无事。”慕容复略有恍惚地微微摇头,随口道。“你先下去罢。” “这……公子爷……”邓百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碗,又抬头看了看同样坐在房内的乔峰。 乔峰见状不由叹了口气,上前接过药碗,向邓百川言道:“邓兄,我来罢。”他话音方落,便以迅雷之势出手点住了慕容复的穴道,动作熟练地将整碗汤药给慕容复灌了下去。 “咳咳……”刚被解开穴道,慕容复即刻满面怒容地高声怒喝,“邓!百!川!” 邓百川急忙起身一礼。“公子爷,属下告退!”说罢,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乔峰见慕容复又怒气冲冲地转向自己,急忙问道:“为何要杀公冶乾?” 慕容复闻言只是不住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乔峰却不接他的话头,只道:“公冶乾是你的家臣,你要杀他总该有个理由罢。我看邓百川对你忠心耿耿,无凭无据,你可不要寒了忠良之心。” 说到邓百川,慕容复亦是一声长叹,缓缓道:“我们离开环州前,我曾令公冶乾设法递个消息给李秋水,说是天山童姥为自己的门人向大宋官府寻仇,结果受了重伤。” 乔峰点点头,答道:“此事我也知道,只是与公冶乾有何干系?” “灵鹫宫婢女杀人一事,公冶乾知之甚深。天山童姥若来寻仇,必然是找我的麻烦。以天山童姥的武功,倘若她重伤,那么我也绝然讨不了好处去。公冶乾若是在我与天山童姥交手之前赶到,那便是一心护主。可倘若他在我重伤之后带人赶到,尤其带的人手是他亲信的夏国武士而非我安插在夏国的人马……”说到这,慕容复忽而一声冷笑,意味深长地反问乔峰。“你说他想做什么?” 乔峰答不上来。平心而论,若是单凭这一件事,便认定公冶乾有弑主之意,其实并不公平。说不准是公冶乾有心护主,只因武功不如人,所以比天山童姥晚到一步呢?然而公冶乾已在夏国潜伏多年,灵鹫宫婢女杀人一事分明是西夏一品堂的手笔,他在事前却无半点消息传递过来。这本身就已十分可疑。若再考虑到公冶乾在慕容家多年,对慕容复十分了解,料准了他必然插手过问此事,会惹上天山童姥这个大麻烦。那么,这整件事甚至极有可能是公冶乾的借刀杀人之计。乔峰沉吟半晌,最终也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好在他并未出现,应是你多虑了。慕容,此事不可再提,以免主仆生隙。” 慕容复却只以手覆眼长长一叹,并没有答话。 乔峰见慕容复一脸疲态地倚在榻上,顿知他这是伤势初愈不耐久坐,当下拍着他的肩道:“你累了,先好好歇息罢。” 慕容复乖乖地点了点头,正要躺下歇息,却好似又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忽而含笑向乔峰言道:“对不住了,乔兄,连累你破了不败金身。你放心,待我改进火药工艺,终有一日,万炮齐发,轰平灵鹫宫,为你出这口恶气!” 乔峰再料不到慕容复居然会说这句,当下便有些哭笑不得。乔峰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虽说少有敌手,但也同样每年都要与慕容复切磋上几回。这些年过去,他与慕容复的武功始终不相上下互有胜负,所谓的“不败金身”又从何说起呢?他沉默半晌方低声叹道:“当日那一掌,本该由我来挡,你也不会……” “当日之事,就该早些与我商议!你们俩要是不逞能,也不会被一个老婆婆揍地屁滚尿流!”哪知乔峰话未说完,种师道又背着双手阴着脸大步走了进来。“慕容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种师道:你们俩要是不逞能,也不会被一个老婆婆揍地屁滚尿流! 乔峰&慕容:擦!怎么说话的? 第77章 公主病重 事实证明,安抚种师道极易,难的是如何对付大名鼎鼎的西边军神种谔。慕容复原本以为,只要他将那黑火药的配方交出来,全面提升大宋时期使用火药的技术水平,种谔必然欣喜若狂。 慕容复实在太天真! 种谔见了那黑火药的配方和各种使用方法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原本仅有五分的怒火立时涨到了十分,只指着慕容复的鼻子破口大骂:“小畜生!有这能耐竟不早早拿出来,堂堂朝廷命官跑去跟江湖庶民玩命,练武练傻了你!”手指一转,又喷乔峰。“他傻你也跟着犯傻?就不知道劝劝?怎么当的帮主?” 顶着种谔的冲天怒火,乔峰与慕容复二人不由面面相觑无语凝咽。 五天后,再无法忍受种谔的慕容复拖着尚未痊愈的内伤漏夜逃回了西平。至于一向识大体明事理的乔峰这回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与慕容复一同跑了。只因每次种谔骂慕容复一句“小畜生”,必然连坐他一声“小兔崽子”,种师道若是来劝还能再搭一句“孽障”。慕容复有伤在身逼急了就装晕,种师道借口军务在身早跑了,唯有乔峰伤势痊愈更无军务必得听完全场,实在是暗无天日。 可怜北乔峰南慕容两位豪杰,在种经略的面前却是半点施展不开,这一路一直跑到渭州地界才稍稍松下心神,随意找了一间酒楼吃饭歇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乔峰回想这几日的水深火热,终是忍不住叹道:“种经略气概豪迈、精神十足啊……”这一声叹息端地是五味陈杂,不知是喜是忧。 慕容复提着筷子戳着面前的白馍,百无聊赖地道:“咱们这位种爷爷,一顿饭能吃三斤酱牛肉,喝两坛子酒,离死还早着呢!” “是啊……”回想这几日种谔骂地风生水起、吃地翻江倒海,乔峰便心情沉重。然而,话说半截他便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这般感叹西边军神命长实在是不忠不孝,便又正色道:“慕容,种经略也是担忧你的安危。” 事实上,种谔这几日来的接连痛骂也仅有一个主题——为何明知天山童姥惹不起还要单独与她对上,却不知借助鄜延军? 慕容复沉默地点点头,回道:“我知道……只是天山童姥武功了得,我若躲去鄜延军,难免伤了将士们的性命。”凭天山童姥那近乎逆天的武功修为,足以一人抵挡百万师了。慕容复瞒着种师道与乔峰一同将天山童姥引开,便是不想使鄜延军成为天山童姥的屠宰场。 乔峰自然明白慕容复的心意,当下握着他的手道:“你的仁心,种经略也是明白的。经略军务繁忙,可即便如此,在你昏迷的那段时日也来瞧过两回。” 慕容复冷淡地抽回手,目光炯炯地望住乔峰,似笑非笑地道:“乔兄,在你眼里我像是这么不成熟的人么?竟要劳动乔兄来为我与种经略从中说合?” 慕容复的这句反诘已说地极重,乔峰却眼明手快地擒住了慕容复伸向酒坛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答:“如果能乖乖听话,伤愈之前不要喝酒,那就更好。” 眼见乔峰识破自己的意图,慕容复只觉面上发烧,许久方强笑着道:“乔兄,独酌无滋味啊!” “愚兄囊中羞涩,这点酒只够自己过瘾,实在请不起贤弟。还请贤弟多多见谅!”乔峰却始终不为所动。 慕容复走得狼狈,离开环州时正是难得的身无分文。如今见乔峰以这般正直的态度说出这样一番无耻的话来,慕容复一时之间竟是目瞪口呆。直至乔峰主动松开了他的手腕,又亲手盛了一碗羊肉汤端到他的面前,慕容复终于回神嗔道:“乔峰,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乔峰坦然回道:“男儿丈夫光明磊落,本就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你我之间?” 服!大写的服!慕容复立时气结。 乔峰见状反而微笑着劝道:“依我看,你还是喝汤吧!等咱们回了西平,你的伤势若还没有好转,教存义看了出来……” 慕容复离开西平前,闵忠千叮万嘱两个月内必须回来。想不到慕容复被天山童姥重伤,一躺就是一个月,再加上之前拿人审案所耗费的时日,待慕容复返回西平,时间也差不多快过去三个月了。想到闵忠那张棺材脸和戳人痛处的本事,慕容复登时连酒也不惦记了,只万分忧郁地长叹了口气。 慕容复并没有料到,待他返回西平,迎接他的并非闵忠的棺材脸,而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在现代电视电影中常见的太监传旨的场景,在古代其实并不多见。古代也有古代的规矩,甚至有时候古代会比现代更讲规矩。由天家直接派太监传旨给一个八品芝麻官,实在是大大地有违古时森严的等级制度。通常情况下,古代正常的传旨流程是由上级官员将圣旨交到下级官员的手中。能够劳动太监出场传旨的,那都是一方大员天家心腹才有的待遇。慕容复来西平履任不过两年,连三年大考都未曾经历,此时见到竟有内廷宦官万里迢迢赶来传旨,也是大感意外。然而,懿旨之中并未多言事由,只是令慕容复尽快返回汴京面圣。待完成接旨的流程送上丰厚的红包,慕容复便老实不客气地道:“敢问阁长,太皇太后令下官回京乃是何故?” 前来宣旨的内侍见了慕容复这一头雾水的模样嘴角便是微微一抽,随即又欲言又止地向两边望了望。 慕容复会意地一挥手,不一会,县衙里陪同慕容复接旨的一众官员差役便如流水般退了下去。 那内侍这才上前一步,在慕容复的耳旁低声道:“慕容大人,淑寿公主病重,特特恳求太皇太后召您回京相见。” 慕容复闻言立时一惊,当下道:“怎会如此?太医怎么说?”淑寿公主正是韶华之年,能够让太皇太后颁下懿旨召他回京相见,那必定是情况不妙了。 “慕容大人,这心病还需心药医啊!”这名内侍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多年,向来忠心耿耿。此时见慕容复至今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不禁面色微冷大为不满。只听得他以标准的太监声线拉长声道:“公主殿下的亲笔书信,大人可曾读过?” 慕容复得内侍一言提醒,赶忙拱手揖道:“阁长稍待!”说着,便大步向内院行去,一边走一边叫道,“端宪、张端宪,近日可有我的书信?” 被点到名的张文杰忙不迭地自职房跑了出来。“回大人,三个月前顺风镖局送来了一封书信,属下把它放在大人的书房了。” 得到答案的慕容复径直冲去了书房。书房内,的确摆着一封未启封的书信,正是自京城而来。慕容复与小皇帝通信两年,一共有十封往来信函。这些书信中,谈的大都是国家大事、江湖见闻,除了日常的问候,从未有一字半句提及淑寿公主。而淑寿公主也同样谨守宫规,从未让小皇帝为她带过一句话。直至,这一封书信。 翻开书信,只见那簪花小楷的字体虽清秀雅致,却又在笔划之间隐隐透出几分急切。寥寥几行书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元祐三年初,又一批的新科进士新鲜出炉,太皇太后有意为淑寿公主在这些新科进士之中择一佳婿。淑寿公主六神无主,这才忍不住书信给慕容复,希望他能想想办法。 这些年来慕容复的海运买卖愈发壮大,甚而大宋境内的跑船生意也以他为尊。有慕容家的快船和丐帮的顺风镖局接力送信,以往,慕容复的一封书信自西平到皇宫,只需要二十天。而淑寿公主的这封信是在三个月之前送到的,偏偏就在这三个月内,慕容复正巧离开西平,未曾见过这封书信。这三个月来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何以公主竟到了重病的地步? 想到这,慕容复的眉心登时一抽。只见他随手把这封书信塞入怀中,这便推门而出,向已等在他书房外的张文杰吩咐道:“端宪,我这就启程回京,西平县内的事务暂且由你与闵大人处置!”不等对方答话,他已运起轻功舍下亦步亦趋的张文杰,大步行至那位宣旨的内侍身前。“阁长,事情紧急,且容下官先行一步。阁长回程的事宜自有张文杰安排,告辞!” 慕容复如此雷厉风行说走就走,那内侍几时见过这架势,一时竟是愣在了当场。待他回过神来想搭话,慕容复早已又舍了他,消失在门外。“这……这……”那内侍六神无主,又扭头望向正向他跑来张文杰。 哪知张文杰竟目不斜视地自他身边擦肩而过,高声大叫:“乔壮士!乔帮主!我们大人回京了,他什么都没带啊!乔帮主……” “我已经知道了。”乔峰一脸无奈地自外堂大步走了进来,显然已与慕容复照过面,大致知道发生了何事。“我去给你家大人整理几件衣裳,你去准备银两,我这就去追。” 直至乔峰的马蹄声也逐渐消失,那内侍身边的一名禁军随从方才上前小声提醒:“公公,我等还要回去复旨,若是迟了……”这官场规矩向来是传旨太监先行回宫复旨,然后才是接旨的官员侯旨面圣。若是这秩序反了,不合规矩且不说它,负责传旨的太监难免会被官家视为懒惰怠慢。 有这名禁军的一言提醒,宣旨的内侍终于彻底醒过神来,叠声大叫:“哎哟!这!这!还愣着干嘛?赶紧追啊!” 这内侍正急吼吼地带着人往外赶,闵忠又忽而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赔笑道:“阁长勿怪,慕容大人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并非有心怠慢。阁长若是急着回去复旨,下官这就命人送阁长去渭河,必能追上慕容大人。” 那内侍轻轻地捏了捏闵忠塞进他手中的荷包的硬度,面上登时浮现一丝笑意。“如此,便有劳了。” “不敢!不敢!”在慕容复面前向来一张棺材脸的闵忠此刻笑地好似一朵花,只见他带着几分为难几分忐忑的神色黯然叹道。“这临行前,有件事好教阁长知道。三个月前环州出了几个杀人凶徒,慕容大人受了种经略的调令前往环州查案,今日方才回来,并非有心误了太皇太后与官家的大事。” 内侍拿人手短,当即做恍然大悟状回道:“原来如此!待咱家回宫,定会向太皇太后与官家禀明此事,大人且放宽心。” 闵忠这才松了口气,命人给这几名传旨的太监与禁军换了快马,追着慕容复与乔峰二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慕容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对公主无意,又何必招惹她? 慕容:我冤!我什么都没做啊! 第78章 香消玉殒 自西平至汴京,一封薄薄的书信不需要吃喝不需要歇息,尚且耗时二十日,而慕容复亲至却只用了十五日。前来传旨的太监早在半道上就不行了,将面圣的注意事项与慕容复交代一番后便理直气壮地躺在京兆府的客栈里不动弹了。他相信,待他回京复命,太皇太后定会体谅他老迈年高,受不住这疯狂赶路的节奏。 回到京城,慕容复甚至等不及梳洗更衣更别说拜见恩师,便急忙去了宫门外侯旨。消息递入宫中的时候已近深夜,已在淑寿公主身边守了数日的向太后望着女儿憔悴的睡颜大声哭道:“让他滚!滚!为何早些时日毫无音讯,淑寿……淑寿都被他害成了这样……” 前来通报的内侍见向太后伤心欲绝状若疯狂,立时磕了个头应道:“是!” 然而,他尚未退出殿门,同在殿内的太皇太后高滔滔便忽而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母后!”向太后不赞同地叫了一声。 太皇太后怜悯地望了兀自昏睡的淑寿公主一眼,黯然道:“淑寿心心念念要见他一面……时至今日,还是成全她罢。”太皇太后历经风雨,送走了丈夫、儿子、女儿,如今一见淑寿公主的情况便已心知肚明,这孙女儿怕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向太后显然也听出了太皇太后的未尽之意,只见她扭头痴痴地凝望女儿不住流泪,巨大的痛楚已掏空了她的心肝,使她再无能发生半点声响。 太皇太后在外殿召见了慕容复。见到慕容复风尘仆仆地跪倒在自己的面前,急切地追问淑寿公主的情况,太皇太后不由拍着扶手高声怒斥:“你既挂心淑寿,为何之前总无音讯?你若不愿娶公主,又为何招惹她?皇家公主、金枝玉叶,是由得你这般戏弄的吗?慕容复,你该当何罪?!” “微臣……微臣……”慕容复唯唯诺诺地答不上话来。他固然可以为自己辩解公主的书信送来时他远在环州未曾见到,但这封在西平县书房内放了三个月的书信是不是当真送不来环州呢?慕容复知道,不是。隔了一会,他又抬头道:“敢问太皇太后,公主情况如何?” 太皇太后没有等到慕容复的回答,面色不由更冷,寒声道:“淑寿等了你三个月,你可知这三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皇宫守卫森严,若无太皇太后点头默认,淑寿公主想将书信送出宫门岂非笑话?在如今的时代,程颐被贬不久、朱熹犹未出生,程朱理学尚未成型,更不要说被妖魔化到吃人的地步。太皇太后又是淑寿公主的亲祖母,如何不希望淑寿能嫁给一个与她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然而,慕容复的表现却实在太令太皇太后震怒失望。“淑寿为了你,忧虑成疾,已经昏迷多时了!”纵然太皇太后一贯坚韧,可想到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痛楚也忍不住低头落泪。 太皇太后这一句于慕容复而言却好似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他的身上,慕容复登时支撑不住地伏下身去。只见他汗湿的额头抵着地面,艰难地道:“微臣……死罪!死罪!” 太皇太后哽咽着拭了拭泪,还想再呵斥两句,却见向太后身边的内侍上前低声回报:“太皇太后,公主醒了……” 那内侍话音未落,原本跪倒在地的慕容复便如一道闪电般掠入了内殿。 赵宋时后宫的育儿观念有极大的错误,讲究婴儿幼时不能吃饱。只因孩子得不到足够的营养,故而极易夭折。纵然养大成人,因为身体底子不好,也一样不得长寿。淑寿公主被错误的育儿观念抚养长大本就体弱,这三个月来成日里伤心流泪、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又逢春寒料峭,这才病倒了。原本这病情尚未这般凶险,只因慕容复两个月未曾有回音,太皇太后与向太后认定慕容复负心薄幸,不愿放弃仕途迎娶公主,逼着淑寿公主斩断情缘另嫁他人。淑寿公主又急又忧,这才致使病情急转直下。太皇太后与向太后终究爱女心切,眼见淑寿公主纵然病重昏迷,仍始终喃喃呼唤着慕容复的名字,终是下旨令慕容复回京。 慕容复冲入内殿时,淑寿公主方才幽幽专醒,神智尚未清明。此时,他也顾不上向正坐在淑寿公主床头的向太后见礼,即刻箭步上前俯在淑寿公主的身前,轻声呼唤:“殿下……殿下,微臣慕容复,微臣回来了,殿下?” 向太后见慕容复突然出现在此,登时又惊又怒。刚想出言呵斥,可见到慕容复凝望女儿时那殷切的眼神,想到女儿对慕容复的一片深情,她眼圈一红只默默地扭过头去。 病重的淑寿公主听到声响,不由迷蒙着睁开双眼,隐约瞧见慕容复守在她的身边,她不禁甜甜一笑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好似在做一场只愿沉醉不愿醒的美梦。 慕容复心头一痛,急忙抓住淑寿公主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面上。“殿下,微臣回来了……” 直至手指触上慕容复的面颊,淑寿公主才意识到眼前所见并非梦境。她猛然睁大了双眼,惊叫道:“大人,你回来!”淑寿公主久病在身,早已是形容憔悴消瘦不堪。可此时见到慕容复,自她眼底迸出的神采却好似烈焰一般明亮璀璨,仿佛是要将她所剩无几的生命之光如数燃尽,至死方休。 “是,我回来了。”慕容复身负武功,哪里看不出淑寿公主这是病入膏肓回光返照了。他虽借淑寿公主之名与小皇帝通信,可也从未想过竟会害了一条性命,此时答话连声音都哽咽了。“殿下为何不好好爱惜身体,何以竟病成了这样?” 淑寿公主闻言只无力地摇头,只见她死死地盯住慕容复,那专注的神色仿佛要将他的轮廓一笔一划刻在自己的心上。“大人,大人你寻到你的未婚妻子了吗?” 慕容复瞬间一哽,犹如被人迎面打了两个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生痛。许久,他方勉强自己露出一抹笑靥,轻声道:“寻到了,淑寿,我寻到她了,她早已另嫁他人生儿育女。我自由了,淑寿,只要你好起来,我们便成亲!” “真的吗?”淑寿公主又惊又喜,泪水不禁自眼角慢慢滚落。“这太好了……大人,太好了……”她低声呢喃着,又渐渐阖上了双眼。 慕容复霎时一惊,急忙捉紧她的手腕,将一身内力自她的掌心传了过去。“淑寿,不要睡!你我一别两年,你就不想多看我一眼么?”慕容复先前为天山童姥所重伤,至今伤势未愈,可眼下他却已顾不了那许多,直如不要命一般将一身内力尽数输入淑寿公主体内。 然而淑寿公主久病至今早已是油尽灯枯,纵然有慕容复的精纯内力为她续命,却也不能起死回生。她为慕容复的内力逼回一口气,幽幽睁开双眼,万般眷恋地吐出一句:“大人,珍重……”便闭目长逝了。 仿佛一柄利刃瞬间没入了心口,慕容复只觉心下一空,整个世界都已随着淑寿公主的逝去而静默无言。死后的世界,安静、没有喧嚣,也不再有任何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隐约听到一个苍老疲惫的女音在唤他。 “慕容卿……” 慕容复呆滞片刻方循声望去,却见是太皇太后站在了他的身前。至于向太后早已扑在淑寿公主的身上大声哭嚎。哲宗皇帝并非向太后的亲儿,而是朱德妃所育。淑寿公主便是向太后仅存于世的亲生骨肉,如今淑寿公主病逝,向太后所承受的丧女之痛无人能及。 慕容复又呆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该起身行礼。慕容复此时不过二十出头又身负武功,正是风华正茂手脚灵便的时候,但如今再看他的一举一动,竟已迟缓犹如一名老态龙钟的老人。只见他慢慢掀起衣袍跪倒在地,轻声劝道:“太皇太后,节哀顺变。”他分明不曾大喊大叫,可嗓音竟已嘶哑不堪。他也不曾落泪不曾诉苦,可这平实话音中渗出的哀痛却是令人心悸。 太皇太后原本对慕容复满心怒火,然此时见他面色青白心神俱颓也不知究竟是谁更哀一些,不由低声叹了口气,黯然道:“淑寿临终前能见你一面,也算了了心愿……皇宫内院,外官不可久留。慕容卿,你退下罢!” “是,微臣告退。”慕容复低声应道,又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这才起身离去。 走出殿门,慕容复下意识地仰头望去。此时夜色如水,月满中天,万物俱静;极目所见,但见飞檐斗拱、金灯待月,十分悠然。而在更远处,在那九重殿宇的尽头,却又是一片市井喧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煞是热闹。北宋时期的宫殿与集市相连,在这个没有宵禁的时代,夜晚方是欢乐的开端。前方已隐约可见灯火阑珊,身后的哀戚正逐渐远离,然而慕容复却忽而发觉,原来他并不知道这条路将通往何方,更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淑寿公主口角含笑深深凝望着他,一往情深地道:“若是当大人寻到她时,她已罗敷有夫,而淑寿尚待字闺中……”又好似听到乔峰声若霹雳般地怒吼:“慕容,你可千万别后悔!千万别后悔!” 慕容复不胜重负地长长一叹,勉力逼回眼底的一点泪意。正要举步向前,电光火石之间他忽觉心口一阵剧痛,那痛楚是来得这般快这般猛,教他呼吸困难心神恍惚。慕容复脚下立时一个踉跄,忙伸手扶住门框,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缓缓滑落。 跟在慕容复身侧为他引路的内侍见他忽然捂着心口滑跪在地,登时吓地魂飞魄散,急忙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大声叫道:“慕容大人!慕容大人?” 慕容复艰难地喘着气,一扭头,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失去意识前最后见到景象,是那黑沉如铁幕般的夜色铺天盖地向他压将下来。 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作孽哟!那啥,慕容公子,节哀顺变哈……你看萧峰不还活着么? 慕容:我不懂……我不懂…… 导演:唉!你不懂的多了去了!慢慢学吧! 第79章 走火入魔 元祐三年七月,宋神宗三女淑寿公主薨逝,时年十八,追封唐国长公主。在原本的历史中,淑寿公主本该婚配三朝宰辅韩琦第六子韩嘉彦,夫妻和睦、儿女成群,直至政和元年方才病逝。然而,阴错阳差,因为一场意外让她遇上了慕容复,从此一见慕容误终生! 淑寿公主生性仁善,深得太皇太后与向太后爱宠,与小皇帝之间的姐弟情分亦是极为深厚。淑寿公主薨逝,小皇帝辍朝五日,与向皇后一同为其送葬,群臣亦数番上疏奉慰太皇太后与小皇帝。 而就在这一片扰攘哀戚中,与淑寿公主的薨逝脱不了干系的慕容复却始终毫无动静,不曾上疏安慰亦不曾亲往送葬。可诡异地是,朝堂百官也同样对此事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仿佛慕容复从未深夜入宫,更不曾被太皇太后留在深宫整整两日方被放回。事关天家私隐,淑寿公主又已不在人世,朝堂百官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以“礼制”为借口对皇室指指点点,最终落个流放千里的下场。 有鉴于此,慕容复在离开皇宫回到慕容府养病的这段时日竟是难得的清静。淑寿公主出殡当日,慕容复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从苏轼到秦观,从王语嫣到包不同,大伙竟是谁都不敢劝。 直至黄昏将至,乔峰终于看不过眼,上前拿走他手上的酒坛沉声道:“明知自己的伤势反复不能饮酒,适可而止吧,慕容。” 夜凉如水,慕容复已喝得微醺。见到乔峰上前,他懒洋洋地扶着额角,举臂指了指一旁的石凳,轻声道:“坐下,陪我喝两杯。” 乔峰怒气冲冲地在慕容复的身边落座,拎起酒坛豪饮一番。“慕容,你……”乔峰的心中有无数的话想对慕容复说,可此刻见了他这副憔悴落拓的模样,再多的忿恨也压了下来。他凝滞半晌,最终只叹道:“慕容,日后要记得珍惜眼前人。” “珍惜?”慕容复的声音竟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乔峰,你是来教训我的么?” 乔峰深深地看了慕容复一眼,他眉宇间奚落嘲讽十分刺眼,可却因面色不佳看起来只是虚张声势。“倘若你不认为自己有错,又何必如此?……既然已经知错,我自然不会再教训你。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苏学士、为了王姑娘,也该……” 乔峰话未说完,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慕容复随手拎起摆在石桌上的酒坛砸地粉碎,起身凶狠地望着乔峰,森然道:“珍惜?你让我珍惜什么?感情?爱?”他忽而一声冷笑,那笑声之中的讥讽是如此地刻骨沉冷,教人不寒而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乔峰不知所措地望着慕容复,他从未见过慕容复这般神情,痛苦、怨恨,以及……疯狂! “是贪婪!是妒忌!是折磨!是朝秦暮楚!是色衰爱弛!是自相残杀!你让我珍惜这些?笑话!”慕容复用尽全力说道,字字句句深可见骨,仿佛每一个字都来自他灵魂深处,是他灵魂之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楚烙印。 然而,慕容复的这句话却真正激怒了乔峰。只见他怒吼一声,即刻扯住了慕容复的衣领狠狠撞向一旁的墙壁,大声道:“淑寿公主尸骨未寒,你说她对你的感情是贪婪是妒忌,是朝秦暮楚色衰爱弛?慕容复,你有没有良心!”乔峰内功深厚此时怒气填膺,气劲自然迸发,犹如风卷残云,直扫地他与慕容复周身方寸之地桌倾酒翻草催树折。 慕容复却并不畏惧,只见他目光炯炯地瞪住乔峰,寸步不让地道:“从头至尾,我几时说过非淑寿公主不娶?几时与她定情?几时曾越雷池半步?难道淑寿公主爱我,我就该回应;她恨我,我就该去死吗?”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这一回,却是乔峰斗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慕容复耳侧的墙壁上,那数寸来厚的围墙竟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慕容复,你再说一遍!” 慕容复静默地凝望乔峰许久,乔峰以为他或许会迟疑,可他的眼底却始终冷澈。乔峰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可他却忽而轻轻一笑,低声道:“乔峰,我从不相信感情。它只能让人痛苦、让人迷惑、让人失去意志,让人变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泼下,乔峰难以置信地瞪着慕容复,好似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他一般。“那么学士呢?王姑娘?阿朱阿碧、你的四位家臣?你的师兄、种兄?……还有,我呢?”乔峰无力发问。 慕容复的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茫与动摇,过了一会,他又是一笑。然而这一回的笑容却好似隔了一层迷雾,教人看不清楚。“……一个恭顺的学生、一个可靠的兄长、一个大有前程的主人、一个贴心的师弟、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乔峰,你们希望我是什么样?你们还想要什么?还不够么?” “够,够……足够了……”乔峰失望透顶望着慕容复,好似望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狂徒。“告诉我,慕容……这些年来站在我面前的慕容复是假的,他没有心、没有感情。我们之间的情义、我们一起做过的一切,都是笑话!” 乔峰此时早已松开了慕容复,可他一松手,慕容复便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缓缓地瘫坐在地。只见他呆坐了一阵,忽然歇斯底里地仰头大笑。那笑声是如此地疯狂,可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意味,教人不忍卒听。“乔峰,你眼前的慕容复从来都是假的……你以为我是谁?慕容复?慕容复又是谁?”慕容复眼神诡异地瞪着乔峰,伸出食指抵住嘴唇,彷如教导幼儿般柔声道,“你可知,我母亲自幼教我,这世上别无大事……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只要能够……” 他话未说完,包不同竟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一指戳中他胸前“膻中穴”。“膻中穴”贯通气血是人体要穴,慕容复本就酒气上头,此时被包不同戳中要穴竟即刻昏厥向包不同倒去。包不同急忙伸手将慕容复抱入怀中,扭头向乔峰怒道:“乔帮主,我家公子爷因淑寿公主一事已是伤心欲绝,你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刺激他?” 包不同此言一出,乔峰立时大愧,忙道:“先抱他回去歇息。” 这个又哪里需要乔峰吩咐,包不同只怒瞪了乔峰一眼,便抱起慕容复扬长而去。 “膻中穴”毕竟是人体要穴不可久闭,是以方回到卧房,包不同便急忙为慕容复推宫过血。不一会,慕容复便低低地呻吟一声,逐渐转醒。 包不同见状,赶忙问道:“公子爷可还好些了?” 慕容复酒后头痛,当下皱着眉心,低低地“唔”了一声。 包不同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暗松了口气。他四下一望,确定卧室内门窗紧闭传不出半点声息,这才小声道:“公子爷,老包知道公子爷为了复国大业苦心孤诣、牺牲良多,只是这乔峰耿直顽固,大事未成之前,此事绝不可令他知晓啊!” 慕容复虽说半醉半醒却也还记得方才说过的话,只见他痛苦地扶着额头,低声道:“是我失言,你退下罢。” “老包知道公子爷对淑寿公主情深意重,只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来日大燕复国,公子爷成了中兴之主,三宫六院,何足道哉?届时追封淑寿公主一个贵妃,也算告慰了!”包不同又道。 “……我知道了,退下罢!”慕容复只觉头痛欲裂,心头好似有一把邪火烧地他烦闷欲死。 “更何况……” “够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慕容复心焦如沸气息不定,竟是不假思索地一掌向包不同拍去。慕容复的一身内力苦练二十余载日夜不辍,神完气足时便是连乔峰都极难接他倾力一掌。何况包不同? 只见那一掌迅如闪电飘若柳絮,无声无息地印在了包不同的胸口。毫无防备的包不同受此一击只觉似被一只铁锤狠狠地砸在胸口,耳边只听得“喀啦”一声脆响,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包不同身材魁梧,顷刻撞坏了大门跌在门外。“公子爷!”他难以置信地闷哼一声,痛苦地扯开衣领,即刻见到一个紫色的掌印正陷在胸口。显然这一掌不但将他重伤,更断了他数根肋骨。包不同只觉心口窒闷不已面色一阵青紫又忽然泛白,直至咳嗽着喷出一口血这才稍稍得以喘息。 慕容复此时早已起身,牢牢地站在地上。只见他面色阴沉双目赤红竟已看不见瞳孔,周身气劲自然旋转,好似一个漩涡凭空而起将卧室内的书卷笔墨如数卷上半空。“我让你闭嘴,你没听到么?”慕容复一抬手,原本搁在书架上的长刀受他内力所引,即刻飞入他的掌中。他紧紧握住长刀,一步步走向包不同。每走一步,衣袂翻飞、墨发飘扬,脚下气劲顷刻将地面石板踩地粉碎。而他眼底殷红的血色既深且厉犹如一池血海,教人望而生畏。 包不同虽说武功不济却毕竟极有经验,见慕容复真气四溢神色大变,顿时心知他这是走火入魔了。包不同受伤在先,几番挣扎都起不了身,此时见慕容复杀气腾腾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公子爷!公子爷,醒醒啊!公子爷!” 慕容复神智已失,哪里还听得到包不同的话,只一刀向包不同劈去。这一刀迅如落雷所向披靡,明亮的刀光好似一道白练映出慕容复的半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此时天色已暗,慕容复的身体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光影交错,他便好似一尊脚踏幽冥与凡俗两界的索命杀神。 包不同长叹一声,正要闭目待死,忽觉后领一紧,整个人已飞出了庭院。他急忙睁开双眼一看,却见乔峰正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而慕容复的那一刀则狠狠地斩入了石板,直将寸余厚的大石板劈成了两段。甚至连整栋房子都受慕容复内力所激,摔下了不少的瓦片。显然方才若非乔峰及时相救,眼下一刀两断的便该是包不同他自己。 “快走!”乔峰随口吩咐了包不同一句便急忙上前,一掌拍向慕容复手中长刀,直接将那长刀拍入地下。“慕容,醒醒!包不同是你兄弟,你要杀他吗?” 慕容复周身气劲更足,不但整个房子摇摇欲坠,庭院中的不少幼苗花树也被连根拔起,眼前顿时一片飞沙走石。只见他神色狞厉面无表情,语调毫无抑扬顿挫地道:“挡我者死!”说罢,便又是一掌拍向乔峰。这一掌竟是降龙二十八掌中的“龙战于野”,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是谓大凶。这一招,原是以命相搏的招式。 乔峰不敢与他硬拼这一掌,忙以逍遥拳与其缠斗。一边打,又一边叫道:“包三哥,快走!快走!慕容到了龙虎交济的大关口,他谁也不认得了!” 包不同亦知两大高手以命相搏凶险万分,凭他的武功若敢插手便是炮灰,急忙手脚并用地支撑着身体往外爬去。 一俟包不同离开,乔峰即刻松了口气。眼见慕容复又是一招“神龙摆尾”向他拍来,乔峰再无迟疑,同使一招“神龙摆尾”向慕容复迎去。 二龙相搏,狂暴恣肆、千军辟易。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庭院内树木枯折,房屋半毁,地动山摇。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府邻居:好讨厌!好讨厌!隔壁那对夫夫每次吵架就拆房子!我家的外墙都塌了三回了!虽然他家仆人每次都拿银子来赔罪,但是!爷不爽啊啊啊!爷要搬家! 慕容&萧峰:…… 第80章 义结金兰 待慕容复再度清醒过来,已然又过了大半个月。这一回,除了苏轼、王语嫣、包不同,本该远在边关与姑苏的邓大嫂夫妇、公冶乾、阿朱阿碧都团团围在了慕容复的床头。除了出海贸易的风波恶,燕子坞的众人竟神奇地聚齐了。见到慕容复清醒过来,大伙登时鼓噪起来。有的感叹:“醒了,醒了就好!”有的大哭:“公子爷,你怎么样了?”还有的则已回头大喊:“太医,孙太医,快来瞧瞧!” 慕容复被这股噪声震地心神一荡,痛楚地蹙眉。他低吟着伸手盖住额头,无力发问:“怎么回事,大家怎么都来了?……我睡了多久?” 燕子坞的众人终究以邓百川为首,很快邓百川便排众而上,恭恭敬敬地道:“公子爷,您走火入魔,正赶上龙虎交济的大关口,已经昏迷半个多月了。” 慕容复猛然一惊,他的记忆尤停留在淑寿公主出殡,他在后院喝酒与乔峰起了争执。然而不等他追问详情,包不同已经扯着孙太医上前为他把脉。 见到孙太医,慕容复又是一愣,惊问道:“孙大人如何来了?”这位孙青和孙太医乃是太医院正,向来只为皇宫中的三位至尊诊脉。慕容复在宫中呕血昏厥之后,经太皇太后下令才有幸由孙太医为他开了一次药。 孙太医正为慕容复悉心诊脉,并没有答话。反而是苏轼在一旁解释道:“那日你走火入魔心跳骤停,是为师去宫中为你请了孙大人回来。” “原来如此,多谢老师。”慕容复了然地点了点头,太皇太后是苏轼的超级粉丝,有苏轼出面,也难怪太皇太后这般大方了。只是想到苏轼提到的那句“心跳骤停”,他却又是暗暗心惊,当下有些愣愣地出神。 众人皆忧心慕容复的身体,见孙太医诊脉也不敢出声打扰,卧房之中立时便静了下来。却见孙太医把过了慕容复左手的脉息,又示意他伸出右手。在两边的脉息都轮番诊过两回之后,孙太医的眉头愈发紧皱,只望着慕容复不住叹息。 孙太医这般作态,大伙的心都提了起来,只牢牢地盯着他不放。反而是慕容复一派坦然,笑道:“可是有何不妥?孙大人但说无妨。” 孙青和沉吟了一阵,缓缓道:“慕容大人的经脉无损,脉象愈见宽阔雄厚,想必对你的武功并无影响。至于心脉上的旧伤,只需好生将养,应无大碍。” 孙太医此言一出,邓百川等人即刻面露喜色,额手称庆。“这是好事啊,恭喜公子爷!”慕容复这龙虎交济的大关口虽说凶险,可终究安然度过,他的武功从此便将再上一个台阶。 “只是有一事……还望慕容大人坦白答我。”孙太医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放开,两眼注视着慕容复正色道,“大人这心头绞痛以致昏厥的情况,并非头一回出现了罢?” 孙太医这一句便好似石破天惊,众人即刻将惊疑不定的目光转向了慕容复。慕容复微微摇头,轻声答道:“我是习武之人,身体情况如何,我心里明白。我并无心疾,孙大人多虑了。此次是我原就有伤在身,这才……” 然而孙青和却并不答话,只目光炯炯地望住慕容复。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平和,那是一个历经世事看透人心的名医才能有目光,理解、包容。 触到孙太医这样的目光,慕容复霎时便说不下去了。 却是邓百川心焦变色大失方寸,失声道:“当年主母病逝,公子爷也曾犯过一回!……还有、还有当年永乐城一战,公子爷入城之后也曾心痛吐血!公子爷……” “包三哥可还记得在黄州的时候,表哥见了学士……”王语嫣也忽然出声,话未说完,泪珠已盈盈欲坠。 包不同当下“哎哟”一声,惊叫道:“那日公子爷狂喜忘形,竟晕厥了过去,难道……” “大悲、大喜、大哀、大怒……桩桩件件伤人伤心。”孙太医幽幽一叹,沉声嘱咐慕容复。“如今脉象未显,许是慕容大人年富力强之故。既已有了征兆,大人日后还当放开胸怀平心静气,好生将养才是。” “多谢孙大人。”慕容复轻声道。 “如此,老夫便去开药了。”孙太医见慕容复听从医嘱也是开怀一笑。“大人尽快养好身子,老夫也好向太皇太后与向太后交代。”孙青和在御前侍奉多年,对太皇太后与向太后颇有数分了解。淑寿公主虽因慕容复之故病逝,然慕容复为了淑寿公主旧伤复发数番呕血命悬一线,那去西平传旨的内侍又已返回禁宫,向太皇太后与向太后禀明了慕容复未曾回信的真正缘由。由此,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均已明白慕容复待淑寿公主的心意,只是……天意弄人。她们不但对慕容复再无怨恨,反而因着淑寿公主对他有几分亲近重视。若非如此,区区一个八品芝麻官,哪怕有右相请命,也轮不到他这个太医院正出面诊治。 包不同殷勤地陪着孙太医走了,怪异地是苏轼居然也陪着孙太医走了。王语嫣与阿朱阿碧却挤了上来,围着慕容复不住落泪。 “这是怎么了?哭什么?表哥不是好好的么?”慕容复微笑着伸手拉住王语嫣,又一手拉住阿朱阿碧。“不要担心,表哥没事的。”有些医学知识孙太医未必懂,慕容复却懂。他这具肉体十分康健,之所以屡番出现这样的情况,多半是因为前世痼疾而导致的心理因素,即心因性心脏病。只要心情好转劳逸结合,自当痊愈无恙。 王语嫣提心吊胆地过了这十几日,不知积了多少火要对慕容复发作。可此时见了他苍白的脸孔,她却只能哽咽落泪,许久方艰难地挤出一句。“表哥,你要珍重自己……哪怕是为了我,为了我……” 慕容复心头一热,忙低头看着王语嫣的裙角掩饰自己眼底的一点泪意。片刻后,他拍着王语嫣手背笑道:“好啦,如今表哥才是病人,你要表哥这个病人来安慰你吗?” 王语嫣这才又瞪了慕容复一眼,硬声道:“表哥既知自个是病人,可要好好休养好好喝药。若是不听大夫的话,我可是不与你干休的!” “好,好!表哥什么都听你的!”慕容复又好生伏低做小一番,这才将王语嫣与阿朱阿碧一同哄了出去。又回神向邓百川等人问道:“邓大哥、大嫂,公冶二哥,你们如何也来了?” 邓大嫂也是眼圈泛红,坐在慕容复的床边泣声道:“公子爷伤成这样,我们能不来么?” 公冶乾却早从包不同哪儿听说了慕容复走火入魔的前因,只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英雄大豪杰须当勘破这‘情’字一关。” 慕容复眸光一深,许久才道:“二哥说得是,多谢二哥指点。二哥贸然来此,不知夏国那边……” 公冶乾闻言却只微微一笑,语调轻松地道:“好教公子爷知道,属下这次回来正是奉了‘西夏一品堂’之命,来中原收集朝野之上的各路消息。属下本是单独行动,正好多服侍公子爷几日。” 慕容复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向人群中望了一眼,终是意识到少了一人,当下问道:“乔峰呢?”慕容复重伤转醒,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乔峰居然不来看他,慕容复显然有点不开心。 直至三日后,慕容复方见到了出关的乔峰。慕容复见他双目莹然有光,举手投足气势浑然天成,顿时心知他的武功必然也突破了大关口,当即拱手笑道:“恭喜乔兄,神功大成!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乔峰闻言即刻哑然失笑,只见他拉过一张椅子在慕容复身前坐定,仔仔细细端详他许久,方才叹道:“幸亏你醒了!否则,日后我只能给我儿子取名乔复,以兹纪念。”乔峰话虽说得轻松,但此刻想起那日慕容复心跳骤停人事不知的情形仍不禁两手微微发颤,急忙双手握拳掩饰过去。 慕容复并未有所觉,只低切笑道:“不要叫乔复,意头不好。叫乔石罢!”两人相视而笑,又打趣了几句,慕容复才正色谢道:“那日若非乔兄,只怕我已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成为废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慕容复话说半截,乔峰已然伸手拦住了他。“你我兄弟,何必说这些?更何况,那日我帮了你,我自己也得了好处。”乔峰与慕容复二人相识多年,不知交过几回手,甚至连慕容氏与丐帮之中的不少武功绝学都已对彼此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每一回,他们二人在武学上的切磋都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教学相长的过程。那日乔峰助慕容复突破关口,没几日,他的武功也隐隐到了突破的时候,这才闭关了。 两个人大男人,也实在不适合多说肉麻话,慕容复见乔峰一派坦然也就微笑着住了口。 却是乔峰四下一望,忽而低声道:“此处说话着实气闷,慕容可愿随我出去散散心?” 慕容复重伤初愈,他又答应了王语嫣一定遵从医嘱安心静养。可不知为何,一触到乔峰亮晶晶地双眼,慕容复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汴京地处平原,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双骑,策马飞驰,一路向北,直至明月初升已隐隐瞧见太行山在望。乔峰在一处山坡下马,负手望了一阵天边冷月,忽而放声长啸。这啸声狂放豪烈,犹如大江浪叠又仿佛风卷流云,直震得不远处的一片野林群峰沙沙作响。不一会,便有一群本在林中栖息的飞鸟为这啸声惊起,鸣叫着扑腾着向更远的北面逃去。 慕容复便在此时缓步上前,沉声长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首《定风波》正是慕容复恩师苏轼的作品。那是在元丰五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三年,那时的苏轼已然是旷达潇洒、风雨泰然。而这几句诗由慕容复吟来便好似一股滔天巨浪直扑天际拨动风云,那些惊鸟受慕容复内力所引,竟都扑打着羽翼向南转向。 乔峰见状啸声瞬间转低音域却是更为宽广,如同那海面潮滚此起彼伏又彷如天罗地网密不透风,死死地挡住了那群飞鸟往南的去路。那些鸟儿感受到南飞吃力,便又掉头北飞。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慕容复便在此时一字一顿地吟出了下半阙诗。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支长箭射在乔峰那牢不可破的巨网上,直至最后一个“晴”字出口,竟如那穿云裂石摧枯拉朽,瞬间便将那无形的巨网刺穿炸裂。 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同时收声,那群倒霉的惊鸟在半空中慌乱地四处撞飞片刻,一半向南飞去、一半又向北飞去。 乔峰目送着那群飞鸟远去,许久才道:“慕容,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乔峰自幼在少林学艺,对佛偈自是再熟悉不过。 “我只是,给它们一个更好的选择。”慕容复轻声答道。 “道法自然,在该往南的时候它们自然会往南,不必强求。”乔峰侧目望住慕容复,“正如有些往事,该放下的时候便该放下。学士早已天人合一、大彻大悟,慕容也该见贤思齐才是啊!” 慕容复长声一叹,许久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会再迷惑!”因为一些早已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的前尘往事以致走火入魔,慕容复知道,有些事,他的确该放下了。壮志未酬身先死,未免可笑啊! 乔峰却在此时默默地牵住了慕容复的手,轻声道:“除此之外,有些人、有些情义,还是值得重视的,别把一船人都打翻了呀……” 乔峰的手是这般的滚烫,一直烫到慕容复的心底去,直教慕容复安然、熨帖,再无一处不适。他心中感慨万千,沉默半晌只连声道:“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了,乔兄。” 两人并肩而立静默无声,享受这难得的无边清静。不知过了多久,乔峰忽然问道:“若是……若是早知被天山童姥所伤后阴错阳差会发生这许多事,慕容你还不会依然将那五名灵鹫宫婢女明正典刑?” “自然!”慕容复不假思索地道,“律法无情,律法如此便该这么办。” 乔峰闻言即刻放声大笑,只道:“慕容果然是慕容!”待笑过一阵,他又问道。“贤弟可还记得你我相识多久了?” 慕容复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答道:“总有七八年了罢。” “再过二月,便正好八年了。”乔峰回道,“我有个好主意。慕容,你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咱们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乔峰此言一出,慕容复登时一愣,暗自心道:原著中你可不是与我结拜的啊!他强压下心中怪异莫名的感受,只笑道:“在这里?” 乔峰神色俨然地点了点头,正色道:“撮土为香、天地为证,有何不妥?”说着,他便已率先跪了下来。 “这也……太简陋了……”慕容复半晌才挤出一句,显然有些不情愿。 “来吧,别矫情了!”乔峰却不理会他,直接把人扯了下来,摁着脑袋向天拜了八拜。 “二弟!”乔峰欢天喜地道。 慕容复强忍嘴角地抽搐,许久才低低答了一声。“大哥。” 两人相视片刻,终究难掩欣喜之意,不由执手而笑。这笑声犹如暮鼓晨钟,在天地之间回荡,越来越响,却又越来越遥远,终于渐渐湮没于不远处的山林云海之中。 那一夜,月满中天、长风入林,墨蓝的银河与天地相接,裹挟着璀璨的恒星滚滚而去,由下自上、由南往北,由人间去到九天,由过去直至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卡!卡!卡!这场戏不对!你们怎么拍的?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乔峰:导演,剧本就是这么写的啊!你看,乔峰与慕容复解开心结,从此情投意合、约同生死,此处省略5000字,由两位主角自由发挥(乔峰主动)。我不是主动要求结拜了么? 导演:…… 第81章 千里之堤 朝中换了新左相的消息,慕容复是在看报的时候知道的。早餐时,见到《汴京时报》上头版头条明晃晃地印着:“元祐三年八月初三,吕微仲官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封汲郡公”的大字标题,慕容复登时将一口生煎包给呛了出来。 “怎么回事?吃个饭也不安生!”乔峰见慕容复呛咳地面红耳赤,急忙放下了自己的小笼包过来为他顺气。 慕容复却实在顾不得这些,一边咳嗽着一边挣扎着走到门口,大喊:“包三哥!来人!包不同呢?” 不一会,不但包不同到了,王语嫣、邓百川夫妇、公冶乾、阿朱阿碧都到了。王语嫣见慕容复咳地面红耳赤,赶忙扯着他的袖子往座椅里摁。“都咳成这样了,快坐下!快坐下!”一边说,一边又回头吩咐。“阿碧姐姐,快给表哥倒杯茶来!” 阿碧又哪里需要王语嫣的吩咐,王语嫣话音未落,她已端了茶水奉到慕容复的面前。“公子爷,先喝口茶!” 慕容复拿起茶碗一饮而尽,不等缓过气来,便已扭头向包不同高声质问:“吕公著辞相,左相一职由吕大防接任,此事你可知道?” 包不同心头“咯噔”一声,急忙低眉顺眼地道:“属下知道。学士吩咐,公子爷伤势未愈,所以……” “啪!”包不同话未说完,慕容复已将手中茶碗砸地粉碎。“包三哥,我让你去给老师当管家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这等大事你竟敢瞒着我?” 吕公著老迈年高,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便是于元祐三年上疏恳辞相位。而在吕公著申请退休后,吕大防便接任左相。吕大防亲近朔党,在政见上与司马光如出一辙,在任期间不但废尽新法更纵容朔党构陷新党、洛党构陷苏轼。慕容复在与吕公著达成合作协议之后,一早便吩咐包不同好好关照吕公著的身体,务必使他多干几年左相,让苏轼有更多的时间积累资历。今年年初,他更书信包不同嘱咐他密切关注政局,一旦吕公著有辞相的念头,便要及早回报于他。以便他运作安排,哪怕不能将苏轼拱上左相之位,这相位便是给了范纯仁也不能给吕大防!如今尘埃落定,慕容复居然是看报纸才知道了吕大防接任左相的事,让他怎能不怒不恨? 包不同一脸的委屈,隔了一会方小声道:“属下……属下前些时日受了重伤……待属下知晓此事,已是大局已定……” 慕容复闻言立时一怔,包不同怎么受的重伤,那还不是要问慕容复自己么?隔了一会,他长叹一声,起身一揖,歉然道:“是我急躁了……”又吩咐阿碧。“阿碧,更衣!我这就去见老师!” 眼见慕容复急吼吼地要出门,乔峰也跟着站了起来。“慕容,我与你同行!” 目送着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匆忙离去,阿碧不禁面露忧色,低声道:“孙大夫一早便吩咐了,公子爷这段时日万不能操劳呢……” 王语嫣亦是一叹,摇头道:“家国大事,我们是拦不住的。”目光一扫那残破的院墙,又忍不住补上一句。“还是尽快将围墙修好,以免表哥又跑了。” 想起那日乔峰与慕容复策马散心回来,被王语嫣好一通数落,阿碧便忍不住抿嘴一乐。她忙低了低头,轻声道:“我去做些点心放灶上温着,公子爷回来必是要用的。” 阿朱阿碧在慕容府各司其职,阿碧转去了厨房,阿朱便又回到大厅安排仆从们收拾碗筷碎瓷。哪知过了没多久,她的孪生妹妹阿紫便溜了进来,向阿朱连声叫道:“姐姐,姐姐!阿朱姐姐,我们出去玩吧!”原来这回邓大嫂闻讯慕容复受伤赶赴京城,竟将阿紫也带了来。 阿紫初到燕子坞时,身材瘦小面色蜡黄又脾气暴戾,大伙如何也不能相信她与温柔大体的阿朱是孪生姐妹。然而江南的水土毕竟养人,这才没几年她便已出落地亭亭玉立,容貌更是与阿朱极为相似,邓大嫂这才叹服了慕容复的眼光。然而阿紫顽皮狡黠,一双圆眼总是骨碌碌地打转,在气质上却与沉稳端庄的阿朱相差甚远。 阿朱见亲妹妹一心玩乐,忍不住微微一叹,小声嗔道:“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跟我们来京城这么久,一心只想着出门玩乐,连公子爷也不拜见,这怎么行啊?” 阿紫冷哼一声,想也不想地便随口反驳。“是你卖给了慕容家当奴才,我又不曾卖给慕容家,为何拜见他?” 阿紫此言一出,阿朱面色即刻一冷,转身道:“阿紫姑娘,我这当奴婢的可受不得你一声‘姐姐’!” 慕容复不喜阿紫,邓大嫂对阿紫也有诸多看不惯,阿紫留在燕子坞好吃好喝全凭阿朱的面子。此时见阿朱恼火,阿紫急忙上前摇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道:“姐姐,好姐姐!是妹妹不学无术、胡言乱语,你别生气了……好姐姐,阿紫的师门尽皆惨死,我在这世上只有姐姐这唯一的亲人了……” 阿朱听到这一句“唯一的亲人”便是心头一软,转身理了理她的发丝道:“星宿派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公子爷除了它也是为民除害。” 阿紫想起慕容复辣手废她一身武功心头便是一阵恨意又是一阵后怕,然而她与阿朱相处多年已熟知她的脾性,深知阿朱待慕容复十分恭敬,不能在她面前说慕容复的是非。是以,她便低下头掩去自己眼底的一抹狞厉怨毒,含笑道:“我们来了这几日,阿朱姐姐可曾见到你乔大哥一叙别情?” 提到乔峰,阿朱立时面上一热,忙借收拾香炉掩饰过去。“乔大爷已与公子爷义结金兰,你不要叫错了才是。” 阿紫充耳不闻,只嬉笑着一个劲地追问:“见到了么?见到了么?” 阿朱沉默良久终是微微点头,细声细气地答:“乔大爷与公子爷形影不离,自然见到了。” 阿紫闻言两眼即刻一亮,忙勾住阿朱的肩头,托着她的下巴,色眯眯地问:“那他有没有夸你漂亮呢?” 阿朱面上一阵火烧,急忙摔开阿紫的手,羞不可抑地道:“呸呸呸!这种话也是姑娘家能说的么?乔……乔大爷……怎会如你这般轻浮?” 哪知阿紫听了却是长长一叹,神色凝重地道:“好姐姐,你这般姿色乔峰都不曾有一字半句的夸赞……他若不是天生的瞎子,便是打心底里将你视为奴婢不可与他相提并论啊!” 方才阿紫编排她,阿朱尚且忍了。可眼下听阿紫说乔峰的不是,阿朱竟是勃然变色,厉声道:“住口!乔大爷是世间难寻的大英雄大豪杰,你怎可这般胡言乱语地诋毁他?” 阿紫见阿朱动了真怒,忙一缩嘴又做了个鬼脸,不再提及乔峰。只见她意犹未尽地背着手在大厅内转了两圈,又指着阿朱手上的香料问道:“这是做什么?” 阿朱一边低头将新换的香料倒入香炉,一边回道:“这是公子爷惯用的熏香,只有点了香,他才能安心宁神。” 言者无心,说者有意。只见阿紫目光一转,这便上前一步随手抓了一把香料低头一嗅。“这是白檀么?” “正是!”阿朱奇道,“你竟识得这个?平日里让你习字、女红你都不乐意……” “那是!”阿紫得意洋洋地道,“咱们星宿派最善使毒,什么香料没见过?”说着,又隐隐露出妒恨之色。“这白檀价比黄金,你家公子爷的日子未免也太舒坦了……” “什么话?”阿朱的确见不得阿紫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当即高声呵斥。“你也是吃慕容家的、穿慕容家的,玉食馐珍、绫罗绸缎何曾少了你?” 阿朱这话确然公道。阿朱阿碧虽名为婢女,但慕容复向来看重她们,将她们娇养地如小姐一般。阿紫被送来燕子坞时,慕容复只提过她的身份是阿朱的胞妹,其余便再无一句交代。邓大嫂虽为了将阿紫暴戾叛逆的性格调教回来对她极为严格,可在一应吃穿用度上从来都是比着阿朱来的。这一点,连阿紫无法说什么不是。只见她向阿朱吐了吐舌头,欢快地道:“慕容公子既然富可敌国,想来也不在意这点白檀。好姐姐,让妹妹也跟着享受享受罢!”说着,她随手又抓了一大把白檀塞进怀里,即刻夺路而逃。 熏香时能用得了多少白檀?眼前的白檀本就不多,被阿紫连抓两把,眼看着就不够用了。阿朱可不愿为了一点白檀去拿钥匙开库房,急忙追了出去,边追边喊:“啊唷,阿紫!快别闹了,阿紫!快还给我!” 两个丫头一前一后刚跑出庭院,迎面便撞上了公冶乾。 公冶乾正是心事重重,此时见阿紫一头撞入他怀中,即刻便沉下脸来,扯着阿紫的胳膊呵斥:“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阿朱向来最怵公冶乾,急忙福了一福。“见过公冶先生。” “何事?”公冶乾仍旧面色不善。 阿朱怯怯地看了阿紫一眼,小声道:“阿紫拿了公子爷的白檀玩,我想追回来……” 听到阿朱提起“公子爷”三个字,公冶乾脸色便又是一沉。公冶乾向来最重规矩,可这一回他低头望了满脸狡黠的阿紫一阵,竟满不在乎地说道:“一点白檀而已,也值得大呼小叫?阿紫既喜欢,给她拿去玩便是,公子爷必不会放在心上。都散了罢!” “还是公冶先生大方!”阿紫急忙奉承了公冶乾一句,得意地向阿朱扬了扬手上的白檀,蹦蹦跳跳地走了。 有公冶乾一锤定音,阿朱也无话可说,便又向公冶乾福了一福回去做事了。 阿朱阿紫两姐妹走后,公冶乾却负着手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怔住了。此时此刻,他是想起了方才他与邓百川的谈话。 慕容复走后,邓百川趁四下无人悄悄将公冶乾拉去了一处客房。“前些日子公子爷为天山童姥所伤,种师道寻到公子爷时公子爷已经昏迷不醒。听乔峰说,公子爷先前曾有吩咐,若是路上遇到你,便要将你拿下。公子爷清醒之后,又专门问了我此事……” 邓百川话说半截,公冶乾的心头便是一跳,八月的天气里,他的背上竟顷刻爬满了冷汗。“大哥是怎么说的?”公冶乾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发问。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又沙又哑,更隐隐带了几分颤音显然十分惊骇。 邓百川摇摇头,羞愧道:“我没说实话。”那日种师道收到金刀门满门被屠的消息后便急急点兵去寻慕容复,邓百川原是与种师道兵分两路一同寻找。最终,种师道寻到了乔峰与慕容复,邓百川却在路上遇到了公冶乾。那时,公冶乾正带着几名夏国武士匆匆往环州去。“二弟,你又做了什么?为何公子爷这般关注你的下落?还有,为何那日你见了我便又急急回去了?” 公冶乾一听邓百川帮他隐瞒,立时松了口气。心念电转,瞬间便想好了一个理由敷衍邓百川。“大哥,那日相见我不就已经说了么?我是奉了夏国太妃的命令去打探天山童姥的下落。那时我与手下正在宋国境内,见了宋国大军,我这个夏国官员怎么也要避上一避啊!” “那为何公子爷要下令将你拿下?”邓百川又问。 公冶乾沉默一阵,试探着道:“许是天山童姥说了什么?” “不可能!”邓百川决然摇头,“公子爷心志坚定,绝不会被人以言语动摇。” “那便是一品堂利用灵鹫宫的消息到地太晚,公子爷以为我失职。”公冶乾又是气馁又是伤心。 这个答案邓百川反而有几分认同。只见他沉默了一阵,忽又奇道:“那为何后来公子爷又轻易放过了?” 公冶乾举起左掌在邓百川的眼前摇了摇,苦笑着道:“大概是看大哥的面子,多谢大哥!” 见到公冶乾的左掌食指的位置齐根断去,邓百川不由又是一叹。“公子爷最重规矩,只要你实心办事,纵然力有不逮,公子爷也能包容。可若是坏了他的规矩……” “大哥,我明白。”公冶乾急忙低头道,“公子爷的确待我不薄,公冶乾呕心沥血也要助公子成就大业!” 邓百川这才安然拍了拍公冶乾的肩头,最后叮嘱道:“此事我从未告知公子,你也别说漏嘴了。日后悉心办事才是!” 思绪到此为止,公冶乾微一摇头,隔了半晌,忽而一声冷笑。那日带着夏国的几个亲信武士赶去环州,一路上公冶乾心乱如麻,只隐隐觉得可能会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等着自己。至于究竟是什么机会,他却如何也答不上来。而如今,他抚着那早已痊愈可却始终隐隐抽痛的左手断指,心底已是一片冷凝。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慕容:我知道了,这不正想办法么? 第82章 蜀党过冬 苏相府、东坡阁,慕容复连扑两处苏轼常去的地方,直至追到汴京时报编辑部,这才如愿将苏轼本人与苏门四学士一同堵在了黄庭坚的办公室里。 眼见苏轼师徒五人围炉茗茶其乐融融,心情焦灼的慕容复的面上不由浮出一抹狞笑,缓缓道:“老师好悠闲哪!” 见到关门弟子杀气腾腾地出现,苏轼却是惊坐而起,一不当心还打翻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盏上好碧螺春。“明石如何来了?”他赶忙上前拉住慕容复往自己的座椅里放,“你身子不适,还应好好休养才是啊!” 苏轼这般关切,慕容复神色稍霁,不由语带委屈地道:“学生日日在家休养,也不见老师来看我。” 苏轼闻言登时面露尴尬,扭捏了一会方道:“为师……为师也是怕,打搅了你……”苏轼实在是个老实人,难得撒一句谎,不等旁人揭穿,自己就已面红耳赤。 慕容复早知苏轼的人品,此时也是一叹。吕大防接任左相的消息一出,慕容复如何不知苏轼是因为觉得愧对学生,这才不去探望呢?他当下又扶着苏轼将他摁回椅内,轻声道:“老师,吕微仲继任左相一事,不知您有何看法?” 苏轼见慕容复提起左相之位,立时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许久才道:“吕相端肃稳重又有德行,论资历也在为师之上,推他继任左相原是吕司空与为师共同的意思啊!”吕公著辞相之后,便被太皇太后任命为司空、平章军国重事。这个职位原先由文彦博担任,向来是朝廷任命德高望重的老臣以示荣宠。但老臣担任平章军国重事之后,对朝廷决策却已不再参与,是以基本可看作离退休老干部调职政协。 吕公著的相位原是司马光出力拱上,吕公著知恩图报欲照拂朔党的心思,慕容复不问即知。如今听闻苏轼居然也赞同吕大防为左相,慕容复立时有点胸闷,隔了一会方道:“老师难道不知,那吕微仲乃是朔党?” 苏轼却摇头笑道:“吕相一心为公,是不是朔党又有什么打紧呢?”吕大防与苏轼的私交向来不错,好基友要当左相,苏轼自然乐见其成。 “老师!”苏轼都已官至右相仍这般天真,慕容复顿觉心塞不已。“吕相既为朔党,政见定与老师不同。他若上任,必定废除新法尽复旧法,届时只恐老师难以自处。” “这……”苏轼闻言却是一惊,急道。“免役法与方田法皆是善法,市易法经改进在东京实行大半年效果也很好……” “老师,这些话当年的司马温公可曾听从?”不等苏轼把话说完,慕容复已然出声打断他。所谓党争,若都是发心为公,又从何争起呢?“更何况,仅吕相一人又做得多少事?朔党上下皆誓废新法,吕相又能为之奈何?”此时,慕容复只能暗暗庆幸苏轼不曾与吕公著一同上疏推举吕大防,否则这蜀党的人心就该散地连渣都不剩了。 “这……这……”苏轼想起当年司马光不听他的劝谏,将他一人凉在朝堂上的往事不由目瞪口呆。 苏轼为人直爽不善谋略,此乃天性不可强求。慕容复见苏轼再无话说,不由长叹一声又扭头向黄庭坚道:“吕司空辞相一事,年前我便曾书信回来,提醒师兄早做打算。如今左相一职落入朔党之手,师兄可有话说?”苏门四学士中张耒是个书呆子、秦观是个风流种、晁补之格局偏小,唯有黄庭坚年纪最长对政务也最为老练,为苏轼谋取左相之位慕容复也唯有与他商量。早在西平时,慕容复便已去信黄庭坚,提醒他在吕公著辞相之后利用报纸为苏轼造势,想不到最后《汴京时报》刊发的社论却是为吕大防接任左相而叫好。 被点到名的黄庭坚神色略有尴尬,他迟疑着站起身来正要答话,苏轼却又回神道:“明石,这是为师的意思……正好那时你也重伤……” “老师说笑了。这两年学生不在京城,包不同也是能帮上忙的。”慕容复的笑容微冷,政见天真尚且可以学,若是政治洁癖根深蒂固那就没办法了。 “送虎鞭给吕相的忙么?”秦观忍不住小声嘀咕。他是风流人物,见了贾易那等下场未免有些物伤其类。 慕容复闻言即刻侧目睨了秦观一眼,寒声道:“贾易这等小人,断章取义、谗言构陷、丧心病狂,当初吕晦叔维护他,我尚且要骂一句老迈昏聩因小失大。秦师兄如今为贾易说话,却是将老师置于何地?” 慕容复说的正是元祐二年,时任右司谏的贾易因程颐去职一事记恨苏轼上疏构陷,并诬陷文彦博、范纯仁偏袒苏轼兄弟之事。贾易这般丧心病狂,太皇太后本是大怒,要严惩于他。然而吕公著却从中作梗,借口不令小皇帝厌恶台谏,数番为贾易说情,最终贾易只得了个罢知怀州的惩处。吕公著所为令慕容复敏锐地察觉到他有令蜀党与洛党相互攻讦的心思,这才断然出手毁了贾易的名声扒了他的官皮。至于吕公著拿来维护贾易的借口,慕容复更是嗤之以鼻。贾易身为谏官,本当以正直之言谏朝政与天子之得失。然而他却为了私人恩怨颠倒黑白、构陷大臣、欺瞒官家,此举不但暴露了他个人人品的败坏,更有污台谏令名。吕公著维护贾易,非但不能令小皇帝对台谏心生好感,反而会以为台谏官皆是信口开河谗言构陷的小人。 慕容复提及苏轼,秦观即知失言,便不敢再答话。 苏轼向来喜欢秦观的才气,见秦观被反诘地哑口无言,急忙将话题拉了回来。“明石,有些事为师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在苏轼的心中,如果政坛是个大泥潭,那么他情愿干干净净地走开,彻底放弃玩这个游戏的机会,也不愿跳下泥潭把自己变得与政敌一般肮脏。 慕容复却知,苏轼没有为他转圜,就说明他其实也认同的秦观的观点。事实上,慕容复出手收拾朱光庭与贾易是又快又狠,不但苏轼兄弟与苏门四学士见了胆战心惊,连吕公著都觉太过狠辣,这才起意推荐吕大防为左相,引朔党制衡蜀党,不令慕容复独大。 “不错!”苏轼这么说,黄庭坚立时底气十足,大声道。“左相一职事关国运,岂能以阴私手段而窃取?此非君子所为!” 这一回,慕容复只想吐血了,当下翻脸怒道:“吕公著推荐吕大防难道便是一心为公?” “吕相为人重厚,挚骨鲠,颂有德量。如何当不得左相?”黄庭坚随口回道,竟是以《汴京时报》的社论来堵慕容复的口,显然这篇为吕大防叫好的社论十有八九还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慕容复何止想吐血,他简直想撞墙。“《汴京时报》是我蜀党旗帜,你却拿来给朔党鼓吹……”黄庭坚这自打耳光的举动,几乎要将蜀党的脸面给抽烂了。 黄庭坚闻言只翻了个白眼,幽幽道:“明石,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汴京时报》当言为民声。如今吕微仲接任左相,正是民心所向!” “咳咳,咳……”慕容复再回不了话,只青白着脸捂着胸口一阵呛咳。 “明石,你怎么样了?” “慕容!快坐下!” “哎呀,师弟!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 “消消气,快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见到慕容复气得直咳嗽,大伙登时慌了手脚,忙七嘴八舌地要他歇一歇。然而慕容复却是充耳不闻,紧紧握着乔峰的手,一步步地向外行去。临到门口,慕容复又忽而回头深深地瞥了他们一眼。那一眼,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又是伤心,只看得苏轼并四学士各个心虚气沮,好似并非丢了左相之位而是挖了慕容家的祖坟。不一会,慕容复又是长长一叹,万般疲惫地走了出去。 慕容复重病未愈,这次来寻苏轼原是以马车代步。乔峰将慕容复扶进马车,注意到他的面色始终恢复不回来,不由低声劝了一句。“慕容,江湖天地广阔,既然这般辛苦,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呢?”乔峰虽不懂政事,却也知道苏轼今日所言实伤了慕容复的心也乱了他的布局。 慕容复闭目靠在车厢里,许久没有答话。直至车夫驾着马车缓缓拐出大相国寺的范围,他才轻声道:“北乔峰、南慕容,并肩齐名逍遥江湖么?” 慕容复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自然不存在“北乔峰、南慕容”的说法,这几年来江湖中唯有丐帮乔帮主威名赫赫叱咤风云。然而,当乔峰听到慕容复提到“北乔峰、南慕容”这六个字竟是一阵激动莫名,当下哈哈而笑:“有何不可?” 慕容复又是一叹,沉声道:“我能在江湖上闯下多大的名声,看乔兄便心知肚明,着实无趣。……况且,半途而废亦非小弟为人。” 乔峰把眉一挑,问道:“你待如何?” “……无论是官位还是银钱,不是自己亲手赚来的,终究不知珍惜。”慕容复缓缓言道,神色渐冷。“曾经,我总想着要当孝顺儿子,能替她担待的都尽力替她担待,结果却是害人害己……如今,我是再没有这份心力了……”朔党在朝中本就势大,现在吕大防又任了左相,蜀党的冬天便要到了。待苏轼与苏门四学士令不出门无人理会,他们自然知道利害。所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或许这也是一个令太皇太后看清朔党的极好机会。 乔峰听慕容复提起其母便胆战心惊,只当他是伤心欲绝,不由握了握他的手道:“慕容,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慕容复感受到乔峰的情义不由微微一笑,柔声道:“大哥多虑了。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大哥可愿陪小弟出来走走?”十一世纪汴京城的中秋节,慕容复还从未有幸见识过。 乔峰亦是笑意如流,抱拳朗然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萧峰:嘿嘿……咳咳,慕容是我兄弟! 导演:慕容公子,你说呢? 慕容:萧峰说地没错。 导演:深柜…… 第83章 月上柳梢头 见过苏轼之后又过了好几日,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这才姗姗来迟探望慕容复。见到慕容复,诸葛正我便一脸哀伤地道:“荆王过世了,才三十三岁……可怜他最小的孩儿孝愿才刚满周岁,其母又是难产而亡……”荆王赵頵是神宗皇帝的同母弟,同为太皇太后高滔滔所出。赵頵为人端重明粹,精研医书并集成《普惠集效方》一书,他身前已官至太尉,与诸葛正我交情颇佳。 慕容复见诸葛正我因好友过世颇为郁郁,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两人相携进入正厅,便见着乔峰也在正厅上陪着一名青年士子,只见这名士子身材高大、猿臂蜂腰、肤色黝黑,若非穿了一身儒衫,实难将他与现今流行的风流公子哥状的士子联系起来。 见到慕容复进门,那名士子即刻走上前来拱手一礼。“明石兄。”又转向诸葛正我道。“这位想必便是六扇门大统领诸葛大人了罢?能够统领六扇门,必是官家最为亲信之人。” “不敢,不敢!”诸葛正我忙回了一礼,他一向知道慕容复的眼界。能入慕容复法眼的,必然不是什么小人物。“不知尊驾是……” 那士子微微一笑,即刻自报家门。“在下婺州宗泽,今年三月方过了殿试,授进士出身。”在原本的历史上,宗泽将在元祐六年科举赴考,更因在殿试时以万言书痛批时政只授了同进士出身。如今慕容复唠唠叨叨催着他早些应考,宗泽烦不甚烦,只得提早下场。而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有苏轼任右相,以宗泽的才华一个进士出身正是手到擒来。 “汝霖兄善器械制造,已授工部监官一职。二位同在京城,日后不妨多多亲近。”慕容复跟着补充。 四人寒暄一阵重又入座,诸葛正我即刻谈起了眼下的时局。“吕微仲接任左相,朔党便要趁势而起,日后只怕……” 慕容复放下面前的瓷杯,一展衣袖随口道:“无妨。蜀党上下君子太多,不经历些风雨,总以为什么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诸葛正我闻言当下吃了一惊,急忙抬头望向慕容复,却见他嘴角擒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神色微哂。诸葛正我一向知道慕容复待苏轼的贴心,那真是恨不能拱手天下讨他欢。此时见他这副神情,不禁将诧异的目光转向了乔峰。 乔峰却并不多话,只微微摇了摇头。 诸葛正我见状,清清喉咙转口道:“你这一病,当真病得不是时候。”慕容复在西平时,吕公著尚且生龙活虎。结果公主病逝没几日,他便数番上疏恳辞相位。慕容复才病了一个月不能视事,吕公著便已快刀斩乱麻地将左相的位置给了吕大防。 “不然。”慕容复却有不同的意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虽病了一场,心里却明白了许多。”前世为母亲所害,是他不忍令母亲知道父亲的真面目;这次失了左相位,是他不忍令苏轼看到政治的肮脏;淑寿公主病逝,是他不忍告知公主他对公主无意。但是只他一人,当真能挡住所有的风雨吗?显然不能。宦海沉浮,本就刀光剑影如历血海。与其将他们一步步纵成好心办坏事的傻瓜,不如从现在开始调整策略,令他们自行成长。 在座三人都知慕容复绝非空口白话之辈,听他这般所言立时哈哈大笑,一起端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为他庆贺。 “今后有何打算?”宗泽跟着问道。慕容复本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入京,如今无旨便不能出京,只能闲置。又加上一个月内太皇太后一连送走了两位至亲,怕是一时三刻也想不起慕容复来。纵使想起他,也只能想起他的坏,不能想起他的好。 这个问题不等慕容复回答,乔峰已然先道:“慕容如今伤势未愈,还应先行将养,走火入魔实在非同小可。” 诸葛正我也知乔峰说得在理,只是官场有时候跟妓院也没什么两样,一旦过气那就一切皆休了。如今慕容复只是养病闲置,谁知道闲来闲去,会不会就成了侯职闲置了呢?想到这,诸葛正我忽然起身道:“中秋将至,汴京城中日日热闹非凡。明石既然暂且无事,不妨出来走动走动。”说罢,他便告辞离去。 乔峰与宗泽二人只当诸葛正我建言慕容复出门散心,并未十分将这话放在心上。却是慕容复微一挑眉,已然明白了诸葛正我的未尽之意。 三日后,中秋佳节如约而至。那日天公作美,月朗星稀。慕容府上下早知慕容复有夜游的打算,早早用过晚膳便匆匆裹挟着慕容复出门了。 宋时的中秋节向来热闹,无论男女老幼皆拜月玩月,至晓方休。慕容府的一行人方出得门来,立时便已融入了一片热闹的海洋。但见街巷路口人头攒动,店铺门前彩楼招展,酒楼之中丝竹声声,河道江面更是飘满了万盏花灯,灿若星河。 慕容复等一行人顺着人流先行来到苏相府与苏轼、苏辙两兄弟及其家人汇合,这才一路慢慢向大相国寺行去。大相国寺位于皇宫以南,不少知名的店铺酒楼俱在此处聚集,加上又有汴河经过,中秋时向来是人们游湖赏月的第一选择。 宋朝是个商业活动极为繁荣的时代,大伙这一路行来,见了不少贩卖糕饼、美酒、鲜花、玩具的店铺与货郎。走街串巷的货郎所能提供的商品胜在便宜;各家店铺为招揽生意却是各出奇招搭彩楼设擂台,请姿色过人的女郎唱曲吆喝、请身材魁梧的花胳膊相扑戏耍,直引得围观的人群阵阵叫好。除此之外,又有不少卖艺人在街口踩高跷、变戏法、说百戏,不一会卖艺人的盘子里便已堆满了铜板与小块金银打赏。便是早已客满酒楼,同样不甘示弱,有的请来了教坊司的歌妓唱曲,有的举办诗会、猜灯谜,务使客人流连忘返。 王语嫣、阿朱阿碧和阿紫毕竟都是十五六的小姑娘,见了这繁华热闹的场面各个兴奋不已,这一路行来购买吃食、玩具、打赏,各个挥金如土毫不吝惜。慕容复见包不同围着这四位大小姐忙得脚不沾地,不由笑着安抚了一句:“包三哥,辛苦了。” 包不同看着一群仆役将王语嫣等人买下的东西放进马车,又一群仆役追上王语嫣等,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感慨地道:“老包听闻当年无忧洞贼匪横行,女子出门各个提心吊胆,就怕被拐子拐走。如今表小姐和阿朱阿碧玩得这般高兴,俱是公子爷的功劳啊!” 慕容复闻言不由失笑,只在心中暗道:果然人都是需要历练的。当年在燕子坞,包不同每每出口伤人将他噎地死去活来,谁又能想到今日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无忧洞一事,非我一人之功劳。” 触到慕容复投向自己的目光,乔峰随手便拍了拍慕容复的脊背,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分那么清楚。” 两人相视一笑,不等慕容复再搭话,王语嫣已然带着满额的汗水兴冲冲地跑过来道:“表哥,我买了花灯,我们也去汴河放灯许愿好不好?” 哪知慕容复看了一眼陪在王语嫣身边寸步不离的苏迨,竟摇头正色道:“不妥,不妥!” “有何不妥?”王语嫣奇道。 “女子许愿多半是希望自己貌似嫦娥、缘如洁月,你如今两样皆有,还凑什么热闹呢?唉!得些好处须回手,且给别的姑娘家留条活路罢!”慕容复当即做悲天悯人状道。 “哎哟!表哥,你好坏!就会欺负我!”王语嫣闻言登时哭笑不得,揪着慕容复的衣领就要揍他。 王语嫣不懂武功,能扯到慕容复的衣领自然是慕容复让着她。只是慕容复被王语嫣用手里的果子蜜饯连砸了几下又心疼起了衣裳,急忙将身边的乔峰扯过来挡在身前,而苏迨这个老实头看不过眼又要上来劝。不一会,四人便扭成了一团。 阿紫见慕容复与王语嫣亲厚,不禁伸手将阿朱拉至一旁,细声细气地问:“王语嫣与苏迨已有婚约?” 阿朱见阿紫好奇,便点了点头,目光却仍放在乔峰的身上移不开。看到乔峰一脸无奈地接住王语嫣丢来的蜜饯往自己和慕容复的嘴里塞,她不由轻声笑了出来。 却是阿紫目光一转,又道:“王语嫣比阿朱姐姐还小一岁呢。阿朱姐姐的婚事,你家公子爷就没有发话么?” 阿朱万万想不到阿紫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个,她又羞又气,当下伸手拧了阿紫一把。“你胡说什么呢?”阿朱逐渐长大,自己的终身大事自然也曾偷偷考虑。她虽是婢女,却对慕容复并无情愫。好在慕容复同样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更曾表示有朝一日自己与阿碧若寻得如意郎君,慕容家必定十里红妆送她们出嫁。慕容复向来说一不二,是以阿朱也并不担心将来自己会被胡乱配人。 阿紫一缩胳膊,又道:“姐姐对乔峰的心意,难道不曾与你家公子爷提及?我看慕容复与乔峰交情颇深,但凡你开口,他必定会玉成这桩姻缘啊!” 这一回,连阿朱阿紫也闹起来了。 慕容府的仆役正为这群孩子气的主人们头痛,人群外忽而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人声。“学士好惬意啊!”听话音分明该是个少年,可语调中却又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傲慢,与以往那些仰慕苏轼才华的士子的口吻截然不同。 大伙一起停手循声望去,却见诸葛正我陪着一名锦衣华服、莫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阿紫:我看慕容复与乔峰交情颇深,但凡你开口,他必定会玉成这桩姻缘啊! 慕容:乔兄,你愿意么? 萧峰:…… 第84章 崇政殿说书 苏轼本与家人一起闲逛,享受这难得的团圆佳节。此时见了这少年人却是大吃一惊,急忙松开握着妻子的手,快步上前躬身一礼:“见过……这位……”能让当朝右相行此大礼的自然是如今在位的哲宗小皇帝。只是两人眼下在宫外相见,苏轼为人老实,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与诸葛大人出来看看民间风貌,既是偶遇,学士就不必多礼了。”小皇帝笑道。他对苏轼的感观一向不错,因此见了苏轼也还算和颜悦色。 说话间,苏辙与慕容复也走上前来向小皇帝问好。只听苏辙恭恭敬敬地道:“此处人流如织,难免危险。不如去寻处酒楼坐坐?” “锦林楼!”小皇帝当即应道,“朕……咳咳,我在家便听过它的大名了。” 既有小皇帝钦命,不一会,众人便已在锦林楼的包厢坐定。小皇帝毕竟身份尊贵,能与他陪坐的除了受他信任随侍他安全的诸葛正我,便唯有苏轼、苏辙两兄弟与慕容复。 小皇帝与苏轼每日上朝皆能见到,是以并没有什么话说。却是他借着灯火望了慕容复一阵,忽而叹道:“慕容大人看着清减了不少,姐姐伊人已逝,请大人多多珍重。” 慕容复起身一揖,沉声道:“多谢官家。此生,终究是微臣有负公主。” 小皇帝摇摇头,只道:“那传旨的内侍早已回来禀明情况,种谔为你请功的奏折祖母也已看过。这本是天意弄人,不怪大人。” 慕容复又是一叹,转口道:“更深露重,官家深夜出宫,还应多添一件衣裳。” 小皇帝闻言登时一怔,许久方笑道:“朕自幼体弱多病,群臣们都劝朕一动不如一静,祖母更是连骑射刀剑也不许朕学。唯有慕容卿与他们截然不同,常在信中劝朕增强体魄。好教慕容卿知道,朕学了慕容卿的锻炼之法,每日清晨锻炼一刻,现在饭量见长呢。” 慕容复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答道:“动能生阳,官家虽说身体底子不佳,但后天好生调养亦能如常人一般。来日官家亲政,整个江山社稷俱在官家肩头。没有好的体魄,又如何挑得起这副重担呢?”北宋时期是封建社会文明的顶峰,在这个时代谈君主立宪、共产主义都为时尚早。慕容复是发自内心地期望小皇帝在他的影响下,将来能成为一个开疆拓土英明睿智的好皇帝。 “慕容卿果然是个明白人,”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对小皇帝的管教也十分严苛,小皇帝已逐渐与自己的亲祖母离心离德。此时听到慕容复提及“亲政”二字,认可他才是天下正主,他心中也是十分高兴。“回想这两年,每旬接到慕容卿的来信,听慕容卿提及所见所闻,就好似朕也亲眼见识这大好河山。慕容卿来信的日子,不但是姐姐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朕最开心的时候啊!” 这一回,慕容复却只低头望着面前的酒杯不答话了。 小皇帝心知慕容复始终对淑寿公主念念不忘,倒也不以为忤,反而转头向苏轼笑道:“如今吕晦叔辞相吕微仲继任,国事还要多多仰赖吕卿与苏卿。” 苏轼也急忙起身,连称不敢。 小皇帝却含笑续道:“依朕之见,苏相才华横溢,便是独相执政也游刃有余啊……” 小皇帝对苏轼这般赞誉,苏轼立时面红耳赤。 却是慕容复眸光一闪,忽而插言道:“吕相得吕司空举荐又有百官附议,他任左相本是众望所归。” 慕容复前几日还因自己丢了左相之位恼恨不已,今日居然说吕大防是众望所归,苏轼不由大为诧异。好在他虽说于政治一道实在天真却到底不是白痴,当即隐忍着没有搭话。 “众望所归?”却是小皇帝毕竟年幼沉不住气,只见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狠戾,忍也忍不住地讽道。“吕微仲得祖母青眼,自然众望所归……” “太皇太后本已老迈正该颐养天年,如今这般操劳亦全是为了官家着想啊!”慕容复却正色道,“官家当恭敬奉上、礼遇群臣,不令太皇太后操心才是。” 小皇帝天性聪颖,很快便明了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即刻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慕容卿指教!” 眼见该说的话慕容复皆已说透,诸葛正我即刻小声向小皇帝建言早早回宫。苏轼等人将小皇帝一直送到御街附近,这才准备打道回府。临别时,自认寻到同盟心满意足的小皇帝又劝了看起来神色郁郁的慕容复一句:“慕容卿还应好生调养放开怀抱,勿使姐姐九泉之下为你忧心。” 慕容复神色落寞地摇摇头,轻声道:“公主既已离臣而去,此生此世,微臣便也……便也……别无他念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小皇帝立时一惊,便是陪在小皇帝身边的诸葛正我也忍不住深深地望了慕容复一眼。隔了许久,小皇帝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一叹,便在诸葛正我的陪同下匆匆回宫了。 中秋节后,宫中很快又派内侍到慕容府传下懿旨,召慕容复面圣。 慕容复入宫那日,向太后陪着太皇太后一同在庆寿宫中召见了他。见到着一身绿色官服的慕容复在内侍的引路下跨入殿内,那清隽不胜的身姿好似栽种在她隆佑宫外的翩翩柳枝,向太后不由微微一叹。女儿离世已一月有余,向太后也终于能够平静接受,这才恍然意识到如慕容复这般人才确然难得,也难怪淑寿无怨无悔。 向太后方才回神,便发觉慕容复已然行礼如仪,恭恭敬敬地谢过了太皇太后派太医院正为他诊治的恩典。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了慕容复一番,这才缓缓道:“慕容卿的身体如今可大好了?” 慕容复又是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地道:“谢太皇太后垂询,已经大好了。” “不可疏忽。你还年轻,别落下病根。”太皇太后见慕容复瘦了不少,终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 “谢太皇太后!”慕容复又谢道。 “淑寿已去,此事……也怨不得你……”有种谔因环州凶案为慕容复请功的奏折、有传旨内侍的回禀、更有孙院正的脉案,太皇太后对慕容复的怨恨已然烟消云散。思及他为淑寿大病两场几乎不治,太皇太后更对他有了几分怜惜。“哀家听闻,你因淑寿……不愿娶妻……” 慕容复摇摇头,低声道:“禀太皇太后,微臣如今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此事便不须再提了罢。” 太皇太后见慕容复神色坚定,便也不再多言,只转口道:“官家如今尤在念书,我看他与你十分亲近。你的书信我也尽数看过,见识广博鞭辟入里极为难得。自程正叔罢官,崇政殿说书一职便唯由范祖禹一人担当,你可愿与范卿家做个同僚?” 崇政殿说书一职只是从七品的官衔,职责却是为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并备顾问,可说是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职位。慕容复借小皇帝之口得到太皇太后的召见,虽说是为了保住官位,可也确然不曾想过这样一个大饼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他已对这个官职满意至极,但一贯的冷静理智仍令他成功地压下了欢喜之情,做忐忑状低头答道:“微臣只恐才学不足,误了官家。” 太皇太后见慕容复这般沉稳,心中愈发满意,好言道:“汝师苏子瞻至今仍兼着翰林侍读的职务,你这关门弟子就来给你老师打下手罢。” 慕容复见好就收,当下沉声应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待今年大考之后,圣旨自会颁下。在此之前,慕容卿好生养病罢。”太皇太后最后嘱咐了一句,便令慕容复退下了。 待慕容复将官升半品任崇政殿说书一职的消息带回,大伙皆欢欣鼓舞。苏轼、苏辙两兄弟并黄庭坚暗自庆幸慕容复不曾因为淑寿公主而丢了官,至于王语嫣与阿朱阿碧那便是纯粹为能与慕容复在京城重聚而高兴了。大伙欢喜了一阵,苏轼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太皇太后缘何忽然有这安排?”现今的崇政殿说书范祖禹性格正直恪尽职守,为人却又十分谦和。纵然身为帝王师,范祖禹也始终以臣子自居,虽劝谏天子却从不对太皇太后和小皇帝指手画脚,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都对他十分满意。 苏轼有这一问,若是换了以前,慕容复定然会答“想是太皇太后看重老师的学识,学生也是沾了老师的光。”但此时,慕容复却神色淡淡地道:“太皇太后秉政多年是女中尧舜,自然明白朝中不可令一党独大的道理,官家身边也是一样。范祖禹是吕司空的孙女婿,把学生塞进去原是为了制衡。” 这一番解释便好似一盆冷水,瞬间便将堂上欢欣的气氛浇地干干净净。苏轼张口结舌许久,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慕容复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如今吕大防虽为左相,刘挚却仍只是中书侍郎,老师正挡了刘挚的进阶之路,以刘挚的为人必不会善罢甘休。这段时日老师更要处处小心,以免遭人暗算。” 慕容复此言一出,黄庭坚立时大怒,高声反驳道:“刘中书虽刚愎却十分正直,明石你这般无凭无据地诋毁他,非君子所为!” “我究竟是诋毁还是远见,很快你们便会知晓。”慕容复却不想在这个话题拖延太久,“我既已回京,那《汴京时报》……” “《汴京时报》绝不能交回你手上!”然而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黄庭坚便已忿忿地抢白。 慕容复见黄庭坚神情坚定,也就不再勉强。于慕容复而言,要控制《汴京时报》未必非得自己当主编。只见他温和地望着黄庭坚微微摇头,神色间满是包容,接着便向苏轼笑道:“学生在西平时便已听闻别业那边举办了数次诗会,朝中大臣与赴举士子皆以在诗会上扬名为荣。学生在西平为官正巧遇到几桩棘手事,准备借别业办一场辩论会,到时还请老师拨冗为学生捧场。” “辩论会?”苏轼奇怪地道,“这是什么会?” “届时老师便知。”慕容复却笑而不答。 苏轼满腹好奇地与慕容复对视良久,慕容复却始终无动于衷。最终,仍是苏轼败下阵来,只见他闷闷不乐地道:“天色已晚,明石你早些歇息吧。”说罢,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慕容府。 苏轼一走,黄庭坚即刻尾随而去,唯有苏辙不曾动弹。待二人离开,始终保持沉默的苏辙方幽幽道:“明石,你未曾说实话。” 慕容复神色不变,随口问道:“师叔何出此言?” 然而他话音一落,同样始终陪坐的诸葛正我便也发声道:“明石,以终生换崇政殿说书一职,究竟值不值得?” 苏辙登时惊坐而起,连声道:“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诸葛正我扭头望了慕容复一眼,却见慕容复竟并无阻止之意,当下道:“明石在官家的面前亲口所言,公主病逝,他不再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我想正是因为这一句承诺,太皇太后才这般厚待明石。” 诸葛正我说完,殿上众人竟同时瞠目。不知过了多久,王语嫣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表哥,你何必这般自苦……” 慕容复神色平静地摇摇头,目光一一扫过苏辙、诸葛正我、乔峰、王语嫣、邓百川夫妇、公冶乾、包不同、阿朱阿碧,沉声道:“公主因我而死,皇家岂能容我高官厚禄又娶妻生子?语嫣,这并非表哥自苦,只是有所得则必有所失。” 乔峰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旧话重提。“慕容,不如……” “开弓没有回头箭!”慕容复一见乔峰的眼神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当下出声打断了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断没有就此罢手的道理。……况且,乔兄当知我并非恋栈权位之人,待我达成心愿辞官归故里,我要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官家还能下旨令我休妻?” 慕容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伙都再无话可说,气氛登时一阵难耐地沉凝。不知过了多久,诸葛正我忽而语焉不详地发问:“不知明石攀登仕途是要达成什么心愿?”由来世人的成功标准是洞房花烛、是金榜题名,是个人抱负与家庭幸福的双重满足。如慕容复这般为了前程不惮牺牲终生,这等斩钉截铁当断则断的气魄实乃万中无一,若非大忠便是大奸! 慕容复睨了诸葛正我一眼,好似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探究,只见他沉默良久忽而轻声一笑。那是怎样的一笑?冷傲锋凌、气吞山河。“莫约是……凡江河所至、日月所临,皆是我华夏之臣妾!”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不娶妻也没啥,东边不亮西边亮么…… 萧峰:导演,你现在还在幸灾乐祸,还是个人么? 导演:…… 第85章 混战(一) 元祐四年正旦过后,慕容复终于收到了吏部的文移,表示他在西平任县令期间恪尽职守考评优异,官家知人善任现右迁慕容复为崇政殿说书一职。至于西平县令则由同样考评优异的西平县丞闵忠接任。对于这样的一项任命,朝堂诸公再次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并一致认定为臣者不该过多插手皇家的家务事。 反而是已进入半退休状态的吕公著收到消息后命人将孙女婿范祖禹给叫来好生嘱咐了一番。慕容复虽说已有一任县令的履历,但跟范祖禹相比仍是官场新丁。范祖禹又一向与太皇太后和官家关系良好,是以并不认为慕容复会是自己的威胁。此时听闻吕公著话里话外要他“小心”、“提防”,他不由大为诧异干脆直言问道:“祖父,孙婿听闻这慕容明石因唐国公主之事大病两场差点丢了性命,实乃重情重义之人。究竟有何不妥?” 吕公著老脸一红,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方便将自己曾密谋与蜀党合作,最后又反水朔党的往事告知这个向来耿直忠贞的孙女婿,只含糊其词地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行事更犹如羚羊挂角不拘一格。总之,你多多上心。” 范祖禹听得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地走了。只是回头再看自己的这个新同事,风流人物、言谈雅致,对他这位江湖前辈更是恭敬有加。范祖禹自问总不能无事生非一掌呼到那张向来言笑晏晏的俊秀脸孔上去,是以逐渐也就相处融洽起来。 而崇政殿说书的职位虽说是近水楼台,但因朝堂上当家作主的还是太皇太后,是以此时的朝堂上真正热闹的,还是车盖亭诗案。元祐四年四月,汉阳军知州吴处厚上书密告前宰相、新党领袖蔡确在游安州车盖亭时所做的诗词讥讽朝政、诽谤君主和执政大臣。吴处厚的奏章呈递到朝堂即刻掀起了轩然大波。太皇太后厌恶新党厌恶蔡确,以吕大防为首的朔党成员更是不遗余力地打击新党,要求太皇太后严惩蔡确以儆效尤。然而,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的范纯仁与尚书左丞王存却又为蔡确开脱,认为不可再因言罪人。蔡确一案闹得这般大,身为右相的苏轼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是以他便上疏密奏太皇太后曰:“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敕置狱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诏赦之,则于仁孝两得矣。” 太皇太后接到苏轼的上疏,不由哭笑不得。若非她深知苏轼的才干,更明白他一向赤胆忠心天真烂漫,只怕仅凭这奏疏就要将其视为毫无主见的墙头草了。朝堂上朔党与新党的对殴令太皇太后心烦意乱,便来查问孙儿的功课权当散心。 那日正轮到慕容复当值,说的是《战国策》中三人成虎的故事。慕容复说书不同于范祖禹,他对书中文言与文字的雕琢提的极少,反而因书中道理所发散的评论极多。只因这般说书于小皇帝而言好似多了一个一同看书八卦的朋友,是以慕容复才上任不足两个月,他对慕容复的态度又已亲近了许多。 一俟慕容复读完这卷《战国策魏策二》,小皇帝便已忍不住叹道:“难得庞恭有此先见之明,可惜魏惠王昏庸无能不识人才啊。” 慕容复点点头,轻声道:“此事于为臣者固然唯有‘人言可畏’一叹,然于为君者却是血泪教训,不可不察。” 慕容复此言一出,小皇帝不由“咦”了一声,忙道:“庞恭失去了魏王信任再难得以重用,为何慕容卿却说这是为君者的损失?” 慕容复轻轻一笑,又道:“官家,魏王轻信小人之言远了忠贞之臣,那些小人见此计得售,自然会如法炮制再污言构陷别的大臣。天长日久,魏王身边唯有小人没有君子,怕连国家都要亡了,如此损失哪里是庞恭一人之前程可比的呢?” 小皇帝怔愣良久,不由后怕地点头。“魏国最终灭于秦国之手,果然如此啊……但是,魏王虽说轻信人言,可卿家也曾说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是以,为君者更当明察秋毫,对臣子要察其言观其行,不可草率。”慕容复随口道,“比如,日后官家大婚,有臣子上疏官家要亲近皇后,可他自己却纳了六七房小妾生了一堆庶子庶女。官家便可知道,此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旁人上疏乃是忠贞,他若上疏多半是为了邀名。” 小皇帝闻言不由嘿嘿一笑,促狭地道:“那朕就下旨骂他一顿?” “官家骂他不就是不纳谏么?不如给他夫人一个高于他本人品级的诰命羞羞他罢。”慕容复亦笑,“官家既知他心性,调他去任一无权无势的副职也就罢了。” 小皇帝思索片刻,了然道:“既是重名之人,纵然外放只怕也会为了邀名闹出虐民之事来,正该给个副职冷着他。” “官家圣明!”慕容复正色道。 “哀家看,官家都快给你教坏了!”在窗外不知站了多久的太皇太后此时却由宫女扶着走了进来,只见她沉着一张脸向小皇帝道。“官家,你若贸然插手臣子的家事,就不怕旁人蜚短流长么?” 小皇帝与慕容复见太皇太后前来,赶忙上前施礼。不待太皇太后吩咐起身,小皇帝便已满不在乎地道:“朕问心无愧,又何惧人言?朕贵为天子乃天下表率,一言一行皆受世人瞩目,既然如何都免不了被人说闲话,又何苦白担了这虚名?” 太皇太后见小皇帝一反以往的阴郁文弱,反而颇有几分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已是暗生欢喜。她又沉默地与小皇帝对视片刻,见小皇帝一脸傲然无所畏惧,终是忍不住展颜。“官家能有这样的心气,那很好!”又回头向慕容复道,“慕容卿,你用心了!”看她那和颜悦色的模样,哪里有半点不满慕容复将小皇帝“教坏”呢? 慕容复连称不敢,陪着太皇太后走入殿内。太皇太后方坐下,回想起方才慕容复教小皇帝用人,便已明白比起他那天真烂漫的老师,慕容复的手段不知老辣了多少。她正为蔡确一案而烦心,此时见了慕容复便忍不住问道:“蔡确一案,不知慕容卿有何看法?” 慕容复闻言不由一愣,他官位低微,万万没有料到太皇太后竟会特意来询问他的看法。车盖亭一案慕容复能有什么看法?无非是文字狱、捕风捉影,小人落井下石献媚朔党,朔党正中下怀清除异己。但是,慕容复能为蔡确说话么?显然不能。论私仇,乌台诗案是蔡确推波助澜几乎害死了苏轼;论政治,眼前这位正处于更年期的老太太向来厌恶新党。是以,慕容复最终只梗着脖子道:“禀太皇太后,蔡持正其人携私坏法构陷大臣,往昔所为有负先帝信托,乃不忠不义之徒。臣实不愿为他说话。” 慕容复此言一出,太皇太后不由沉吟不语,许久方道:“慕容卿忠孝两全,真信人也。”命人赏慕容复绢二匹,这才携一众宫女内侍走了。 慕容复与太皇太后的一番对话很快便由与范祖禹相熟的内侍传给了范祖禹听,范祖禹又传给了吕公著听。吕公著听罢,良久才嘿然道:“这慕容复果然老辣啊!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尽了,最后他还受了赏!” 范祖禹闻言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奇道:“祖父,蔡确当年以诗案构陷苏相,明石心中衔恨却能对太皇太后坦然相告,这是君子所为啊!” 吕公著一听范祖禹只称慕容复的表字这般亲切,登时知道自己之前的提醒是打了水漂了。当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可曾听清他最后一句话?慕容明石是‘不愿为蔡确说话’,而非‘不愿说蔡确坏话’。他既认定蔡确不忠不义,又为何要‘为蔡确说话’?……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他认为这桩诗案蔡确的确是冤枉的!这未尽之言你不懂,太皇太后必然是懂的。太皇太后既颁下赏赐,她心中必已有了成算,蔡确当会轻判才是。”说到此处,他不由又是一叹。“慕容复年纪轻轻,行事手段却堪比积年老吏……苏子瞻当真好福气啊!” 吕公著并不知道那个被他羡慕好福气的苏轼,此时正把自己的好徒弟气得前仰后合。王语嫣见慕容复捧着苏轼的奏章底稿面色发白浑身发抖,急忙上前一边为他顺气一边小声安慰:“表哥,咱不气啊!不生气啊,表哥!” 慕容复充耳不闻,只把牙齿咬地咯吱作响。过了许久,他缓缓地闭上双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不抱期望地问:“老师这奏章,呈上去了?” 苏轼不明所以,只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先让官家下令把蔡确抓了,再让太皇太后指示把蔡确放了。这种墙头草和稀泥又完全缺乏操作性的办法是你这个右相该提的么?朝廷的法度就是让你拿来当儿戏的么?小皇帝与太皇太后之间的政见之别、祖孙嫌隙你还觉得不够大么?你还问我有何不妥?你写这样的奏章上呈,太皇太后居然还一直护着你,她可真是你的真爱粉啊! 慕容复精疲力竭地长叹一声,随手端起茶盏将一盏冷茶一饮而尽,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老师,今日我在崇政殿见到了太皇太后……”他简单地将他与太皇太后的对话叙述了一遍,最后道。“学生以为,太皇太后当不会重罚蔡持正。唯一可虑者,朔党若是不依不饶,以太皇太后对新党一贯的态度,未必不从……” 苏轼闻言立时一惊,跌足叫道:“吕相主张要将蔡持正流放岭南,除了蔡持正,章子厚、李邦直等各个要再度问罪,这是要掀起大狱啊!” “我知道,”慕容复神色不变,只心道:我还知道蔡确最后死在了新州。“老师,如今朔党势大,您不可再为蔡确说话,以免引火烧身啊!” “不行!”哪知苏轼竟想也不想地反驳了回去。“尧夫曾与我说,此路一开,日后我们难免有此下场!我既为右相,便不能不进言劝谏!” “老师!”慕容复急道,“当年蔡确以诗案诬陷您,如今他也因诗案被人诬陷。这正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您又何必……” 慕容复话说半截便停了下来,只见苏轼目光温和而坚定地望着他道:“明石,你还记得你的表字乃是何意?” 慕容复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反而问道:“老师,即便因此失去相位也在所不惜么?老师可知,失去相位并非仅仅失去权势,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为民请命的能力。因为蔡确、一个奸臣,而放弃天下万民的福祉,值得么?” 苏轼摇摇头,轻声道:“若是为师忌惮朔党,今日能对蔡确之冤视而不见,来日便能对百姓视而不见。再占据着相位也不过是尸位素餐,于天下百姓又有何益?” “老师,今日朔党势大我们无可奈何方暂避其锋芒,可这并不代表我们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但若是彻底失去了玩这个游戏的资格,那才是永无翻身之能了。” 苏轼闻言却只是苦笑,黯然道:“明石,你的意思为师明白,为师一直都明白。只不过……” “只不过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慕容复了然道。吕大防亦是进士出身学识广博,蔡确的诗究竟有没有谤议朝局影射太皇太后,他会看不出来?他对蔡确这般穷追猛打,还能说是“为人重厚,挚骨鲠,颂有德量”么?当初吕大防为左相,苏轼也赞同,如今却不知苏轼心中是何想法。慕容复不想问,他只觉疲惫不堪。“老师可知,政治便是如此地残酷。纵然两人私交再好,利益攸关,该坑你的时候照样坑你没商量。有些脏事,您不愿担待,就得有别人替您担待。您爱惜令名不愿脏了自个,百姓就得在泥潭打滚。” 苏轼无力地张张口,没有说话。 “……又或者,是我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了……”慕容复却见不得苏轼这般为难,他认识了苏轼两辈子,自认世上无人能比他更了解对方。苏轼的本性便是这样光明磊落,难得的是纵然他受尽磨难亦不曾改变本性。而一直以来,慕容复所欣赏的便是这样一个能坚守本性的苏轼。如今要苏轼为了权势用权谋手段,未免强人所难,又有叶公好龙之嫌。想到这,慕容复不由哑然失笑,又出言安慰他道:“老师莫急,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说着,他摆摆手,自行走了出去。 苏轼望着学生远去的背景不禁不知所措地半抬起手臂,他想挽留,可又不知自己究竟能说些什么,只得徒劳地叹了口气。 却是王语嫣冷眼旁观,忽而幽幽道:“纵使早知师公的为人,可朝局至此,表哥也难免期望有人能帮他一把啊……” 元祐四年五月,蔡确被贬为左中散大夫、分司南京。然而朔党上下皆对这处置极为不满,又纷纷上疏太皇太后要求重惩。苏轼、苏辙、范纯仁、王存等极力反对,可太皇太后最终却仍是被吕大防和刘挚说服,将蔡确再贬为英州别驾,安置新州。除此之外,于元祐元年被司马光斥逐的新党人员章惇、韩缜、李清臣、张商英等人也因此案再度重贬,而在朝的新党中人李德刍、蒲宗孟等也被降官贬斥。自此,朝堂上已是朔党一党独大呼风唤雨。 在以车盖亭一案投石问路查明异己后,朔党又将斗争的矛头又转向了在车盖亭诗案中有“突出”表现的蜀党。元祐四年八月,朔党中坚分子、谏议大夫王觌上疏朝廷,弹劾尚书右丞胡宗愈贪赃枉法,并与苏轼结党自重排除异己。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要当个正直敢言的好官真难啊! 慕容:当环境容不下这种好官的时候,好官首先要做的不是跑,是打造环境啊老师! 第86章 混战(二) 胡宗愈,字完夫,常州晋陵人,比苏轼年长七岁的他是苏轼的好基友。在原先的历史上,王觌这份弹劾奏章本该在元祐三年五月,既胡宗愈被提拔为尚书右丞以后即刻上呈太皇太后。然而那时正逢淑寿公主病势转危,不久便过世了。淑寿公主过世未满一个月,太皇太后的小儿子荆王赵頵又死了。皇家接连死人气氛正压抑,大伙都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有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触霉头。到了元祐四年,车盖亭诗案又先抢了风头,是以这封弹劾竟是拖到了元祐四年八月方才上呈。 此时胡宗愈已走马上任一年有余,工作兢兢业业与苏轼合作无间。有偶像为胡宗愈背书,太皇太后对胡宗愈也极为赏识。接到王觌的弹劾奏章,太皇太后即刻大怒,表示王觌身为谏议大夫非但不能为国分忧反而无故构陷朝廷大臣,应革除职务贬官外放。 王觌是朔党的前锋干将,难得的文辞犀利,元祐初擢升右正言后一连上疏数十份弹劾以章惇、蔡确、韩缜等为首的新党人员,最终使太皇太后将这些人一一贬谪。如此人才,朔党岂能坐视其外放远离政治中心?吕大防当即将太皇太后的指示拦截了下来,暗示知制浩暂且不要起草诏书,由他请动吕公著又带上刘挚先去劝谏太皇太后。 胡宗愈行得正坐得直,本人又极有才干,吕大防所谓的劝谏其实也不过是希望能保住王觌的官位,至于将胡宗愈拉下马换上朔党的自己人却是痴心妄想了。吕公著向来老辣,与吕大防是同一看法。唯有刘挚缺乏政斗经验,犹在御前诋毁胡宗愈,惹来太皇太后的怒斥。 这三人与太皇太后的一番谈话传到崇政殿,小皇帝不由一声嗤笑,冷嘲地道:“刘挚身为尚书左丞这般容不得同僚,心胸狭隘行事刻毒,当真可怕啊!” 慕容复一样不喜刘挚,只是听到小皇帝言语中的阴损怨毒之意,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许久才答:“刘大人素有大志。” 小皇帝闻言只把眉一挑,嘲弄地道:“莫非刘挚也想尝尝这官居一品宰执天下的滋味?依朕看,他还差了些呢!” 殿上侍奉的内侍宫女闻言即刻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这便是所谓的“金口玉言”。有小皇帝这一句评语,纵使将来刘挚如何呕心沥血使尽解数也休想官至宰相。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如今仍是太皇太后的一言堂,小皇帝只是个摆设。 这一句,慕容复同样不知如何回应。好在小皇帝也不需要他回应,他低头继续翻阅太皇太后着人送来的政务记录。见吕大防对太皇太后坦然言道:之所以弹劾胡宗愈乃因他与大部分朝臣的意见不合,小皇帝登时拍案大笑,欢快地道:“先前人人皆道吕微仲为人老实,朕还不信。原来当真如此,能将党同伐异的话说得这般坦白,他若不是老实人,还有谁是老实人?” 正与小皇帝一同阅读这份记录的慕容复也不由默然。吕大防能堂而皇之地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示要将不同于自己的声音消灭掉,固然是老实可又何尝不是有恃无恐的实力展现呢?但转念一想,倘若朔党真有这般呼风唤雨的实力,为何当年又任由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把持朝政近十年而无能为力呢?慕容复相信,在全体官僚阶级中中庸的随波逐流的终究是占了大多数。朝堂上究竟是新党的一言堂还是旧党的天下,关键仍是要看至高无上的皇帝的意志。简单来说,新党得了皇帝的支持,那天下便行新法走新路;旧党得了皇帝的支持,那天下便行旧法从祖制。小皇帝从来偏向新党对朔党十分厌恶,那么,素来亲近旧党的太皇太后呢?朔党这般猖狂,与当年的新党又有何异?太皇太后心中就没有一点不快或担忧? “吕公著还是老一套的说辞,毫无新意。担心贬谪了王觌,有损朕纳谏的名声?朕只知道台谏里既出了贾易和王觌这等空口白话构陷大臣的小人,朕的名声早就被这些小人败坏了!”小皇帝不由恨声道。吕公著为相时从不将他放在眼里,反而一心逢迎太皇太后,却又屡屡拿他当借口维护党朋,小皇帝自然对他万般恼恨不知暗咒了他多少回。 “官家,哀家让你看这些是让你学着治政,你背后诋毁大臣却非人君所为!”说话间,太皇太后又走了进来。这一回,向太后也随侍在侧。 小皇帝与慕容复见到这两位至尊,忙上前行礼。 太皇太后命二人平身后便将目光转向了慕容复。“慕容卿,你即为崇政殿说书自当事事警醒官家正心修身,如今眼见官家言语失当却不劝谏,岂非放纵渎职?” “微臣知罪!”慕容复见太皇太后难得疾言厉色,赶忙跪下请罪。“只是……微臣不知该如何劝谏。” “这是什么话?”太皇太后刚与吕公著等三人争执了一场,正是余怒未消。此时听慕容复这般回答,她即刻一拍扶手冷声道,“你不知如何劝谏,可知如何为官?如何尽忠?” 太皇太后这两句质问不可谓不重,竟连小皇帝也吓了一跳,忙在慕容复的身边跪下道:“祖母,朕知错了,您不要责罚慕容卿。” 陪坐一旁的向太后也忙道:“母后息怒,难得慕容卿与官家相得,官家的学业又有进步……” 向太后与小皇帝同时相劝,太皇太后的神色稍霁,叹着气缓缓道:“慕容卿,官家视你为良师益友,你切莫辜负了官家才是。平身罢!” 哪知慕容复竟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见他沉默片刻忽而沉声道:“禀太皇太后,元祐初王觌得吕司空与范枢密推荐,擢右正言,进司谏。任上,王觌上疏数十份极言新法弊端,弹劾蔡确、章惇等狼狈为奸败坏朝政。然元祐二年,刘左丞提议差役法复行,王觌却道:法无新旧,惟善之从,力主恢复差役法。” 慕容复话音未落,小皇帝已忍也忍不住地“哈”地一声,神色间极尽嘲讽之能。 便是太皇太后想到方才吕公著一脸正气地对自己说:“微臣与王觌素不相识,更从未举荐过王觌,与他毫无交情,微臣所言全是一片公心。”太皇太后的心中也是隐隐生怒,然而她毕竟老成,因而只道:“慕容卿,你说的话可有凭据?” 慕容复不慌不忙地答道:“太皇太后若有疑虑,可召见起居郎。”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言行与国家大事,只要吕公著与王觌在觐见时说过这样的话,则必然会被记录在案。 “祖母,慕容卿向来博闻强记,朕相信他。”不等太皇太后有所表示,小皇帝便已迫不及待地申明了自己的立场。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她虽未采纳慕容复的建议召见起居郎,但显然神色已然松动。“胡右丞于群臣中颇有威望,与汝师合作,子瞻也多有赞誉。为何竟受了弹劾?” 慕容复闻言不由诧异地抬头望了太皇太后一眼,苦笑着道:“太皇太后,胡右丞受弹劾原因吕相不已坦然相告了么?”不等太皇太后有所反应,慕容复便又小声道。“微臣只怕下一个就该轮到老师了……老师天真正直,当年沈存中首告于他已令他痛彻心扉,如今吕相又……微臣恳求太皇太后,快将老师外放了罢!” 慕容复此言一出,太皇太后登时面色一沉,高声怒斥:“放肆!”太皇太后治政多年威势已成,此时动了真怒向太后与小皇帝皆面色青白,再不敢出言相劝。 慕容复却也不为自己请罪求饶,只深深地伏在地上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忽而幽幽一叹,缓缓道:“你这性情当真与子瞻一般无二的固执,难怪与他相投。” 太皇太后亲口所言他与苏轼相投,慕容复顿觉面上有光,不禁语气轻快地道:“当年老师不愿收微臣为弟子,唯恐他罪官的身份耽搁了微臣的仕途。其实只要能入老师门下,仕途又……”话说半截,他又似顿觉失言,登时满额冷汗地低头喃喃。“微臣失言,微臣有罪……” 然而上位者见自己有这样“天真纯粹”的手下,从来都只有高兴的份。太皇太后自然也不例外,不由笑道:“当年若非先帝青眼,慕容卿的确险些埋没了。” “微臣省试排名并不高,能够高中探花又得先帝赏识将公主……”提到淑寿公主,慕容复的神色又略有黯然。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忽而轻轻摇头,振作精神道,“如今微臣别无他念,只愿精忠报国、侍奉恩师。” 想起已逝的淑寿公主,大伙登时都没了谈话的兴致。只见太皇太后闭目沉思了片刻,便令道:“慕容卿,你先退下罢。” “微臣告退。”慕容复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他相信,能够跟自己的皇帝丈夫连生四子四女,并且后宫中唯有她一人生产,最后又能走到垂帘听政这一步的女人都不会是笨蛋。所以,该听进去的话她必然已经听进去了。 数日后,朝廷的诏书终于落下,贬王觌为润州知州。至于出缺的谏议大夫一职,竟是给了同为蜀党的上官均。接着,太皇太后亲自下诏对胡宗愈的工作和人品进行了肯定和表彰以示安抚。做完这些,太皇太后又抽空召见了吕公著,命人送上了不少人参,特特嘱咐他要好好将养身体。吕公著回去后对着这些人参连叹三声,终是断了与朔党的联系,安安生生地过他的退休生涯。 就在这纷纷扰扰中,元祐四年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元祐五年正旦刚过,监察御史赵挺之便率先上疏弹劾右相苏轼老奸巨猾,在新法与旧法之间首鼠两端,无视百姓为新法所害的苦痛。更旧事重提元祐二年其主办的“试馆职”考试考题诽谤仁宗、神宗两朝皇帝,元祐四年又袒护同样诽谤君父的蔡确,实乃大逆不道、欺世盗名。 太皇太后见了这弹劾奏章,即刻在朝上将赵挺之大骂一通,又说他无故攻击朝廷大员要将他革职查办。然而,中书舍人曾肇封驳了太皇太后的诏书,左谏议大夫梁焘与右正言刘安世又不断上书继续攻击苏轼。太皇太后出于无奈,只得令苏轼上书自辩。 哪知苏轼的奏章还没写好上呈,元祐二月,吕府又传来消息,吕公著不耐严寒已重病多时,眼看不起了。 听到这个消息,慕容复即刻砸了手上的酒杯,破口大骂:“老东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复:老东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死! 吕公著:当年热恋情浓叫人家小甜甜,现在翻脸成仇,连呼吸都是错! 慕容复:你TM连死都死错了! 第87章 混战(三) 听到慕容复这声大骂,正坐在他对面与他议事的诸葛正我登时一窒。诸葛正我并非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听不得慕容复口出污言,只是慕容复这一句中的暴戾之气着实过甚。只见他挥退了前来报信的仆役,续道:“密州那边我自会派人察访,只是有言在先,若是赵挺之并无罪行于世,纵然他与你势成水火我也不会过问。” 慕容复的情绪却并未转回来,仍阴着脸道:“你放心,六扇门此去密州必有所得!” “好!”诸葛正我点点头却没有如往常那般急着走,反而给慕容复续了一杯酒。“闲事说过,我们说些正事。” 慕容复闻言不由诧异地挑眉,暗道:如果赵挺之的事都不算正事,那么什么才是正事? “自从成立六扇门,为了避嫌你我之间少有往来,可我心中始终视你为至交好友。”诸葛正我正色道。 慕容复点点头没有搭话,他在等着诸葛正我下一句的转折。 “既是至交好友,有些话我便不得不说了。”诸葛正我又道,“明石,你不觉得自己这些年愈发暴戾么?”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因为我对吕司空出言不逊?” 慕容复如此灵醒,诸葛正我唯有苦笑。聪明人一旦固执起来,往往固执地要命!“你任崇政殿说书一职将将一年,范祖禹已然退出一射之地。就连太皇太后,朝中若有难事未决,也会有意无意地来询问你的意见。” 诸葛正我自打成立六扇门与皇家的关系愈发紧密,去年中秋小皇帝能由诸葛正我单独陪着出宫夜游便是明证。是以,朝堂诸公看不透的内幕,诸葛正我能看明白。对此,慕容复并无意外。“诸葛兄,小弟所言句句属实,从无一字半句构陷他人。” 诸葛正我倾前身逼视着慕容复的双目缓缓道:“有关淑寿公主,也是句句属实?” 慕容复登时答不上话来。 “想必你自己也明白,你固然有见地,但太皇太后能受你影响多半还是因为淑寿公主的遗泽。”诸葛正我一针见血地道。历朝历代为何严防死守外戚专权?正是因为外戚在感情和血缘上与皇家更为亲近。而再英明的帝王也终究是人,总会忍不住偏向自己人、信任自己人。这些外戚得了帝王的亲近和信任,一旦倒行逆施为非作歹,那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明石,你虽未有外戚之名,却已有外戚之实。”说到这,诸葛正我忽而神情莫测地一笑。“然则,这也并非大逆不道。朝堂诸公虽说不愿皇家重外戚,可若是让他们能有机会与皇家更近一步好更得重用,又有哪个不是趋之若鹜?……明石,我只是不愿见你因对淑寿公主有愧,而把自己逼太狠了。” 诸葛正我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终是把慕容复给吓到了。慕容复与诸葛正我的交情向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自从诸葛正我建了六扇门那更是寡淡地如陌生人一般,以至包不同都曾向慕容复抱怨过数回。只见慕容复沉默半晌,忽而道:“这却不像是诸葛兄该说的话。” 诸葛正我点点头,坦然道:“正是乔兄离开京城前要我好好照顾你。” 慕容复心头一暖,只笑道:“大哥向来絮叨……” “我却以为他所言非虚。”诸葛正我当下打断了慕容复,“治大国如烹小鲜,明石你如今新入官场职位低微,对很多事无能为力也是平常。然则你的起点已足够高,令师是名满天下的苏子瞻,你又是探花郎,以你的才干不出二十年,这朝堂上必然以你为尊……” 我却不能按部就班地熬这二十年!慕容复暗自心道。于一人,二十年是他人生的小半辈子,漫长地无穷无尽;可于一国,二十年当真是光阴似箭转瞬即逝。再等二十年,那时哪怕慕容复是个超人,恐怕都已对亡国的结局无能为力了。“多谢诸葛兄提点,你的话,小弟放在心上了。” 诸葛正我一听慕容复的这一句,便知他是半点没放在心上。常言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以慕容复的才智,他要固执己见,诸葛正我又能如何?他只能幽幽一叹,起身道:“明石兄,你好自为之罢!” 诸葛正我走后,慕容复在书房内闭目枯坐了许久。吕公著快死了,这样一位官至宰执的四朝老臣,太皇太后必然要见他最后一面听他临终遗言。然而吕公著亲近朔党,又会说些什么呢?想到这,慕容复的眉心便不自觉抽搐了两下。 夜深人静,吕希纯亲自端了药碗悄悄进入了父亲吕公著的卧房。“父亲,该喝药了。” 面色憔悴瘦骨嶙峋的吕公著在仆役的帮助下稍稍支起身体,就着儿子的手只喝了两口汤药,便吃力地摇摇头不肯再动。 吕希纯见那药碗里的汤药只下去少少的一层,不由劝道:“父亲,多少再用一点吧。” “不用啦……”吕公著嘶声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为父七十有四,是时候啦!” 吕希纯见老父说话时胸口的那条薄被不断起复,颈间青筋暴起骨架支离,不由热泪盈眶。他忙回头拭了拭眼泪,又好言劝道:“父亲只是偶感风寒,待春暖花开也就大好了。” 吕公著望着儿子温和一笑,转口问道:“为父重病的奏章,可曾呈上去?” “呈上去了,三日前便已呈给太皇太后。”吕希纯赶忙答道。 “……好,那就好……太皇太后必然会来见为父最后一面……”吕公著低声呢喃着,逐渐闭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吕希纯以为老父已入睡的时候,吕公著又忽然小声道。“为父的遗折放在书房了,待我死后你再上呈朝廷。……三年后丁忧期满,太皇太后必然起复你和你大哥。你与你大哥皆非救时之臣,唯以忠义侍奉朝廷。记着,这满朝文武之中,但凡慕容复尚在,便不可得罪苏子瞻!” 自从慕容复任了崇政殿说书一职,吕希纯也不知听老父提过多少回他的名字。他虽不知为何老父这般忌惮慕容复,可一想到这是父亲关于他们兄弟二人最后的遗言关照,也忍不住泪眼朦胧地答道:“我记住了,父亲,我记住了。” “好,你下去罢。”吕公著叹息着吐出一句。 “父亲,让孩儿陪着您罢!”吕希纯与吕公著之间的父子之情向来深厚,他心知即将天人永隔,更加不忍离开。 “下去罢。为父还要等一个人,他若敢来……他若敢来……”吕公著低语了两句便疲倦万分地阖上了双目。他若当真敢来,此人才是我大宋的腹心之患哪! 吕希纯又坐了一阵,见老父倦极地昏睡了过去,这才命仆役与他一同悄悄地退了出来。 吕公著终究重病垂死,睡也睡不踏实。昏睡中稍稍觉得有些冷,便又慢慢清醒了过来。哪知方一睁开双眼,他便见到本该紧闭的窗户忽然漏了一条缝,明亮的月光便从这条缝中挤了进来,直直地落在他床头站着的黑衣人的身上。这种场景原本极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见鬼,但神话传说中的鬼魅向来都是飘逸的,可吕公著眼前的这名黑衣人着一身黑色劲装并以黑巾覆面,看起来干净利落却更像是一柄黑色的长枪。吕公著挣扎着支撑起小半幅身体,小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蒙着面的黑衣人没有答话,只沉默地看着他,那眼神冰冷不似看着一个活人,却好似看着一件无用的死物。 “慕容复!可是慕容复派你来的?”吕公著又问。 这一回,那黑衣人原本冷戾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生动变化,缓缓扯下覆在面上的黑色面巾。借着那犹如萤火一点的月光,吕公著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来人隆鼻深目、俊秀不凡,竟正是慕容复本人! “你!”纵然早已隐约猜到慕容复可能会有行动,但此刻见到他亲至,吕公著仍不免大吃一惊。 “吕大人临终前尚且念着下官,如此深情厚谊,下官岂能不来见司空大人最后一面?”慕容复的音色沉冷,好似刀剑出鞘在黑暗中闪过的一抹慑人寒意。 吕公著怔愣许久,终是归于一叹。“老夫早就听闻你身负武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高手……这世上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的确不容小觑啊!”吕公著重病多日,往日但凡他稍有动静,睡在外间的老仆早该进来照料。可如今他与慕容复说了那么久话,那老仆却一无动静。 “吕大人老谋深算,一样不容小觑。”慕容复轻声道,竟是随手拿出了吕公著一早写好的遗折。“臣司空、平章军国重事吕公著拜见吾皇顿首。老臣行将就木、万事皆休,唯因我皇宋皇图夙夜忧叹百般悬心。臣闻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今有朔、蜀二党皆为俊才,惜乎政见不合彼此攻击,恰犹如良驹异向而驰,则马车寸步难行。长此以往,朝中众臣一心争斗无意政务,恐有朋党之祸哉。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臣请吾皇当机立断逐蜀党扶朔党平争议……”读到此处,慕容复突然把那遗折一合,语调幽微地道。“吕司空能预见这朋党之争,实乃国之股肱。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朔党上下究竟给了大人多少好处,何以大人就铁了心跟着朔党一条道走到黑了呢?”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收紧五指,只在须臾之间便将那封遗折震成了一地碎片。 吕公著一见遗折被毁,顿知大势已去。然而他自知不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见了慕容复显露这手骇人的武功也并不十分惊惶,只神色奇异地道:“为什么?慕容大人,你竟不知为什么?” 吕公著此言一出,慕容复即刻神色一变,隔了一会方缓缓道:“下官自问这些年来待大人一向恭谨有加。” 吕公著点点头,低声长叹:“亲孙子也不过如此了。”亲孙子尚且只能在生活上慰藉他,可慕容复却能在生活与工作上同时给吕公著助力。“可惜,你坏了规矩!” 慕容复眉头微皱,显然有些不明所以。 “贾易!朱光庭!慕容复,纵然老夫并无证据,可老夫知道这二人的下场全由你一手造就!”吕公著怒道。 慕容复倒也并不推诿,坦然道:“这二人为私怨构陷我恩师,下官只是给他们一些教训。” “教训?”吕公著痛恨地瞪着慕容复,气喘吁吁地道。“你可知,贾易不堪受辱,回乡后便已悬梁自尽?慕容复,官场上因政见不合积下仇怨本是常事,可纵然温公誓废新法也一样厚待荆公身后。可是你……你……你却毁了贾易与朱光庭二人的名声!诛心原比杀人更甚,你这般狠毒,若是有朝一日朝政由你执掌,只怕民怨滔滔动摇江山!” 慕容复轻轻一笑,反问道:“我毁了贾易与朱光庭的名声乃是诛心,朔党将蔡确一路贬去了岭南绝地莫非便不是诛心?若说坏了官场规矩,岭南之路一开,来日我等难免有此下场。吕司空身死魂灭自然不必害怕,难道也不担心自己的子孙后代么?” 吕公著神色一窒,半晌才道:“慕容复,吕微仲已是耳顺之年、刘莘老亦知天命,可你……你今年只有二十六吧?二十年后,你又会变成什么样?” “吕司空抬举了。”慕容复却并不以为意。 吕公著摇摇头,续道:“你今日前来,是来取老夫的性命的吧?因为你知道,一旦太皇太后来见老夫,老夫必定会为朔党说话,届时蜀党一脉更加难以立足。慕容复,试问这天底下有多少人会如你这般,凭政治以外的手段来解决自己的敌人?” 吕公著说到此处,慕容复终于勃然变色。吕公著不是司马光那个只会读死书的村夫子,他与其父吕夷简两代为相,政治眼光不知比司马光老辣多少,能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也是寻常。只是吕公著的话令慕容复猛然意识到:他今日若当真杀了吕公著,便突破了世间的一切规则。日后无论礼义廉耻、家国天下都不再能束缚于他。而这,或许比杀人更可怕! “……你的心性便如曹操一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是天生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吕公著病中无力,可他说完这些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来,挣扎着拿起手边的瓷枕向慕容复砸去。 只听“砰”地一声脆响,那造型精致的瓷枕顷刻落在慕容复的脚边砸地粉碎。 而慕容复也好似被这一声给惊醒了,上前一步扶起半个身子都挂在床沿的吕公著。“说完了,吕司空?”慕容复平静地望着对方,慢慢地以右手扣住了他的颈项。朦胧的月色下,慕容复的一双眼好似一潭碧水,深邃、无情,吸尽了世间的一切光芒与希望。“你能看到的只是过去、现在,而我与你不同,我能看到的……是未来。” 慕容复缓缓收紧五指,只需一点点的努力,就能彻底消灭太皇太后偏向朔党的可能,就能彻底掌控未来的局面。……可是,谁来束缚“我”呢?既然“我”突破了世间的一切规则,如果连“我”也出了问题,谁来控制“我”?谁来阻止“我”?“我”会变成一个独夫吗?为了一己之私欲,不惜生灵涂炭众生苦楚?慕容复的手竟不知在何时颤抖了起来。莫约仅仅过了数次弹指又好似跨越了漫长的几个世纪,慕容复霎时一惊而醒,飞快地收回五指连退数步。 “咳咳咳……”吕公著扶着自己的脖颈呛咳数声,艰难地道。“慕容复,你……” “住口!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住口!”不等吕公著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已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虽然我从不相信这些……但或许,人与兽的区别就仅在于此……道义?”慕容复最后落下一声寒彻入骨的冷笑,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飞身窜出的窗外,再无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诸葛:以你的才干不出二十年,这朝堂上必然以你为尊。 吕公:二十年后,你又会变成什么样? 慕容:我没有二十年了…… 导演:慕容公子,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剧透的么? 慕容:导演,你到底几个意思?! 第88章 混战(四) 吕公著的府邸由小皇帝钦命建造,正位于东府以南,是个难得的闹中取静的地方。离开吕府,穿过一条无人的小巷,慕容复便已隐隐听到了十数步外的人流声。这人声来得这般及时,顷刻便将他自地狱拉回了人间。他忍不住长长一叹,又低头揉了揉脸稍稍缓和了神色方举步向前。 哪知才走出两步,便有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啪”地一声落在他的脚边。慕容复下意识地举头望去,却见数月不见的乔峰正蹲在他头顶上方的一处屋檐上。见到慕容复抬头看他,乔峰笑着向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坛。 不久后,两人在不知谁家的房顶坐定。此时东方既白、夜风渐软,天际尽头一抹如碧水般清澈的湖蓝已然扳回局面,正将原本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逐步驱逐。慕容复与乔峰二人居高临下,只见道路两旁赶夜市的买卖人正忙着收摊回家,而赶早市的买卖人却又悄悄支起了铺面挑起了灯笼。朦胧的烛光在纵横的街道上悠悠摇曳,是那般地恬静与温柔,仿佛银河悄然降临于人间缓缓流淌。慕容复接过乔峰抛来的酒坛狠狠灌下一口烈酒,方才叹道:“你就不怕我真杀了吕司空?” “不怕。”乔峰亲昵地搂住了慕容复,一脸满足地叹息。“我知道我二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乔峰知道,自从淑寿公主过世,慕容复的性情软和了许多,虽然他本人并不自知。 慕容复却没有乔峰这般乐观,只见他低头愣愣地望着手上的酒坛,许久方苦涩地道:“自从吕微仲为左相,我就知道这一关难过。只是没想到……” 乔峰了然地拍拍他的肩头,没有说话。 慕容复也不再说话,只见他将双手枕在脑后无所顾忌地在别人的房顶上躺了下来,静静地闭上了双目。 乔峰见状不由把眉一挑,跟着躺了下去。乔峰知道慕容复是累了,崇政殿说书的这一个任期远比西平县令更让他殚精竭虑。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忽然呢喃着道:“这个时候,顺风镖局不应该盘账么?” “账本他们是做好了,”乔峰答道,“所以我这不是来请你了么?” 慕容复闻言差点从房顶上滚下去,他即刻撑起身体崩溃地道:“大哥!就算你是我大哥,你也不能这么使唤我吧?”丐帮人多势众,顺风镖局的堂口在大宋境内不知开了多少家。如今大宋百姓但凡有书信或货物付运,必然要寻顺风镖局。然而丐帮的买卖虽说做得好,账目却是一团乱麻,直至去年乔峰亲自寻到慕容复。慕容复带了二十名会计整整做了三个月的账,这才将自元祐二年顺风镖局开张以来的账目如数厘清。 见到慕容复眼底的一抹暗青,乔峰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他本人实不耐烦与那些数字打交代,因而只能厚着脸皮握着慕容复的手道:“我也知你贵人事忙,咱们丐帮之中也有你留下的人才,眼下只请你派个经验老道的人去主持局面即可。” 乔峰把姿态放得这般低,慕容复也不好意思了,当下笑道:“这点小事,大哥何必与我说,吩咐包不同一句也就是了。” 乔峰望了慕容复一阵,又拽了他一把。“再躺一会,我看你真是累狠了。” 慕容复从善如流顺势躺下,轻声道:“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只要过了这一关……” “五月的时候,咱们丐帮在洛阳有个百花会……”乔峰却不愿慕容复始终为政局犯愁,只轻声岔开话题。“我这丐帮帮主亲自来请你,慕容公子可不能不赏脸啊!” 自从认识了乔峰,慕容复早不知将与其有关的原著剧情翻来覆去想过多少回。此时心思稍稍一转,便已意识到这莫约便是马夫人出场的时候。只是不知这只需轻轻松松往那黄芍药旁一站,天下英雄豪杰便都忍不住要看上两眼的马夫人,姿色究竟如何过人?想到这,慕容复即刻应了下来。“既是大哥相邀,小弟自然无有不从。” 乔峰自己都对那劳什子的百花会毫无兴趣,来请慕容复也不过是想他能散散心。此时见慕容复应地爽快,他亦是心中一宽,不由劝道:“慕容,来日方长。纵使朝局因吕司空一时受挫,咱们也可慢慢筹谋。” “大哥放心,”哪知慕容复闻言竟是一声嗤笑,缓缓道。“我不会输!无论吕司空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了什么……我也一定不会输!” 慕容复这一句“不会输”是那般地狠戾,令乔峰也不禁凛然心惊。他急忙侧目向慕容复望去,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已依偎在自己的身边沉沉睡去。 元祐五年二月中,吕公著在见过太皇太后的第三日与世长辞。如此股肱之臣撒手西去,太皇太后心痛不已,竟忍不住在朝堂上当着朝廷诸公的面泣道:“邦国不幸,司马相公既亡,吕司空复逝。” 太皇太后这般悲痛苏轼只能放下才写了半截的自辩奏章,先上另一份奏章抚慰太皇太后。当然,奏章上也免不得写几首新词安慰粉丝。然而,苏轼闲着却不代表朔党也会闲着。吕公著才死了没几日,朔党中人王岩叟、傅尧俞再上奏章弹劾苏轼,并恳求太皇太后不要再被苏轼所欺,应将弹劾苏轼的奏章移交门下省处置。门下省掌出纳帝命、相礼仪,是谏官群聚的地方。这个时候能在门下省主持局面的左谏议大夫正是早先上疏弹劾苏轼的梁焘。可以说,太皇太后倘若纳谏将此事移交门下省,第二次的乌台诗案就要开始了。这一回,听了吕公著遗言的太皇太后态度也不如以往那般坚决,而是请来了左相吕大防商议对策。 吕大防不愧是苏轼的老朋友,当即答道:“苏轼终究贵为右相,自当有右相的体面。太皇太后应该让他自行反省,决定自己是否仍留在朝廷为官。” 这消息传到苏轼的耳中,他不由幽幽一叹,另起一本奏章,请求太皇太后将他外放。 哪知这奏章墨迹未干,慕容复便已劈手将其夺下,撕地粉碎。“老师,自古以来只有贬官的宰相,没有外放的宰相。辞官罢!” “这是为何?”慕容复说罢,秦观竟第一个跳了出来。“赵挺之空口白话无凭无据,咱们就这么认输了么?公道何在?” “公道?”回应他的是慕容复的一声冷笑,“朝堂之上讲究的从来都不是公道,而是强权!如今我们兵败如山倒,与其赖着官身苟延残喘,不如辞官求去自在潇洒。” 这“自在潇洒”这个字终是打动了苏轼,只见他眉间微涌阖目长叹:“我以为,微仲知我……微仲知我……” 慕容复知道,苏轼被沈括背叛,那是历史使然与他无关。可如今苏轼与吕大防的友谊破裂,却是全因他而起。他心中愧疚万分,当即单膝跪下,扶着苏轼的胳膊缓缓道:“老师,政治与私交无关、政治与人品亦无关!政治……一向如此。” 苏轼见慕容复与他一般悲痛,想起当年慕容复为他苦心筹谋左相之位,可他却自行反水支持吕大防,登时满心惭愧。只见他紧紧抓着慕容复的手腕,坚定地道:“明石,你要留下!国事至此,你要留下!” “我留下!”慕容复赶忙点头应道,“老师放心,终有一日,学生会为老师靖平朝堂报仇雪恨。到那时,再请老师出山主持局面!” 苏轼并非醉心权术之人,听慕容复这么说也只是黯然一笑,叹息着道:“为师多年不曾回眉州老家,如今也该回去了……” “不,老师不该走!”慕容复却不同意苏轼离开京城,“东坡阁与东坡诗会都还少不了老师。老师纵然不再为官,能以东坡阁与东坡诗会为平台,培育后进也是好的。” “这……”慕容复有此提议,苏轼当下一怔。所谓辞官归故里,苏轼的确不曾想过还要留在京城。“东坡阁你早已派人打理,为师帮不上什么忙。至于诗会……如今却是谈论如何理政远比谈论如何作诗更多……” “所以才更需要老师!”慕容复笑道,“老师治政经验丰富,那些新科士子放下书本一无是处,纵使外放为官也只会为胥吏所欺。只有先由老师教会了他们如何为官,他们才能造福百姓啊!更何况,‘东坡酒’的收益这般高,老师难道还担心汴京居、大不易么?” 慕容复此言一出,苏轼不由哈哈而笑,只拍着慕容复的额头连声道:“从汝,从汝!” 出得门来,始终保持沉默的黄庭坚终于低声道:“是我与老师想地太简单……” 慕容复摇摇头,轻声道:“师兄没有看错人,吕大防的确是个君子。”至少吕大防一言保全了苏轼不用再去大牢走一遭。“只是这朝堂上,君子向来斗不过小人。我等明知老师清白,可有人弹劾他,为自证清白他还要辞官。然而如王珪、邓绾之流,‘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谁又能奈何得了他?师兄以为吕大防赢了吗?我告诉你,他也不过是个棋子!”历史上,刘挚借吕公著、吕大防的威势掐走了洛党与蜀党,接下来就将矛头指向了吕大防。这位始终没有说话的好人在“朔党纳粹”最后向他而来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为他说话了。 黄庭坚不由又是一叹,固执地道:“然则我始终坚持,《汴京时报》应言为民声,不应该拿来当做党争的工具。” 慕容复亦知要说服他们这些古君子,仅凭这点刺激是痴心妄想,是以只笑道:“那么我也坦白告诉师兄,能永远不错的,永远都只是在野党!”说完这句,慕容复再不看四学士一眼,兀自负着手走了出去。 此后,苏轼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连上了六份奏章,请求辞官。太皇太后眼见苏轼去意已决,而他又应允留在京城长住,终是答应了下来。《汴京时报》在第一时间报道了这个消息,并以整整两个版面回顾了苏轼的为官生涯。嘉佑二年的进士,三年京察入第三等为百年第一,仁宗皇帝金口玉言宰执之才。为官以来曾在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等地任职,任上抗洪灭蝗,赈贫救孤、向化百姓、政绩极佳。出任右相后,与其弟苏辙合作治理黄河、改革会计制度;在新党与旧党之间取得平衡,力保被百姓视为善法的“免役法”、“保甲法”、“方田法”,并改革执行有瑕疵的“市易法”,为朝廷增长税赋收入。这样一位有才干怜百姓的好官离去,汴京百姓不由大为伤痛,直骂朝廷不识人才。 苏轼辞官求去,右相一职自然出缺。吕大防提议由门下侍郎刘挚接任右相,太皇太后却是看中了时任知枢密使事的范纯仁。然而范纯仁看看苏轼的下场,再瞧瞧刘挚虎视眈眈的眼神,心中便是一阵默然,借口自己并非经科举出身、出仕以来又无大功绩固辞之。由此,刘挚终于如愿以偿荣登相位。而就在朝堂上的朔党们庆祝胜利的同时,小皇帝却悄悄换上了平民的衣衫,跟着慕容复一同离宫去见识那名满天下的“东坡诗会”。 作者有话要说: 黄庭坚:哪怕搞政治,我也要当个君子! 慕容复:既然搞政治,就别想着当君子! 第89章 混战(五) “东坡诗会”起源于元祐元年,慕容复在汴京郊外置业为苏轼的起复入朝举办接风宴。慕容复离京后,这处别业归苏轼所有。苏轼向来好客,三不五时便邀请上好友亲朋去别业饮酒作乐。只因大伙皆是文人,宴席上便免不得做诗为兴。时日一长,不少学子与百姓皆慕名而来共同参与这桩风雅之事,“东坡诗会”由此声名鹊起。到了元祐三年,慕容复返京,又发起辩论会,经常以治政期间遇到的行政难题进行辩论,引发众人评议,由此更吸引了不少朝堂职官的目光。直至今日,这二月一轮的“东坡诗会”早已成为汴京城中的又一流行风向标,每当诗会开始,不但官员士子纷纷参与,便是附近百姓也扶老携幼赶来旁听,热闹程度比庙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皇帝在诸葛正我与慕容复的二人的陪同下来到这处别业,一路上已见了不少走街串巷的货郎兜售各色商品与零嘴,又有三五成群的学子、百姓匆匆而至急着抢占前排的好位置。小皇帝见此情形不由哂笑道:“学士这般受人爱戴,当真教人羡慕。” 慕容复闻言只是微微而笑,随口应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百姓们向善好学,原是心慕官家啊!” 慕容复这么会说话,小皇帝更是心花怒放。远远见到黄庭坚闻讯赶来招呼,他竟饶有兴致地上前一步,主动施礼道:“鲁直兄,多日不见,风采依然。” 黄庭坚同样身在官场,自然见过小皇帝,此时见小皇帝居然主动向他施礼,黄庭坚登时吓了一跳,一时呆愣当场不能反应。 慕容复便在这时上前解围道:“师兄,这是咱们数日前方见过面的赵公子,这么快便忘了?” “哪里,哪里……”黄庭坚受慕容复一言提醒,终是意识到官家不愿露了自己的身份,赶忙深揖一礼。“在下黄鲁直,见过赵公子!” 小皇帝点点头,又问道:“不知今日的诗会是以何为题?” “好教赵公子知道,自去年起,咱们这诗会便改了规矩,乃是一场诗会、一场辩论会,轮流举办。今日,正轮着辩论会。”黄庭坚见小皇帝兴致勃勃来参与诗会,不免有些汗颜。 小皇帝闻言不禁诧异地扭头望了慕容复一眼,须知慕容复建议他来见识这“东坡诗会”的时候可从未提过还有辩论会的事。 “看来是来得不巧,”慕容复却对小皇帝的眼神恍若未觉,只笑着向黄庭坚问道。“不知今日的辩论会是以何为题?” 慕容复此言一出,黄庭坚也忍不住瞪了慕容复一眼,暗自心道:这辩论题还是你自己出的,现在又来问我?然而当着小皇帝的面,他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今日有三道论题,与会者可任选其一参与辩论。其一,今有一人家贫无力抚养孩儿,将幼子送予他人养育。然数年后,此人长子不幸早夭欲索回幼子,可否?其二,今有一妇人其夫战死沙场,妇人无奈改嫁。不料数年后战死的丈夫竟又活着返乡,问此妇人究竟该属何人妻?其三,今有一户富商有嫡庶二子,嫡子懒惰然庶子能干。父亲过世二子分家,庶子坚称家中财产多半由自己攒下要多分遗产,可否?” 小皇帝原本对这辩论会并无兴趣,只是如今一听这三道论题十分有趣,倒也跟着活跃起来。只见他沉思片刻,不由摇头笑道:“这三个论题看似平平,实则皆是情理与律法难容。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这般刁钻。” 黄庭坚听了小皇帝此言,当下笑道:“赵公子所言情理与律法难容实乃切中肯綮。人活一世,若只知律法而不识人情,未免冷酷;可若只知人情而不识律法,亦是愚钝。” “然而律法与人情孰重孰轻却是掌握在县官之手。若是遇上个优柔之人,未免好人吃亏;若是遇上个不识人情的酷吏,则人伦情理难存。”慕容复跟着道,“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等难题若无如何处置的统一标准,只怕小事积成大祸。” 小皇帝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只摇头叹道:“慕容先生执拗了。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等人情世故各有因由,如何能一概而论呢?” 小皇帝如今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这般见识黄庭坚已大感快慰。然而慕容复却显然犹不满足,只笑道:“百姓遇着这等难题求县官为民做主,本是对朝廷的信任。圣天子在堂统率万民,正该将这些难平的事给平了,如此方能万民拥戴。赵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皇帝也好似早已习惯了与慕容复的这般相处,当下笑着向慕容复拱手揖道:“还请先生教我。” 慕容复也不卖关子,当下道:“以律法约束小人,以道义约束君子。至于律法与道义究竟该如何设限,赵公子还应多听多看多想。”慕容复说罢便将手一引,带着小皇帝与诸葛正我在人群中安坐了下来。 待一场辩论会散去,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小皇帝原是带着满腹疑团而来,竟也津津有味地听完了全场。黄庭坚本是君子不懂攀附,可见着官家如此以民生为重,他心中满是欢喜,竟不用慕容复提醒又亲自将小皇帝给送了出来。 小皇帝听苏轼在最后总结陈词,将“情”、“理”、“法”三字辩述地清楚深刻,亦觉大有所获,忍不住叹道:“学士这般大才,可惜了……” 黄庭坚知道小皇帝意指苏轼辞官一事,他本就为此事不平,听小皇帝一言不由眼圈微红默然无语。 好在小皇帝也不用黄庭坚的回应,又意犹未尽地道:“《汴京时报》的社论我也看了,纵然感人至深可却总觉这些年来《汴京时报》是愈发四平八稳,少了几分往昔的天然率直。相比之下,却是《浦城风雨》的文章更为老辣利落。” 小皇帝此言一出,黄庭坚霎时一惊。尚不知如何应对,慕容复已笑道:“《浦城风雨》固然痛快,可痛快过了也得沉下心来小心处置才是。官家是天下之主,为了一只老鼠打烂了满屋的瓷瓶,旁人不心疼,官家却不能不心疼。” 然而这话说来,小皇帝却是有些不以为意。 黄庭坚见小皇帝神色冷然已然心下一沉,眼见苏轼前来拜见小皇帝,他急忙上前一步将慕容复扯了下来,低声嗔道:“你怎么能让官家看新党的报纸?”原来这《浦城风雨》正是章惇指派门生所办的报纸,而章惇办的报纸站的自然是新党的立场,宣扬的也自然是新党的思想。苏轼辞官,《汴京时报》只哀叹朝廷少了一员干将、百姓少了一位好官;《浦城风雨》却直指此乃党争之故,应将参与党争之人如数问罪。 慕容复无可奈何地睨了黄庭坚一眼,回道:“师兄,纵然你是正宫娘娘,你能明目张胆地拦着官家不去睡别的妃子么?” 宋时君臣之间向来喜欢以夫妻比拟,比如王荆公当年就曾写过两首《明妃曲》给当时在位的宋仁宗,感叹自己不受仁宗皇帝重用。那字里行间的幽怨之情正好比美貌的王昭君不得见汉元帝一面竟至远嫁。然而纵然以夫妻关系比喻君臣关系已是如今约定俗成的规矩,黄庭坚却也从未听过这么粗俗的话语,不由当场一愣。他哪里知道,更粗俗的话还在后头。 只见慕容复又瞥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补上一句:“更何况,如今咱们也不过是个妾!” 慕容复这个“妾”字落地,黄庭坚即刻万般羞耻地醒过神来,当下颤巍巍地指着慕容复连声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慕容复自认已把话说地极为透彻,能明白多少就只看黄庭坚自个的悟性。他摇摇头不再理会黄庭坚,只管陪着小皇帝一同离开。 直至送小皇帝回宫,诸葛正我终于寻到机会与慕容复私下说上一句。“密州那边已传来消息,赵挺之果然不干净。”说到此处,诸葛正我不由抬眸看了慕容复一眼。眼见慕容复神色平静,他终是忍不住道。“……我总感觉,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 “诸葛兄说笑了,”慕容复却是正气凛然,“我又不曾有求于赵挺之,他的事与我何干?” “为何当初第一个跳出来弹劾学士的正是赵挺之?”诸葛正我又问。 慕容复的回答仍旧滴水不漏。“赵挺之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他要弹劾老师自然是为了向朔党示好。大统领,你该不会怀疑是我指使的罢?我怎会弹劾自己的老师?” 诸葛正我也知道不可能,只是这其中的巧合实在令他不得不怀疑。只见他皱着眉头沉默地望住慕容复,而慕容复的面上始终笑意盈盈绝瞧不出半分不妥。不知过了多久,诸葛正我终于气馁地摇头,无奈叹道:“你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趁热打铁,老师的冤屈就全赖大统领了!”慕容复赶忙深揖一礼。今日他能顺利将小皇帝带出宫来见识这“东坡诗会”,就证明吕公著的卖惨效应已逐渐过期,太皇太后又念起了老师的好。女人啊,善变的女人啊! 六扇门这一机构原就类似特务组织,直接向帝王负责。有慕容复一句话,诸葛正我当即整理了赵挺之利用官身在家乡侵占民田、收受贿赂、包揽诉讼等等罪行,直接呈给了太皇太后。这时距离吕公著的过世已过了两月有余,太皇太后对吕公著离世的哀痛怀念之情已逐渐淡去,反而对苏轼的辞官抱着无限的惋惜与懊悔。此时见诸葛正我递上铁证,证明赵挺之竟然是这样一个聚敛小人,她不由大为愤恨。 大朝会上,太皇太后直接将诸葛正我的奏章扔了出来,指着赵挺之破口大骂:“贪赃枉法、聚敛小人,也敢攀诬朝廷右相?” 此时新任右相刘挚正立在朝堂上,可朝堂诸公都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口中所指的右相乃是苏轼。能够立在朝堂上的大臣多是人精,眼见太皇太后怒发冲冠,再回想太皇太后一直以来对苏轼的维护,在没摸清形势前竟是谁也不敢出头为赵挺之说话。 赵挺之本是朝廷的监察御史,因弹劾苏轼有功刚升任右司谏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眼见有奏章弹劾他贪污受贿,赵挺之赶忙扑倒在地大呼冤枉。然而诸葛正我早受了慕容复的指点,竟将赵挺之历年来收受的贿赂全搬到了大庆殿上。 大宋开国百余年,历代帝王几时见过这等场面?小皇帝本是一心看好戏,此时见了殿上那成箱的金石古玩、珠宝玉器、地契银票,几乎令人目不暇接,而有些精品竟比宫中收藏更为精致,终是忍不住尖声叫道:“你这狗才!贪婪狡诈、聚敛无耻,如此搜刮民脂民膏,你眼中可还有君父!” 赵挺之眼见这些赃物竟是堆满了小半个大庆殿,亦知大势已去,当下如烂泥般瘫倒在地,只痛哭流涕地哀求:“官家饶命!官家饶命……” 太皇太后见裹着一身绯袍的赵挺之趴在殿上瑟瑟发抖,狼狈地好似一只肉虫子,心中更是一阵厌恶,当下道:“来人!给我剥去他的官袍,交付有司论罪!” 赵挺之被宫中侍卫拖下后,太皇太后又将矛头指向了吕大防。“当初吕相推荐赵挺之升任右司谏,极言此人忠枕敢言一心为国,如今又如何?” 太皇太后把话说地这般重,吕大防急忙出列谢罪。宋时崇尚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吕大防贵为左相本是能与帝王坐而论政的待遇。此时吕大防免冠谢罪,这礼已是极重。 哪知太皇太后却并不赏脸更不令他起身,只冷冷地丢下一句:“退朝!”便起身离去。 小皇帝跟着起身,阴测测地道:“吕相,你识人不清,朕如何放心由你担当宰执统领百官?”说罢,也摔袖而去。 太皇太后与小皇帝这般态度,吕大防顿知自己这宰相也算当到头了。回去后,他很快便写了辞呈上呈朝廷,太皇太后果然恼恨吕大防数度为这个诬陷偶像的赵挺之说话,竟连“三请三辞”的过场都没走完,直接批准了。 以刘挚为首的朔党中人不曾为挽留吕大防做过半分努力,却在太皇太后显露出要起复苏轼任左相一职时有志一同地上疏道:“赵挺之虽为小人,但他弹劾苏轼的罪名却并非空穴来风。”而自苏轼辞官后,留在朝中的蜀党残余却对这左相之位不置一词。 太皇太后虽说双拳难敌四手,却也已对朔党的势大暗自心惊。她不愿遂了刘挚的心愿,便将左相之位交给了范纯仁。范纯仁实在是个聪明人,左看右看朝堂上朔党人才济济,而他却是个光杆司令,即刻便称病了。 慕容复冷笑着将范纯仁称病由刘挚代理政务的消息放到一旁,起身吩咐阿碧为他打点行装去参加丐帮在洛阳举办的百花会。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更何况,如今咱们也不过是个妾! 导演:慕容公子,章大人还有一个官身,苏学士现在却是个白身。你们,咳咳……也就是个通房丫头! 慕容:…… 第90章 结仇百花会 原著中的百花会仅仅只有马夫人的寥寥数语,并且这寥寥数语中还夹杂着马夫人对自己美色的自我陶醉,实无多少有用的讯息。而慕容复亲眼见识的这个设于金谷园中的百花会,显然有些不伦不类。 丐帮旗下的顺风镖局开业已有四年,并以其方便、快捷、优质的服务挤兑地朝廷的大部分驿站关门歇业。宋朝是个商业社会,独此一家的货运公司其每年的纯收益也足以令大宋治下的大部分商户妒忌地发疯。时至今日,丐帮再不是那穷酸的破落户了。在这个时候举办百花会,把江湖上和商界中与丐帮有往来的大人物请来,正是一壮丐帮声势的最好时机。 然而,想法虽好,可惜江湖与商场向来泾渭分明。江湖上的大人物与商场上的大人物谈又谈不到一块去,让他们对对方低头又绝无可能。为此,身为一帮之主的乔峰,也只得好生端出一张笑脸两边和稀泥,但求不要闹出不可收拾的事端来。幸亏乔峰一向酒量恢弘,连陪了数十名大人物之后,还能头脑清醒地回到慕容复的身边。 慕容复见乔峰回来,急忙又倒了一杯酒递给乔峰,含笑道:“乔帮主辛苦了。” 乔峰难得地将美酒推拒了去,只以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感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的脸会变成这样了!”江湖中的大人物虽说也知丐帮今非昔比,可多少还自恃身份,并不十分失态。反而是那群商界的大人物,利字当头,对乔峰趋之若鹜殷勤备至。今日乔峰喝下的酒,大半都是与那些商界豪商一起喝的。乔峰想到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顺风镖局的老大便有这般待遇,若是让人知晓在大宋商场呼风唤雨的慕容复在此…… 慕容复却早已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是以他此次前来参加这百花会乃是易容而来。如今他的这张脸皮肤粗黑、鼻梁扁平、眼角下垂、眉毛稀少,实在有碍观瞻。原本如此形貌若是穿一身素净衣衫,莫约还能让人闭着眼赞一声“骨骼清奇”。可他偏偏又俗不可耐地穿了一身红白相间的苏绣锦袍,那衣袍上的刺绣皆是以金丝绣成,在光线的照射下更显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好似披了一件三藏法师的锦襕袈裟,教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听到乔峰这么说,慕容复即刻笑道:“乔帮主,想看人面桃花相映红请转身。”此时的慕容复长着一双三角眼、一对吊梢眉,这一笑便是挤眉弄眼,当真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乔峰实在不能直视,当即从善如流地扭头向身后扫过一眼,收惊。接着,他又飞快地转了回来。“你能把这身衣裳换了么?”纵然自认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慕容复的形貌,乔峰却仍是对慕容复目前的造型没法忍,不由哀叹道。“你是不知道,你现在一笑嘴都是歪的!邓大嫂的手艺如何退步了那许多?” 慕容复的嘴角却是有些抽搐,如果他没料错,方才乔峰那敷衍的一眼正巧扫过了立在黄芍药旁的马夫人!这仇就这么结下了!眼见乔峰一无所觉还有闲心吐槽他的易容术,慕容复终于怒道:“那边美女如云你不看,总盯着我作甚?” 乔峰却忽而福至心灵,压低声道:“慕容,这张脸是你自己弄的?” 慕容复立时一噎,半晌方闷闷不乐地答:“我就是想……稍微不那么显眼……” 乔峰再也忍不住了,径直将一口酒喷了个铺天盖地,一个劲地捶桌大笑。实在不忍心告诉慕容复:如今的他确然是丑地十分张扬! 乔峰这般捧腹大笑,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一会,马大元与马夫人竟一块过来了。平心而论,这位马夫人的确姿色过人,可谓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这样一位美人儿,若非西门庆那般俊杰,谁能驾驭? 而马大元,显然不是西门庆!见到马大元端着酒碗携夫人来到乔峰面前敬酒,慕容复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马大元今年莫约三十出头,样貌端正性格沉稳为人正直,可能没什么情趣却绝对是能不藏私房钱又豁出性命保护妻儿的好人。偏偏这样的好人,马夫人是死活看不上眼。马夫人百般怨恨段正淳辜负她的情意,却又对贪恋她美色的白世镜和全冠清十分不屑,至于不在意她美色的乔峰更是恨之欲死。然而,她却到死也不明白,这世上真正对她全心全意的好男人,正是她的枕边人。 慕容复冷眼旁观,见马大元一脸尴尬地向乔峰表示自己考虑不周,以致这场百花会的气氛不甚和睦。而陪同马大元而来的马夫人却对丈夫的窘境恍若未觉,只以挑剔的眼神一个劲地打量着自己。他顿知想必马大元前来请罪,也是马夫人主意。否则,一个粗俗不文的丐帮副帮主,如何能有这般细腻的心思呢?慕容复见乔峰安抚马大元始终不得要领,终是忍不住开口道:“纵然稍有欠缺,可这场百花会的确一壮丐帮之声威。世间之事本无十全十美,马副帮主过谦了。” 乔峰性子疏阔原就与本性沉稳的马大元不甚相投,此时听慕容复为他解围,他即刻大笑着拍了拍慕容复的肩头,朗声道:“说得不错!马兄弟,你就放宽心罢!” 马大元显然也一早就注意到乔峰身边的慕容复,听慕容复说话,他当下笑道:“乔帮主,这位贵客是……” “在下苏明石,见过马副帮主。”不等乔峰说话,慕容复已然不慌不忙地向马大元深揖一礼,“这位想必正是马夫人吧?”说着,他又转身向马夫人施了一礼。“马夫人人比花娇,果然唯有如马副帮主这般豪杰方能匹配!” “苏公子过誉了!”方才乔峰对她视若无睹却对着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谈笑风生,马夫人心中生恨,这才唤了丈夫过来设法为她引荐,让她好掂量掂量慕容复的成色。然而她终究对自己的美貌太过自负已成执念,是以一听慕容复夸她样貌便十分得意,更在心中暗道:想不到此人长地像只癞蛤蟆,嗓音却如此低沉动听。“不知苏公子与那位海上霸主苏迈苏先生是……”她见乔峰对慕容复格外青眼,有空就与他混在一起,早已意识到此人必定是个大人物。 “维康兄正是在下族兄。”慕容复正色道。 “原来是名门之后,失礼了。”马夫人闻言急忙又福了一福,这一礼却是比方才恭敬了许多。马夫人本是个小女子,对商场中事不甚了了。直至丐帮开了这顺风镖局,她听丈夫言谈之间漏得多了,这才知晓原来丐帮这顺风镖局之所以顺风顺水,多半还是仰赖那被誉为海上霸主的苏迈苏维康。须知丐帮只在陆上有势力,然则镖局运货却多半要走水路,这船只正是由苏迈提供;丐帮向来穷酸,与大宋的商户们并无多少联系,顺风镖局能打开门路有买卖上门,一开始也是因为有苏迈为他们穿针引线;甚至顺风镖局与客户结账,也是依靠苏迈旗下的汇通钱庄。马夫人既知这只丑蛤蟆与苏迈是亲戚,自然要稍微客气些。 “不敢,不敢!”慕容复亦回了一礼,“在下无甚大本事,平日里也只为维康兄跑跑腿罢了。夫人这般细心,想必这百花会原是夫人的主意?”只听这“百花会”三个字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哪里是马大元这样的鲁莽汉子能想到的呢? 马夫人闻言,即刻以袖子半掩着嘴角轻笑起来。“苏公子亦是将门虎子,这般眼明心亮!”马夫人原就身段袅袅,此时柔柔一笑,腰肢随风摆动,胸前一对玉兔便跳脱地好似迫不及待要出来见人,恍如一条妩媚缠绵的美女蛇。 见了马夫人这般风情,慕容复即刻老老实实地眼观鼻鼻观心。这位马夫人实在太会勾搭男人又生冷不忌,若是被她缠上了,终究是个麻烦。 好在乔峰也还没迟钝到无可救药,同样意识到让慕容复再与帮中女眷闲聊下去大为不妥,当下对马大元道:“马兄弟,我与苏兄尚有些事谈。” 马大元闻弦歌而知雅意,忙道:“苏公子,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又一拽身边的夫人,“乔帮主,属下告退了。” 马夫人却仍舍不得走。由始至终,乔峰的目光从未落在她的身上,反而一心凝望着他身边的这位苏公子。这显然愈发令马夫人怒火中烧,只在心中咆哮:纵然乔峰爱财如命,这丑蛤蟆又有什么好看的?她忍不住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慕容复一阵,始终觉得伤眼,终是不堪忍受地转过脸去。却是站地久了,慕容复身上的一缕暗香逐渐发散开引起了马夫人的主意。马夫人天性爱美,对各种香料自然也是如数家珍。此时闻到慕容复身上那抹若有似无的暗香,她不禁问道:“不知苏公子用的是什么香?气味……好生特别!” 慕容复把眉一挑,暗道:我易容成这样你竟还能这般感兴趣?难道一直以来我都冤枉了你,这马大元是个太监?此时马大元与乔峰都在场,他自然不敢实话实说,只笑道:“夫人说笑了,在下一介粗人哪会用什么香呢?许是花香罢。夫人请!” “原来如此。”马夫人见连慕容复也对她不假辞色,即刻面色一沉。“妾身告退。”这一回,竟是将乔峰与慕容复一并恨上了。 慕容复却未曾料到,马夫人刚一走,连乔峰也沉下了脸。“慕容,马夫人是马副帮主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自从两年前淑寿公主过世,慕容复在男女关系上老实了很多,对任何女子都再无僭越之言、僭越之举。今日见马夫人姿色过人,乔峰唯恐慕容复故态复萌,免不得耳提面命一番。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慕容复闻言即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是那种人么?大哥若当真觉得不妥,还是抽空提点马副帮主管好夫人才是正经!” 乔峰也知慕容复说地在理立时一窒,隔了一会才又道:“你这熏香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若是行走江湖,纵然易容术再精妙,闻闻味儿也就认出来了!” “这也能怪我?”你得罪了人,我帮你圆场。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居然还怀疑我勾引人妻?慕容复也不高兴了,当即将面前的酒杯一推,起身便走。 “去哪?”乔峰赶忙伸手拽他。 “去更衣!”慕容复一甩手,气呼呼地走了。 蒋长运与吴长风却正巧在此时端着大碗过来,听到慕容复说去更衣,蒋长运不禁一脸不可思议地大摇其头。“慕容公子一天能更八回衣,他也不嫌烦?” 乔峰长叹一声也不好意思说慕容复是与他闹脾气了,只奇道:“长运,你居然知道他是慕容?” 蒋长运神色睥睨地瞥了乔峰一眼,淡淡地道:“能易容易这么丑的,天下间除了慕容公子还能有谁?”况且,长这么丑还能让乔帮主鞍前马后的,除了慕容复也不做第二人想了!这一句,蒋长运却是隐下了没提。 乔峰……乔峰立时无言以对、心悦诚服!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你对自己的桃花无感,对慕容公子的桃花很警觉么? 萧峰:我的桃花?这话从何说起? 慕容:…… 第91章 解怨金谷园 慕容复名为更衣,实则另有计划。他尾随着马大元夫妇一路潜行,不一会便来到一处水榭的阴影处。 马大元见四下无人顿时沉下脸来,怫然道:“你已嫁作人妻,行事就该检点一二。大庭广众之下与陌生男子讨论香啊臭的,未免轻浮!” 自从马夫人下嫁,马大元对她从来俯首帖耳。此时忽然听闻马大元指责她不守妇道,她即刻一愣,紧接着又勃然大怒。马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平生最大的本领便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纵然已将马大元恨地咬牙切齿,可她的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反而双目一红扑簌落泪,委屈万状地道:“你既然信不过我,又为何要带我出门见识?” 马大元年过而立方赢得美人归,向来对马夫人视若珍宝爱愈性命,见她一哭心都要碎了,忙手足无措地辩白道:“小康、小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马夫人却是充耳不闻,掩在手帕后的那双妖娆水眸含怨带恨地瞪了马大元一眼,哭了一声:“你别理我!”便捂着脸跑远了。 慕容复冷眼旁观,眼见立在原地的马大元的面上一阵恼恨又是一阵后悔,显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他不由轻轻一叹,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向马夫人追去,很快便在一处偏厅将孤身一人的马夫人给拦了下来。 马夫人见到这个样貌丑陋,又连累她被马大元责骂的苏明石再度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做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冷声道:“苏公子,这里是女眷歇息的地方,你怕是走错了。” 慕容复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上前一步柔情款款地道:“在下并未走错,在下正是来寻马夫人的。” 所谓物以类聚,马夫人一听慕容复这般语调便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当下以称斤论两的眼神缓缓地打量了他一番,轻蔑地道:“你?” 慕容复低头一笑,坦然道:“夫人天人之姿,如何是苏某能够高攀得上的?” 马夫人心中一动,忙问:“那是?” “自然夫人方才所见的另一位盖世英雄。”慕容复笑道。 马夫人闻言霎时心花怒放得意万分,只暗自心道:乔峰啊乔峰,凭你装模作样,结果还不是要拜倒在老娘的脚下?然而她终究谨慎,不愿轻易漏了口风给人拿住把柄。只见她的面上浮出一抹茫然之色,轻声道:“天下英雄哪一个又及得上我夫君?” 慕容复虽说假借乔峰之名来勾搭马夫人,可此举实非出自他本心,又哪里耐烦与马夫人演这一场欲拒还迎,当下把脸一沉缓缓道:“既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苏某告辞!”他转身作势欲走,口中却叹道。“可惜……可惜了他一腔情意!” 马夫人嫁予马大元本是无奈,此刻听闻比马大元更为少年英雄的乔峰对她一片深情,终是忍不住低声埋怨:“他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谈何情意?” 慕容复闻言登时哈哈一笑,转身回道:“夫人岂不闻近爱、情怯?以他的身份能遣在下走这一趟,他的心意如何,夫人难道还不明白么?”他一边说,一边又瞥了马夫人一眼,只见她的面上微微泛出欢欣的桃花红,眼底的媚意更是盈盈欲滴,显然是大为意动。慕容复心中一喜,又笑道:“天下男儿无非‘潘、驴、邓、小、闲’,那人已是五占其四,来日如何教他伏低做小,还不是看夫人的手段么?” 马夫人不曾看过那《水浒》自然不知王婆的名言,不由一脸疑惑地问:“潘、驴、邓、小、闲?” 慕容复神色促狭地微微一笑,向马夫人勾勾手低声道:“夫人且附耳过来!”眼见马夫人神色犹疑,他干脆自己凑到马夫人耳边将这五个字给她细细解释了一番。 “哎呀!”饶是马夫人天生水性,可听了慕容复这番精妙无耻的解释也是哭笑不得,忍不住狠狠拧了他一把,连声骂道。“斯文败类!斯文败类!” 慕容复全当这是夸赞,面不改色地道:“若非在下这斯文败类,夫人与那人又何来这等缘分?” 马夫人闻言又睨了他一眼,忽而叹道:“苏公子妙语连珠、知情识趣,难怪他对你这般不同了!”方才在宴席上,马夫人看得分明,乔峰哪里需要人教如何伏低做小?不过是那人值不值得乔峰伏低做小罢了。若非眼前这苏明石亦是男儿之身又样貌丑陋,马夫人怕是难免要生出几分醋意来。 慕容复哂笑道:“那人待在下周到,那是看在我族兄的面上。待夫人有情有义,那才是一片真心!” 马夫人见慕容复说地斩钉截铁,只觉两颊生光心中更是快意,只不住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今夜子时、金谷湖畔,尾生抱柱、至死方休。夫人,还请怜惜此人赤诚心意,切莫失约。”慕容复躬身一礼,很快便离开了偏厅。 子时一到,马夫人果然精心打扮如约而至。那一晚月朗星稀,经过白天的一番热闹,人群皆已散去,金谷园中唯余一片幽然。马夫人耳边只听得清溪萦回、水声潺潺,又见那鸟鸣幽村、鱼跃荷塘,能够身处这等富贵悠闲之所,她心底已是意足。再低头照影,只见那提着明灯的盛装少妇眉目生动美貌无双,更是得意地轻笑起来。 不一会,乔峰也大步走了过来。见到马夫人于湖畔提灯而立,他的唇边倏忽划过一抹隐秘的笑意,当即加快脚步来到马夫人身前向她抱拳一礼。“见过夫人。” 马夫人轻轻地把头一偏,露出一抹雪白如凝脂的修长脖颈,柔声回道:“乔大爷多礼了。” 乔峰摇摇头,一双虎目只痴痴地凝视着马夫人,诚挚言道:“我待夫人,如何礼数周全,亦不为过!” 马夫人想不到这粗豪之辈说起甜言蜜语来亦是别有一番滋味,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乔大爷深夜相邀,本已是不合礼数了。” 哪知乔峰闻言蓦地瞪住了她,眼底隐隐露出又是痛楚又是痴狂的神色来。马夫人正被这一双眼看地不知所措,乔峰忽而沉沉一叹,恨声道:“你为何不等我,竟早早嫁人?” 乔峰此言一出,马夫人只觉心头滚烫竟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别哭。”乔峰沉声言道,粗粝的指腹在她的面颊上重重一抹。“今晚月色怡人,夫人陪我走走罢。” 马夫人哪里吃得消这等粗豪的温柔,顿时如乖猫一般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跟在了乔峰的身侧。哪知才走了几步,她的膝头忽而一麻,整个人往湖里滑去。 “小心!”乔峰眼明手快,急忙出手将马夫人拉了回来。“夫人,可有大碍?” 马夫人乍然遇险惊魂未定,却是将方才的一腔柔情都抛诸脑后了,只后怕地道:“这里好生危险……” 怎料不等她把话说完,乔峰已然笑道:“原来夫人也与乔某一般忐忑。” 乔峰有此误会,马夫人自然不会明言自己方才只是失足,当下低头回道:“奴家本是个弱女子,哪如你们男儿这般铁石心肠?” 乔峰方才拉住马夫人的手始终未曾松开,此时已不知不觉抚上了她的面颊。“不知夫人可识水性?” 乔峰忽然不再顺着自己说话,马夫人心底顿时惊跳了一下,却仍是下意识地低声答道:“闺阁女子,弱不禁风,哪里识什么水性?” “是吗?”乔峰低声反问了一句,又是微微一叹。“可惜了!” 马夫人见乔峰神色忽冷,心中竟隐生惧意,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哪知尚未与乔峰分开半臂之距,她整个人便被乔峰用力一扯,背对着乔峰跌入他的怀中。感觉到乔峰的双臂犹如铁铸一般死死箍着自己,马夫人不由强笑着道:“乔帮主,瓜田李下,还是先放开奴家罢!” 乔峰充耳不闻,只低头在她颈边深深一嗅,右手拇指则缓缓地搭上了她的后颈。“可惜,鸳鸯戏水、人间至乐,夫人却是不懂了。” 两人凑得这般近,马夫人即刻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面色一变,失色叫道:“你不是……”话未说完口鼻已被“乔峰”用力捂住,她只觉后颈忽然一痛,整个人便软倒在“乔峰”怀中,再无半点意识。 随即,“乔峰”冷笑一声,扯散马夫人的发髻和衣衫,将她抛入池塘。不过数息之后,原本千娇百媚的马夫人便成了一具沉尸。那“乔峰”行事周详无比,又随手扯断了湖畔中的几株青莲抛入湖中,这才运起轻功扬长而去。 马大元直至第三日方寻到了他的夫人,确定了自己鳏夫的新身份。彼此马夫人早在湖中泡成了一具肿胀的浮尸,再不见生前的半分姿色。然而马大元却依旧抱着马夫人的尸首嚎啕大哭,堂堂男儿纵使斧刃加身也面不改色,此刻却哭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犹如惊凫之失侣。便是慕容复在一旁看了,也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可惜啊……人间惨剧!” 丐帮上下闻言,俱是心有戚戚默然无语。唯有乔峰却听出了慕容复的这句感叹殊无诚意,不由万分讶然地侧目瞥了他一眼。碍于马大元与诸多丐帮弟子皆在场,他终究忍住了没有说话,只上前扶住马大元低声劝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 从案发现场来看,这无疑是一桩意外。湖边尚有马夫人失足落水时留下的足迹;马夫人的衣衫和发髻都已散乱,显然是在湖中挣扎所至;至于那浮在湖面的几株青莲,必定是马夫人慌乱之中扯下的。然而马大元毕竟与马夫人夫妻多年,熟知她的脾性,马夫人此生最在乎的便是她的花容月貌。时至夏日、湖畔蚊虫颇多,马夫人如何会来这湖边游玩使恼人的蚊虫伤了她的冰肌玉肤?更何况,她身上穿的还是她最喜欢的一身罗裙,戴的是她最爱的一套首饰。 “不是意外……这绝不是意外……”马大元哽咽着摇头。可如果,马夫人并非夜间出门散心失足落水,她又是缘何落水?她出门,又是为了见谁?这些事,马大元却不敢细想。 慕容复并没有将马大元的话放在心上,他虽手段老辣却着实不懂儿女私情,更加不能理解女儿家盛装打扮私会情郎的心意。直至亲眼见了马夫人入土为安,慕容复终究心满意足启程打道回府。 乔峰一路将慕容复送出了洛阳。直至出了城门,乔峰终于沉声言道:“慕容,马夫人的死究竟跟你有没有干系?” 慕容复闻之一怔,许久方笑道:“乔兄何出此言?我与那马夫人初初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性命?” 这一点乔峰也想不明白,他沉默半晌只皱眉道:“那日发现马夫人的尸身,为何你的态度……” 慕容复一面对乔峰的敏锐暗自心惊,一面却若无其事解释道:“马夫人与我非亲非故,我若是涕泪交加那才是十分可疑罢?” 慕容复终究是乔峰的结义兄弟,与乔峰情意深厚,乔峰也不愿十分怀疑他。如今听慕容复的解释说得通,他也就将此事放下了,只歉然道:“是我多心。” 慕容复却是非常大方,反而笑道:“乔兄,你父母双亲皆已年迈,可曾想过将他们接去杭州或者我燕子坞安享晚年?” 乔峰虽不明白为何慕容复的话题跳地这么快,却仍旧老老实实地道:“你道我不曾提过?可惜他们总也放不下家里的两亩田地。所谓故土难离,我也不好太过勉强,否则就算不上真孝顺了。” “唔……”慕容复闻言不由微微蹙眉,口中却道。“如此便罢了。” 眼见慕容复一提缰绳,乔峰又道:“待过了中秋,我便去京城!”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是我非要说你的不是,只是你身上这香……”慕容复用香的习惯乔峰先前也不在意,然而这回一经马夫人提醒,他只觉那若有似无的暗香无时无刻不在鼻端缭绕,教他心神不定。 “什么香?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女人似得婆婆妈妈就惦记这些?”慕容复可不耐烦总拿他熏香的习惯说事,即刻面色一沉。“告辞!”说罢,便扬鞭策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王婆+西门庆+武松,三位一体,好演技啊! 慕容:过奖!过奖! 第92章 慕容的育儿经 一场百花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直至回到自家府邸,慕容复的脸色仍旧不好看。而慕容复的另一个好基友诸葛正我非但不来劝慰反而失踪了,并且失踪前又丢给他一个大麻烦——一个才一岁大的婴孩! 慕容复与那白白胖胖咿咿呀呀的小婴儿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阵,无奈地摸摸鼻子,转头向抱孩子过来的诸葛府仆役问道:“你家大统领就没说些什么?这孩子跟他什么关系?私生子?” 诸葛府出来的仆役,果然如诸葛正我本人一般处变不惊,只躬身回道:“慕容大人说笑了,这孩子是我家大统领自山里捡回来的。大统领说有要事在身,烦请慕容大人帮忙照顾一阵。” 山里捡的?莫非是狼孩冷血?慕容复不由暗道。只是这人都送来了,显然也没给他说“不”的机会。慕容复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又问道:“你家大统领去哪了?” 那仆役沉默地摇摇头。“小的不知。大统领临走前只交代小的转告,他若回不来,烦请大人把这孩子带大。还有荆王的孩儿孝愿,也请大人多多看顾。” 慕容复对诸葛正我的自在门并不熟悉,也不知他究竟有多少仇家。只是见那仆从面露忧色,他仍旧好言道:“你放心,你家大统领死不了。” 那仆役走后,慕容复顺手抄起如今还是小婴儿的冷血夹在胳膊下往内堂走去。哪知这野狼养大的孩子性子果然极野,小冷血被慕容复夹得不舒服,他不哭也不闹反而一口咬住了慕容复的手指。虽然冷血如今只有一岁大,一口利齿却是十分了得,这一口下去登时见了血。慕容复一声惨叫,赶忙大声叫唤:“阿朱、阿碧,快来帮忙!” 待阿朱阿碧闻讯而至合力将慕容复的手指抢救下来,已是半盏茶之后。慕容复看着冷血津津有味地舔舐沾在唇边的血迹,不由后怕地道:“果然是狼养大的孩子!” 阿碧此时正在为慕容复的手指上药粉,听他这般感叹不禁笑道:“公子爷,这年岁的孩儿正是长牙的时候,本就是逮着什么咬什么。”原来她曾帮着朝云带过一阵苏轼的幼子干儿,颇有几分育儿经验。 哪知这说话间,小冷血食血知味又咿咿呀呀地向慕容复爬了过来。冷血是狼养大的孩子自幼吃荤,手脚颇为健壮行动也迅速。待慕容复发现时,他已拽起了慕容复的袍角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后,大概是觉得没味儿便吐了出来,又哇哇叫着往慕容复的腿上冲锋。 慕容复注意到自己的衣袍也被冷血咬出了两个破洞,登时惊叫着跳了起来。“你还来?”一个软软嫩嫩的婴儿,打又不能打说理也说不通,除了跑慕容复还真想不到别的办法。“阿朱,快拿走!拿走!” 阿朱飞快地翻出一只磨牙棒塞进冷血嘴里将他抱起,万般庆幸地道:“幸亏干儿以前用的磨牙棒还没丢!” 慕容复也跟着呼出一口气,见到小冷血一脸狰狞地将磨牙棒咬地“咯吱”作响,他不禁上前一步忿忿地戳了戳小冷血的脸蛋。“小东西,可真够……唉?唉!”哪知话没说完,小冷血见状竟又吐出了磨牙棒,笑呵呵伸出手来抓慕容复着另一根完好的手指就往嘴里塞,吓得慕容复忙不迭地抽回手指往后窜。 这一回,连阿朱也笑了。“公子爷,这就是个孩子!你跟他说什么,他也不懂啊!” 慕容复见阿朱又将那磨牙棒塞回冷血嘴里,不禁困惑地道:“不对啊!他怎么总咬我,不咬你们呢?” 阿朱思索片刻便道:“许是因为我与阿碧用的是花香,唯有公子用的是熏香?” 一提到这熏香,慕容复立时便想起了乔峰那副不甚痛快的嘴脸,当下怒道:“无论什么香,以后都不用了!” 阿朱吃了一惊,也不知慕容复这无名火是因何而起,只慌忙应了声“是”。 慕容复却意识到自己这火发错了人,当下轻咳两声转口道:“这孩子我跟他八字不合,就交给你们了。对了,你们也要小心!” 阿朱听命福了一福,阿碧却追上来惊叫道:“公子爷,你的手怎么又流血了?” 慕容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那根被冷血咬出两个血洞的手指仍汩汩地冒着血,竟连刚才阿碧为他敷上的药粉都冲开了。 “我去换一瓶金疮药!”阿碧叫了一声匆匆跑开了。不一会,又拿了一堆绷带与金疮药回来。直至如愿将慕容复的手指裹成了一根大白萝卜,她仍皱着眉头不断叹气:“我看这咬地也不深,怎么血总不停呢?” 阿碧的叹息甚至未曾在慕容复的心里留下任何的痕迹,便轻飘飘地散去。待阿朱阿碧抱着小冷血退下后,慕容复便将包不同唤了上来,询问这些时日以来朝廷里的动向。 包不同闻言只是一声叹息,黯然道:“自打刘挚任了右相,那可真是大权在握百官辟易。咱们蜀党一脉各个战战兢兢苦熬时日,哪有什么动向?”他思索片刻,又将手中折扇在掌心一敲。“却是宗先生来过一回,说是工部的那些人捧着《武经总要》当宝典,拼命在火器里加石灰加胡椒。这哪里是制火药,分明是做菜!他是待不下去了,想外放。” 宗泽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呆在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工部本就气场不和。慕容复早料到了这个局面,是以也并不意外,只道:“让汝霖兄整理一下工部可用的人手名单,等明年任期结束,我与师叔说设法把他和那些人一起调去西边。”苏轼虽说辞官,苏轼的弟弟苏辙却仍任着吏部尚书,请他帮忙调动一名工部监官和一些连官都算不上的匠人正是手到擒来。 包不同也早知慕容复原先的打算就不是改革工部,而是带走精英另起炉灶。只是想到如今朔党上位,今年已这般难熬,明年苏辙究竟还能不能占着吏部的位置尚是两说。他不禁抬眸望了慕容复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慕容复却好似明白包不同的隐忧,只笑道:“你只管将我的话回了汝霖兄,你家公子爷什么时候空口白话过?” 有慕容复这句保证,包不同立时心头一宽,赶忙躬身应道:“属下遵命!” 所谓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挚任左相后大肆揽权、党同伐异,甚至对太皇太后与官家的召命都听而不闻借故拖延。如此跋扈疯狂,终于是引起了太皇太后的不满,将他罢免。作为新党党魁,王安石看错了吕惠卿看错了章惇;但作为旧党党魁,司马光又何尝看准刘挚呢?如今刘挚虽未扶正左相,然范纯仁长期称病不愿理事,朝政大权实已掌控在刘挚之手。慕容复相信,以刘挚的心性触怒太皇太后只在早晚而已。而慕容复,显然也并不介意为刘挚向死而奔的道路上再扇扇风。问过朝堂上的事,又安排了淑寿公主冥诞的各项任务,慕容复便令包不同退下了。 当天晚上,慕容复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去探望荆王幼子赵孝愿。荆王赵頵于两年前过世,死后留下八个儿子与几房妻妾,明媒正娶的王妃也尚在人世。慕容复本是男子又与荆王并无交情,所谓照料他的幼子更是无从下手。然而,慕容复深知诸葛正我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既然这么说,必定是荆王府上有不妥之处。 荆王府果然大为不妥,最不妥的便是荆王王妃居然是名毒妇。慕容复造访荆王府时已是深夜,在这个本该阖府安卧的时候,荆王幼子赵孝愿的卧房内却是灯火通明。只见年仅三岁的孝愿身材瘦小面色发青缩在乳母怀中不停哭泣,许是哭地久了,他的喉咙都已略有嘶哑。而乳母本人一时之间却来不及在意这些,只跪在一名着一身雪缎长裙的女子身前不断叩首请罪。 这名女子虽说仍在孝中,可看她头上插戴的发饰便知其王妃的身份。此时此刻,她正一脸冷然地望着乳母,漫不经心地道:“常言道,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与寒。这育儿的道理,我尚且明白,怎么你这当乳母的反而不懂了?” 那乳母满头冷汗又惊又怕,嗫嚅半晌方艰难地道:“王妃,小主子大了,老奴的奶水着实不够啊……”荆王幼子赵孝愿本是庶出,其母难产而亡,如今连亲爹也挂了,生死便操纵在王妃之手。王妃对赵孝愿不打也不骂,只是克扣乳母的份例,乳母催不出奶来自然也就将赵孝愿饿死了。 “住口!”这一回,不等王妃发话,她身边的婢女已然高声怒斥。“这等下贱话也能在王妃跟前说么?荆王府家大业大、王妃更是菩萨心肠,还能克扣主子的吃食?分明是你无能!来人,给我将这贱妇拖下去,明日另寻乳母!”那婢女在王妃跟前十分得意,她一声令下,两旁的侍卫便一拥而上将这乳母给拖了下去。 那乳母方哭喊了一声“王妃”便紧紧闭上了嘴,显然也已明白到与其等赵孝愿死了自己再因照看不力被问罪,不如拼着受一顿打尽早脱身,也可保全性命。 赵孝愿只有三岁大,虽说还不懂事,可见日日陪伴在身边的乳母被带走仍旧哭喊着要追。直至被王妃身边的婢女揪住拧了两下胳膊又狠狠恐吓了一番,这才白着一张小脸哽咽着止住了哭。不一会,王妃带着婢女、内侍、侍卫扬长而去,又饿又怕的赵孝愿低声哭喊了几句“世叔”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守在房顶的慕容复见识了这场杀人不见血的宅斗戏码不由低低一叹,无论荆王赵頵生前如何冷遇他的王妃,赵孝愿却终究无辜。荆王妃如此对待一个三岁大的孩童,其心性着实歹毒。他飞身潜入房中,点倒了形同木偶的两名婢女,很快便抱着赵孝愿离去。就这样,慕容复每晚抱着赵孝愿回家开饭,天没亮又得将赵孝愿送回王府,这一送就送了大半个月。可这半个月来,非但荆王府上下一无所觉,赵孝愿的新乳母也始终没有到岗。慕容复一边对荆王妃的狠辣暗自心惊,一边又为每日如何分开赵孝愿与小冷血而头疼。忍无可忍之下,他终于决定寻个机会向太皇太后或者向太后告状!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女人啊!可怕的女人啊! 导演:有本事,别找女人告状啊!出息! 慕容:…… 第93章 风波再起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就在淑寿公主的冥诞后不久,去宫中为小皇帝讲学的慕容复便收到了消息,令他下课后去隆佑宫拜见向太后。 慕容复为了参加一场百花会,长假一请便是两个月。于两个月后再见到慕容复,小皇帝原本十分高兴,只是听闻下课后他还得去拜见向太后,这神色就有些冷淡。只见他沉着脸静默了一会,方漠然道:“……哦,朕想起来了,数日前正是姐姐的冥诞。想来母后是又怀念姐姐了,拉着慕容卿闲话家常呢。” 慕容复一听小皇帝话音冷凝,心中便已暗暗惊跳,隐约明白到小皇帝待向太后的母子情谊怕是大不如往昔了。慕容复所料不错,向太后并非小皇帝生母,这母子之间本就感情不深。原本淑寿公主在时,尚能两边周旋维持着情义;待淑寿公主过世,向太后膝下再无亲生骨肉,性子愈发沉冷寂寥,跟小皇帝的母子情分也就逐渐淡了。而与此同时,太皇太后厚待抬举向太后,却对小皇帝的生母朱德妃十分冷遇。天长日久,小皇帝心中也难免有怨气。 好在小皇帝也不愿将话题留在向太后身上打转,很快便转口道:“如今这朝廷的风向,朕是愈发看不明白了。朕原以为当年吕相拦截祖母的指示已是虎胆,想不到这刘相更是狂妄,居然连诏书也敢私自截留。”说到此处,小皇帝忍不住蹙起眉头幽幽一叹。“这大宋天下,究竟还是不是姓赵呢?” 慕容复虽说早知刘挚狂妄,但听闻他居然敢私自截留诏书也是瞠目,许久方道:“官家,这原是朝廷法度不严之祸呀!” 小皇帝每每与慕容复谈论国事,慕容复的言论总能令他耳目一新。此时见慕容复未曾如他所愿请命弹劾刘挚,反而将矛头指向了朝廷法度,小皇帝也并不十分失望,只将眉一挑,奇道:“这是何意?” “官家,咱们大宋的规矩向来是由知制浩根据官家之意撰写诏书,再由中书省负责下发。然则,知制浩撰写诏书需时多久?中书省下发诏书需时多久?这些却并无明文规定,可操作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慕容复缓缓道,“微臣恩师苏学士亦曾任知制浩,他本是个急惊风,但凡太皇太后或官家有旨,至多一晚便能撰写成诏书。可若是换上个慢郎中,这撰写诏书磨上三五日,中书省再拖上七八天。若是人事任命也就罢了,倘若赶上天灾人祸,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责怪官家不恤百姓么?” 小皇帝闻言不由默默点头,更在心中暗道:死上几个黔首也就罢了,这朝堂上的位置若是被不合心意的人占了,纵然朕是皇帝也难免束手。他沉默了一阵,便轻声道:“依卿家之见,当如何?” “刘相私自截留诏书追根究底仍是朝廷制度的问题,官家应向太皇太后分说此事,请立法度!”慕容复斩钉截铁地道。 哪知小皇帝闻言竟摇头笑道:“如今朝堂上是刘挚掌权,朕看他是不肯的!” “刘挚利用制度漏洞违背圣命为己谋私,可见其人人品若何。微臣相信,太皇太后必定有所决断。”慕容复又道。 “朕只怕太皇太后顾念旧情,难下决断。”小皇帝语带嘲讽地道。 “那便是火候未足。”慕容复意味深长地答,“治大国如烹小鲜,官家当不急不缓气定神闲才是。” 小皇帝的面色倏忽数变,最终方缓缓道:“爱卿果然有见地。有爱卿在,朕才能安心。” 慕容复赶忙谦虚了几句,又与小皇帝提了一番这回前去洛阳的见闻,这才结束了当天的工作离开崇政殿。 隆佑殿中,向太后早已等候多时。待慕容复上前行过礼,她便吩咐内侍颁下了赏赐。“淑寿的冥诞,慕容卿有心了。” 提起这件事,慕容复却不敢受向太后的赏,只低头道:“如今微臣能为公主做的,也唯有这些。” 淑寿公主已过世两年,这两年来慕容复为淑寿公主做的点点滴滴早已令向太后深信了他对淑寿的情意,更在不知不觉中磨平了她对慕容复的怨恨。如今,向太后已逐渐自丧女之痛中走了出来,她膝下荒凉,却是因淑寿公主之故视慕容复犹如半个子侄。“淑寿已去,想必她在天有灵也希望慕容卿一切安好。” 慕容复心中一热,只低声道:“微臣自当为公主保重自己,太后也要多多保重才是啊!” 向太后苦笑一声,惆怅道:“不过消磨光阴罢了,还能如何呢?”向太后丈夫已逝、女儿又亡,朝堂上有太皇太后、后宫还有朱太妃,她这个皇太后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见到向太后这般了无生趣的模样,慕容复更是哀恸愧疚。他把心一横,忽然道:“臣有一事,敢请太后做主!” 慕容复如此郑重其事,向太后立时吃了一惊,忙坐直身子问道:“何事?” “臣与现今六扇门的大统领诸葛正我原有私交,诸葛大人公差在外,临行前曾托付微臣一件事——请微臣帮忙照顾荆王幼子赵孝愿。”慕容复当下便将他在荆王府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向向太后和盘托出,只是为避嫌疑隐去了自己夜闯王府一事,只说是以重金打听来的消息。 向太后待慕容复亲厚,对他的话亦是深信不疑,听闻荆王妃刻薄庶子不由万般惊诧地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慕容复对此也唯有报以苦笑。仁善之人总不能相信世间竟能有如此歹毒之人,因为那实在超出他的想象极限。“微臣斗胆,请太后时常诏令荆王妃带着孩子前来隆佑宫玩耍,也可保全荆王这条血脉。” “哀家知道了,”向太后亦知慕容复不求上告宗正,只求她多多关注赵孝愿,原是体谅她这个无儿无女的孤寡太后的难处。只见她长叹一声,又缓缓道:“自从诸葛卿重建六扇门,朝堂百官各个装作不认识他,也唯有慕容卿能如此坦白自己仍与诸葛卿有交情。其实诸葛卿身份特殊,这门下逐利之人又岂会少了呢?” 慕容复沉默了一阵方小声道:“太后,朝堂百官知道怕、知道该掩饰,总是好的。真正要紧的,是诸葛大人。” 向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怔,沉思良久方抚掌赞道:“慕容卿果然通透啊!”心中透亮而和光同尘,慕容复这般沉稳当真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官场新丁。向太后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隐隐明白,为何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都极为重视他的意见。“你的话,哀家放在心上了。”第二回应允此事,向太后的言辞之间却是比方才郑重了许多。 如愿将赵孝愿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向太后,慕容复登时神清气爽。哪知刚跨进家门,阿紫的一声尖利怒吼便传了过来:“臭小子,你找死!”紧接着,小冷血便迎面向他飞了过来。 阿紫武功已废,一个十六七的少女又能有多少力气?是以,小冷血才被她摔出数步之遥,便要脑袋着地。 慕容复大吃一惊,赶忙一个箭步蹿上,弯腰将小冷血抄了起来。 阿紫与慕容复向来不合,见到慕容复出现,她立时面色一冷甩手便走。 慕容复见了阿紫也头疼,向来不喜欢她在自己跟前碍眼。只是这一回,他却是怒气填膺,只一声喝令:“站住!” 慕容复这一声沉冷无比,瞬间便令阿紫忆起当年她对慕容复下毒不成,反被慕容复废去武功的情景。她心中深深畏惧,即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却在此时,阿朱又从内院转了出来,语气轻快地道:“好了阿紫,把孩子……公子?”阿朱话说半截,就见到慕容复一身肃杀地望着阿紫,慌忙屈膝福了福。“公子如何回来了?” 看到阿朱,慕容复的神色稍缓,将兀自笑呵呵的小冷血递过去道:“阿朱,去给你妹子整理行李,明日送她回燕子坞!” 阿朱闻言立时吃了一惊,急忙扭头看向阿紫,无声质询:你又闯了什么祸? 阿紫两眼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面颊叫道:“明明是他咬我!”仔细看,阿紫的面颊上果然留有几个牙印。幸亏咬地不深,是以未曾见血破相。 “他还是个孩子,你是吗?”慕容复冷道,“你可知,你方才差点摔死他?” 阿紫目光一缩,似是惶怕,但一双圆溜溜的眼珠轻轻一转便又强辩道:“他不是没死吗?” 慕容复冷漠地摇摇头,缓缓道:“你这般没有同理心,实在可恨。待回到燕子坞,让邓大嫂教你抄经向善罢。” 阿朱闻言慌忙求情:“公子爷,是阿朱偷懒,让阿紫帮忙照顾孩子……”谁的妹子谁知道,若非小冷血十分乖巧,来到慕容府后统共只咬过慕容复一人,阿朱也不敢将孩子暂时托阿紫照顾。只是,谁又能料到阿紫就成了第二个被咬的人呢? 慕容复面色冷淡地摆摆手,沉声道:“阿朱,她既是你妹子,你就更应该明白什么能帮什么不能帮。她这样到底行不行,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下去罢。” 阿朱几时听过慕容复对她说这般重的话?一时间竟是再也答不上话来,泪珠纷纷而落。 却是阿紫见阿朱不为她说话,已是心中暗恨,当下冷嘲道:“什么姐妹?你有证据么?随随便便找个婢子便说是我的姐姐,真当本姑娘这么好糊弄么?” 阿朱两面受气心中更是委屈,不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阿紫却从不是懂得见好就收的人,见阿朱大哭慕容复面色铁青,她愈发振振有词。“我本是星宿派弟子,与这斟茶递水的婢子怎会是姐妹?慕容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么?你不就是瞧中了我星宿派使毒的本领,这才派了手下来偷师么?我告诉你,你别……” “啪!” 阿紫正洋洋自得,邓大嫂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出手便是一记耳光。“阿朱待你如何,你也不懂么?小小年纪这般歹毒又刻薄寡恩,阿朱有你这样的妹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只见邓大嫂随口怒斥了两句,便吩咐身边仆役将阿紫带了下去。接着,她又向慕容复屈膝赔罪道:“公子爷,属下调教无方,请公子爷责罚。” 慕容复亦知如阿紫这般品性是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根本无可救药。他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阿紫就托付给邓大嫂了,只要别伤了她性命便是。”扭头见到随邓大嫂一同过来阿碧正忙着给阿朱擦眼泪,慕容复不禁又是一叹,吩咐道:“阿朱,你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阿朱低头擦干眼泪,哽咽着道:“是阿紫不懂事,得罪了公子爷,阿朱代她赔罪了……”说着,双膝一曲便要下跪。 慕容复哪里能让阿朱跪,急忙出手扶住她道:“阿朱,是公子爷考虑不周,如今却令你为难了。”当初在西平见到阿紫,慕容复总念着毕竟是阿朱的亲妹子,不曾取她性命。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带回来的竟是这么个货色。“你的身世,我一直放在心上,如今也已有些眉目。只要你点头,我把她送回你们亲生爹爹身边,你说可好?” “我亲生爹爹?”阿朱猛然一惊,又是忐忑又是惶惑地问道。“公子爷……是谁?他是谁?” 慕容复低叹一声,幽幽道:“他本是大理国的王爷,地位也十分显赫。只不过……” “只不过,我与阿紫却并非他与明媒正娶的夫人所生,是吗?”阿朱心思细密,瞬间便明了了自己的处境,当下摇头泣道。“不,我不愿意!他是个王爷,纵然有半分在意我与阿紫,也早就来寻了,何以至今毫无音讯?他不是我爹爹,不是!我是慕容家养大的,求公子不要赶我和阿紫走!” 阿朱泪如雨下,慕容复愈发痛惜,赶忙取了绢帕为她拭泪,又耐心劝道:“公子怎会赶你走?……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我们阿朱若是哭丑了,将来嫁给乔峰这嫁妆本公子就得多出一成,你说有多亏?” 阿朱一听慕容复这般打趣她,登时又羞又气,赶忙抢过慕容复手上的绢帕遮着脸道:“公子,你真坏!阿朱不跟你说了!”这便低头跑了。 阿朱走后,慕容复终是忍不住长长一叹,在心中暗暗念道:乔峰啊乔峰,我这么帮你,只求你成亲时把阿紫也带走!多谢了!只是转念一想,原著中乔峰与阿朱本是因为乔峰的身世被揭开,乔峰众叛亲离之下唯有阿朱在他身边不离不弃,这才患难见真情了。如今他穿越一回,是誓要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抹平,也不知他们该如何发展感情?而同样因为他的穿越,乔峰已提早那么多年与阿朱相识。阿朱固然仍旧倾心于乔峰,可乔峰却始终对阿朱的情意一无所知。就连他几番暗示,乔峰都一脸正气地撇清了去。这般迟钝,哪里是根木头,分明是块砖头啊!情势如此不容乐观,慕容复更是愁绪满怀,不禁微微摇头。 “公子,不论发生了何事,都要沉下心慢慢想,不要着急,总能有解决的办法的。”慕容复正兀自出神,阿碧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为他点上香、泡上茶,柔柔劝慰了一句,便拿起绣到一半的绢帕在慕容复的身旁坐下,安安静静地忙了起来。 慕容复伸手揉揉眉心,缓缓点头,含糊道:“怎么又把香点上了?” 阿碧抬起头,不慌不忙地道:“我看这几日公子爷不曾点香总是心浮气躁,到底是十几年的习惯,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呢?” “唔……”慕容复受阿碧一言提醒终是醒过神来,暗忖自己这般与乔峰赌气,乔峰一无所知,而自己却又十分难受,也不知何苦来哉?想到这,他立时心头一松,当下笑道:“还是我们阿碧贴心!将来阿碧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说来给公子爷听听?” 阿碧闻言,面颊顷刻一红,只低头道:“阿碧……阿碧才不要嫁人呢……公子不要赶阿碧走……”说着,眼泪竟掉了下来。 “咦?怎么又哭了呢?公子爷什么时候说过要赶你走?”慕容复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赶忙又小声劝慰起阿碧来。 阿朱最终仍是选择陪阿紫一同回燕子坞,阿碧自入慕容家便未曾与阿朱分开,不由拉着阿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慕容复却能理解阿朱的选择,血缘至亲,纵然只是看着阿紫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孔,阿朱也是极难扔下阿紫不理的。听到阿朱含着泪与阿碧言道“要好好照顾公子爷”,慕容复不由叹着气上前道:“阿朱,若是想回京城,或者想去别的地方……无论阿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写信告诉公子,公子一定为你达成!” 慕容复此言一出,阿朱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慌忙低下头让眼泪落在地上,屈膝福了福低声道:“阿朱知道,公子保重!”狠狠心,一扭头登上马车,启程返回燕子坞。 马车里唯有阿紫在等着阿朱,邓大嫂原是单独一辆马车。见到阿朱落着泪进来,阿紫不由满是不屑地撇撇嘴。“虚情假意!他若当真舍不得你,又为何不让我留下?” 阿朱闻言即刻收了泪,只怒瞪了她一眼道:“公子向来仁厚,你若不舍得我为难,又为何不向公子请罪?” “哈!”阿紫即刻一声冷笑,言语之中更满是嘲讽之意。“向他请罪?他凭什么?我又没错!” 阿朱失望地望了阿紫半晌,许久后终于缓缓摇头。“公子说的没错,你戾气太重,回去之后多多抄经!” 阿紫的神色倏忽数变,最终咬牙扔下一句:“他不让我高兴,我也绝不会让他好过!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便转身背对着阿朱睡了。 阿朱只当阿紫又在赌气,只低叹了一声,随手翻出一本游记开始阅读。却是半点未曾察觉,那张与她的面庞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孔瞬间扭曲,就在此时此刻忽然面对着车厢内壁隐隐露出的一抹诡秘的笑容,毒如蛇蝎、狞戾似鬼!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你跟乔峰是半斤对八两,这二哥就别说大哥了! 慕容:我跟乔峰怎么一样? 导演:呵呵!智商上的优越感…… 第94章 黄雀在后 阿朱走后第五日的朝会上,时任秘书丞的黄庭坚忽然上疏一封弹劾右相刘挚把持朝政、不敬君上、专横弄权、排除异己。 石破天惊! 此时朝堂上朔党坐大,新党已被肃清、洛党半零落、蜀党自苏轼辞官后亦龟缩不出。黄庭坚这封弹劾奏章一上,即刻引来了朔党集团的群起攻之,偶尔有蜀党成员为黄庭坚说话,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就连太皇太后也斥责黄庭坚:“无事生非!”而一向对朔党并无好感小皇帝却是难得地全场保持沉默。若非苏辙这个老好人抛下脸面为黄庭坚请罪求情,只怕黄庭坚当场就要被殿上侍卫叉出去了。 散朝后,蜀党中人很有默契地群聚到了苏轼府。苏轼听过前因后果,不由以手扶额,许久方道:“去请明石过来。” 慕容复这日未曾当值,见老师有召,很快便赶了过来。听闻苏辙语调艰难地说过今日朝堂上所发生的一切,慕容复亦是扶额长叹,许久才双手合十抵着桌沿一字一顿地道:“师兄,我以为几日前我阻止你在《汴京时报》上发社论批评刘挚时,我们就已经谈过这个问题,并且达成了共识!眼下不是弹劾刘挚、弹劾朔党的最好时机!” 黄庭坚起初低着头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才道:“《汴京时报》主编的位置,我交出来。” “现在不是说区区一个主编位置的时候,”慕容复无力地道,“师兄,请坦白告诉我,是谁、发生了何事,令你改变了想法。”对于黄庭坚的政治素养,说实话,慕容复真心有些绝望了。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黄庭坚至今仍只能在意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次的危机究竟有多严重。“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必须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才能在以后避免同样的问题!” 黄庭坚还是不肯说话。 慕容复不由扭头望向苏轼,苏轼无奈地摇头道:“鲁直坚称弹劾刘挚是他自己的意思。” “这不可能,师兄!”慕容复强压怒火,仍在努力交涉,希图从黄庭坚的嘴里挖出什么来。“我一早就已说过,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刘挚刚愎自用早晚会被太皇太后厌弃,耐心、耐心、再耐心,等果子成熟就可以了!”若非如此,慕容复也不会有那闲心去参加什么百花会。纵然那传说中的马夫人再漂亮,也决然比不上这天下在慕容复心中的分量。 黄庭坚的面上闪过一丝羞愧,还是一言不发。 慕容复诧异地看看黄庭坚,又再度扭头看了眼苏轼,扪心自问:能让师兄情愿背弃老师也要维护的人究竟会是谁?他脑中灵光一闪,猛然站起身,厉声道:“退下!所有不相干的人,统统退下!将门窗紧闭!” 蜀党上下均一头雾水地望着慕容复,不一会,堂上的仆从如流水般退去,紧紧关上门窗。慕容复这才压低声缓缓道:“师兄,现在堂上的都是我们自己人。请你坦白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官、家?” 黄庭坚瞬间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慕容复。他虽未承认,但看他的表现,大伙已然都明白了。一时之间,大伙的面色俱有些诡异,似轻松、似沉重、似莫名。 慕容复也不希望竟是这样的一个答案,只见他伸手扶住座椅扶手缓缓坐回椅内,苦笑着摇头。“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他……此事是我的过错,师兄不必自责。”慕容复从洛阳回来便已听闻,小皇帝借口对“东坡诗会”十分感兴趣数度相召黄庭坚为他讲解诗会的每期主题。黄庭坚与小皇帝相得,这本是慕容复乐见其成之事,自然不曾过多过问。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小皇帝待黄庭坚却并非君臣相得,而只是将他视为一件投石问路的工具罢了。“想来官家必然说过,只要师兄上疏弹劾刘挚,他必会为师兄张目?” 黄庭坚眼圈一红,良久方哽咽着道:“……官家,官家必然有他的考量……此非臣下所知……” 慕容复长叹一声,语焉不详地道:“官家虐我千百遍,我待官家如初恋……”说着,他不禁扶额长笑,那笑声是如此地愤懑讥嘲又是这般地悲痛失望,教人听在耳中只觉不寒而栗。 大伙从未曾见慕容复这般失态,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久,苏轼方在众人的怂恿下小步趋前,拽拽慕容复的衣袖,试探着唤道:“明石?” 对上苏轼那双赤诚无垢的双目,慕容复登时振作精神,用力一捶桌案朗声道:“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只靠我们自己!师兄,上折请罪罢!带着老师去杭州,建个苏堤、再弄个三潭映月,不能因为我,而使这真正造福百姓、千古流芳的东西给毁了!” “就这样?”苏轼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就这样!”慕容复当下笑道,“剩下的事,自然是有事复官服起劳,老师安心去杭州便是。”他的目光深邃、神色宁定,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人心险恶,更能经受住所有的风浪打击。 对上这样一双眼,苏轼再无辩驳怀疑的余地,只不由自主地乖乖点头。 却是黄庭坚还比苏轼清醒些,当下惊问:“莫非连老师也……”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师兄,这一回你上奏章弹劾刘挚,太皇太后未曾为我们说话。那么等朔党对我们清算报复的时候,太皇太后也一定不会发话!”慕容复轻声道。 “这!这如何是好?”黄庭坚瞬间一惊,他曾与慕容复有诸多意见不合。然而经过这件事,他竟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对慕容复的判断深信不疑。 “不,这很好……”慕容复的神色却是万般笃定,只见他负着双手傲然道。“原本我们只是在等着果子成熟,现在却可以想办法催熟它。师兄放心,不过是些浮财罢了,师弟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有些事,本来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刘挚刚愎自用心胸狭窄,太皇太后碍于朔党势大默认他对蜀党报复,但以他的性格必然会蹬鼻子上脸将报复立威这件事给玩脱了。更何况,就算他没有玩脱,慕容复也不介意“帮”他玩脱! 刘挚专权一事,黄庭坚本打算在《汴京时报》上披露,是慕容复死卡着印刷这一关,又几番与他分析朝堂的情况,言道太皇太后定不愿再见风波,黄庭坚这才不情不愿地作罢。然而小皇帝却私下召见黄庭坚,言道太皇太后对刘挚极度不满,要黄庭坚出面弹劾,而他本人也一定会在朝堂上帮他说话。黄庭坚自觉深受官家信任,这才信心满满地上了弹劾奏章。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这样欺骗他!这样毫不在意地将他与整个蜀党置于险地!原本大家因自己的事已是六神无主,可慕容复一来,三言两语便安抚了大家的情绪,稳定了局势。见到他这样的豪情、气魄、担当,黄庭坚心中更是况味莫名,不知不觉竟在心底隐隐浮起一个念头:若是官家也是如师弟一般光明磊落敢于担当之人……想到这,黄庭坚瞬间惊醒,背上沁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日,正是慕容复当值。慕容复为小皇帝讲解完当天的功课,正要起身请辞。小皇帝却忽然道:“黄鲁直今日上了奏章请求外放,朕看祖母多半会答应。” 慕容复神色不变,只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官家,微臣回去也可安师兄之心。” “朕知道,黄鲁直是个忠臣!”小皇帝却仍意犹未尽,意味深长地道。“只是这天下之大,朕不能只考虑黄鲁直一人。如今朔党势大,祖母亦无可奈何,也只好让你们受些委屈。臣子之间有些意见不合是正常的,可若是倒行逆施触犯法纪,那就另当别论。慕容卿当知朕向来与你亲厚,有什么事可随时来告诉朕,朕必会为你做主。” “多谢官家,微臣告退。”慕容复又揖了一揖,躬身离去。直至走到殿门口,他忽然止下脚步,低声道:“官家,昨日之事,师兄回来后未发一言!”说罢,他也不屑回头看小皇帝是什么表情,径直离开。 党争一事,向来是你死我活。黄庭坚吹响了蜀党与朔党相争的号角,却没有将朔党挑落马下。那么接下来,便是蜀党迎来朔党的全面打击报复。只在黄庭坚上弹劾奏章的第三天,太皇太后便批准了黄庭坚的外放请求,将他贬为杭州知县。苏轼身为黄庭坚的老师,竟也收拾了行装随着黄庭坚一同前往杭州赴任。少了苏轼这个主持人,持续多年的“东坡诗会”不得不全面暂停。可朔党却显然不会因为黄庭坚的离京而满足,左谏议大夫梁焘、右正言刘安世、监察御史杨康国等朔党先锋又数番上疏弹劾蜀党成员。留在朝堂的苏辙、胡宗愈、上官均等无一幸免,不是被骂尸位素餐、欺世盗名,就是被骂谣言惑众、妒忌贤能。其中被弹劾最惨的当属慕容复,朔党给出八字评语“苏门走狗,妄攀龙凤”,要求太皇太后即刻将他与小皇帝隔离。太皇太后不欲党争扩大,只将这些奏章留中不发。然而,弹劾的奏章仍旧如雪片般向太皇太后飞来。蜀党一系见状只能纷纷写了请罪奏章,不再上朝等待调查。当然,由于慕容复早有暗示,这奏章之中虽泣血请罪,却是绝口不提“辞官”二字。眼见朔党声势十足,太皇太后迫于无奈只得将长期告病在家的左相范纯仁给挖了出来,由他出面和稀泥。 范纯仁果然家学渊源深谙政斗经验,即刻向朔党表示:“太皇太后已知尔等忠心,并将即刻着人调查情况。只是这弹劾奏章若无新的罪证举报,便不必再上以免误了朝政。”由此,太皇太后的书案终于清静了下来。 然而,朝堂上的政斗刚告一个段落,朝堂外的争斗却刚刚拉开帷幕。元祐五年十月,刚刚走马上任开封府尹一个月的朔党骨干王岩叟便接连签发三条政令。其一,《汴京时报》风闻言事、诋毁朝臣,责令停刊严查;其二,“锦乐坊”传唱《说岳全传》涉嫌隐射司马温公,实属不忠不孝,责令即刻关停遣散雇工,涉罪的昆曲名家则拘来问罪;其三,传唤“锦林楼”老板前来问罪,严禁汴京各大酒楼传唱《说岳全传》,并鼓励百姓举报。王岩叟新官上任三把火,直将市井娱乐烧了泰半,汴京百姓不由人人自危。 这昆曲、说书本是娱乐,既然朝廷不喜欢,不听也就不听了,不唱也就不唱了,中原百姓向来极好说话。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开封府的差役们又犯了老毛病。去查封《汴京时报》编辑部,便毁坏印刷器具、殴打编辑;去传“锦林楼”老板过堂,又吃拿卡要,勒索锦林楼;去“锦乐坊”责令关停,见唱昆曲的姑娘们美貌如花,更动手动脚试图调戏。大部分姑娘们皆抱成一团,哭得瑟瑟发抖。唯有自《说岳全传》开唱以来,一直担当岳飞明媒正娶的夫人、“凌云公主”一角的向晚秋向大家,着实气性刚烈不愿受辱。当晚巳时,向大家穿一身“凌云公主”的白色戏服爬上“锦乐坊”的三层楼顶,高喊一声:“鹏举,凌云此生绝不负你!”当即翻身自楼顶一跃而下,肝脑涂地、香消玉殒。 消息传到慕容府,慕容复正与诸葛正我一块喝酒。只见慕容复的面色数变,许久才道:“不是让你们早一步将人接走么?” 那前来传讯的仆役满额冷汗,嗫嚅着答:“向大家走到半路上发现丢了一支唱戏用的金钗,死活要回去拿,这才……”他见慕容复始终面沉如水,忍不住又补上一句。“这金钗本是岳王爷给凌云公主的定情之物……” 慕容复神色一窒,许久方长长一叹。“知道了,让海老板尽快找人顶替向姑娘。” 那仆役低声应了声“是”,隔了许久才又道:“公子爷,演秦桧的常先生喝了哑药了!” “……知道了,也找人顶他!”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扶着桌沿的右臂竟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是!”那仆役又应了一声,也不用旁人催促便脚不沾地地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慕容复对面的诸葛正我终于出言道:“少了两个名角,这出戏还能唱么?” “唱!”慕容复恶狠狠地道,“正该让太皇太后看看《说岳全传》如今的模样!” 诸葛正我轻轻摇头,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寻官家。”慕容复找他,乃是希望通过他与小皇帝搭上话,将《说岳全传》安排在皇家的正旦宴席上表演。以此向太皇太后陈情,述说朔党的跋扈,扳倒朔党。 慕容复摇摇头,沉声道:“我知道他在等着我找他……君王既有心愿未了,臣子定当尽忠竭力!”然而他话虽这么说,语气却是极其轻佻。 诸葛正我幽幽一叹,劝道:“这一回是官家心急了……” “不,他并非心急。而是刚愎、刻薄、短视、自大。”慕容复仍旧摇头,“身为君王却不懂体恤臣子,反而将忠于他的臣子视为棋子工具,用时不恤弃亦不可惜。这样的人,又如何会体恤远在天边的百姓?他年纪尚幼本该专心学业,却自负聪明掀起党争从中渔利,此人视手中权力高于一切,谁若有丝毫冒犯便即翻脸无情。我蜀党上下是他唯一的盟友,可他却为了自己轻易舍弃,诸葛兄,你可愿与这样的人为伍?诸葛兄,你我都看错了他!赵煦,绝非明君之相!” 诸葛正我再答不上话来,这段时日以来朔党闹得实在太大,如今深受汴京百姓爱戴的向大家又自尽而亡,刘挚是再也盖不住了。诸葛正我知道,只要正旦宴席上《说岳全传》一开场,便是朔党的末日了。眼见朝局逐渐落入慕容复的掌控之中,诸葛正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待如何?” “我?”慕容复一声冷笑,闭目道。“我任期将至,自然是求一任外放,然后回朝主政!” “回朝主政?”诸葛正我只觉这四个字意味深长,不由暗自心惊。 “不错,”慕容复续道,语音飘渺犹如朝阳下的晨雾,将散未散飘忽不定。“诸葛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忠于君王。只是我却不得不忠于这个天下,所以,有些事诸葛兄大可不必过于忧心!” 诸葛正我见慕容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亦是一声长叹,起身抱拳道:“告辞!”说罢,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缓缓睁开双目,微蹙着眉头伸手捂住心口。他好似不胜重负般地弯下腰微咳两声,紧接着,身体猛然一僵喷出一口鲜血。慕容复呛咳两声,随手取出一方绢帕,将溅在桌案上的血迹轻轻抹去。 “慕容!” 一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出现的乔峰面色青白不知所措,双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好似只要他稍一眨眼,眼前的慕容复便会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卧槽!我又错过了什么! 导演:萧大侠,你至少没错过慕容吐血么! 慕容:…… 第95章 再生变故 对大宋百姓而言,元祐五年和元祐六年实在是多事的两年。朝堂上如走马灯一般接连换了一任左相两任右相,前两人皆是自行辞官尚能算是保全了体面,可元祐六年开春换下来的右相刘挚却实实在在是被太皇太后斥退的,连这最后一丝为臣的体面都没有保全。刘挚贬官外放后,苏辙接任右相。而与刘挚一同被贬的还有开封府尹王岩叟,开封府尹一职则由吕陶接任。不久,远在杭州游山玩水的苏轼接到太皇太后的诏书,起复为杭州太守。此时左相范纯仁已年过六旬,而任过一任右相的苏轼正是年富力强,朝臣皆知只需他这一任太守任期期满,太皇太后必定会将他调回中枢接任左相。自此,朔蜀二党这场党争绵延三年最终以蜀党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刘挚与王岩叟离京当日,锦林楼与锦乐坊重开。汴京百姓蜂拥而至,都来领略正旦宴席上受太皇太后褒奖的新任“凌云公主”楼清殊楼大家的风采。然而,开唱之前楼大家却含泪提起了前任“凌云公主”向晚秋。提起向晚秋,汴京百姓皆想起了不久之前锦乐坊的那场无妄之灾,更是心有戚戚。向晚秋是《说岳全传》开唱以来的第一任“凌云公主”,汴京百姓素来喜欢她的扮相唱腔,那日向大家坠楼而亡更是触怒百姓,不惜为她群聚开封府讨个说法。开封府尹王岩叟亦是因为此事不得不上折请罪,请求外放。 为向大家默哀的安排本已将气氛酝酿地极为哀切,待风波亭一折开唱,一身白衣的楼清殊于风雨之中跪在宫门外求见那昏君。无需她一句唱词,只见她那纤细坚韧的背影,汴京百姓便已接连喝彩。 而与此同时,慕容复却受到了太皇太后的召见。见到这个略显憔悴的慕容复恭恭敬敬地向自己施礼,身形单薄地好似风吹欲折,太皇太后只在心底幽幽一叹,低声道:“平身罢。听闻你前些时日病了一场,如今这身子可还好些?” “谢太皇太后垂询,微臣只是稍有病痛,如今已大好了。”慕容复语调平平地回道,既不委屈也不埋怨。 太皇太后摇摇头,又温言道:“开封府差役阻你仆役寻医一事,哀家已令有司审问,定然给你个公道。一会儿,让孙院正再为你把把脉。” “谢太皇太后。”慕容复心知太皇太后这是在安抚他,也就安然接受了她的好意。事实上,慕容复那日呕血本是急怒攻心所致,有乔峰以一身浑厚内力为他调息远比十个八个御医更加管用。只是当时慕容复正谢罪在家,开封府尹王岩叟命差役守住了慕容府监视他的行动,这自然使慕容复极为不快。于是,便借机发作了。 “哀家原本以为朝堂上皆是仁人君子,却不想刘挚为相后欺上瞒下排除异己状若疯狂,哀家屡番斥责他都不知收敛。若非锦乐坊向姑娘一事触发众怒,怕是他至今仍在朝中胡作非为。”太皇太后又蹙眉道,显然刘挚的跋扈已令她心生忌惮之心。大宋先前的几位宰执,名重如韩琦、刚愎如王安石、德高如司马光,虽各个专断但至少对皇室仍极为恭敬。唯有刘挚,斗胆将爪子伸向了皇权。当初程颐指责太皇太后不该在小皇帝生病时单独临朝,太皇太后便将程颐罢免;蔡确的车盖亭诗案隐射太皇太后为武后,太皇太后便将蔡确流放去了新州。如今,刘挚顶撞太皇太后、私自截留诏书,太皇太后又岂能轻饶了他? 此时慕容复正陪着太皇太后在庆寿宫外散步,听闻太皇太后这般感叹,慕容复这便上前一步示意随侍的宫女退下,自行上前扶住了太皇太后的胳膊。慕容复主动亲近,太皇太后不由侧目望了他一眼,只是眼见慕容复容貌整丽如琳琅珠玉,她终究没有拒绝。 “太皇太后,刘相一事可知朝堂上的规矩能约束君子却不能约束小人。微臣以为,当立法度整风气!”慕容复回道。 太皇太后沉吟一阵,忽而道:“这规矩一旦立起来,管着的可是满朝文武,只怕范相不敢任事。” 慕容复轻轻一笑,低声道:“太皇太后只需提出两条。其一,至今往后台谏弹劾百官必得有凭有据;其二,问罪受贬官员无功不得免罪起复。朝堂诸公定然拥护太皇太后。”慕容复提出的这两条皆拍中了朝廷百官的脉门。台谏风闻言事使百官人人自危,只求少做少错自然效率下降。只要管住了台谏这条疯狗,规矩严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另有如今的朝堂皆是旧党,新党多受贬谪,有了第二条就再不怕新党反扑了。 朝堂上,臣子之间互相争斗博弈,君臣之间同样如此。太皇太后给了群臣这两条好处,再提整肃风气加强皇权,也就顺理成章了。毕竟,能够站在大庆殿上的诸公们大都仍是耳聪目明之辈,不会如刘挚这般狂妄擅动皇权。太皇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笑道:“慕容卿虽年轻,这份见识却是佼佼。” “太皇太后谬赞了。”慕容复赶忙自谦了一句,又道。“却是有一事,敢请太皇太后成全。自从公主……”说他此处,他忽而摇头苦笑。“微臣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只怕过了病气给官家,臣请外放。” 慕容复三年任期未满,此时突然请求外放,纵然理由冠冕堂皇太皇太后仍不免有些诧异,思索片刻便知想必是那“苏门走狗,妄攀龙凤”八个字伤了他的心。太皇太后沉吟片刻后道:“官家对你十分信任,此事容后再议。”太皇太后老而弥辣,深知她的孙儿性子有些孤僻,并且心中十分偏向新党。她年事已高,也不知还有几个春秋。如今眼见慕容复与自己的孙儿相处融洽,而他本人又有才干,便想将他留在小皇帝身边慢慢对小皇帝潜移默化。 慕容复见自己的请求没有得到许可也就不再多言,又陪太皇太后闲聊了一阵后便告辞离去。好在太皇太后也知先前令慕容复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又拒绝他唯一的请求有点说不过去。是以,不久便下旨令慕容复协助范纯仁整理朝廷规制以备改进。 范纯仁早知蜀党上下虽说以苏轼为党魁,但真正能发号施令使人信服的正是慕容复。范纯仁接手朝廷制度改革一事正愁独木难支,太皇太后有此召令原是正中下怀,急忙邀请慕容复过府相商。改革朝廷官僚制度、提高官员办事效率、节约行政成本,这本是慕容复一心要做的事。范纯仁有心倚重他,慕容复自然是当仁不让推心置腹,在划分皇权与臣权界限、打开吏员晋升官身通道、明确官员任期考核项目、肃清官场贪庸风气等方面均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慕容复本是穿越而来,目光之长远远甚当代精英,所提出的建言皆切中要害便于操作,直令范纯仁拍案叫绝。 范纯仁带领三省六部各级长官经反复磋商终于于元祐六年八月间厘清改制条目上疏太皇太后,自上而下进行官僚制度的改革。由于本次改革乃是摸石过河缓缓而行,并且非但不曾精简人员反而多设了纪检、监察等数个官僚机构,使北宋时数量巨大的冗官有了着落,因此并未见大面积的反对声浪。本次官僚制度的改革乃是北宋时期朝廷官员对官僚制度的一次深刻反思与革新,改革之后北宋时期的冗官问题得到了有效的改善,官员的任用与罢免规则也得到了完善。同时由于进士以吏员起步、任期考核标准细化这两条规则的落实,使得官员贪污的成本进一步提高,有效遏制了朝廷贪污风气吏治为之一新,为大宋未来开疆拓土牧民向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史称“元祐更新”。 慕容复忙于官僚制度改革一事,对崇政殿说书的工作便有些疏忽懈怠。到了十月间,便是迟钝如小皇帝也隐隐感觉到慕容复数月来借口改制一事总往庆寿宫跑对他却不如往昔。这一日,慕容复完成说书的工作正要告辞离去,小皇帝却忽而道:“慕容卿若是无事,可愿陪朕闲坐一会?” 小皇帝有此要求,慕容复纵然有事也得留下便躬身称是。小皇帝当下微微一笑,令慕容复陪他一同返回福宁殿。两人刚在福宁殿坐定,便有内侍送上了茶点。小皇帝在随意招呼了慕容复几句后,很快便进入主题问起了改制一事。 慕容复虽说已对小皇帝的心性十分失望,但却并无糊弄敷衍小皇帝的想法。眼见小皇帝关心改制一事,当下便侃侃而言,将官僚制度改革一事的好处和将要面对的困难都说了个通透。 改制一事原是千头万绪十分繁琐,但听慕容复说来却是有条不紊清楚明晰,小皇帝听了也不由连连点头,只叹道:“改制一事由上至下逐步推进果然稳妥。” “正是,”慕容复亦点头道,“朝廷规制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就是如何稳妥都不为过。如今这般改制由上而下由小及大,正便于朝廷严密监控,若事有不协便可即刻终止。所谓国以民为本,只要不伤了百姓,无论怎么改都不算伤筋动骨。” “慕容卿老成谋国,此乃百姓之福。”此次改制进一步加强了皇权,小皇帝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当下笑赞了慕容复一句。“只是有一事,慕容卿未曾考虑周详。” 慕容复闻言当即把眉一挑,欠身道:“还请官家示下。” “官俸!”小皇帝沉声道,“原本在家侯旨的官员可以俸禄减半甚至不给俸禄,至于吏员的俸禄听闻更是极低。若是改制,更多的赋闲的官员出来做事,俸禄又要从何处度支呢?” “若是朝廷税赋收入不足,自当设法开源。若是一昧节流压缩行政成本,则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必然乏力,那就更加收不上税来。长此以往,岂非恶性循环?”慕容复当即笑道。 小皇帝闻言却是面色阴沉,冷声道:“当年父皇锐意改革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如今又是何等下场?” 慕容复低头凝望了面前的碗碟一阵,许久方幽声道:“官家,石头缝里哪里榨得出油水来呢?” 慕容复的话这般直白,小皇帝也不禁压低了嗓音。“可惜如慕容卿这般忠枕为国的,毕竟是少数。” 慕容复见小皇帝这般灵醒,当即抬头笑道:“官家错了,这世间最富贵的并非儒家啊!” 小皇帝还想再问,慕容复却已不愿再回答,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便要起身告辞。 怎知小皇帝看了眼外面的暮色只笑道:“不知不觉竟已到了这个时候,慕容卿不如陪朕一同用膳?”说罢,也不需慕容复回答便令人送上了酒菜。 小皇帝这般热情,慕容复还能有什么话说,只得起身谢恩。宴席间,慕容复见为他执壶倒酒的内侍居然极有突破性地长着一把大胡子,不由多看了两眼。 小皇帝见状,当即笑着为慕容复介绍道:“童伴伴乃是李宣政的弟子,亦是朕身边得用之人。” 那名人高马大的大胡子太监此时也放下酒壶,向慕容复叉手为礼。“奴婢童贯,见过慕容大人。”童贯,北宋权宦、六贼之一,掌兵权二十年。掌权时倒行逆施无恶不作,提拔阿谀奉承他的无能之辈,又将战功卓越的将领一一贬谪,生生毁了北宋军政根基。可以说,历史上金兵入侵满载而归,首先要谢的便是童贯二十年的辛劳。 如此一位在徽宗时朝野侧目的太监大佬此时居然在为自己倒酒,慕容复不由目瞪口呆。只见他勉力维持住面上平静的神色,稍稍欠身道:“童阁长多礼了。”能够平静致谢而非当场暴起将童贯毙于掌下,慕容复亦对自己的隐忍十分赞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慕容复眼见天色已晚,便又要告辞。哪知他方站起身来,一个“谢”字尚未出口,便觉一阵晕眩。 小皇帝见了立时笑道:“慕容卿醉了,童伴伴,快扶慕容卿去后殿歇息片刻。”话音之中竟是掩饰不住地欢欣。 慕容复的酒量是陪着乔峰一块练出来,哪里是几杯淡酒能醉倒的。他见小皇帝的面上露出一抹近乎诡谲的窃喜,登时寒气上涌,急忙一掌向童贯推去。童贯体貌魁梧,皮骨坚硬如铁,哪知被这个斯斯文文的慕容复随手推了一掌竟觉心头一阵窒闷,即刻倒退了数步仰面一跤跌倒在地。 慕容复此时却已顾不上童贯,只见他单膝跪下,一手支着地,喘息着道:“臣失仪,臣告退。”说罢,也不在意小皇帝是何脸色,只管又摔开了几个围上前的内侍,摇摇晃晃地向殿外走去。 童贯捂着胸口咬牙移到小皇帝的身边,低声道:“官家,不能让慕容大人这么走啊!”给慕容复下药的主意是童贯出的。若是让慕容复清清白白地出了这门,小皇帝会如何,童贯不知;可他自己,显然是要被碎尸万段的。 小皇帝亦知慕容复深受太皇太后的宠幸,今日之事他若是去寻太皇太后告状,只怕他皇位不保。唯有令慕容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今后才能任他摆布。想到这,小皇帝只把心一横,咬牙怒道:“都没长眼么?慕容卿醉成这样,还不快扶他去后殿歇息?” 一众内侍此时也已明白到事情并不简单,大伙正犹豫不决,殿外忽而传来一声:“太后驾到!” 听闻向太后突然杀到,小皇帝即刻面色惨白六神无主。他身边的童贯却是比他精明些,赶忙上前一步,打翻了桌案上的酒壶。 不一会,向太后跨入殿中。 小皇帝双膝一软,顷刻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道:“儿臣……儿臣见过,母后……” 满额冷汗的慕容复亦万般艰难地跪下施礼。“微臣见过太后。”话音方落,他便已支撑不住沉重的头颅,只得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地上微微喘息。 小皇帝未曾大婚,这后宫宫禁仍由向太后执掌。她原是听闻宫禁将至而慕容复仍被小皇帝留在福宁殿这才来看看,不意竟撞到了这般诡异的情况。向太后毕竟聪慧,左右看了一阵便已觉出不对来,赶忙挥退了左右,厉声问道:“官家,这是怎么回事?” “儿臣,儿臣……”小皇帝汗流浃背面色灰败,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太后,”慕容复却在此时忽然缓过气来,仰头道。“官家方才设宴款待微臣,席间提起了淑寿公主。“微臣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这才失仪了。” “对对,”小皇帝听慕容复这般所言,登时眼前一亮,忙附和道。“儿臣正要命人送慕容卿出宫。” 向太后满腹狐疑,看看小皇帝,他一脸死里逃生的欣喜;看看慕容复,他神色沉静瞧不出半点端倪。 向太后正不知如何处置,慕容复已然又道:“太后,天色已晚,臣请即刻出宫,以免惹来流言蜚语。” 慕容复这一句终是提醒了向太后,她即刻道:“如此,官家便早些安置罢。慕容卿,你随哀家出宫。” 慕容复随向太后一行人离开福宁殿,眼见向太后又扭头望向他,不等向太后发话,慕容复已然抢先道:“多谢太后!今日之事,太后便忘了罢。” 向太后眼见慕容复的面色愈发难看,沉吟良久最终只无奈叹道:“罢了,你快快出宫罢!” “多谢太后!”慕容复赶忙躬身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直至钻入候在宫门外的马车,他这才吃力地弯下腰呛咳了两声,将方才撞击心脉所致的一口淤血吐在袖上。只见慕容复面无表情地取出绢帕擦干净指间沾染的血迹,缓缓将绢帕连同脏污的袖口拢进掌心慢慢收紧五指,他的面色瞬间极度阴沉,浑身上下迸发出难以遏制的凌厉杀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 导演:慕容公子,从哲宗的逻辑他必然这么干啊!难道你还指望他跟你道歉,修复你们之间的友谊? 慕容:…… 第96章 权臣之心 “所以,官家究竟想做什么呢?”二个时辰后,闻讯而至的秦观端坐在已经砸了大半的慕容复书房内,陷入了沉思。 同样赶来的还有宗泽,只见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少游兄,你该说‘福宁殿里究竟有什么?’才对!”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明石至今未有婚配,若是官家安排一名年轻貌美的宫女候着明石……究竟是天家赐婚还是秽乱后宫岂非只在官家一念之间?” 宗泽此言一出,秦观、晁补之、张耒三人立时惊骇不已口不能言。三学士虽说不善权谋可也并非蠢人,自然知道如今朝堂上以蜀党为尊,而蜀党上下则皆以慕容复马首是瞻。官家身为帝王,不想着如何笼络延揽使蜀党一心效忠,反而行这阴私诡计试图控制臣子,这份格局手腕实在令人叹息。 哪知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忽而一脸便秘地道:“自从年前民间传言宫中欲寻乳母暗示官家纵情声色,太皇太后已下令整治福宁殿,但凡年龄适中、平头整脸的宫女都已调走。” 诸葛正我此言一出,宗泽等四人即刻瞠目结舌。不知过了多久,秦观颤悠悠地扭头望向他身后的软榻。话题的中心慕容复正躺在软榻上昏迷不醒,他的结拜大哥乔峰正一手搭着他的脉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许是病中憔悴,秦观难得地自慕容复一向刚毅的面庞上瞧出几分柔和线条来。回想起方才慕容复浑身戾气地砸了半个书房将自己气至晕厥,他不由喃喃道:“莫非……莫非……” 却在此时,慕容复诈尸也似地自软榻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阴着脸鬼一样地发问:“莫非什么?” 秦观瞪着慕容复惊恐万状地咽了口唾沫,忙不迭地摇头。 好在慕容复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见他捂着心口蹭地一下自软榻上窜了下来,一边绕着书房疾走一边狠狠痛骂:“昏君!给脸不要脸!”话音未落,又是一拳砸在众人围坐的圆桌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紫檀木的圆桌面立时掉了半片下来。 乔峰见慕容复面色青白浑身发抖,终是忍不住伸手拽住他道:“好了,你消消气!若是再气晕了,我只能令包三哥去找大夫了。”说到此处,乔峰又不由忧心忡忡地蹙起眉峰。“自从当年为天山童姥所伤,你的心脉便不如往昔。这动不动就要晕厥,可如何是好?慕容,依我看你不若早早辞官,好好调养身子!”乔峰无心深究小皇帝给慕容复下药的真正用意,他只知道此事若是宣扬出去,身败名裂的只有慕容复。 慕容复摁着胸口长长地喘过两口气又闭目调息片刻,唇上的紫绀这才稍稍散去。“辞官?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大哥要我辞官?”慕容复音色沉冷满是冷诮。“就为了一个昏君,要我放弃自己奋斗至今的目标?凭什么?” 乔峰见慕容复怒不可遏,登时不再发话。 却是宗泽等四人听了慕容复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皆是心有戚戚,大家自束发读书直至蟾宫折桂苦熬数十年,为的难道是未曾谋面的官家么?为是自己心中一腔为国为民的大抱负啊! 却是诸葛正我与小皇帝相处的时日远比慕容复更久,更为熟知他的性格。当年慕容复亲口言道为了淑寿公主不愿另娶,太皇太后与向太后皆道“难得”,唯有小皇帝感叹“这般真情挚爱,宫中岂能得见?”想来自那时起,慕容复在小皇帝的心中便已与众不同了罢。想到这,诸葛正我不由低声为小皇帝辩解了一句:“明石,官家一直很欣赏你待淑寿公主的情意……或许……” “或许什么?”哪知不等他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又是一声怒吼。“诸葛小花,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依你之言,今日等着我的若是个无盐宫女,我便该深觉受辱;可若是他亲自出马,我就该受宠若惊谢主隆恩?诸葛小花,你我读的皆是圣贤书,怎么你偏读出了一副奴才相?” 诸葛正我被噎地眼前一黑,半晌方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种时候,更该冷静分析所有可能,找出最佳的应对方法。” “那么,你是想劝我信他真心?只要是真心,就可以原谅?”慕容复忍不住放声大笑,只是这笑声之中满是轻蔑讥嘲,教人心生寒意。“我竟不知这真心原来这般可贵!死的可以变成的活的,错的可以成为对的?那他这颗真心可曾想过他这般所为,我该如何自处?这种人,满心算计、自私自利,纵然是真心也实在教人恶心!” 诸葛正我知道他在气头上,尽量不去惹怒他,只忍着气续道:“今日之事的确是官家之过,或许是他行事有偏,或许是他分不清欣赏与爱慕。他年纪尚幼,正该好生引导……” 慕容复一声冷笑,字字句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何引导?你想我怎么做?现在进宫,抱着他、吻他,告诉他,官家,其实微臣也是一直爱着您的!然后白天给他当臣子晚上给他妃子?”说到此处,慕容复再也忍耐不住霍地从座椅内拔身而起,指着诸葛正我咆哮。“诸葛小花,你既然这么忠心,你行你上啊!” 诸葛正我立时一个倒仰,正欲反驳却见慕容复的面色霎时一白,又捂着胸口仰面跌回椅内。 “慕容!”乔峰惊叫一声,急忙一手搂着慕容复的肩头,一手抵在他的背心为他运气调息。又蹙着眉对诸葛正我道。“诸葛兄,你就少说两句吧!” “是啊!是啊!”乔峰话音方落,宗泽与三学士便齐声附和。他们见慕容复情绪失控,实在很怕他又把自己给气晕了。“一人少说一句吧!” 诸葛正我的怒气值瞬间爆表,拍案道:“乔峰,你就哄着他吧!哄得他火气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连冷静分析都不会了!” 提到慕容复的身体,乔峰瞬间沉吟不语。这两年来慕容复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以至于乔峰愈发不忍违拗他。却是慕容复喘息了一阵,缓缓道:“无论我如何冷静分析,无论福宁殿里究竟有什么,我与官家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诸葛正我亦知慕容复说地在理,但职责所在,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慕容,你待如何?” 慕容复冷哼一声,缓缓道:“他既然给脸不要脸,一脚踢开便是!真以为这朝堂上没了他就不行么?”官僚制度的改革表面上看是细化了官员的职责加强了皇权,实际上却是将皇权与臣权划分地更加明晰。帝王若是强势,自然可以统领百官言出法随;可若是帝王弱势,那便是百官依法度行事,帝王没有插手的余地。小皇帝既然这般自私昏聩,慕容复便只留给他一个橡皮图章的功能。若是他还不罢休,那么连盖章的功能慕容复也不介意代劳。 慕容复此言一出,大伙更是惶惶。良久,秦观方带着几许哭声道:“师弟,谋反是要诛九族的呀……”臣子为了贞操而谋反,这怎么说得过去啊? “师兄想哪里去了?”慕容复无奈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师弟只是觉得,咱们这个官家还是将精力放在后宫比较适合。” 原来他只是想当权臣!众人望着慕容复一脸坚毅必胜的神情,立时舒了口气。古人自幼读圣贤书被教育忠君爱国,但是否真正忠君呢?这一点其实值得商榷。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帝王,帝王身上自带的主角光环便将逐渐消失。剥离了这个光环,帝王也同样是人。英明还是昏庸、聪慧还是蠢钝,尽在朝堂诸公的眼中。倘若皇帝是个明君,那自然是明君贤臣千古流芳最令人向往。可倘若皇帝是个性格孤拐的昏君,那还是当“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韩琦比较划算啊! 三日后,慕容复如常入宫为小皇帝讲课,哪知在崇政殿等了半天却始终不曾等到小皇帝。慕容复正觉不耐烦,小皇帝身边的一名内侍从殿外走了进来,小声道:“慕容大人,官家令大人往演武场见驾。” 慕容复不置可否地微一挑眉,许久方道:“请阁长带路。” 演武场上,小皇帝正在练习射箭。见到慕容复到步,他不慌不忙地又将一支箭射上靶心,这才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道:“朕这几日迷上了射术,一时竟忘了慕容卿还在崇政殿等候。卿家勿怪!” “微臣不敢!”慕容复语调平平地回了一句,竟是全不在意自己被冷落。 小皇帝见慕容复这般宠辱不惊,却是有些不是滋味,许久方振作精神,强笑着道:“不知慕容卿可懂射术?” “礼乐射御书数乃是君子六艺,微臣自然是懂的。”慕容复不卑不亢地回道。小皇帝实在是不懂慕容复,慕容复原是穿越而来,心中从无对君王的崇拜。如果小皇帝能当个明君,慕容复会欣赏会倾力协助。可惜他的本性注定了他只能是个刻薄寡恩的昏君,那在慕容复眼中,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讨人嫌的熊孩子罢了。小皇帝想看到慕容复因为帝王的刻意冷落而惊慌失措的表情,当真是痴人说梦! “哦?”小皇帝神色莫测,显然并不十分相信慕容复所言。只见他低头拽了把弓弦,忽而笑道:“既然如此,慕容卿可愿为朕演示一二?” 慕容复低头扫了一眼御前殿直送上的半石弓,令道:“去取六石强弓,靶子移后二百步。” 慕容复有此要求,不但小皇帝惊诧不已,就连御前殿直亦勃然变色。小皇帝年幼力弱用的只是一柄软弓、靶距不过三十步,这且不去说他。他们殿前司中各殿直用的也多为一石半至二石的硬功,百步之外能不脱靶已属佼佼。便是数年前积功上进的都虞侯黄谦,号称打遍禁军无敌手,也不过是能开四石强弓罢了。慕容复一介文官开口就要六石强弓,若不是不知轻重胡吹大气,那便是真人不露相。 那殿直稍一迟疑,小皇帝便已不悦地喝令:“还不快去?”小皇帝如何都不信慕容复能开六石弓,一心等着看他的笑话。 “是!”那殿直慌忙应了一声,很快便取来了库中已积灰多年的六石弓,又令属下将靶子后撤二百步。 箭靶原就不大,二百步开外只能隐隐看到一个小黑点。慕容复却全不以为意,只不紧不慢地试了试弓弦,了然道:“这弓许久不曾用了罢?弓弦尚需调整。” 小皇帝正在肚中暗笑慕容复装模作样,听了这话当下便道:“不若换一把轻一些的弓,慕容卿你说可好?” “无妨,微臣识得如何调整。”慕容复却处之淡然地摇了摇头,自行紧上弓弦。接着,他双腿分立与肩同宽,手指轻轻一捻,原本扣在掌心一只长箭便架上了弓弦。“官家,射箭之道当心定、手稳、眼准,三者缺一不可。只要坚定信念,蓄势而发……”只见他在说话间缓缓拉开弓弦如抱满月,只这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势瞬间森然,好似自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刻变成了威风八面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则必定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小皇帝只听得弓弦“嗡”地一声清响,那支箭即刻离弦而去。长箭飞驰犹如白虹贯日,瞬间便将二百步开外的靶心穿透,然余力未绝又穿透了靶子身后的一株大树,“嘭”地一声将那树干炸出了一个碗大的窟窿,直至狠狠钉入地面箭尾雕翎仍兀自颤动不休。 慕容复随手放下长弓,向小皇帝深揖一礼,沉声道:“官家,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说罢,便扬长而去。 小皇帝的面色一阵黑青又一阵赤紫,许久方咬牙道:“去把那靶子抬来给朕瞧瞧!”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闻言急忙应了声“是”,飞奔过去将那箭靶给抬了过来。眼见那箭靶上的红色靶心如今变成了一个圆洞,小皇帝的面色不由又是一变。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手试探着去摸那个圆洞,哪知手指方一触上靶面,那面以硬木制成的箭靶竟瞬间碎裂。小皇帝不知内因只当是那内侍撞坏了箭靶,即刻勃然大怒,一脚将那内侍踹翻。“狗才!连个箭靶也拿不好!要你何用!要你何用!”又随手抓起挂在一旁的软弓劈头盖脸地向那内侍身上抽去。 那内侍见小皇帝这般大怒登时魂飞魄散,急忙扑倒在地抱着头颅连声哭喊:“官家饶命!官家饶命!” 小皇帝身边的殿直却是懂行的人,眼见小皇帝实在闹得不像样,急忙上前劝道:“官家息怒!此事,原不怪这位阁长!若是属下没有料错,慕容大人习的是内家功夫,方才他一箭射出,这箭靶就已经被震碎了。” 小皇帝这才收了腿,气呼呼地瞪了那内侍一眼,见他灰头土脸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不由更是厌恶,只道:“童贯呢?他病了几日,死了没有?”自从大半年前太皇太后将他身边的宫女内侍清理过一回,也唯有童贯合他心意。没想到那日设计慕容复不成,童贯便说心口疼告假了。小皇帝暗忖童贯这身病是假、心病是真,唯恐太皇太后知道首尾要取他狗命。 那内侍闻言赶忙哽咽着跪起身,竭力压制住惊恐的语调回道:“回官家……童大伴……童大伴他……” “有话就说!”小皇帝心情不快,哪有那闲情等那内侍磨蹭。 内侍猛然一惊,忙道:“回官家,童大伴昨夜忽然呕血不止,太医查不出缘故也束手无策。到了后半夜,他忽然吐出几块碎肉……死……死啦!” 那内侍此言一出,小皇帝即刻想到了当日慕容复推开童贯的那一掌。只见他面色一青,原本拎在手上的软弓瞬间滑了下去。 慕容复辞别小皇帝之后却也没急着离宫,而是转道去了庆寿宫谒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是一见慕容复便叹气,只摇头道:“慕容卿,你可知你的提议实属大逆不道?” 慕容复满不在乎地一笑,只道:“然则太皇太后亦知这是唯一的办法!皇家历来节俭,仁宗皇帝连喝碗羊肉汤都不舍,太皇太后也时时巡视御膳房勿使浪费。可即便如此,国库也日渐枯竭。微臣不禁要问,既然上有明君下有贤臣,为何就挣不来钱呢?这银钱究竟上哪去了呢?” 这话太皇太后也不是第一回听慕容复说了,当下摇头叹道:“佛道两家势大,你要灭佛灭道挖银钱,哀家只怕你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熙宁变法,神宗皇帝和王安石的两眼只盯着士绅口袋里的那点铜板。然而,能当上官绅的哪个是傻子?再忠君爱国,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合法收入掏出来忠于皇帝啊,自然就将这掏钱的重任转移到了百姓头上。然而神宗皇帝和王安石却都忘了,除了士绅,还有佛道两家同样是不纳税的。和尚道士不纳税却富地流油,他们在朝堂上又没有势力。如今朝廷缺钱,不找他们还能找谁呢? 慕容复闻言也跟着摇头,轻声道:“太皇太后,微臣并非要灭佛灭道,而是要为佛道两家清理门户!皇家英明圣德为天下表率,若世间有那妖僧孽道倒行逆施污了佛道净土,正该由皇家出面为神仙菩萨清扫一番。这般所为非但不是得罪神仙菩萨,更加是维护神仙菩萨啊!难道诸位神仙菩萨眼见自己的道场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他们会高兴么?漫天神佛若知我皇家苦心,定会佑我大宋国运昌隆才是!” 这个话题慕容复与太皇太后讨论了无数回,直至这最后一句才终令太皇太后有所动容。只见她沉吟许久,终是缓缓答道:“只怕无事生非,扰了佛道清净,百姓也多有怨责。” “所以此事正该由微臣来办!请太皇太后给微臣一年期限,明察暗访佛道两门,待罪证确凿再行发作。同时,对那些果真清净的佛道圣地,太皇太后也应下旨褒奖。如此赏罚分明,百姓必然心服口服!更何况……”说到这,慕容复忽而神色狡黠地一笑,幽声道。“臣想那名观古刹的掌教住持定然皆是得道高人,若是得知门下有那犯戒之事,谢我皇家提醒尚且不及,又岂会生怨呢?只要洗清腥膻罪孽,佛道两门照样光大啊!” 慕容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太皇太后登时微微点头。慕容复的本领,太皇太后也算得心知肚明,他既然心有成算,却也不妨试上一试。毕竟每回去礼佛,见到那些个大和尚各个红光满面膘肥体壮,太皇太后心里也不是很舒坦。想到这,她不由轻声感叹:“这时光易逝,慕容卿的任期也将满了,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元祐七年开春,慕容复崇政殿说书一职三年任期期满考核优异,官封正四品给事中巡稽东京周边诸路风气。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正四品了,紫袍啊!高兴么? 慕容:元祐七年了……好沉重! 第97章 少林血案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年间,距今已过了五百多个春秋,乃是天下第一名刹。而少林武学更因唐初少林武僧襄助唐太宗夺得天下而扬名,时至今日,天下武功出少林更是世人皆知。少林寺这般威名,自然有不少皇亲国戚、达官名流前来参禅求道。元祐七年三月,朝廷四品给事中慕容复奉太皇太后懿旨巡稽东京周边诸路风气,亦往少室山一行。 少林主持玄慈禅师虽说一早便接到了消息,却也未曾因慕容复的到来而大张旗鼓,依旧本着方外之人不受世俗拘束的理念,只率众僧在少林寺山门口迎接慕容复的到来。慕容复此行本对少林不怀好意,可见了玄慈这般高姿态心中非但不曾恼怒,反而暗暗点头。只要一想到韦小宝前往少林出家时少林上下的态度,慕容复仍旧真心实意地认为:比起晦聪禅师这样的磕头虫马屁精,还是眼前这个心气甚高的玄慈禅师更为顺眼些。 玄慈方丈消息灵通,虽说一早听闻这位驾临少林的慕容大人十分年轻。可当他亲眼见到慕容复率一众文武官员往山门而来却仍不免吃了一惊,只因眼前这位着紫色常服的贵胄朝臣与他的一位故人颇有几分相似。待玄慈缓过神来,慕容复已在山门的三步外站定,此时正负着手面色冷淡地望着他。 慕容复虽说年轻却一贯威仪深重,玄慈一见他的眼神便知他不好相与,急忙趋上前来躬身施礼。“阿弥陀佛!少林主持玄慈率少林众僧见过慕容大人!” 直至玄慈恭恭敬敬地施完了这个礼,慕容复方稍稍抬手道:“玄慈大师不必多礼。太皇太后向来笃信佛法,本官此行无非是为太皇太后还愿祈福罢了。” 玄慈一见慕容复的态度有些不冷不热,心底便又打了个突,再次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才将慕容复等一行人迎入了寺内。 进入大雄宝殿,慕容复当下一掀衣袍,俯身跪拜。三跪三叩之后,他便双手合十,仰头望向面前的泥胎木塑,轻声道:“愿我佛有灵,佑我大宋皇图永固!” 众人眼见殿上的释迦摩尼金身庄严肃穆,而殿下一身朱紫的慕容复气势俨然。两方的光彩彼此辉映不分胜负,不由皆在心中一叹:也不知慕容大人这一句,究竟是祈愿还是命令? 慕容复官至给事中,世人皆知他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宠臣,身边自然少不了奉迎之人。此时不等他起身,陪同慕容复而来的登封县县令徐岳便已上前殷勤地将他扶了起来,口中道:“慕容大人赤胆忠心,太皇太后若是知晓大人所求,定然欣慰不已。” 慕容复起身环视了他身后的文武官员一眼,朗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尔等身在地方,亦当安抚百姓、教化风气,勿负朝廷所托。” 随行的文武官员齐声称是,慕容复的目光却最终落在了玄慈的身上。玄慈沉默片刻,终于双手合十缓缓言道:“阿弥陀佛!少林上下亦当每日诵经,为我皇宋祈福。” 慕容复这才满意而笑。“本官带了些许僧衣僧鞋为太皇太后与官家布施,还请方丈大师行个方便!” 玄慈一早便见到了随同慕容复而来的几大车礼物,当下开口谢道:“我佛慈悲,多谢慕容大人!” 慕容复回头一扫,立在他身后的新科状元马涓即刻心领神会,与玄慈身后的玄寂一同走了出去。 “久闻少林威名,还请方丈大师为本官引路。”慕容复又道。 慕容复要游览少林,玄慈自然无有不从,即刻便伸手道:“如此,请慕容大人移步。”说罢,便带着慕容复在寺内参观起来。众人沿途缓行,将寺内的几个著名景点都一一赏玩过去。玄慈佛法精深、慕容复博览群书,两人一路以佛经切磋闲聊真可谓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随同而行的一众人等皆觉如受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玄字辈高僧之中属玄苦佛性最深,听了慕容复与方丈师兄的一番对话后不由叹道:“慕容大人这般慈悲悟性,若能深研佛法必能成就大道普渡众生。” 玄苦是乔峰的授业恩师,原著中他被萧远山所害,却至死也不愿吐露仇人身份以免少林以仇怨相报。如此得道高僧,慕容复自然十分钦佩。此时听他劝自己出家也不以为忤,只哈哈一笑。“大师六根清净方能普渡众生,本官身在凡俗只求国泰民安,足矣!”说着,他的目光一扫面前的“大唐天后御制诗书碑”,神色莫测地道。“今日见少林之风光,当知我大宋治下百姓人人崇佛向善。大和尚,百姓崇佛乃应佛法导人向善,可若是僧伽腐败、蠹耗天下,那便是僧人招摇撞骗、玷污浮屠。切记!切记!” 慕容复此言一出,少林上下人人警醒,急忙口宣佛号连称不敢。 不一会,晚钟响起。玄慈方丈精神一振,忙道:“少林方寸之地,实不堪入目。还请大人移步往斋堂用膳。” 慕容复闻言却把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方丈大师似乎还漏了一处?” 玄慈又是躬身一礼,唯唯道:“阿弥陀佛!藏经阁乃本寺禁地,还请大人见谅!” “久闻少林寺藏经阁中收藏天下武学。方丈大师,如今家国动荡,收藏宝物自恃奇货可居可并非佛法道理。方丈大师何不将这些绝学拿出来传授我朝将士保护百姓呢?”慕容复又道。 玄慈闻言一怔,忙低头道:“大人,少林弟子虽说习武,但却只为强身健体,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况且,这战阵之道与个人武艺修为亦不相同。” “触类旁通,未必不能有所得。”慕容复却只目光炯炯地盯着玄慈方丈,显然寸步不让。 玄慈担任少林方丈已久,养气功夫十分到家,可今日被慕容复几次三番不冷不热地敲打,心中亦是有气,当下也不冷不热地道:“少林虽在方外,却亦属大宋。若朝廷有明旨,少林上下自当遵从。”这言下之意便是:要不要将藏经阁中的武功绝学拿出来你慕容复说了不算,要有圣旨才行。 哪知慕容复闻言竟抚掌而笑。“好!好!玄慈方丈忠于大宋,本官便放心了!方丈大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水涨船高方是道理。” 用过斋饭,慕容复便言道要借宿少林,与玄苦大师探讨佛法。玄慈哪里敢下令逐客,只得令僧人为慕容复整理了禅房。 晚课后,玄慈回到自己的方丈精舍,重重地叹了口气。 玄苦深研佛法不理俗务,玄难与玄寂却都是玄慈的好帮手。此时见玄慈面露忧色,玄难亦忍不住开口道:“这位慕容大人年纪轻轻颇有城府,不简单啊!” 玄慈心有戚戚,却碍于身份不好附和,只转头向玄寂问道:“这回布施了多少僧衣?” “一共是二千三百六十六套。”玄寂答道,“正是少林的度牒数目。”和尚道士不纳税不生产不传宗接代,对朝廷一无所用,完全可以说是吃白饭的货色。是以历朝历代的朝廷都对和尚道士的名额限制地极为严格,出家为僧为道之人必得有度牒。若是没有度牒,那便是假和尚假道士。少林是天下第一古刹,历代积攒也只有二千余度牒。然而以少林如今的威势,寺中僧人又何止这二千余人呢? 玄难闻言不由轻轻一笑,只道:“如今这度牒的价码一日一涨,难得朝廷还能这般大方。” 玄慈却知太皇太后素来简朴,听闻御膳房里连剩饭剩菜都不许随意浪费,哪里会舍得花钱给少林和尚制什么僧衣呢?可若要令玄慈相信这二千多套僧衣全是慕容复自掏腰包,他又不敢相信。 玄难见方丈师兄沉吟不定,当下劝道:“方丈师兄,朝廷遣官员来此无非为了钱粮,不若给这位慕容大人送些银钱,打发他走罢!” 玄慈听此建言却只微微摇头,手中的数珠却是越拨越快。“这位慕容大人是元丰八年的探花,皇家欲以公主下嫁,他却当殿拒婚以致公主郁郁而终。然而即便如此,他为官八年却已是四品大员简在帝心,可见此人手段了得。他少年得志,所求者非利乃名!” 玄难玄寂皆知玄慈说地在理,不由沉吟不语。隔了许久,玄难方难以置信地道:“佛门广大信众无数,这位慕容大人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灭佛不成?” 玄难此言一出,玄寂登时哑然失笑。历史上曾有四位帝王下令灭佛,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是非但不能将佛法在中原大地根除,反而令佛门更为昌盛。四位天资过人的帝王都不能做成的事,如今靠朝堂上那位年迈的太皇太后和眼前这位年轻的慕容大人又岂能做成?“玄难师兄多虑了,以师弟浅见这些年朝廷用度愈发捉襟见肘,这才派了这位慕容大人来打秋风。然则,天家好名、这位慕容大人亦好名,咱们总要给他搭个台阶,他才能把事情办得体面漂亮!” 玄寂此言一出,玄慈眼前登时一亮,当下用力握住数珠,朗声道:“阿弥陀佛!我少林门规森严,戒律是从不敢犯的。然而佛门广大,百姓自行剃度来投,我们也不能狠心相拒。玄寂师弟,你且备上些许银两,将度牒补上百来张便是。”如今度牒的市场价是每张三千贯,百来张度牒便有数十万贯的收益,已是一注丰财。如此,慕容复完成了任务,少林保全了门楣,可谓皆大欢喜。 眼见事情摆平,玄难与玄寂的面上都已露出喜意,唯有玄慈仍旧难掩忧色。玄慈精明强干,自他担任少林主持,无论发生何事向来游刃有余,众僧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难色。此时见玄慈对慕容复始终念念不忘,玄难与玄寂二人对视一眼,同声问道:“方丈师兄,可还有何不妥之处?” 玄慈闻言不由长长一叹。“数月前,玄悲师弟在大理国境内无辜遭人毒手,真凶是谁我等本无头绪。可今日见了这位慕容大人,我心下冒起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玄难玄寂与玄悲同门情深,当下齐声道:“请方丈师兄示下,我等定要为玄悲师弟讨个公道!” “玄悲师弟死在他的成名绝技‘韦陀杵’之下,却是令我想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玄慈沉声道。 玄难玄寂霎时一惊,失声道:“那慕容博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 “听闻他当年留有一遗腹子,算算年纪却与这位慕容大人相仿。”玄慈沉声道,“我观这位慕容大人的样貌与慕容博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步履之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然则,就算他是慕容博的后人,玄悲师弟圆寂之时他应仍在京城,又岂会……” 玄难亦道:“玄悲师兄武功精湛,这位慕容大人年纪轻轻,绝非玄悲师兄的对手。” 玄寂却道:“然则,这位慕容大人又瞧上了我们少林的藏经阁……” 三僧正无头绪,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钟声。有小沙弥一面向方丈精舍飞奔,一面高声大喊:“方丈!方丈!有人夜闯少林,偷袭少林弟子!方丈!” 三僧闻声急忙追了出来,顺着那小沙弥的指引一路奔向了玄苦身处的证道院。然而,他们终究已晚了一步。只见玄苦禅房内家设皆已打烂,房顶破了一个大洞,玄苦本人面色金紫胸口微微塌陷,显然是身受重伤即将不治。 见到玄慈等三人前来,原本正依靠着徒弟青松的玄苦双眼立时一亮,口角挂着血丝气息奄奄地道:“方丈师兄,快!快去救慕容大人……快……”话未说完,他眼中光芒散去,再无声息。 “师父!师父!”青松见玄苦的头颅垂下登时放声大哭,只摇着玄苦的胳膊连声大喊。“师父,你醒醒啊!” 玄慈等三僧却知玄苦亦已圆寂,不由面露悲色齐声诵道:“阿弥陀佛!”说罢,玄慈便向青松问道:“青松,你可知发生了何事?” 青松哽咽着一抹眼泪,低声道:“方才师父与慕容大人讲经,徒儿便去给慕容大人奉茶。哪知回来时就……就见到一个大恶人一掌打死了师父,撞破屋顶逃了出去。那位慕容大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玄慈等早知慕容复身负武功,听闻他追了出去却也并不意外。只是慕容复终究是朝廷命官,若是有个闪失少林担待不起,玄寂闻言即刻大步走了出去带上一众少林僧人又去追慕容复。 玄慈却又问道:“青松,你可曾看到那大恶人的容貌?” 青松点点头,答道:“那人身穿灰布直缀,眉毛粗黑上翘,方口阔面……我见过他……去年他来拜见师父,我曾远远看过一眼……他,他是丐帮帮主,乔峰!”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坑爹二人组即将上线,大家鼓掌! 萧远山&慕容博:…… 第98章 隧发枪问世 那出手暗杀玄苦的真凶自然不是乔峰,而是与乔峰的样貌颇为相似的萧远山。这萧远山在少林潜伏三十载,沉溺武学不可自拔。既不出手报那血海深仇,任由仇人老病而死;也不出面与亲生骨肉相认,听凭儿子把仇人当成恩人。直至一朝发觉伤病缠身命不久矣,这才出山了结旧账。一出手,先杀了与乔峰有恩无仇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扣了一口大大的黑锅。 慕容复当年亲手杀了马夫人便已下定决心要将乔峰的身世之谜永远掩盖,此行前往少林除了公务便唯有两件要事。其一,请玄苦大师往京城讲授佛法,避过原著中的一劫。其二,用尽一切手段,解决乔峰生命中最大的定时炸弹——萧远山!如今玄苦大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遇害,慕容复岂能不怒?他深知萧远山行事神逻辑,全不可以常理判断,实不耐烦与其讲理,只求杀人灭口消灭隐患。萧远山杀害玄苦逃离之后,慕容复想也未想地一路追了过去,并且出手招招狠辣,绝无半点留情。 萧远山虽说自负武功却也明白少林寺中高手如林,杀了玄苦之后便亡命而逃,仗着轻功了得不一会便到了少室山下。他这一路与慕容复边打边跑,眨眼间交手已过百招。萧远山自忖以慕容复的武功自己要杀他也得花费一番心力,他唯恐少林僧人追来,当下阴恻恻地道:“狗官,事不关己,别惹祸上身!” 慕容复此时尤是紫色官袍常服在身,听闻萧远山所言他即刻面色一沉,冷冷道:“阁下无辜戮害我大宋子民,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出手拿你归案!” “大言不惭!”萧远山高喝一声,即刻发出一掌向慕容复拍去。这一掌,正是方才取玄苦大师性命的少林绝学般若掌。萧远山苦练三十载,武功修为早已是登峰造极,这一掌虽于数丈外发出却犹似潮汐滚涌眨眼便逼向了慕容复的身前。 慕容复不敢怠慢,忙以一掌“密云不雨”相抗。两方掌力相交犹如两个滔天巨浪迎面相撞又四散崩裂,直震地四方草木萎伏。这一招全力相抗,竟是不分高下。 慕容复见萧远山的武功高明已是暗暗蹙眉,却是萧远山见慕容复居然使出丐帮降龙掌法不由惊道:“你如何会使这降龙二十八掌?” 慕容复摇摇头,傲然道:“并非降龙二十八掌,而是降龙十八掌!丐帮这套降龙掌法由本官与令郎切磋琢磨多年,去芜存菁、删减繁复,乃有今日之威势!” 萧远山一听“令郎”二字即刻勃然变色,嘶声道:“你说什么?” 慕容复亦知生死相搏,自己绝不是萧远山的对手,是以只能智取。此刻见萧远山显失方寸,他目光微微一转,说道:“我与丐帮帮主乔峰八拜为交,也曾见过乔峰的父亲乔三槐,气度容貌与我义兄截然不同。却是前辈的容貌与乔峰十分相似,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前辈才是乔峰的亲生父亲。” 慕容复此言一出,萧远山心中已是暗暗一喜,他此生恨事之一便是儿子乔峰为人所欺糊里糊涂认他人为父。若非乔三槐夫妇年前无故失踪,怕是早已先取这对夫妇的性命。他又深知丐帮的降龙掌法乃是镇帮绝学,慕容复既然会使,那他自承与乔峰八拜为交便颇有几分可信之处,当下叹道:“你既与我儿八拜为交,我父子的血海深仇,你就不要插手了!” “玄苦大师是我义兄的授业恩师,待我义兄恩重如山。前辈无故杀我义兄恩师,却要我义兄如何自处?”慕容复却不为所动,“玄苦大师遇害之时,我亦在场。若不能将真凶带回去,我又该如何向义兄交代?” 萧远山闻言不由呵呵而笑,寒声道:“难道要我这亲生父亲给他那狗屁师父偿命不曾?” “此事我亦做不了主,前辈还是随我去见义兄罢!”慕容复目光冷飒,话音更犹如万载玄冰。“本官此行本为公务,路上却巧遇义兄前来拜见恩师。未免我兄弟二人在少林见面尴尬,义兄这几日一直在山下等候。前辈,你既敢杀人行凶,当不会不敢随我去见苦主吧?”说着,他目光一凝露出几丝嘲讽来。“除非,前辈的身份……是假的!” 萧远山心性粗豪如何受得了慕容复的激将法,当下纵声长笑。这笑声尖锐刺耳犹似夜枭嘶鸣,教人听来极不顺耳。“纵然你设下陷阱,老夫亦无所畏惧!”说罢,便大步随慕容复往山下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少室山下的一处密林,萧远山四下打量了一番,刚要开口询问,却见走在他身前的慕容复忽然打了声唿哨,运起轻功往他身侧的一株大树上跃去。 萧远山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忙纵身向前一掌向慕容复的背后拍去。他这一掌只在生死之间,便犹如猛虎下山又好似飞鹰逐兔,全不留半分余地。眼见慕容复即将毙命于萧远山的掌下,萧远山的身后却猛然传来一串如爆竹般的脆响。萧远山只觉右肩窜起一阵灼烧般的剧痛,整个人登时再难保持平衡,自半空中跌了下去。 不一会,十名黑衣人自树林之中同时疾行而出。他们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杆长约半尺的长枪,此时那一杆杆没有枪刃却尤在冒着硝石气的枪口都沉默地指着萧远山。 慕容复这才自树上跃下,他方才虽说逃得性命却被萧远山伤了心脉,跃下时步伐不由踉跄,面色也微微泛白。 见到慕容复出现,萧远山终是忍不住失声叫道:“这是什么暗器?”萧远山方才受那“暗器”一击,肩头立时出现了一个血洞。此时此刻,他鲜血直流,再无反抗之能。 “这并非暗器,而是隧发枪!”自元丰五年至元祐七年,历时十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改进炼钢技艺、提炼火药,以慕容复的全部身家全力推动科技进步,终于研制成功!只见慕容复随手接过属下手中一杆已装好子弹的隧发枪,顶住了萧远山的额头。“萧前辈,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能够成为死在这新时代的第一人,亦是无上荣光!”说着,他缓缓地将手指移到了扳机处。 此时此刻,草木无言、万籁俱静。天边的乌云忽然被一阵微风吹开,一轮明月自那犹如墨黑暗潮般无垠的天际中奋力挣扎而出,喘息着悄悄洒下一缕微光。借着这一缕微光,慕容复终于将属于萧远山的那张脸孔彻底看清,的确长得非常像乔峰!看着他,就好似看到了三十年后的乔峰。不知为何,慕容复原本坚如铁石的心忽而微微一颤,那屡次受伤的心脉便在这一刻悸痛起来。我真的要杀了他吗?慕容复不禁扪心自问,我真的要亲手杀了大哥的亲生父亲吗?日后,我真能坦然面对大哥而问心无愧么? 慕容复稍有愣神,一道无声的掌力便向他背后袭来。这道无声掌力汹涌澎湃,取慕容复性命也只在呼吸之间。慕容复即刻转身,扣响扳机。 “砰!” 一声之后,是接连响起的九声枪响。然而在慕容复的眼前却并无半个人影。众人正觉诧异,一名黑巾蒙面的黑衣僧便如鬼魅般在人前一闪而过,再出一掌劈向慕容复。 此时再给隧发枪装子弹已经太晚,慕容复当下抛下火枪再使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飞龙在天”与那黑衣僧硬碰硬地对了一掌。 两人一掌相接,犹如旱天打了个惊雷,二人身侧的数株参天大树俱被掌风拦腰扫断。慕容复受伤在先,勉强接下这一掌登时连退数步,捂着心口微微呛咳。 慕容复有此功力,显然也令那黑衣僧大为意外,当下侧着脸轻轻“咦”了一声方缓缓言道:“年轻人,你既有这等本领,又为何暗箭伤人?” 慕容复神色微冷,森然道:“阁下与这位前辈素不相识,依我看,你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那黑衣僧闻言不禁嘿然道:“老夫虽与这位兄弟素不相识,可却也交过两回手,十分佩服他的本事。” 慕容复勃然变色,一声高喝:“杀了他!”身后的枪声再度响起,而他本人却是一掌向刚刚挣扎着起身的萧远山拍去。此时出手,再无半分迟疑。 萧远山原就受了重伤血流如注,眼见慕容复这一掌来势汹汹他如何敢接,忙运起轻功向左侧扑倒。萧远山这一下闪地狼狈,几乎是将这辈子的习武脸面都丢尽了。然而见慕容复又一掌袭来,他却仍不敢接招,只管一路躲闪奔逃。 与此同时,那黑衣僧方才冷眼旁观早摸清了这隧发枪的门道,眼见一排子弹向他射来,即刻运起轻功凌空一跃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一排火枪手的身后。只见他随意扫上两掌,那十名火枪手便好似被重锤击中,一个个口喷鲜血跌了出去。接着,他再出一掌狠狠地向慕容复背后打去。 慕容复背后听得声响,忙回掌一挡。哪知这黑衣僧的心性武功与那萧远山截然不同,萧远山一掌打不死慕容复便会再兢兢业业地出第二、第三掌,直至打死慕容复为止。而这黑衣僧方才以一道无声掌力摸清了慕容复的功底,此时再出第二掌,看着声势万钧,但掌力却与方才全然不同。 慕容复一掌击出,竟被那黑衣僧以巧劲内力黏住,那黑衣僧的一身深厚内力便自慕容复的掌心直击丹田,竟是要化去慕容复的内功。慕容复只觉丹田一阵炙热,内力突然失去控制,便如洪水决堤冲向四肢百骸各处要穴。这种散功之痛便好似千刀万剐又犹如万虫咬啮,直教人痛不欲生。慕容复自知生死一瞬不可迟疑,立刻狠狠咬牙举起右手一掌打中自己胸前的膻中穴。这膻中穴乃是人体要穴,慕容复这一掌下去不但亲手毁了自己的三成功力,连命也少了半条。然而壮士断腕保全大局,无论如何,慕容复终于脱离那黑衣僧的控制,整个人如烂泥般软软瘫倒在地。 那黑衣僧见慕容复脱身亦是大吃一惊,他这门阴损的功夫不知坏了多少好汉的武功前程。能如慕容复这般自损八百以求脱身的,万中无一。“斩钉截铁、当断则断,果然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那黑衣僧缓缓道,一步步走向俯着身不断呕血的慕容复,慢慢地提起了手掌。“可惜啊……委实留不得你!”那黑衣僧虽说方才躲过了隧发枪,可心里也明白若是再有更多的隧发枪,今日生死难料。唯有除了眼前之人、毁了隧发枪,才算挖了心腹之患! 慕容复面色苍白汗出如浆,只见他蹙着眉又呕出大口鲜血,艰难地侧目看了那黑衣僧一眼,轻声道:“爹,我是复官……”一语说罢,便再无声息。 慕容博霍然一怔,忙回头望去,这树林之中又哪里还有萧远山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被人揍地叫“爸爸”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慕容:你想试试么? 第99章 端阳惊变 元祐七年四月,曼陀山庄的山茶花皆已盛极楚放,植株形姿优美、花形艳丽缤纷,严严实实地掩映着整座曼陀山庄,犹似人间仙境一般。而就在这曼陀山庄的花厅之中,又有一对同样娇美如花的母女俩相对而坐。着一身鹅黄绸衫的中年美妇便是这曼陀山庄的女主人李青萝,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位着一身藕色纱衫的少女便正是她的独生爱女王语嫣。 这对母女之间不知是生出了何事来,李青萝此时面色阴沉瞧着极有威仪,可坐在她下首的王语嫣却始终不为所动,眸光流转笑意盈盈,极是沉得住气。过了半晌,李青萝忽而满腹怨气地叹息。 “罢了罢了,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有了相公忘了娘。我还能有什么话说?” 王语嫣的面上笑意不变,只柔声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女儿这次出行原是为了王家自家的买卖。”王语嫣自十四岁起便在慕容复的教导下接触挂在王家名下的各类买卖,她向来聪慧学得又快又好,如今不过十八岁便已将慕容复手上在大宋境内除钱庄之外的所有买卖都接了过来。 只因这些年慕容复在商场的实力愈发壮大,李青萝的日子也水涨船高愈发富贵。然而,她却并不领情,听到王语嫣这么说也只不屑地撇撇嘴,冷声道:“什么王家的买卖?借个名头罢了,说到底终究是慕容氏的买卖!” 李青萝有此一言,王语嫣的眼底瞬间一冷。隔了片刻,她又满不在乎地笑道:“母亲既然诸多怨气,女儿能有什么话说?不若这就辞了这差事、退了这门亲,女儿陪着母亲在曼陀山庄颐养天年。” 李青萝立时一窒,她自己便是经历过苦痛的人,哪里不知女人要多多增长见闻才能不易被男人骗,又哪里不懂苏迨实在是个好女婿再无可挑剔?只是她这更年期极长,对着难得一见的女儿也要撒撒娇罢了。此时见女儿行事干脆利落,全不吃她这一套,李青萝的心头愈发气闷,登时落泪道:“你学谁不行,偏学你表哥一般狠心,哪里还是我王家的女儿?” 王语嫣叹了口气,取出绢帕为李青萝拭泪。“母亲,表哥少年失祜孤苦无依,我们便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自从表哥科举为官,地方官员与耆老乡绅也对咱们王家愈发恭敬。母亲令女儿与表哥生分,岂不是要大伙都指着咱们王家骂白眼狼么?” 李青萝来历不凡,自幼锦衣玉食对富贵并不放在眼里。但想起这些年来地方官员与耆老乡绅待她的恭敬客气,她心中却仍难掩得意,此时再发话语气却是松动了许多。“你执掌买卖虽说风光,可也终究是说了人家的人了。叔寄快要赴取解试了,你不去陪着他,总在外面抛头露面怎么行呢?” 李青萝这般所言,王语嫣尚未曾答话,侍立在一旁的小茗便已忍不住暗自腹诽:若非太太您死活要小姐回来陪您,小姐这时本就在杭州陪着未来姑爷呢! 王语嫣却并无怨责之色,仍是好脾气地笑道:“些许小事罢了,待女儿办完事再回来陪伴母亲。” 王语嫣不听老人言,李青萝身为母亲,有些话却不能不提醒。“嫣儿,慕容家的事,你不懂!母亲这些年冷眼旁观,你表哥连双亲的忌日都不回来,他的心也太狠了……” “是是是!”王语嫣再不耐烦,起身笑道。“表哥如今正到处拜菩萨,女儿定去信给他让在佛前好生忏悔!女儿告退!”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吩咐小茗道。“去燕子坞一趟,让阿朱跟我一起走。” “是!”小茗急忙福了一福,跟着王语嫣走了出去。 王语嫣不愧是慕容复一手调教出来,极有慕容复雷厉风行的风范。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打点好行装准备好船只,只等阿朱到了便可出发。而就在等候期间,李青萝身边的严妈妈又推搡着一名少年公子走了过来。 只见那少年穿着一身青衫,样貌很是俊秀不凡。见到王语嫣,那少年即刻双眼一亮快步上前躬身一礼:“小子段誉,见过王姑娘!”原来此人正是原著主角之一,段誉。 王语嫣微微侧身,不敢受他全礼,只是轻声回道:“段公子,我母亲不喜外人,你再留在曼陀山庄未免多有不便。不如随我一同离开再做打算,曼陀山庄失礼之处还请海涵。”说着,便也微微欠身致歉。 “王姑娘,不敢当!不敢当!”段誉见状慌忙摇手,想上前搀扶又觉太过亵渎,便又对着王语嫣深深拜了两拜。 古时礼仪规矩极严,这般大礼本是拜见长辈才行的,想不到段誉心急之下却是将王语嫣当长辈给拜了。王语嫣见他浑身呆气,不禁噗嗤一笑。王语嫣本就美貌,此时嫣然一笑便好似云破天开、春风拂面,段誉不由痴了。 段誉正呆滞不语,一个清亮的笑声却在此时传了过来。“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快把口水擦擦吧!” 段誉闻言猛然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却见阿朱带着阿紫一块到了。只见阿朱疾步上前向王语嫣福了一福,低声问道:“王姑娘,可是公子爷有何吩咐?” 王语嫣含笑摇头。“并非表哥的吩咐,而是语嫣要去顺风镖局盘账。阿朱姐姐,你可乐意奉陪呀?” 阿朱闻言面上立时飞红,半晌方低声道:“表小姐跟公子爷久了,也学坏了!” 阿紫却不在意王语嫣,只瞥了段誉一眼拍手笑道:“傻小子,王姑娘早定亲了,你就别发梦了!” 段誉原就被阿紫方才的两句话说地面红耳赤,此时听闻阿紫说王语嫣已经定亲登时急了,忙问:“是跟王姑娘的表哥定亲了么?” “你这么关心作甚?是不是打什么坏主意啊?这般轻浮,小心被抓去浸猪笼!”阿紫却是一脸促狭。 立在一旁的王语嫣听了不由微微皱眉,轻轻地瞥了阿紫一眼。 阿紫对王语嫣的举动一无所觉,阿朱却从王语嫣的眼神中品出了与慕容复一般无二的冷意。她急忙扯了阿紫一把,屈膝道:“表小姐,我会管住阿紫。”阿朱陪着阿紫回燕子坞已将近一年。这一年来,阿紫在邓大嫂的手下着实水深火热,阿朱看了也不免略有不忍。 王语嫣扫了一眼缩着脑袋不再说话的阿紫,终是幽幽一叹:“罢了。” 杭州与苏州相距不远,王语嫣等一行人一路缓行,不过半个月便抵达了丐帮位于杭州的总舵。这些年丐帮的顺风镖局气势如虹,连带着丐帮的日子也愈发富贵,如今丐帮总舵的宅邸正买在杭州南边的黄金地段。原本每年二月二是王家的航运会社与丐帮的顺风镖局盘账、丐帮给弟子分红的大日子,只是今年适逢马夫人新丧,马副帮主无心帮务,这才使这全帮弟子一心企盼的大日子推到了端阳。 眼见在丐帮总舵出入的人员大都身穿罗着锦,段誉不由奇道:“想不到丐帮的日子这般富贵!奇哉!怪哉!”这段誉本该在离开曼陀山庄之后与王语嫣分道扬镳。只是有王语嫣在,他又如何舍得走,便腆着脸跟来了。 王语嫣与段誉相处了几日也对他的脾气有了几分了解,深知他虽饱读诗书可行事为人实有几分呆气。此时听他说“奇怪”,便好声好气地提醒道:“段公子,你不知江湖深浅,一会多看少问,免得无端得罪人。” 段誉虽说比王语嫣大了两岁,但与王语嫣相处的这些时日已对她的沉稳干练十分信服。此时听王语嫣一言提醒,他即刻转身向王语嫣揖了一揖,朗声道:“多谢王姑娘指点。” 两人方对答了两句,不一会收到消息的丐帮帮主乔峰便亲自迎了出来。 王语嫣见到乔峰即刻上前拱手笑道:“乔东主,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乔峰哑然失笑,只摇头道:“顽皮!” 王语嫣这才扬眉而笑,屈膝福了福,轻声道:“语嫣见过乔大哥。”陪在王语嫣身侧的阿朱、小茗也同时福了福,唯有阿紫神色冷淡地将脸转了过去。 阿紫向来难相处,乔峰与王语嫣二人默契地无视了过去。只见王语嫣指着段誉为乔峰引荐。“乔大哥,这位段公子乃大理人士,一向仰慕丐帮威名,特来拜见!” 王语嫣话音方落,段誉便整整衣衫上前向乔峰揖道:“在下段誉,见过乔帮主!” 乔峰与段誉素不相识不愿受他全礼,见他下拜便急忙伸手去托。此举原是轻而易举,哪知段誉习得北冥神功内力十分了得,两人相持了一阵,乔峰方将段誉扶起。乔峰见段誉气度非凡内力惊人,当下极为激赏,不由笑道:“段公子,好功夫!” 段誉连称不敢又与乔峰寒暄了几句,这才在乔峰的陪同下随王语嫣一同进入了总舵。 两日后,正是端阳佳节。丐帮在总舵大堂上摆开阵势,共有七八十名老成稳重账房先生围坐一堂核算账目。只见大堂中央立着一名丐帮弟子,高声报出一组组数据。但凡他话音一落,那七八十把算盘便齐声作响,犹如雨打芭蕉又好似江潮翻叠。 段誉不识经济之道,冷眼看了一阵便觉十分无聊,下意识地向他身侧的王语嫣望去。哪知王语嫣此时竟也凝神倾听,偶尔唇齿微动,显然是在心算账目。段誉对王语嫣最初的印象来源,乃是无量山洞里的那尊玉像。由无崖子亲手雕琢的白玉雕像纯白无暇姿态绝美,便是仙女下凡亦不过如此。段誉被那玉像所迷,见了与玉像相似的王语嫣便当他是自己的“神仙姐姐”。此时见她沉迷的神情,段誉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失落,忍不住小声叹道:“不意王姑娘也对这等俗务这般在意……” 如今的王语嫣深受慕容复影响,早不是原著中的那位木头美人。听了段誉这等痴话,她也并不动怒,只微微笑道:“段公子出身高贵,自然不必在意这等身外之物。我王家一介平民,吃穿用度全指着这买卖,岂能不经心?” 段誉与王语嫣相识以来,深知王语嫣衣着锦绣挥金如土,哪里有她说的那般艰难?他不禁又劝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王姑娘,圣人之言不可不听啊!” 王语嫣依旧无动于衷,轻声答道:“丐帮有十万帮众,为我王家做事领我王家薪俸的亦不下数万之众。颜回三十六岁就把自己饿死了,段公子也想这十数万人在三十六岁饿死么?” 王语嫣此言一出,段誉即刻答不上话来。许久,他才挂着满额的冷汗结结巴巴地道:“我……我,王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回,不等王语嫣再行答话,堂上报账的丐帮弟子便已率先扬声道:“元祐六年,丐帮顺风镖局盈利总额三十六万二千八百贯,比去年增长十一万贯!扣除今年的运营资金,每个分舵可分得红利五万贯,比去年增加二万贯!” 他话音一落,即刻满场轰然,堂上众多紧张地等候着最终核账结果的一众丐帮弟子同时鼓掌欢呼,又感激地大喊:“乔帮主!乔帮主!”乔峰在丐帮之深受爱戴,可见一斑。 王语嫣方才为段誉打断,便扭头向坐在她身后的会计主管望了一眼。见那会计主管微微点头示意账目无错,王语嫣这才微笑着跟着鼓起掌来。 待热闹过去一阵,乔峰身边的蒋长运这才走了出来,扬声道:“众位兄弟且静一静!今日大会,分红才是正事!现在,请各分舵舵主出来领取红利!”他话音一落,便有又不少丐帮弟子搬出了二三十只大木箱,整齐地摆在大堂内。木箱的盖子一推开,只见那金条银锭铜钱码地整整齐齐,散发着眩目的光芒。 以往丐帮分红,皆是各分舵舵主凭帮中文书去那“汇通钱庄”自行领取,今年有此桥段,大伙皆暗暗诧异。但金银的魅力着实令人难以抗拒,丐帮众弟子见了这等景致,竟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便又放声惊呼。那欢呼声是这般的响亮,几乎要将房顶都掀翻了去。 饶是段誉生来高贵,此时见了这等场面亦不禁血脉贲张。唯有王语嫣见状,忍不住凑到阿朱的耳边低声道:“乔大哥向来沉稳,这定然又是表哥的主意!”王语嫣此行除了查账,便是与顺风镖局商量将买卖做到夏国与辽国去。然而夏辽两国终究是大宋的敌手,丐帮能否答应,王语嫣也并无把握。可此时见了慕容复的这等手段,她知道,所谓财帛动人心,此事必然能成! 阿朱与王语嫣英雄所见略同,当下噗嗤一笑,忍住了没有答话。 不一会,丐帮各分舵舵主便排众而出,一个个笑意盈盈等着领钱。哪知恰在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乔帮主,少林玄难、玄寂叨扰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面色阴沉的少林玄难、玄寂两位大师携三名少林僧人大步走了进来。而与他同行的,则是长年隐居郑州久未露面的丐帮徐长老!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脚倒麻袋!脚倒麻袋…… 导演:卧槽!重伤患,没台词!躺下! 第100章 身世疑云(上) 这位徐长老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问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今日见他亲至,丐帮上下人人惊诧不已,乔峰也急忙携帮中兄弟上前向他请安问好。 哪知徐长老见目光一扫堂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成箱金银,那原就沉凝的面色更显黑沉,只冷声道:“乔帮主,少林派玄难、玄寂两位禅师寻你有要事,咱们的家务事还是待会再说罢!” 少林玄难、玄寂两位禅师千里迢迢来寻乔峰,自然是为玄苦的死讨个说法。听闻徐长老所言,玄寂即刻挺挺胸膛上前一步。哪知还不等他开口质问,僧袍又被玄难轻轻扯住。只见玄难抢上一步,向徐长老言道:“客随主便,徐长老还是先解决了丐帮的家务事,少林再来寻乔帮主说话。” 原来少林方丈玄慈的逻辑与那萧远山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听了青松指证乔峰杀人的话后,他便一心认定必然是乔峰凶性发作来少林报仇了。玄慈自知乔峰身为丐帮帮主,少林要寻他报仇也并非易事,这便亲笔手书一封书信令玄难、玄寂两位师弟去郑州去见在丐帮地位超然的徐长老,说明乔峰的身世真相。丐帮帮主居然是个契丹人,徐长老本不敢置信。可待他召来曾与汪剑通感情亲厚的马大元,马大元又拿出汪剑通留给他的遗书,徐长老也就不得不信了。 玄寂不理江湖事,玄难处事却是十分老辣,更深知方丈师兄要他们先寻徐长老的深意。以徐长老的江湖地位,若能由他率先发难除了乔峰的帮主身份,少林再来寻乔峰报仇便可避免少林与丐帮的争斗。玄寂虽不懂玄难此举深意,但对师兄却向来尊重。他听玄难有此一言,便也不再发话跟着玄难一同退下了。 徐长老向玄难与玄寂二人拱拱手算是谢过了他们的好意,这才转脸向乔峰道:“乔帮主,老朽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时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今日不远千里而来,乃因此事事关丐帮名声前程,有些话我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乔帮主,你可愿听?” 乔峰赶忙躬身一礼,沉声道:“请徐长老指教!” 徐长老缓缓环视了堂上的群丐一眼,朗声道:“咱们丐帮究竟于何年兴起已不可考,传到乔帮主乃是第一十八代帮主。虽说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好大的名头好大的威风,可丐帮、丐帮,能入丐帮的自然都是贫无立锥的下苦人。咱们这些人加入丐帮,并非为了仗势欺人,而是在这世道结帮自保求条活路。乔帮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乔峰点头答道:“徐长老这话实在。”前朝如何,乔峰不得而知。可在这大宋朝中,失去田地和家园的流民若不投身丐帮或卖身为奴,便唯有被刺面后编入行伍这一个下场。一旦卖身为奴子孙后代皆不得翻身,但凡稍有志气的流民都不愿走这条路。然而与投身行伍相比,为奴为婢却又比武人高贵些。只因宋时向来重文轻武,将士们操练杀敌非但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朝廷为防他们私逃还要给他们刺面严重侮辱他们的人格。待遇如此之差,也难怪天下百姓谁也不愿当兵吃粮。与前两者相比,加入丐帮虽说名声不好可毕竟逍遥自在,是以向来是流民们的首选。 徐长老的这番话不知触动了堂上多少丐帮弟子的惨痛往事,气氛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徐长老叹了口气,又道:“自从乔帮主上任,咱们丐帮人才济济在武林中威势日盛,后来又设了这‘顺风镖局’帮中用度日渐宽裕,老朽瞧在眼里不知有多高兴。只是这些年过去,老朽眼看着‘顺风镖局’日益壮大,却是愈发觉出不对来。咱们丐帮虽说有净衣、污衣两派,可以往但凡丐帮弟子哪怕他家财万贯平日里也仍服鹑衣以示不敢忘本。然自打这‘顺风镖局’开张,每年分红节节高升,仍愿穿鹑衣的丐帮子弟还有多少?咱们丐帮向来以忠义著称,如今却满身铜臭张口闭口不是分成便是买卖。虽说仍旧人才济济,可帮中弟子愿意潜心习武的还有多少?会捕蛇布阵的还有多少?甚至,还能按时来参加各分舵大会的还有多少?乔帮主,咱们这丐帮究竟还是不是以前的丐帮?” 徐长老话音方落,堂上不少丐帮长老便已陷入沉思。自从“顺风镖局”开张,丐帮的日子愈发富贵,不少帮中弟子若非仍拿着绿竹棒还真认不出他是丐帮中人来。既是丐帮,帮中自然多是乞丐。然如今的局面却是不少弟子打破了头要去“顺风镖局”做活,拿到了薪水便忙不迭地修房子讨老婆,与其说他们是丐帮弟子不如说是“顺风镖局”的雇工。可与此同时,有弟子愿意在“顺风镖局”做活谋生,也就有弟子“乞丐三年,皇帝不做”。于是乎,做活的鄙视乞讨的懒惰,乞讨的指责做活的忘本,若非乔峰年年都将分红拿出一部分给乞讨的维持生计,怕是丐帮早已分裂。 丐帮长老们想到帮中的隐患矛盾便忍不住忧心忡忡,乔峰却实在是与慕容复混了太久,几乎全盘接受了他的理念,当下笑道:“徐长老,人生在世凭自己的双手谋生吃饭,难道不应该么?” 乔峰这一问简直是一击毙命,徐长老怔愣许久也不能答乔峰“做人就该乞讨为生,不该凭劳动养活全家。”隔了半晌,他恨恨地杵着手中的绿竹棒咬牙道:“咱们是丐帮!不能忘本!” 乔峰摇摇头,答道:“徐长老也说了若非活不下去,谁也不愿无故入我丐帮。沿街乞讨很有脸面么?捕蛇打狗没有危险么?咱们丐帮弟子虽说失了田地无以谋生,可这原是时运不济无可奈何并非自甘堕落。眼下既有机会令帮中弟子重新过上好日子,又为何为了‘本分’二字强逼他们继续受人白眼吃人剩饭呢?” “乔帮主可曾想过,若是帮中弟子人人有恒产有活做,那便不是乞丐。既然不是乞丐,又哪来的丐帮?”徐长老哀叹道。 乔峰当下笑道:“倘若真有那一日,那便是太平盛世天下大同。徐长老,我们该高兴才是啊!” 徐长老见乔峰固执己见冥顽不灵,终是面色一沉,冷冷道:“乔帮主,你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铁了心要挖我丐帮根基、断我丐帮生路啊!” 徐长老此言一出,乔峰立时一怔,心中怫然生起一股不悦来。他自问所作所为全为丐帮着想,自从成立“顺风镖局”,丐帮弟子人人生计好转扬眉吐气。徐长老这般抱残守缺吹毛求疵,未免浅见。然而乔峰亦知徐长老地位超然人老固执,不可与其硬碰硬,即刻赔笑道:“徐长老,丐帮生计好转、帮中弟子亦仍存忠义之心,丐帮日后只会越来越好,又怎会断了前程呢?” “忠义?”徐长老满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丐帮向来忠于汉人江山,老朽却听闻‘顺风镖局’要将那买卖做到大辽与西夏去。里通外国,乔帮主,这也是忠义么?” 徐长老这一个个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纵使乔峰再好性也不免有气,只缓缓道:“徐长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老朽只怕是挂羊头卖狗肉!”徐长老却仍旧不依不饶。“乔帮主,我看这‘顺风镖局’实在是毁我丐帮的祸害,还是赶紧关门大吉罢!” “徐长老有所不知,这‘顺风镖局’除了为商户托运货物还为那西军将士押送粮草筹建防线出力,不能关!”乔峰断然道。“徐长老,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开设‘顺风镖局’并非毁我丐帮前程,反而关了‘顺风镖局’才会令丐帮人心离散!” 徐长老充耳不闻,只强硬道:“如此说来,乔帮主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关了‘顺风镖局’,将买卖做去大辽和西夏更是势在必行了?” 事关慕容复的救时大局,乔峰自然毫不含糊,斩钉截铁地道:“不错!” “好好好!”徐长老连叹三声,放声道。“徐某虽老迈无用却不能不管丐帮前程,乔峰,你如此倒行逆施,如何还能当我丐帮帮主?” 徐长老说罢即刻满堂哗然,丐帮上下大都一头雾水,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明明是探讨‘顺风镖局’将来的命运,最终却走到了决定乔峰帮主之位的地步。群丐正不知所措,大义分舵舵主蒋长运已然大声道:“徐长老,大伙敬你是江湖前辈才事事客气。可你别忘了如今乔帮主才是我丐帮之主,他既从无过犯,帮主之位便稳如泰山。别说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辈,便是前代的历任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 乔峰在丐帮深孚众望,蒋长运此言一出,堂上群丐即刻大声叫好。 蒋长运唱过了白脸,丐帮四长老之一的吴长风又跳出来唱了个红脸。“徐长老,大伙皆知你忠心丐帮,担忧这财帛动人心坏了丐帮风气。徐长老一片苦心,乔帮主自然明白。不若等这次丐帮大会之后,令执法长老巡视各分舵整肃风气惩处不肖,徐长老以为如何?” 徐长老却并不感激吴长风给他搭的台阶,反而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森然道:“整肃风气容易,要丐帮不忘本却难!更何况,里通外国又当如何处置?” 徐长老这般无中生有,吴长风也没话说了,当即拉下脸来沉声道:“徐长老,无凭无据你这般诋毁乔帮主却是犯了帮规!” 吴长风话音一落,堂上又是一阵轰然。 徐长老一连被嘲讽两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由凝望着乔峰道:“乔峰,你想眼看着丐帮因你而分裂么?” “徐长老这话,小女子却不敢苟同。”这一回,不等乔峰发话,一个清脆的女音便响了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个穿淡红罗衫的少女,正是阿朱。“小女子冷眼旁观,徐长老未到之前,丐帮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徐长老一到,喊打喊杀又要换帮主。不知依徐长老之见,乔大侠不配为丐帮帮主,又有谁堪当其位?徐长老你么?” 阿朱这两句那是明明白白地暗示徐长老人老心不老,故意闹事奢望丐帮帮主之位。徐长老闻之已是不悦,正要开口呵斥,阿朱身边的阿紫也跟着取笑道:“老家伙若有这能耐当帮主,缘何今日还只是个长老?老家伙,你口口声声说那‘顺风镖局’坏了丐帮风气,又哪里知道世人但凡有条活路走谁愿如你这般贱,就爱腆着笑脸吃人剩饭啊?” 阿紫这两句话委实难听,只见徐长老身形一闪掠至阿紫的身前,扬起胳膊向阿紫的脸上扇去。徐长老虽说年纪老迈,一身武功却没有放下,大伙见他这一掌来势汹汹,只当那娇滴滴的阿紫姑娘今日必将少几颗牙齿肿半边脸孔。 哪知众人耳边只听得“啪”地一声,徐长老这一巴掌竟是打在了不知何时挡在阿紫身前的乔峰身上。乔峰内功深厚胳膊上挨得一掌只当是被蚊子叮,他不动声色地向徐长老抱拳赔罪道:“徐长老,阿紫姑娘年幼无知,还请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阿紫虽说语出刻薄,可也毕竟是为乔峰说话。又加上她是王语嫣带来的,便是瞧在王语嫣的面上,乔峰也要护她周全。然而乔峰却并不知晓,阿紫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在燕子坞被邓大嫂管头管脚深觉苦楚,可却连同胞姐姐阿朱也不敢为她说话。如今见乔峰挺身而出维护她,这情根便已悄悄种下了。 而徐长老见乔峰出面维护阿紫,脸色更是黑沉,只咬着牙不肯搭话。 乔峰却恍若未觉,认真地道:“徐长老方才的忧虑,晚辈都听明白了。丐帮原有净衣、污衣两派,虽名为丐帮,帮中弟子也有买卖、做活为生的,并非全是沿街乞讨。徐长老虽为污衣派,但想来能容得下净衣派,自然也容得下顺风镖局。我帮素以忠义著称,与那大辽、西夏明来暗往不知打过多少回交道,徐长老也从未以为那是里通外国。今日之事,晚辈思来想去这缘由怕是仍在晚辈身上。敢问徐长老,晚辈行事究竟有何不妥之处,令徐长老日夜忧心不信晚辈统领丐帮之能?” 乔峰把话说地这样明白,徐长老不由阵阵变色,良久才黯然叹道:“若非老朽早知真相,怕也要给你这大忠实奸的话给骗了!” 徐长老这般所言,乔峰的眉头登时一沉。他自问虽与徐长老并无旧情,可也从无旧怨,实想不明白为何徐长老突然这般针对他。 乔峰正不知所措,始终保持沉默的丐帮副帮主马大元忽然踏上一步沉声道:“设顺风镖局、假借与大辽、西夏买卖打探消息,这两桩事换了任何一任帮主却做我们都不会认定他是要害了丐帮。可唯有你、唯有你……” 乔峰蹙着眉心望向马大元,只见马大元神色数变最终横下心大声道:“乔峰,你既已知晓身世又杀了授业恩师,此时再做伪装岂不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马大元:乔峰,你既已知晓身世又杀了授业恩师,此时再做伪装岂不可笑? 慕容复:擦!早知道就该让你老婆给你戴绿头巾,再跟奸夫一块弄死你! 导演:慕!容!公!子! 第101章 身世疑云(中) 马大元此言好似石破天惊,只见乔峰勃然变色,即刻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我恩师?……玄苦大师?玄苦大师圆寂了?”乔峰幼年师从玄苦,对玄苦禅师颇有几分孺慕之情,此刻骤知噩耗心中巨恸,一双虎目竟微微泛红。 然而玄难、玄寂早已认定乔峰是杀人凶手,见他动情也只当他惺惺作态,心中更添三分愤恨。不等乔峰品出马大元这简单一句中的数重深意,玄寂便忍也忍不住地上前呵斥道:“乔峰,你谋害恩师丧心病狂,竟然还在做戏?” 乔峰伤心玄苦之死正是五内俱焚,良久方道:“玄苦禅师是我授业恩师,与我有莫大的恩德,我怎会害他?玄寂禅师,此事定有误会!” “什么误会?你潜入少林杀害恩师,此事是我玄苦师兄的弟子青松亲眼所见!出家人不打诳语,青松与你更是无冤无仇,难道还会冤枉你不曾?”玄难亦道。 少林和尚的人品在江湖上也算得有口皆碑,如今听闻少林两位玄字辈的高僧指证乔峰杀人,堂上不由一阵大哗。 却是乔峰执掌丐帮已久,历经风雨,行事向来沉稳。他心知自己骤然蒙冤,必得沉心静气才能扭转局面,当下闭上双目长吁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痛之情,沉声言道:“原来少林派两位禅师今日光降丐帮,却是来寻在下兴师问罪的。少林派既然指证在下杀人,敢问玄苦禅师是何时遇害?” “正是今年三月十五。”玄寂回道。 这一回不等乔峰答话,乔峰身后的四大长老之一的宋长老便已迫不及待地言道:“两位禅师有所不知,今年三月间乔帮主正携本帮弟子远赴边关与那‘西夏一品堂’会晤,宋某不才亦一同随行。乔帮主绝然不会在三月间前往少林,杀害他的恩师。” “不错!”蒋长运也大声嚷道,“两位禅师德高望重、见识广博,想必也该听说过这世上有一门技艺名为易容术。” 玄寂却正色道:“蒋舵主既然知晓易容术的能耐,又如何能确定与你们同往边关的乔峰正是他本人?” 蒋长运闻之一怔,半晌方怒道:“你们少林派一个小沙弥的话能作准,怎么我们丐帮那许多弟子的话反而不能作准?这究竟是你们少林派瞧不起我们丐帮,还是故意在这胡搅蛮缠?” 将事件扩大为两个门派之间的争斗是少林派最不愿看到的情况。玄难赶忙上前言道:“并非少林不信丐帮,只是这武林之中如乔檀越这般武功高超的又有几人呢?” 少林派这般赏识乔峰,乔峰本该深感荣幸,可这个时候他却只能哭笑不得。“说来说去,少林派便是认定了在下为杀人真凶。只是玄苦禅师与在下有恩无仇,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杀他?” “只因你是胡虏野种,是契丹人!”马大元厉声道。 “你胡说什么?”乔峰立时愕然,紧接着心头又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来。他自幼接受汉家的忠义之道,视契丹胡虏为生死大敌。此时听闻马大元指证他是契丹人,直好比马大元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野种贱种,如何能忍?大伙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原本立在乔峰数步之外的马大元此时已被乔峰拎在手中高高举起。“乔某的父母双亲犹在,马大元你这般羞辱乔某,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马大元虽也身负武功,可此时落在乔峰手中直如毫无自保之能的婴儿一般。只见他的面色因窒息而微微涨红,眼底却喷出愤恨的烈焰来。“乔峰,你要杀便杀,我马大元若求饶半句便不算好汉!” 乔峰自然不能杀了他落人口实,勉力平了平心气将其放下道:“马副帮主,乔某自问虽与你交情不深却也并无恩怨。究竟何时得罪了你,你竟这般编排乔某?” 马大元闻言不由呵呵长笑,恨声道:“咱们丐帮的帮主是契丹人,这件事很有脸面么?此事传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我又不是得了失心疯,为何要拿这种事来编排你?乔峰,你为何不肯听徐长老之言自行卸下帮主之位?为何?!” “狗屁!全是狗屁!”不等乔峰发话,一向对乔峰忠心耿耿的蒋长运已忍不住大声喝骂。“说什么顺风镖局坏了丐帮风气是屁话,里通外国是屁话!乔帮主大仁大义,说他谋害恩师、是契丹人,更是屁话中的屁话!你们就凭这些全无佐证的无稽之言,竟敢煽动人心意图背叛帮主?马大元,我看是你生了贰心!” 马大元如何受得这种诬陷,当下自怀中抽出一封书信朗声道:“汪帮主亲笔书信,是不是证据?还有少林玄慈方丈的亲笔书信,又是不是证据?” 乔峰正是六神无主,见马大元拿出证据,即刻上前将其夺了下来。马大元见堂上人多势众,却也不怕乔峰毁灭证据,任由他拆阅了书信。 马大元拿出来的自然是汪剑通生前交给马大元制约乔峰的杀手锏。这封被火漆密封的书信中有两张信纸,一张是少林玄慈方丈写给汪剑通的书信,信中言道乔峰乃契丹胡虏其父母皆死于玄慈与汪剑通之手,劝汪剑通不要传他丐帮帮主之位。而另一张则是汪剑通的手书,信中言道若乔峰有助契丹而背大宋之事,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击杀。乔峰认得汪剑通的字迹,那手书上的字迹与汪剑通的字迹原是一般无二,而书信落款的时间却正是乔峰接任丐帮帮主的当日!乔峰回想起他与汪剑通之间的师徒情分,想到他竟在自己接任帮主当天写下这封手书,心中只觉五味陈杂窒闷不已。 只听马大元高声言道:“乔帮主的身世,我早已知晓。只是这些年看在丐帮在乔帮主的治下蒸蒸日上,我只当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打定主意要将此事烂在心里!哪知这胡虏野种终究是胡虏野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终要露出他的本性来!这些年顺风镖局愈发势大,丐帮弟子只知金银不知忠义!将买卖做去辽国和西夏,名为打探消息,实际上究竟要做什么……嘿嘿!这件事只怕唯有乔峰自己心里明白!” 堂上多名长老想起马大元这大半年来始终反对将顺风镖局的买卖扩张至辽国与西夏,也不禁在心底暗暗点头,对他的话又信了几分。 “乔峰,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直说了。我虽对你有所怀疑,只是没有实证也不能胡乱冤枉于你。直至少林玄苦禅师的死讯传至郑州,徐长老寻我问明情况,我才知道再不能姑息!”马大元说完这些,便一脸正气地退回到了徐长老的身边。 丐帮有此变故,群丐皆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这堂上竟是死一般地寂静。乔峰在丐帮威望甚高,大伙谁也不信他会是个恶人。只是少林方丈、徐长老、马副帮主也同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何会胡言乱语平白冤枉人? 不知过了多久,乔峰缓缓出了一口长气,一字一顿地道:“只因有少林玄慈方丈与汪帮主的手书,你们才信了我是契丹人;只因你们信了我是契丹人,才认定了是我杀了玄苦禅师,而我在丐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背叛丐帮、背叛大宋!是不是这样?” 乔峰目光如炬,好似能穿透马大元的身躯看穿他的心肝脾肺。马大元被这犀利的目光看得一阵气虚,终是忍不住扭过头去恨声道:“胡虏野种、狼子野心,还有什么可说?” 徐长老亦道:“乔峰,我丐帮素来以忠义著称。你既是契丹人,便绝不能为帮主!” 说话间,这封书信已在丐帮四大长老,执法、传功两位长老并各分舵舵主的手上传阅了一圈。震惊、诧异、惶惑、为难、不敢置信等等各种情绪在诸位长老与分舵舵主的面上不住轮转,莫衷一是。丐帮出此重大变故,大伙都将目光转向了执法长老白世镜。 此时的白世镜不曾与那马夫人有过苟且之事,是以仍保持着忠直本性,对乔峰也极为敬佩。见了这两封书信,白世镜也是极之为难,只一脸尴尬地喃喃:“乔帮主,这……这……” 却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女音在这堂上幽幽响起。“乔帮主,这书信可否借小妹一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着一身鹅黄衣衫,面上脂粉不施颜色却如朝霞映雪。如此楚楚动人的美人,自然正是王语嫣。 乔峰苦笑一声,接过白世镜递来的书信转手给了王语嫣。 王语嫣粗粗扫过一遍,抬头向马大元问道:“敢问马副帮主,这封书信为何竟在你之手?” “这书信原是汪帮主生前亲手交给我保管。”马大元即刻答道。 “原来如此。”王语嫣闻言却只冷冷一笑,“这么说来,乔帮主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这封书信?” 马大元立时一怔,许久方咬牙道:“不错!” “既然乔帮主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这封书信,那他便从不知晓自己的身世。既然他一心以为自己是汉人,又怎会无故杀害自己的恩师、背叛丐帮、背叛大宋?”王语嫣朗声问道。不等马大元答话,她又漫不经心地补上一句。“更何况,这两封书信究竟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宋先生!” 有王语嫣这一声招呼,随同王语嫣而来的众多账房中即刻走出一名中年男子。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接过王语嫣递来的书信翻看了一阵,很快便磨墨铺纸照着那书信抄了几行字。而最令人惊讶的便是:这位宋先生写下的字迹竟与那书信上的字迹一般无二! “这!乔帮主,你看!”白世镜见状面上登时浮现出一抹狂喜之情,“此事大有蹊跷,乔帮主!” “什么蹊跷不蹊跷,这书信分明是假的!”蒋长运却恨声道,“乔帮主的父母双亲在堂,他的身世哪里用得着几个外人来说?”蒋长运口中说着外人,目光却并非落在少林玄难、玄寂两位禅师身上,而是落在了马大元与徐长老的身上。“更何况,乔帮主少年入得我帮,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方得了这帮主之位。若是汪帮主早知乔帮主是契丹人,还这么……这么……事后又写下这封书信,那未免也太……” 蒋长运语焉不详,堂上群丐却都在心中默默地帮他把话补全了。若是汪帮主早知乔帮主是契丹人,竟还把帮主之位传给他偏又留下害他性命的手令,那未免也太过糊涂、反复无常、过河拆桥、小家子气了。想到这,群丐登时大摇其头,齐声道:“汪帮主绝不是那样的人!” 不对!这书信却未必是假的!乔峰与段誉的心头同时浮现起这样一个念头。汪帮主虽已过世,少林玄慈方丈却尚在人世。这书信若是伪造,只需将这信给他一看,岂不就拆穿了? 难道我……我真是契丹胡虏?玄慈方丈信中所言父母血仇,又指的是什么?乔峰正是诸心纷乱,蒋长运却已大声道:“执法长老,徐长老与马副帮主伪造书信、构陷帮主、犯上作乱,该当何罪?”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他一发话,属下九名执法弟子即刻齐声应是,很快便取出了九柄寒光凌冽锋锐异常的短刃。 徐长老与马大元皆非富有心计之人,他们一心只当只要拿出这书信坐实了乔峰是契丹人的身份便能顺利除了他丐帮帮主的位置。万万没想到乔峰在丐帮之中威望如此之高,而这被视为杀手锏的书信又被一个小姑娘轻轻巧巧地给指成了伪证。 只见白世镜叹了口气道:“徐长老误信人言、犯上作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一刀处死。马副帮主伪造书信、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 然而徐长老与马大元终究在丐帮时日已久,结下不少至交好友。他们虽不曾与这二人同声共气,此时听闻白世镜要处死这二人却忍不住出言为他们求情起来。 大伙皆知此事关键在还乔峰身上,不禁将其团团围住。有的道:“徐长老老迈年高,难免糊涂……”有的说:“马副帮主实心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徐长老神情恍惚不知所措,却是马大元仍旧怒气填膺,只大声叫骂:“糊涂!你们都被乔峰这伪君子给骗了!糊涂啊!” 白世镜生性严谨,见了马大元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着实觉得碍眼,当即怒斥道:“马大元,死到临头,还在造谣生事!” “呸!”马大元此时已被执法弟子紧紧扣住,可他却仍旧狠狠向白世镜吐了口唾沫,嘶声道:“你们以为乔峰是大英雄大豪杰?放屁!他是狼子野心的契丹胡虏!是勾引人妻的奸夫!乔峰,我夫人是怎么死的,你知我知!我夫人身边的老仆已经什么都招了!乔峰!”只见马大元恶狠狠地瞪着乔峰,目眦欲裂,面颊涨地血红,颈间青筋暴起,仿佛是要择人而噬,瞧着极之可怖。 原来自打一年前马夫人无故落水而亡,马大元认定了马夫人之死并非意外,一心追查真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撬开了马夫人身边老仆之口,得知马夫人身亡当夜的确是与人幽会。而那与她幽会的奸夫,正是乔峰!如此奇耻大辱,马大元如何能忍?只可惜他虽衔恨却并无手段,拿乔峰无可奈何,直至徐长老传召他去郑州。 马大元此言一出,堂上更是一片扰攘,却并非怀疑乔峰人品而是确信马大元的确得了失心疯。就连刚被马大元吐了一脸口水的白世镜也忍不住劝道:“马副帮主,嫂嫂不幸亡故,大伙都对你十分同情。只是这件事实乃意外,大伙皆知乔帮主顶天立地不近女色,你何苦……”何苦给自己戴绿头巾啊? 要说乔峰勾引人妻,连徐长老都不信,不由叠声叫道:“马大元!我一世英名,给你害苦了!”又扭头向玄难与玄寂二人叫道,“少林派无故诬陷我帮乔帮主,究竟是何道理?” 丐帮如此倒打一耙,玄难与玄寂不禁瞠目结舌,忍不住高声嚷道:“你们明知乔峰是契丹胡虏竟仍颠倒黑白、一意维护他,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忠义双全的丐帮?” “少林派居然还敢胡说!真当我们丐帮没人么?”吴长风一声怒吼,堂上群丐立时执起兵刃将几个大和尚团团围住。 “统统住手!”眼见两派争斗将起,乔峰立时一声高喝。他这一声隐含了他一身浑厚内力,只震地众人气血翻涌,即刻安静了下来。只见乔峰缓缓扫过堂上群丐,沉声道:“此事大有内幕,大伙不可妄动,以免中人奸计!” 乔峰在丐帮威望甚高,有他一言,群丐即刻齐声称是,同时将兵刃放下了。只是这目光仍旧在几个少林和尚的身上来回巡视,态度极其不善。 只见乔峰缓步走到一名执法弟子身前,朗声道:“徐长老对我帮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今日受人误导方说了几句糊涂话,罪不及死。”说罢,他忽然执起法刀以迅雷之势插入了自己的肩头。“这一刀,我代他受了。” “乔帮主!”群丐见乔峰代人受过,登时痛叫起来。 乔峰却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又将目光转向了马大元。乔峰心知这书信的真伪只怕没那么简单,但为稳定局面保住丐帮清誉也只得先默认它是假的。“马副帮主伤心夫人之死,以至疑神疑鬼胡言乱语。咱们既为帮中兄弟,便该体恤他的苦楚,还是先寻大夫为他诊治才是正经!” 白世镜亦道:“还是乔帮主说的是!咱们丐帮向来清白,纵然要处刑,也要马兄弟心服口服!”他此时称呼马大元为马兄弟而非马副帮主,那言下之意便是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他副帮主的职责。 白世镜的处置大伙皆无异议,唯有马大元面如死灰不住哀叹“糊涂”。 乔峰定夺了帮中大事,又将目光转向玄难与玄寂二人。“至于我恩师玄苦大师之死,待乔某查明真相,定给少林一个交代!两位禅师,请!” 玄难、玄寂此行原是要拿乔峰上少林问罪,如今听闻乔峰下令逐客,丐帮群情汹涌,他们如何都提不起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豪气。二人互视一眼,只得扔下一句:“乔峰,玄苦禅师的仇怨,少林派绝不会善罢甘休!”灰溜溜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你不是很爱说么?说话啊!现在倒是说啊! 慕容:导演,我重伤患,没台词! 乔峰:我有! 第102章 身世疑云(下) 一场丐帮大会,变故频发败兴收场,群丐心中皆是郁郁。散会后,丐帮诸位长老及分舵舵主都尾随着乔峰来到后堂,试图安抚乔峰几句。 哪知众人方才坐定,乔峰竟拿出打狗棒道:“这丐帮帮主,我是不做了。” 群丐闻言登时大惊失色,忙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乔峰摇摇头,抬手压了压满屋子的鼓噪声,缓缓道:“方才在堂上人多眼杂,有些话我不方便多说。眼下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乔某也无意隐瞒什么了。我只怕马副帮主拿出的这书信……是真的。大宋与大辽之间的争斗已有百余年,彼此仇深似海。若是教天下英雄知道丐帮出了个契丹人的帮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更何况,何况……”说到此处,乔峰不由再度低头看了汪剑通的手令一眼,看到那书信上清楚地写道“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他的眼眶不禁微微一热,气馁地道。“我视汪帮主如师如父,想不到……想不到他在临终前仍对我有这样的怀疑……这帮主,我不做也罢!” 眼见乔峰伤心失望,群丐亦是痛心不已。大伙沉默良久,四大长老之一的宋长老终忍不住叫道:“乔帮主,此事定然是大大的误会!你可千万别灰心呀!” “不错!乔帮主,此事定是少林的诡计,你不能中计啊!”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此时也出言劝说。全冠清外号“十方秀才”,为人足智多谋,乔峰向来倚重,丐帮上下也一向佩服他心计。听他一发话便将矛头指向了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派,大伙不由同时竖起了耳朵。“今日之事,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少林派玄苦禅师被杀,何等大事?为何少林僧人前来问罪却听由徐长老夹缠不清说什么顺风镖局?玄苦禅师遇害之日乔帮主明明就在边关,少林派却听而不闻,硬要把黑锅栽赃给咱们,这又是何道理?乔帮主你仔细想想,自从咱们丐帮成立了顺风镖局,赚了多少银钱,在武林中立了多少威势?少林派向来是武林魁首,眼见咱们丐帮如日中天,玄慈方丈能不着急么?这个时候若能指证乔帮主是契丹人,再逼咱们关了顺风镖局,丐帮不但颜面尽失,更加是人财两空,武林之中仍以少林为尊!” 全冠清这番阴谋论实在是有理有据,群丐顿觉醍醐灌顶,不由拍着大腿破口大骂:“好你个少林派!贼秃驴!竟然这般诬陷我乔帮主,害我丐帮!” 此时玄难与玄寂二位禅师若是在场,必定大呼冤枉。只可惜他们全不知情,也就无从为自己辩解,只得听凭丐帮上下将少林派骂了个狗血淋头。 “玄慈方丈德高望重……”唯有乔峰心地仁厚,犹疑着道。“岂会……” 他话未说完,蒋长运便忍不住抢白道:“乔帮主,你看咱们大宋的朝廷里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君子?他们斗起来,可比咱们狠多了!玄慈方丈能在少林当上住持,又哪是只凭慈眉善目就行的?”蒋长运与慕容复相识多年,不知见识了他多少手段,心中所得最大经验便是:这世上明争暗斗无处不在,愈是看起来俊俏正气的便也愈是心黑手狠! 这话乔峰也不得不叹服,只是他仍犹疑不决。“话虽如此,只是并非乔某自负,以我的武功要取人首级易如反掌。少林玄慈方丈自认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他就不怕我去寻他报仇么?” 全冠清嘿嘿一笑,阴声道:“所以这才是玄慈方丈高明的地方啊!乔帮主若是真被指为契丹人,你要去寻玄慈方丈报仇,中原武林谁能答应?纵然让你报了仇,玄慈方丈今年贵庚?乔帮主如今才多大年纪?帮主若杀了玄慈,决计不能在中原武林立足。少林少了玄慈再选个方丈,少林仍是少林;丐帮少了乔峰再挑个帮主,还能有如今的威势么?” “着啊!”群丐闻言又齐声大骂,“少林派好生狠毒啊!” 吴长风见乔峰始终神色郁郁,便又道:“既然乔帮主耿耿于怀,何不回去见一见父母双亲?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只是这‘不当帮主’的话可不能再提了,你若不当帮主,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汪帮主?” 丐帮上下这般拥戴他,乔峰自然十分感动,不由道:“你们就不怕么?万一我真是……” 乔峰此言一出,群丐登时沉默不语。大伙扪心自问,马大元在丐帮任副帮主多年,一向忠于丐帮,他的话又岂会毫无可信度?只是乔峰任丐帮帮主多年,立下多少功劳,丐帮如今为天下第一大帮多半靠他英明领导。若是乔峰实为契丹人,丐帮上百年的脸面都要丢尽了,大伙谁也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啊! 良久,蒋长运忽然道:“西军折家也是党项人,可他忠于大宋,便是咱们大宋的好汉!要我说,无论乔帮主是不是契丹人,只要你忠于大宋,你便是我蒋长运信服的帮主!可若是有朝一日你背叛大宋,那么哪怕你的确是个汉人,哪怕汪帮主的这封手令确然伪造,我蒋长运也与你不共戴天!” 蒋长运这番话干脆利落,群丐中年轻气盛的已忍不住齐声赞叹:“正是这个理!”老迈固执的碍于场面,也不得不附和了两声。 乔峰将众人的神色瞧在眼里,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党项全族如今已尽数融入大宋,朝廷自然能信任折家。可契丹人自立为国与汉人仇深似海,又岂能相提并论?“看来我终究要走一趟少室山,见一见父母双亲、祭奠玄苦禅师,顺便拜会少林玄慈方丈。若乔某真与少林有什么误会,能够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便再好不过。”说到这,乔峰又抬头巡视了堂上的群丐一遍,缓缓道。“我不在的时候,就由大义分舵舵主蒋长运代任丐帮帮主。” 蒋长运霎时一惊,忙推辞道:“乔帮主,不可,不可啊!” 全冠清却低下头去,掩饰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恼恨。多年来,他与蒋长运向来是乔峰的左膀右臂,不知为丐帮立下多少功劳。全冠清自认才智远胜蒋长运,今日这番话也对乔峰表尽了忠心与诚意,想不到乔峰心中所认定的继任帮主人选居然仍是蒋长运。 乔峰的神色坚定,淡淡地道:“众兄弟待乔某的心意,乔某铭感五内。乔某既然身为丐帮之主,行事自当首先为丐帮考量。丐帮百年清誉,绝不能毁于我一人。乔某的身世,定要查个清楚明白,不能教天下英雄说嘴。在此之前,丐帮就托付给大伙了!” 群丐也知乔峰的安排进可攻退可守十分得宜,当下也无话说,只齐声称是。只是这一声是道来,未免有些垂头丧气忐忑不安了。大事议定,不一会堂上群丐便缓缓散去,唯有远自郑州而来的徐长老扭扭捏捏地留了下来。 乔峰见他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不由笑道:“徐长老,若是有话不妨直言。” 徐长老见乔峰至今仍待他尊重有礼,不禁更是羞愧,只喃喃道:“乔帮主,徐某老迈糊涂,这件事本该悄悄与你说也就不会闹出这许多风波,更危及丐帮声誉……” 乔峰赶忙摆摆手。“徐长老是关心则乱,我岂会不明白?” 徐长老脸上又是一热,只见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道:“事到如今,有一事我一定要让乔帮主知道,只是不知乔帮主能不能信我?” “徐长老但说无妨!”乔峰自然信他。 “我还记得那莫约是三十年前,据说有契丹武士要去少林偷盗武功秘籍,却给咱们中原武林先收到了消息,大伙想着要先下手为强。徐某武功不济未曾参与此事,咱们丐帮去的便是汪帮主。然而不知为何,汪帮主回来之后对此事绝口不提。徐某只在一次汪帮主酒醉后,隐约听他提过一句,那恶人的武功十分了得,前去围剿他的好汉十不存一。”徐长老轻声言道,“据徐某所知,当年曾与汪帮主同行的除了这位少林玄慈方丈,还有赵钱孙与天台山智光大师。乔帮主若要查证自己的身世,你……唉!”只见他的目光在乔峰的面上来回巡睃了一番,千言万语最终只归于一叹。事实上,徐长老大事糊涂,小事却精细。今日之事若非少林派带来了玄慈方丈的口信令徐长老深信不疑,徐长老定然要寻赵钱孙与智光大师查证乔峰身世真相的。 乔峰听闻这等秘辛往事,只觉寒气上涌心头愈发沉重,许久才道:“徐长老眼明心亮,丐帮日后还要请徐长老多多看顾!” 徐长老走后,乔峰独自一人坐在后堂闭目沉思。此时此刻,他所想的不是自己的身世之谜,而是马大元最后的一项指控。乔峰与马夫人拢共只见过一面,当晚她便落水而亡。乔峰自认他在这件事上是绝对的清白无辜,可马大元却一口咬定他与马夫人有私更亲手害死了她。而在玄苦禅师的凶案中,少林派也同样坚称他是杀人凶手。若是马副帮主与少林派都不曾信口雌黄,那会不会害死马夫人与玄苦禅师的真凶原是同一人?想到此人必定武功高强并且对自己十分熟悉,才能易容地毫无破绽,乔峰的眉心不禁微微一抽。 却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几下敲门声,王语嫣在门外叫道:“乔大哥,我方便进来吗?” 乔峰急忙低头抹了抹脸,起身将王语嫣迎了进来。而与王语嫣一同来看望乔峰的,自然还少不了阿朱及一直粘着王语嫣的段誉。而令乔峰意外的是,阿紫竟也一同来了。 见到乔峰神色黯然,王语嫣不由笑道:“乔大哥,你自幼在大宋长大,入的是大宋的鱼鳞图册,自然正是宋人。怎么就因为一封伪造的书信而着相了呢?” 阿朱也忍不住劝道:“乔大爷,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契丹人却残忍歹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听了阿朱这孩子气的话,乔峰不免苦笑,只道:“汉人之中有好人与坏人,契丹人之中想来也是如此。哪有好人便是汉人,恶人便是契丹人的理?” “不对!不对!”阿朱却连连摇头,正色道。“若是契丹族中也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也不会切齿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实无心与阿朱争辩,不由又是一叹,只正色向王语嫣言道:“王姑娘,我是个粗人,不懂文人的能耐。只是想来那位宋先生模仿旁人字迹的本领,并非人人都能学会的罢?” 王语嫣微微点头,言道:“虽说难了些,但语嫣也相信如宋先生这样的人才这世上绝非只有他一个。” 然而纵然王语嫣百般劝解,乔峰的面色却已然沉了下来。“可那书信上的确是我恩师汪帮主的字迹,我不会认不出来。”顿了顿,他又问道。“你表哥慕容呢?为何这几个月都不见他人影?” “表哥奉了太皇太后之命巡缉东京诸路风气,小妹听闻这数月里他都在巡视各地的寺庙。”王语嫣忙道。 “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乔峰又问。 “这……”乔峰有此一问,王语嫣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小妹曾听闻表哥将往少林一行,只是那也已是数月之前的事了。这几个月来,他却并无音讯……会不会,是公务繁忙的缘故?” 乔峰已无心再追究慕容复如今的动向,只语焉不详地叹了一句:“少林么?” 王语嫣见乔峰面露深思,不免有些摸不着头绪。 却是段誉与阿紫二人见了乔峰这般神色,忽然异口同声地道:“乔帮主/乔大哥是不是在怀疑慕容复?” 他二人此言一出,王语嫣即刻站了起来,怒道:“这是什么话?” 段誉一见王语嫣发怒,即知自己失言,登时不敢言声。反而是阿紫无所顾忌,理直气壮地道:“那少林和尚说得不错,这世上能如乔大哥这般武功高强之人能有几个?如果不是乔大哥杀人,那定然是慕容复易容成乔大哥的模样去杀人!” “胡说八道!”王语嫣怒而拍案,“表哥与乔大哥八拜之交,无缘无故,他为何要杀乔大哥的授业恩师?” 是啊!无缘无故,他为何要杀马夫人?乔峰也在心中暗道。只是想到捞起马夫人尸首时慕容复那声近乎幸灾乐祸的冷笑叹息,他的心头便是一阵乱跳,总感觉似乎有一个大大阴谋已逐渐展开。想到这,乔峰霍然而起,只丢下一句:“我这就赶回少室山拜见双亲!王姑娘,待你联系上慕容,让他来少室山见我!”便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乔峰走地如此突然,王语嫣霎时一惊。只见她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道:“段公子,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万万答应我!” 有王语嫣一句话,段誉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姑娘,你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的轻功很好,请你带着阿朱去追乔大哥。表哥说不定现在就在少室山,他性子烈,若是得知乔大哥这样怀疑他,一言不合……”究竟会发生什么,王语嫣实在不敢去想。 王语嫣有此要求,段誉的神色不由一黯。只见他依依不舍地望了王语嫣一眼,苦涩地道:“王姑娘既然有此要求,段某自然从命。” 阿朱却是正中下怀,忙道:“好!好!我一定劝住乔大爷与公子爷!”说罢,便急匆匆地拉着段誉追了出去。 段誉与阿朱二人只当乔峰武功高强,要追上他必得拼命不可。哪知二人才追到杭州郊外的一处杏子林中,便见到乔峰与一名身穿黑色僧袍以黑巾覆面的老僧对面而立。 只见那黑衣僧凝望着乔峰粗声道:“你明明是契丹人,却偏偏要冒充汉人,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认,还敢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方才与这黑衣僧交过手,这黑衣僧的武功之高,世所罕见。此时听闻这黑衣僧也说他是契丹人,乔峰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失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连你也说我是契丹人?” 那黑衣僧闻言不由哈哈大笑,缓缓扯下了自己的面巾,嘶声道:“你说我是谁?” 盈盈冷月下,段誉与阿朱二人只见那黑衣僧的容貌竟与乔峰一般无二!此人,正是乔峰生父,萧远山!他们正兀自惊诧,萧远山却忽而呻吟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乔峰见状赶忙上前一步将萧远山接在怀中,手掌方触到他的身体,便在他的右肩处摸到了满手的鲜血。“你是谁?”乔峰见萧远山重伤昏迷,顿时大惊失色,只连声发问。“你到底是谁?而我,又是谁?我!是!谁!”乔峰今日叠逢变故,又见到了与自己形貌相似的萧远山,那父子之间的血脉联系已隐隐让他猜到了真相。他心中悲苦难抑,不禁放声痛呼。他内功深厚,这一声声“我是谁”喊来气势磅礴,直将整个杏子林都震地沙沙作响。 段誉与阿朱二人听了,只觉心中悲抑莫名,不由静默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的吐槽:一直瞧不上汪剑通,正是因为蒋长运对乔峰说的那番话。难道如果乔峰是汉人,但他背叛大宋,丐帮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让他当帮主了么?汪剑通写下的这封手令除了给丐帮埋下了动乱的隐患实则一无用处!乔峰跟他如师徒父子相处多年,他信不过乔峰;丐帮弟子一向以忠义著称,他身为帮主信不过丐帮;玄慈虽说私德有亏但的确精明,劝汪剑通不要让乔峰接任帮主是在根子上解决潜在问题,结果汪剑通也信不过自己这位好友。这样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信,岂是一个“小家子气”能概括的?汪剑通居然能当上丐帮帮主,实在奇葩!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啊! 乔峰:我是谁? 导演:这真是个好问题!富有哲理! 乔峰:…… 第103章 武林未来格局 元祐七年五月中,原本远在大理查案的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接到了慕容复的飞鸽传书,请他速往杭州一见,说是有干系武林未来格局的要事相商。 诸葛正我与慕容复相识已久,深知他说话言必有据,即刻放下了手上的少林玄悲禅师被杀一案,自大理急急赶回大宋。哪知这一路回来,武林未来格局如何诸葛正我尚且摸不着头脑,却是听了两耳朵关于少林将于九九重阳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 六扇门原是朝廷所设统领黑白两道的官方机构,召开武林大会正是六扇门的职责所在,哪里需要少林派这样一介江湖帮派代劳?是以,身为六扇门大统领的诸葛正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便怫然升起一股不快,暗道:少林派当真胆大妄为,不懂规矩! 正是因为带着这样的心情,诸葛正我赶去西子湖畔的锦林楼分店与慕容复相见时,他的的脸色不甚好看也就可以理解了。然而甫一踏入二楼包厢,注意到一早便已等候在厢房内的慕容复面色苍白呼吸短促,脸色看起来比他更加糟糕,诸葛正我不禁诧异地扬了扬眉。方一坐定,他的手便搭住了慕容复的右腕。“怎么回事?” 哪知慕容复的情况着实不妙,酒楼小二为诸葛正我开门时带起的一点凉风他都受不住,此时竟微微呛咳起来。“一点小伤,不碍的。” “能将你伤成这样,可不是小伤那么简单。”诸葛正我于医术亦有涉猎,这一把脉便已发觉慕容复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至今未曾恢复。 “咳咳……真的不碍,”慕容复狼狈地用热茶将自己的咳嗽给了压了下去,喘息着道。“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请你来原是另有要事。”他咳了一阵面色逐渐发红,瞧起来却是稍微精神了些。 诸葛正我见慕容复无意多说也就不再多言,只道:“我一直以为你对江湖上的事绝无兴趣。” “……至今也无兴趣,只可惜……身不由己!”慕容复苦笑着道,“你可知少林这段时日以来广发英雄帖准备召开武林大会?” 诸葛正我冷笑着点点头,答道:“自然知道。” “可知是何因由?”慕容复又问。 这一回,诸葛正我却只微微摇头。 慕容复叹了口气,缓缓道:“公审乔峰。” 诸葛正我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什么?” 慕容复又叹了一声,轻声道:“两个月前,少林玄苦禅师被杀,少林派一口咬定是乔峰下的手。玄慈方丈遣玄难、玄寂前往丐帮讨个说法,岂料丐帮上下一意维护乔峰,将玄难玄寂逐了出去。少林派咽不下这口气,这才广发英雄帖。” 诸葛正我把眉一挑,沉声道:“无凭无据,以乔兄的武功人望似乎不必过于紧张?” 慕容复垂眸盯着面前的茶杯许久也不发一言,仿佛那杯壁上的花纹蕴含着宇宙间的大奥妙令他沉迷不已。 诸葛正我见状却也并不心急,只沉默地望着慕容复。诸葛正我知道倘若只是江湖恩怨这点小事,慕容复决然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来找他。能够让慕容复也坐不住了,乔峰惹上的麻烦必然不是区区一桩凶案这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终于轻声道:“大哥是契丹人。” “什么?!”诸葛正我万料不到慕容复居然会给他这样的一个答案,登时霍然而立直愣愣地望住了慕容复。 慕容复却好似要将这一辈子的叹气的份额在这一天内用完了,只一脸倦色地向诸葛正我招招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先坐下,我从头与你说。”说着,他便将整件事自三十年前起向诸葛正我娓娓道来。当然,这诉说之中隐去了那告密人正是慕容博与他自己曾在少林亲眼见到萧远山杀害玄苦的两个细节。 诸葛正我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听完了有关乔峰身世的全部内幕,许久方沉吟着道:“既然时隔多年,少林派要指证乔峰为契丹人只怕并不容易。你是想我阻止这武林大会?” 慕容复低头摸着杯底轻声道:“少林派擅自召开武林大会实属僭越,纵然没有我发话,诸葛兄也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只是我要的,正是诸葛兄对此事的坐视不理!” “这是何故?”诸葛正我奇道。若非确信慕容复与乔峰情同手足,他几乎要怀疑慕容复打算借江湖流言逼死乔峰。 慕容复沉默良久方无奈道:“只因大哥此时已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以他的性情要他假做不知留在丐帮绝无可能。不若趁此良机将三十年前的仇怨揭开,还萧远山一个公道。”说到此处,慕容复不由失笑,低喃着补上一句。“我是不懂一个契丹人为何非要来大宋找公道……岂非缘木求鱼?” “萧远山?”诸葛正我一脸疑惑地重复。 “大哥的亲生父亲,三十年前他跳崖后侥幸未死,这三十年来一直潜伏在少林偷学少林武功。”慕容复答道。 既然三十年前侥幸未死,为何要等到三十年后再来报仇雪恨?诸葛正我也着实不懂萧远山的逻辑,只摇头叹道:“说了半天,你要我做什么?” “助少林一臂之力,让这场武林大会的声势越大越好!”慕容复缓缓道,“另外,设法确保‘四大恶人’以及少林派的一名法号‘虚竹’的小沙弥在武林大会的当天在场。” “这又是何缘故?”诸葛正我已敏锐地意识到,或许整件事的真相没有人会比慕容复知道地更多。而他并无意将全部真相都暴露出来,只是在尽全力将整件事导向于他最有利的结局。但是这个结局会不会是乔峰也能接受的,诸葛正我不得而知。 “‘四大恶人’中排行第二的叶二娘与玄慈有私,虚竹正是他们的私生子。”慕容复语焉不详地道。 诸葛正我即刻明白了过来。一桩三十年前的旧案,哪里有武林之中公认的白道领袖少林玄慈方丈的旧情来得震撼人心?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在江湖中通常是行不通的,想要消灭一个谣言,唯有两个办法。将谣言坐实,或者,用另一个更大的谣言去掩盖。乔峰为人俯仰无愧,在武林大会上坐实他是契丹人对他并无损失。天下英雄反而会因为他的光明磊落,对他更生敬佩。反而是身为武林正道魁首的玄慈方丈,三十年前无故犯下血案累死不少中原豪杰;更加其身不正,竟与专杀婴孩的恶人叶二娘有私。如此丑闻,足以令少林派名声扫地。而与这样劲爆的丑闻相比,乔峰契丹人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整件事中他本就是苦主! “此事已被萧远山查知,武林大会上,他必定会说出此事。如玄慈方丈这种人,杀了他不如毁他名声来得痛快!而经此一役,少林派必然声势大跌,诸葛兄的六扇门便可趁势而起在江湖中树立威信。”慕容复沉声道。 “少林寺原是北方佛门领袖,而少林方丈居然犯下杀人、偷情、生子等诸多清规戒律,明石兄便可趁势清查少林。太皇太后交代下来的重任,就算打开了局面。”诸葛正我也了然道。 这一回,慕容复却只是苦笑不语。清查佛道两家,慕容复原本另有计划。少林派私收百姓投献、放高利贷逼死农户商户的证据他都收集了不少,要扳倒少林绝不需要这么麻烦。只是玄苦被杀当晚,他让萧远山跑了,自己又受了重伤。待他能够起身视事,已是大半个月后。原本还是有机会挽回的,只要能在萧远山见到乔峰之前先杀了萧远山,然而他却被马涓所阻拦。清查佛道两门之事千头万绪,慕容复决然不能分身。究竟是要保仕途还是保乔峰,慕容复只能二选其一。想到不久之前收到消息,乔峰已经见到了萧远山,慕容复的心绪愈发不能平静。萧远山在他手上吃了那么大的亏,若能忍住不在乔峰面前搬弄是非,慕容复就把头拧下来给他当球踢! “……听闻大哥已见到了萧远山,如今萧远山身受重伤,他们正赶去甘州寻薛慕华求治。”说到此处,慕容复不由又是苦笑,无奈道。“这位薛神医是江湖人士,对内伤中毒极有办法,萧远山所受的伤他却未必能治。我已去信给西军的郑渭郑大夫,让他赶去甘州。还请诸葛兄也跑一趟甘州,丐帮人多口杂,萧远山的行踪我能知道,旁人也能知道,只怕正道武林不愿放过这个扬名的机会。”慕容复知道,既然杀不了萧远山,也就只能尽力补救。若是现在让萧远山死了,他与乔峰之间将横亘下永恒的嫌隙。 诸葛正我自然明白慕容复的这项托付是请他帮忙对付武林中的无聊人士,只是他更加明白慕容复能铁口直断萧远山的伤那位“阎王敌”治不了,只怕这伤是与他脱不了干系了。“你不亲自去么?”既然要补救,总要亲自出面劳心劳力方显诚意啊! 慕容复摇摇头,答道:“我即将启程赶赴龙虎山,这里的事是顾不上了。”说到此处,他不由一声冷哂。“灵隐寺的佛印禅师果然名不虚传,不知比玄慈方丈懂事多少。但愿那位龙虎山的张掌教同样知情识趣,明白忠贞报国的道理才好!” 诸葛正我见慕容复一脸的焦灼不耐,言谈之间杀气腾腾,心下便默默地给龙虎山的张掌教点了一根蜡烛。“最后一个问题,”既已默认了慕容复的安排,诸葛正我便要将一切变数掌握在手中。“究竟是谁杀害了玄苦?”若是武林大会上少林拿玄苦的死说事,官府却也不好太过偏向两个契丹人。 哪知慕容复却正色道:“少林寺隶属登封县管辖,倘若寺内发生命案便该报官,但由始至终登封县令未曾接到少林寺的任何状纸。也就是说,玄苦是正常圆寂,少林之中从无命案发生。” 慕容复这般说法,诸葛正我即刻哑然。少林寺自恃武功,在登封县内犹如一方土皇帝。少林僧人被杀,少林派便大张旗鼓召开武林大会满天下地抓凶手。如此威风,如何想得到报官一事?如今时过境迁,怕是玄苦的尸身都已火化。再想报官,也是尸无对证!想到少林派在大宋治下横行霸道多年,终于遇上了煞星,诸葛正我在幸灾乐祸之余仍不免默默地翻出了仅存的良心也给他们点了支蜡。“好,我这就命人去打听乔峰的下落。”诸葛正我行事干脆,这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一切拜托诸葛兄了!”慕容复也不多留他,两人很快拱手作别。 诸葛正我走后不久,慕容博与包不同二人便自隔壁的厢房走了进来。听过慕容复与诸葛正我全场对话的慕容博沉着一张脸,寒声道:“这位诸葛先生见微知著当机立断,终有一日是我们大燕国的大敌!” 慕容复跟这种脑浆不够使的杀人狂魔着实没有共同语言,随手放下茶杯起身道:“包三哥,去通知马涓,我们今日便启程赶往龙虎山!” “遵命,公子爷!”包不同自从一个多月前被召来照顾重伤的慕容复后便一直在这对父子之间和稀泥,此时这和泥技术已是炉火纯青。方一目送着慕容复离开,他便端起一副笑脸向慕容博解释道。“主人,这位诸葛统领的官位还是公子爷力保的,原是公子爷的盟友。” 慕容博闻言立时一窒,隔了一会方道:“气闷!我想去少林看看。”慕容博的眼界早被圈死在了江湖的一亩三分地,之后又在少林当了近三十年的宅男,对于儿子混的朝廷、官场是两眼一抹黑。纵然包不同几番与他分说慕容复“积功上进、黄袍加身”的复国大计,他也始终云里雾里。然而慕容博奔波劳碌了大半辈子复国大计毫无进展,反而是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已是四品高官大权在握。出于这个时代官本位的思想,慕容博其实已本能地对慕容复有了几分畏惧与信服,只是他本人并不自知。 包不同一听慕容博说要去少林,心底便对慕容复的料事如神又佩服了几分,忙劝道:“主人,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在江湖上露面啊!若是教玄慈知晓您其实未死,这三十年前的血案就该推到您头上来了。这样一来,这少林派不就脱身了么?”慕容博诈死二十多年,慕容复甚至假借他的死给自己编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婚约。倘若此时让慕容博在人前现身,那便是欺君大罪,更遑论让他去少林自承一心谋反! 慕容博一听包不同说得倒也在理,不由点头道:“亏你思虑周全!” 包不同冷眼旁观,深知慕容博慕容复这对父子不甚和睦,自然要抓紧机会为慕容复美言几句。“主人,这原是公子爷的意思啊!公子爷虽说少言,但对主人向来尊敬有加。” 提起慕容复,慕容博的心头却是一阵不快,当下冷哼着道:“尊敬?他对我的尊敬可有对他老师的一成?那日若非我重伤了他,只怕他那一声‘爹爹’是如何都叫不出口罢?” 这一回,包不同是再答不上话来,只得躬身赔笑。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博:他对我的尊敬可有对他老师的一成? 导演:慕容老先生,还记得你跟你儿子见面时他说过的话么? 慕容博:我想想……“阁下与这位前辈素不相识,依我看,你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导演:后面一句。 慕容博:…… 导演:节哀! 第104章 正版义结金兰 乔峰果然惹上了大麻烦。 那日,丐帮弟子见乔峰将身受重伤的萧远山带回丐帮皆群情汹涌。丐帮弟子话虽说得漂亮,可一旦事到临头,亲眼见到萧远山这个契丹人,他们仍难以接受。眼见丐帮分裂在即,乔峰只得交出打狗棒又指定蒋长运接任丐帮帮主,这才带着萧远山随王语嫣一同赶去了杭州太守府暂时落脚。 然而鉴于此时的科技水平,慕容复花重金研发的隧发枪子弹由于力道不足并不能造成贯穿伤,而是将大部分的子弹碎片留在了萧远山体内,形成了更加难以处理同时也更为可怕的贯通伤。萧远山是契丹人,哪里懂得如何处置枪伤?至于王语嫣连夜请来的十数名杭州名医也是束手无策,更有数名胆大的大夫见萧远山流血不止,向乔峰直言还是早早准备丧事方是正经。 乔峰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萧远山就这样死去?他久在江湖见闻广博,当即表示要带萧远山去甘州求“阎王敌”薛慕华医治。王语嫣对这医药之道一无所知,既然乔峰有要求,她便急急安排了马车,又令人快马赶去甘州将薛慕华接来杭州以节约时间。考虑到现在的时代没有输血设备、没有呼吸器、没有强心针,这赶去甘州的一路上全仗着乔峰深厚的内力和王语嫣连夜收集来的人参、麝香等名贵药材为萧远山续命,王语嫣、段誉、阿朱阿紫也陪着乔峰一同上路了。 一夜之间,乔峰失去了丐帮帮主之位,得到了契丹人的身份和一个命悬一线的亲爹。可这仍只是麻烦的开始,只因丐帮有人将乔峰带萧远山去求医的消息放了出去。 武林震动! 大辽自唐末立国与汉人争斗数百年,又割去了燕云十六州,与天下汉人可谓是仇深似海不死不休。如今听闻在中原武林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多年的丐帮帮主乔峰竟然是个契丹人,这无疑是在血性冲动又自恃甚高的中原武林人士的脸上抽了一个脆响,中原武林豪杰在震惊之余更感到了深深的羞耻。 不过数日功夫,不知有多少乔峰曾经的至交好友放话与他恩断义绝,更不知有多少武林豪杰振臂一呼号召武林英豪剿灭乔峰为中原武林一雪前耻。有此缘故,乔峰这赶往甘州的一路上当真是精彩绝伦又险恶无比,连带着段誉的武功都提高了不少。 就在慕容复与诸葛正我商谈后的第十日,一路赶往甘州的乔峰一行终于在许昌与被王语嫣绑来的薛慕华汇合。乔峰虽久闻“阎王敌”薛慕华的大名,却也是与他头回相见。只见这位薛神医莫约四十来岁,长得高高瘦瘦,颚下留着三缕长须,瞧着很是高傲。 见到乔峰等一行人,薛慕华立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只见他连正眼都不看乔峰一眼,只向王语嫣正色言道:“王姑娘,薛某虽是大夫,可向来只会治人,不会治那蛮夷畜生!”薛慕华虽为名医却也仍是江湖人士,这一路行来不知听了多少乔峰的消息,对他契丹人的身份更是了如指掌。 薛慕华此言一出,乔峰立时面色一沉。若是他自己受伤,这薛慕华这样出言不逊,他是宁死也不会求他医治的。 王语嫣也不痛快,只是眼下有求于人,不得不温言软语地道:“薛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薛先生看在王家和苏家的面上施展妙手,我等必定铭记于心图谋报答。” 薛慕华的侄儿薛之言做的是马车生意,这些年来日进金斗不知仰仗了王家与苏家多少。此时听闻王语嫣提起王家和苏家,他也不得不换了个脸色好言劝道:“王姑娘,苏、王两家皆是书本网,当知忠君爱国之道。你又何苦与这两个契丹胡虏混在一起,毁了名声?” 这一回,不等王语嫣发话,阿朱便已按捺不住,抢白道:“乔大哥虽是契丹人,可他自幼在咱们大宋长大,为大宋出生入死,从未做过半件对不起大宋的事。薛先生,你见死不救却算不得仁义!” 薛慕华闻言却只嘿嘿一笑,冷冷地道:“这乔峰本是契丹人却偏要假冒咱们汉人,窃据丐帮帮主之位。小丫头,你年纪轻轻不知这世道险恶,更加不懂何谓‘欺世盗名、图谋不轨’!” 阿朱被薛慕华堵地一窒,隔了一会方恨恨地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薛慕华一脸不屑地摇头,对王语嫣言道:“王姑娘,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王姑娘若是别无余事,还是让薛某返回甘州罢!” 薛慕华把话说得这样绝,王语嫣立时面色一冷,只轻声问道:“如此说来,薛先生是定然不愿出手救人了?” “只要是契丹胡虏,薛某绝然不救!”薛慕华斩钉截铁地道。 “好!”王语嫣话音一冷,扭头对阿朱道。“阿朱,给我吩咐下去,自今日起王、苏两家再不与他薛家有半点往来!这大宋地界,谁若敢与薛家做买卖,便是与我王、苏两家为敌!” 阿朱闻言即刻精神一振,当即狠狠瞪了薛慕华一眼,大声道:“是!王姑娘!” 薛慕华这些年来深受侄儿照拂,自然知道这王家与苏家在商场的势力。有王语嫣一言,只怕他们薛氏全族沿街要饭的日子便不远了。他登时惊道:“王姑娘,你这是何意?” 王语嫣轻描淡写地睨了薛慕华一眼,冷冷道:“薛先生,与不与薛家做买卖,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 薛慕华想不到自己的话这么快便被还了回来,立时怔立当场,不能言语。 却是王语嫣见薛慕华六神无主不由嫣然一笑,柔声道:“薛先生,所谓医者父母心。只要你悄悄地把人治了,我担保此事绝无人知晓,于你的侠义英名没有半分损害。” 薛慕华一对上王语嫣那张似笑非笑的美丽脸孔眉间便是微微一抽,即刻便明白到王语嫣既能担保他出手医治之事无人得知,自然也能宣扬地人尽皆知。再一望沉默地立在一旁对他虎视眈眈的乔峰,薛慕华心中不禁微微一叹,何苦白担了这风险与骂名? 眼见薛慕华神色松动,王语嫣忙命人送上了诊具。待薛慕华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床边为始终昏迷不醒的萧远山在搭脉了。 神医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薛慕华诊脉之后,很快便开了一济汤药给萧远山灌下。萧远山服药之后虽说仍旧未醒,可气息却逐渐有力显然不需要乔峰再耗费内力为他护持了。然而再一看萧远山右后肩上的伤处,医术高妙如薛慕华也不禁拧着胡须惊道:“世间竟有如此可怖的暗器?” 乔峰与萧远山相处多时,早不知将他的伤处瞧了多少回。只见萧远山的肩处烙着数个大大小小的血洞,每个血洞的表皮都隐隐泛出黑紫好似被灼伤。翻开的皮肉一片模糊,至于那白森森肩胛骨更已碎裂,锋利的碎骨边缘呈齿锯状孤零零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薛慕华试探着伸手一摁萧远山的伤处边缘,那血洞中立时涌出鲜血来,连原本昏迷不醒的萧远山也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薛慕华见状急忙缩回手,蹙眉摇头。“要治此处伤患,病人非吃大苦头不可。在下有言在先,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故事想必大家都听过。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是关云长,一会若是病人受不住疼……” 不等薛慕华把话说完,乔峰便打断他道:“薛先生尽管施为,只是若先生以医道杀人……乔某绝不与你干休!” 乔峰的话音不高不低却是沉冷无比,薛慕华身上激灵灵地一颤,瞬时收了旁的心思,专心为萧远山诊治。 待薛慕华为萧远山清洗过伤处敷上自制的“养骨生肌膏”使伤处不再流血,时间已近深夜。王语嫣等几个丫头都已疲累不堪,早早便被乔峰劝回房去歇息了。却是乔峰看护了萧远山大半夜早过了这个累劲,眼见处于昏睡状态的萧远山呼吸渐匀,他不由来到庭院之中仰望着天边悬着的一轮明月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薛慕华与段誉未有见识,王语嫣等三个姑娘久在深闺未经风雨,一见萧远山那可怖的伤处便躲成一团。唯有乔峰早年见过宗泽试练新式火器,一见萧远山的伤便已心知肚明,这伤处定然是火器造成的!这天下间,除了宗泽、除了慕容复,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厉害的火器?乔峰始终无法回答自己。 想到马夫人的死、恩师玄苦禅师的死,萧远山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乔峰不由又是沉沉一叹。只觉眼前面对的一切好似被蒙上了一层迷雾,教他看不明白更分不清善恶。那晚在杭州郊外的杏子林中与萧远山照面之后,萧远山始终昏迷不醒,或许唯有等他醒来,自己心中的所有疑团方能有所解答。 乔峰正兀自沉思,原本安静的庭院中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乔峰循声望去,却是段誉自走廊的另一端走了出来,对着廊下的花草重重地叹了口气。乔峰一见段誉这郁郁不乐的神色便知他莫约是又在王语嫣的面前吃了瘪,饶是他心事重重,可见了段誉这副抓耳搔腮无可奈何的模样也不禁暗笑着微微摇头。 此时段誉也已瞧见了乔峰,忙赶上前来。“乔大哥,老伯可好些了?”萧远山一见乔峰便昏迷至今,乔峰等人始终不知他名姓来历。是以,纵然只看萧远山的样貌便可猜度出他与乔峰的真实关系,在当事人未曾确认之前,段誉仍只以“老伯”相称。 乔峰微微点头,轻声道:“这段时日多谢段公子援手,大恩大德,决不敢忘。” 段誉心性赤诚,与乔峰相处这段时日以来又十分佩服他的武功气概,是以一听乔峰谢他便双手乱摇,急道:“乔大哥,那些武林中人颠倒黑白乘人之危,如此行径实不配侠义之名。此事既然给我赶上了,又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更何况,我武功低微,这一路上多得乔大哥指点。乔大哥不嫌我累赘已是不错了,哪里还当得乔大哥一谢?” 段誉虽习得北冥神功与六脉神剑两门惊世骇俗的绝顶武学,却都是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他未得名师指点,始终不能将两门武功融会贯通,与人对敌难免吃亏。然而在这陪乔峰前往甘州的一路上,段誉屡次与那些试图打败乔峰江湖扬名的武林人士交手,从中得了乔峰的不少指点,对武学的领悟已更上一层楼。 乔峰见段誉语出挚诚,不由微微一笑,隔了一会方低声劝道:“王姑娘与她未婚夫本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段公子……缘分天定,不可强求。” 段誉沉默了一阵,忽然道:“小弟明知王姑娘有婚约在身却始终对她纠缠不休,乔大哥是否也瞧我不起?” 乔峰闻言却只轻轻摇头,缓缓道:“段公子心如赤子无所畏惧,可又能发乎情止乎礼,行事正气凛然不挟恩图报。如此品性可谓君子有节,乔某又岂会瞧不起你?纵然是王姑娘,又何曾瞧不起段公子?” 想起与王语嫣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段誉的眼底便浮现起一股难以自拔的迷恋痴狂来。“……我也知道我这么缠着王姑娘大大的不妥……曼陀山庄初见,我以为她便是我心中的‘神仙姐姐’,可她是那样的冷静、果决、城府。我以为我会失望,她这副模样哪里会是那个美玉无瑕的‘神仙姐姐’呢?……可是,可是……” 段誉没有再说下去,然而乔峰一见他的那双眼便已心知肚明:他是情根深种,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忘了王语嫣了!乔峰无声一叹,轻轻地拍了拍段誉的肩头,转口问道:“乔某与段公子相识已久却是一直不曾得空问过,段公子既是大理段氏的子弟,来大宋有何贵干?” 段誉闻言登时面露尴尬,小声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当下将他如何被鸠摩智所擒一路抓去了燕子坞,又辗转被王语嫣带出了曼陀山庄的往事向乔峰一一道来。他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丑事也不文饰遮掩。 段誉这般磊落,饶是乔峰心中愁苦,听了他这一路的种种奇遇也不禁哈哈大笑,只道:“段公子,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故患难与共,咱俩结为……”乔峰本要说“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然而他话说半截又忽而怔愣地住了口。此时此刻,他是想起了他的另一位金兰兄弟,那个人不磊落、不赤诚,可却同样冷静、果决、城府。 然而段誉也不需要乔峰把话说完,他与乔峰相处多日早已是气味相投心有灵犀,当下笑着把乔峰未曾说完的话补全。“你我一见如故患难与共,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说着,又自问自答。“小弟求之不得!” 乔峰这才回神,缓缓道:“乔某十有八九是契丹人……” “小弟亦是大理人士,岂不正巧?”段誉笑道。 段誉这般热诚,乔峰还能有什么话说,只连呼痛快!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大了十一岁,自是兄长。两人便在这庭院之中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乔峰与段誉二人既结为兄弟,自然要饮酒庆祝。可当这宅邸的仆从摆上大碗,斟满乔峰极为熟悉的“东坡酒”,乔峰的手不知为何竟微微一颤。此时冷月依然,那盈盈月光犹如一道白练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身上、倒映在那清澈的碗底,便好似慕容复那双深邃冷凝的双眸沉沉地望住了他,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好酒!”坐在乔峰身旁的段誉嗅到酒香已忍不住出声赞叹,忙捧起酒碗向乔峰言道。“大哥,请!” “请!”乔峰摇摇头甩去那莫名的心绪,也跟着端起了酒碗。 作者有话要说: 乔峰:贤弟! 段誉:大哥! 慕容:呵呵! 导演:慕容公子,还有虚竹呢! 第105章 父子相认(上) 第二日傍晚,萧远山迷蒙着清醒了过来。见到乔峰守在他的床头一脸关切地望着他,他的双眸即刻一亮。 “前辈,小心!”乔峰见萧远山挣扎着要起身,急忙助他一臂之力。“前辈的形貌与在下极为相似,难道前辈是……” 萧远山闻言不由朗然一笑,说道:“我叫萧远山,你叫萧峰。咱爷俩一般的身形相貌,我是你老子,你自然是我儿子!”说着,便艰难地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青狼头。 萧远山昏迷时萧峰早见过了萧远山胸口的刺青狼头,此时他也扯开自己衣襟,众人只见他的胸口上竟也刺着一只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到了这个时候,大伙皆知萧峰的身世是再无存疑了。 只见萧峰惊喜交加,忙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你……爹爹!爹爹!孩儿萧峰,拜见爹爹!” “好!好!”萧远山与萧峰分别三十载终于相认,饶是萧远山向来粗豪此时也不禁老泪纵横。“好孩儿,快起来!” “谢爹爹!”萧峰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萧远山凝望了萧峰一眼,缓缓道:“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未解……三十年前,我和你妈怀抱着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原武士跃将出来,将你妈和我的随从杀死……” 萧峰虽早从玄慈方丈的书信中得知了自己与中原武林有仇,此时听闻萧远山提及往事却也仍不免惊诧万状,只道:“宋辽之间本有血海深仇,彼此互相斫杀原非奇事。只是爹爹既非侵略宋土而是归宁省亲,为何……” 萧峰如此见微知著,萧远山更是开怀,即刻赞道:“好孩子,你果然灵醒!那些中原武士埋伏山后,显有预谋。他们是冤枉我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为他日夺取大宋江山谋划,是以暗施偷袭害死了你妈妈。”说到此处,萧远山不由冷哼一声,轻蔑地道。“以爹爹的武功足以傲视群雄,哪里需要夺取少林寺的武功典籍?他们既然冤枉我,我便做给他们瞧瞧。这三十年来,我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藉瞧了个饱……哈哈哈!”萧远山潜伏少林偷师绝顶武功正是他平生得意之事,此时与儿子提及更是掩不住欢欣之意,不由放声大笑,原本苍白的面上也泛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萧峰正不知如何回应,薛慕华却忽然一胳膊将萧峰推开了去。“情况不对!”他沉着脸低喃了一句,手指便摁在的萧远山的左腕上。萧远山脉象虚浮急促,浑身滚烫,竟是起了高热。“内有郁气,外感风寒。”薛慕华随口说道,便忙不迭地吩咐仆役去熬药。 哪知不等这汤药熬好,萧远山竟又陷入了昏迷。此后数日,萧远山的情况始终未曾好转,身体滚烫昏睡不醒,偶尔清醒一会又说着胡话。薛慕华数番更改药方,怎料这灌下的汤药便如泥牛入海再不见半点效果。到了第三日,若非萧峰以自己的内力为萧远山延续性命,只怕他便要撒手西去了。 眼见招牌要砸,薛慕华几乎拧断了胡须翻烂了医书,却始终一筹莫展。却是段誉见萧峰耗费真力太剧,忙上前道:“大哥,你且歇一歇,让小弟来!” 乔峰亦知段誉内功深厚,此时人命关天却也勿需客气,只道:“再等等,待我撑不住了你再接手。” 大伙正不知如何是好,王语嫣的仆役又慌慌张张地扑了进来,惊恐地道:“小姐!小姐,不好了!外面来了几十个江湖人,喊打喊杀要我们交出萧大爷!” 王语嫣立时站了起来,扭头向萧峰言道:“萧大哥,照顾萧伯伯要紧。外面的事,自有小妹应付。”说着,她便携阿朱一同走了出去。 王语嫣携一众仆役来到门外,果然见到她的这间私宅外已围上了不少江湖人士,一个个提刀拿剑面色不善。王语嫣不懂武功更加从不涉足江湖,对这些江湖人士是一个都不认得,也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能耐。但为首的两人,王语嫣却曾见过一面,他们正是聚贤庄游氏双雄。游氏双雄游骥、游驹二人的武功如何,王语嫣不得而知,但游家家财豪富与王语嫣却颇有一些买卖上的惠顾。见到熟人,王语嫣即刻心下一松,浅笑道:“原来是聚贤庄的两位叔叔!去年上海一别,两位叔叔风采依然,当真可喜可贺!侄女,这厢有礼了。” 游骥、游驹二人一见这大宅中住着的竟是大宋地界的商业霸主王语嫣,当下也是一惊,忙快步上前见礼。“王姑娘如何竟来了许昌?也不知会愚叔一声,愚叔也好安排人手招呼王姑娘。” 王语嫣摇头笑道:“侄女来此散心,本不欲扰了两位叔叔的清净。未知二位叔叔来此有何贵干?” 王语嫣有此一问,游骥、游驹二人即刻面露尴尬。他二人虽说日子富贵却向来心慕快意恩仇的武林豪杰,认为大丈夫当仗义行侠方不负此生。近日听闻丐帮帮主乔峰原来竟是个契丹人,又害了自己恩师图谋不轨,兄弟二人皆破口大骂誓与乔峰不共戴天!莫约是半个月前,他们查知乔峰竟来了许昌,兄弟俩便广发英雄帖,邀请武林豪杰一同来剪除乔峰。但这兄弟二人名头虽响,可在武林中却无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是以英雄帖发了那许多,最终与他们兄弟一同来寻乔峰晦气的却只有那在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二三十人。 触到王语嫣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眸,游骥低咳了两声方轻声道:“好侄女,你王家原是清白人家书本网,怎会与那契丹胡虏混在一起?你年轻识浅,定是给人哄了!听叔叔一句劝,快将那两个恶贼绑了给叔叔带走,别让他们害了你!” 王语嫣闻言却是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笑道:“游大叔,你这说的是什么啊?什么契丹恶贼?侄女儿在此小住,除了家中仆役,身边并无旁人啊!” “这……这……”王语嫣睁着眼睛说瞎话,游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却是游骥的弟弟游驹的性子急躁,当下道:“王姑娘,咱们早已查清楚了,这恶贼乔峰正在这间大宅之中!王姑娘,这是江湖恩怨,你就不要插手了!” 游驹这般不客气,王语嫣的面色也冷了下来,答道:“那定然是两位叔叔弄错了!” 王语嫣语毕,游氏兄弟尚未如何,同行的不少江湖人却已大声鼓噪起来。有的道:“你说没有便没有?总要搜了才知道!”有的道:“小丫头掩护乔峰,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有的道:“多说无益!杀进去,活捉乔峰!” 这些江湖人群情涌动,稍有不慎便要闹出大乱来。王语嫣却无所畏惧,只似笑非笑地望住了游骥。 游骥管着家中产业,自然知道王语嫣不可得罪;游驹却是不管不顾,只粗声大气地道:“王姑娘,形势比人强,你若识相……”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看谁敢妄动!” 游驹话说半截,阿朱竟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人群之中,一声厉喝。“苏、王两家的家徽在此,你们若不识得,便来请教这游氏双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游侠儿,也敢来此闹事,真当我们好欺负么?” 阿朱话音一落,便有仆役将两面黑底金线的旗帜高高悬起。其中一面绣着一朵盛极楚放的山茶花,另一面则绣着一个指南针。人群中识得这两个标记的江湖人已忍不住暗暗惊呼,这两个标记便代表着大宋境内最为庞大的两股商界力量。若是得罪了他们,余生便唯有沿街要饭一途了。 见到阿朱回到自己身边,王语嫣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哪知,阿朱却在她耳边小声道:“表小姐,许昌知县胆小怕事,推三阻四不肯派人来呢。” 王语嫣面色一沉,也低声道:“派人去后院放令箭,再烧了几间大屋。我倒要看看许昌知县到底来是不来!” “是!”阿朱小声应了一句,又匆匆跑回后院去安排了。 王语嫣见镇住了场面,只一脸冷傲地向游骥言道:“游大叔,侄女另有要事在身,少陪了!”说罢,便扭头返回大宅,“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游骥知道利害,实不愿失了富贵日子,当下叹着气道:“走罢!” 所谓穷文富武,这些豪杰中颇有几个懂事的,眼见游骥打退堂鼓便已举步要走。然而,这有懂事的,就必然有不懂事的。比如“没本钱”鲍千灵,他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自然不把苏、王两家瞧在眼里。此时听闻游骥要走,他即刻阴阳怪气地道:“游大侠,弟兄们接了你的帖子方千里迢迢来此。如今人影都没见着半个,你就要走?莫不是闲来无事,故意消遣兄弟们?” “不错!”鲍千灵一发话,人群便又鼓噪起来,大伙皆七嘴八舌地叫道。“什么苏家、王家,老子闯荡多年怎不曾听过?闯进去,拿下乔峰!拿下乔峰!” 游骥面色发苦,沉默不语。游驹却被众人鼓起了豪气,当下振臂一呼:“闯进去!” “二弟,不要冲动!”游骥闻言,登时失声大叫。 然而有游驹一声令下,这些江湖客即刻哄然一声,竟是谁也不肯听他的,只如狼似虎地向那宅邸扑去。哪知大伙才冲上前来,大宅的围墙上便泼下一轮箭雨。这弓箭原属军械又来地突然,不少毫无防备的江湖客竟都伤在箭下,忍不住惊变大叫:“他们有弓箭!他们怎么会有弓箭?” 原来王语嫣方一退回宅邸,便已令宅中仆役拿出兵器守住了大门与围墙。 这些江湖客在武林之中也只能算得是二三流的人物,于兵法之道更是一无所知。此时被王语嫣的数轮箭雨先声夺人,不少高手都伤在羽箭下。场上只闻呼痛怒骂声此起彼伏,可究竟该如何应对,他们却都一头雾水。 而赶去后院的阿朱却已命人连发十数支烟花响箭,又纵火烧了两间大屋,冲天的火光便是在十里之外都能教人看地清楚明白。 鲍千灵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自然与官府交情密切,一见这动静便失声叫道:“不好!她们要报官!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数名底子不甚清白的江湖客听了鲍千灵这句招呼便急忙要跑,可与此同时,又有不少江湖客被那密集的箭雨激出了真怒,放声大吼:“跟他们拼了!”场面登时乱做一团。 然则,此时再跑终究晚了一步。 众人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忙循声望去,只见有数十骑快马齐头并进而来。有人在马上大声叫道:“六扇门办案,闲人回避!闲人回避!”原来是诸葛正我带着六扇门的官差赶到了。 这些乌合之众哪里是由诸葛正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六扇门官差的对手?不一会,这所谓的游氏双雄连同鲍千灵等一众豪杰便被官差一顿痛打,押在了宅前。 诸葛正我这才下得马来正要叫门,这大门竟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有五男一女自门内摔了出来,“哎哟哎哟”地滚成了一团。这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形貌怪异,众人正疑惑他们何时竟入了大宅,那名女子却指着大门放声叫骂:“乔峰!快快放了我六哥!” 片刻后,众人只见萧峰一手拎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一手拿着一罐火药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纵然萧某罪该万死,这宅子里却还有不少无辜!函谷八友,你们不分善恶以机关火药害人,枉称好汉!”说罢,他将手一送,被他拎在手中的冯阿三便如断线风筝一般摔了出去。 宅前众人见那“函谷八友”之一的巧匠冯阿三犹如一个婴孩般被萧峰摔地老远,登时一阵骇然,各个扪心自问:这恶贼这般武功,我可能抵挡? “函谷八友”武功平平,师兄弟之间的情谊却是极深,六人见冯阿三半天也爬不起身来忙赶上前去将他扶了起来。七妹石清露惦念师兄薛慕华的安危,又叫道:“乔峰,你这恶贼!快快将我五师兄放了!” 萧峰充耳不闻,只缓缓地扫视了一番围在宅前的一众豪杰,朗声道:“萧某一身是非清白,他日终会给各位一个交代!今日萧某另有要事在身,少陪了!诸位请!”他这几句话本是轻描淡写却蕴含了一身绝顶内力,声若狂风怒号,只震地众人气血翻涌、耳鸣目眩,尽感不寒而栗。 有萧峰一言,诸葛正我即刻向属下一打手势,示意他们将这一众生事的江湖客给放了。游氏双雄等一见萧峰这等威势顿知所谓的“拿下乔峰,扬名立万”是痴心妄想,忙不迭地四散了去。 一俟这些江湖客离开,与诸葛正我同行的郑渭即刻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向萧峰急道:“快!快!让我见见老爷子,只有我能救他!” 萧峰与郑渭早已相识,深知他本事。此刻听郑渭说能救萧远山,他也不及细问,急忙一扯郑渭的手腕将人拉了进去。 卧房内,薛慕华以金针扎入萧远山身上数处要穴,总算使萧远山暂时清醒了过来。见到萧峰回来,他即刻起身惭愧道:“在下无能,你们父子还有什么话赶紧说罢!” “爹爹!”萧峰惊呼一声,忙扑了过去。 萧远山微微一笑,气若游丝地道:“生死有命……孩儿,你记着,害死你妈妈的凶手尚有少林派玄慈、天台山智光及赵钱孙三人还活着;害死你爹爹的,是,是……慕容复!” “慕容复”这三个字便好似一个惊雷在萧峰的耳边响起,萧峰立时怔立当场,许久方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怎么可能?!”自从萧峰的身世被揭,这一路上他已受尽了众叛亲离之苦。只是这世上任谁都能背叛他,唯有慕容复,唯有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不可能,爹爹!爹爹,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与慕容八拜为交,誓同生死……”萧峰痛彻心扉,语无伦次地试图辩白,然而萧远山却早已力竭昏迷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慕!容!复! 慕容:大哥,我冤! 第106章 父子相认(下) 萧远山却并没有死。 薛慕华翻遍了医书也不曾寻到记载的无名热毒,在郑渭眼中只是因子弹碎片进入血管引发感染所造成的局部肢体坏死。然而以如今的医学技术,要郑渭将子弹碎片取出来也绝无可能。最终,为保萧远山性命,他只能将萧远山的整条已呈黑紫色的右臂截肢。 萧远山右臂被截后果然逐渐退烧,只是他年纪老迈,经此大难体力难支,是以手术后数日仍兀自昏睡不醒。 萧峰始终在萧远山身旁服侍照料,直至郑渭担保性命无碍,方松下心神。他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纵然内力雄厚此时也已到了强弩之末。阿朱这几日来一直陪着萧峰,帮他一同照料萧远山。见他熬地双目赤红两颊凹陷,阿朱心疼不已,只不住地劝他早早歇息休养身体。然而,萧峰只要一想到萧远山昏迷前与他说的那几句话,他又哪里合得上眼? 眼见阿朱急地要哭,萧峰反而笑了起来,只安抚她道:“别怕,萧大哥没事的。到是阿朱该去好好睡一觉,再吃点东西,看你瘦地风都能吹跑了。” 阿朱也知萧峰心事重重苦闷地很,只是千头万绪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哽咽良久只能轻声而坚定地道:“萧大哥,萧大哥……无论发生何事,阿朱总是陪着你!” 自从一个月前萧峰与萧远山相见,这赶赴许昌求医的一路上,阿朱始终陪着萧峰又帮他照料萧远山,出生入死、任劳任怨。如此恩德,萧峰岂能不感动?他不由低声问道:“阿朱,你不以我是契丹人而瞧不起我么?” 阿朱本是面红过耳,低着头不敢看萧峰,此刻听萧峰有此一问,她登时一惊,忙抬起头来急道:“萧大哥何出此言?无论是胡是汉,一样有好有坏。萧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好汉,阿朱……阿朱只怕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服侍萧大哥。” 萧峰见了阿朱这般忐忑不安的模样,心中忽而一动,登时放声大笑。“什么配不配、什么汉人契丹人,统统都是屁话!阿朱,你我相识多年,我始终将你视为自己的亲妹子,岂有他念?你不因我是契丹人而轻贱我仍当我是兄长,又岂有他念?我们又为何要因旁人的看法而生了隔阂?” 阿朱闻言只觉心下一空,过了一会方又笑道:“萧大哥说得是,什么汉人契丹人,最终还不是化为尘土?恭喜萧大哥、贺喜萧大哥,你终于明白了!”阿朱知道萧峰自从得知自己是契丹人,心中始终郁郁。如今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虽说与她心中所愿截然不同,可眼见心上人解开郁结,她却仍旧发自内心地为萧峰感到高兴。 萧峰为人豪爽武功高强,自入江湖以来从来都是万人敬仰,四海之内皆兄弟。然而自打武林知晓他的身世,他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虽说最终仍如愿救得生父的性命,可对这个江湖却是实实在在地心灰意冷。只见他长叹一声,忽然道:“这些年我身负血海深仇却无知无识,实在大大地不孝!如今待我了结仇怨,我便奉着爹爹返回契丹,照顾他终老,从此再不踏足中原半步。”说到此处,他不由又是一怔,只暗自心道:母亲的仇当报,父亲的断臂之仇又该如何?想到萧远山先前那番话,想到慕容复,萧峰更是一阵心烦意乱。他再顾不上阿朱,只茫然一叹,疲惫万分地走了出去。 萧远山在第二日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捡回一条老命本是万般庆幸,只是想到日后肢体残缺武功大打折扣又不禁一阵默然。 郑渭久在军营,战场上的厮杀远比江湖仇杀凶险百倍。他见惯了将士们残臂断肢的模样,是以也不觉得萧远山少了条胳膊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只一脸平静地向萧峰交代:“伯父如今少了一条胳膊,日后行走难免会有些不稳当。此事却也无妨,多练练也就习惯了。却是我与薛先生为伯父把脉,发现他‘梁门’、‘太乙’、‘关元’三处要穴气血不畅颇为棘手,想是伯父强练武功伤了经脉。这内伤积病已久,在下无以化解,思来想去唯有一个法子。”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里面装的是‘化功散’,既然伯父的伤势因习武而起,那化去伯父的这一身功力便算是釜底抽薪。无论什么内伤,都能不药而愈了!” 萧远山强练少林绝技伤了根基,这三处要穴的伤痛已绵延多年不得好转。此事他向来隐瞒地极紧,如今听郑渭一语道破,他心中本已暗暗叹服。哪知郑渭所提的医治办法竟是要废去他这一身苦练得来的武功,萧远山闻言立时大怒,不假思索地怒斥道:“你是哪来的庸医,胡言妄语要害我武功?” 郑渭被萧远山骂地摸不着头脑,只茫然道:“在下并非武林中人,若非慕容大人相召也绝不会识得伯父。伯父武功高低与我何干?只是伯父这病症时日已久,再不医治只怕危及性命啊!” 萧远山一听郑渭居然是慕容复请来的更是怒不可遏,当即爆吼出声:“你竟然是慕容复请来的!他害我性命不成,是怕我寻他报仇,故意派你来废我武功是不是?滚!滚!” 眼见萧远山面红耳赤须发皆张,仿佛随时都能从床上跳将下来给郑渭一掌。萧峰急忙一扯郑渭将他拉了出去,躬身赔罪道:“质夫,家父性子有些偏执,失礼了。” 郑渭在军中不知见过多少脾气暴躁的伤兵,却也并不在意萧远山的坏脾气,只诚挚劝道:“萧兄,令尊的内伤真的不能再拖了,你多多上心!” 有薛慕华与郑渭两位名医同时担保,萧峰哪有不信的道理?只是想到萧远山犷悍专断的脾气,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幽幽一叹。 送走了郑渭,诸葛正我又走了进来。 萧远山面色不善,阴声发问:“你也是慕容复派来的?” 诸葛正我不知前因,只将目光扫向了陪坐一旁的萧峰。 萧峰方才费尽唇舌,才勉强说服萧远山答允让薛慕华继续为他治疗。此时见诸葛正我以探询的目光投向自己,他不禁无力苦笑,实不想再说话了。 好在诸葛正我也远比久在军中不通世情的郑渭知机,当下躬身笑道:“晚辈诸葛正我,见过伯父!晚辈向来佩服萧兄武功,与他相识多年情如兄弟。今日得见伯父,方知乃是虎父无犬子之故。” 萧远山见诸葛正我绝口不提慕容复,只谈与萧峰的情谊,这才神色稍霁,只叹道:“宋辽世仇,中原武林一知我儿为契丹人,往昔恩义便烟消云散。难得你竟仍愿视我儿为友,难得!难得!” 诸葛正我微微一笑,只将目光转向了萧峰问道:“萧兄,今后有何打算?” 这一回,不等萧峰答话,萧远山便已森然道:“灭门血仇,岂能不报?” 萧峰亦道:“我母亲的血海深仇,我身为人子不能不报。” “如此,萧兄且看看这个。”说着,诸葛正我自袖中取出一张拜帖递了过去。 萧峰接过那张拜帖翻开一看,便是一阵苦笑。原来这拜帖正是少林派发的英雄帖,召集天下英雄于九九重阳群聚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共商“诛杀契丹恶贼乔峰”大计。“看来我恩师玄苦禅师的血仇,是定然算在我的头上了。” 萧峰正兀自伤神,萧远山却忽然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道:“玄苦给我一掌震死的。” 萧峰浑身一震,错愕道:“什么?爹爹,是你?玄苦禅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 哪知萧峰话未说完,萧远山忽然伸出左掌“噼啪”两声,狠狠打了萧峰两个耳光。“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 萧峰见萧远山神色执拗气怒难平,登时不敢发话,只在心中暗道:既然玄苦禅师是爹爹所杀,那么算在我的头上却也不枉了。 诸葛正我冷眼旁观,不由暗自叹息,对慕容复下狠手要杀萧远山竟有了几分认同。 萧远山不知诸葛正我亦对他起了杀心,只将那张英雄帖扫了一眼,冷声道:“待重阳佳节,我的伤势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正好趁此良机,了却血仇!” 萧峰终究孝顺不忍老父涉险,忙道:“爹爹,害死母亲的是少林派玄慈方丈,孩儿过几日便启程赶赴少林,取他项上人头祭奠母亲!” 萧远山闻言却只哈哈大笑,言道:“孩儿,爹爹在少林三十年,要杀玄慈早就杀了,何以等到今日?他令我父子分离,我便也令他父子分离!既然他爱惜名声不爱美色,我便要在这武林大会上毁了他的名声,然后再杀了他,方才算得报仇雪恨!” 萧峰对玄慈与叶二娘之间的那点破事是半点不知,自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眼见萧远山坚持要往少林一行,不免忧心忡忡。然而他向来豁达,再转念一想,若是不能报得大仇,他父子二人拼杀一场将性命留在少林,也算是轰轰烈烈,也就不再多费唇舌。 却是萧远山遥想了一番如何收拾玄慈,又念起了自己的断臂之仇,续道:“待杀了玄慈,我父子二人便再去杀那小贼慕容复!不,不……”话说半截,他又缓缓摇头,眼底冒出令人战栗的刻毒冷芒来。“他害我失了右臂,我就要他没了四肢,方称我心!” 再度听生父提及慕容复与他的断臂之仇,萧峰仍免不得一阵惊惶,许久方道:“爹爹,慕容……慕容怎会伤了你?” 萧远山一听儿子喊慕容复喊地那般亲密,即刻冷哼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你与他八拜为交,你若下不了手,就不用去了!” 萧峰忙跪下请罪,口中却道:“慕容身在官场,与江湖从来无涉。孩儿如何也不明白,为何他竟伤了爹爹?” 萧远山与萧峰相处多时,亦知他心性原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顽固执拗。今日他若不能说清楚这仇是如何结下的,来日他寻慕容复晦气,这刚认回来的儿子莫约未必会站在他这一头。想到这,萧远山不禁轻声一叹,恨声道:“那日你那好兄弟去少林派布施僧衣僧鞋,好大的派头!他年纪轻轻却得高位,虽精研佛法却满眼算计。那晚我一掌震死了玄苦,此事本与他无关,他却偏偏不依不饶,要杀了为父向少林派卖好。” “原来玄苦禅师被杀之时,慕容竟也在场?”萧峰惊道。 “不错!”萧远山不屑地道,“我要杀玄苦,他却偏要拦着。只可惜,他的武功不济,想拦也拦不住!” 萧峰不敢做声,只低头暗道:慕容既为朝廷命官,见到有人杀人行凶,自然要插手过问。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更何况……更何况,死的是我授业恩师,杀人者又与我的容貌这般相似。说不定,慕容也以为是有人故意易容成我的模样,刻意栽赃陷害我。这件事,原怪不得慕容啊! “他武功不济原本拦不住我,可他却骗我说你就在山下,让我跟他去见你。结果却将我引入包围,那暗器也不知是什么名堂,居然这般厉害!”想到那隧发枪的威力,萧远山便忍不住一阵后怕。“那晚若非有人阻拦,只怕我已死在他的手下。” “什……什么?慕容竟一早便已知晓爹爹的身份?”萧峰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怎么可能?” “傻儿子,你这所谓的结义兄弟城府极深。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哪里能猜得到?”萧远山一脸怜悯地望着萧峰,缓缓道。“你拿他当兄弟,他可当真也拿你当兄弟?” 诸葛正我陪坐许久,到这时是真的听不下去了,不由大声道:“萧兄,明石待你究竟如何,你心知肚明。这件事情的真相,你总该听听明石的说法。”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会花言巧语,欺骗自己的孩儿?”萧远山又怒。 诸葛正我却不理会萧远山,目光只一瞬不瞬地望住了萧峰。 萧峰并不曾避开诸葛正我的目光,他沉默良久,方郑重道:“我与慕容相识十载,历经生死情同手足。此事真相为何,我自然会听他解释。诸葛兄,烦你回去转告慕容,我会如他所愿,前去少林参与武林大会。但愿到那时,一切谜团都能水落石出,不令我失望!” 诸葛正我并不意外萧峰能看穿让他去武林大会亦是慕容复的意思,只见他朗然一笑,轻声道:“萧兄不愧是萧兄,不负明石这般为你殚精竭虑!在下任务完成,不便久留,告辞!”说罢,他向萧峰拱手一礼洒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多了个亲爹的感觉如何? 萧峰:…… 第107章 武林大会(一) 九九重阳转瞬即至,少林玄慈方丈领众寺弟子做过早课之后便令山门大开恭候各方豪杰。 巳时未至,河朔、山东、淮南等各地的英雄纷纷到步,他们与玄慈方丈寒暄过几句之后便开始义愤填膺地声讨乔峰。有的道乔峰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仗着丐帮帮主的身份肆意欺压江湖小门小派。有的说乔峰虚荣霸道,喜怒无常,与人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夺命。还有人揭发乔峰经常出入边关,定然与辽国私通,忘恩负义,阴谋颠覆汉人江山。甚至有人说乔峰性好渔色,强抢民女肆意凌辱。群雄越说越热闹,种种罪名直教人匪夷所思。 广场上正是热闹非凡,少林的知客僧又捧着一张拜帖匆匆走了进来,大声道:“启禀方丈,丐帮拜山!”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中弟子无数,势力极为庞大。群雄听闻丐帮拜山竟不约而同地一静,忙随玄慈方丈一同往山门外迎去。 哪知这丐帮弟子来的竟并不多,为首的两人是与玄难玄寂同去杭州的徐长老及丐帮副帮主马大元,与他们同行的有丐帮陈、奚两位八袋长老,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及二、三十名丐帮五六袋弟子。一见这丐帮弟子稀稀落落的模样,武林群雄便不免有些窃窃私语。唯有玄慈方丈久经风雨十分沉稳,面色如常地上前致了礼。 徐长老也好似知道丐帮这样的出场实在有些镇不住场面,见玄慈方丈投来问询的眼神,他不由苦笑一声,哀声叹道:“悔不听玄慈方丈当初一言,这乔峰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丐帮弟子又执迷不悟。老朽今日舍下这张老脸,求玄慈方丈出面拨乱反正,救我丐帮一救啊!” 原来那日乔峰携萧远山离开丐帮后,丐帮诸位长老弟子之间便生出不合来。徐长老等认为这乔峰既然是契丹人,丐帮便该与他划清界限以证清白,应由马副帮主接任丐帮新帮主。而同为八袋弟子的吴、宋两位长老与大义分舵蒋舵主等却又坚持乔峰既然从无过犯,丐帮便不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既然乔峰临走前将打狗棒传给了蒋长运,蒋长运自然是丐帮第十九代帮主。两种说法在丐帮之中各有拥趸,大伙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仍是闹到了分裂的地步。 然而乔峰任帮主多年,武功高强、知人善任,帮中弟子大都服他。再加上以王语嫣为首的一众商户明里暗里支持顺风镖局、支持蒋长运,最终徐长老及马副帮主等人只能带着少数顽固不化的丐帮中层弟子退走,而丐帮的大部分势力却仍是落在了蒋长运的手上。这才有了徐长老等人上少林,求玄慈方丈出面的事。 玄慈方丈虽说身在方外,却早已将这出家人做出了政治家的风范。眼见徐长老这儿势单力孤,他哪里肯轻易声明立场搅和进丐帮的一滩浑水?因而只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这乔峰为祸武林,老衲深悔当年一念之仁!” 以徐长老为首的二、三十名丐帮弟子心性单纯,听玄慈方丈这般所言只当他已应允为丐帮张目,各个面露喜意。唯有全冠清灵醒无比,明白玄慈方丈言下之意是不与乔峰干休,可那丐帮帮主之位他却未必插手过问,不由心中暗恨。 全冠清并不知道,就在他随徐长老上得少林的同时,蒋长运等一众丐帮弟子却终于在少室山下等到了失踪多时的乔峰。 见到萧峰出现,丐帮弟子忙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叫道:“乔帮主!乔帮主!”看神情显然十分欣喜。 萧峰带着萧远山离开杭州,只当从此与丐帮恩断义绝,此时见到丐帮弟子都在山下恭迎自己亦是热泪盈眶,大步上前道:“众位兄弟,如今蒋帮主方是丐帮之主,诸位兄弟如何还能用旧日称呼?大家,大家……近来可好?”说到这最后一句时,他的话音已忍不住微微发颤,显然极为动情。 萧峰话音一落,不少丐帮弟子已忍不住落泪。有的道:“乔帮主才是咱们帮主!”有的说:“我只认乔帮主,别的谁也不认!” 不一会,宋长老拭泪道:“禀帮主,大伙都好,都好。蒋舵主平息了帮中内乱本要派弟子来寻您,后来收到了王姑娘的飞鸽传书知道您并无危险,这才作罢了。” 这时蒋长运也上前来,苦笑着叹道:“乔帮主,弟兄们都打听清楚了。少林召开武林大会,江湖凡是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各个要取你性命。乔帮主,你不该来啊!” 哪知萧峰闻言却是放声大笑,寒声道:“正因如此,我才更加要来!玄慈要杀我,岂不知我也正要寻他报灭门之仇!” 萧峰此言一出,群丐登时惊诧不已,只失声道:“这……这又是何故?” 萧峰长叹一声,当下便将三十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他的为人向来光明磊落,竟是连萧远山潜伏少林偷学武功并杀害玄苦禅师的事也无一隐瞒。 听闻萧峰的身世竟有这般曲折,群丐皆不住嗟叹。隔了许久,吴长风方沉声道:“如此说来,当年萧……萧老先生跳崖后必然是玄慈方丈将帮主带回少室山交给了乔三槐夫妇抚育。待帮主逐渐长大,他又派玄苦禅师传授帮主武功,教养帮主成才……” “然则,玄慈方丈这般所为只因亏欠乔帮主在先!”蒋长运见吴长风的话音有异,即刻出言打断了他。“更何况,他虽曾出力栽培乔帮主却也同样对乔帮主处处提防,又遮遮掩掩不敢告知乔帮主身世真相。这种人……蒋某人可看不上眼!” 吴长风自己在心里比划了一下,若是自己误杀了他人铸下大错,还能不能觍颜对苦主之子以恩人自居?吴长风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绝无这能耐,只得无奈一叹。 却是宋长老忽而在此时幽幽一叹:“冤有头债有主,萧老先生杀玄苦禅师作甚?如今是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玄苦禅师既是我生父所杀,那与我亲手杀的便没有分别。待我了结母仇,自然也会给玄苦禅师一个交代!”萧峰斩钉截铁地道。原来他这次制住了萧远山的穴道孤身前来,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萧峰这般所言显然心存死志,群丐听了登时一起蹙眉。唯有蒋长运忽然一声喝彩,大声道:“好!这才是我蒋长运心目中那个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的乔帮主!乔帮主,今日无论是生是死,蒋长运愿随乔帮主鞍前马后!”说罢,他便单膝跪下,将打狗棒托举到了萧峰的面前。 蒋长运话音方落,萧峰登时吃了一惊。哪知不等他有所反应,蒋长运身后的一众丐帮弟子竟全都跪倒在地,齐声道:“今日无论是生是死,我等愿随乔帮主鞍前马后!” “这……这……”萧峰不知所措地怔立当场。丐帮上下待他这般深情厚义,他即刻虎目含泪,竟是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却是蒋长运在此时仰头笑道:“乔帮主,大伙早商量定啦!无论乔帮主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对我丐帮却从来有恩无仇,对我大宋更加是赤胆忠心。若是丐帮在这个时候与乔帮主划清界限,对你的危难生死不闻不问,日后丐帮还如何在江湖立足?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忠义?是以,这帮主,我当不得、马大元当不得,徐长老、全冠清更加想也别想!唯有乔帮主,唯有乔帮主!这少林派召开武林大会冤枉咱们帮主杀人、给丐帮没脸,咱们丐帮弟子绝不与他们干休!” “对!绝不干休!绝不干休!”蒋长运话音一落,群丐便一同嚷了起来。丐帮弟子人数众多,这一声声“绝不干休”喊来直如山澜暴啸气壮山河。 萧峰沉默良久终是长长一叹,伸手拿起打狗棒,沉声道:“弟兄们,上少林!” “帮主有令,上少林!上少林!”群丐立时齐声呼喝,浩浩荡荡地向少林寺行去。 少林派中,却正惹上了扎手的大麻烦。原来本次武林大会着实声势浩大,不但中原武林各门各派来了,大理段氏段正淳、段誉父子来了,四大恶人来了,就连远在吐蕃的大轮明王鸠摩智也来了。然而这位慈眉善目的吐蕃国师来意却是不善,他是来少林踢馆的。 鸠摩智以逍遥派“小无相功”为根基,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将一干少林高僧打地灰头土脸,直至虚竹出面以逍遥派武功迎敌才与他斗了个不相上下。鸠摩智乃江湖前辈,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林小沙弥斗地不相上下,本身就已经输了。他生性自负自然不肯轻易俯首认输,竟在交手时以匕首偷袭,刺伤了虚竹。伪装僧人潜伏少林的梅兰竹菊四姝护主心切,又被鸠摩智识破了女儿身。 只见鸠摩智仰天大笑,向玄慈言道:“方丈大师,这却如何说?” 玄慈面色铁青,只道:“这中间的缘由,老衲委实不知……” 然而他话说半截,鸠摩智便打断他道:“方丈大师,少林占据天下大名数百年。然则如今看来,论武功,这七十二绝技亦不过如此;论寺规,少林寺中居然窝藏女子!以小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凉、普渡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岂非胜在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鸠摩智这一番话说地义正词严,少林群僧一时竟无言以对,各个低下头来。 鸠摩智却是不依不饶,又道:“中原武林魁首的少林派尚且这般不堪,这中原武林也不必多提!” 此言一出,武林豪杰各个对鸠摩智怒目而视,只是碍于他的绝顶武功,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气氛正胶灼,山门外忽而传来一声怒喝。 “放肆!” 声未至,掌力已先至。那少林寺的山门距离鸠摩智站立之处原有十几丈的距离,只是来人一掌发出便如狼奔虎跃、排山倒海,只一瞬间便逼到了鸠摩智的身前,彷如一个滔天巨浪向他猛扑而来。鸠摩智自知这掌力来势汹汹,不敢托大硬挡,便急忙运起轻功向后疾退了数丈之距。那掌力落空只击在了鸠摩智身后的一个青铜塔炉上,顷刻便将那足有一人来高的塔炉震地粉碎。 鸠摩智正惊骇于来人的武功,那人却已立在了他的面前,缓缓道:“大轮明王不妨来试试萧某的武功!” 那人一露面,广场立时一阵轰然。有的喊:“乔峰,是乔峰来了!”有的道:“降龙十八掌!好霸道的掌力!”群雄聚集少林本为声讨乔峰,共谋取他性命。如今见他亲至,又露了一手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大伙却只敢在一旁窃窃私语,竟是谁也不敢第一个跳出来与他对峙。 不一会,蒋长运等一众丐帮弟子也追了进来。眼见萧峰一掌逼退了鸠摩智,群丐更是得意,只高声道:“哪个不开眼的欺我中原武林无人,且来与我丐帮降龙十八掌说话!” 鸠摩智见丐帮弟子人多势众,目光一转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当面,小僧有礼了。小僧今日前来只为讨教少林武学,听闻乔帮主与少林派颇有些抵牾,何苦多管闲事?” 萧峰一听鸠摩智从中挑拨,当下冷冷一笑,朗然道:“萧某幼年受玄苦禅师大恩,传授少林武学,与少林派颇有渊源。国师要领教少林武功,萧某奉陪便是!”话音方落,便呼地一拳打出,正是太祖长拳中的一招“冲阵斩将”。这太祖长拳乃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创,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几乎人人会使。而这一招由萧峰使来姿工潇洒大方、劲力刚柔并济,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展露无遗。 鸠摩智不敢怠慢,忙运起小无相功与萧峰对敌。然而鸠摩智虽说才智惊人习武却早入了歧途,贪多而嚼不烂。场上群雄见他一连换了十七八套武功却始终不是萧峰那一套平平无奇的太祖长拳的对手,竟情不自禁地高声喝了声彩。 又过得十余招,萧峰的掌力愈发雄浑,直如长河大江挥洒自如。而鸠摩智却是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到得第二十七招,萧峰再使一招“千军辟易”在鸠摩智肩头落下一掌。鸠摩智招式用老抵挡不及,即刻连退七八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群雄见了,不由又是大声叫好。 却是鸠摩智一脸诧异地摸摸肩头与胸口,忽然叹了口气,起身谢道:“多谢乔帮主手下留情。”萧峰内功强横,方才那一掌要取他性命也只在瞬息之间。如今他却无伤无痛,自然是萧峰手下留情之故。 萧峰摇摇头,诚恳道:“吐蕃与大宋唇齿相依,国师远道而来讨教中原武学,咱们点到为止,大可不必因此而伤了和气。” 萧峰此言一出,群雄即刻面色怪异,方才那喝彩欢呼的欣喜之情也随之淡了许多。 “阿弥陀佛,”玄慈方丈便在此时出面言道,“大轮明王远来辛苦,请往客舍奉斋。” 哪知鸠摩智却并不搭理玄慈方丈给他递上的台阶,只似笑非笑地道:“小僧听闻今日少林召开武林大会乃是为了公审乔峰,如今正主已到,不知玄慈方丈如何打算?” 鸠摩智此言一出,场上立时一静,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 鸠摩智:呵呵!看热闹不嫌事大! 玄慈&萧峰:…… 第108章 武林大会(二) 不知过了多久,立在一旁的丐帮徐长老跳出来叫道:“乔峰冒充汉人、谋害恩师、罪大恶极,今日少林召开武林大会,便是号召武林群雄诛杀此獠!丐帮弟子,为何你们还不醒悟?” “放屁!”哪知不等徐长老把话说完,宋长老便迫不及待地放声怒斥。“玄苦禅师遇害时,乔帮主分明在边关对付‘西夏一品堂’,我丐帮数十名弟子皆能作证!玄慈方丈,你口口声声冤枉乔帮主杀人,可敢让少林弟子来与我们对质?” 宋长老仍欲为萧峰洗刷冤屈,萧峰却已打定主意为萧远山扛下罪孽。不等玄慈方丈发话,他便上前一步,朗然道:“好教天下英雄知道,谋害我恩师玄苦禅师者虽非萧某,却是与萧某有莫大渊源之人。少林派若要寻仇,萧某一力担当!” 玄苦醉心佛法少林寺内人人敬佩,听萧峰有此一句,少林众僧即刻双手合十齐声诵道:“阿弥陀佛!”声音悲愤且饱含沉痛之情,显然已下定决心今日绝不能容许萧峰活着离开少林。 却是武林群雄听了萧峰此言不由一怔,他们今日群聚少林本就因玄苦禅师的血仇。见到萧峰出现,只当他定会砌词狡辩,想不到他不要人逼迫半句竟就这么认了。 大伙正不知所措,萧峰却又道:“玄慈方丈要与萧某算玄苦禅师之仇,萧某也要与玄慈方丈算算三十年前的灭门之仇!趁着今日这黄道吉日,萧某与少林的帐大可一笔笔慢慢算!敢问玄慈方丈,萧某本是契丹血脉,缘何三十年前阴错阳差竟成了汉人乔峰?”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了玄慈当年写给汪剑通的书信,以内力平平推送至玄慈方丈的身前。 由来内功修为唯有至刚与至柔两条道路,至刚者开碑裂石,至柔者花落无声,二者不可兼得。方才萧峰以降龙十八掌与鸠摩智对敌,威风八面声势赫赫,恰是明证他的武功路数走的是至刚一途。此时见到他隔着数丈之遥以内力将那张薄薄的信纸送至玄慈方丈面前,莫说是武林群雄,便是不少少林派玄字辈的高僧都不禁面露惊骇之色。 “阿弥陀佛!”只见玄慈方丈接过那张信纸扫过一眼,口宣佛号许久没有答话。 “玄慈方丈,你这是敢做却不敢当?”萧峰生性果决,自然看不得玄慈这般扭捏,当下面色一冷。 萧峰此言一出,广场上登时又是一阵扰攘。武林群雄接到少林的英雄帖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只知此次大会的目的是诛杀契丹人乔峰,可却从未听说过三十年前的灭门之仇。此时见玄慈方丈颇有些欲言又止,不少性急的武林豪杰已忍不住大声质问:“玄慈方丈,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本次武林大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幕?” “阿弥陀佛!”玄慈方丈面露黯然,低声叹道。“三十年前,老衲为人所欺,铸下大错,至今耿耿……” 他话未说完,天台山智光大师便站出来道:“玄慈方丈,此事还是由老衲来说罢!” 智光大师对玄慈忠心耿耿,自动自发出面为玄慈解围,玄慈哪有不肯的道理?他当即做悲天悯人状,低声叹道:“此事原是我等有错在先,智光大师,你当实话实说,不可隐瞒!” “是!”智光双手合十向玄慈行了一礼,这才向大伙说起了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智光大师最后叹道:“如若当年听老衲之言由乔施主平平稳稳务农为主不要习武,玄苦禅师也不会惨死。玄慈方丈,此事是你错了啊!” 玄慈方丈低声一叹,缓缓道:“老衲一心想着我们对不起乔施主的父母,须当将他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的确是老衲之过啊!” 玄慈话音方落,少林僧人便齐声叹息:“阿弥陀佛!” 眼见场上一片惨然,武林群雄满是对玄慈方丈的同情之色,萧峰不由大怒,只厉声喝问:“玄慈方丈,你无故杀我满门,难道念声佛就可以了结了?萧某原本父母俱全,自有双亲将我培养成才,何须你来代劳?这件事,究竟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萧峰一言便犹如暮鼓晨钟,武林群雄登时灵台清明起来。玄慈无故杀害萧峰全家本是有错在先,若是当年再杀尚是婴孩的萧峰斩草除根,那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了。想到这,他们原本已到嘴边的安慰玄慈方丈的话便也缩了回去。 唯有“铁面判官”单正对玄慈方丈向来敬重,便上前劝道:“萧先生,宋辽争斗百年互成仇敌,玄慈方丈接到令尊要来少林盗窃武功秘籍的消息要先下手为强,也是不得不为。倘若易地而处……” “倘若易地而处,我接到消息说是泰山单氏一门通敌卖国,一不查证消息来源二不核实事情真相,便要先下手为强杀你们满门!单正,你可心服?”不等单正把话说完,萧峰便即反诘。“玄慈方丈当年既是那带头人,一切责任便该在玄慈方丈的身上。随随便便听个妄人胡言,便带着武林群雄为了一个无稽误会去赴死。那些无辜被杀的武林豪杰的性命究竟该算在我父亲头上,还是算在玄慈方丈头上?事前没有仔细调查、事中没有妥善布局、事后更没有总结教训,不但我萧氏一门无辜惨死,中原群雄一样白白牺牲!玄慈方丈,你这带头人当得未免也太容易了罢?” 萧峰这番话更是通透明白,不但武林群雄连连点头,便是一心维护玄慈方丈的单正也张口结舌。 “阿弥陀佛!萧檀越言之有理,此事确然是老衲之过!”玄慈方丈亦是无言以对。 “这不怪方丈,本是那妄人……”智光大师忙道。 “那妄人是谁?”萧峰即刻一声厉喝。 萧峰当着中原武林的面侃侃而谈,端得是光明磊落有理有据,众人竟在不知不觉中信服他,由他控制局面。然而这件事却是连智光大师也不知情,大伙便将目光转向了玄慈方丈。只见玄慈方丈静默了一会,忽而道:“阿弥陀佛!此人本是老衲的一位至交,他得知消息为假亦是愧疚不已,没多久便病逝了。” 萧峰冷笑一声,缓缓道:“如此说来却是死无对证?” 这问话着实是一针见血,玄慈立时一惊,不由抬眸望了萧峰一眼。 却见萧峰又冷声道:“想来当年这位妄人告知方丈讯息,方丈也不曾要那妄人拿出什么佐证?便是此讯息是否出自那妄人之口,方丈也无法证明!” 萧峰话音一落,场上又是一阵大哗。玄慈方丈忙为自己辩解:“阿弥陀佛!萧檀越,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既然敢自承与你有杀父杀母之仇,又岂会在这小节上对你有所隐瞒?” 玄慈方丈这么说,武林群雄却也觉得十分有理,不禁微微点头。 哪知萧峰却仍报以冷笑,语焉不详地反问:“原来玄慈方丈此生此世从未有半句妄语?” 玄慈见萧峰神色冷哂显有讥嘲之意,一双虎目更是沉凝冷澈好似洞悉一切隐秘。玄慈的心头立时一颤,隐约勾起了他最不愿回忆的往事,那句理直气壮的“自然”便哽在咽喉,再也说不出口了。 却在此时,全冠清忽然冷哼一声,尖声道:“天下英雄请了!数百年来,辽狗残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无论妇孺老幼,但凡落在他们之手,哪一个能逃过一死?这些辽狗杀人时从未曾与我们讲理,今日我们要杀萧峰这契丹狗,又为何要与他讲理?” 全冠清这番话无疑激起了中原武林对契丹的同仇敌忾之心,不由大声呼喝:“杀契丹狗!杀契丹狗!”不一会,这喊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整齐,竟如滔天巨浪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随同萧峰而来的丐帮弟子见此情形不由各个变色,下意识地聚拢在了萧峰的身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绿竹帮。而萧峰却在此刻忽而仰天长笑,寒声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汉人要杀契丹人,本就不必讲理!我萧峰要报父母之仇,又何必与你们讲理?” 眼见一场大战蓄势待发,在旁围观许久的段誉愈发焦急,竟在此时冲破内功藩篱,挣脱了段正淳手下四名侍卫,快步冲将出来,口中叫道:“大哥!” “贤弟?”萧峰见到段誉出现也是一怔,忙扶着他的双臂道。“你怎会在此?” 自从许昌一别,段誉与萧峰已有数月未见。然他们的情谊却未曾因长久分别而有所减淡,此时二人相见乃是一般欢喜。只见段誉抓着萧峰的胳膊大声笑道:“大哥,你要打架,怎能不算上我?” 萧峰自知今日生死难料,他更知道段誉虽说为人略有几分迂腐却一贯义气深重,便也不再枉费唇舌劝他置身事外,只高声道:“拿酒来!”他话音一落,便有丐帮弟子送上两坛好酒。 萧峰随手接过一坛递给段誉,朗声道:“好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结义一场!今日咱们痛痛快快喝上一场,死亦无憾!”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即刻接过酒坛,放声应道:“不错,今日咱们痛痛快快喝上一场,死亦无憾!” 恰在此时,少林群僧中也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说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 “如此经典的场面,当真只有看现场版才最为震撼!”五乳峰顶,亲眼见证了萧峰、段誉、虚竹三人在天下英雄面前义结金兰的慕容复神情莫测地笑叹了一句,随手将手上的望远镜抛给身后一名甲胄在身的随从。 “看来是时候该轮到我们出场了。”站在慕容复身边的诸葛正我跟着应道。 “不急。”慕容复答道,忽然纵身窜至一名灰衣僧的身边,迅速解开了他身上的穴道。“萧前辈,你现在赶去少林正巧赶上报仇雪恨。”原来这名被慕容复带上五乳峰的老僧竟正是萧远山。 萧远山原打算与儿子萧峰同上少林寺,寻玄慈报那杀妻夺子之仇。哪知萧峰实在孝顺,在临去少林寺的前一夜忽然发难,制住了他的穴道,将他藏在少室山下的一处农舍之中。萧远山自从断了一臂武功便大打折扣,将内力苦苦运转了一夜方使被制的几处要穴稍有松动。可不等他大功告成,慕容复竟又带人寻了来,用与他儿子一般无二的手法再度制住了他的穴道,将他带到了五乳峰上。 “慕容复!”萧远山被这般戏弄自然怒不可遏,一俟重获自由便遽然起身来向慕容复怒目而视。 慕容复却好似从未感知他的怒火,只微笑着稍一欠身,诚挚言道:“萧前辈,你若再不赶去,你的亲生儿子萧峰便要被中原武林豪杰乱刃分尸了!” 萧远山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先杀玄慈是正经,当下沉着脸指着慕容复道:“慕容复,有种的,你别走!” 慕容复又是一笑,恭恭敬敬地答道:“萧前辈尽管放心,晚辈一会也会上少林。” 萧远山冷哼一声,再不愿与这笑面虎多说半个字,只管运起轻功向少林寺奔去。 直至山坡上再看不到萧远山的身影,诸葛正我方沉声问道:“萧远山断臂一事,你可曾想好如何与萧兄交代?” 慕容复闻言不由侧目睨了诸葛正我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大哥多了两个结义兄弟,又几时想过要与我交代?” 这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诸葛正我立时无言以对。 “罢了!终究是大哥的亲生父亲,我让一步便是了。”慕容复又道,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一只鸽子飞上了山头。跟在慕容复身边的随从取下竹筒看过里面的纸条,便即刻快步上前道:“禀大人,邓副尉的火器营已赶至少室山下!” 听到慕容复竟然调来了邓百川的火器营压阵,诸葛正我的眉心不由微微一抽,忙道:“慕容大人,这些武林游侠虽说无法无天,可至少还心存忠义。人才难得……” “大统领想到哪里去了?”慕容复即刻笑道,“这火器营是本官用来震慑宵小的。若非万不得已,本官也不愿在名满天下的少林古刹大开杀戒。在下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这一身安危就托赖大统领了。” 诸葛正我一听便知慕容复在少林寺是绝然不会动手了,虽然他并不知道个中原因,但此时显然也不是追究的好时机。慕容复官至给事中,正四品;诸葛正我统领六扇门,正五品。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纵然明知慕容复有心偷懒,诸葛正我也只得无奈一叹,抱拳应道:“谨遵大人之令!” 慕容复满意地一点头,轻而缓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上少林!”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三位大侠,你们喝的是什么酒? 虚竹:…… 段誉:…… 萧峰:东……坡……酒…… 慕容:呵呵! 第109章 武林大会(三) 少林寺内,萧峰与虚竹、段誉二人八拜之后便起身喝令:“丐帮弟子听令!今日起,蒋长运便为我丐帮第一十九代帮主,尔等当严守帮规、精忠报国!今日,是萧某与天下英雄的恩怨,你们快快退下!” “不退!”哪知他话音未落,蒋长运便放声高喝。“丐帮弟子誓死不退!我帮乔帮主无端让人冤枉杀人行凶,丐帮弟子如若袖手旁观,今后如何还能在江湖立足?我们誓死不退!” “对!誓死不退!誓死不退!”围在萧峰身边的丐帮弟子各个神情坚定齐声大吼,人皆侧目。 萧峰顾念丐帮传承,几次三番要丐帮弟子置身事外,可丐帮弟子却又念着义气宁死不从。萧峰本非扭捏之人,见丐帮弟子待他赤诚,心中感激莫名豪气顿生,即刻放声大笑:“好兄弟!今日咱们身陷重围势必难逃一死,能与弟兄们共同进退,萧某死而无憾!” 眼见少林派诸位高僧、十八棍僧连同广场上的千百名武林豪杰都逐渐围了上来,一场惨烈厮杀一触即发。少林僧人慧轮却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扯着徒儿虚竹的袖子叫苦不迭。“虚竹,你已触犯戒律,怎可再与这契丹恶贼结拜?快快随我回去!” 慧轮武功虽低,却终究顾念与虚竹的师徒之情,要救他性命。 然而虚竹见萧峰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已是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更是心生激赏。他心慕这等慷慨豪烈的侠义之情,顷刻便将生死安危、清规戒律,一概置之脑后。此时见抚养他长大的恩师出言责怪,他虽有愧疚之意却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为,因而只道:“师父,徒儿当日在缥缈峰上与三弟结拜之时,曾将大哥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虚竹,你年幼识浅缺少江湖经验。这萧峰乃是契丹人,残忍狠毒无恶不作。你既为少林弟子,又岂能与他结拜?还不快回来!”不等虚竹把话说完,玄难便已忍不住出言打断了他。 哪知一向对师门极为恭敬的虚竹此时却正色道:“玄难师伯祖,弟子下山行走数月,从未听闻我大哥有甚恶行啊!” 虚竹本是少林低辈弟子,与玄难相差了数辈,多年来玄难早习惯了弟子们将他所言奉为圭皋的情况,哪里能容得虚竹出言反驳?听闻虚竹所言,他即刻两眼一登,怒道:“你玄苦师伯祖正是死于萧峰之手……” “方才丐帮弟子说,玄苦师伯祖遇害时大哥尚在边关。玄难师伯祖,弟子以为其中大有蹊跷,不如令青松与丐帮弟子好生对质,别误会了好人啊!”虚竹一脸诚挚地答道。 虚竹生性纯善又不识权谋,一切所言皆从是非善恶出发绝无贰心,却不知他这番话实将玄难气了个倒仰。少林派是中原武林魁首,向来德高望重金口玉言,若是对质下来确认萧峰与玄苦之死无关,岂非自打耳光?只见玄难面色一沉,阴测测地道:“虚竹,你这是自负武功,要违抗寺规?” 佛家向来有“棒喝”、“顿悟”的说法。遇上些头脑蠢钝的弟子,一般情况下,少林派只需对那弟子“一顿棒喝”,他也就“顿悟”了。若是的确资质驽钝不堪造就,想来“二顿棒喝”应能使他回心转意。偶尔遇上几个意志坚定不愿“顿悟”的弟子,那么“三顿棒喝”之后,他也就再也不用为自己能不能“顿悟”而操心了。若非顾忌到虚竹那一身来路古怪却又十分高明的武功,少林执法僧早将他拉下去“棒喝”了,哪会在这跟他斗嘴? 然而虚竹却实在迂腐,无法体会少林派的苦心,只低声念了声佛,双手合十固执言道:“弟子不敢违抗寺规,可是……可是……这道理不对……” 虚竹话音一落,广场上忽而传来一声长笑,有一个低沉嘶哑的男声在这广场上响起。 “少林派在中原武林得享大名,凭的从来不是道理,而是武功!小和尚,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这个,什么时候才能当上住持!” 场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蒙面灰衣老僧犹如一只大鹏般从天而降,踩着不少武林豪杰的人头肩膀,落在了广场的中央,来人正是萧远山。 萧峰一见萧远山便大惊失色,正欲发话,却见萧远山扭头望向慧轮,冷嘲道:“你这和尚好不晓事!你是天生的庸人,你这徒儿却是注定要当英雄的,你拦着他作甚?”说着,便是一掌向慧轮劈去。 虚竹深知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的厉害,急忙将师父推开。只听“嗤”地一声,虚竹背后的僧衣即刻被那一掌劈出一条大缝,露出了他背后的九个香疤。 众人正惊骇于这独臂老僧的武功,忽而听得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叫道:“慢着!你背上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江湖号称“四大恶人”中排行第二的叶二娘疯了也似地向虚竹扑过去,颤声大叫。“我儿……我的儿啊!” 一场武林大会最终却弄成了认亲大会,眼见德高望重的玄慈方丈在群雄面前自承当年错杀萧远山全家,又犯下淫戒与叶二娘私通产子,中原豪杰皆觉面上无光。 却是玄慈方丈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于显出了他苦修佛法的根基来,于生死荣辱再不萦于怀。众人只见他面色如常心怀坦荡地高声言道:“玄慈犯下淫戒,身为方丈,罪刑加倍。执法僧重重责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得循私舞弊。”说着跪伏在地,遥遥对着少林寺大雄宝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少林寺方丈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人听闻。群雄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恰在此时,少林寺山门外忽然锣鼓齐响,有一个高昂的声音放声喊道:“给事中、东京周边五路观察使慕容大人到,少林众僧快快相迎!” 众人只见数千名甲胄在身的大宋将士组成一个方阵,步伐整齐地向寺内推进。一俟入寺,他们便迅速分成十组,将场上群雄切分开来分别看守。群雄见这些人人端着一柄黑洞洞长枪的宋军将士各个面色冷凝杀气腾腾,一时竟不敢说话,只好奇地向山门外望去。 不一会,山门外便又走进来数名大小官员。为首的一人身穿紫色常服,曲领大袖、头戴幞头、脚登革履,来人正是慕容复。宋时,是一个官本位的时代。中原群雄见慕容复不但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样貌气度更是风神如玉,腰间一束好似不盈一握,已忍不住惊叹艳羡。可以说,仅凭慕容复这眉眼神采,已教人心头一震大为叹服,直觉如慕容复这般方是世人所认可的“官样子”。然而再看一眼他这一身冷煞的气质与眼风,大伙心中又不禁暗自打鼓,隐隐预感到此人莫约并不好相与。 不过数息之间,慕容复便在一众红袍、绿袍官员的簇拥下目不斜视地来到广场正前方。那里,早有先行入寺的将士摆好了官案官椅,官案的两侧,两沓案卷高高堆起;官案的正中,摆着笔墨纸砚与慕容复的官印。慕容复沉默落座,拧眉冷淡地扫了场上众人一眼。 随同慕容复一齐赶至的登封县令徐岳见状,忙站出来高声道:“慕容大人当面,尔等还不快快见礼?” 徐岳此言一出,场上即刻一阵大哗。这些武林豪杰虽无官职在身算是庶民,可他们纵横江湖各个有头有脸,哪里愿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廷官员? 然而不等他们出声抗议,领兵的邓百川已是面色一沉,怒斥一声:“放肆!”他将手一挥,便有十名端着长枪的士兵同时开火。大伙只听得场上一串惊天巨响,广场一侧的另一座塔炉便被那长枪扫射地千疮百孔。“尔等竟敢抗命?”邓百川寒声道。 眼见那数千名将士手中的长枪一同指向了自己,中原豪杰终于明白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片刻之后,无论方外僧道还是世俗豪杰、无论武林高手还是江湖菜鸟都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稀稀拉拉地喊道:“草民见过大人!” 就在这满场皆跪的场面中,却仍有数人直挺挺地站着。他们是大理段正淳、段誉父子等一行人,吐蕃国师鸠摩智,契丹人萧远山与萧峰。 慕容复神色冷凝地扫了他们一眼,终于开口说话。“尔等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鸠摩智爱出风头,第一个跳了出来,傲然道:“贫僧乃吐蕃国主亲封大轮明王鸠摩智,不受大宋管辖!” “原来如此。”慕容复向鸠摩智拱了拱手,问道。“既是吐蕃国师,可有身份印鉴?大师履我大宋境内,可有国书凭证?” “这……”鸠摩智跑来大宋是为了与中原武林比试武功扬名立万,并非为了国事。既然不是为了国事,自然也就没有国书。而以他的武功,又有谁敢查他的身份印鉴?“阿弥陀佛,贫僧来地匆忙,未曾……” 他话未说完,慕容复已是一声嗤笑,冷诮道:“有趣!有趣!这假冒僧道骗人钱财的人犯本官见了不少,胆敢假冒吐蕃国师的,你还是头一个!”不等鸠摩智有所反应,他忽而一声厉喝。“来人,给我将这狂徒拿下!” 有慕容复一声令下,立在他身侧的诸葛正我即刻发动,向鸠摩智扑了过去。中原群雄见出手的居然慕容复身边一名穿着朱袍的高品阶官员已是一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名五品大员竟已在数名将士的协助下将鸠摩智捆了起来,压到慕容复的面前。 鸠摩智自负武功,不想竟败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大宋官员手里。他自觉颜面尽失,不由挣扎大吼:“我的确是吐蕃国师,你们这样待我,不怕得罪我吐蕃么?” 慕容复眉梢也不曾动得一动,漫不经心地道:“你的身份,本官自会向吐蕃国主核实。压下去!” “是!”邓百川即刻应了一声,堵上鸠摩智的嘴巴将他带了下去。 所谓杀鸡儆猴,慕容复三言两句解决了鸠摩智,场上的气氛即刻又恭敬了许多。 段正淳一触到慕容复投向他的目光,当下自报家门。“本王乃大理镇南王段正淳,这是我的孩儿段誉,这四人是我的侍卫。”说话间,他身后的四名侍卫拿出了段正淳的印鉴递给了慕容复的随行官员。 待确认了段正淳一行人的身份,慕容复即刻起身一揖,朗声道:“原来是大理镇南王当面,失礼!失礼!看座!”说着,便有将士在慕容复的左下首为段正淳搬了一把椅子。 古时以右为尊,以段正淳王爷的身份本不该位居慕容复之下。但段正淳见慕容复官威甚重又颇有手段,一时也不敢与他计较,忙道了声谢,在那位置上坐下了。 萧远山见慕容复一到就打断了他向玄慈报仇的事,不由怒火满怀,态度极端桀骜地言道:“我萧氏父子皆是契丹人,不必跪你这大宋狗官!” 中原豪杰虽说被逼跪见慕容复,可终究也是心系大宋。此时听闻萧远山无所顾忌地骂慕容复为“狗官”,大伙立时大怒,只盼着慕容复下令将他也拿下。 哪知,慕容复却毫不在意,只意味深长地道:“你既是契丹人,从未受大宋朝廷的抚育恩泽,的确不必跪我。不过令郎嘛……”他摇摇头,转口道。“罢了!正事要紧!少林住持玄慈何在?” 玄慈方丈原本正赤身露体地等着受刑,但如今被慕容复一打岔,这受刑一事也只能暂缓。他深知来者不善,听闻慕容复召见,忙上前躬身一礼。“阿弥陀佛!贫僧玄慈,见过大人!” 慕容复面色冷淡地点点头,问道:“玄慈和尚,你与那江湖恶贼叶氏有私并生下一子,此事可是属实?” 玄慈一触到慕容复那双森冷的眼眸心头便是一颤。遥想数月之前他仍与慕容复平起平坐纵论佛法,如今却要当着朝廷官员与天下英雄的面屡番承认罪孽,他心中更是气馁羞愧不已,只俯下身低声道:“玄慈触犯佛门戒律,罪不容赦,只求速死!” 慕容复却不为所动,只见他目光如炬,冷冷言道:“玄慈方丈,本官再问一遍,你与那江湖恶贼叶氏有私并生下一子,此事可是属实?” 玄慈双手撑在地上,他虽老迈一身修为却是了得,早已是寒暑不侵。然而此时此刻,群雄却见玄慈方丈的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一滴滴砸在地上。许久之后,他重重地磕了个头,高声道:“只求速死!” “好!好!”慕容复连叹两声,目光愈发冷凝。“玄慈和尚,今年三月间本官曾来少林礼佛,你可还记得那时本官与你说过什么?” 玄慈心下一跳,忙仰起头望住慕容复。 只见慕容复缓缓言道:“百姓崇佛乃应佛法导人向善,可若是僧伽腐败、蠹耗天下,那便是僧人招摇撞骗、玷污浮屠。玄慈,本官的话,你可有一字半句放在心上?”只见他指着桌案上的两沓案卷怒道,“你道这是什么?这些都是你们少林和尚侵占田土、夺人钱财、逼死人命的罪证!”他将手一挥,即刻便将那两沓案卷扫向了玄慈。“你自己看看!玄慈、少林寺,你们受百姓供养、受朝廷信重,你们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 慕容复此言一出,少林僧人尽皆变色。更有不少玄字辈的高僧同时扑上前来,跪在阶下连道冤枉。 “冤枉?一个苦主是冤枉了你们,十个苦主还是冤枉了你们,这里有千百个苦主!难道人人都冤枉你们不曾?少林寺,你们若当真这般遭人恨,岂敢自称天下第一名刹?”慕容复随手翻开一本未曾被扫下的案卷,大声念道。“元祐初年八月,少林僧人逼迫登封县商户陆氏清偿欠债。陆氏借贷本金一千贯,利息却有三千贯!陆氏卖尽田地商铺亦无能偿还,于八月十七全家悬梁!一家老小二十条人命,这是冤枉?”他用力阖上案卷,重重地砸了下来。 “元祐三年,少林和尚引诱新郑县地主王氏之子赌钱。不过一年,王家百亩良田入得少林门下。王氏夫妻重病而亡,王氏子酒醉落水。这也是冤枉?”他又砸下一本案卷。 慕容复连读七八本案卷,皆是少林侵占钱财逼死人命的大案要案。少林玄字辈高僧各个被他砸地灰头土脸,却是谁也不敢发话。至于那些武林豪杰,骤闻少林恶行已是惊诧不已。眼见那一本本被慕容复丢下的案卷上印满了一个个血红的指印,好似众多苦主的斑斑血泪,大伙更是噤若寒蝉不敢言声。一时间,场上一片死寂,犹如坟墓。 “少林实有度牒二千三百六十六张,豢养少林僧人五千余人。少林和尚各个习武强身,名为保家卫国,却一不缴税二不上阵!少林寺,枉你号称名门古刹,满口佛法满口慈悲,原来干的尽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勾当,实乃国之巨蠹!”说到这,慕容复不由拍案而起。“玄慈,你连儿子都养了下来,这般肆无忌惮,想来打的正是挟寺自重为一方土皇帝的念头了?如此大逆不道,你就不怕天子一怒诛你九族?灭你少林?” 慕容复这话实在太可怕,少林僧人各个面如土色登时一个不落地全跪了下来,齐声喊道:“阿弥陀佛!少林绝不敢有此邪念!大人开恩!” 却在此时,叶二娘从人群中扑了出来,伏地哭道:“大人冤枉!冤枉!是我引诱他的,是我……他是个好人……大人,你杀了我吧,不要怪他!” “二娘……”玄慈闻言即刻侧目望了叶二娘一眼,心情极端复杂。 群雄见叶二娘对玄慈百般维护实乃情深意重,不由暗自叹息。哪知慕容复却毫无怜悯,语调轻蔑地道:“叶二娘?你这妇人,当真是又蠢又毒!来人,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管你江湖豪杰、武林魁首,见了本官,都TM得跪! 武林大会众:擦! 第110章 武林大会(四) 叶二娘名列“四大恶人”,行走江湖多年正道武林却拿她没有办法,武功自然是不差的。可眼下她一心要为情郎玄慈顶罪,是以见到慕容复手下官兵如狼似虎地扑向她,却也不曾动手反抗。 叶二娘甘心顶罪不愿反抗,却不代表虚竹能坐视亲生母亲被官兵拿下。只见他高喝一声:“慢着!”运起轻功向叶二娘窜去。 哪知他的身形才一晃动,慕容复便将手一挥,即刻有三十名将士将手中长枪指向了跪在他案前的一众少林高僧与叶二娘。“小和尚,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你不如来试试究竟是你的轻功快还是我的枪更快?” “你!”虚竹并非头脑灵活之辈,一见慕容复以师门和亲生爹娘的性命要挟他,即刻手足无措。 萧峰便在此时走上一步,拉住了虚竹的手腕。“三弟,切莫冲动!今日这位慕容大人有备而来,咱们一时三刻决然拿他没有办法。只是咱们这么多人,纵然他是官也得讲理!” 慕容复对上萧峰那莫测的眼神,立时轻轻一笑,缓缓道:“本官不但讲理,更讲法!小和尚,你且一旁站着,本官定然教你心服口服!” 慕容复话音一落,邓百川即刻便制住了叶二娘的穴道,将她压到了慕容复的面前。 叶二娘恍若未觉,唇边竟还泛起了一个满足的笑意,不住喃喃:“大人,要杀就杀我……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一个年过半百的半老徐娘露出这种陷入热恋中的少女才会有的梦幻神色,慕容复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只这一瞬间,他几乎想立即命人将这对奸夫淫妇带下,反正以这两人的罪孽终难逃一死。然而,最终他仍是理智地克制了这个冲动。有些道理,将死之人可以不必懂,但活着的人必须明白。 “好人?”慕容复冷哼一声,缓缓道。“他诱惑你,令你失身于他,未婚产子。可他却不肯娶你,全不顾念你和你儿子的处境,这也是好人?” “不!不!”叶二娘连连摇头,分辩道。“是我诱惑他,是我!他……他有顾念我,他给了我很多钱……” “便是去青楼一夜风流,那也是要给钱的,没有吃霸王餐的道理。”慕容复奚落地道。“叶二娘,你爹娘难道便不曾教过你,青楼女子与明媒正娶的夫人之间的区别?青楼女子只需要给钱,明媒正娶的夫人可以没钱但一定要有名分!他为何不肯给你一个名分,将你当青楼女子一般打发?” 慕容复的这个比喻着实刻薄又形象,武林群雄在旁听了竟有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更有甚者,他们见这身居高位的慕容大人说话这么接地气,还隐隐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对他的话愈发信服起来。 便是叶二娘,听了慕容复这般所言也不禁面红耳赤。然而她终究对玄慈迷恋太久,哪里是慕容复几句嘲讽便能轻易清醒的呢?“是我不能嫁他……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叶二娘仍固执摇头。 “他未娶、你未嫁,你俩既是两情相悦又为何不能成婚?”慕容复又问。 “他……他……”叶二娘哽咽了两声,只不住摇头,再不愿答话。 却是人群中有人见慕容复问地迂腐,不由放声笑道:“大人!玄慈方丈是个和尚啊!和尚岂能娶亲?” “和尚便不能还俗么?”慕容复正色道。 那说话之人登即一噎,隔了一会方犹疑着道:“可……可他是少林方丈啊……” “少林方丈便不能还俗么?这是哪一条律法所定?”慕容复蹙着眉又问。 慕容复此言一出,人群中即刻鸦雀无声。不少武林豪杰皆面面相觑,心中暗道:对啊!既然这玄慈已与叶二娘生情连儿子都生了,又为何不能还俗呢?还俗之后,不就能娶亲了么? 慕容复轻声一叹,如针一般的目光又落在了玄慈的身上,了然道:“玄慈,你不愿还俗娶亲,无非是不愿舍了这少林住持的虚名。” 玄慈低着头,没有答话。 “不!不是这样!”叶二娘却仍一心向着情郎,“他在江湖上有那么高的地位……他是武林领袖,江湖安危全系于他一身,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就……” “放肆!”不等叶二娘把话说完,慕容复忽然一拍桌案,起身向南拱手。“圣天子垂拱而治,什么叫江湖安危全系于他一身?他又有什么资格来系这江湖安危?”说着,他又将目光转向玄慈,阴测测地道。“玄慈,你所谋不小啊!” “罪过!罪过!”玄慈却比叶二娘会打官腔多了,忙解释道。“大人容禀,老衲身为少林住持,在江湖上颇得敬重。武林中有甚争斗,江湖上的朋友也乐于寻老衲调解平息纷争。还请大人明鉴!” “哦?”慕容复微一扬眉,意味深长地道。“那今日这所谓的武林大会究竟是为了平息纷争,还是引发纷争?” 玄慈立时无言以对。 “叶二娘,你既不识法,本官便好心教教你。江湖事,以前有官府管辖、如今有六扇门统领,有甚纷争也可寻六扇门出面解决。区区一个少林派,谁给你的脸面代朝廷行事?还敢开什么武林大会?”只见慕容复将手一指那数十名仍拿着木棍的少林执法僧与少林铜人,怒道。“你们居然还敢私设刑堂、屈打成招,玄慈,你好大的胆子!” “阿弥陀佛!”玄慈终于闭嘴。他已清醒地意识到慕容复这探花绝不白白得来的,若论这指鹿为马扣人罪名的本事,他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慕容复却仍意犹未尽。“再者说,自从庆历和议以来,天下太平、四夷宾服。本官却是不知这江湖上竟还有甚了不得的大事,令方丈一刻也脱不了身?西夏一品堂?本官听闻,这西夏一品堂向来是由丐帮在应付。四大恶人?四大恶人之中有一人是方丈的老相好,难怪至今都收拾不了。哦……想起来了,还有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一桩大事。萧氏,是大辽后族。玄慈,你无故残杀辽国后族血脉灭人满门,可曾想过将会引发宋辽之战致使生灵涂炭?你那老相好说江湖上少不了你。可依本官之见,江湖上没了你才会更好!” 武林群雄听闻慕容复提及萧远山父子的来历,立时一阵哗然。一想到三十年前那场没头没脑的厮杀极可能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他们又是一阵后怕。此时再听闻慕容复直白地言道“江湖上没了玄慈只会更好”,他们竟不约而同地连连点头,口中低声道:“是啊!是啊!” 若是一人叹息那声音必然很小,然而如今场上的大部分武林豪杰都已被慕容复说服,这两句“是啊!”道来,这声音可就不小了。便是自幼在少林长大,对玄慈极为崇拜的虚竹此时也已是满面迷茫。 只见慕容复又道:“叶二娘,你还不醒悟么?玄慈说他德高望重,他便当真德高望重?玄慈说他不可或缺,他便当真不可或缺?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他都做过些什么?你在我面前跪了许久,这地上的案卷你为何不低头看一眼?他是好人?他若是好人,绝不会骗了你又辜负你;他若是好人,百姓绝不会对少林这般深恶痛绝;他若是好人,他至少该出力为你寻回儿子,而不是由得你一人在江湖漂泊孤苦无依!” 慕容复最后一言落地,叶二娘与虚竹同时睁大了双眼。 虚竹那时年纪幼小不知世事,只万般无措地望着玄慈,语调艰涩地唤道:“方丈……爹……爹爹?” 叶二娘显然是被慕容复勾起了往事,瞬间便想起当年儿子被萧远山抢走之后,她六神无主只得上少林寻玄慈拿个主意。哪知玄慈听闻此事,沉默良久,最终只道:“人海茫茫,无处可寻,是这孩子与咱们无缘。”如今想来,如萧远山这样的高手世间能有几人?玄慈连试都不曾试过,便一口咬定绝然寻不到儿子。他真的在乎过这个儿子么?如果他连儿子都不在乎,他可曾真正在乎过我?想到这,叶二娘不由浑身发抖,如起了寒症一般哆嗦着哭喊:“方丈大师……方丈……不是这样……你说句话啊!方丈……” 玄慈却是无颜以对。方才他当众承认犯下淫戒接受杖刑,那也仅仅只是除下衣裳赤身露体而已。而慕容复的这番话,却好似剥下了他的骨肉使他的灵魂赤裸。让他,让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他内心的阴暗自私。只见玄慈双手合十,忽然长叹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下瞬间,原本立在慕容复身后的诸葛正我便窜了出来,疾点玄慈身上几处大穴又卸下他的下颚,阻止了他自尽的行动。诸葛正我对玄慈这种身在方外满心名利的野心家可没什么好感,只负着手冷然道:“你的罪名不仅于此,想畏罪自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慕容复即刻投给诸葛正我赞许的一眼,又将矛头指向叶二娘。“叶二娘,你愚昧无知被人骗身骗情,连唯一的儿子也被抢走,的确很惨!可你再惨也不该偷别人的孩子、杀别人的孩子!这二十多年,仅本官所知你所犯下的偷婴案便不下百起,那些婴孩失踪却不曾报官的还有多少?那些被你偷走的婴孩如今都埋骨何处?这些,本官真不敢去细想。只因你情郎滥杀无辜犯下罪孽在先,却要连累天下无数无辜母亲失去孩儿,你凭什么?还有你,玄慈!这二十多年来叶二娘犯下的罪孽,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为何不阻止?因为你怕你阻止了叶二娘滥杀无辜,她会一心缠着你要儿子!玄慈啊玄慈,少林住持的地位这么重要?武林魁首的名声这么重要?重要到值得你背信忘义、值得你抛妻弃子、值得你滥杀无辜,值得你将你的脚下堆满累累白骨?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心若豺狼,便是将你们千刀万剐,也难消天下之怨!” “好!”慕容复这一顿大骂实在痛快,以至他话音一落,场上豪杰竟不约而同轰然叫好。 只见慕容复随手铺开案上的空白卷轴,边写边道:“少林住持玄慈、四大恶人叶二娘,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着即押解归案,秋后……腰斩弃市!” 见到那张盖着慕容复官印的判决书飘然而落,少林众僧连同叶二娘皆是面如土色,竟是连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可场上群豪却是齐声喝彩,叫好声响彻云霄。 唯有虚竹听了慕容复的这判决大惊失色。见到有官兵上前将玄慈与叶二娘压下,他急忙高叫一声:“爹爹!娘亲!” “小和尚,你爹娘犯下的罪孽与你无关。只是本官这么想,不代表天下与你爹娘有仇怨的苦主都是这么想。本官奉劝你一句,这件事,你最好置身事外,以免引火烧身。万一你遭人记恨,有个三长两短,所谓法不责众,本官便是想为你伸张正义,怕也难、难、难!”慕容复面无表情地缓缓言道。 虚竹亦知双亲是罪有应得,只是身为人子,他又怎能见到亲生爹娘被腰斩?他虽武功高明,心性却着实单纯,听了慕容复这番所言只无措地喃喃道:“可是……可是……他们终究是我爹娘……” “你自幼为僧,你娘没有养你,你爹更不曾教你。他们只是你血脉上的父母,律法上却并非父母。因此,你大可不必为此而自责。”慕容复语重心长地道。只是他虽是在劝解虚竹,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扫过了萧峰。 见到虚竹满腹迷茫地退下,慕容不由轻轻一叹,再度笔走龙蛇边写边道:“段延庆、岳老三、云中鹤,此三人与叶二娘一同名列四大恶人,历年来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着即刻捉拿归案,交付有司论罪!” 邓百川的火器营将士早有准备,只等慕容复一声令下便向这三人扑去。有强大的火力压制,不出数息,岳老三与云中鹤便已束手就擒。唯有段延庆在四人中颇有几分才智,早在见到慕容复问罪叶二娘的时候便已料到这个大官定然也不会放过他,是以一早便站在了距离慕容复的不远处。只待慕容复话音一落,他便如一只夜枭般向慕容复猛扑了过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场上群雄见段延庆的铁拐已逼向了慕容复的咽喉,不由同时惊呼!他们方才见慕容复处置玄慈与叶二娘,端得是明察秋毫法度严明,已对其十分叹服,自然不愿见他轻易死在段延庆的手上。 慕容复却是动也不动,气定神闲地立在桌案后望着段延庆,眼底缓缓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段延庆登时从这一笑中品出不对来,然而此时醒悟终究太晚!众人只听得地一串巨响,段延庆的背后即刻被火枪打出了数个血洞。 “大哥!”岳老三与云中鹤同时惨叫。极目所见,除了段延庆倒下的尸身便唯有慕容复方才写就的一张判决飘然而落。 慕容复厌恶地扫了段延庆的尸首一眼,冷漠地道:“拖下去!” 不一会,不但四大恶人尽数被带下,地上原本属于段延庆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只是那血腥气息终究不能瞬间散尽,武林群豪们嗅着这血腥味,再度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犹如瘟鸡一般惊恐而忐忑地望着这位身穿紫袍眉目如画官威如山的慕容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内容为原著节选: 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捏死了他,原来是为了自己儿子给人家偷去了啦。……” 就叶二娘这种货色,就因为最后玄慈自杀,她也跟着一起自杀,居然能被武林豪杰感叹“义烈”,认为她值得敬佩? 呵呵! 武林大会众:这场大会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麻麻,我想回家! 慕容:呵呵! 第111章 武林大会(五) 只见慕容复施施然地坐下,屈指敲敲桌案,又道:“好了!我们再来谈谈今日的武林大会!少林寺,谁给你的胆子私自集会?还有你们!”他终于将手指指向了场上的武林群雄,“你们一个个受朝廷抚养恩泽,整日里闲来无事不思精忠报国,却来凑这种热闹?你们身怀兵刃私自集会,究竟想做什么?可是对朝廷不满,密谋造反?” “草民不敢!”这一回,场上群雄各个都跪地干脆利落,唯恐比旁人慢了半步,是再无半分犹疑了。 慕容复却不理会他们,只将目光落在仍跪在阶下的玄难身上。”玄难禅师,玄慈之后少林中属你辈分最高。你来说,少林密谋集会,究竟想干什么?” 玄难沉默许久,方涩然道:“禀大人,今年三月十五,贫僧师兄玄苦禅师遭人杀害,当时大人也在现场。少林打听到杀人者乃契丹人萧峰,只因他武功高强……这才、这才广邀武林英雄前来助拳。请大人明鉴!” “哦?”慕容复神色莫测地睨了玄难一眼,轻声道。“竟有此事?本官为何毫无印象?” “大人!”玄难瞬间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一声惨叫。 不等玄难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已抬手阻止了他,扭头唤身后的一名绿袍官员:“登封县!” 登封县令徐岳即刻趋步上前,小意道:“下官在!” “今年三月以来,少林寺可有报案,说他门下僧人被杀?”慕容复随口问道。 登封县令徐岳思索一番,便即摇头道:“禀大人,绝无此事!” 慕容复点点头,语焉不详地道:“少林一向势大,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也是有的。那么……玄难禅师,被害僧人的尸身如今何在?” 玄难张口结舌,半晌方喃喃道:“按照本寺规矩,玄苦……玄苦师兄的尸身业已火化……” 慕容复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一声冷笑,语带嘲讽地道:“换句话说,少林有僧人遇害一事,一无报案案卷、二无尸身证明,根本是查无实据!玄难禅师,你就凭着这空口白话消遣本官哪?” 玄难心念电转,霎时便想起玄苦被杀的第二日,慕容复身边的马姓官员便上得少林,言道:那杀人真凶未曾为难慕容复,如今慕容复已启程赶往别处。少林寺原就不愿官府借口玄苦被害一事介入寺中内务,听此消息只觉正中下怀,在向那位马大人缴上百来张度牒的银钱后便将慕容复的动向抛诸脑后。万万没想到,原来慕容复这般处心积虑,竟在这等着他们!玄难本就不如玄慈老辣,见玄苦禅师被害一事被推翻,一时只能无助喃喃:“大人,明明那日你也在场,为何……大人!” 慕容复神色坚定地摇头,沉声道:“今年三月间本官的确来过少林礼佛,只是从入少林直至离开都不曾遇上什么凶案。玄难禅师,少林若想以此事来构陷本官,怕是痴心妄想!”只见他一拍桌案,厉声喝问。“说!你们私自集会,究竟所为何事?” “的确是为了我师兄玄苦禅师遇害一事,大人明鉴哪!”玄难几乎要哭出来。若是慕容复刚下令要拿下玄慈的时候,少林群僧群起而攻之,以他们的武功莫约还有一搏之力。只是如今慕容复已处置了玄慈、处置了四大恶人,这气势此消彼长,少林寺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慕容复果然不信,只寒声道:“还敢嘴硬?就不怕我大刑伺候么?” 玄难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与其他师弟们一同磕头如捣蒜。谋反大罪,当诛九族。届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岂是区区一个少林能承担得起的? “大人!大人容禀!”恰在此时,全冠清竟不知何时挤了上来,只见他膝行向前,一脸狡诈地道。“大人,草民等在此集会乃因得知这丐帮帮主乔峰原本竟是个契丹人!这个契丹人冒充汉人定然图谋不轨,咱们汉人豪杰得知此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才聚在一起,商量如何除了他。” “丐帮帮主乔峰?”慕容复神色莫测地道,“可是三十年前雁门关外那场惨案的苦主?” “正是,大人!此人与我中原武林有血海深仇,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哪!”全冠清忙道。 “定然?又是定然?可有实证?”慕容复不耐地道。 “这……”自从萧峰的身世被揭,只有他被中原武林追杀地狼狈逃窜的份,他哪来的空闲去杀人报仇呢?全冠清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马大元,对方却即刻怒瞪了他一眼。 马大元虽说爱重夫人,一心要为她报仇雪恨,可出于男儿气概也不愿教天下英雄都知道他给人戴了绿头巾。更何况,他曾经打理顺风镖局数年,与官面上的人多有来往。今日一见慕容复行事便知他定是官中翘楚,重威、重权,更重名!若是说起夫人被害一事,这位慕容大人再提案卷与尸身,岂非又成了“消遣”?马大元不敢“消遣”慕容复,便也只能令全冠清顶了罪名。 慕容复当然不高兴。“连你也来消遣本官?拖下去,重打二十!” “大人!大人!”全冠清已亲见了那火枪的厉害实不敢反抗,自恃武功了得只意思意思地喊了两声就被拖走了。然而他却不知,所谓的重打二十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少,打完二十棍,他即刻能走能跑;可若是多,十棍就能取他性命。全冠清见风使舵算计萧峰,慕容复自然不会饶了他。 全冠清被带下后,慕容复又狠狠扫了一遍战战兢兢立在阶下的武林豪杰。“尔等可知,知情不报、同罪论处!今日你们秘密集会究竟所为何事,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倒霉!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个煞星?眼见慕容复一张俊脸黑沉如墨誓要再接再厉办下一个谋反大案,武林豪杰忍不住在心底齐声暗叹。真是恨不能如那《窦娥冤》里唱的那样,六月飞霜、大旱三年、一口鲜血喷向那丈二白练,好教天下人皆知他们的冤屈! “大人容禀,这便是小人接到的少林英雄帖,一切因由全在上面了!请大人过目!”不知过了多久,聚贤庄大庄主游骥忽然呈上了一张烫金名帖。 游庄主此举实乃救了武林一干豪杰的性命,众人即刻便给了他一个混合着感激与赞赏的眼神。 慕容复见过了那英雄帖方逐渐缓了神色,然而语气却仍旧严苛。“尔等各个出身名门,在江湖上也算得有头有脸,不想一个个都蠢钝如猪!玄苦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尚未水落石出,你们就敢来助拳?” 这一回,终于有豪杰提起勇气,顶撞道:“大人,无论如何,萧氏父子总是契丹人不假!咱们这么做也是为国尽忠……” “忠?你们竟还有脸与本官提‘忠’?”哪知这一句又不知踩了慕容复的哪处痛脚,叫他勃然变色。“东华门外唱名者,牧守一方、造福百姓,是忠;雪满弓刀披甲士,镇守边关、保家卫国,是忠;哪怕如丐帮这般,收留流民、劳作自立、足额缴税,亦是忠!你们的忠在哪?不过随意学了点拳脚便在江湖上惹事生非,给人吹捧两句就敢拿命来拼,辜负了生养你们的父母,更辜负了镇守这太平江山的圣上和朝廷!来人,将此糊涂汉带下去重打十棍,让本官代他父母好好教训他!” “大人!大人!小人知错了!大人!”那位发话的豪杰瞬间便被官兵拖了下去。 没人敢吭声,也没人以为慕容复要“代他父母好好教训他”是口出狂言。只因在宋时,官府便是百姓的第二父母。慕容复以为他们与人拼命辜负父母与朝廷,要出手教训,虽是严苛,可亦是爱护。更有丐帮上下,听闻慕容复代表朝廷亲口认可他们的“忠”,不禁喜极而泣。 “至于你,乔帮主……”慕容复出面许久,终于将话题的重点落到了萧峰的身上。“本官听过你的大名,亦知你不少英雄事迹。你实话告诉本官,你究竟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萧峰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回大人,草民的确是契丹人!” “乔帮主!”慕容复却忽而提高了音量。“元丰八年,乔帮主继任丐帮帮主,多年来率领丐帮豪杰屡赴边关抗击夏军,鄜延军种谔种经略一向对你赞誉有加;元祐二年,丐帮在你的主导下成立顺风镖局,历年发展迅猛,不但给朝廷缴了不少商税,更令上万流民寻到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太皇太后与圣上皆知丐帮忠义,圣上更御笔亲题‘忠义无双’四字匾额,不日便将送往丐帮。乔峰,你的爹娘乔三槐夫妇原是少室山下的一户农家,他们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的名字早已录入大宋鱼鳞图册。少室山下那两亩三分地便是你铁打的家业,任谁也夺不走!乔峰,现在你来告诉本官,你究竟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听闻此讯息,场上群雄登时一片哗然。这些好汉各个以忠义自居,少林派更自恃武林魁首呼风唤雨,想不到今日少林派被打地灰头土脸,而差点成了过街老鼠的丐帮反而得了头彩。官家御笔题词褒奖江湖帮派,这乃是亘古未有之事,何等荣光?只见不少低辈丐帮弟子已兴奋地满面红光,各个挺胸叠肚自觉扬眉吐气,便是一些老成稳重的丐帮长老此时也不禁泪如雨下。 萧峰却是瞬间陷入迷茫,他不是不明白慕容复的意思。只要他开口说一声“我是汉人!”,就凭那“忠义无双”四个字,日后谁也不敢瞧不起他。他自幼便在大宋长大,学的是大宋的忠义之道,从来都以为自己是汉人。如今,大宋也愿意认他是汉人,可是……可是…… 同样明白这道理的还有丐帮中的不少弟子,他们一个个嘴唇颤抖着放声大喊:“乔帮主!乔帮主!”虽不曾说些什么,但眼底的企盼和恳求已是一览无遗。 萧远山同样在唤他:“峰儿!”面色却是极端阴沉。若非忌惮那些火枪,怕是早已扑向那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慕容复,要取他性命。 萧峰凛然一惊,终究缓缓言道:“萧某在大宋三十载,自认从未有一事对不起大宋,这忠我已尽了。如今我亲父老迈孤苦又断了一臂,是时候该尽孝了。……我是,契、丹、人!” 萧峰说罢,场上群雄皆是一叹。他们虽深恨契丹人,此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萧峰这个契丹人确然与众不同,顶天立地、忠孝两全。 唯有丐帮上下,千回百转终究失去了这个帮主,不由放声大哭。 慕容复却好似早料到了这个结局,只轻轻一叹缓缓道:“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两国虽说不再起兵刀,却也终究结怨太深。贤父子二人既然是契丹人,本官便奉劝两位一句,早早离开大宋返回故土,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那老夫的灭门之仇呢?难道就这么算了?”萧远山嘶声道。 哪知慕容复只付之一笑,幽幽道:“萧老先生,你一个契丹人来寻我这大宋官员伸冤,是不是寻错了庙门?” 慕容复此言一出,场上群豪登即捧腹大笑。 慕容复的面上却殊无笑意,只森然道:“尔等私自聚会寻衅滋事,实属不该!至于少林寺,无端挑起事端,意使宋辽两国仇怨更深,更是罪不容赦!六扇门大统领何在?” “下官在!”诸葛正我急忙上前来躬身一礼。 “汝既为六扇门大统领,统摄黑白两道,这少林之罪你责无旁贷!”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 “下官知罪!”诸葛正我面色不变,即刻单膝落地请罪。 “着令你整顿少林、清查不法、革除伪僧。到明年今日,少林之风若无好转,本官唯你是问!”慕容复厉声道,竟是对着同僚也毫不容情。 诸葛正我低下头沉声道:“下官定当尽心竭力,请大人放心!”诸葛正我心里明白,慕容复话虽不容情,可这份礼却是送得极厚。只要六扇门镇服了少林寺,日后江湖上自然便以六扇门马首是瞻。 “河南府!”慕容复又道。 “下官在!”河南太守赶忙应声。 “这少林毒瘤本官已为你铲除,日后如何教化百姓,却是你的职责所在。三年任期期满之时,河南府的民风若无改善,本官认得你,国法却不认得你!”慕容复提醒道。 “下官定当竭尽所能!”河南太守朗然立下军令状。“任期考核之时,下官若不能得优等,请大人除下官顶上乌纱!” “好!”慕容复即刻赞了一声,再将目光转向那些江湖豪杰。“江湖豪杰无视律法、好勇斗狠、自相残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属愚昧!只不过……百姓愚顽,开启民智,任重道远。这一回,本官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中原豪杰闻言即刻长舒了一口气,这上千人同时大喘气的场面,却也着实惊心动魄。 “你们哪……倘若当真有本事,何不从军报效?他日封侯拜将光宗耀祖……”话说半截,慕容复忽然失之一笑,自言自语地道。“本官也是糊涂了,竟与你们说这些?罢了!罢了!尔等好好活着,莫要作奸犯科,本官便算是烧了高香了!退堂!” “恭送大人!”这一回不需火器营的将士们再“提醒”,中原豪杰们各个心悦诚服,同时跪倒在地,目送着慕容复又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施施然离去。 然而慕容复甫一离去,那些豪杰便已忍也不忍不住地低声抱怨:“大人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 “就是!”有人率先发话,自然有人附和。“以在下的能耐,别的不敢说。若去从军,跳荡得功还是易如反掌的!” “不错!不错!”这人说罢,场上立时响起了一串附和与自夸的话来,更有人意淫起了他日建功立业要慕容复也对他们口称“下官”的美好愿景来。 被留下处置少林僧人的诸葛正我闻言不由暗笑:对付这些江湖人,请将果然不如激将来得卓有成效!只见他轻咳两声,扬声道:“你们还不快走?还想继续私自集会不成?” 诸葛正我的武功,方才大伙都见识过了。有他一言,大伙即刻便想起了慕容复那张面无余色的冷脸,当下后怕地缩缩脖子忙不迭地做鸟兽散了。 一场武林大会,声势十足,终究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你们想造反? 武林大会众:大人,冤枉啊! 慕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武林大会众:大人,我们真的冤枉啊! 慕容:真的冤?罢了!以后都安分点! 武林大会众:多谢大人!青天大老爷啊! 慕容:打一棍子给一甜枣虽是驯化的不二法门,但只要棍子挥地好,哪怕再小的枣子也会显得特别甜,甚至棍子本身就会有甜枣的效果! 导演:心!悦!诚!服! 第112章 兄弟决裂(上) 诸葛正我的办事效率很高,不过几日工夫便将少林的僧侣名册如数清理了一遍。此番清理之后,共有二千余名没有度牒的少林弟子被打发离寺还俗回家,其中便有童婴入寺的虚竹。 慕容复在河南府的后堂听闻此消息,不由哑口无言,只在心中暗道:虚竹此人还真是命途多舛,刚认了爹娘,转眼爹娘就进了大牢;正发愁如何继续留在少林为僧,一会他连和尚都不是了。也不知这些变故会不会对他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造成巨大的冲击? “对了,”诸葛正我偏在此时又补上一句。“虚竹先生要求入监探望玄慈与叶二娘,我已允了。” 大牢那种地方,哪怕是五星级品质恐怕也好不到哪去。玄慈与叶二娘一个地位高绝一个心狠手辣,几时受过这种苦?也不知待虚竹见了双亲狼狈不堪的模样,会不会更为痛心?想到这,慕容复不禁问道:“你就不怕虚竹劫狱?” “我已知会虚竹先生,那些狱卒皆是些不懂武林的粗鄙百姓。若要劫狱,请他万万饶过这些人的性命。”诸葛正我一脸正气地答道。 慕容复闻言立时一窒,翻出为数不多的残余良心,默默地给老实迂腐的虚竹点了支蜡。 好在诸葛正我也无意总把话题在虚竹身上打转,续道:“这次清理出来的没有度牒的假和尚人数众多,有些是童婴入寺如今皆已老迈,打发他们回家也无亲可投。藏经阁里有个扫地的老人家,看着至少得有七八十了,耳聋地厉害,我与他说话他也听不明白……” 扫地僧?怎么就忘了他?慕容复的额上即刻沁出一层薄汗,后面的话是再无心去听。只在心中暗道:这样一位重量级的BOSS怎会耳聋?他是懒得与你搭话吧? 待慕容复再度回神,诸葛正我已然说道:“……我已做主将六十以上的老人的名单整理出来,准备安排他们去别的庙宇投靠,你说可好?” 慕容复即刻大摇其头,义正辞严地道:“既然这些人年纪老迈,再让他们跋山涉水我也不忍,万一死在半道上……还是给他们补张度牒,让他们留在少林终老罢。” “补度牒?那银钱……”诸葛正我试探着发问。 “自然是少林出!”慕容复不假思索地回道。 诸葛正我点了点头,没有答话。我早该猜到的!片刻后,他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还有那位大理镇南王……”慕容复忽然道。 诸葛正我瞬间一挑眉,压低声道:“那日武林大会之后,他一直带着身边侍卫四处沾花惹草,我看他短期内没有回大理的打算。你的意思是……” 诸葛正我与他这么有默契,慕容复不禁微微而笑,轻声道:“过些日子,设法将这位镇南王和他的手下一并请来。日后……许有用场。” 慕容复话音一落,两人即刻相视一笑。 不一会,马涓又匆忙走了过来请示道:“大人,既然少林寺打开了局面,东京周边五路上百处庙宇道馆的缉查整治便可即刻推进。一应行程下官俱已安排妥当,不知大人何时动身?” “……明日启程。”慕容复沉吟片刻,给出了确切的时间。 却是马涓见慕容复又换了一身常服显然是要出门,即刻拉下了一张晚娘脸,硬声质问:“大人这是要去哪?” 慕容复是一见马涓那张讨债脸就头大,忙不迭地起身要走。“我去散步,一会就回来!” 马涓却是不依不饶,只冷声道:“大人是要往何处散步?为何不带随从保护?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马涓与慕容复相识是在元祐元年,那时司马温公要割五砦之地给西夏,是慕容复力挽狂澜保住了国土。自那时起,马涓便对慕容复极为敬佩,甘心追随他为他鹰犬爪牙。直至今年三月,慕容复来少林寺巡视,竟卷入江湖仇杀身受重伤。待他清醒过来已是大半个月后,可他非但不思如何补回时间保全仕途,反而方寸大乱闹着要去寻结义兄弟萧峰。虽然到最后慕容复还是清醒了过来,但马涓心目中的那个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偶像却是彻底坍塌了。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万民,短短半年内马涓迅速从一名只拥有幼稚政治理想的状元郎成长为一名锱铢必较,随时监管上官不要偷懒惹事的管家公。其中的血和泪,真是不提也罢! 慕容复被马涓连珠炮般的质问堵地一噎,半晌都答不上话来。 最终,还是诸葛正我好心,起身解围道:“不如,我陪慕容大人走一趟?” “不行!”哪知慕容复竟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你与我是兄弟,与大哥也是兄弟。一会你要是看不过眼,拆我的台怎么办?” 慕容复说地如此理直气壮,诸葛正我立时无言以对。隔了半晌,他方咬着牙,似笑非笑地向马涓言道:“马大人,你听明白了?你们慕容大人这般心计,他若吃亏,我把头割下来送你!” 慕容复扬眉而笑,向诸葛正我抱拳一礼便取了剑要走。 诸葛正我还是头一回见慕容复带兵刃,他心忧萧峰的安危忙劝道:“你带剑作甚?你们终究是结义兄弟,动刀动剑地有伤和气啊!” 慕容复扬声回道:“道具!”说罢,便运起轻功走了。 少室山下的一处农舍中,萧峰已经等了许久。见到慕容复随身带着佩剑出现,他的面色不由一沉。 哪知,慕容复手一扬便将手中长剑抛了过去,朗然道:“你亲生爹爹萧远山的右臂的确是我命人打断的,你若是气不过,便来砍了我的胳膊罢!” 慕容复话音未落,萧峰刚伸手接住的长剑便“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隔了一会,他弯下腰拾起长剑搁在一旁的桌案上,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慕容复负手而立,侧头问道。“萧先生,令师玄苦禅师究竟是如何死的?” 萧峰立时语塞,半晌方涩然道:“慕容,他终究是我爹爹。” 慕容复点点头,答道:“我现在知道了,大哥是要为你爹爹报仇么?”萧峰正不知如何答话,慕容复又嗤笑一声,摇头叹息。“这结义兄弟再亲,又哪里亲得过生身父母?更何况,如今大哥的结义兄弟人数众多,多小弟一个不多、少小弟一个也不少!” 萧峰的眉心一阵乱跳,良久方咬牙道:“慕容,你非要这么与我说话么?” “我的脾气一向如此,大哥何必到了今日再来挑刺?”慕容复却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讨人嫌模样。“废话少说,你到底砍是不砍?你要是不砍,我可该走了。小弟公务缠身,可不如大哥这般逍遥自在,想做汉人就做汉人,想当契丹人就当契丹人!”说罢,他竟当真扭头向农舍外走去。 然而不等他走出三步远,萧峰便在他身后一拳砸了桌案,暴喝道:“站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北乔峰的威势却从来不是浪得虚名。慕容复受他一吓竟情不自禁地轻轻一颤,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即刻立在了原地。 萧峰见慕容复始终背对着他不肯转身,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道:“慕容,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亲生爹爹。他在你手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你却连一字半句的解释都不想给我,却要我如何向他交代?” 慕容复将目光投向屋外,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嘴角,他知道他已经过了第一关。 亲生父亲被打断了一条胳膊的仇恨,慕容复从不认为萧峰会没有半分芥蒂。这次来与萧峰相见,最大的可能便是面对萧峰隐忍数月疾风骤雨般的愤怒。倘若让萧峰的怒火掌控全局,只怕慕容复跪地求饶都于事无补了。是以唯有先发制人,方有扭转大局的机会。 再度沉默数息之后,慕容复方才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问了一句:“大哥还想知道什么?” 萧峰将慕容复扯回来摁入他对面的座椅内,沉声道:“整件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从头到尾坦坦白白地告诉我!” 慕容复微一扬眉,如愿开始的他的第二步计划。“我授了四品官衔巡缉东京周边风气,这件事你一早知道。” “不错。”萧峰点点头。回想那时慕容复告诉他要动佛道两家的香油钱,他还曾担心过慕容复能否如愿。想不到一年不到,北方佛门领袖少林寺便已经轰然倒下。 “少林寺以为我是在三月十五才上得少林礼佛,实际上正旦之后我便已经在少室山了。目的,自然是隐匿身份暗中查访少林的不法之事。”说到这,慕容复忽然抬眸看了萧峰一眼,表情极为随意地言道。“顺便,还来拜会了你爹娘。” “我爹娘?”萧峰如今正心挂萧远山与慕容复的仇怨,听慕容复忽然提起他的爹娘,脑筋一时转不过,竟是微微一怔。 “你的养父母,乔三槐夫妇。”慕容复即刻补上了一句。“乔伯伯莫约是在田间劳作时伤了腰骨,我来拜访的时候他正重病卧床。”见到萧峰面露焦虑竟要起身,慕容复赶忙一摁他的手背以示安抚。“你放心,我已派人请大夫瞧过也开了药。大夫说,乔伯伯的病是积劳所致,日后怕是不能再在田间操劳了。我已替你做主将他们夫妇安置在登封县内的一处宅邸。那时你远赴边关,我又有公务在身不可久留,便将消息刻在了里屋的墙上,你应该见到了吧?”原来萧峰约慕容复相见的这处农舍正是乔三槐夫妇的旧居。 “见到了。”说到此事萧峰的心底不禁一暖,庆幸道。“慕容,多亏有你!” 慕容复微微一笑并不居功,续道:“既然大哥要回辽国,不如由我将乔伯伯与乔伯母二人接回燕子坞颐养天年?” 萧峰皱眉思索了一阵,无奈道:“我养父母虽说穷苦,却不是爱沾人便宜的肤浅之辈,只怕……” “他们在这少室山下的田地我已做主替他们卖了。”哪知慕容复竟笑道,“大哥,你养父母既然性子顽固,你要尽孝便该另辟蹊径。将田地一卖,他们纵然回来也无以为生无事可做,不就只能乖乖由你安排了么?” 萧峰哑然失笑,许久方道:“这天下间若论智计,又有几人能及得上你慕容大人?”说着,他又忍不住微微一叹,自责道。“爹爹早年便曾因积劳生过一场大病,那时我尚年幼又家贫无依,连看大夫的银钱都拿不出来……虽说后来有少林僧人为爹爹治病,可这病根总是种下了。这些年来我竟没有想到此节,终究太过大意。” 慕容复沉默片刻,忽然道:“原来登封县二十多年前的那桩命案,杀人真凶竟然是大哥!” 萧峰立时一惊,凝视慕容复良久只不可思议地道:“你……你如何得知?” 慕容复沉声道:“大哥,我一早便说了,我来少室山是为了巡缉风气。既然如此,官府旧案总要看上一看。只因少林寺正在登封县内,寻常贼子忌惮少林威势,此地向来太平。寻常窃案都极为少见,何况人命官司?方才大哥说幼年时乔伯伯重病,却因家贫拿不出看病的银钱。而那被杀之人正是县内一位医术高明却爱财如命的大夫。想来必定是大哥来请他为乔伯伯瞧病,他不肯,大哥心中衔恨便杀了他。那位大夫乃是被人一刀毙命,可中刀的地方却是在小腹。若是成年人杀他,这一刀必定是捅在胸口。可他偏偏小腹中刀,以大哥幼年的身高……”慕容复随手比划了一下一个孩童的大概身高,笑道。“应该也差不多。还有,正是因为大哥是个孩童,所以那位大夫才会毫无防备。若是杀人者是个成年人,总该有点搏斗过的痕迹留下罢?” 萧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许久方叹道:“慕容,你果然该做官!” 慕容复态度随意地一展袖,淡然道:“这种事,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萧峰摇摇头,好似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低声道:“那时……那时……这大夫实在可恶,不但不愿来给爹爹瞧病,还打伤了我娘亲,更偷去了娘亲的银钱。我,我实在气恨不过……” “既然是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便是本分,这位大夫见死不救本就不配做人。杀了便杀了,大哥不必耿耿于怀。”慕容复正色道。 萧峰却依旧不展颜,良久方轻轻一叹,向慕容复道:“我的养父母,也只能托付给你了。还有那位大夫的家人……” “若是他们需要帮助,我自会命人送上银两。大哥尽管放心!”慕容复即刻道。 慕容复这般知他心意,萧峰还有什么话说,快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兄弟!” 慕容复微微一笑,暗自心道:第二关! 事实上,慕容复根本就不可能仅凭萧峰无意中的一句话便破了一桩陈年悬案。他之所以知道真凶是萧峰,仅仅是因为穿越者的金手指。不要以为这只是他没话找话故意显露能耐的无聊之举,纵然萧峰好言好语地要他解释,但实际上,终究仍是萧峰在审问慕容复。无论是提及乔三槐夫妇还是那桩陈年悬案,慕容复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在萧峰心中逐渐模糊“审问”的意识,让回到他多年来早已习惯的,与慕容复商量并解决问题的节奏。只有在这个节奏中,萧峰与慕容复才不是对立的,才能使萧峰更容易接受并信任慕容复接下来的解释。 而最为重要的是:这一切,萧峰本人一无所觉! 作者有话要说: 诸葛:老大爷,您入少林几年了? 扫地僧:…… 诸葛:老!大!爷!您!入!少!林!几!年!了! 扫地僧:…… 诸葛:老!!!大!!!爷!!! 扫地僧:呵呵!SB! 第113章 兄弟决裂(中) 不等萧峰察觉自己的立场有变,慕容复便又进入正题。“言归正传,刚才说到哪了?” “说你正旦之后便来了少林。”萧峰答道。 说到这个,慕容复的眉间即刻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咬着牙恨声道:“玄慈……当真死不足惜!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少林寺连畜生也不如!” 萧峰自幼便在少室山长大,记忆中日子虽穷苦,却也一向太平。眼见慕容复怒气勃发,他忙一边握住对方的手腕随时准备助他调理内息,一边问道:“慕容,你查到了什么?” 只见慕容复将一口银牙咬地“咯吱”作响,许久方缓缓道:“少林的手段,大哥你不懂。少林是北方佛门领袖,香油钱向来丰厚,莫说是五千名僧侣,便是一万名僧侣他们也养活得了!大哥可知为何少林和尚仍要时不时离寺化缘?” “难道不是为了宣扬佛法?”萧峰奇道。 慕容复的面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古怪笑意,轻声道:“是啊……宣扬佛法!那些和尚吃了别人的供奉,自然要为他全家讲经说法导人向善。倘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大哥可知,这些和尚最要紧的任务并非讲经说法导人向善,而是教人如何勤修来世?” “来世?”所谓来世终究虚无缥缈,萧峰呆愣片刻忽而浓眉一轩,厉声道。“如何修?” 慕容复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他已察觉其中阴谋,登时眉眼弯弯。“自然是将家产投献菩萨,最为真心!” “混账!”萧峰又是重重地一掌拍在桌边。可怜那木桌才被砸了个大洞,眼下再受萧峰一掌,一侧桌腿即刻入土三寸。 “少林隶属河南府,这些少林和尚四处化缘弘法,开封、山东、河北何处去不得?寺中僧侣五千余众多乎哉?不多矣啊!”慕容复冷嘲地道。“所以,还须有少林俗家弟子。倘若百姓愚昧不愿舍弃家产供奉菩萨,便轮到俗家弟子出面引良家子喝酒耍乐行侠仗义。结果不是欠了一屁股的赌债给人扣在赌场,便是因争风斗气惹来人命官司。少林再与当地官员勾结,吃完原告吃被告,不吃到两家皆荣登极乐绝不罢休!” 萧峰只听地两手冷汗,慕容复却沉声道:“还有!少林历年来收了无数香油钱,他们又不缴税,这钱若是存在地窖便一无所用。不如拿出来做点小买卖,比如……高利贷。少林武功名扬天下,欠了少林寺的银钱,谁敢跑?谁能跑得了?” 萧峰想起武林大会上那全家上吊的案卷便是一阵黯然,许久方道:“王荆公的青苗法……” “本是善法。”慕容复亦是一阵叹息,“只可惜,少林和尚那是一群肥鸭子,他们以佛法为借口却也不敢太过出格。而官场胥吏却是一群瘦鸭子,扯着朝廷当虎皮,各个丧心病狂!该杀!” 萧峰见慕容复杀气腾腾,只是担忧。“慕容,世间不平事多如恒河沙数……” “但我平一件,便会少一件,是不是这个道理?”慕容复扬眉道。 萧峰朗声大笑,连声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理!” “待我收集了少林罪证,三月十五便上少林。名为礼佛,实则查看少林布局,便于用兵。也亏得玄慈一心求死,若是他有心以武抗法……那么武林大会当日,便是少林寺灰飞烟灭之时!”慕容复森然道。“少林和尚各个狡诈,唯有令师玄苦确然佛法高深。当晚,我便要求与玄苦禅师深研佛法,实则是希望能说服他在玄慈之后接任少林住持。” 萧峰知道终于说到了紧要关头,即刻咽了口唾沫,语调艰涩地问:“后来呢?” 慕容复侧着头,露出思索的神情缓缓道:“那晚我用过斋饭见过马涓便去了玄苦禅师的禅房。哪知刚一进门便见着一名样貌与你极为相似的灰衣僧自窗外扑了进来,一掌打在玄苦禅师的胸口!” 纵然早知是自己的亲父打死了玄苦,但此时萧峰听闻当时之事仍忍不住“啊”了一声,面露悲痛之色。 “他一掌得手,扭头就跑。我知以玄苦禅师的伤势一时半刻死不了,可也决然活不成,是以即刻追了出去,定要抓住那真凶不可。”慕容复轻声道。 萧峰注视着慕容复明澈的双眸,许久方感慨道:“玄苦大师未曾当场毙命,便有机会说出真凶。我爹爹的容貌与我有九成相识,说不准玄苦大师便会误以为是我……慕容,你是为了我才……” 慕容复微微而笑,并不居功。“只是没想到,玄苦大师终究定力高深未曾说出真凶,反而教少林的一个小沙弥见到了你爹。” “青松与我曾有一面之缘,他会认错也不奇怪。”萧峰想到这其中的阴错阳差,不禁摇头苦笑。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罢!“慕容,后来呢?” “我一路追下少室山与你爹多番交手,终于确认他并非你,并且并非刻意易容成你的模样。只是那个时候我已露了降龙十八掌,要假装将他错认成你,也不可能。”慕容复叹息着道。“所以,唯有假装误以为他是你亲生爹爹,哄他随我去见你。” 萧峰又“啊”了一声,即刻明白慕容复的意思。降龙十八掌本是丐帮帮主才能学的武功,慕容复既然会使,自然与丐帮帮主十分亲密,决然不会认错人。只是想到他与慕容复相识以来,慕容复那走一步算百步的能耐,萧峰的心头不知为何忽而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若是当时慕容仍假装将我爹错认成了我,爹爹大约也不会察觉问题罢? “后面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说到这,慕容复不由一声嗤笑。“我是四品官员,出行自然有官兵保护。我将他引入包围圈,以火枪伤了他。只是想不到,最终仍是让他跑了。”隔了一会,他又忍也忍不住地补上一句。“若是当时没有让他跑了,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萧峰懂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只是他沉吟半晌最终只道:“慕容,我终究是契丹人,我的亲生母亲亦是死在汉人之手……” “大哥,你听我一句。当年有份围杀你们全家的真凶大部分已死在你爹爹之手,如今玄慈也要死,只剩下天台山智光大师与赵钱孙。赵钱孙一生浑浑噩噩已是废人一个,但智光大师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百姓,实乃慈悲心肠,你切不可取他性命啊!”说到此处,慕容复不禁面露忧色。“否则……否则……我只怕,我保不住你啊……” “冤家宜解不宜结。二弟,我明白的。”萧峰心头一热,即刻拍了拍慕容复的肩头以示安抚。慕容复本是朝廷命官,却拼着仕途不要当众说谎为他掩饰玄苦大师的真正死因。慕容复待他的情义,萧峰岂能不知?“我爹爹的事,实怪不得你……只可惜我恩师玄苦禅师……” 萧峰话未说完,农舍外便传来一声怒吼。 “狗官!死到临头,还在花言巧语!”话音未绝,萧峰便见着他的亲生爹爹如一只大鹏鸟向慕容复扑来。那苦修了三十载的少林般若掌掌力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慕容复的背心袭去。 事出突然,萧峰连思索都不及便本能地一把揽住慕容复护至身后,同时左掌击出与萧远山狠狠地对上了一掌。 只听轰然一阵巨响,萧氏父子二人所发掌力四溢,犹如数股乱流四下碰撞,顷刻便将这处破旧的农舍震塌了半边。 “爹爹!”萧峰高叫一声,“爹爹息怒!” 萧远山却充耳不闻,又一掌向萧峰身后的慕容复而去。“你竟然还在帮他!” 萧峰不敢再挡,忙揽着慕容复一同跳出农舍,扬声大叫:“爹爹,世间事逃不过一个理字!您不要再逼孩儿了!” 萧远山跟着跳出农舍,听到萧峰的话,他登即嘴歪鼻斜,只嘶声道:“你帮着外人打亲生爹爹,天打雷劈!这便是理!” 萧峰摇摇头,正色道:“慕容与孩儿八拜为交誓同生死,孩儿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杀了他!” 萧远山呵呵长笑,许久方恨声道:“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你那好兄弟杀了你亲生爹爹!” “爹爹误会了,慕容并非要杀爹爹,而是要拿您归案。慕容是朝廷命官,爹爹杀人行凶,他拿你归案本是职责所在,并未有错。”萧峰急忙解释,“如今……如今玄苦大师的死已不再被视为人命官司,慕容自然也不会再下令拿人。” 萧远山在意的哪里是玄苦的命案,即刻怒吼:“我看是你被他迷了心窍!你可知当晚若非有人相救,你老子早就命丧他手?你居然还拿他当兄弟?!” 萧远山话音未落,一直被萧峰护在身后的慕容复竟忽而呛咳一声,喷出口血来。 “慕容!”萧峰霎时一惊,忙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探他脉息。“你的心脉……” 慕容复微微摇头,捂着胸口缓缓道:“萧老先生,当晚你我两败俱伤。你固然断了条胳膊,晚辈却也同样命悬一线,至今不能动武。如今看在令郎的面上,我已帮你将玄苦之死掩饰了过去。你若还不依不饶,未免过分了罢?” 萧峰这一回没有再说话,只是他眼底的祈盼之色却教萧远山一望即知,这个亲生儿子也是希望他能息事宁人就此作罢的。 萧远山只觉心头怒火直冲灵霄,烧地他双目赤红如血,当即暴吼一声:“狗官!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一掌向慕容复横扫而去。 慕容复不能动武,自然是由萧峰接下了这一掌。萧远山虽说断了条胳膊,但这三十载的苦修却也不是白饶。萧峰不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下得狠手,一时只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萧峰自知如今萧远山怒上心头,绝然说服不了他,不由连声叫道:“慕容!慕容,你快走!走啊!” 哪知慕容复也在这要命的时候犯了犟劲,竟道:“我不走!大哥,你爹爹性情桀骜,是决然不会听人劝的!他今日若是杀不了我,便要来杀你!你还是让他杀了我罢!” 慕容复此言一出,萧峰尚未有何表示,萧远山已气得哇哇大叫。“你这狗官,好生歹毒!这个时候还来挑拨我们父子,绝然留你不得!峰儿,你让开!” 萧峰此刻又已挡下一掌,萧远山下手没有轻重,他只觉气血翻涌烦闷欲死。忍无可忍勿须再忍,他当即一声怒斥:“爹爹!够了!” 萧远山与萧峰相认以来萧峰待他一向恭敬孝顺,此时眼见萧峰为了慕容复出言呵斥,萧远山怒到极点竟不知如何反应,反而一怔。 只见萧峰头痛地摁了摁额角,缓缓道:“你们一个是我爹爹、一个是我结义兄弟,在我心中原是一般重要。此事原是误会一场,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好么?” 萧峰此言一出,慕容复只觉心花怒放,心中暗道:通关!父子天性,岂是人力所能扭转?尤其现在的萧远山老迈孤苦又断了一臂,萧峰心中只会更加偏向他。如今慕容复凭着他与萧峰的多年情义终赢了第一局且是最艰难的一局。至于将来,正所谓来日方长,萧远山与慕容复在萧峰的心中究竟孰轻孰重,究竟谁的话更加管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好!”想到这,慕容复当即慨然应声,当场掀袍一跪,向萧远山朗声道:“萧伯伯,害你断了条胳膊总是我的不是。求你看在令郎的面上,原谅晚辈这一回,莫要再与我计较。” 慕容复这般能屈能伸,萧远山的心头即刻清明起来。只见他沉默半晌,忽而幽幽道:“慕容复,你既然这般重视我儿,便绝不该杀我!为何……还有,当晚那黑衣僧又什么来路?为何你竟会为他掩饰?” 慕容复目光炯炯地望着萧远山,一字一顿地道:“萧伯伯,晚辈要拿你归案,却从未想过要杀你。至于什么黑衣僧、白衣僧的,晚辈更加不知!” 只此两句,萧远山当场变色,又是一掌向慕容复心口拍去。“心思诡谲,留不得你!” 萧远山骤然发难,萧峰大吃一惊,当即一掌将慕容复推开,失声叫道:“爹爹!” 萧远山亦是痛心疾首,哀声叫道:“峰儿,此人满口谎言,早晚害了你啊!” 给脸不要脸!慕容复被萧远山的掌风所伤,面色阵阵发青。然而萧远山这般死死纠缠,他心中已是怒极,竟自顾自踉跄着站起身来,拾起不知何时掉落在不远处的长剑道:“萧远山,你心量狭窄,说来说去也无非放不下断臂之仇。你不必为难你儿子,我还给你便是!” “慕容,不可!”萧峰哪里会坐视慕容复断臂,赶忙急窜上前,将那长剑夺下。“爹爹,要还我来还!”说罢,当即手起剑落向自己的右肩斩去。 “大哥!”慕容复几要魂飞魄散,忙出手抓住剑刃。饶是他出手迅猛,此时萧峰却也已受那剑气所伤,右肩不但鲜血直流,更隐隐露出了白森森的肩胛骨。 萧峰却是恍若未觉,只惊惶地望着慕容复的血流如注的右手连声痛叫:“慕容,放手!快放手!” 却见慕容复神智恍惚地松开五指,忽而抬起头来目光怪异地望住了萧峰。原来慕容复口口声声说要还萧远山一条胳膊,实则从未有这想法。不过是装模作样一番,引得萧峰愈发恼火,最好与萧远山彻底闹翻方称他心意。萧峰要代他自断一臂还给萧远山,远非慕容复所料。 萧峰忙疾点慕容复的穴道又撕下袍角为他包扎,只是见到他右手剑伤颇重,仍不免忧心忡忡。“慕容,你公务繁重,如今伤了右手,这……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萧峰不顾自己的伤势,尤捉着他的右腕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慕容复心头烦闷不已又浮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来。他迅速自萧峰掌中抽回自己的右掌,“啪”地一声脆响在萧峰的面颊上留下了一个血糊糊的掌印。 萧峰自幼便不曾有人打过他耳光,此时骤然被打,他竟兀自一愣,半晌方喃喃道:“慕容,你做什么?” 慕容复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跳痛,心中那股无名怒火越烧越旺,便好似燎原烈火。“好端端地你他妈换什么剧本啊?”他再也无法维持一贯的风度体面,破口大骂。“独孤求败还没出生呢,你就这么着急要学杨过?!” 萧峰自然听不懂这般高深莫测的骂词,眼见慕容复面色铁青浑身发抖,他更是不明所以,只一脸困惑地道:“慕容,你到底怎么了?” “你……你……”慕容复见萧峰至今仍是一副满脸无辜的模样,不由更是恼火,可望着对方半晌最终竟只能无力憋出一句。“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萧峰注视着慕容复又是后怕又是委屈的模样,千言万语霎时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恰在此时,面色黑沉的萧远山竟不知何时窜上前来,狠狠地一掌向慕容复的头顶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绿萍,你残忍!你无情!你无理取闹!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胳膊,慕容紫菱失去的却是他全部的爱情!爱!!情!!爱!!!情!!!(后面两遍是回音,效果自行模拟!O(∩_∩)O~) 萧远山:…… 第114章 兄弟决裂(下) 眼见慕容复将因这一掌脑浆迸裂死地惨不可言,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我慕容氏的子孙,还轮不到外人动手!” 萧峰眼见一道霸道掌力如激流浪奔般向萧远山猛扑而至,忙将发至半途招架萧远山那一掌的掌力稍稍转向,向来人迎去。 双方掌力相撞便好似龙吟虎啸,萧峰先前与萧远山一番搏斗已是大费真力,此时强行接下来人那一掌,瞬间气血翻腾连退数步。仓促间,萧峰只来得及一胳膊扫向萧远山,将其护在身后,而慕容复却被来人扯了过去。 “慕容!”萧峰方才叫了一声,耳边却听得来人姿态睥睨地缓缓言道:“复官,爹爹早说了,这萧氏父子冥顽不灵已成废子。你啊,就是太过年少气盛,不懂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只见来人着一身箭袖长袍,神清目秀、白眉长垂。他与慕容复并肩而立,样貌与竟慕容复有四五分相似,此人正是慕容博。 “你……”慕容复侧目望向慕容博,方开口说了一个字,面色便陡然一白。原来慕容博的左手五指虚张紧紧扣住慕容复背心的数处大穴,五道真力随五指灌入慕容复的心脉,便好似五柄无影无形的利刃,冰冷地抵住了他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触到慕容博隐含要挟的目光,慕容复即刻心念电转。慕容博本该留在燕子坞,不远千里来到少室山必有所图。慕容博既然没有出现在武林大会上,想必正是为了他与萧峰之事。萧远山已断了一臂,他自己又重伤未愈,以萧峰的武功绝然无法保全三个人。 慕容复所料不错,慕容博的确是为萧峰而来。 原来慕容复带邓百川上少林公干,便将慕容博与包不同留在了燕子坞。四大家臣本是慕容博延揽来的属下,得知主公未死,公冶乾与风波恶在慕容复走后不久便也赶回燕子坞拜见慕容博。 这四人之中,公冶乾原本与慕容博最是脾性相投,在慕容博心中的份量也是最重。两人相见后,公冶乾便狠狠夸奖了慕容复一番,说他“精明强干颇有乃父之风,兴复大燕指日可待。”直至将慕容博哄地眉花眼笑,他才又皱着眉故作忧色。“公子爷百样皆好,唯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这种官场上早就用烂了的告黑状的套话,若是摆到慕容复的面前,只一句“那就别说!”便被打了回去。可用在江湖草莽慕容博的身上,显然是卓有成效。慕容博百般“逼问”,公冶乾方将慕容复与萧峰之间的相识相交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最后言道:“属下冷眼旁观,公子爷待萧峰确然与众不同。但凡为了萧峰,便是那兴复大业都要挪一挪位置。” 慕容博一想到那日慕容复清醒后歇斯底里要去寻萧峰的模样,对公冶乾的话便已信了一半。再一想公冶乾的这些话是自己“逼问”出来的,这可信度即刻又升到了八成。他哪里还坐得住,当下孤身赶来了少室山。待亲眼所见一向眼高于顶的儿子为了萧峰向萧远山跪地请罪,慕容博当下便知:定要用尽一切方法,斩断慕容复对萧峰的情义!然后,杀了萧峰! 感受到慕容博凌冽的杀意,慕容复只是一笑,即刻扬声道:“还是爹爹说得是,此事终究是孩儿着相了。”说着,他便撕下袍角丢在地上,向萧峰言道。“大哥,你我十年兄弟情义抵不上你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亲生爹爹!罢了!我慕容复何等样人?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他日相见,必成死敌!” 形式陡然逆转,萧峰登时一头雾水,尚未来得及说话,萧远山已盯着慕容博沉声道:“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你居然是慕容复的爹爹?” 慕容博冷哼一声,缓缓道:“那晚放你走是老夫念在旧情,想不到你不但没有心存感激,竟还敢对我儿下手?” “哪一晚?”萧峰面色一沉,即刻便觉出不对来。“慕容,你爹爹不是早就死了么?” 慕容复只觉身上阵阵恶寒,只见他用力一握右拳,鲜血便如雨水一般淅淅沥沥地滴落在草地上。十指连心,这般痛楚本该教人刻骨铭心,可他却恍若未觉,扭头向慕容博柔声言道:“爹爹,多说无益,我们走罢!” 哪知慕容博凝望慕容复半晌,忽而露出一个奇诡的笑意来,幽幽道:“复官,你急着要走,可是仍顾念兄弟之情,不愿他知道真相?” 慕容博话音未落,便觉指端微微一麻,竟是慕容复的真力反弹要脱离他的控制。慕容博即刻面色一冷,对这儿子再不留情。只见他左手五指轻轻一震,正如五柄利刃在慕容复的心脏划了过去。慕容复受此一击,面色又是一白,额上冷汗隐隐滑落,悄无声息地隐入发间。 萧峰不知慕容博背后的小动作,更万万料想不到慕容博慕容复这对父子的相处情况与他与萧远山截然不同,只怒道:“什么真相?” 慕容复勉力张了张口,胸臆间便又是一阵剧痛,好似被一记重锤砸中心脏,将要出口的话顷刻便被逼了回去。 慕容博见此情形不禁满意而笑,低声道:“复官,爹爹一早便曾教过你,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可惜,你天性仁弱,始终放不下这所谓的结义之情。无妨,便由爹爹亲自为你处置罢!你有伤在身,且歇一歇,让爹爹好生为你调息。” 只见慕容复的面颊由白转红,头上冒出丝丝白气,瞧着便好似慕容博当真在耗费真力为他调息一般。萧远山与萧峰父子二人见慕容博一边为慕容复调息一边尤能谈笑风生,皆是心中巨震,忌惮不已。此时此刻,唯有出现第五人绕至慕容博父子二人身后,方能明白慕容博哪里是在为慕容复调息,反而拿住了对方背后要穴,掌力疾吐直冲其四肢百骸。而慕容复亦在暗自运功抵抗,苟全性命。 慕容博制住了慕容复,这便眉飞色舞地历数族谱,说起他们慕容家的复国大业来,最后又道:“复官,你身负兴复大业来历不凡。便是看重萧峰的武功和他的丐帮弟子,亦不必折节结义,这天下间收买人心的办法多的是啊!” 萧峰一听这慕容氏六百年来矢志复国的故事便是目瞪口呆,直如听那天方夜谭一般。而以他所知慕容复的才智,他的结义兄弟与那等亡国六百年后尤在发皇帝梦的妄人更是犹若天渊之别。只是慕容博拿出的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瞧着的确来历不俗,那句“天下更无别般大事”更是耳熟不已,这个故事实在不像是假的。 萧峰不愿见慕容博那自命不凡自我陶醉的模样,他更不愿相信他相识多年的至交实则是个心机深沉的野心家,因而只望向慕容复轻声问道:“慕容,这是不是真的?”只要慕容复说一句“不是”,便是那大燕国的历代帝王同时复生出现在他的眼前,萧峰都能视而不见。 可慕容复现在又哪里说得出话来,才动一动唇,额上冷汗便又簌簌而落。慕容复本就受伤在先,论内功更加不如苦修数十载的慕容博,此时他与慕容博的一场内功比拼已是节节败退。一口真气只勉强护住心脉罢了,若非慕容博的左掌紧紧吸住了他的背心,怕是顷刻便要栽倒。 萧远山却是深信不疑,只指着慕容博刚拿出来的两件证物向萧峰恨声道:“这些东西岂能有假?峰儿,你现在可算知道你这结义兄弟的真面目了罢?” 慕容复迟迟不答话,已令萧峰暗暗心惊。萧远山的这一言却又提醒了他,萧峰即刻又问:“我恩师玄苦禅师被杀那晚,慕容你的确是要杀我爹?” 慕容复仍旧无法答话,反而是那慕容博一声嗤笑,轻蔑地道:“当年我费尽心思与玄慈结交,只为引他去雁门关外伏击你们一家。只要你爹引兵南下,挑起宋辽之战,我大燕国便可趁势而起!可是你爹……竟跑去少林偷学武功?害得我不得不抛家弃子、诈死遁走。萧远山,若非你糊涂,我大燕国早该兴复,我父子二人更不会二十多年不得相认。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慕容博此言实乃石破天惊,只见萧远山面红耳赤气冲牛斗,指着慕容博嘶声道:“原来我们父子所受苦楚,皆是你们的阴谋!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指派你儿子刻意接近我儿子。分裂我们父子感情,更花言巧语哄我儿子为你们大燕国的兴复做牛做马,是不是?” 萧峰亦是双手发颤面色骤变,可他却仍强自镇定,缓缓道:“不对!你诈死多年,慕容根本不知情。我与他相处十载,从未见过你……” 慕容博原本自得的面容瞬间一凝,然而转瞬之后,他便又笑道:“我们父子相见,岂会让你一个外人知道?” 就连萧远山此时也痛心疾首地放声大叫:“峰儿,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那晚这老贼出现,那小贼即刻喊‘爹’,他们早就相认啦!” 萧峰冷汗淋漓连连摇头,他的感情仍固执地不愿相信,理智却已在尽责分析。母亲遇害是在三十年前,不久慕容的爹爹便病逝,这正合了玄慈的说法。慕容文武双全,他的母亲却仍待他严厉,原来是盼他成就帝王之才。那句“天下更无别般大事”,慕容在淑寿公主死后分明说过……是包不同!是包不同怕他醉酒说漏了嘴,这才点了他的穴。他若当真只愿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怎会拜苏学士为师?怎会去边关建功立业?慕容行事向来务实,他分明不入江湖,可一身武功却从未放下……难道是为了来日征战沙场?还有那上海镇,规模如此之大,甚至不惮引发朝野侧目,那的确是为谋反而准备么?……萧峰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觉他越想往昔种种弄不明白的因由便越发清晰。那曾经好似隔了一层迷雾教他看不清楚的人,原来真相揭开,那面目是这般地狰狞可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花费十年与我结交?这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萧峰忍不住低声喃喃。“如果是怕三十年前的事被揭穿,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我……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降龙二十八掌与打狗棒法。”慕容博笑道,“乔帮主,你是否想过要我儿子代你传授这两门武功给你丐帮新帮主?” 慕容博此言一出,萧峰登时咽喉一甜。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蒋长运虽说头脑灵活可习武天分不高,丐帮武功的传承,他只能托付给慕容!“慕容!”萧峰心神大乱,竟再顾不上慕容博,径自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慕容复的双臂。“说话啊!”他只觉胸臆间窒闷不已,竟自喷出口血来,可却仍咬着牙道。“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你!” 慕容博见萧峰真力大乱,这才满意而笑,缓缓松开了紧扣住慕容复背心的左掌,轻声道:“复官,你可还有什么话与你这结义兄弟说?” 慕容复即刻呛咳两声,这才缓过气来。只见他侧目望住慕容博,明澈的双眸犹如一汪寒潭,既深且厉。“我还能有什么话说?”连萧峰都急怒攻心内伤加剧,慕容复知道,慕容博已是大获全胜。今日的误会,他是永远都无法再与萧峰解释清楚了。 萧峰闻言霎时一静,双手即刻落了下去,许久方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爹说的都是真的?” 慕容复沉默地望着萧峰,神智恍惚好似陷入了沉思。隔了一会,他忽而轻轻一笑,语音飘渺地道:“是。” 萧峰尤不死心,一字一顿地问:“玄苦禅师被害那晚,你的确想杀我爹?” 慕容复轻笑一声,答道:“是。” “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血案,你一早便知情?” “是。” “你是鲜卑人,慕容家历代矢志复国,包括你在内?” “……是。”慕容复又笑,那莫名的笑意似嘲讽又似自嘲。 萧峰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复,用尽全部力气最后问道:“你与我结交,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从未有半点真心?” 慕容复紧握双拳身躯紧绷,亦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方答道:“是!” 萧峰难以置信摇摇头,连退数步,忽而放声狂笑。“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 “萧峰!”慕容复心头窜起一股锥心炙痛,即刻踏上一步无力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望着慕容复那双难得露出哀婉之色的双眸,萧峰竟答不上话来。良久,他弯下腰拾起方才被慕容复撕下的半片袍角,轻声道:“这个,我收下了。” 慕容复见状竟又笑了起来,语调又轻又浅,好似一层薄雾。“大哥开心就好!” 那笑容很眼熟。多年前,萧峰与慕容复一同火烧夏军军营时,他曾在慕容复的脸上见过。清浅、精致、决绝、无情。那一瞬间,萧峰只觉好似自一场绵延数载的噩梦之中惊醒过来,后怕和庆幸之余,更多的感觉竟是空空落落。望着慕容复那张精雕细琢却毫无感情的脸孔,萧峰竟不知还能与他说些什么,这便扶起萧远山很快消失在山下。 一俟萧远山、萧峰父子离开,慕容复即刻滑跪在地,两手苦苦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 慕容博正要追赶,却被慕容复拽住了裤腿。他低下头,难得地自一向坚毅冷漠的儿子的眼中看出了几分哀求之色。“公冶乾说得没错,”慕容博失望地摇头,“萧峰在你心里所占的份量,委实太重了!留不得!” 慕容复并不意外他的求情会被拒绝,只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爹爹,若是他们父子死了……这大燕国的兴复大业……爹爹以后……就……就只能靠自己了……”说罢,他终于昏厥了过去,再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博:合作愉快! 萧远山:合作愉快! 慕容&萧峰:“坑”爹,天坑一样的爹啊! 第115章 元祐八年 马涓在衙门口等到了日上三竿、等到了怒气值满点,这才终于见到慕容复的身影遥遥而来。“大人!”他急忙抢步上前,正要出声抱怨对方言而无信,便注意到慕容复面色惨白看起来极之憔悴。“大人,可是出了何事?”马涓再顾不上生气,忙伸手扶住他。 慕容复疲惫地摇摇头,问道:“诸葛大人呢?” 说话间,眉毛拧成一团的诸葛正我也已走了出来,劈头就问:“你跟萧兄是怎么回事?他……” “他昨天去见了玄慈?”不等诸葛正我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已了然发问。 诸葛正我诧异地望了慕容复一眼,静默了一会方道:“还有和解的机会么?” 诸葛正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样急转直下。他与慕容复、萧峰二人相识多年,深知这两人情义深厚是割头换颈的交情。萧远山虽是萧峰亲生父亲,可在萧峰心中未必就能比慕容复更加重要。更何况,慕容复之所以会伤了萧远山本就是因为萧远山谋害玄苦在先,慕容复只是职责所在擒拿萧远山归案罢了。这个道理,萧远山不懂,萧峰却不会不懂。然而昨夜萧峰带着半身血突然出现要求去见玄慈,诸葛正我一见他面如黑漆的模样顿知他与慕容复没能和好,怕是还生出了别的矛盾来。诸葛正我要求同行,又被萧峰严词拒绝,连他究竟与玄慈说了些什么也不得而知。 慕容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复国之说虚无缥缈,或许还能遮掩过去。但母亲被杀之仇却是铁证如山,如何还能挽回?还有萧远山的断臂之仇,本就是他说谎在先,如今再来道明真相,萧峰又岂能信他?除非……能将那罪魁祸首……慕容复摇摇头,压下纷繁的心绪,轻声问道:“他临走前有没有说点什么?” 诸葛正我深深地看了慕容复一眼,缓缓道:“正月十五,雁门关外,了结旧怨。”诸葛正我不知这“旧怨”指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昨夜看萧峰的眼神却是心知肚明,那是生死之约。 也就是说我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慕容复无动于衷地应了一声“哦”,这便拉过缰绳翻身上马。 却是马涓见慕容复的精神着实不好,忙摁下乱跳的眉心,上前劝道:“大人,不若迟一日再出发?” 慕容复摇摇头,答道:“我定下的日子,必得遵从!” 慕容复此言一出,马涓顿知不用再劝,这便将手一挥,一众随行官吏、将士即刻一同上马。 却是诸葛正我上前一步,扯住慕容复的缰绳问道:“明石,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慕容复一脸迷惑地望着诸葛正我,隔了一会方道。“今年年底前东京周边诸路的佛道两家都要清洗一遍,上缴朝廷的税额不低于五百万贯。另外,请官家对严守规矩忠于朝廷的庙宇道观下旨嘉勉。明年,整个大宋境内的佛道两家都要接受朝廷缉查,从此定下规矩每年定额缴税。” 诸葛正我无奈地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明石,我指的是萧兄。” “……哦,哦!”慕容复这才恍然大悟,强笑道。“诸葛兄放心,我是朝廷命官不是江湖侠客,不会跟人比武决斗。”说罢,他再不理会诸葛正我是什么脸色,这便策马而去。 元祐八年正旦大朝,自京西北路快马赶回的马涓代慕容复呈上了奏本,恭祝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而随同奏本一同送上的,还有他自东京周边诸路的佛道两家收来的各类捐献、罚金、非法所得等共计六百五十万贯。 满朝哗然! 在历史书上,评价起宋朝来往往逃不过“积贫积弱”四个字。但实际上,宋朝可算得是中国古代商业文明十分繁荣的时代,朝廷每年的税赋收入也绝然不少。只是这些收入被大辽、西夏、吐蕃、大理及朝廷的贪官污吏一分润,最后能收入国库的自然也就所剩无几了。如今慕容复缴上六百五十万贯,相当于今年的税收工作已提前完成了八分之一。而这,还仅仅只是东京周边数路的成绩。须知,越往南走百姓越富庶,崇佛向道之心也越坚定,这就意味着佛道两家的油水也就越足。太皇太后及小皇帝岂能不喜出望外? 有这六百万贯打底,马涓顺利地为慕容复要到了巡稽全国各路风气的工作任务。便是早已与慕容复生隙的小皇帝也和颜悦色地问起了慕容复的行踪。 马涓一低头,朗声答道:“启禀官家,微臣回京时慕容大人正在寿州处置东禅寺私受百姓投献的案卷。待慕容大人将此案审结退还百姓田土,便可回京面圣。” “好!好!”太皇太后闻言亦抚掌而叹。“慕容卿忠枕为国,哀家甚慰。官家不妨直接下旨令慕容卿处置了东禅寺后便一路往南巡稽地方,免受那奔波之苦。” 太皇太后一番好意,哪知小皇帝却是一窒,隔了一会方笑道:“还是祖母思虑周全!” 马涓见状忙回道:“多谢太皇太后、官家恩典。”说着,他又自袖中取出另一本慕容复的奏章呈上。“启禀太皇太后、启禀官家,慕容大人此行除了严查不法外,也见着了不少庙宇道观忠心爱国一心苦修,还请太皇太后、官家下旨褒奖,以证朝廷惩恶扬善之心。” 太皇太后一见慕容复的奏章就忍俊不禁。原来他所列应受褒奖的庙宇道观大多建在荒山野岭交通不便,其中僧道一心苦修不问俗世,便是有朝廷褒奖也极难坐大敛财。只见太皇太后随手阖上奏章由内侍转送到小皇帝的案上,口中言道:“可!”便算是将此事定下了。 散朝后,太皇太后又在庆寿宫私下召见了马涓。待马涓见礼后,太皇太后先是说起了慕容复命他送来的人参鹿茸。“品相极好,难得他有这样的孝心。” 马涓虽说已在官场混了数年早褪去了天真,只是这种堂而皇之给太皇太后送礼的行为他仍是难以适应,半晌才耿直地答了一句:“谢太皇太后赞誉。” 太皇太后一听马涓这不伦不类的应对便是一怔,隔了一会方意识到这面前之人并非那体贴入微的慕容复。往昔太皇太后重用司马光与吕公著,便是看重他们的正直德行,纵然为人处事上略有不足,她也一笑置之了。身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治理天下,这点容人之量总是有的。可直至这几年慕容复愈发得她青眼,她才真正体会到有一个懂事伶俐又精明强干的臣子,那感觉的确是如沐春风熏熏欲醉。 然而随着她的年纪愈发老迈,体力日渐不支,这样一名年轻能干的重臣又隐隐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虽然她本人并未有所觉。“马卿家,哀家且问你,慕容卿果然仍在寿州?” 太皇太后有此一问,马涓的心头即刻一跳,慌忙下跪赔罪道:“不敢有瞒太皇太后,慕容大人他……他的确不在寿州,而是在苏州。” “哦?”太皇太后闻言即刻微微扬眉。 “回禀太皇太后,慕容大人在回京路上微有小恙,大夫说需得好生调养十天半月。微臣得知慕容大人为了公务已有数年不曾回家省亲,这才擅自做主将大人送回苏州老家养病。请太皇太后责罚!”不等太皇太后再行逼问,官场新丁马涓便已老老实实地招出了慕容复的行踪。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轻声道:“隐瞒病情,想必是慕容卿的意思?” “什么都瞒不过太皇太后!慕容大人曾言不愿因他的病情耽搁公务,更不愿令太皇太后及官家忧心,是以……”马涓嗫嚅道。 只见太皇太后在宝座上沉默地坐了一会,最终叹道:“罢了,一会哀家派两名太医随你一同离宫。待见了慕容卿,你且交代他,好生养病!”说罢,便挥挥手令马涓退下了。 马涓直至领着两个太医走出宫门,方庆幸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赞慕容复果然深受荣宠,连欺君之罪都这么轻轻放过了。哪知到了晚上,便见着了深夜拜访的诸葛正我。 诸葛正我见了他的第一话便是:“慕容得病的消息,是我透露给太皇太后的。”马涓闻言,眉毛即刻竖了起来。然而不等他说话,诸葛正我便又道。“自打去年入冬,太皇太后的精力大不如前,匆忙指了孟元之女为官家皇后,亦不得官家喜爱。你把这话带给慕容,他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此时若是诸葛正我面前站着的正是慕容复本人,他即刻便能明白诸葛正我此举深意。太皇太后精力不济,匆忙指定皇后已是在操心身后事。孟元虽是亚圣孟子第五十八代孙,但却文官武做,官至大名府路副都总管可算是重兵在握。将这样一名武将之女正位中宫,正是因为忧心主少国疑,而朝中掌权的蜀党骨干慕容复却是年富力强。十八岁的皇帝与二十八岁的托孤重臣,怕是注定了不会有完美的结局。这个时候,慕容复若是再立不世之功,那么太皇太后为保江山社稷,只怕非但不会重赏慕容复,反而会削弱蜀党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太皇太后听闻慕容复身体不济一病再病,想必也能安心不少。 马涓默念了一遍诸葛正我的话,轻轻点了点头。“旨意已下,大人今年的公务只会更加繁重,我明日便启程去苏州。”说着,马涓便沉沉地叹了口气,慕容复这一回病地着实凶险。 离开河南府之后,慕容复终于将全副精力如数放到了公务上。这数月来,他勠力公事心无旁骛,不但将东京周边数路的佛道两家如数清理过一遍,每日里更有不少与种谔、苏迈、宗泽、黄庭坚等人的飞鸽传书。马涓虽说早知他一心追随的慕容大人是一个走一步算十步的翘楚人物,可当他亲耳听到慕容复向他坦诚他已布局六年要再启宋夏之战,却仍是忍不住毛骨悚然。在与慕容复相处的这几个月里,马涓私下里为慕容复粗粗算了笔帐。慕容复每日里除了正常公务之外,至少还要拆阅七八封书信,写十几份回信安排与开启战事有关的一切后勤事务。如此巨大的工作量,便是一个健康的常人怕也支撑不住,更何况他在河南府时便已伤病在身。 在处置了东禅寺私受百姓投献这最后一桩公务后,慕容复等一行人于十一月离开寿州启程返京,希望能在正旦前回到京城。十一月的天气,滴水成冰,慕容复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江宁府时便再也支撑不住,高烧昏迷人事不知,病势最重时竟连水都喂不进去,全仗同行的鄜延军副尉邓百川以一身内力为他续命。情况如此之坏,邓百川急地发疯,即刻便决定要带慕容复返回燕子坞休养。 五日后,慕容复清醒过来,竟也默认了邓百川的这个决定,只是要求马涓在御前为他隐瞒自己的病情。清理佛道两家,元祐七年这一整年只能算是开局,明后两年才算是丰收成果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若是得知慕容复重病在身不能视事,势必要换人。马涓纵然再忠心为国,也不愿给别人做了嫁衣裳,这才答应了慕容复的要求。 诸葛正我陪着马涓叹了口气,幽幽道:“明石他……这段时日以来可曾提过萧兄?”诸葛正我统领六扇门,江湖上的消息最是灵通。然而河南府一别,慕容复便再不曾书信给他,向他打探萧峰的消息。 马涓沉默了一阵,摇摇头,终是忍不住问道:“他们不是结义兄弟么?究竟出了何事,竟到了这势同水火的地步?”马涓虽不在意一个江湖草莽,只是想起那时时间愈近正月慕容复便愈发沉默的模样,却也十分清楚萧峰在慕容复心中的份量。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啊!慕容复与萧峰二人皆是诸葛正我的挚友,两人的本领弱点他全都一目了然。萧峰性子粗豪,可却为人豪迈挥洒自如,教人忍不住亲近信服。慕容复看似精明,可处置感情却着实愚钝。他与萧峰相交多年,每回争执都是萧峰百般手段、给他台阶、哄他下台。然而这一回,萧峰是摆明了动了真怒没得转圜,甚至不准旁人插手过问。诸葛正我一身本领却苦于无法施展,而以慕容复的手段,要他设法把萧峰哄回来,只怕是缘木求鱼啊!想到这,诸葛正我忍不住仰天长叹,最终言道:“待你去了姑苏,若是不曾见到慕容,那便最好!可若是见了慕容,便替我转告他,萧峰将于正月十五后返回大辽。”便拱拱手,扬长而去。 马涓虽说仕途平顺,可一想到这正月里还要跋涉在路上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遥望了一阵夜空中绚烂绽放的烟花,心中暗道:待我赶去苏州,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临近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大人的病应该好转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诸葛:萧峰,和光同尘情商高;慕容,精明强干情商低。 导演:诸葛神侯,您可真是明白人啊! 诸葛:呵呵! 第116章 父子夜谈 元祐八年的除夕夜,在京城那是热闹非凡,在燕子坞却依旧冷清。只因慕容复大病未愈,晚宴上竟只露了个脸,便呛咳着被阿朱阿碧给扶了下去。 慕容复的身影才一消失,坐在主位的慕容博便忍不住沉下脸来一拍桌案。“给我敬酒就咳嗽,我看他心里就没有我这个爹!” 陪坐的四大家臣静默了一会,最终才由邓百川好言劝道:“主公,公子爷身子弱……” 哪知说起这个慕容博更加不开心了,只冷哼着道:“兴复大业何等艰巨,他这身子如何扛得起来?” 说到这个,三位家臣尽皆叹息,唯有公冶乾的目光悄悄地在慕容博的身上转了两圈。 好在慕容博自己也很快便意识到,这样直白地在属下面前表达对儿子的不满及对他健康状况的担忧,实有动摇军心之嫌,这便转口道:“邓百川,那萧峰的用兵之能果然比得上韩信么?” 邓百川闻言不由尴尬地咳了两声,这个问题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肯定,慕容博的面子便过不去;若是否定,又令他们父子愈发隔阂。 邓百川正头痛,公冶乾却已快言快语地道:“启禀主公,那萧峰的用兵之能属下也曾见识。当年伐夏之战,种谔也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副尉职衔,与大哥相当罢了。” 邓百川为人忠厚,听公冶乾这么一说,登时急道:“二弟,不可胡言!乔……那萧峰晋仁勇副尉是在十年前啦,他的用兵之能种经略亦十分赏识。若是当年留在军中,如今早已鹏程万里,岂是我能与之相比的?” 慕容博一听邓百川的肺腑之言,登时幽幽一叹,又问:“那种谔在军中威望如何?” “西军战神,擎天臂柱,不可动摇!”邓百川正色道。 慕容博心情更坏,当下一推面前的酒杯,扔下一句:“气闷!”这便负手走了出去。 慕容博身负武功行动迅捷,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立在了儿子的庭院外。阿碧担忧的话音混着那琥珀色的烛光一同自窗户里透了出来。“公子爷,不若再加点碳,你再躺一会罢。” 燕子坞建在太湖深处的某处岛屿上,每到寒冬总是湿冷入骨。慕容复如今大病未愈,这种天气于他着实难熬。只见他裹着厚厚的貂裘缩在椅内,本就白皙的肌肤被这墨黑的貂裘一衬,是愈发显得羸弱。听到阿碧的建言,他微咳了两声,喘息着道:“不用,屋子里太闷。阿碧,去把窗户打开。” “不行!”阿碧断然道,一向温柔的面庞上竟猛地露出几分严苛来。“公子爷,你不能再着凉了!” 慕容复被阿碧一吓竟是一窒,隔了一会他方小声道:“不开就不开嘛。”说着,又伸手向她。“阿碧,你过来。” 阿碧忙走上前握住慕容复的手俯在他的膝头,红着眼轻声道:“公子爷,你快好起来罢……” 慕容复轻抚着阿碧的发端,苦笑着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这病是永远也好不了啦!” 慕容博听到这,终是忍耐不住,当即踹门而入,大声道:“古来成大功业者,哪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你才受了少许挫折便这般气馁,还谈什么兴复大燕?” “见过老爷!”阿碧慌忙跪下施礼。不知为何,她见了这心思沉冷的慕容博便止不住地害怕,此时身体已微微发颤。 慕容复没有理会慕容博,只扭头向阿碧柔声道:“阿碧,你先下去罢。” 阿碧担忧地望了慕容复一眼,隔了一会方低低应了声“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阿碧一走,慕容复连招呼慕容博的精神都欠奉,径自闭上了双眸。 慕容复这样视他于无物,慕容博自然不满,即刻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慕容博内功深厚,只这一句便已显出异于常人的威压来。慕容复重病在身,只觉屋内的空气愈发沉闷,终是忍不住睁开眼缓缓道:“我与爹爹从未相处过,与陌生人无异。爹爹信不过孩儿,孩儿自然也信不过爹爹。这本是人之常情,何必生怨?” 慕容复这般直言不讳,慕容博登即瞠目,半晌方道:“爹爹几时不信你?” “哦?”慕容复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又阖上了眼睛。 慕容博的神色一窒,知道这儿子是始终放不下萧峰之事。原来那日慕容复清醒后便大发雷霆,直言慕容博自揭是萧远山父子的大仇人着实其蠢无比,不但为自己结下一个了不得的大仇家,更害他少了一个领兵征战的将才。慕容博听来有理,又要去杀萧远山父子灭口。慕容复却又冷笑着道,丐帮十万帮众,各个对萧峰忠心耿耿。萧峰被杀,慕容氏永无宁日。慕容博听慕容复分析了利害,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来闹场实在多余坏事。只是慕容博为人向来刚愎,对着儿子更不能拉下脸来承认有错,便是此时仍强自狡辩:“难道这世上只有他萧峰方能用兵?” “正因萧峰非辽非宋,方能一心为我大燕效力。孩儿十年苦功,爹爹轻轻巧巧一番闲话就烟消云散。如今孩儿黔驴技穷,既然爹爹以为人才易得,就劳烦爹爹再为孩儿寻个将才罢!不必堪比韩信,只需斗得过种谔便好!”慕容复不冷不热地道。 “你!”慕容复这样不给慕容博留颜面,慕容博哪里受得了,即刻便举起了手臂。 慕容复却也毫不畏惧毫不闪避,只瞪大眼逼视着对方。 两人僵持片刻,慕容博只觉他那儿子的眼神森冷无比,竟渐渐气虚起来。过了一会,他眉头忽而一皱,猛然发问:“你与萧峰相识十年,刻意延揽,难道早知他身世?” 眼见慕容博终于问到重点,慕容复忍不住轻叹了一声,闭了闭眼睛。 慕容博却是惊诧不已,猛然起身失声问道:“你怎会知道?难道三十年前……”三十年前雁门关一事,慕容博一向瞒地极紧,便是枕边人与四大家臣也不知他是诈死。 慕容复冷笑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共赴雁门关抗击契丹武士一事声势浩大、万人瞩目,孩儿能知道有什么好意外的?爹爹是习武之人体魄强健远胜常人,可却在此事之后不久便突发疾病而亡,这当中必然大有蹊跷。母亲过世,须得与爹爹合葬。孩儿抽空去那墓室一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慕容复的这番话实是有理有据,慕容博能有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儿子本该老怀安慰。只是想到玄苦被杀那日,这儿子毫不犹豫地下令杀自己,慕容博却又是不寒而栗。“原来玄苦被杀那晚,你早就知道那人是我?” 慕容复摇摇头,缓缓道:“我虽知爹爹未死,但人海茫茫却让我去何处寻你。直至那晚与爹爹交手……武功如此之高,却在江湖上隐姓埋名,除了你还能有谁?” 慕容复的这话其实仍有破绽。须知这世上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只因对方武功高明便认定他是自己爹爹,岂非笑话?但慕容博向来自视甚高,是以这个解释拿来应付他,显然绰绰有余。只见慕容博轻轻点头,自相认以来便一直埋在心底的那根刺也因这番解释而逐渐消散。 只听慕容复又道:“爹爹一心复国,如今奔波半生可曾有甚成果?眼下孩儿便斗胆问上一问,爹爹扪心自问,这复国一事仅凭自己一人,究竟能不能成?” 这一句,着实是戳中了慕容博的命门。慕容博不由半晌无语。 “爹爹是大燕慕容氏子孙,孩儿亦是大燕慕容氏子孙。爹爹若是连孩儿也信不过,孩儿亦无话可说。今日爹爹将复国一事说与萧峰父子听,萧峰父子是契丹人,他们的话没人会信。来日爹爹再将这复国一事说与旁人听,孩儿身为朝廷命官,不能忠贞报国反而觊觎帝位,实乃大逆不道,唯死而已!” “积功上进,黄袍加身?”慕容博犹疑着发问,看神色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慕容复扬眉反问:“如今天下太平,除此之外,爹爹可还有旁的法子?你的办法,又可曾成功?” 慕容博再度哑然。 “我要收揽人心、要礼贤下士、要知人善任,将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为我所用。若是但凡有一个人才受我重用,便有人在爹爹面前谗言构陷,鼓动爹爹去杀了他。这个通风报讯之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孩儿以为,爹爹更应细细思量!”说到此处,慕容复已是疲累不堪,不由裹紧貂裘倚在椅内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慕容博见慕容复面色青白身形消瘦,登时一阵沉默。良久,他方犹疑着道:“公冶乾追随为父多年……” 慕容复轻哼一声,连眼睛都不曾睁开,只冷淡道:“过几日,孩儿收的几个家奴死士会来拜见爹爹。到时爹爹别把他们也当成心腹大患,必得除之而后快便好!” 慕容博被说地老脸一红,最终扔下一句:“你好好歇息。”便忙不迭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那些家奴死士真是来请安的? 慕容:呵呵! 第117章 述衷情 许是洗脑有功,慕容复这个元祐八年的正月初一总算是耳根清净。便是他借口身体不爽利,未曾去给慕容博磕头拜年,慕容博也轻轻放过了。 到了傍晚,慕容复正独坐在书房内翻阅江南路官员的名录履历,耳边忽而听得有人低声唤了一句“公子爷”。他抬起头循声望去,竟是阿朱悄悄走了进来,正一脸忐忑地望着自己。 见到阿朱这副神色,慕容复不由一愣,这便放下手边的工作打趣道:“阿朱,这是怎么了?可是嘴馋了,想吃什么好吃的?” 听到慕容复有此一问,阿朱登时一怔,眼圈微微泛红。她还记得在小时候,那时她刚来慕容家不久,心里有什么想要的玩具或者什么想吃的点心却不敢与公子爷说。然而不知为何,公子爷却总能知道她的心意,过不了多久便能见到他带着她心仪之物到她面前打趣她。想到这,阿朱不禁潸然泪下,猛然屈膝一跪,哭泣着道:“公子爷……阿朱舍不得公子爷!” “怎么回事?”慕容复被阿朱此举吓了一跳,忙走上前来要扶她起身。“快起来!究竟出了何事?” 阿朱低头拭了拭泪水,仰起头望着慕容复小声却无比坚定地道:“阿朱……阿朱求公子爷成全,放阿朱离开慕容家,从此追随萧大哥。” 慕容复刚伸出的手臂即刻凝在了半空,只见他面色奇异地望着阿朱竟好似从不认识眼前之人。阿朱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可当这些字组成句子,他竟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不知过了多久,他方难以置信地发问:“你说……什、么?” 阿朱低下头,羞不可抑地道:“阿朱心仪萧大哥,甘愿此生此世追随他左右。” 慕容复凝在半空的手臂猝然而落,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踉跄着退了几步直至撞到了桌案,一手压着桌面方能艰难地保持平衡。“你……心仪……萧峰?” 慕容复仍旧不敢置信,可这分明是他一早便知道的。在原著中萧峰与阿朱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甚至多年来慕容复一直在努力撮合他们。可当他真真切切地听到阿朱承认与萧峰之间的情意,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的安慰或欣喜。此时此刻,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竟是——狂怒!几乎难以遏制的、可以毁灭一切的,狂怒! “你心仪萧峰?你居然……心仪萧峰?”慕容复咬着牙重复了两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紧紧掐着阿朱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吼:“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心仪萧峰?”然而,慕容复的理智终究使他克制了这冲动。直至阿朱清楚地感觉到膝盖酸麻,他方轻声叹道:“阿朱,你可知,今时不同往日?” “阿朱知道。”说到这个,阿朱的眼泪便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过去的乔大哥,是丐帮帮主、英雄豪杰、万人仰慕。阿朱心慕乔大哥,却也明白身份有别,不敢高攀。如今的萧大哥,是契丹别种,人人避忌,就连公子爷也……阿朱是慕容家养大的,阿朱知道这个时候离开慕容家追随萧大哥着实不忠不义……阿朱,阿朱自知对不起公子爷……”说到此处,她竟自怀中翻出一柄匕首猛地向自己的面颊划去。 眼看这一刀下去,阿朱从此就要从一个千娇百媚的俏丫头变成一个丑八怪。阿朱却忽觉手腕一麻,那匕首便“呛啷”一声掉落于地。阿朱的耳边只听得慕容复以无比冷酷的声音缓缓言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既然早知我与萧峰已然决裂,早知这个时候去追随萧峰是对我不忠不义,为何不肯悔改?毁了自己的脸,又有何意?” 阿朱自幼被慕容复娇养长大,几时听过慕容复对她说这么重的话?只见她膝行上前拽着慕容复的袍角哀声痛哭:“公子爷,你永远也不会原谅阿朱了吗?公子爷,我是阿朱啊!公子爷……” 慕容复无动于衷地站了许久,久到阿朱以为他再不会回应,他方疲惫万分地言道:“为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为什么偏偏是萧峰?”慕容复一直以为他会微笑着看着萧峰与阿朱走入婚姻,三年抱俩、十年生个足球队,并真心实意地为此而感到心满意足。可直到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他一点都不想见到萧峰与任何人发展比跟他更加亲密的关系! “公子爷,阿朱也不想的……阿朱也不想这样!阿朱只要一想到萧大哥如今的处境,心里就说不出的怜惜、说不出的着急……我想让他知道,纵使人人视他为仇寇,可也有一个人敬重他、钦佩他、感激他,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和他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阿朱此言一出,后面的话慕容复是再也听不到了。他的心头瞬间一空,唯有一个心思如浪潮般翻滚着:怜惜、着急,陪在他身边面对一切……难道我不也是这么想的么?慕容复,你在发什么疯?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分明身处暖意如春的书房,可他的心却好似落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之中,背上沁得冷汗一片,头脑一阵阵地晕眩,教他分不清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 “……公子爷,阿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你杀了阿朱罢!”说到这,阿朱不禁放声大哭。 是啊!我还可以杀了你!我可以,杀了你!我既然可以杀慕容博,为什么就不能杀阿朱?只要杀了你,一切都解决了!想到还有这个办法,慕容复原本窒闷的心口便好似开了一条缝。只见他逐渐缓和了神色,柔声道:“阿朱,公子爷怎会想要杀你?你坦白告诉公子爷,你要如何追随萧峰?以什么身份追随?萧峰,他又知道这件事吗?” 阿朱虽有勇气向慕容复坦诚自己对萧峰的情意,可她毕竟仍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听到慕容复这么问,她不禁双颊通红,死死地垂着头盯着自己眼前的地面。也正是因为如此,阿朱未曾见到慕容复的那张脸,那张满是妒忌和怨毒的脸,是那般地阴鸷深沉、狰狞可怖,仿佛下一刻便能暴起杀人,教人不寒而栗。 许久,阿朱才嗫嚅着回道:“萧大哥……萧大哥他……阿朱知道萧大哥是契丹人,不久就要回契丹去。阿朱情愿跟着他,他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她声如蚊呐,可这话语之中的无限情意纵然是个聋子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阿朱的这两句话便好似兜头一盆冷水,瞬间便令慕容复清醒了过来。塞上牛羊空许约……既然早已有约,必然是两厢情愿。这一回,没了马夫人,大哥又已查清了自己的身世真相,明了真正的仇人,只要没有他从中作梗,这约定必然再不会成空! “原来你们早就约好的……好!好得很哪!”慕容复神色莫测地缓缓言道。这一瞬间,慕容复忽然痛恨起自己绝佳的记性与时刻都在工作的理智来。阿朱的话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在萧峰心中,他与阿朱的定位本就是不同的。“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所以,我杀了阿朱又有什么用呢? 阿朱低着头没有答话。事实上,这一回萧峰未曾为救治阿朱闯聚贤庄、阿朱亦未曾陪伴萧峰追查带头大哥,萧峰待阿朱仍是如自家妹子一般。然而阿朱自多年前为萧峰所救,一颗芳心便已寄托在萧峰身上。如今知道萧峰要回契丹,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千山万水,也要随着萧峰去;为妻为妾、为奴为婢,她都甘之如饴! 慕容复已无暇再顾及阿朱,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西军的战场上,他与萧峰双人双骑策马狂奔,在空旷的草原上举杯邀月畅论古今;西平的农田里,他与萧峰一同卷起衣袖裤管,像农夫一样为百姓挖沟引渠搭设虹吸;京城的书房里,他与萧峰共商战局,因势利导十面埋伏,每当推演得手,两人相视一笑分外畅快;还有那太行山下,他与萧峰八拜为交结为异姓兄弟,从此誓同生死……那些浮光掠影点点滴滴纷至沓来,纵然相隔数年却依旧清晰。他陪萧峰修订了降龙十八掌,他与萧峰多年来吵吵闹闹;走脱了萧远山他急地发疯,殚精竭虑为萧峰谋划扭转原著剧情;萧峰与段誉虚竹结拜,他至今耿耿于怀;萧峰要自断一臂,他想也没想就抓住了那把剑;甚至在萧峰得知害死他母亲的真凶是慕容博之后,他仍想着如何杀了慕容博平息萧峰的怒火……原来他对萧峰的感情早已变质,而他自己却始终糊涂而不自知,竟仍一心一意撮合萧峰与阿朱! 慕容复知道他已不该再问,这种感情绝然不是萧峰可以接受的。他应该潇洒退场、诚挚祝福,可他却仍忍不住低声问道:“阿朱,你真的想清楚了么?不后悔么?牧马放羊,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会……会很辛苦。塞外的风沙很大,各种条件也不好……你还这么小,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爱?” 阿朱缓慢而执拗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只要能跟着萧大哥,便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也永不后悔。只要能跟着他,纵然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这两句话说来更是情深似海、赤诚真挚,便是个石人亦会动容。 慕容复那条支撑身体的右臂一阵发颤,心口更是窒闷绞痛不已。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不禁吃力地捂着心口,默默地忍下了那一波又一波绵延不绝的抽痛。“起来罢……”他语调艰涩地道,“萧峰,豪迈磊落,的确是个可托终生之人。既然你们早有默契,公子爷岂能不成全?”短短两句话,便好似用尽了他仅有的全部气力,连背心也已尽数汗湿。那湿透的丝制里衣贴在他的背脊上,却又让他一阵阵地发冷。 “谢公子爷!”阿朱喜动颜色,忙给慕容复磕了个头。 慕容复艰难地移了两步,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跌入一旁的座椅内。“正月十五,雁门关外……萧峰一定会在,阿朱,你去寻他罢。从此……”从此什么?慕容复却说不出来。他心乱如麻,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恭喜的话来,心里唯一仅有的一个念头竟是:既然阿朱去了,那么我就不必再去了。 却是阿朱见慕容复神气衰微、冷汗涔涔,不由担忧地望住他,轻声喊了一句:“公子爷?” 慕容复好似被这一声给惊醒了,这便扶着桌角站了起来。他没有看阿朱却尽量挺直身躯,冷声道:“你既然要走,就把阿紫一并带走!嫁妆,我早就替你准备好了。你明日便出发去寻萧峰,过几日待我准备好车船,自会将你的嫁妆送去大辽。慕容家要嫁女,无论如何,都要风风光光!就这样,退下罢!退下!” 阿朱虽不知慕容复究竟出了何事,可与慕容复相处多年却熟知他的脾性。眼见他再不耐烦多说一个字,阿朱忙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阿朱走后,慕容复忽然爆发,随手拔出长剑向着面前的桌案一剑劈了下去。直至书房内再也找不到一件完好的物事,他方才扶着剑精疲力竭地瘫坐于地。 此时此刻,窗外冷月高悬、雪地映白,世间依旧空无一物,唯有那寒冬的冷风还是那样的冰冷刺骨,从一千年后吹拂至一千年前,亘古不变。慕容复的右手虎口早就因为用力过猛而挣裂,淋漓的鲜血正顺着剑刃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可他却恍若未觉。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冷诮地一笑,轻声道:“愤怒、委屈、妒忌、伤心,原来这就是爱情,我终于明白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重的惩罚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假设你在亲戚的葬礼上遇到了毕生挚爱,你想再见他一面,会怎么做? 萧峰:上去和她搭讪。 慕容:回去杀了爹,再办一次葬礼! 导演:慕容博【蜡烛】【蜡烛】【蜡烛】 第118章 毒发 第二天一早,阿朱临行前来给慕容复磕头,谢他十数年的抚育之恩。阿朱心知今日一别,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时。她望着慕容复冷湛的面容,眼泪忍也忍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公子爷再没有什么话要与阿朱说了么?公子爷可还记得,那时我们在京城,公子爷与萧大哥喝酒比武畅谈国事……” 慕容复一夜未眠,两侧太阳穴尤兀自跳痛。此时听阿朱提及往事,他更是心浮气躁,不由摆手道:“阿朱,不必再说了……”他张了张口,试图解释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发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竟不知该如何说,最终只付之沉沉一叹。 阿朱顿时泪如雨下,曾经她身边所有人都对她与萧峰之事乐见其成充满祝福。然而一夜之间,她便不得不在萧峰与养大她的公子爷之间选择一个,再无转圜。“公子爷,你与萧大哥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难道你也再没有什么话要对萧大哥说了么?” 我能说什么?慕容复心里只是阵阵茫然。数息之后,他方缓缓道:“阿朱,若是……萧峰日后问起慕容家的事……”说到此处,慕容复便忍不住自失一笑。他与萧峰相处十年,深知他的脾性。此人自傲非常,既知自己错交仇敌小人,而这个小人竟连约战之日也不敢现身,怕是此生此世都再不会瞧得起他,更不屑再提起他。“……若是他凑巧问起,你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不要因为这种小事,使你们夫妻之间埋下嫌隙。” 眼见慕容复此时尤在为她打算,阿朱登时扑在慕容复的膝头放声嚎啕。“公子爷,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慕容复实在太累了,竟连安慰阿朱的气力都提不起来。“走罢……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是!阿朱,拜别公子爷。日后阿朱不能再服侍公子爷,只愿公子爷身体安康长命千岁。”阿朱含泪拜了三拜,又与阿碧抱头痛哭一番,终于携阿紫洒泪而去。 慕容复直至阿朱走后的第三日方准备好船只,将一早便给阿朱准备好的嫁妆发运出去。当年慕容复曾言为阿朱阿碧准备了十里红妆绝非自夸,公冶乾眼见那一船又一船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家什摆设,乃至田契店契、佛像藏书等几要将那船舷也压入水中,眉间便是一阵抽搐,忍不住走到慕容博的身边低声道:“主公,公子爷这出手未免也太豪阔了,便是皇家嫁公主也不过如此啊!” 慕容博一听公冶乾将慕容复嫁阿朱与皇家嫁公主相比便忍不住心头一喜,只抚须道:“所谓山水有相逢,如今阿朱嫁了萧峰,他日我慕容氏未必没有与萧峰言归于好的机会啊!公冶乾,不要斤斤计较这蝇头小利。比起我慕容氏的兴复大业,这点嫁妆又算得了什么呢?”慕容博并无生财手段,曾经还想过要杀伏牛派掌门柯百岁,只为垂涎他的万贯家财。若非他杀了玄悲之后,六扇门追查地紧,这位伏牛派掌门怕已遭了毒手。可当他与儿子相认,包不同隐约向他透露了慕容氏现在的家底……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慕容博如今可是意气风发地很! 公冶乾闻言立时一噎,半晌方状似无意地问道:“也不知公子爷的那些死士什么时候来给主公请安?”公冶乾曾在这些皮肤黝黑的异族死士手上吃过大亏,不知为何,这回一听慕容复要安排这些死士来拜见慕容博心头便是一阵乱跳,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可究竟是什么事,他又说不上来。 慕容博随口笑道:“复官说,送了这些嫁妆正巧能将那些死士接来。听闻这些死士虽说武艺不精,可五人结阵威势却是了得,老夫正要见识见识!” 慕容博这话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公冶乾心头憋闷不已,这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慕容复果然言而有信,当天晚上便有十名死士上得燕子坞拜见慕容博,并向他演示阵法。这五人阵法由一名藤牌手、两名长矛手及一名短刀手组成,长短兼具、攻守兼备,战力十分了得。慕容博习武多年,竟也与这五人缠斗十数招方狼狈脱身。他试过了这阵法的厉害,便夸赞慕容复道:“好!很好!这‘五行阵’果然了得!便是战场对敌也绰绰有余了!你做得很好!” “谢爹爹!”慕容复即刻抱拳一礼,神色依旧沉稳,显然并不居功。只在心中暗道:这“五行阵”脱胎于军神戚继光的鸳鸯阵,又得种谔斧凿改进,岂是区区一个江湖客能挑得出毛病的? “为父听闻,这死士共有百人?”慕容博又道。 “正是!”慕容复神色不变,“其余那九十人各有差事在身。爹爹若是想见他们,孩儿这便传令下去……” “不用了,正事要紧。”慕容博与这些人语言不通,那些死士肌肤黝黑看起来连样貌也无多大分别,慕容博哪有兴趣见他们?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不想慕容复有事瞒着他罢了。 慕容复点了点头,面露疲色。 慕容博见状便道:“你病势未愈,且下去歇息吧。” “谢爹爹!”慕容复没有推辞,起身向慕容博行了一礼便由阿碧扶了下去。 回到书房,慕容复不禁扶着膝盖沉沉地叹了口气。 阿碧熟练地将白檀燃起,回身向慕容复柔声道:“公子爷,不如今夜且歇一歇罢!”慕容复这几日不顾病情,一心打坐练功,阿碧见他日渐消瘦,心中着实忧虑。 “无妨。”慕容复摇摇头,深深地喘了口气。“这燕子坞着实气闷,好在……好在……”好在什么?他却没有再说。他只知道,那剩余的九十名死士连同一千支长枪今夜便会运往距离燕子坞一九水路的某处岛屿。 阿碧见慕容复已然盘膝而坐,双手结印逐渐入定,这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一股热流便自丹田而起,运转至四肢百骸各处要穴,好似灵泉圣水润泽着周身经脉,使它逐渐强壮有力,犹如那枯木逢春生机勃勃。片刻后,慕容复的气息愈发绵长,神色逐渐宁定,书房内明亮的烛影正落在他的身上,愈发衬得他肤色晶莹人如美玉,仿佛他的身体里正燃着一盏佛灯与那烛火相互辉映,透出澹泊深静的光芒。随着时间延续,慕容复的思绪渐渐深入识海,他能感受到风,在他四周不住轮转,由冷变热;他能感受到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上,一瞬静止一瞬流逝;他能感受到世间万物,飞鸟在空中翱翔最终落地、鱼儿在河中跳跃逐渐下沉、鲜花在岸边绽放悠然凋谢,生与灭、盛与衰。这是生命的轮回,他融入、感受,顺应…… 不!我不能顺应,我应该尽我所能将这极盛延续!慕容复原本舒展的眉峰忽而一拧,心火顿生、心魔四起!恍惚间,有一个冷酷而傲然的嗓音朗声言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 慕容复只觉心口一沉,如遭重锤一击,气息随之而乱,周身顿如坠入火窟。烈火灼身,如焦如沸,犹如千万根烧红的铁钉刺入四肢百骸炮烙其身。那无尽的大火不多时便使他汗出如浆,面色朱红。慕容复自知他心猿意马无法收束,是到了生死关头。急忙摒弃一切绮思杂念,强忍痛楚再度运功入定。哪知恰在此时,书房内竟袅袅散出一股腥甜的异香,好似爬在他心头的一只毒虫,朝着他最为软弱的地方狠狠地咬下! 只一刹那,天旋地转。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慕容复今日对天盟誓,定当牢记慕容氏列祖列宗所望,复兴大燕至死不渝。倘若违誓,便要我身败名裂、永失所爱、死无全尸!” “复官,你可以怨我,但你不能……对不起,你爹!” “孟子有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复官,你作诗不成也就罢了,怎么连书都读不通了?” “大人,珍重……” “慕容,你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咱们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顷刻之间,慕容复再也压制不住那失控的内息,猝然睁开双目猛地喷出血来。他只觉心头阵阵绞痛,不由伸手捉住了衣襟,惊怒地望向了摆在案上的那只熏香炉。“这香……”他方低低呻吟了一声,即刻又呕出血来。他急忙伸手捂住,可那熏香中的毒性伴随内伤而发,犹如洪水泛滥,又哪里还捂得住?只一瞬间,他的半个手掌便已满是鲜血,可饶是如此,却仍有更多的鲜血自他体内急涌而出。 慕容复挣扎着扑向桌案,可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摆布。只听地“哐啷”一声,他竟与那熏香炉一同滚落到了地上。 一直守在门外不远处的阿碧听到声音急忙冲了进来,入眼便见着慕容复面色惨白地伏在地上,艰难地用手指扒开那香灰。 “公子爷!”阿碧登时魂飞魄散,急忙冲上前将他扶起。“公子爷,你怎么了?”她触手所及,慕容复的衣衫湿透,可身体的肌肤却又滚烫,显然是走火入魔。 “这香……”慕容复痛苦地摇头,再度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淋漓的鲜血不但将他胸前的衣襟都尽数浸透了,连地板上都到处都是他的鲜血。 “公子爷!”阿碧又惊又怕不禁放声大哭,失声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公子爷!” 慕容复却顾不上阿碧,只指着香灰喘息着道:“阿紫……是阿紫……” 阿碧哭泣着顺着慕容复的手指望去,只见那熏香的灰烬之中,尚有几块白檀未曾燃尽,此时竟散发着诡异紫芒。“这香……这香有毒!”阿碧的头脑即刻一片空白。“阿朱姐姐!这熏香一向是阿朱姐姐在打理……怎么会?” 慕容复的神智已近溃散,可听得阿碧此言,他竟忽而生出一股巨力,猛然扯住阿碧的衣襟,嘶声道:“不要……不要,说出去……”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松,彻底昏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这香有毒! 导演:慕容公子,你的反射弧还能更长一点吗? 第119章 清理 慕容复再次清醒过来,已是十天后。那时正值暮色四合,漫天的流火好似要将整个燕子坞燃尽了。慕容复凝眸望了一阵窗外绿柳枝头刚剥离出的一点绿芽,轻轻地叹了口气。然而这口气纵然叹地再轻,他也已清楚地感觉到了胸口那熟悉的翳痛。他习惯性地伸手摁住胸口,不一会又觉得有点闷,只得把手放了下来。 阿紫出身星宿海,是使毒的行家,给他下的毒必然非同小可。而且既然这毒是下在熏香之中,如此隐秘,只怕他中毒的时日也不短了。他原就伤病在身,再加上中毒,身体损耗过度,看来孙院正当年说过的话,如今是已然应验了。想到这,慕容复不由轻笑了两声,然而笑声震动身躯,很快便引发了左胸乃至整个左侧身体的酸痛。 “慕容复,这便是你一念之仁的下场!”慕容复低语了一句,缓缓闭上双目。阿紫武功尽失,身上没有任何毒物。究竟是谁在帮她? 直至屋外的莲花漏缓缓展开一瓣,慕容复方听到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下一刻,身上总带着一抹浅淡的白莲香气的阿碧悄悄走了过来,将手轻轻地触上慕容复的额头。 慕容复顺势睁开双目,扭头望住阿碧。 “公子爷,你醒了!”阿碧惊喜叫道。 慕容复的脸却已沉了下来。他抬起手轻轻触了触阿碧微肿的面颊,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阿碧的眼圈一红,忙低下头来小声答道:“没什么。” “是谁动的手?我爹,还是公冶乾?”慕容复却已了然发问。他的问话很轻很慢,却比以前更显阴冷。 阿碧瑟缩了一下,低声道:“公子爷中毒昏迷,老爷十分担心……阿碧,阿碧听公子的吩咐,什么都没有说。”事实上,阿碧不但没有说出慕容复究竟是如何中毒的,更加聪明地掀翻了书案,使书房内一片混乱,令慕容博一时无法探知慕容复忽然重伤的真正因由。而她的聪明才智换来的,却是慕容博的两个耳光。 “委屈你了。”慕容复低声叹息,眸光愈发森冷。 “不委屈,”阿碧含泪摇头,“公子爷,那些白檀,阿碧已经悄悄收起来了。难道这真是阿紫她……” “你做得很好。剩下的事,公子爷自会处置。”慕容复轻声打断了她的话。 “是。”阿碧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这便一抹眼泪站起身来。“阿碧这就去告诉老爷,公子爷醒了!还有……还有,要请大夫来……” “不忙。”慕容复却伸手拽住了阿碧。“先告诉公子爷,我究竟昏迷了几日?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 慕容复有此一问,阿碧即刻沉默了下来。 那日慕容复呕血昏迷,虽说很快便惊动了燕子坞上下众人。可他的内伤着实太重,便是慕容博亲自出马为他调息,也折腾了大半夜才堪堪保住了慕容复的一条小命。第二日,邓百川便一连请了数位姑苏名医为慕容复把脉。这几位姑苏名医虽查探不出慕容复已然中毒,可对他的身体状况却都是一样的说法:慕容复本有旧病,这次又走火入魔,情况十分凶险。纵然恢复健康,以他的身体怕也不适合再与人动武。更有那心疾十分棘手,日后要安宁养神、不得劳累、不能饮酒。 这样的话听在慕容博的耳中,只有一个结论:他的这个儿子,算是废了!兴复大燕,何等艰巨,来日运筹帷幄、沙场厮杀皆是等闲,可慕容复以后却什么都做不了! 慕容博早年诈死遁走,与慕容复本就没有多少父子之情。如今知道这个儿子变成了废物,又岂会有半分怜惜?有他率先表态,慕容复清醒多时除了阿碧仍守在他身边,那四大家臣皆无影无踪也就没什么可意外了。 阿碧说完慕容复的病情,便一脸忐忑地望住了慕容复。她见慕容复久久不曾发言,唯恐他心灰意冷做出傻事来,忙伸手紧紧地捉住他的手掌,小声却坚定地道:“公子爷,无论发生何事,阿碧永远陪着公子爷!公子爷,你不要丢下阿碧!” 慕容复这才怔怔回神,只见他伸手拭去阿碧眼角的泪珠,柔声道:“阿碧,你不要怕。公子爷说过,一定会照顾你们。公子爷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原来今夜便是正月十五,真巧啊!”说着,他竟挣扎着坐起来。 “公子爷,大夫说了你要静养!”阿碧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 “我自会静养,待我处置了一早就该处置的事之后。”慕容复音色沉冷地缓缓言道。许是大病无力,他的话语又轻又慢,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短促。仿佛哪怕是在说话,也要小心翼翼地节省几分心力。“阿碧,去给我拿衣服来。” “是!”阿碧急忙应了一声,捧了外袍又打了水给慕容复梳洗更衣。 “这几日,爹爹与邓大哥他们几个一直在闭门密谈?”慕容复低声发问。 “是。他们每日都谈到很晚,老爷和公冶二哥与邓大哥他们几个好像有什么矛盾,总是谈不拢。每晚,邓大哥都会来看公子爷,总是唉声叹气的。”阿碧一边为慕容复穿上衣服一边答道。触到慕容复身体的肌肤仍旧微微发烫,她不禁担忧地皱眉。 “可知他们谈些什么?”慕容复自行系上了衣带。 阿碧闻言登时一阵耳热,忙低头道:“是阿碧疏忽了……我这就去打探。” “傻丫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打探什么?”哪知慕容复却出言拦住了她,亲昵地屈指在她额角弹了一下。“让公子爷告诉你,他们在谈什么。很简单——夺权!权势、名利,谁又能逃脱它的束缚?”说着,他忽然腼腆一笑。“想不到今年冷地这般厉害,阿碧,再去拿件斗篷来。” “……是。”阿碧顾不得惊讶,双眼已是一热,忙低下头掩饰了过去。慕容复的衣裳一向是阿碧打理,没人比阿碧更清楚他的习惯。慕容复乃是习武之人,以往哪怕是数九寒冬,他也只需穿一身薄袄便已足够暖和。而现在,慕容复身上穿着的是阿碧今年新制的厚衣裳,可他竟仍觉得冷! 系上斗篷,慕容复扭头向阿碧交代道:“阿碧,乖乖留在这里。等公子爷派人来找你,你再出来。” 阿碧望着慕容复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忽然热泪盈眶。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她知道,今日之后,公子爷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心了。曾有那么一瞬间,阿碧几乎想拉着她的公子爷即刻逃跑,逃地越远越好!可她最终仍是从这个荒谬的幻想中清醒了过来,屈膝向慕容复福了福,一字字地道:“公子爷,一切小心!阿碧永远等着公子爷!” 慕容博的书房内,此时慕容博正瞪着跪倒在他面前的邓百川大发脾气。“邓百川,既然种谔对你信任有加,你要杀他应该不难!我要你杀了种谔将那鄜延军的兵马控制在手,你为何总是推诿?莫不是贪图富贵,早忘了大燕国的兴复大业?” “属下不敢!”邓百川低着头望着地面,只固执回道。“属下一心为兴复大燕奔波,但竖旗谋反、兹事体大,还应问过公子爷的意思!” “复官现在这病怏怏的样子,还能管事么?老夫连他还能活几日,都没有把握!”慕容博恨声道。“官场上,向来是人走茶凉。他若一死,这些年的经营顷刻烟消云散!怎能再等?” “主公,公子爷毕竟年轻,小小病痛他定能挺过来!”跪在邓百川身边的邓大嫂闻言也不禁开口加入劝说的行列。那日慕容博见过大夫,便将慕容复视为弃子又明火执仗地抢儿子经营多年的势力。这般冷酷绝情,难免令邓大嫂齿冷。 公冶乾却在此时正色道:“大嫂,我们谁都不想公子爷有事。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已经不得不另做打算了!公子爷要积功上进、黄袍加身,也要看他的身子骨熬不熬得住啊!他现在这情况,我们若再听他安排,只怕日后他就成了大宋的忠武侯了!壮志未酬身先死,岂非笑话?” 公冶乾此言一出,邓氏夫妇立时语塞。 夫妻俩正不知所措,慕容博忽然长叹着道:“复官是我亲生骨肉,我怎会不心疼他?可正是因为心疼他,才不想他继续扛这重担……” “主公这话,我包老三不服!”哪知慕容博话未说完,包不同已忍也忍不住的出口抢白。“主公诈死三十年,兴复大业撒手不理,万千重担皆在公子爷肩头。今日我慕容氏有这声势皆是公子爷呕心沥血一手奠定,主公二话不说就要将公子爷撇在一旁,包老三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邓百川见慕容博面露杀气,忙扭头向包不同吼道:“老三,怎么说话的?还不跪下!” 怎料包不同竟梗着脖子道:“包老三说话向来难听!主公若是听不顺耳,就请主公多多包涵!” 包不同如此强项,慕容博怒极反笑,当下一掌打在一旁的桌案上。他内力深厚,这一掌下去,那桌面纹丝不动,可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一应摆设竟俱被震成了齑粉!“包不同,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这一回,不等包不同答话,风波恶便上前一步,朗声道:“风波恶与包三哥一般想法,主公要杀包三哥,便将风老四也一块杀了罢!” 慕容博方才一怔,邓大嫂竟也起身道:“主公,您这般待公子爷,就不怕他心寒么?” “大嫂,你们这般执拗,无异于要活活累死公子爷!难道就不怕他心寒么?”公冶乾见慕容博答不上话来,急忙帮腔。“兴复大燕绝非一日之功,公子爷多年辛苦方有今日之成就。如今他力有不逮,你们不但不能为他分忧,反而各个推诿躲懒。口口声声说自己忠心,我看是贪生怕死!” 公冶乾向来巧舌如簧,这番话说来邓百川等人竟各个张口结舌。 慕容博亦道:“复官经营多年,如今有钱有粮有人,老夫决意竖旗起兵,早已是深思熟虑!待大燕立国,老夫便立复官为太子。百年之后他便是新皇帝,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 邓百川等人见慕容博信誓旦旦要立慕容复为太子,心头却是松动许多。 哪知不等他们出言答话,门外竟忽然传来几声枪响,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幽幽响起。 “并非他们不放心,而是孩儿不甘心!”慕容复话音一落,正门处便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整个大门连同两侧围墙竟俱被数匹高头大马拆翻在地。烟硝散尽,众人只见有三排黑衣死士一个个端着长枪神色森冷地指向了他们。不一会,那长枪队自两侧一分,披了一身墨黑斗篷面色惨白的慕容复便从中走了出来,意态闲适地在他们的对面坐定。 慕容博深知这些长枪的厉害,此时见围住自己的长枪队少说也有百人登时勃然变色,只厉声道:“复官,你这是做什么?”他一边发话,一边又警惕地向两旁看了看。慕容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人有枪有马,可先前竟无一人来通报,着实古怪。 慕容复竟好似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轻声道:“爹爹不用看了。燕子坞的仆役们背主求荣,孩儿已清理门户。”他神气幽微而森冷,昏黄的冷月映地他的面孔白得好似透明,瞧着竟不似个活人而更像是自幽冥而来的还魂厉鬼。 大伙闻言,即刻倒抽了一口冷气。燕子坞的仆役虽不多,可总有二、三十人。慕容复虽长年不在燕子坞与这些仆役少有接触,可却向来出手豪阔待人客气。想不到,他竟能说杀就杀,绝无半分怜悯。 “爹爹不知孩儿的脾气,今日孩儿便实话实说。让我做刘邦,也就罢了;可要我做李建成,却是万万不能!”不待众人自震惊中缓过神来,慕容复已然再度发话。汉高祖刘邦登基时其父刘太公未死,被刘邦封为太上皇;而唐高祖李渊的太子李建成是什么下场,大伙更是心知肚明。 慕容博一听慕容复这话顿知他先前的谋划已尽数为慕容复所知,他即刻满脸堆笑道:“复官,你大病未愈,爹爹也是担心你……” 怎料他话未说完,慕容复已微微摇头,幽幽道:“爹爹,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无论是作为我的亲生父亲,还是慕容氏的子孙!”慕容博面色一僵,耳边只听得这儿子语调低柔地道。“所谓天无二日,我若是你,要夺权,第一步就得先杀了我!几位兄长没了我这个公子爷,自然只能效忠爹爹这位主公,哪需什么废话呢?爹爹虽年过六旬,可看着身体还康健。女人,想必公冶乾早已准备好;儿子,总还能再生么!” 慕容复此言一出,慕容博与公冶乾同时变色。只见慕容博面颊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忽然大喝一声,犹如一只秃鹰般向慕容复猛扑而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慕容博几十年的功力全在这一击之中,更加非同凡响。邓百川等不及反应,不由同时“啊”地一声大叫起来。哪知不等他们的叫声停止,耳边只听“砰砰”数声枪响,慕容博两条小腿同时中枪,即刻摔倒在地。大伙见情况瞬息而变,不由又“啊”地一声,只是这两声“啊”的意义却是截然不同了。 慕容复眉梢都不曾动地一动,只垂着眼望着跌坐在他脚下的慕容博,似笑非笑地道:“孩儿带了这么多长枪手来,爹爹难道还以为孩儿是闹着玩的么?”只见他唇色苍白,眉间更略显几分困倦之色。“孩儿无能,至今仍未能研发出能造成贯穿伤的子弹来,这贯通伤又着实棘手……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孩儿实不忍令爹爹及诸位兄长受苦……谁若再轻举妄动,孩儿只能杀了他,免他苦楚!” “……逆子!逆子!”慕容博摁着自己双腿的伤处,忍不住喃喃痛骂。这伤口的确古怪,纵然慕容博点穴止血,却仍是一无所用。而躲在一旁的公冶乾却终是被慕容复的积威给吓破了胆,双膝一滑即刻跪倒在地,浑身簌簌地抖个不停。 恰在此时,包不同目光一转,忽然放声打了个哈哈。“公子爷,主公受伤要快请大夫啊!”他正要举步上前去扶慕容博,慕容复身后的十数支长枪却忽然转向,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他。包不同的面色即刻一僵,艰难地望住神色幽冷的慕容复,哀声叹道:“公子爷……” “包三哥待复官忠心耿耿,复官十分感念。”慕容复的话音柔软而低弱,只见他又喘了一阵才续道。“只是我父子之间的事,三哥不该插手!” 邓百川果然迂腐,见慕容复不愿善罢甘休,即刻又跪倒在地为慕容博求起情来。“公子爷三思!主公毕竟是公子爷的亲生父亲,请公子爷三思啊!” “亲生父亲?”慕容复倦极地闭了闭眼睛,语音愈发低弱几连生气也无。“爹爹打算过河拆桥,将孩儿扔在一旁置之不理的时候,可曾想过孩儿是您的亲生骨肉?” 慕容复这般喜怒无常冷酷决绝,慕容博实在是怕了他这个病恹恹的儿子了。此时听慕容复有此一问,他竟想也未想地道:“复官,爹爹原本并无此意……” 慕容复亦点头道:“我与爹爹血脉相连,今日同室操戈必定是有人进了谗言!这个人,是谁呢?” 慕容博对上慕容复阴冷深邃的双眸,忽而头脑一静,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慕容复今日大张旗鼓带枪队而来,绝然不是只为了立威那么简单。他们终究是父子,慕容复若杀了他,必然使邓百川等与他离心离德。所以,他要自己亲口说出罪魁祸首的名字,想必一会还要自己亲口发落罪魁祸首的下场。这不但是杀鸡儆猴,更加是釜底抽薪,彻底摧毁他在邓百川等人心中的威望!然而到了这一步,慕容博是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只见他沉吟了一阵,终是无奈道:“若非公冶乾在爹爹面前搬弄是非……” “原来是公冶乾搬弄是非离间我父子之情,如此不忠不义之臣,爹爹你说孩儿该如何发落?”慕容复又问。 四大家臣向来情同手足,可到了今时今日,邓百川等三人却皆是张口结舌,只急迫地望住了慕容博,是再说不出半句求情的话了。房间内,唯有公冶乾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哀求:“主公!主公!公子爷饶命啊……我为慕容氏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公子爷!” 慕容博呆滞许久,终于狠心道:“自然该杀!” 慕容博这个“杀”字一落,公冶乾即刻运起轻功向窗外扑去。然而,他再快又如何快得过隧发枪?大伙只听得又是“砰”地一声枪响,公冶乾后脑中枪,整个天灵盖都被掀翻了去,尸体如一滩烂泥般倒在窗下,红红白白染了一地。 “二弟!” “二哥!” 邓百川等虽不赞同公冶乾鼓动慕容博撇下慕容复竖旗谋反,可此时见公冶乾被慕容复一枪毙命,却仍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处置了公冶乾,慕容复又将目光转向了慕容博,轻声道:“今日孩儿伤了爹爹,实属不孝!未知爹爹可曾见怪?” “不会,决然不会!”慕容博亦想不到慕容复待公冶乾也是说杀就杀。此时见慕容复神色恭敬地与自己说话,他只觉寒气四溢,嘴唇都止不住地发颤。 “孩儿却不能安心!爹爹武功高明,若是记恨孩儿,这可如何是好?”慕容复却笑着摇头。他向来美姿容,此时带着七分病态三分笑意更是惊心动魄。然而大伙瞧在眼中,却尽觉他那温和的笑意之中尤藏着一抹残忍诡谲,叫人不寒而栗。 邓百川等三人已是汗流浃背,各个跪倒在地低着头不敢做声。唯有邓大嫂终究心软,忍不住担忧地喊了一声:“公子爷……” 慕容博亦知此事不能善了,不由咬牙道:“你待如何?” “爹爹不若发个誓。”慕容复漫不经心地道。 “好!”慕容博想也未想地便应道,“慕容博当天立誓,我若记恨今日之事,便教我断子绝孙坟茔荒凉!” “这话我却不信,”慕容博这般咒慕容复,慕容复却是无动于衷,只好声好气地道。“爹爹将来若是深感寂寞想着续弦生子,我这当儿子的岂能阻拦?还是换一个誓言罢!……就说,爹爹若是违誓,就教那兴复大业永成泡影,再无机会!” 慕容博的目光瞬间一深,眼底即刻迸发出不能掩饰的恨意来。 慕容复却依旧笑着,可那双冷透的双眼中却绝无笑意。“爹爹不肯么?”那神气便好似老猫在百无聊赖地戏耍着爪下的老鼠,残忍、恶毒! “好……我发誓,我若记恨今日之事,就教那兴复大业永成泡影,再无机会!”慕容博艰难地道。 “如此,我就放心了!”慕容复满意地叹息,随手接过身后死士端来的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柔声道。“爹爹这几日为了孩儿的病势日夜悬心,着实辛苦!如今孩儿已能视事,就请爹爹喝了这碗安神汤,早早歇息罢!” 慕容博望着那碗送到他面前的“安神汤”即刻神色数变,然而他思来想去也无半点应对之策。纵然明知是碗毒药也是非喝不可,不由一声长叹,乖乖地接过汤药仰头灌下了。不一会,慕容博便觉神智昏昏,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慕容复这才轻叹一声,疲倦地摁着额角慢慢道:“将这里收拾干净,去请大夫给爹爹瞧瞧。之后,再来见我!”说罢,他竟连起身的气力也无,任由身后死士将他连人带椅一并抬了出去。 邓百川等人又在原地跪了许久,直至寒风四起,他们方恍然意识到慕容复最后吩咐的那番话竟是对他们几个说的。众人这才相扶着站起身来,彼此互视一眼,皆是冷汗淋漓、狼狈不堪,犹如劫后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慕容氏祖传神经病,越病越有病,效果杠杠的,谁用谁知道!O(∩_∩)O~ 导演:慕容老先生,认识曹吉祥不? 慕容博:不认识,是哪位英雄? 导演:你们很应该认识一下,肯定聊得来! 第120章 归途 距少室山下萧峰与慕容复决裂,至今已过去了整整四个月。这四个月里,武林之中着实发生了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大事,便是萧峰的结义兄弟虚竹的亲生父母玄慈与叶二娘被斩。虚竹生父少林寺前任方丈玄慈犯下淫戒、放贷敛财、逼杀人命等诸多罪行,生母叶二娘多年来偷盗虐杀婴孩无数。这两人的案子送到大理寺,朝廷念及玄慈老迈、叶二娘又是妇人,便改判秋后处斩。而与他们一同被斩的还有犯下杀人罪行的岳老三,以及犯下奸杀妇女罪行的云中鹤。 四人被斩当日,无数百姓扶老携幼前来围观,欢呼叫好。虚竹原本对判下他亲生父母重刑的慕容复颇有怨言,只是行刑当日亲眼见了这等场面,他却也只能一声叹息。岳老三与云中鹤无亲无故又作恶多端,原本并无人肯来为他们收尸。最终也是虚竹念及他们与母亲的结义之情,为他们收敛安葬。 这第二件大事,便是少林派这老牌正道武林魁首因住持玄慈问斩、少林寺被朝廷问罪清查而轰然倒下。江湖中不少帮派正窥视着这正道魁首的地位,哪知朝廷所立的六扇门却趁势而起,借处置少林立下了赫赫威名,隐隐有领袖群雄之意。 这第三件大事,便是一场武林大会之后,江湖竟果真有不少豪杰受慕容复教化,投身军旅。至于究竟能否跳荡得功、封侯拜将、名垂青史,却还要大伙拭目以待。 至于这第四件大事,正是朝廷果然颁下“忠义无双”的匾额至丐帮,丐帮由此声名鹊起,坐实了这“天下第一帮”的威名。“忠义无双”的匾额送往丐帮后不久,便有不少江湖豪杰登门拜访,与丐帮重叙旧情。但丐帮自从得知帮主乔峰原是契丹人萧峰,数月来着实过得沉浮波折。此时那些江湖客又来趁热灶,丐帮弟子却是颇有些宠辱不惊不冷不热。 而在丐帮之中,萧峰终于顺利召开丐帮大会,正式将绿竹棒传给蒋长运,并传授他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蒋长运在武学上实无多少天分,萧峰这一教便教了差不多三个月。直至他的两位结义兄弟段誉、虚竹在除夕夜来丐帮寻萧峰喝酒,萧峰这才恍然忆起他离开大宋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萧峰方知他这两位结义兄弟俱是满腹愁绪。 段誉在一个月前受王语嫣的邀请,去杭州拜访了王语嫣的师公苏轼苏学士,顺便也见到了王语嫣的未婚夫苏迨。现年二十三岁的苏迨刚过了取解试得了案首,明年便要赶赴京城折桂蟾宫,正是春风得意。至于其父苏轼苏学士在文人届的威名,那更是煌煌犹如日月。段誉虽是大理世子身份高贵,可他自幼喜好诗书,对苏学士更是十分仰慕。是以,当他见识了苏家这一门的文雅书香,却也并不以为自己这大理世子的身份与苏迨相比有多少胜算。更何况,王语嫣与苏迨感情深厚,人所共知。 郁郁不乐地离开苏家,不久,段誉又接到了伯父保定帝的书信。保定帝在书信中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正是段誉那性好渔色的父亲段正淳去了中原之后便再不知音讯。保定帝凭着他对这个弟弟的了解,推测他十有八九又是瞧上了中原的哪位绝色。要段誉安排人手打探父亲的下落,令他尽快回大理。这第二件事,便是西夏皇帝放出风声要为公主选婿,保定帝想着段誉正是单身,要他尽快赶去西夏应选。 父亲段正淳的下落,段誉并不十分忧心。段正淳本人的武功不错,身边又有“渔、樵、耕、读”四名护卫保护,出不了大事。但去西夏应选驸马一事,段誉却是十分不快。他刚失恋不久,哪有那心思去讨好西夏公主呢?只是段誉的性子虽有些天真烂漫,却也并非那只知享受不懂承担的懦夫。他的伯父保定帝并无子嗣,伯父与父亲百年之后,他便是大理国主。联姻西夏,那是国策,岂容私情? “这么说来,三弟你很快就要启程赶赴西夏?”虚竹听了段誉倒出的一腔苦水,即刻便问了一句。 “是啊!”段誉愁眉苦脸地点点头,如上刑场一般悲壮言道。“今日与大哥、二哥喝过酒,明日我就该启程了。” 虚竹在灵鹫宫与段誉结拜时便曾听他提过他心中的“神仙姐姐”王语嫣,如今见他不仅失恋,更要违心另娶她人为妻,不由大为同情。只拍着他的肩安慰道:“三弟,或许那西夏公主亦是绝色?” “我对王姑娘……”段誉正要辩解他爱慕王姑娘并非因为她的姿色,只是话到嘴边又隐隐心虚。怔愣半晌,他竟只打了个酒嗝,无奈摇头。 却是萧峰见段誉神色郁郁也不知如何开解,忙转口道:“二弟,你离开了少林,这几个月又去了何处?” 萧峰有此一问,虚竹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小弟去了星宿海寻人……” 这话却要从虚竹离开少林送英雄帖说起。当初少林大张旗鼓召开武林大会,遣寺中僧人出寺派送英雄帖,其中便有虚竹。结果虚竹出寺后英雄帖未曾来得及发上几张,便误打误撞破了那珍珑棋局,得了无崖子七十年的内功修为。虚竹心性实诚,得人好处便思报答,就答应他去杀丁春秋为逍遥派清理门户。 哪知他才葬了无崖子,出门又被天山童姥掳了去。两人话也没说上几句,李秋水又来抢他。天山童姥与李秋水缠斗争执,虚竹身不由己,被她们两人一路裹挟去了西夏皇宫,时隔数月方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弄清了这逍遥派的恩怨。原来当年天山童姥自慕容复口中得知师弟无崖子的下落便急急赶去寻他,再顾不上慕容复。可等她寻到无崖子,她才发觉无崖子已半身不遂,心中大为失落。不久,李秋水又杀到。这同门师姐、弟、妹三人又吃起那陈年老醋来,犹如修罗场再现,直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俱被无崖子给气了回去,至于逍遥派孽徒丁春秋早已死在慕容复之手、星宿派阖派全灭的消息,天山童姥早就置诸脑后。是以在这两人走后,无崖子仍像那医院门口摆摊的“大仙”一般,兢兢业业地摆着珍珑等待有缘人。 天山童姥与李秋水都要抢那七宝指环,争夺逍遥派掌门之位,最后却如原著一般拼了个两败俱伤携手赴死。虚竹便又继承了灵鹫宫宫主之位,返回少林,葬了爹妈,终是想起了答应无崖子的事。可等他一路寻去星宿海,这才发现曾经在江湖上风光一时教人闻风丧胆的星宿派早已烟消云散。他又寻到西平县打探消息,可才说起自己是丁春秋的师弟,就差点被愤怒的百姓打成猪头,只得狼狈地逃了回来。 回想数月前被西平百姓用钉耙、牛粪追打的情形,虚竹不由一声长叹,黯然道:“也不知是哪位高人仗义行侠,为逍遥派清理门户……” 这件事,萧峰却是知之甚深,只见他抬手将一碗烈酒倒下肚,神色莫测地问道:“二弟,你若知道那高人是谁,又当作何打算?” 虚竹正色道:“此人于我逍遥派有恩,小弟自当知恩图报。……当日无崖子师父传我北冥神功与七宝指环是盼我为逍遥派清理门户,我若寻到此人,正该将七宝指环给他才对!” “传他逍遥派掌门之位么?”萧峰闻言却扶着酒坛笑了起来,“他不会要的……他不会……区区一个逍遥派,他怎会瞧得上?便是整个中原武林,于他也不过是处水陆道场,不足挂齿……” 段誉出身皇族,一听这话便本能地深觉骇然。 却是虚竹一无所觉,只满脸惊喜地拉着萧峰道:“原来大哥竟知这高人是谁?快快告诉小弟!” “他……”那“慕容复”三个字分明就在萧峰的唇边萦回辗转,可他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来。 “大哥?”虚竹又好奇地喊了一声。 萧峰怔愣半晌,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端起碗来道:“喝酒!” 段誉与虚竹二人虽有北冥神功护体,可若实打实地比起酒量来,却俱不是萧峰的对手。待月上中天,段誉与虚竹二人便一个喊着“王姑娘”、一个喊着“梦姑”,酣然入睡。 萧峰独自一人将剩下的两坛残酒喝个精光,这才抹抹脸走了出来。刚一出门,就见着长老吴长风正指使帮中弟子将欢饮大醉的众多弟子扶回房中歇息。 萧峰陪吴长风立在原地瞧了一阵,吴长风竟忽而言道:“萧兄弟,老吴年纪稍长,托大劝你一劝,你可愿听?” 萧峰诧异地侧目瞥了吴长风一眼,半晌方道:“吴长老有话不妨直说。” “去向慕容公子赔个不是罢!”吴长风叹道,“吴某不知萧兄弟与慕容公子究竟闹出了何事来,只是这慕容公子与吴某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别看他精明强干,其实脾气还如小孩子一般,又倔又硬。你若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自己绝然下不来。萧兄弟与慕容公子终究是结义兄弟,也曾同生共死,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倘若换了从前,萧峰听了吴长风这番话必定会捧腹大笑,只因吴长风对慕容复的性格着实是洞若观火。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萧峰却实在笑不出来。至于慕容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峰也说不清了。只见他沉默了一阵,终是艰难地道:“吴长老,倘若我与他的矛盾事关生死道义,倘若他历年所作所为全是另有图谋,又当如何?” 吴长风立时一惊,半晌方道:“慕容公子身在官场,行事难免不够磊落。可若说他是个心思诡谲反复无常的奸险小人……”吴长风蹙眉思索了一阵,实不敢想象那等可怖的场面,只无奈摇头。“吴某人可想不出来。” 萧峰笑容苦涩,只叹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你可知,当年吕司空曾言,他的心性便如那曹操一般。不到图穷匕见,你怎知他真正想当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萧峰看似生性粗豪,实则粗中有细。这个特质,大半是因为他本人才智,小半是受那位与他相交十年将与人斗其乐无穷发挥到极致的“好兄弟”的影响。少室山下一别后,萧峰并未如萧远山一般只因慕容博父子的一番话便将他们父子二人视为毕生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反而即刻去见了玄慈,印证慕容博的话。之所以这么做,除了他本性中的精明,更多的仍是念在他与慕容复十年的兄弟情义。 然而,玄慈却确认了当年向他传讯的妄人的确是慕容博。 至此,萧峰再无理由为慕容复开脱。慕容复与萧远山无冤无仇,纵然要捉他归案也不必取他性命。那么,杀萧远山便唯有一个理由:杀人灭口,掩饰三十年前的那桩血案。而他既然早知三十年前的血案是他亲生父亲一手造就,却仍与他结交,思来想去也仅有一个缘故:为了他慕容氏兴复大燕延揽人才。这数月来,萧峰只要一想到十年来他视若手足兄弟、时时牵挂在心的那个人,实则一直虚情假意将他视为兴复大燕的垫脚石,浑身上下便止不住地阵阵发寒。 立在萧峰身旁的吴长风回想了一阵他与慕容复相识以来的朝廷与江湖上的大事,同样两手冷汗,失声道:“大奸似忠,那可是乱世才出的奸臣啊!萧兄弟,你真能确定么?” 那晚在玄慈口中问明真相之后,萧峰在暴怒中定下正月十五的生死之约。如今时辰未到,或许到了那时慕容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萧峰知道,这数月来他始终郁郁不乐,却对少室山下的一幕绝口不提只因仍对慕容复心存幻想。纵然他一早便已明白,无论这十年是不是全为利用,他与慕容复之间终究横亘着亲生母亲的血仇,再不可能回到从前。“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最终,萧峰仍是只字不提,只轻叹了一声便负手而去。 段誉与虚竹在酒醒后便要一同离去。虚竹左右无事,便被段誉说动将陪他同往西夏。临别前,段誉与虚竹约定中秋佳节往大辽探望萧峰。 而萧峰也将慕容复杀死丁春秋一事告知了虚竹。望着虚竹不可置信的脸孔,萧峰不由道:“那位慕容大人亦身怀家传武学,十分了得。况且他心在仕途,区区一个江湖门派怕是未必在他眼里。” 虚竹为人耿直,恍惚了一阵仍是坚持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逍遥派的恩人,小弟自会去寻他。”说着,他又奇道。“大哥缘何知晓此事?” 萧峰立时一噎。当初他与段誉结拜,考虑到慕容复是朝廷命官与异国世子结拜大为不妥,便不曾提及他另有结义兄弟一事。武林大会上,他当着中原豪杰的面与段誉、虚竹义结金兰,那就更不方便提慕容复了。如此阴错阳差,到了今时今日,萧峰竟不知该如何他这两位结义兄弟提及慕容复。 “是小弟多嘴了。”虚竹见状忙低声道。 虚竹这般老实,萧峰不由哑然失笑,只拍着他的肩头淡然道:“他曾是我的一位故交,然而将来如何……我却着实没有把握。” 虚竹虽老实却也懂如何察言观色,他见萧峰隐隐流露出失魂落魄的神色来登知不可再问,这便与段誉相携而去。 两人走后不久,萧峰也启程与萧远山一同返回大辽。蒋长运率丐帮弟子一直将萧峰父子送到了雁门关。眼见离别在即,饯别的酒宴上群丐各个喝地酩酊大醉。 只见那盈盈冷月下,丐帮第十九代帮主蒋长运率领群丐慨然言道:“萧先生,纵然你去了契丹,只要你仍心存仁义,与我大宋和睦相处,便仍是我丐帮的好朋友!可若有朝一日,你为辽主所用入侵宋土,丐帮上下必誓死取你性命!” 萧峰不发一言,只目光炯炯地望住了蒋长运。萧峰不但武艺高强更加威望甚隆,此时冷眼望住蒋长运,正如渊临岳峙气象磅礴。然而,蒋长运与他沉默相对,竟也目光坚毅气定神闲,毫不怯场。至此,萧峰终能确信,蒋长运已够格担当丐帮帮主一职。他不由朗声一笑,一字一顿地道:“萧某虽是契丹人,却由汉人抚养长大,结交了一帮汉人朋友。所谓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萧峰在此立誓:此生此世,绝不以一刀一刃加诸汉人百姓之身!如若违誓,犹若此树!”说着,他便一掌向他身侧的一棵大松树打去。掌力所至,那棵足有碗口粗的大松树竟顷刻断成了两截。 蒋长运眼圈一红,弯腰拎起了一只酒坛放声道:“弟兄们,给乔帮主践行!”他话音一落,身后群丐便纷纷拎起酒坛齐声呼喝:“给乔帮主践行!” 萧峰见状不由微微而笑,跟着拎起酒坛,向众人道:“青山不老,绿水长存。萧某能与众位兄弟结识,三生之幸!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把酒言欢,干!” “干!”群丐齐声回应,仰头将那一坛坛烈酒如数灌下。 只听“砰砰”连响,大伙一起将酒坛摔下。蒋长运扭头向南而行与丐帮群丐汇合,萧峰则携萧远山一步步往北走出了雁门关。 “乔帮主!” “乔帮主,珍重啊!” “乔帮主,若是契丹人待你不好,别忘了还有咱们大宋的兄弟!” 在萧峰的身后,无数丐帮弟子放声大喊抱头痛哭,然而萧峰却终没有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段正淳:慕容复,你想干吗?我老实跟你说,我对男人没兴趣!你别妄想了! 慕容复:……干! 第121章 宿命 萧峰虽北出雁门,可却并没有即刻返回大辽,只因第二日便是正月十五。 然而这一日,萧峰从天明等到日暮,又从日暮等到月升,慕容复却始终没有出现。这生死之约虽是萧峰自己定下的,可他在雁门关外等了整整一日,往昔与慕容复相处的情形纷至沓来。萧峰始终无法回答自己:倘若慕容复当真来了,来与他了结三十年前的旧怨,他到底能不能亲手杀了慕容复为母亲报仇?若是他来是为了解释误会重修旧好……萧峰忽然感觉一阵惊慌,这种感觉是这般的陌生可又奇异地熟悉。心怀忐忑又满腹不甘,盼着他服软,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 雁门关外,萧峰慢慢地抚过当年萧远山留下遗书的石壁,仰头望了一会天边那轮高悬的圆月,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慕容复不会来了。或许这样的结局才最为妥当。萧峰忍不住暗自失笑,心道:我不想杀你,可我也的确不想再见到你。你不来,这很好!就这样吧,慕容,我们就这样相忘于江湖罢!就当是……世事一场大梦。 不多时,一个断臂的身影从山坡的另一头缓缓走了上来,是萧远山。 萧峰见状急忙迎了上去,叫道:“爹爹!” 萧远山四下一望,了然发问:“那狗官没来?” 萧峰一阵沉默。 萧远山嘿然一笑,冷声道:“那狗官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武功远远及不上你,又怎会来送死?” 萧峰仍然没有答话。 萧远山见了不由轻轻一叹,只道:“峰儿,爹爹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母亲被杀之仇,慕容氏是不是罪魁祸首?第二,与你相交十年实则全为利用,是不是慕容复亲口承认?” 萧峰的面上一阵滚烫,半晌方艰难地道:“爹爹,孩儿明白!”这几个月来,萧峰度日如年,无论睁眼闭眼心里想着的全是慕容复。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 “我看他是不会来了,走罢!”萧远山不由叹道。慕容复是朝廷命官,无论上哪身边都带着一群手持厉害火器的官兵。萧远山吃一堑长一智,纵然恨他入骨,却也知道要报仇不能硬来。 哪知萧峰却摇头道:“我说了正月十五,便是正月十五。无论他来不来,我都会等完这一天!” 萧峰言出必践,萧远山也唯有赞叹而已,父子俩便依靠着那块石壁一同坐了下来。萧远山故地重游,不免想起了三十年前枉死的妻子。回想这三十年来自己隐匿少林,妻子尸骸未得安葬,父子亲情就此隔绝,而最终竟连杀妻之仇也不能寻那正主了结,萧远山不禁阵阵黯然。回想武林大会上,那狗官神色幽冷又嘲讽地言道:“你一个契丹人来寻我这大宋官员伸冤,是不是寻错了庙门?”萧远山更是忍不住左拳紧握青筋暴起。然而激怒之余,他又不禁扪心自问:倘若当年我跳崖未死,便及早寻回峰儿返回契丹,求皇后娘娘出面为我交涉,令大宋朝廷交出杀我妻子的真凶。会不会,一切就大为不同? 想到这,萧远山忍不住紧紧闭上双目,无力一叹。他虽恨慕容氏父子入骨,对那慕容复更是开口“狗官”闭口“小贼”,绝无半句好话。可他心里却也知道:那狗官的有些话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世上的许多事,那狗官也远比天下人瞧地明白! 萧远山父子正是思绪纷纷,却在此时,这山坡上竟又传来了第三人的声音。那是一个清脆的女声,急切地叫着:“萧大哥!萧大哥!” 萧峰忙起身望去,不一会便见到阿朱与阿紫两姐妹自山坡的另一头艰难地跑了上来。“阿朱?”萧峰诧异地叫了一声,急忙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从燕子坞到雁门关实在不算近,阿朱这一路上都提心吊胆唯恐萧峰已经回归契丹,再也寻不到人。此时见到萧峰,她喜极而泣,当下将女儿家的矜持抛诸脑后,只不顾一切地喊:“萧大哥,阿朱要跟着你!天涯海角,阿朱都要跟着你!” 阿朱把话说地这样明白,萧峰不由一怔。阿朱对他的情意,这些年来萧峰也曾听慕容复提起过几回。如果说萧峰一度曾坚持以为那是慕容复的玩笑,那么在阿朱陪伴他护送萧远山去求治之后,萧峰已隐约意识到这或许真的不是一个玩笑。然而,那时萧峰已能确定自己的身世,又多年来始终视阿朱为自家妹子。纵然明白了她对自己的情意,可他却仍清醒地认定假作不知让阿朱另寻良人才是最好的安排。萧峰万万没想到,阿朱竟能这样不顾一切地跑来。阿朱如此待他,萧峰岂能不感动?甚至,岂能不感激?可这一时三刻,却又让他如何转变地过来? 萧峰正不知如何回应,萧远山已然上前笑道:“好!好!峰儿,阿朱姑娘待你一片深情,你万万不能负她!”那时萧远山断臂重伤,多得阿朱照料服侍,是以对这位任劳任怨又温柔可人的好姑娘十分欢喜。 阿朱闻言已羞得满面通红,忙屈膝向萧远山福了福,轻声道:“阿朱见过萧伯伯。” 萧远山正欲再打趣两句,萧峰已是轻轻一叹,率先道:“阿朱,契丹苦寒之地,你……你不后悔么?” 阿朱登时面红过耳,低着头小声道:“阿朱只要跟着萧大哥,便是吃苦受累也心甘情愿。阿朱……绝不后悔!”她的话越说越轻,细不可闻,可这话语之中的无限情意却是天地可鉴。 萧远山闻言立时哈哈大笑,对这个儿媳妇已是满意至极。 便是萧峰本人,也是快活的。纵然他从人人敬仰的丐帮帮主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契丹别种,可他还有与他不离不弃的丐帮兄弟,有愿意一心追随他的阿朱,更有何憾?他终是忍不住纵声大笑,紧紧地抱住了阿朱。 两人方拥在一起,立在一旁的阿紫竟也扑了上来,从背后抱住了萧峰的腰道:“阿紫也要跟着姐姐姐夫,永不分离!” 只这一番周折,天已大亮,正月十五已悄然过去。萧峰一手握住萧远山,一手牵着阿朱,满足地道:“爹爹、阿朱,还有小阿紫,我们走罢!” 几人相视一笑,这便向大辽而去。 燕子坞内,邓百川等四人将燕子坞中的众多尸首收拾干净,又安抚了被捆在地窖的幸存仆役,遣其中一人去请大夫,这才赶去见慕容复。哪知几人方进入慕容复的书房,便见着公冶乾的夫人泪流满面浑身战栗地跪倒在了慕容复的身前。而慕容复本人,此时竟捏着一块“锦绣堂”出品的松子糖在温声细气地哄他怀中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头上梳着双丫髻,穿一身粉嫩嫩的绸制襦裙,瞧着极是可人,正是公冶乾年方五岁的唯一骨肉,公冶兰。 见到邓百川等人出现,公冶夫人即刻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来扯着邓大嫂的裙摆哭道:“大嫂!大嫂,求求你……”她一边哭求,一边将惊恐的目光投向了慕容复。 慕容复却是充耳不闻,只弯着腰笑眯眯地对坐在他膝上的公冶兰道:“原来兰儿不喜欢松子糖啊……那兰儿喜欢什么?公子爷这就命人去做来给兰儿,好不好?” “属下等见过公子爷!”邓百川等人见慕容复哄公冶兰吃糖,只觉寒气四溢,忙跪下齐声见礼。 “公子爷有正事要办,兰儿乖,跟大嫂出去玩。”便是邓大嫂也青白着脸上前来要抱走公冶兰。 “我不!”哪知公冶兰待慕容复极为亲近,即刻抱住了他的胳膊,黏着慕容复不肯走。 “兰儿!”公冶乾夫人即刻高叫一声,连声音都在发抖。 怎料这公冶兰实在任性,只踢着腿连声大叫。“我不!我不!”公冶乾常年在西夏为间,唯有他夫人与女儿在燕子坞相依为命。是以,对这女儿难免娇宠了些。 “祸不及妻儿,这个道理复官总是懂的。二嫂,你怕什么?”只见慕容复轻轻地抚了抚公冶兰的背脊,柔声向公冶夫人言道。 公冶夫人涕泪横流,连连磕头道:“公子爷,我知道是我与相公对不起你!公子爷,你要杀就杀我,饶了兰儿罢!” 公冶夫人此言一出,大伙皆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耳边只听得慕容复幽声问道:“嗯……原来是你和公冶乾对不起我……二嫂,你与公冶二哥究竟如何对不起我啊?” “我……我……”公冶夫人的眼泪更急,许久才喃喃道。“几年前,相公从西夏送来不少红红绿绿的虫子要我交给阿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话说半截,她忽然又紧紧拽住了一向与她交好的邓大嫂的裙摆,声嘶力竭地哭喊。“大嫂,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阿紫会下毒啊!……他是我相公,我怎么能不听他的?大嫂……” “下毒?!”邓百川等四人即刻勃然变色,一同望住了慕容复。“公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容复没有说话,立在慕容复身后的阿碧随手点燃了一小块白檀,含泪道:“阿紫将毒下在了公子爷常用的熏香之中……若非前几日公子爷练功出了岔子,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毒究竟下了多久,也……也……”阿碧哽咽着扭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邓百川等三位家臣亲眼所见那块燃烧的白檀显出诡异的紫芒,熄灭之后却又恢复平常的灰白色,各个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不知过了多久,这满室的沉默才被邓百川打破。只见他近乎失神地低喃:“老二早就生了异心……老二他……公子爷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他早就……早就背叛了公子爷!”说到此处,他大叫一声,扑向了慕容复,粗大的手指不断在慕容复的身上寻挲。“公子爷病了一回又一回、一回又一回,我却从未在意……我,我只念着兄弟情意屡番为他遮掩……公子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邓百川回想往事,着实羞愧难当忽然手掌一翻猛地向自己的头顶重重拍下。 “相公!” “大哥!” 邓大嫂、包不同、风波恶三人齐声大吼,同时向邓百川扑去。然而此时再拦他,终究晚了一步。眼见邓百川这一掌要将自己打地脑浆迸裂,慕容复的右手食指忽然斜斜点出,指风点处,邓百川顿觉右肩一麻,整条胳膊都无力地垂了下来。 “相公!”邓大嫂忙扑上前紧紧抱住他,心有余悸地放声哭道。“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啊?” “公子爷……”邓百川却只一脸羞愧地望住了慕容复。 慕容复妄动真气,即刻一阵呛咳,半晌方气弱地缓缓言道:“君不密则失国,此事也是我的疏忽,邓大哥不必如此。事已至此,还是希图补救方是正经。” “二嫂,你究竟给阿紫送过多少回东西?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包不同向来待公冶夫人尊敬有加,此时却也顾不了那许多。只见他一拳打在公冶夫人身侧,即刻便在地上打出了一个斗大的窟窿。 公冶夫人不识武功,立时面色惨白,至于慕容复怀中的公冶兰更是吓得直哭。 “阿碧,把兰儿带出去罢!”慕容复轻声言道,“大人的事,不必吓着孩子。” 公冶夫人闻言登时面露感激,目送女儿离去便忙不迭地回道:“我,我一共给阿紫姑娘送过两回东西。第一次,第一次是在五年前,那时公子爷刚回京不久……三弟,三弟,我没有办法啊!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他是我相公,我若不听他的,他会休了我啊!三弟!”公冶夫人说完,便又拉着包不同无助地哭喊起来。不同于邓大嫂亦是江湖儿女英姿飒爽,公冶乾的夫人只是一个空有美貌的无知妇孺,向来以夫为天,对公冶乾言听计从。 邓百川等人皆非铁石心肠,此时见公冶夫人失声痛哭亦是心有不忍。只是回头再望一眼日渐消瘦一脸疲态的慕容复,他们又是心如刀割。四大家臣情同手足同气连枝,回想往昔,公冶乾屡屡犯上,他们都念在兄弟之情为他遮掩求情。结果公冶乾却行此悖逆之举,这与他们亲自行那悖逆之举有何区别? 大伙正不知该如何面对慕容复,风波恶忽然嘶吼一声疯了也似地冲了出去。 “包三哥,去拦住他。”慕容复语调低弱地道,“公冶乾已死,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也已于事无补。” “是,公子爷!”包不同含泪回道,可却没有急着走,反而道。“公子爷,这里的大夫不中用,还是快请‘阎王敌’薛慕华来瞧瞧罢!” 慕容复微微点头,慢慢道:“此事就托付给包三哥了。” “是!”包不同又应了一声,急忙走了出去。他不急着去拦风波恶,却实在很着急去寻薛慕华。 “至于二嫂你,我姑且当你们母女不知情。”慕容复摁着额角低声道,“公冶乾已死,燕子坞就不再留你们了。你收拾好行李带上兰儿,今日便扶棺返乡罢!公冶乾这些年所赚钱财,我也一文不少地给你。但我有言在先,离开慕容家之后,你若有一字半句提及慕容氏,我要你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谢公子爷大恩!谢公子爷!”险死还生,公冶夫人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公冶夫人走后,慕容复撑着额角闭目倚在椅内许久不曾发话,也不知他是睡是醒。 不一会,连包不同也已拉着风波恶回来了。四人互视一眼,皆是忧心不已。邓百川终是忍不住上前小声叫道:“公子爷?” 隔了许久,慕容复方无意识地“唔”了一声,闭目问道:“……邓大哥是不是仍以为我太过仁弱?” “属下不敢!”邓百川急忙跪了下来。事实上,慕容复能放过公冶乾的妻儿,邓百川心中唯有感激。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有些东西,便是我的亲生父亲,也不能动!我希望你们能尽快明白这个道理,以免他日步上公冶乾的后尘。”慕容复这才睁开眼望住面前众人。许是病中无力,他的嗓音一直十分幽冷,语调又轻又柔,好似那天明时将散未散的雾气。然而,他话中的深意却着实令众人胆战心惊。 只听“噗通”几声,邓大嫂、包不同、风波恶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齐声道:“属下不敢!” “爹爹那儿,一时半刻怕是不愿见我,就劳烦邓大哥为我多多开解了。我这儿有一些上好的安神香,邓大哥记得拿走,好令爹爹早日回心转意。”慕容复又慢吞吞地道,那慢条斯理又理所当然的口吻全不似正明目张胆地令属下给自己的亲生父亲下药。“行了,剩下的事该如何处置也不必我来教你们。退下罢!” 邓百川等人又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这才一同退了出去。 大局已定,慕容复的身边顷刻安静了下来。他在书房内坐了一阵,忽然仰头看了一眼窗外渐淡的圆月。月影东沉,这一夜如此漫长,却也要逐渐过去了。恍惚中意识到这一点,慕容复的心头再度泛起一阵熟悉的绞痛。他深喘了两下,两手摁着桌面似要起身,可过了片刻却又自嘲而笑,慢慢地坐了回去。只见他靠在椅内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地与那轮圆月对望,竟似痴了。 红日初升,阿碧悄悄地推门进来。注意到慕容复竟不知何时坐在桌案后睡了过去,她忙走上前握着他冰冷的手轻轻摇了摇。“公子爷?” 慕容复应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下一刻,他倏然站起身,一手扶着桌面难以置信地道:“天亮了?阿碧,备马!”话音未落,人已向大门走去。 “公子爷!”阿碧哪里能让慕容复在这个时候再操劳,想也未想地便上前拦腰抱住他。“公子爷,你不能走!你要去哪?你要去哪?”阿碧不过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哪里拦得住慕容复?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她便被慕容复拖倒在地。可她却仍死死抱着慕容复的腰身,怎么也不肯放手。 “正月十五,雁门关!”慕容复全身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可他却仍挣扎着要拨开阿碧的胳膊。“阿碧,放手!这次不一样,他走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放手!” “公子爷,今天已经正月十六了!你醒醒啊,公子爷!”阿碧知道慕容复是病糊涂了,登时放声哭喊。 慕容复猛然一僵,半晌方转过身来,艰难地道:“正月十六?” “……是……”阿碧点点头,瞬间泪如雨下。 “正月十六……”慕容复神色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一下子跌回椅内。 阿碧膝行上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连声道:“公子爷,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慕容复一直怔愣地望着窗外逐渐东升的那轮红日,许久都没有说话。直至那金光逐渐漫入书房,淹没他的身躯,他方轻声道:“结束了……就算我把慕容博的人头带去,他也永远都会记得,是姓慕容的,为了复国,害死了他的亲生母亲;是姓慕容的,为了复国,骗了他整整十年……” 阿碧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沉重的伤痛和无奈,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徒劳的。泪眼模糊中,阿碧清楚地看到那凌厉如刃的金光犹如千万支羽箭向慕容复疾射而来,穿透了慕容复的身躯。那些羽箭在地上留下了巨大的黑影,而慕容复本人正与那黑影渐渐相融,再也无法分割。 “阿碧,我没有退路了……”那个黑影轻声叹息,语调低微,仿佛来自九幽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部就此完结!明天会继续更新第四部,也是全文的最后一部。以及,大家放心,HE,妥妥的!O(∩_∩)O~ 导演: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情如曲过,只遗留无可挽救再分别…… 慕容:导演,你!够!了! 第四部 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第122章 完颜部 元祐八年中秋,段誉与虚竹二人信守承诺,前往契丹探望萧峰。彼时,萧峰因为耶律洪基解决了耶律重元谋反一事,官封南院大王,位高权重。时隔大半年,兄弟三人于王府相见,均是不胜之喜。 酒宴过半,兄弟三人又重叙别情。正月的时候虚竹陪段誉去西夏应选驸马,不料那西夏公主李清露正是“梦姑”。如此一来,段誉不必违心另娶,虚竹如愿抱得美人归,可谓皆大欢喜。虚竹与李清露感情极好,纵然新婚数月,此时提起妻子他的面上却也仍带着少许喜庆的桃花红。 萧峰听闻二弟已娶亲,不由大笑着抱拳恭喜。“洞房花烛,人生大喜,岂能不满饮?”说罢,便端起了面前的大碗。 虚竹心性老实耐不住萧峰打趣,脸如红布地与萧峰干了一碗后便忙不迭地转口问道:“未知小弟几时能喝大哥与阿朱姑娘的喜酒?” 哪知虚竹话音一落,萧峰的面上竟颇有些不自在。隔了一会,他方黯然叹道:“愚兄如今却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原来萧峰的父亲萧远山在大辽果然大有来历,他是辽主耶律洪基的皇后萧观音的小堂叔。萧峰等一行人返回契丹后,萧峰本意要在契丹简简单单当一牧民,可萧远山却誓要报那杀妻之仇,便设法前往上京求见萧观音。时隔三十年,萧观音居然仍对这个小堂叔有印象。只因在她的记忆之中,幼年时父亲和叔伯们各个三妻四妾,唯有这位小堂叔只有一位妻子,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十分教人羡慕。只因大辽的礼教大防不如大宋森严,是以萧观音得到消息后不久便在皇宫之中召见了萧远山及萧峰。哪知萧氏父子甫一入宫便机缘巧合赶上皇太叔耶律重元谋反,派身边侍卫前来捉拿皇后要挟辽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平灭叛乱之后,辽主耶律洪基对立下大功的妻弟萧峰十分感激,不但与他结为兄弟,更全无保留地引荐辽国各部势力给他认识,又名他镇守南京,即后世的北京。萧峰返回契丹仅仅数月便又叠逢奇遇俗务缠身,一时半刻自然顾不上与阿朱成婚。 这个道理,却是段誉更明白些,当下开解道:“大哥,你如今是新官上任自然得事事劳心,待日后政务通达不以此为苦,也就逍遥了。” 萧峰闻言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只摇头叹道:“愿借三弟吉言。”萧峰虽不曾做过官,却曾有一个为官多年的朋友。那时每日里见他案牍劳形,何曾逍遥?更何况,辽主一意领兵南下立不世之功。萧峰虽不愿遵从,可为了结义之情也不得不稍稍应付。只是这话,他又不便与两位结义兄弟说了。 三人沉默着又喝了两轮,萧峰再度出言问道:“未知三弟可寻到令尊?” 说起段正淳,段誉的眉头更紧,只摇头叹道:“也不知爹爹究竟去了何处,至今不知下落。伯父已上书大宋朝廷相助寻访,然而时隔数月,亦无回音。” 萧峰见段誉忧心忡忡,心头不由一动,忙问道:“不知大宋朝廷是哪位大员负责此事?” “正是左相范纯粹。”说起这个,段誉的面上又隐隐露出几分不足。“听闻大宋朝廷之中本是六扇门的消息最为灵通,然而六扇门只受皇帝召命。我等外藩之臣,却也不好私下结交。” “你该去寻右相苏辙。”萧峰随口指点。 段誉闻言忙正色道:“大哥,何出此言?” 萧峰叹了口气,缓缓道:“三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大宋朝廷乃是蜀党当权,这右相小苏学士,正是蜀党。”辽主有心南下,对大宋朝廷上的事务自然十分关心,也曾与萧峰说过几回。如今的大宋朝廷,范纯粹虽为左相,可说话却是未必能有右相苏辙管用。 段誉醉心诗书,自然知道苏辙的大名。他只是想不到王姑娘要嫁的丈夫居然如此接近大宋朝廷的权利中心,不由失神喃喃:“原来小苏学士正是蜀党党魁……” “蜀党党魁乃是大苏学士苏子瞻,然而如今真正能在蜀党之中说一不二的却是四品给事中慕容复。”萧峰见段誉对大宋朝廷之事一无所知不免又提点了两句,尤其这后面半句却是连耶律洪基也未曾探明的消息了。“三弟若要寻得力的人手相助,不如去寻这位慕容大人。而且,此人与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的私交也不错。”话说到这,萧峰不由又是一叹。他曾经以为离开大宋便能永远不再记起某个人,岂料机缘巧合又当了这大辽的南院大王,学着问政治民。辽主一心想着挥军南下,某个名字便又时不时地钻入耳中,牵动他心绪。 苏辙官居右相,段誉不便结识。但四品给事中,显然又不一样。段誉得萧峰提醒登时喜出望外,忙起身揖道:“多谢大哥!” 虚竹还俗执掌灵鹫宫数月,此时却也懂了不少人情世故。听闻萧峰提及慕容复,他即刻插言道:“三弟,你要去寻慕容复,不若带上几本医书,许能说得上话。” “这又是何意?”段誉亦知官场结交、求人办事,给人送礼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这慕容复不爱金银爱医书却是有些匪夷所思。 这一回,连萧峰也竖起了耳朵。 虚竹幽幽一叹,面色奇异地答道:“数月前,我得知了那位慕容大人的行踪便去见他。果然不出大哥所料,他对逍遥派掌门的位置全无兴趣,只是要走了逍遥派与灵鹫宫的医书算是他击杀丁春秋的谢礼。”虚竹是江湖中人,最为重视的就是武功绝学。逍遥派的武学高明异常,慕容复竟毫无兴趣,虚竹自然想不通。 段誉与慕容复素不相识,听了虚竹的这条建言只是微微点头。 却是萧峰不由神色大变,忙问:“二弟,你见着这位慕容大人时可曾发觉有何不妥之处?” 虚竹见萧峰如此紧张不禁诧异地睨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道:“小弟见到慕容大人时,他的情况的确不妙,像是有病在身。” “可是唇色发紫、呼吸短促,且话音低弱虚浮?”萧峰连珠炮地发问。 “正是。”虚竹面色更奇,只道。“大哥如何得知?” 只见萧峰愣怔半晌,忽而长长一叹,低声道:“他本有心疾……起意向逍遥派索要医书,怕已愈发严重了……” 哪知虚竹竟道:“大哥,可是这位慕容大人索要的多为毒经与医经啊!” 不等萧峰弄清慕容复向虚竹索要毒经与医经的真正用意,耶律洪基便又派人传来讯息令他赶回上京觐见。彼时段誉与虚竹二人已在王府盘亘数日,眼见萧峰公务缠身将往上京一行,两人便默契地一同告辞离去。 因是公务在身,萧峰便将父亲萧远山、阿朱阿紫两姐妹一并安顿在王府,他本人则携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一路快马加鞭,不过数日工夫便已抵达上京。 耶律洪基见这结义兄弟来得神速却也十分高兴,当下携着他的手,指着堆积在他阶下的金银绢绸得意地道:“兄弟来得正好!这是宋人刚送来的岁币,你看喜欢什么尽管拿!” “谢陛下!”耶律洪基如此恩宠,萧峰忙跪下谢恩,只是这心中却实有些五味陈杂。他还记得在宋土的时候,丐帮的兄弟们每每提起这澶渊之盟便是心头忿忿,不想今日他却有份分享这岁币。“先前萧峰往南京履任,陛下已赐了不少金银。萧峰实无所缺,就不用选了罢。” 萧峰如此识趣,耶律洪基心中更喜,不由笑道:“兄弟,你才见过多少好东西?来日咱们领兵南下,中原的花花江山尽在脚下,享用不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萧峰闻言大惊,忙劝道:“陛下,自澶渊之盟以来,咱们与大宋约为兄弟不闻兵戈,如此两家相安无事岂不是好?何苦再兴兵伐战,使生灵涂炭?” 耶律洪基一心建万世奇功,萧峰的劝谏他又哪里听得入耳?当即面色登时一沉,只不冷不热地道:“月前使者归来便与朕言,大宋皇帝对兄弟极为青眼,更曾亲笔手书‘忠义无双’四字匾额赞你品性。兄弟可是至今仍身在大辽心在宋?” 原来今年耶律洪基照例派使者去雄州与大宋交割岁币,席上那大宋使者草草恭喜了一番辽主平定内乱,便迫不及待地转入正题说起了大辽的新任南院大王萧峰。那大宋使者对萧峰的来历知之甚详,在宴席上历数他的功绩又好生夸奖了一番他的忠勇。最后道:如今楚王回归大辽,以他的品性定能忠心耿耿辅佐辽主,成就大业! 这番评价本是溢美,然则由敌国使者说来,显然是杀人不见血。辽国使者回去之后便一五一十地禀报了耶律洪基,这才有了耶律洪基诏令萧峰赶回上京觐见一事。 耶律洪基有此一问,萧峰忙跪倒在地,沉声道:“萧某既已回归大辽,自今而后便唯有一心忠于大辽忠于陛下,请陛下明见!” 萧峰身边的枢密使耶律莫哥也跟着跪倒在地,为萧峰辩白。“陛下与楚王本有结义之情,一身富贵全赖陛下。陛下不可轻信谗言啊!” 耶律洪基这才神色稍霁,只叹道:“兴兵南征乃祖宗所望,朕既为天子便不能辜负了列祖列宗!大宋现下太后垂帘,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只等将来……” 萧峰听耶律洪基这话说地意味深长心下便是一顿。他自知劝不了耶律洪基又苦于公务缠身,只日夜盼望将这南院大王做他一年半载,全了他与耶律洪基的兄弟之义便挂冠求去。 却是耶律洪基遥想了一番将来,便又收束心神说起了现在。“既然大宋的岁币的都到了,咱们大辽治下各部族的朝贡也该缴一缴了。兄弟,此事便由你去办罢!” 奉皇命去各部族收受朝贡那可是一桩肥差,耶律洪基差遣萧峰去做显然是要给他好处收揽其心。只可惜萧峰对这种索贿的官场门道一无所知也绝无兴趣,耶律洪基这般安排于萧峰而言直如做俏媚眼给瞎子看。 好在耶律洪基也知他这位结义兄弟实乃江湖草莽没有见识,见他只老老实实地领命而别无感激之意倒也不以为忤,只笑着道:“那些熟番各个驯服,他们要来奉承兄弟受了便是。却是那些生番不受教化野性难驯,到时他们若是不听话,兄弟便好生教训一番!”眼见萧峰仍旧懵懂,耶律洪基又扭头吩咐耶律莫哥道:“莫哥,你处事老到,可要忠心辅佐楚王!” “微臣必定竭尽所能!”耶律莫哥忙跪下应声。 萧峰既领了皇命却也不敢耽搁,第二日便点齐兵马率耶律洪基的亲信侍卫室里与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一路北上。大辽立国百余年,辖下部族数十个,每年朝贡这种事却也早已是熟门熟路。以往,但凡大辽天使驾到,各部族族长除了准备好牛羊金银,还需准备好酒肉美女招待天使。若是招待地好,天使盘亘十天半个月也就启程了;若是招待地不好,天使住上一两个月、朝贡的数目翻上一倍也是寻常。 哪知这回来的天使萧峰,身份高贵行事干脆,既不要美人也不要贿赂。当初定好的规矩交多少朝贡便取多少朝贡,别的分文不取。唯有这洗尘与践行的酒宴上,他愿多喝两碗美酒结交各部族的勇士。萧峰如此清廉豪爽,各部族首领各个对他赞不绝口。他虽未曾因此行收到多少好处,却实实在在收揽了不少人心。便是远在上京的耶律洪基见那各部朝贡不打一点折扣地送来,也是喜笑颜开。 萧峰行事雷厉风行,不过大半个月已将至那长白山外的生番部族——完颜部。 那时,完颜部的族长和哩布正携大儿子乌雅束、二儿子阿骨打、通译许卓城招待三位自中原而来的商人。 营帐之中,只见和哩布随手端起酒碗向几位客人笑道:“贵客的武器厉害非常,多谢贵客救小儿性命。”原来今日他的二儿子完颜阿骨打外出行猎竟是遇上了一只黑熊,若非有这这三位商人派随从出手相助,只怕他已葬身熊腹。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甚是爱戴。这三位商人既是完颜阿骨打的救命恩人,完颜部自然要以上宾礼款待他们。 哪知这族长和哩布话音方落,这三名贵客之中的一名容貌瘦削中年汉子便已歉然道:“族长容禀,我家公子爷自幼体弱不擅饮酒,这一碗且容小人代饮了!”说着,他便端起酒碗大口将那烈酒灌了下去。 和哩布见为首的那名年轻公子虽样貌俊美可却面色苍白神气荏弱,亦知他的身体怕是不佳。此时见他身边的随从代他饮酒倒也并不动怒,反而一脸关切地道:“关外苦寒,公子千金之躯,如何来此?”和哩布话音一落,通译许卓城便将这话翻译成汉话说与这三人听。 哪知那名年轻公子闻言竟是微微一笑,即刻起身一礼,以女真话一字一顿地回道:“不敢有瞒族长,晚辈苏明石,来长白山是为了做那人参买卖。” 作者有话要说: 注:耶律重元谋反历史上是在公元1063年,既北宋嘉佑八年。也就是说,无论是原著还是这篇同人,这个事件都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萧峰是绝对不可能参与的。但既然金大神是这么写的,那么同人出于尊重原著的目的,只能延续这个写法。因此而引发的连锁反应,比如萧观音的存在……大家就当大辽历史事件整体往后移了吧!摊手! 慕容:晚辈苏明石,来长白山是为了做那人参买卖。 萧峰:你编!你TM接着编! 第123章 朝贡 人参大补元气,紧要关头还能吊命,自然是宝物。完颜部安居于长白山,这漫山遍野的人参是要多少有多少。正所谓靠山吃山,按理完颜部早该发达。只是鉴于宋时糟糕的交通水平,这挖出的人参不等运出长白山就已枯成了树根,而树根当然是一文不值的。 是以,和哩布一听到他面前这位病弱公子所言便直言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人参一旦出土药效便衰,要运入中原只怕不易。”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公子可想收些鹿茸、毛皮?”完颜部向来穷苦,难得有个中原商人肯来收购货物,和哩布当然也想促成这桩生意。 对面的苏明石腼腆一笑,幽声道:“族长有所不知,鹿茸、毛皮虽也是贵货,然则晚辈本钱不够,是以……” 这话甫一出口,苏明石身边另一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便忍不住神色怪异地睨了他一眼。而完颜部的族长和哩布却了然地点点头,在他一贯的观念中:中原人向来惜命,若是大豪商想来也不会来此苦寒之地做买卖。唯有那身无长物的破落户,才会有搏命的勇气。因而,他只问道:“公子要收购人参,却不知是什么价?” “二十年以下的,每支十贯;五十年以下的,每支三十贯;五十年以上的,每支五十贯。若是品相极好,价钱还能再商量。”苏明石不假思索地道,这话又引得那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族长若是不要铜钱,也可用粮食结账。” 和哩布不知人参在中原的市值,还以为这个“每个毛孔里都充满了肮脏和血腥”的苏明石是个童叟无欺的好商人,不由摸着浓须喜道:“这个价钱却也公道,不知公子要收购多少人参?” 苏明石微微欠身,语调低弱地道:“晚辈会在此地逗留十日,族长有多少人参晚辈便收多少人参,只是这人参不能有损伤。” “这是何故?”和哩布奇道。人参挖出来是给人吃的,不是给人看的。在他看来,这参体无论有没有损伤,都不影响药效。 然而这一回,苏明石却没有再答话,只浅笑着道:“这十日内,还需劳烦族长照料了。” 和哩布见苏明石避而不答便知这应是他生财的秘诀不可外传,当下也就不再纠结此事,只转头向二儿子完颜阿骨打道:“阿骨打,你代为父好生招待苏公子。” 完颜阿骨打应了声“是”,便领着神色愈显虚弱的苏明石和他的两名随从一同退出了父亲的大帐。 只因苏明石一行救了自己的性命,完颜阿骨打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将自己大帐让了出来给苏明石和他的两名随从暂住。他见这三人方入大帐那颚下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便急急取出了一枚通体雪白又散发着异香的药丸服侍苏明石服下,便忍不住道:“苏兄既然身体不佳,何苦来此搏命?” 苏明石一手抚着胸口喘了几下,原本雪白的脸孔渐渐染上几分红晕,便好似那上等的白瓷熏上了一点如雾气般的粉彩,使原本冰冷的质感又隐隐沾上了一点温润。听得完颜阿骨打有此一问,苏明石不由苦笑着道:“不瞒完颜兄,我苏家遭逢大难,全家死绝,只余我一人。我若立不起来,日后便没有苏家了,怎能不搏命?” 完颜阿骨打生于山林长于山林,过的是与险恶的大自然搏斗猎杀的血腥生活,向来只佩服那些有武勇的好汉。然而不知为何,他见了这含蓄沉静的苏明石,便好似见到宋人口中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温柔与沧桑、隐忍与光华,瞬间便将那凛冽的长白山变成了十丈软红的汴京城。完颜阿骨打心中一动,忙问道:“苏兄这是何意?” 只见那苏明石忽而轻笑一声,缓缓吐出六个字来。“契丹人、打谷草!”那话音幽冷寒彻,犹如鬼魅一般,直教完颜阿骨打浑身激灵灵地一颤。 那完颜阿骨打方一离开,苏明石身边那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即刻便沉下脸来。“慕容大人,你的身体若在此处住上十日命都要去半条,还请三思!”原来这一行三人正是慕容复、包不同与薛慕华。 这位江湖神医“阎王敌”薛慕华于今年三月被包不同自甘州请来给慕容复治病,一诊脉便发觉他不但得了极为严重的心疾更中了星宿海的奇毒“逍遥香”。此毒乃以西域的十种毒虫十种毒草试炼而成,中毒者一旦受伤便会血流不止,便是不受伤此毒亦会随中毒之人的内力增进毁坏身体机能,并令中毒之人极易大喜大怒,直至气血耗尽而暴亡。为解此毒,薛慕华翻遍了慕容复自虚竹那要来的医经毒经,也只寻到了一个办法——此毒既随内功而起,则以化功散化去慕容复的一身内力,毒性便不药而解。然而这个办法送到慕容复的案前,慕容复却是不置可否。薛慕华本人还被慕容复给扣了下来,充当他的保健医生。他与慕容复相处数月,不知为何总对这位向来言笑晏晏客气有礼的慕容大人十分惧怕,轻易不敢拂他心意。只是这关外苦寒又缺医少药,而罹患心疾之人一年之中最为难熬的便是冬季,薛慕华实在忧心慕容复这一玩命就真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没了。 薛慕华言之凿凿,包不同的面上即刻露出几分焦急。 然而慕容复却混不在意,只漫不经心地道:“薛大夫,难道你千山万水随我来此是为了玩的么?” 难道来不来长白山我能自主选择吗?!薛慕华偷偷地横了慕容复一眼,再不多言。 慕容复对此只当不知,却是陪坐一旁的包不同忧心忡忡地向薛慕华抱了抱拳。 此时的完颜部仍以群居为主,生活习惯上保留着朴素的共产主义思想。此后数日,完颜部的大部分族人皆上山挖参,唯有少许青壮由完颜阿骨打带头组成小队外出打猎为全族准备每日的食物。慕容复等三人闲来无事,便随完颜阿骨打一同出猎见识。薛慕华与包不同眼见女真人悍勇非常,二三人便能围猎猛虎,六七人就敢与黑熊较量,不由暗自咋舌。 包不同凝望了一阵那些女真人打猎的场面便悄悄地走到慕容复的身侧,低声道:“公子爷,这些女真人彪悍善战,不可不察!” 慕容复微微点头,轻声道:“包三哥,去帮忙。” “是!”包不同即刻应了一声,提起长枪向那只被数名女真人团团围住的黑熊走去。 有燧发枪相助,完颜部这几日的打猎效率亦有了长足的进步。少数民族向来有歌舞习俗,这几日行猎与挖参皆是大丰收,完颜部族人各个欢喜,便在夜晚点起篝火围炉热闹起来。席间,完颜部的族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青壮们相扑为乐,女儿家则牵着手载歌载舞。 慕容复身体虚弱,拒绝了饮酒、拒绝了相扑,却实在不能再拒绝和舞。眼见他一脸为难地站起身来,在那名年轻大胆的女真少女的注视下解下斗篷。不但完颜阿骨打兴致勃勃,便是包不同与薛慕华亦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只见慕容复轻叹一声,低声讨饶:“姑娘,在下有言在先,这歌舞之道着实是七窍通了六……”他话未说完,便已被扯入人群。 完颜部的族人们见到大金主下场歌舞,不由各个拍手叫好。哪知这歌声尚未响起,和哩布的长子乌雅束便带着几名负责守卫的青壮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沉着脸向和哩布言道:“父亲,辽主天使来了!” 说话间,三五名大辽侍卫便跨着高头大马冲将进来,一脸倨傲地道:“陛下天使、南院大王明日一早便至完颜部,完颜部今年的朝贡快快准备起来,别让楚王久等!” 此人话音方落,原本弥漫在完颜部上空快活的歌舞声便戛然而止。 此后三日,慕容复借口不愿因见了契丹人无法遏制怒火而为完颜部惹出事端,始终躲在大帐内足不出户。可即便如此,该知道的消息却也仍是一字不漏地传入了他的耳中。至于那传消息的人,正是完颜阿骨打。 完颜阿骨打深知慕容复那火枪的厉害,这几日见他能为了完颜部按捺灭门血仇将自己困守大帐,心中更是感念他的情义,便经常抽空来探望慕容复。两人闲聊起来,这话题自然会带到那位辽主天使的身上。 “英气勃勃,像是个好汉子,只是行事过于险恶!”完颜阿骨打恨声道。“以往契丹人来取朝贡多是在十月,如今还差着一个月,必定是故意找茬!” 慕容复听了完颜阿骨打对萧峰的评价,心中怪异无比,几艰难方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竭力以平稳的语调问道:“完颜兄此前与那位天使并不相熟?” 完颜阿骨打诧异地摇摇头,嘲讽地道:“他是契丹贵族、我是生番野人,不敢高攀!”原来这一回萧峰未曾失手打伤阿紫,更不曾为了她去长白山寻人参,自然也就不曾有机会与完颜阿骨打相识。 慕容复想通这些,心底纷乱的情绪方渐渐压下,只问道:“既然这位天使提早到了,朝贡方面完颜兄可有困难?” 说起这个,完颜阿骨打更是愁眉紧锁。完颜部向来穷苦,每年能上缴的朝贡除了驯养的马匹、捕捞的北珠,也不过是当年打猎所得的鹿茸、毛皮等山货。这次前有慕容复前来收人参,后有萧峰提前到了一个月,这给契丹的朝贡的确还没准备好。只见他沉默半晌,忽然扭扭捏捏地道:“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可以!”岂料不等完颜阿骨打把话说出口,慕容复便已眼都不眨一下地应了下来,又转脸吩咐包不同道。“包三哥,去取交子来。” “是!”包不同即刻应了一声,这便起身自他们的行李中取出一沓交子递给完颜阿骨打。 “这里是三千贯,完颜兄可以拿这些银票向各部族购买货物,当做朝贡交给辽主天使。至于剩下的,就当是在下收购人参的预付款罢。”慕容复缓缓道。 完颜阿骨打无措地捧着这沓交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方哑声道:“阿骨打是化外蛮夷不识廉耻,苏兄弟就不怕我杀人夺财么?”古时中原人不愿与关外异族做买卖,怕的正是慕容复眼下的情况。那些蛮夷各个凶悍又不讲道义,中原商人的财富一旦露白,十有八九要被他们杀人夺财。尸首再斩成十七八段扔在山涧,成为秃鹰的食物。这案子,便是过上一百年,也别想破! 慕容复却微微摇头,轻声道:“在下所认识的完颜兄却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苏某若是连这点识人之能也无,那便是死不足惜!”一直以来,在完颜阿骨打的眼中,他的这位苏兄弟实在是风吹即倒。他在完颜部住了七八天,纵然完颜阿骨打已万般小心,很不能将他拢在手心、藏在心口,苏明石却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病弱下来。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苏明石已在完颜阿骨打的心中将他对中原人的印象牢不可破地建立在了“柔弱”、“文雅”、“温润”、“精致”等几个关键词上。不想他此刻的这一笑,竟是让完颜阿骨打瞬间品出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凌厉,这才恍然忆起他的这位“苏兄弟”虽然病弱,却也是能带着几个随从独闯长白山这等异族群聚之地的果敢之辈。 完颜阿骨打是生番女真,穿的是兽皮住的是岩穴,不识礼仪与走兽为伍。全族上下连铁锅也凑不出几口来,便连契丹人与那些熟番部族都能任意欺辱他们。今日听闻苏明石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原人认可他的品性,完颜阿骨打只觉心头激荡不已,当下便站起身将慕容复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拍着他的后背连声道:“好兄弟!好兄弟!” 慕容复仍旧微笑,低声道:“既是兄弟,便不必如此客气。完颜兄,正事要紧!” “是!是!”完颜阿骨打受他一言提醒也警醒了过来,如今最要紧的却是打发那些契丹人。“苏兄弟,完颜族定然不会忘了你的恩情!”他一字一顿地言道,很快便带着交子走了出去。 有慕容复的三千贯交子相助,完颜部很快便联系上几个与他们交好的部族,买到了足够的货物应付辽主天使。又过了五日,萧峰自完颜部拿到足额朝贡,与族长和哩布及他的十一个儿子喝了顿酒便扬鞭而去。 直至萧峰的人马走得再不见踪影,族长和哩布设宴感谢慕容复援手,完颜阿骨打才终于对萧峰有了一句好话。“也不索贿也不要女人,到是个清廉的好官。” 慕容复只是微微而笑不置一词,隔了一会方道:“完颜兄,苏某也差不多是时候启程返回中原了。” 完颜阿骨打正懊悔自己口无遮拦在慕容复的面前夸赞他的灭门仇人,听到这句话却是立时一怔,忙道:“这么快?人参还没挖够呢!” “已经够了。”慕容复正色道,“在下一共只带了三千贯,完颜部却给了我两车人参,无论如何都够了。” 然而族长和哩布亦道:“苏公子对完颜部的救命之恩却不仅仅只是这两车人参可以抵偿的。”契丹人向来视女真人为奴隶,任意欺压屠戮。这一回,若非慕容复拿出三千贯解他们的燃眉之急,整个完颜部都会被问罪。 慕容复微微欠身,笑道:“族长若是感念晚辈相助,在此晚辈不妨与族长定一约定。来日若有别的商人前来收购人参,同样的价格下,请容许苏某先行选购。” 和哩布思索了片刻方明白了里面的门道,不由扬声大笑,佩服地道:“苏公子,将来你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大豪商!” “愿借族长吉言。咱们的买卖,来日方长!”慕容复意味深长地回道。 第二日一早,慕容复便打点行装,带着两大车人参启程离开长白山。完颜阿骨打一直将他们一行人送出了十余里,方依依不舍地与慕容复告别而去。 然而完颜阿骨打却并不知道,他刚一离开,慕容复便沉下脸来向包不同问道:“那乌雅束的形貌包三哥可记清楚了?” 包不同正色回道:“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很好!”慕容复缓缓道,“包三哥,正事要紧,你先行一步。” “是!”包不同低头应了一句,可却没有急着驱马而去。“公子爷,这回萧峰也来了,属下只怕……” 慕容复眸光一闪,低声道:“你以为我将交子提前拿出来给完颜阿骨打,只是为了向完颜部示好?……你放心,‘乌雅束’去偷袭契丹侍卫的时候,萧峰定然不会在场。”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忽而戏谑一笑。“这个时候,他也应该察觉出问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这个时候,他也应该察觉出问题了。 萧峰:这风中的味道,我闻闻就知道不对劲! 第124章 兄弟再见 只因押送大批货物,萧峰这一路的行程并不快。离开完颜部的第三日才来到了与完颜部临近的回跋部。眼见日头高起,萧峰即刻下令全军暂且休整歇息。他如今已是南院大王而非种谔帐下小卒,一声令下之后自有室里与耶律莫哥安排细务。 待全军用过午膳,耶律莫哥正要下令开拔,抬眼却见着外出闲逛的室里喜滋滋地走了进来。耶律莫哥与室里交情不错,见他满面春风不由打趣道:“怎么?瞧上了回跋部的哪位姑娘?” 萧峰虽为人豪爽可却治军极严,室里跟随萧峰一个多月,亲眼见识了他的领兵之才早收了轻慢之心。此时听耶律莫哥这般打趣他,不由怒瞪了他一眼道:“大王严令不得欺凌妇孺,你莫冤我!” 耶律莫哥自知失言,不由嘿嘿一笑。 却是坐在案后的萧峰见状亦笑道:“既然不是瞧上了哪位美人,那又是何故?” 室里深知萧峰不拘小节,倒也并不怕他。听闻萧峰有此一问,他即刻颠颠地跑上前,自怀中取出一张交子喜道:“方才属下去外头闲逛,得了这个!” 萧峰低头一看,却见室里手上捧着的正是一张面额为一百贯的交子,而在这交子上赫然印着“汇通钱庄”的朱红大印!萧峰吃了一惊,失声道:“汇通钱庄?” 室里以为萧峰不知“汇通钱庄”的名头,即刻道:“大王有所不知,这汇通钱庄是中原人所办,向来信誉卓著。如今在上京、南京都有好几家分号呢!那与属下交易的回跋人说是嫌路途遥远,不愿去上京取钱,就把这交子给属下了,作价八十贯,大便宜啊!” 萧峰的面色瞬息万变,隔了一会方道:“既然此处并无汇通钱庄的分号,那回跋人如何得到这张交子?” “是从完颜部得来的。”室里笑道,“属下听那回跋人说,数日前完颜部派人来回跋部收购山货,正是用这交子付账。想不到这些生番瞧着野蛮,手上倒也有几个子呢。” 萧峰面色更奇,只沉声道:“那些女真人穿的尚是兽皮,他们又哪来的交子?”想到这,他忽然站起身来,向耶律莫哥吩咐道。“莫哥,你先回上京复命,我有事就不与你们同行了。”说罢,他也不管耶律莫哥是什么反应,径自出了营帐,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包不同走后,薛慕华陪着慕容复带着数名随从及两辆装满人参的马车又在山间行了一日。他是大夫,对人参等名贵药材自然更为着紧些。眼见慕容复走地磨蹭,便忍不住上前催促道:“大人,这些人参虽说仍埋在土里,可终究失了地气滋养,放不了多久啊!”原来为了最大限度保存人参的药效,这次慕容复收购的人参都是连参带土一并买走的。 慕容复轻轻地“嗯”了一声,平心静气地问:“那又如何?” 薛慕华简直想抽他,忍了又忍方小声道:“大人不是说有办法保存人参的药效么?” “将人参洗净,放入笼屉蒸制两次,再行晒干。如此可保证药效不失。”慕容复答道。这个方法正是红参的制作方法,传言是由努尔哈赤所创。红参大补元气,对心力衰竭、心源性休克皆有疗效,慕容复前世却是常与红参打交道。 薛慕华见慕容复随口就将那价值连城的储参秘方说了出来,一时竟是一愣。只见他眨巴眨巴眼睛,许久方憋出一句:“大人,此话当真?” 慕容复没有说话,只侧目瞥了薛慕华一眼。 薛慕华被这轻描淡写地一眼看地寒毛直竖,忙羞愧地低下头来。然而过了一会,他便又抬起头来难掩兴奋地道:“人参大补元气能救人性命,便是大人的心疾亦可逐渐缓解。有此储参秘方,可活世间千百,功德无量啊大人!” 慕容复却无动于衷地道:“可惜啊!只这一锤子的买卖!” 薛慕华闻言一怔,忙问道:“这是何故?”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答话,他们的背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做契丹打扮的高大男子跨着一匹通体墨黑的乌驹疾驰而来。大约在临近他们数丈远的地方,那男子忽而一摁马背,整个人腾空而起犹如一朵浮云般轻飘飘地立在了慕容复的马前。 来人正是萧峰。 “萧先生!”薛慕华与萧峰打过交道,知道他的本领,见他追来登时吃了一惊。 慕容复却仍是一脸平静,好似萧峰的一切行动均在他意料之中。只见他向萧峰拱拱手,含笑道:“大哥,少林一别,一向可好?” 萧峰深深地看了慕容复一眼,缓缓道:“果然是你!” “看来是好的。看大哥的穿着打扮,想来在契丹春风得意。如此,小弟也就放心了。”慕容复自顾自地说道,只是他口中虽说着“放心”,眼底却始终一片彻骨冰寒。 萧峰在中原时是丐帮帮主江湖草莽,总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灰布衣袍,瞧着很是落魄。如今他在大辽位居南院大王,身边又有红颜知己为他打理,衣饰形貌虽不如惯常穿金戴银的契丹贵族那般恶俗,却也是锦缎着身十分整齐。萧峰与慕容复相识十载,深知他的能耐。以他对慕容复了解,慕容复出现在此,事情绝不简单。他见慕容复避而不答的自己问题,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来完颜部有何阴谋?” “阴谋?”慕容复的眸光更冷,忽而轻声一笑,幽幽道。“大哥,这话你是以结义兄长的身份问我这个二弟,还是以大辽南院大王萧峰的身份问我这个大宋四品给事中慕容复?” 慕容复有此一问,萧峰立时沉默不语,良久方长叹着道:“你我之间,情义已尽。大哥二弟,这话就不须再提了。” 萧峰这话实在决绝,便连一旁的薛慕华都忍不住微微变色。反而慕容复恍若未闻,只笑道:“大哥三思!你我相识经年,大哥应知小弟的脾性。你我若不能为友……” “便只可为敌!”萧峰森然接话。 “痛快!”慕容复即刻赞了一句。他的面上仍旧笑意盈盈,可眼底却只余狠辣。 “废话少说!你来完颜部究竟有何阴谋?”萧峰再度发问,语气亦比方才严苛了许多。 慕容复还是不回答,只幽然回道:“萧大王忠心耿耿,他日定能辅佐辽主成就大业。当真可喜可贺!” 萧峰一听这话心头便是一动,忽然道:“原来那押送岁币的大宋使者……”萧峰自知他在大宋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哪里够格令皇帝挂心?但如果是慕容复有心作梗,刻意挑拨他与耶律洪基,那便能说得通了。 “正是秦师兄。”慕容复见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亦是满意而笑。“秦师兄与萧大王许久未见,十分惦记萧大王啊!” 萧峰勃然变色,许久方涩然道:“你既然早已拿定主意,为何不在雁门关外埋伏人手杀了我?”萧峰是江湖草莽,这种官场争斗哪里会是慕容复的对手?如今萧峰贵为大辽的南院大王,慕容复倘若有心在官场上对付他,怕是萧峰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提到雁门关,慕容复的目光也不由微微一凝。只那一瞬间,陪在慕容复身边的薛慕华立时敏锐的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软弱了下来。然而不等薛慕华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慕容复已然再度振作精神,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人生漫长而无趣,难得有一个有趣的对手,我怎么舍得让萧大王这么快死呢?……所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许是慕容复的漫不经心终于激怒了萧峰,许是以往的新仇旧怨到此时终于涌上了心头。只见萧峰双目赤红勃然大怒,放声吼道:“慕容复!” 这一声怒吼竟好似一声喝令,原本散在慕容复周围的十名随从即刻将慕容复掩护在身后,手中的隧发枪齐刷刷地指向了萧峰。 萧峰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十支燧发枪,耳边只听得慕容复仍以那轻佻奚落的口吻缓缓言道:“萧大王,我知你武功高强。只是武功再高,也怕火枪啊!” 萧峰沉默地望着慕容复,那张熟悉的脸孔依旧精致绝伦。可他却只觉那张脸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逼真的人偶,让人感觉陌生且心悸。竟是到了这一刻,方真正意识到“不能为友,只可为敌”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了,不逗萧大王了。”萧峰正不知所措,慕容复竟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在此地恭候萧大王,原是有一个好消息要与萧大王分享。”他顿了顿,正色道。“大哥,兰庆防线建成了!” 萧峰闻言面上瞬间露出一抹狂喜,然而这抹喜意未达眼底,他的神色便又是一僵。“……你将对西夏用兵!” “这一回是灭国之战!”慕容复并不否认,“有了这燧发枪,大哥,你说我的胜算大不大?” 萧峰心思百转,即刻道:“大辽与西夏唇齿相依,大宋若对西夏用兵,大辽绝不会坐视不理……以西军的战力,顶不住两面作战,除非……” “那些女真人野蛮凶悍,是天生的士兵。有他们相助,大宋在北面边境的压力就能轻上许多了!”只见慕容复低头望着自己白皙干净的手指,一字一顿地道。“大哥,你不该来!” 慕容复话音未落,萧峰登时变色。 调虎离山! 萧峰一走,以耶律莫哥和室里的本领怕是保不住女真人的朝贡。辽主耶律洪基残暴刚愎,定会向完颜部问罪并且再索朝贡。而完颜部无端被冤,也会对契丹怀恨在心。 “慢着!”眼见萧峰转头要走,慕容复即刻一声厉喝。“萧大王,此时再回去已经晚了。与其白跑一趟,在下这儿尚有几句肺腑之言,未知萧大王可愿一听?” 萧峰亦知他离营两日,这该出事的早出事了,此时赶回也是枉然。只见他缓缓喘过两口气,平了平心气方问道:“你早知这次负责收取朝贡的人是我?” 慕容复轻轻摇头,冷然道:“是不是你,重要吗?” 萧峰也跟着点了点头,他已明白了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如果是他带队,忌惮于他的武功,就设法将他引开;如果不是他带队,那就将带队之人一并杀了。所以,的确不重要。 “只不过,事已至此,大哥回去要怎么跟耶律洪基交代呢?”哪知慕容复忽一蹙眉,竟是真心诚意地为萧峰犯起愁来。“为完颜部求情?耶律洪基会以为大哥这是在邀买人心。不为完颜部求情?那就正中了小弟的算计。那么,实话实说?将今日与小弟的一番话向耶律洪基和盘托出?小弟听闻辽主素大志,倘若以此为借口令大哥领兵南下,大哥又当如何自处呢?” 萧峰沉默地瞪视着慕容复,将双拳捏地死紧,半晌无言。 慕容复却只当不知,皱眉思量片刻又真情实感地幽幽长叹。“宋辽本为夙敌,不死不休!我在大宋长大,偏又是个契丹人。陛下逼我兴兵南下攻打宋土,大宋平了西夏也不会放过大辽。我身在其中左右为难,不若挂冠求去,逍遥自在!大哥,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萧峰即刻一阵耳热,哑口无言。只听得慕容复话音清冷,仿如那暮鼓晨钟,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的心头。 “大哥,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劝我出仕说过什么?你说,义所应当,当做得做!你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说,公道自在人心!你说,敬仗义执言,慷慨赴死!怎么如今真轮到自己头上,就都成了屁话呢?大哥,你的义呢?你的勇呢?你的道呢?你逍遥自在了,天下人可能逍遥自在?” 萧峰深深地抽了口冷气,缓缓道:“慕容大人,契丹人也是天下人之一。” “契丹人在大宋边境打谷草的时候,可曾把汉人当人?契丹人将女真族分为生番熟番分而治之的时候,可曾把女真人当人?”慕容复即刻又问。 饶是萧峰武功高深,此刻竟也汗流浃背。良久,他方艰难地道:“我若继续为官,难免走到山穷水尽;我若挂冠求去,却又是弃天下于不顾。你却要我如何选择?” “我怎么知道你该如何选择?”慕容复听得萧峰有此一问,竟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我只是念在往日旧情,提醒你将来的处境。大哥,你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慢慢思考了!……哦,对了,还有一事!尊师玄苦禅师的血仇,大哥想好该怎么解决了吗?” 遥望着萧峰狼狈离去,薛慕华心头竟是泛起了一丝不忍。过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与萧峰究竟有何仇怨?” 慕容复转头看了薛慕华一阵,轻声道:“我害死了他一个至亲之人,并且欺骗了他整整十年。所以,是他对我有极深的仇恨。至于我,只要他愿意回头,我们仍能是好朋友。” 薛慕华立时一噎,半晌才无奈道:“你既盼望他回头,又何必要说这些?” “谁说我盼望他回头?”慕容复立即反驳,理直气壮地道。“我只是……我不快活,那大家都别想快活!” 薛慕华实在不想跟慕容复说话了,只在心中暗道:你们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萧峰居然还没有一掌打死你,他对你的情义当真是比天高、比海深!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不快活,那大家都别想快活! 萧峰:…… 第125章 大辽官场 萧峰赶回去的时候的确已经太晚了,负责押运朝贡的辽军营地在萧峰离营的当晚便遭到了偷袭。据耶律莫哥所说,袭营者的目标本是那些朝贡的货物,可当他们发觉辽军太过勇猛,他们不可能从辽军的手上夺走货物后,就一把火把货物烧了,然后四散而逃。 “是那些生番!完颜部的乌雅束!前天晚上属下与他打过照面,化成灰我都认得!”胳膊上裹着绷带的室里咬牙切齿地道。 萧峰没有搭话,只向耶律莫哥确认道:“朝贡的货物全烧了?一点都没剩下?” “一共二十车的货物,烧了十一车,剩下的都被推入了山涧。”耶律莫哥垂头丧气地道,“属下无能!” 萧峰面无表情地伸手将耶律莫哥扶了起来,又问:“将士们可有损伤?” “伤了三十几个,死了九个。”耶律莫哥即刻答道,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加上一句。“死伤的都是负责押送货物的仆兵。”仆兵多为汉人,战力自然不如全由契丹人组成的皮室军。 萧峰明白耶律莫哥的言下之意,可却也唯有沉默以对。他回归契丹数月,对大辽的军制却已有了些了解。大辽的军队之中,除了有契丹人,还有奚人、渤海人、汉人等,然而能够真正执掌军权的却唯有契丹人。“凡军国大事,汉人不与。”大辽国策如此,也难怪那些总被视为仆役、炮灰的汉人仆兵不愿拼命啊。 “大王,咱们即刻整兵踏平完颜部!”室里狞声道。 “不用!”萧峰的眉心即刻一跳,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完颜部是冤枉的。“莫哥,拔营回上京。” 耶律莫哥闻言立时一惊,忙抬头道:“大王,那朝贡……” “此事是我的过错,我自会向陛下请罪。”萧峰沉声道。 然而这“罪”却不是萧峰想扛就能扛得成的。 “兄弟久在中原,不识草原风俗也是寻常。”上京的皇宫内,闻知此事的辽主耶律洪基面色冷然。“草原的规矩,强者为尊。那些生番既然胆敢挑衅我大辽,就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说罢,他即刻扭头吩咐跪在萧峰身侧的室里。“室里,你去点一营兵马,明日便启程去完颜部问罪!” “陛下且慢!”萧峰慌忙出言阻拦。“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绝非完颜部所为!” 萧峰此言一出,耶律洪基的面上却是带出了几分惊疑。只见他沉默片刻,方语焉不详地道:“兄弟如何得知?” 耶律洪基此言一出,室里心头即刻惊跳不已。室里乃是耶律洪基信重的贴身侍卫,他与耶律洪基相处日久,深知他生性多疑。此时见他相询萧峰眼神闪烁话音缓慢,显是起了猜疑之心。 萧峰这一路上都在思考究竟该如何向耶律洪基交代此事,想来想去也只能答:“陛下,若是完颜部不服大辽,大可拒绝朝贡,何必要将那朝贡的货物烧了?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 耶律洪基闻言不由呵呵一笑,只道:“兄弟,你还是不懂草原上的规矩。那些生番烧了朝贡,折了大辽的颜面,便是最大的收获。如何能说是损人不利己?” 萧峰摇摇头,固执道:“陛下,完颜部数万余人,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一点颜面又算得了什么?陛下以仁义治下,各族也必定以仁义……” “仁义?朕看是软弱!”不等萧峰把话说完,耶律洪基已不耐烦地抢白。他见萧峰面露不服,思及这个结义兄弟本领了得,终是缓了口气苦口婆心地道。“我问你,那晚我们的营地被袭,附近的回跋人可来相助?” “这……”萧峰不曾关心过这个情况,自然答不上来,便将目光转向了他身边的耶律莫哥。 只见耶律莫哥一脸平静地答道:“自然不曾相助。草原的规矩的便是如此,契丹若是强大,各族都服契丹;契丹若是软弱,各族都要生异心!” “不错!”耶律洪基亦道,“那晚若我们的契丹勇士不能打退那些生番,回跋人不但不会来相助,反而会来与生番一起分一杯羹!草原上是没有秘密的,这次我们被那些生番烧了朝贡,若不出手惩治那些生番便是大辽软弱无能,再恭顺的部族都要生异心!” 耶律洪基与耶律莫哥把话说地这样明白,萧峰终于明白到草原与中原最根本的不同之处。中原遵循的是道义,而草原唯有强权!“可是,这次偷袭我军营地的的确不是完颜部!”萧峰固执道。“陛下不可不察啊!” 耶律洪基眉峰一拧。“有室里、莫哥和我大辽将士的证词,皆言之凿凿是完颜部的乌雅束偷袭我军。兄弟,你为何总为完颜部开脱?” 话说到这,萧峰再不能掩饰隐瞒,只得把心一横,沉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微臣擅离军营,正因发现那烧我朝贡嫁祸完颜部的真凶的下落。”说着,他便将慕容复化名苏明石名为与完颜部交易,实则假扮女真人偷袭辽军的事向耶律洪基和盘托出。只是这口供中隐去了他曾与慕容复相识及大宋即将对西夏用兵的两件事。 耶律洪基听过萧峰述说的内情亦是面色黑沉,半晌方道:“汉人与咱们仇深似海,他们会这么做却也并不意外。兄弟既然发现这宋官的行踪,为何不将他抓来?” 萧峰面上一热,忙低头道:“这位宋官在大宋朝廷位高权重,随行有不少侍卫保护,是以……” 这话耶律洪基却不信。“兄弟武艺高超,千军万马之中犹能取涅鲁古首级,何必怕几个汉人侍卫?”耶律洪基说的耶律涅鲁古正是前任南院大王,他起兵谋反却是死在了萧峰的手上。 萧峰叹了口气,答道:“微臣曾与那位慕容大人交过手,他的武功亦不在微臣之下。” 萧峰这么说,耶律洪基却是来了兴趣。“你是说这个慕容复不但才学了得是当朝探花,更加武功了得堪与你匹敌?” “正是!”萧峰老老实实地回道。 耶律洪基亦知汉人向来将关外视为龙潭虎穴,一个四品高官敢于独闯长白山必定颇有几分胆色,不由叹道:“如此人才,竟不能为我大辽所用!可惜,可惜!”耶律洪基更知萧峰出身草莽光明磊落,却也不疑他以谎言相欺,反而好言安抚道。“如此说来,此事却也怪不得兄弟。起来罢!” 萧峰这才谢了恩,起身试探着问道:“陛下,那完颜部……” 耶律洪基负手沉默了一阵,缓缓道:“完颜部勾结汉人伏击我军,罪不容赦!” “陛下!”萧峰大惊失色,“这分明是……是……大宋朝廷刻意构陷,挑拨契丹与完颜部。陛下怎能中计?” “完颜部若是忠于大辽,又岂会与汉人结交?给汉人可乘之机?”耶律洪基冷道。“这回惩戒了完颜部,也可令各部族引以为鉴,不要结交不该结交的朋友!” 萧峰万万没想到他已告知耶律洪基真相,耶律洪基竟仍要将错就错对付完颜部,不禁难以置信地吼道:“陛下,你这么做不是滥杀无辜么?” 萧峰此言一出,耶律洪基登时大怒,阴测测地道:“萧峰,你这是在骂朕是个暴君?” 耶律洪基有此一问,室里与耶律莫哥同时汗出如浆。只见耶律莫哥急忙膝行上前,一把扯住还要进言的萧峰,向耶律洪基求情道:“萧大王出身草莽不识礼仪,还请陛下恕罪!” “请陛下恕罪!”室里与萧峰交情不错,竟也出言为他求饶。 耶律洪基全靠萧峰为他杀了耶律涅鲁古方保住皇位,如今内乱平定半年不到,若问罪萧峰,却是难免被人腹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只见他深深地喘过一口气,向犹自忿忿地萧峰言道:“罢了!完颜部的事你不必再过问,交了令便回南京罢。” 萧峰还想说话,身边的室里与耶律莫哥却已默契地一同扑了上来,死死摁着他道:“多谢陛下,微臣告退!”说罢,便裹挟着萧峰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三人方出了大殿,萧峰未及发怒,室里便已开口劝道:“萧大王,陛下心意已决,你若再顶撞他便是抗旨了!” 萧峰虽是草莽,可自幼却也学过忠君爱国之道,更知道魏征犯颜直谏的故事。他听室里这般所言,便本能地出言反驳:“我若明知陛下举措失当却不劝谏,岂不成了阿谀小人?” 萧峰如此正直天真,室里登时哑口无言。良久,他方面色沉重地拍了拍耶律莫哥的肩头,负手而去。 耶律莫哥亦是心情沉重,拉着萧峰的手道:“大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寻个酒馆,边喝边聊。” 皇宫毕竟人多眼杂,这个道理萧峰还是懂的。况且这几个月他领军在外,除了与各部族族长饮宴,其余时候一直严守军规滴酒不沾,肚里的酒虫早就寂寞不已。耶律莫哥有此建言,萧峰即刻点了点头,与他一同离开了皇宫。 两人在一处酒馆坐定,喝过几碗浊酒,耶律莫哥便叹息着道:“依属下看来,陛下的决定并未有错。”不等萧峰把眉峰挑起,他又续道。“大王,这里毕竟是大辽而非大宋。大王可知,宋人的军队每逢出动总要准备上许久的粮草辎重,行军路上也总因粮草辎重的拖累影响行军速度。” “我知道。”萧峰沉声道。他曾在种谔帐下效力,自然明白粮草辎重对宋人将士有多重要。当年伐夏,种谔正是因为在索家平断了粮草才不得不退兵。 “然而我草原上的皮室军出征,却从来不带粮草辎重。也正因如此,皮室军方能来去如风、百战百胜!”耶律莫哥傲然道,“然则,纵然是名扬天下的皮室军也终究是人,是人就需要吃饭补给。大王可知这补给当如何解决?” “劫掠。”萧峰淡淡地道。他终究与耶律莫哥不同,虽也知道契丹人的规矩,可却并不以此为荣。 “不错!”耶律莫哥正色道,“草原上向来是以刀子来说话的。谁的马快、谁的刀利,谁就是老大。皮室军出征,必定会向各部族拿补给,这是规矩。若有一日,皮室军不再向各部族拿补给,各部族绝不会感念大辽仁德,反而会认定大辽孱弱,继而引发贰心。” “就像狼群里的头狼。”萧峰叹息着道,“头狼凶猛能战的时候,整个狼群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可一旦它受伤,狼群里的所有狼都会想杀了它,取而代之。” “如今咱们大辽便是这只头狼。朝贡被烧的事,陛下若不出手惩戒,所有部族都会有异动。”耶律莫哥缓缓道。 “但是……” “但是,罪魁祸首应是那些汉人。”不等萧峰把话说完,耶律莫哥便已了然言道。“可我们没有证据,那晚袭营的那些女真人并未留下一个俘虏,甚至一具尸首。况且陛下刚平定内乱,并无力对外出兵攻打大宋。如果陛下宣布此事乃是宋人的首尾,而不惩戒完颜部,各部族族长谁都不会相信那是陛下明察秋毫,反而会认定大辽怯懦。所以,即便明知这是汉人的诡计,我们也不得不踩进去。” 萧峰又灌了两碗酒,方叹息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比起完颜部是否冤枉这点细枝末节,大辽的威势不倒才更重要。……只不过,莫哥你可曾想过,陛下这般治国,实乃以暴虐治国,而非以仁义治国。各部族对陛下皆是畏惧多于信服,如此岂能长久?” 这个道理如耶律莫哥这样土生土长的契丹人却不能理解,只笑道:“大辽立国百年,向来如此,如何不能长久?” 萧峰冷淡地摇头。“今日只是完颜部,日后或许还有别的部族。陛下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为保大辽威势而任意杀人,就不怕终有一日民怨滔天群起而攻之么?” “如果他们不与汉人勾结,见到陌生汉人便及早拿下,又岂会有这种事?”耶律莫哥理直气壮地道。 萧峰只气得双目赤红,立时摔了碗怒道:“这样治国,与周厉王有什么分别?我在中原时曾听闻陛下厉行汉化,如今看来却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大王,慎言!”耶律莫哥闻言忙扑上去捂萧峰的嘴。只见他面带惊恐地低声言道:“大王背后非议人君,又岂是臣子所为?我知大王自恃武功,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大王却并非孑然一身,整个南院王府、大王的父亲、阿朱阿紫两位姑娘,还有宫里的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他们的生死皆与大王息息相关。大王若是言行失当恶了陛下,可曾想过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耶律莫哥的这几句话便好似一盆冷水,瞬间便将萧峰的满腔怒火给浇了个干干净净。只见他怔愣良久,方喃喃低语了一句:“原来这便是官场……”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原来这便是官场…… 慕容:呵呵! 第126章 伐夏之议 种师道对慕容复竖着进长白山横着出来的情况十分不满,只是眼见慕容复都气若游丝了仍扯着他的衣袖追问章楶与折可适的回信,饶是他一个丈八大汉也不禁鼻根发酸。“他们三日后到鄜延军,你不要操心那么多,身体要紧。” 慕容复闻言即刻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意,哑声道:“你放心,死不了!”慕容复自家知道自家事,他这情况等于是去了一个条件特别艰苦的地方旅行了大半个月,吃不香睡不好的。等一回家,自然而然会感觉有些脱力,稍稍调养几日也就好转了。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愿,有薛慕华妙手及那炮制好的红参的功效,三日后,慕容复陪同种谔一齐在辕门口迎接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与镇戎军将领折可适时已是意气风发,再无病容。镇守西边的三方面军首领难得相见,这刚一见面却是要先谢过慕容复多年来对他们的照顾。 只见章楶向慕容复深揖一礼道:“兰庆防线建成,今后虽不敢说再无边患之虞,可夏军也再无机会入我宋土劫掠。慕容大人对西边百姓的恩德,老夫感念不尽!”章楶,字质夫,是宋时少有的真正知兵事的文人。他于元祐六年担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后一直主张对西夏用兵,以削弱对方来巩固自己的边防,并多次率军进攻西夏,连战连捷立功无数。 对于这样一位在历史上威名赫赫的名将,慕容复如何敢受他的礼?不等章楶弯下腰,他便已出手将人扶住,诚挚言道:“章大人这般多礼,当真折煞晚辈了!” 章楶与慕容复对视片刻,见他气度俨然稳如泰山,不由朗然一笑扭头向种谔叹道:“子正,见到慕容大人,我就放心了!后继有人啊!” 章楶来西边上任后才隐约得知修建这兰庆防线的经费多半来自慕容复。自兰州至庆州,绵延上千里,十数个堡垒工事皆是高墙坚壁并以水泥加固。莫说刀劈火烧,便是以火药爆破都未必有效。以章楶的经验,宋军依据这样的城池,除非有人开门迎敌,否则便是给夏军一百年,他们也攻破不了。而建造这样固若金汤的堡垒所需投入,怕是万人之上的官家都会忍不住心头抽痛。章楶绝然想不到他面前这位年轻得令人咂舌的高官却是云淡风轻,历时七年投入数百万贯而最终建成。仅凭此事,章楶便可清楚地意识到,这位文质彬彬的慕容大人骨子里的坚忍不拔与刚明果决实在远甚常人。如今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于家国而言无疑是另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岂能不令章楶为之欣喜感慨? 种谔与慕容复更为熟识,知道他接连生病实非吉兆。只是眼下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因而他只是沉声一叹,缓缓道:“今日请两位过来,正是商讨如何在兰庆防线建成之后彻底解决西夏。两位,里面请!”说罢,种谔也不管章楶与折可适二人是什么脸色,径自扭头向他的营帐内行去。 不一会,四人连同种师道在种谔的营帐内坐定。待种谔身边的亲兵送上清茶后,种谔便缓缓道:“我与慕容大人结识于元丰年间,先帝以五路大军伐夏,慕容大人亦曾亲冒矢石,可说深知大宋与夏国的军力。元祐二年,他决意凭一人之力在西边设一防线保护百姓,便是如今的这兰庆防线。这七年来慕容大人为建成此防线殚精竭虑,筹款数百万贯、调动民伕劳力十万之众、运送粮草物资无数,终有这筑堡一十二处固若金汤的兰庆防线。然而,当年老夫为了让政事堂的相公们应允老夫在西边筑堡,奏折上所述的兰庆防线唯有堡垒三处。是以,这兰庆防线的真容除了西边的将士与百姓,便再也无人知晓;慕容大人的一番苦心,朝廷亦不会知晓。慕容大人于西边百姓的大恩大德,老夫先在此谢过了!”说着,种谔便起身下拜。种谔一拜,种师道亦跟着跪了下去。 章楶与折可适不知内情,只当慕容复认捐了不少钱款帮助修筑兰庆防线,却不曾料到原来这大小一十二处堡垒皆是他的手笔。此时听闻种谔详说内情,两人不由惊坐而起,当下随着种谔一同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了下来。 “诸位大人快快请起!”慕容复赶忙伸手相扶,哪知这一回这四人却皆不为所动。四人紧紧围着他,使他连躲闪的余地也无,只得生受了这一礼。 四人拜谢了慕容复方心满意足,又由种谔续道:“由来唯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是以老夫一早便与慕容大人商定,这兰庆防线绝非西军的终点,而应是西军起兵伐夏的桥头堡。” 种谔说到此处,章楶与折可适不由同时点了点头。章楶的资历与官位均在折可适之上,这一回也是章楶率先开口。“只要有了这道防线,西军正可以筑堡浅攻之法逐步蚕食西夏。”历史上,筑堡浅攻之策正是章楶首创。令宋军依据易于坚守的堡垒不断骚扰西军逐步蚕食西夏国土,可以说是针对汉人善守城不善进攻的特点而制定的最佳办法。然而这个办法的缺点却在于:筑堡耗费资财无数,而浅攻所获战利极小,要使这个办法看到效果显然需时许久。 而慕容复现在最缺的正是时间,不等章楶向他介绍何谓“筑堡浅攻”,他便已忍不住插言道:“章大人的办法果然老辣,只不过……晚辈却实在没这耐心。” 章楶闻言不禁微一挑眉,由来领兵的将士最怕的便是两种上司,一是怯懦畏战,二是急功近利。他已是花甲之年,大半辈子的仕途全在这西边辗转,自问这“筑堡浅攻”的办法才是最适合西边的战术。他唯恐慕容复只凭书生意气胡乱指挥,白白荒废了这大好局面,当下好言劝了一句:“慕容大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慕容复轻轻摇头,沉声道:“晚辈并非意气用事,只是我大宋缺少良马,草原作战先天不足。纵然以堡垒推进,同样是投入巨大而收效甚慢。无论是官家还是政事堂的相公们,只要见到西军作战并无巨大收益而银钱却如流水般砸下,他们定然不会长久支持章大人之策。战争,必须为政治服务。朝廷最终获利的战争,才是胜利的战争。” 章楶本以为慕容复是好大喜功,此时听他把话说地这般透彻也不由微微而叹。“兵以利动,老夫戎马半生才明白的道理,慕容大人这般年纪便可随口道出。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章大人缪赞了。”慕容复摆了摆手,又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大宋先天骑兵短板,便唯有在旁的地方想办法。重甲车阵只可自保却不能伤敌,终究过于被动。所以,晚辈才以十年之功研发隧发枪,目的正是要破解夏国骑兵。” “那隧发枪老夫见识过了,的确威力了得。”可以说,若非见识了隧发枪的杀伤力,章楶也不会以安抚使的身份走这一趟。“然则,要对付夏国的重甲骑兵铁鹞子,纵然我宋军人人一把隧发枪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元丰一战,我军已死伤无数,如今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怕是不愿见再起兵刀。” “况且,夏国亦有城池堡垒,高墙铁壁不逊我朝。光凭这隧发枪,也是有力不逮。”折可适跟着补上一句。 “所以,还要有炮。”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 “炮?”章楶与折可适同时奇道。北宋年间火药仅在战争中初步得以应用,至于火炮更是闻所未闻。 慕容复将目光转向种谔,只见种谔起身朗然一笑,放声道:“就请两位大人在我鄜延军盘亘数日,明日见我鄜延军将士试炮!” 第二日一早,这一行四人便又来到了鄜延军驻地郊外。那里,新建了一段高大的城墙。而在距离这处城墙莫约三千米的地方,鄜延军的火炮队已熟练地摆好了火炮准备演示。 见到四人到来,负责研发火炮的宗泽即刻上前抱拳一礼:“军器监少监宗泽,见过诸位大人。火炮已清理妥当,随时待命!” 章楶见这火炮的造型像是在两轮的车架上架了一只铁筒,不由多嘴问了一句:“这便是炮?” “正是!这是以佛朗机……”慕容复习惯性地要介绍这款抄袭作品的来历,哪知话说半截便被种谔一胳膊抡开。只见种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向章楶言道:“这火炮由慕容大人与宗大人一同研制,还请章大人命名!” 章楶呵呵一笑,抚须道:“先试炮再说。” 有章楶一声令下,那些火炮很快便怒吼着射出炮弹,瞬间便将那堵高大的城墙轰成了废墟。 章楶见这火炮有如此威力不由微微变色,慕容复见那些火炮队的士兵们放炮时动作熟练一气呵成也不禁轻轻点头。 宗泽研发火炮多年,见惯了放炮时的情景,只面无表情地为章楶介绍:“这是实心弹,请诸位大人移步,再看一看霰弹。” 实心弹由铁块磨成球体,一炮一弹,主要用于攻城。而霰弹则是在子铳中装满铅铁小丸或碎石,一打一大片,以杀伤人员为主。 见识了这霰弹的威力,章楶与折可适更是大声叫好。“有这火炮,铁鹞子必破无疑!” 宗泽性情沉稳,不负他“呆若木鸡”的考评。便是章楶已对他连声夸赞,他也只木着一张脸慢条斯理地道:“实心弹最远可在六百里外放炮,但霰弹最远却只能在一里外放炮。大人,不可不察!” 折可适老于战阵,一眼便瞧出霰弹主要对付的正是夏军的铁鹞子。若是最远只能在一里外放炮,那便意味着极有可能仍有少数铁鹞子躲过霰弹,冲入宋军阵营。然而,这一回他却不以为意,只笑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一里,足够了!” 章楶更加沉稳些,问道:“隧发枪已有十万支,这火炮有多少?” “目前为止,有实心炮一百门、霰弹炮二百门,一共三百门。”宗泽即刻答道。 到了章楶、种谔、折可适这等官位,领军数万镇守一方,习惯了将一切军事物资以千万计数。听闻这厉害的火炮竟只有区区三百门,折可适即刻皱眉道:“怎么不多造些?” 宗泽睨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道:“加上研发费用,这些炮平均每门造价三万贯,三百门就是一千万贯。这些钱全是明石自掏腰包,他这十年的收益差不多都投进来了,你想让他倾家荡产不成?” 宗泽此言一出,大伙全静了下来。从兰庆防线到隧发枪再到火炮,慕容复为这场战争投入的资金已超过两千万贯,这实在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隔了许久,章楶方幽幽一叹,沉声道:“慕容大人为西军煞费苦心,看来这一战是势在必行!” “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慕容复笑道。 哪知章楶闻言竟只轻轻一笑,缓缓道:“天时地利的确有了,但人和……慕容大人能拿到圣旨么?”章楶此言一出,慕容的面色即刻一凝,耳边只听得章楶又道。“慕容大人虽得太皇太后倚重,但太皇太后毕竟老迈心慈,不愿见边关杀戮。我等镇守一方,若无旨妄动形同谋反。” “用兵的机会可以制造,这个并不难。”慕容复坦言道,“章大人是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在下又奉命巡稽地方,有在下与章大人一同上奏朝廷,朝廷必定深信不疑。” 慕容复此言一出,便连折可适也忍不住眉心乱跳。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章楶与他一同瞒骗朝廷擅开边衅,实在胆大包天! 章楶的脸色一样是红了又白,若非瞧在那些火炮的份上,只怕他已下令将这欺君罔上的狂徒推出去砍了。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忽而冷哼一声,摔袖便走。 种师道以为谈判不成登时变色,正要上前劝解,慕容复却忽而伸手拦住他,微微摇头。种师道正不明其意,慕容复却已甩下他,亦步亦趋地跟上了章楶。 只见众人随章楶一同返回营帐,慕容复屏退左右又亲自为他奉上清茶。许久,章楶方幽幽一叹,低声道:“慕容大人,老夫虽在西边,朝廷里却也仍有几位故交。听闻今年入夏以来,太皇太后玉体违和已病了两回,怕是……”说到此处,他不由轻轻摇头。“……却是官家年轻向武,有奋发之心。治大国如烹小鲜,慕容大人何不等上一段时日呢?” 章楶把话说地这样明白,慕容复自然感念他的照拂。只是慕容复能等小皇帝上位再出兵攻夏么?显然不能!慕容复知道,对章楶这样的官场前辈,谎言相欺全无用场,不如开门见山取得他的认同,当下便落落大方地道:“官家虽有奋发之心,可惜他偏向新党。下官只怕一旦官家亲政,便会大举斥退旧党成员,而下官这些年的努力便尽皆作废。” “可无论如何,咱们这些隧发枪和火炮却不是假的。”折可适急道。他终究是党项人,虽身居高位却也时刻心存警醒。大宋向来对武将防范甚严,欺瞒官家与朝廷,擅自开启灭国之战,胜未必有功败则是灭族之罪。既然有了隧发枪和火炮能确保胜利,又为何不将这场仗打地安全些呢? 哪知他话音方落,慕容复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折将军可还记得王中正、高遵裕、李舜举、徐禧?若是开战时官家如先帝一般安插几个亲信过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只怕我们就不是以枪炮打夏国,而是给夏国送枪送炮。”顿了顿,慕容复又道。“可若是伐夏之战如今便开始筹谋布局,以太皇太后对本官的信重,多半会由本官主持局面。本官可担保,一定尽力做好后勤,绝不对诸位将军的用兵插手过问,由得诸位放手施为!” 文官轻视武将,战事中纸上谈兵指手画脚,战后有功必抢有过必推,在宋时已是普遍情形。武将们提到这个便都恨地咬牙,是以慕容复一把他的条件开出来,折可适的眼前便是一亮,显然已是意动。 武将们在乎是如何打胜仗、如何不被抢功,但章楶身为文臣,显然考虑的会更多一些。比如:正统。只见他沉默良久,忽而一针见血地问道:“慕容大人携灭国之功,是要势压官家?” 慕容复洒然一笑,淡然道:“这天底下谁能势压官家?下官只是不想那些攫取民脂民膏的新党来搅局罢了。因无聊的党争而毁了平灭夏国根除边患的良机,章大人便不觉得可惜么?” 章楶却没有搭话。官场上,哪一个官员的出发点不是为国为民?至少号称是为国为民。但究竟是或不是,却要看结果。章楶默默地在心底算了算官家的年纪,十八岁,终究太过年轻,未必能节制权臣。 慕容复叹了一声,又道:“章大人,只要军权不在我手,官家的皇位便稳如泰山。至于朝廷政务,难道章大人真心以为以章子厚为首新党会比我恩师苏子瞻为首的蜀党做得更好么?” 话说到这,章楶也不由轻轻一叹。他并非不知民生,当年王荆公推行新法,百姓万人唾骂饿殍千里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章惇偏激好杀,只怕还不如王荆公。只是章楶一生忠君不涉党争,想到他若助力慕容复等于是无形之中助他在朝中争权,他实难说服自己。想到这,他不由幽幽一叹,缓缓道:“事关重大,且容老夫考虑。”说罢,他也不理会种谔与慕容复是什么面色,径直走了出去。 折可适为章楶所器重,章楶一走,他也急忙向众人抱拳一礼,跟着追了出去。 这两人方一离开,种师道的面色便是一沉。“章大人向来忠心……” 哪知他话未说完,慕容复便已笑道:“你放心,他会答应的。”章楶若是不肯答应,方才就不会与他说这许多。他不愿放弃以灭国之功挟制小皇帝的机会,章楶又岂会放弃平灭西夏名列凌云阁的机会?或许他原本愿与新党合作,但隧发枪与火炮皆在慕容复的手上。少了这两样东西,平灭西夏便是个笑话。 “答应就好!”种师道却也不疑慕容复的判断,只黑着脸道。“依我看,你还是得好好调养身体,别死在半道上。”种师道知道,章楶是担心慕容复会成为权臣欺压官家。只是他相信,若是让章楶知晓慕容复真实的身体情况,他定会疑虑顿消! 慕容复闻言不由放声大笑,应承道:“好!好!我一定努力多活两年,多干几年首相!” 作者有话要说: 章楶:慕容大人携灭国之功,是要势压官家? 慕容:是啊!合作么? 章楶:…… 第127章 平夏之战 章楶果然是在犹豫。回到自己的营帐后,章楶在军案后枯坐许久仍旧无法拿定注意,只得将折可适叫来问道:“那位慕容大人掌管后勤果然了得?”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决定一场战争胜败的,除了主将的谋略便是后勤的准备。主将料敌先机,将士们才能奋勇杀敌;后勤准备妥当,将士们才能无后顾之忧。然而章楶话一出口,他自己都不禁失笑。且不说隧发枪、火炮这两件国之利器,只说一个兰庆防线。修建这道铁打的防线,无论交给那位朝廷官员去做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说不得还会闹出几桩虐民的丑事来。可慕容复却只用了短短七年,不显山不露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干完了。仅凭这一事,慕容复干后勤的能耐,还需多问么? 便是折可适也很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历年来在西边建堡,都说劳民伤财。工程拖延许久,百姓也苦不堪言,唯有这道兰庆防线全然不同。只因当初种经略上奏折曾言自筹经费不伤民力,是以修建这道防线不曾动用徭役。下官曾以为没有徭役,这道防线怕是建不起来。想不到慕容大人做主给参与修建防线的西边百姓发工钱,西边百姓非但不曾以修建防线为苦,反而因为这道防线多了许多收入。慕容大人又顺势引入了不少商户来此地做买卖,这一进一出,下官估计慕容大人怕是还赚了不少。” “竟有此事?”章楶有心问个明白,只是眼下他正为战事心烦意乱,是以沉默片刻便又问道。“以遵正对慕容大人的了解,他的为人如何?” 折可适朗然一笑,不假思索地道:“坚忍不拔、果敢干练,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章楶闻言又是一笑,只嗔道:“老夫就不该来问你!” 折可适也是赧然,当下笑道:“章大人有所不知,慕容大人元丰年间便曾来西军效力,代其恩师苏学士传授护理之法,救治我西军将士无数。是以……” 章楶亦是一叹,幽幽道:“如此人才,是我大宋之幸。只是……”只是想到慕容复要携军功势压官家,他心里仍旧不舒服。 折可适见章楶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由哂笑道:“大人,属下是不懂你们这些文官的心思。这新党旧党,究竟有甚要紧?这些年旧党当政,百姓的日子却是比以往好了许多啊!” 章楶闻言立时一窒,半晌方道:“官家终究为天下主!” “明石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几年了。”章楶话音未落,种谔竟一掀门帘大步走了进来。 折可适急忙起身向种谔行礼,章楶却是一惊,急道:“这话从何说起?” 种谔叹了口气,缓缓道:“本将与明石相识于元丰年间,那时他的身体就不好,行军途中几番重病。自从淑寿公主过世,他的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章大人与遵正来我鄜延军之前,他刚又病了一场……”说到此处,种谔不由轻声一叹。“章大人担心明石来日执掌权柄挟制官家,本将却担心这一仗若是现在不打,只怕熬不了几年明石他……这十年来,他为我们西军殚精竭虑,身家性命都投了进来,本将不能让他死也不闭上眼!” 章楶的面色倏忽数变,半晌方挤出一句:“此话当真?” 种谔呵呵一笑,沉声道:“质夫,老夫纵然一心平灭夏国,也不会拿这种事来说笑。明石身边的薛慕华是民间有数的名医,军中的郑渭,章大人也与他相熟。明石的病情,章大人可向他们打探。本将言尽于此,告辞!”说罢,种谔向章楶抱拳一礼便退了出去。 种谔是鄜延路安抚使,章楶是环庆路安抚使,论武将官职他们是平级;然而若论文官品级,种谔不过是文州刺史五品官衔,而章楶却是正三品的龙图阁学士。有鉴于此,自打章楶履任,种谔对他一向恭敬。今日种谔这般立场鲜明来去如风,章楶不由一怔,半晌方扭头向折可适问道:“遵正,你也是这么想的?” 折可适沉吟半晌,终是起身向章楶深揖一礼,一字一顿地道:“请大人三思!” 眼见折可适也来相劝,章楶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慕容复早已收揽西军之心,这次大战是势在必行。倘若他执意不从,怕是很快就会被当成绊脚石被人一脚踢开。 章楶虽说年高头脑却是十分灵活,也并非扭捏作态之人。既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在第二日便坐回了种谔的军帐中耐心询问:“你们打算如何谋划?” 章楶此言一出,慕容复立时微微而笑,正色答道:“太皇太后悲天悯人,不愿见西边再燃烽烟。然则,若是夏军主动来犯,我大宋将士保家卫国却是应有之意。” 章楶点点头,明白这便是要他上疏朝廷谎报军情的意思了。“你能确定太皇太后会派你来西边督战?”慕容复虽深受太皇太后宠幸,但却实在资历太浅,这等大事未必能轮到他。 慕容复温和地摇摇头,缓缓道:“太皇太后并非派下官来督战,而是派下官来了解情况,同时给我便宜行事之权。”眼见章楶疑惑地拧起眉峰,慕容复又解释道。“政事堂的相公们不通兵事却各个喜欢纸上谈兵又惯于泄密,实在碍事。是以,这场大战一开始就不必让他们知道了。等我们拿下横山,再上疏朝廷索要粮草辎重。” 慕容复此举无疑是彻底了断了朝廷随便指派监军胡乱指挥坏了战局的可能。只是若这么做,也就意味着在战事之初,他们西军是得不到朝廷的半点支援了。“既然后勤由你执掌,拿下横山之前,粮草辎重有无问题?”章楶虽也知道慕容复家底丰厚,但这个时候他却不能不谨慎。以一人之力支撑起半场战争,这样的财力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慕容复当下一展衣袖漫不经心地道:“此事大人尽管放心,便是以我一人之力助西军平灭夏国,亦绰绰有余!”慕容复有后世积累的眼光与行商经验,做起买卖来一向是吊打同时代的所有对手。这些年,海运与钱庄的买卖直如鲸吸牛饮般将小半个亚洲的财富聚集到了他的手上。而他本人却并不十分挥霍,又不爱古董不爱美人,没有任何烧钱的爱好。这些财富于他而言不过是数字堆砌,多几个零或者少几个零根本没有分别。 章楶一见慕容复这副举重若轻的模样眉心便是一阵乱跳,只见他用力摁了摁双目,又道:“别忘了大辽。辽国与夏国唇齿相依,我大宋要平灭夏国,辽主定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我已为他准备好了对手。”慕容复即刻笑道,“章大人来鄜延军之前,下官去了一趟长白山的完颜部。这个部族是辽国治下的女真生番,祖先原是唐时的黑水靺鞨。这些女真人大都以打猎为生各个野蛮骁勇,正是辽国的好对手。”说着,他便将如何假借经商之名与完颜部结交,又暗中派人假扮成乌雅束烧了给辽主的朝贡的事向章楶娓娓道来。 章楶听地连连点头,只是在得知完颜部只有区区数万人时却又皱起了眉峰。“人太少,只能给辽国带来少许骚扰。” 慕容复却笑道:“辽太祖曾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见这个部族的战力。况且在辽国的女真共有十二部,完颜部只是其中之一。完颜部人数虽少,但整个女真族加起来人却不少了。辽主对女真分而治之任意欺凌,早就结下了仇恨。如今女真人缺的,只是一个带头人罢了。”慕容复知道历史上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是在政和四年,如今却整整早了二十年,恰好是新一代战士成长与旧一批战士老去的岁月。“当然,如今完颜部的战力与辽国相比终究不足,为壮其心,下官认为可售卖给他们部分隧发枪。” 说到隧发枪,章楶却不得不谨慎,即刻坐正了身体道:“隧发枪如今唯有我大宋可制,你卖给女真人就不怕养虎遗患?”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发话,陪坐一旁的宗泽便已笑道:“章大人尽管放心,隧发枪若是没有子弹,比烧火棍还不如。以女真人的技术水平,要想自制子弹,那是痴心妄想!” “况且,女真人虽凶悍,下官却并不以为凭他们如今的战力能是契丹皮室的对手。”慕容复意味深长地道,“一头是垂垂老矣的猛虎,另一头却是正当长成的雏虎。若能使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对大宋而言岂非最好的结果?” 慕容复的这番话,实在是深得众人之心。营帐内六人彼此互视一眼,不由同时大笑起来。 “下官计划这几日便回京面圣,顺便向太皇太后提一提夏军这些时日以来的异动。至于收买完颜部一事,则交给我的随身仆从包不同处置。包不同追随下官多年,向来干练,定然不会失手。”待笑过一阵,慕容复便又道。“而待下官回京后,章大人的奏章便可呈上了。至于奏章中汇报的战况该如何把握,还请章大人多多斟酌。待下官领了圣命返回西边,剩下的事就全拜托诸位大人了!” 慕容复话音一落,种谔便将一张地图铺在了案上。“元丰年间一战后,夏国已是疲弱不堪。此战,本将以为可兵分两路,自兰州、庆州同时进军……” 章楶、种谔、折可适、种师道、宗泽五人商议用兵一事,慕容复却已无心再听。他对军事并不熟悉,提供鸳鸯阵原型,研制隧发枪与火炮已是竭尽所能。剩下的,便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他思绪纷纷,不知不觉竟想起辽国的情形。不知大哥返回上京后该如何向耶律洪基交代失了朝贡一事?他生性磊落,想来会实话实说。可惜,辽主昏聩又对女真族颇为忌惮,怕是不会听他劝谏…… “……耶律重元谋反被杀后,辽主重用北院大王耶律乙辛。此人阿谀受贿,并无才干。完颜部起兵呼应我军,若是对上此人,却也不需太过担心。反而是镇守燕京的南院大王萧峰……”恰在此时,章楶的话题竟也转到了萧峰头上。“听闻此人与种大人尚是旧识?” 提起萧峰,种谔与种师道的面色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隔了半晌,种谔方沉声道:“此人于用兵极有天分,如今又官至南院大王。若是由他领兵攻宋,怕是极为棘手。” “绝然不会。”哪知种谔话音方落,种师道便已忍不住为萧峰辩解。“萧兄弟心存大义,虽返回故土,但以他的为人绝不会领兵攻宋。此事,下官敢以性命担保!” 然而章楶却并不相信种师道的“性命担保”,只不轻不重地提点了他一句:“人心易变!” 种师道并不服气,不由悄悄扯了扯慕容复。 慕容复这才回神,怔愣了片刻方低声道:“辽主好大喜功又轻信冲动,只要西军打出声势来,辽主定不愿放过这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至于领兵的人选,萧峰绝争不过巧舌如簧的耶律乙辛!” 章楶这才满意地点头,赞许道:“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折可适见种师道在叔叔的瞪视下颇有些蔫头耷脑,忙转换话题为他解围。“若是由耶律乙辛领兵,北面的压力却也不必过于忧心。待完颜部起兵呼应,耶律乙辛又得急急带兵往回赶,北面也就是虚惊一场。” 章楶又点了点头,沉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何时起兵?” 章楶此言一出,种谔等人皆将目光转向了慕容复。只见慕容复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待元祐九年正旦,夏国使者迟迟不来陛见官家,下官正可来西边了解战局、便宜行事。” “开春后起兵,甚好!甚好!”章楶闻言亦不禁点头。冬季作战环境险恶,实在动摇军心。慕容复能预先料想到这一点,章楶显然又对他放心了几分。 “还请大人为此战命名!”慕容复即刻拱手道。 “命名,平夏之战!”章楶起身正色道,“以‘兴亡常事休悲’为令。”他终究是个文人,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仍是摁不下文人心性,不轻不重地嘲讽了西夏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章楶:兴亡常事休悲! 西夏: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128章 交易 章楶等既已商定了平夏之策,便要按各自的分工去忙碌。不过数日的工夫,章楶、折可适、慕容复三人便先后离开了鄜延军。可这一回,包不同并没有随慕容复同行回京,而是被留下来处置收买完颜部的一应事宜。 如包不同这类人,所谓的忠君爱国绝不如实现个人价值来得重要。正是因为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显出自己的本事,他才不愿老老实实去攀登仕途,而是选择为慕容家兴复大燕谋朝篡位而奔走。说到底,一代能臣哪里有开国元勋拉风呢? 正因如此,当慕容复言道:“只要能够收服完颜部,封官许愿无一不可。”,同来送行的种师道已忍不住呲牙咧嘴,显然内心极为忐忑。可包不同却即刻便明白到自己大显身手的机会来,当下挺胸叠肚精神抖擞,誓要干一票大的! 只见包不同满面笑容地向慕容复躬身一礼,斩钉截铁地道:“公子爷尽管放心,老包若不能收服完颜部,提头来见!”说着,他又忽而微微皱眉,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公子爷,旁的都好说,万一那些生番要圣旨怎么办?” 包不同话音未落,种师道已想跳脚骂娘。这完颜部茹毛饮血尚未开化,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他们知道什么圣旨?包不同说这话,分明是凑热闹不嫌事大! 哪知慕容复闻言竟只漫不经心地笑道:“他若要圣旨,给他写一张不就完了?”慕容复不是不知包不同性格张扬,只是属下有干劲总比挑三拣四指手画脚,非但不肯干活还总要叽叽歪歪来得强。至于想在任务中显出自己的本事来,那简直就是美德!只要他真能把事情干漂亮了,当老大的出面给属下兜底也是应有之意。 然而慕容复这话音一落,即刻便意识到自己这口吻实在很像后世某部电影里那位霸气侧漏的大奸宦。他即刻清清喉咙,扭头向种师道正色道:“种兄安心,待大事了结,将这假圣旨一把火烧了,也就死无对证了!” 种师道跟着慕容复,连擅开边衅欺上瞒下这种株连九族的大事都做出来,哪里还差矫旨这一条罪名?见到慕容复出言安抚,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抱拳道:“一路保重!”又吩咐跟在慕容复身边的薛慕华,“照顾好明石!”说罢,便转身离去。 慕容复见种师道认同他的做法亦是一笑,这便轻叱一声,策马扬鞭而去。 包不同在鄜延军中又等了大半个月,终于等来了辽国内应的消息。辽主耶律洪基在得知朝贡被烧之后果然大为恼火,派人向完颜部兴师问罪。那耶律洪基的智商却也未曾全部掉线,问罪完颜部亦说是完颜部与汉人勾结火烧朝贡,逼着完颜部将那些罪魁祸首的汉人交出来。完颜部自然是无人可交,于是族长和哩布的长子乌雅束便被拘走了。乌雅束性情桀骜,在前往上京的途中几番与辽兵冲突,到了上京后不久便被虐待致死,连到辽主耶律洪基面前喊冤的机会都不曾得到。 包不同获知讯息即刻大笑三声,忙不迭点起人马扮成货商又往完颜部而去。这一回少了不胜旅途劳累的慕容复,包不同的赶路速度又快了许多,竟是不到一个月便抵达了完颜部。 作为一个还没有形成文字的生番部落,完颜部中自然也不会有成熟的守丧规矩。但失去亲人的痛楚,却不会因为没有规矩而有所减淡。是以,包不同方一来到完颜部便已感受到了部族之中沉重的气氛。见到前来相迎的完颜阿骨打,包不同的面上即刻堆出一副焦虑不安的表情,急切问道:“阿骨打兄弟,贵部中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为何大伙都郁郁不乐?” 完颜阿骨打面色奇异地望了包不同半晌,终是沉沉一叹道:“原来是包兄弟来了,里面请!” 包不同天生胆大,见完颜阿骨打神色有异也只假作不知,忙道了声谢便跟着对方向和哩布的营帐行去。 不过两个月未见,和哩布瞧着却已憔悴了不少,原本肌肉虬结的身躯如今已严重缩水,看起来瘦弱而佝偻。而他面颊的皮肤更是松弛,颚下的黑须也已花白,好似瞬间便从一个如日中天的壮汉走向了日暮西山,显然丧子的痛楚对他的打击不小。 包不同见和哩布这般老态也是吃了一惊,忙躬身一礼道:“包不同见过族长,究竟出了何事?何以族长您……” 和哩布目光复杂地抬眸望了包不同一眼,阴声道:“你叫包不同?” 包不同心下微微一跳,却仍顶着一张担忧的脸孔小心翼翼地应道:“正是!” “拿了!”和哩布双目通红,即刻放声大吼。“砍了他的脑袋带去给陛下!” 包不同身怀武功可这时却毫不反抗,任由帐中的数名壮汉将他反剪着手摁倒在地,只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叠声叫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族长!阿骨打兄弟,老包是来买人参的啊!怎么回事啊?” 包不同的演技或许瞒不过慕容复,但骗过如今仍心性单纯的完颜阿骨打却是绰绰有余。只见完颜阿骨打即刻上前一步,挡在包不同的身前叫道:“父亲,不要冲动!契丹人的话,不可相信!” 和哩布向来器重阿骨打,听阿骨打这么说登时面露犹疑。 包不同也在阿骨打的身后卖力出演,连声大叫:“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完颜部不讲信用,要夺我钱财么?” 通译许卓城念在同为汉家血脉,此时也忍不住为包不同求情道:“族长,还是先把话问清楚再……再……” 阿骨打与许卓城同时为包不同求情,和哩布终是逐渐缓和了神色,令道:“先放开他。” “谢爹爹!”阿骨打即刻应了一声,转脸将包不同扶了起来。 包不同又惊又怕地抹了一把脸,怯生生地坐在和哩布的对面偷觑着他半晌没有说话。端地是将一个爱财又惜命的普通汉商的形象刻画地惟妙惟肖。 和哩布见了包不同这副模样,心中也已隐隐动摇起来,此时问话语气却是和蔼了许多。“包先生此来是为收购人参?” 包不同默默地点了点头,即刻答道:“族长,咱们早有约定,这人参的买卖可长久做下去。你现在杀了我,是杀鸡取卵啊!” 和哩布嘴角一抽,隔了一会方又道:“你们上次来的时候正赶上辽主收取朝贡,你可还记得?” 包不同又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道:“我家公子爷帮过你们,你们不能恩将仇报啊!” “究竟是帮我们还是害我们?”和哩布森然道,“偷袭辽军军营,放火烧了朝贡的贼子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大儿子乌雅束?”和哩布话音未落,包不同身边的一名女真壮汉便将刀子顶在了他的颈间。 “啊?乌雅束兄弟死……死了么?”包不同即刻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来,张着嘴呆滞半晌方大声叫道。“冤枉!冤枉!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乌雅束兄弟的!不是我啊!” 完颜阿骨打见包不同扑在地上哭地犹如杀猪一般,恻隐之余又隐隐对他有些瞧不起,不由道:“爹爹,不是他,他没这个胆量!” 和哩布见状也认同了阿骨打的看法,只道:“他家公子却是个有胆色的!” 完颜阿骨打又摇头。“可惜身体太弱!” 父子俩正一头雾水蹙眉沉默,包不同又忽而哽咽着道:“阿……阿骨打兄弟,究竟出了何事能不能告诉老包?……这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啊!”眼见完颜氏父子同时将他目光转向他,他忙抹抹眼泪,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阿骨打见包不同竟有胆量询问详情,不由诧异了一下。父子俩沉默片刻,终是将内情向包不同和盘托出。 当包不同听闻辽主派来的使者不但杀了乌雅束,更拿去了另一份更大价值的朝贡,他不由拍着大腿破口大骂:“这辽国皇帝也太不讲理了!分明是他的将士无能失了朝贡,他不但不怪罪自己的将士,反而再来欺压完颜部,这算什么事?” 包不同这话却是说地完颜父子心有戚戚,当即同声一叹。 “不过,这个事真的与我苏家无关啊!”包不同又急忙为自己分辨,“族长,倘若我苏家真有与契丹皮室一拼的能力,又岂会给人灭了满门呢?” “那位南院大王却说你们并非普通商户,而是大宋的官员!”完颜阿骨打又咬牙道。原来萧峰未曾保下乌雅束心中十分歉疚,便在阿骨打来上京领回兄长尸体时将他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完颜阿骨打。完颜阿骨打见萧峰这般义勇,生受他几下重拳也不曾反抗,更不曾令手下为难于他,却是对他的说法信了几分。 “这……这可真说不清了!”包不同忙举起胳膊辩白道,“老包若是大宋官员,管叫老包天打雷劈!”他咬牙切齿地立过誓,便又道。“老包虽是商户,却也知道咱们宋人恨的是契丹人。若是有那火烧朝贡的本领,何不用在战场上?区区一点朝贡,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你们恨的是契丹人……”和哩布闻言,忽而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包不同愣了一会方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又连声叫屈。“族长,我苏家的确与契丹人有血海深仇,可若要报仇,那时辽国使者来,便可拿火枪暗杀他们。何必等到他们离开完颜部再动手?”顿了顿,他又道。“那南院大王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杀人嫁祸,证据呢?……族长,依老包看,大有可能是那南院大王联合手下私吞了朝贡,又假装朝贡被人抢夺,骗了辽国皇帝更害了你们!” 包不同的这个说法,显然更能站得住脚。过去的年月里,辽主的使者前来完颜部索要朝贡,每每吃拿卡要。朝贡的数量总要比原先定好的多上几成,才能令使者心满意足。这回这位南院大王分文不取,完颜部原以为他是个好人,想不到原来是存了独吞的心思!而他这般为恶,显然也更符合女真人对契丹人一贯的印象。 眼见完颜父子的脸上同时浮现出疑惑的神色,通译许卓城也小声道:“族长,若是包先生果然是大宋官员,刻意陷害完颜部,那如今他的目的已然达成,还回来干什么呢?还有那来问罪的使者的话,一样大有可疑!既然那些烧朝贡的女真人各个蒙面,为何领头的乌雅束偏偏教人认出了身份?分明是辽主刻意陷害啊!” 和哩布迟疑许久终是点了点头,向包不同问道:“包先生,你此行所为何事?” “我?”包不同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我来买参啊!” 完颜阿骨打面色阴晴不定地看了包不同半晌,忽而问道:“如何买?” 包不同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小声道:“二十年以下的,每支十贯;五十年以下的,每支三十贯;五十年以上的,每支五十贯。若是品相极好,价钱还能再商量……”眼见阿骨打面无余色,包不同即刻补上一句。“阿骨打兄弟,你若不满意这个价,我们还能再商量!再商量!” 阿骨打瞪视包不同许久,幽幽道:“我们还有马,还有北珠、生金、兽皮,你要不要?但我们不要你的铜钱和粮食,我们要你用火枪和刀箭付账!” “阿骨打!”完颜阿骨打话音方落,和哩布便已知其深意,忙惶恐又担忧地叫了一声。 完颜阿骨打却不愧为历史上的那个金太祖,眼光极为长远,只镇定地向和哩布言道:“父亲,契丹人对咱们越来越凶悍,咱们得设法自保!”说罢,他又扭头盯住了包不同,狠狠地道。“如何?” 包不同已是正中下怀,可面上却仍是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阿骨打兄弟,你有所不知,这火枪和刀箭在咱们大宋皆是军械。我家公子与知府大人有师徒之谊,也在县衙跪了三天才……” 他话未说完,完颜阿骨打便向立在包不同身侧的那名女真壮汉使了个眼色。那壮汉心领神会,即刻将刀子往包不同的颈间一压,数颗血珠登时冒了出来。 “我答应!我答应!”包不同魂飞魄散,当下掐着嗓子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包三哥,你这演技我给99分,还有一分不给是怕你骄傲! 萧峰:包三哥,你这演技我给82分,还有18分我用降龙十八掌给你! 第129章 三位圣人 慕容复这一路返回汴京,时间已近年底。自元祐七年到元祐八年,慕容复奉命巡稽全国各路风气,整治佛道两家,大宋境内各教派传道风气为之一清。两年来,慕容复共计清退庙宇道观私收田地数万亩、问罪伪僧伪道上千人,为朝廷收益数千万贯并厘定日后朝廷与佛道两家关于香油钱的分成问题。 此番举动,遏制了佛道两家的势力扩张,并为朝廷增加了可观的税赋收入。如此功绩,自然得到了太皇太后与官家的大力褒奖。满朝文武皆可预见,待元祐九年过去,慕容复官至尚书执掌一部事务乃是题中应有之意。慕容复如今只有二十九岁,既有天家青眼自身又有功绩,照此发展入阁拜相亦是指日可待。如此热灶,大伙怎能不大烧特烧? 所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纵使慕容复深知这些来趁热灶的大小官员大都是墙头草,但为了将来他们不会轻易倒向新党,他也仍是抽出空来好好地花天酒地了一番,务使众人乘兴而来满意而归,自觉与首相预备役十分亲近,才堪重用近在眼前。 如是这般将应酬百官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过了三五日,宫中终于传来懿旨令慕容复入宫觐见太皇太后。接到懿旨,慕容复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一连推了两日的聚会在阿碧略显安慰的目光中进宫了。 已是花甲之年的太皇太后与两年前相比,看着又苍老了不少。按照原来的历史剧本,太皇太后本该在今年九月病逝,紧接着便是哲宗皇帝亲政大举起复新党贬谪旧党。为避免这种情况,多年来慕容复一直殷勤地给太皇太后送大量补品药品,力求延长她的寿数。然而即便如此,慕容复也已在诸葛正我透露的消息中得知,太皇太后这几个月来已大病了两回,如今不过是勉强添油续命,寿数怕就在这半年左右了。 慕容复与太皇太后相处多年,无论是真是假也总积累了不少的感情。此时眼见太皇太后面容憔悴连脂粉都掩不住,不由心中微恸,只黯然道:“两年不见,太皇太后如何竟这般清减了?” 太皇太后低头凝望着恭恭敬敬俯在她身前的慕容复也是一阵叹息。“慕容卿何尝不是如此?起来罢!” “还请太皇太后为大宋江山保重玉体!”慕容复又正色劝谏了一句,方才起身笑道。“微臣这次回京带了不少红参,此参有大补元气、复脉固脱、益气摄血之功效,太皇太后不妨一试。” 太皇太后收慕容复的孝敬早成习惯倒也并不推辞,只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缓缓道:“这红参若真有那逆天改命之功效,哀家看慕容卿却该多吃些!” 慕容复微微一笑,没有答话。自从心疾复发,他便已将生活方式恢复到上辈子那种苦行僧的状态,更找来薛慕华当他的私人保健医生。如今他壮志未酬,这世上或许有无数人想他死,可他自己却是最不想死的那个。 “哀家听闻,你宴请百官可自己却滴酒不沾?”却是太皇太后瞧着慕容复这病弱的模样实在不能放心。“情况真有这么严重了吗?”宋时人人好酒,中国有名的酒类在宋时基本都已出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慕容复戒酒不饮,实在是桩奇事。 慕容复闻言却是一默,半晌方笑道:“诸葛小花又把微臣卖了,还请太皇太后千万为微臣保密啊!”原来碍于官场礼仪,慕容复也不能明说不能饮酒,是以他的杯中物便以同色系的果汁等代替。此事慕容复做得极之隐秘,就连参与饮宴的百官都未曾发觉。深宫之中太皇太后竟能知晓,那必定是六扇门的功劳。 却是太皇太后见慕容复数番回避自己的问话不禁面色一沉,只见她用力一拍身边扶手,厉声喝道:“慕容卿!” 慕容复的笑靥一僵,隔了一会方低声道:“生死有命,太皇太后不必为这等小事费心。” 太皇太后虽也曾担心她死后臣强主弱动摇江山,可毕竟与慕容复相处多年,真心实意拿他当子侄看待。听到慕容复以这般轻描淡写的口吻说起自己的身体,她心中怒极,当下凤眉微挑凝声质问:“这也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慕容复低头沉默半晌,忽然道:“请太皇太后屏退左右。”眼见太皇太后挥手令身边的宫女内侍退下,他方单膝落地沉声道。“禀太皇太后,重要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君臣相得。还请太皇太后给臣十年时间,涤荡陈腐、整肃朝纲,待天下太平、万国来朝,微臣也该乞骸骨了。” 太皇太后沉默良久方幽幽道:“慕容卿,你志向不小,胆子更大!”胆敢当着她的面暗示自己在朝太久会使君臣隔阂的,慕容复还是头一个。太皇太后熟读史书,自然知道自古以来君权与臣权总在相争,所谓的君臣相得往往是多方妥协的结果,可遇而不可求。 慕容复微微一笑,轻声道:“太皇太后圣明烛照,什么都明白,微臣又何苦枉做小人?” “……十年!”太皇太后沉吟许久不由轻声一叹。“若有十年之功便能使天下太平、万国来朝,慕容卿,史书上当有你的名姓啊!” “匡扶天下、青史留名,岂非人臣极致?”慕容复亦笑道。“这是每个为臣者心中所求,微臣岂能免俗?” 慕容复这般光明磊落,太皇太后更不疑他,只拍着他的手转口道:“你的奏章哀家看了,那夏国的异动是怎么回事?” 慕容复知道话入正题,即刻便给太皇太后上了一堂夏国皇室内幕的普及课,将李元昊与儿媳、李谅祚与表嫂的情事大说特说了一番,大大满足了女性的八卦心理,最后言道:“如今的夏国小皇帝李乾顺年方十岁,由母亲小梁太后亲自执政。梁氏一族本为汉人,要得到夏国权贵的支持就必须如那些党项人所愿,攻打大宋,劫掠田土与金银供他们享用!今年夏国得辽国援助,在西边很是与我西军交战了几回,幸得章楶章大人坐镇环庆指挥得当,种谔与折可适两位将军又用兵如神,方没能令夏国讨得好去。只是微臣见那小梁太后穷兵黩武,夏国百姓已是苦不堪言。她要解这燃眉之急,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仍是劫掠我朝。” 太皇太后听闻夏国对大宋起兵原是辽国从中挑拨,登时恼恨不已,只咬牙道:“我朝待辽国与夏国何其仁厚,他们竟敢这般忘恩负义!” 慕容复戏谑一笑,冷然道:“依微臣浅见,这些异族不读诗书不知礼仪。他们便如那畜生一般,不会记恩却能记打!” 太皇太后闻言却不由微微皱眉,她终究是正常女人,心软且害怕血腥。而以她如今的精力,也的确是无能主持一场战争了。“擅起兵刀,我朝将士也难免有损。” 慕容复早摸清了太皇太后的脾气,当下附和道:“太皇太后说得是!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朝若启战端终究累及百姓。还是待今年正旦时再好生申斥夏国使者几句,教他们知道警醒畏惧!” 慕容复的建言正合太皇太后的心意,她即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年纪老迈与慕容复说了这许久难免体力不支,这便支撑着额角缓缓道:“你离京两年,向太后与官家亦十分记挂。且去隆佑宫与福宁殿拜见他们一番,便及早出宫罢!” “是!”慕容复见太皇太后面露疲态,这便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隆佑宫中,向太后正带着荆王幼子赵孝愿玩乐,许是膝下有托,向太后的精神却是比前些年好了许多。然而提及太皇太后的身体,她却也难掩忧色。向太后如今生活自在,全赖太皇太后抬举照拂。待太皇太后西去,她那个与她感情不深的小皇帝亲政,这日子恐怕就不那么好过了。 可这后宫中的事,慕容复也是无能为力,只得好言安慰了向太后几句。 却是向太后自己叹了一阵便又振作精神道:“你那给事中的职责明年便是最后一年,待三年任期期满,可曾想过入哪个部寺?” 要说慕容复在官场的履历实在漂亮。高中探花之后并未直接下放地方,而是在朝中当了大半年的旁听生,真正见识了权利中枢。之后历任西平县令、崇政殿说书、给事中,无论地方与中枢皆有涉猎,牧民实务与官场规条他都了若指掌。待元祐九年末的三年大考,以他的功绩入主六部本是应有之意。然后再磨练几年,便可出任首相了。而那时,慕容复也不过是四十上下,年富力强,着实教人侧目。 然而慕容复如今这一颗心全扑在如何对夏国用兵上,几时想过要进三省六部中的哪一个?向太后有此一问,他登时怔愣不已,许久方笑道:“不瞒太后,微臣委实不曾想过,唯知尊奉圣意。” 向太后闻言只摇头正色道:“那你如今就该想想了!想必你也明白,你的前途不止于此,有些事旁人不必想,你却该想。”不同于太皇太后对慕容复既用且防,向太后是全然将对女儿淑寿公主的感情移情到了慕容复的身上,这才好言提醒他。 慕容复显然也明白向太后的好意,忙起身谢道:“多谢太后提点,微臣定必铭记于心!” 慕容复话音未落,在宫女的陪同玩地满头大汗的赵孝愿竟跑了进来。只见他向向太后行过礼,便扑向了慕容复,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叫道:“明石哥哥!” 向太后见赵孝愿与慕容复投缘,不由笑了。“这孩子,小小年纪记性不错。两年不见,还记得慕容卿呢。” 不等慕容复答话,赵孝愿便已咬着手指连连点头。“明石哥哥家里的松子糖好吃!” 慕容复登时一头冷汗,硬着头皮迎着向太后疑惑的目光解释道:“微臣往年进宫时,曾带过糖果给孝愿。” 向太后这才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叮嘱道:“还是要仔细!”随意把吃食带进宫给赵孝愿,若是无事也就罢了,若有事却是杀头的罪过。 “谢太后提点!”慕容复忙将赵孝愿交回给宫女,急急转换话题。“孝愿如今仍住荆王府?” 说起这个,向太后又是一阵黯然。她与赵孝愿十分投缘,然皇室规矩如山,纵然她贵为太后,想抱养一个孩子解闷却仍旧无法。 慕容复自然同情向太后,沉默半晌仍是低声劝了一句。“孝愿身份特殊,长居后宫亦于他不利。此非人力可以扭转,还是随缘罢!” 一直以来,慕容复能在太皇太后与向太后面前说得上话,除了说话的技巧,更要紧的便正是他这永远实话实说光风霁月的姿态。向太后熟知宫中规矩,身边的宫女内侍好言哄骗于她,并不能使她稍有宽慰。反而是慕容复的这番大实话更得向太后认同,不由低头望着赵孝愿慈爱地道:“来日待孝愿长成,哀家为他求一郡王封,也算是对得起他了!”赵孝愿本是庶出,能得郡王爵的确已是不凡。 慕容复闻言也只含笑点头,没有说话。赵孝愿日后如何,自有诸葛正我亲自操心。至少目前看来,慕容复并不以为自己有插手的必要。 如果说觐见太皇太后是公事公办,觐见向太后是联络感情,两者俱是慕容复所盼望的。那么,觐见小皇帝却实在是令他不胜其烦腻味不已。 自从听阿朱道明去意的那一晚令慕容复同时明白了自己对萧峰的情意,这世界便好似为慕容复打开了另一扇窗,教他瞬间便能明了那些粘着在自己的身上的眼神。 触到小皇帝望向他时那夹杂着妒恨与占有的眼神,慕容复不禁低头暗道:看来那晚在福宁殿中果然没有什么宫女!这真是……真是……Fuck! 两年不见,小皇帝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已是个十足的成年人。只是他的性情却愈发阴郁,提起太皇太后的身体状况话音之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亲政掌权坐收渔利,那双对权势充满欲望和志在必得的眼睛,就不是一个明君该有的眼神! 慕容复顶着小皇帝玩味戏谑的目光,勉强按捺住暴起杀人的冲动,硬邦邦地汇报过这两年来自己所办的事务,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小皇帝并没有挽留慕容复,因为他相信,他与慕容复之间的这场游戏便好似蜘蛛织网捕获猎物一般。等待愈漫长,猎物愈美味;挣扎愈剧烈,游戏愈有趣。而一个为了亲政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敌人斥退父亲的亲信、否决父亲的功绩,苦心等待整整十年的皇帝,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而慕容复也已同样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他还想在太皇太后过世后做出点成绩来,小皇帝必须一脚踢开! 作者有话要说: 诸葛:孝愿,错了辈分了!该叫“明石叔叔”! 孝愿:不要! 慕容:乖! 第130章 寻找镇南王 许是因为与小皇帝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缘故,未时刚过不久慕容复便已回到自己的府邸。阿碧见慕容复气色不佳便要劝他回房歇息,哪知她话未出口,慕容复已然先道:“阿碧,去把整理好的名帖送到书房。”慕容复回京之后虽说连续数日大宴宾客,可也不可能将整个官场的人都给请遍了。否则,只怕小皇帝的御案上早已堆满了弹劾他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奏章。是以,有头有脸的官员有幸列席饮宴,衔觞赋诗以乐其志;至于那些仍在宦海沉浮的中低层官员也就只能投来名帖,盼望慕容复青眼相中了。 慕容复一提起公务,阿碧顿知自己是不必多费唇舌了,当即又担忧地望了望慕容复,屈膝应了声“是”。待阿碧将整理好的名帖送去慕容复的书房,慕容复已然在桌案上摊开西边的地图,显然是在思考谋划着什么。阿碧动动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过了一会终于忍了下去,转而吩咐厨房为慕容复准备好参茶。 之后数日,慕容复总算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上朝、下朝、结交各级官员、处置各类公务,每日寅时初刻起床、每晚亥时三刻休寝。阿碧恨地直咬牙,可眼见慕容复为明年的一场大战忙碌,她又无可奈何,只得将那红参一个劲地往慕容复所有的吃食里放。 如是过了五日,慕容复终于在被分为“不紧急也不重要”的那堆名帖中见到了一张足以引起他注意的名帖。只因那张名帖所列的名号是:大理镇南王世子段。 慕容复捏着名帖沉吟半晌,终是起身唤来了阿碧。“这张名帖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阿碧皱眉思索了片刻答道:“是在公子爷回京后的第三日送来的,说是请求公子爷帮忙寻找在中原失踪的镇南王。阿碧见此事应是枢密院的职责,且这位镇南王已失踪一年之久,所以……”既非慕容复职责所在,段正淳又失踪已久说不定尸体都给做成人肉包子卖了。这张名帖自然而然地被阿碧归类到了“不紧急也不重要”的那一堆。说到这,阿碧不由忐忑起来。“公子爷,是阿碧耽搁了你的大事么?” “别紧张!”慕容复闻言不由笑着摁了摁阿碧的手背。“公子爷眼下最紧要的事的确是西边的战局,你没有分错。不过既然正主已然寻上门来,这件事也可以开始布局了。”新年将至,慕容复实不愿见正旦上出现除西夏以外的任何意外,使他失了先手。“这样,你这就派人送信去给这位镇南王世子,说是明日巳时二刻请他来慕容府……” 哪知慕容复话未说完,阿碧已然小声道:“公子爷,这个时间原本定下了要见秦先生与晁先生,约定已推迟了三次不能再拖了!” “哦哦,想起来了。”慕容复连连点头,忙道。“那就约在午时好了!” 《全唐诗》历时八年终于编撰完成,一共得诗二十余万首,可说是将唐时流传下来的诗词一网打尽。如此文坛盛事足以名垂青史,秦观与晁补之自然兴奋莫名,急着要将这《全唐诗》付梓印刷,通行天下。然而慕容复却屡番拖延,只说不是时候,怎能不让这两位确然名垂青史的文人骚客着急?如今慕容复已然回京大半个月,秦观与晁补之竟能忍到明日再来见他,这同门之谊着实深厚了! 怎知阿碧闻言竟瞪了慕容复一眼,语带不满地道:“公子爷,你不用膳了?”阿碧虽不懂政务,可她却十分了解慕容复,知道他一旦忙起公务来便是废寝忘食,自然不乐意在午膳时间给慕容复安排客人。 慕容复见阿碧态度坚决顿知不用多费唇舌,未免阿碧喋喋不休,他即刻拍板道:“那就请世子陪我用餐便饭!” 能与太皇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慕容复同桌吃饭,段誉自然不会拒绝。第二日中午,他便携镇南王府高长史一同前往慕容府拜见。 这位与段誉随行的高长史乃是大理宰相高智升的族侄,比起天真烂漫的镇南王世子段誉,高长史显然更为深谙官场规矩。他原以为这所谓的午餐邀约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哪知待他与段誉一同抵达慕容府,简单地与慕容复见过礼道明身份,慕容复便直接将他们二人引去了餐厅,口中笑道:“粗茶淡饭,两位随意。”说罢,便率先坐了下来。 高长史见慕容复这般雷厉风行不禁微微一怔,反而是段誉在江湖混久了有些不拘小节,当下道了声谢便在慕容复的对面坐了下来。 慕容复说是粗茶淡饭,但实际上这顿便饭却并不简慢。待仆从们陆续端上八盘十六碟,又为桌上三人斟满酒,慕容复方笑道:“段世子,令尊镇南王失踪一事我已悉知。本官这儿却是有个疑问,还请段世子不吝赐教!” 慕容复把话说地这么客气,段誉忙起身深揖一礼。“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坐,坐!”慕容复笑呵呵地虚摁了段誉一把。“大理国属我大宋外藩,一应事务由枢密院处置。本官不在枢密院,段世子如何将名帖投到了本官府上?” 高长史闻言即刻笑道:“慕容大人圣眷正隆……”镇南王失踪一事该寻枢密院帮忙,高长史岂能不知?他心里明白,慕容复有此一问不过是借着圣眷在身,设法索贿罢了。 哪知他话说半截,段誉便已拦住他,坦白道:“不瞒慕容大人,在下有一结义兄长于大宋政局略知一二,是他指点在下来寻慕容大人相助。” 段誉这般老实,慕容复立时一噎。高长史所料不错,慕容复有此一问的确是为了索贿。他的职务不涉枢密院,段誉想让他插手旁人的公务,自然要拿点好处来助他摆平枢密院的一应大小官员。总不能让慕容复自掏腰包为段誉奔走,岂非大大地引人侧目?哪知段誉于这官场潜规则是一窍不通,竟当真实话实说。 “结义兄长?”只见慕容复侧目望了段誉片刻,放下酒杯笑道。“可是前丐帮帮主萧峰?” 慕容复话音未落,一旁的阿碧手臂微微一颤,竟将那浓香的参汤洒在了桌案上。“公子爷恕罪!”她忙微微屈膝。 慕容复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阿碧,只待阿碧收拾了残局方令道:“先下去罢!”说着,又扭头向两位客人歉然道。“乡野村仆,粗手大脚,两位见谅!” 段誉天性爱美怜弱,眼见阿碧温柔秀气,说话时隐隐带着江南口音更显糯软酥脆,已是大生好感。此时听慕容复这般所言,他竟忍不住出言为阿碧辩驳道:“慕容大人,江南女子柔美如水,怎能说是粗手大脚?” 段誉此言一出,慕容复登时面色一冷。他久居上位威势早成,此时面露不悦,二人顿觉气氛沉凝汗不敢出。隔了半晌,段誉方听得慕容复冷冷言道:“我这婢女自幼跟在我身边,请段世子恕本官不能割爱!” 段誉听清楚了这句话方才明白到自己在这种场面上夸赞阿碧着实不得体,只见他双颊通红两手乱摇,结结巴巴地道:“误会!误会!慕容大人,在下指天誓日,绝无此意啊!” 高长史亦是汗出如浆,忙起身为段誉谢罪道:“大人见谅,世子自幼沉溺诗书不通世情。方才所言只为肺腑绝无他意!”偷眼见着慕容复仍旧面无余色,高长史立时把心一横,噗通一声跪在了慕容复的面前哀求道。“镇南王失踪一年有余,世子与王爷父子情深日夜牵挂,敢请大人援手!” 高长史行此大礼,慕容复这才神色稍霁,当下撇开如木鸡般枯坐一旁的段誉,只转头向高长史缓缓道:“长史大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高长史跪都跪了,自然要将利益最大化,即刻眼巴巴地望住了慕容复。说实话,高长史与镇南王感情不深。段正淳喜好玩乐沉迷武功,与身边的四位武将过从甚密,对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自然有些瞧不上。然而,也正是因为段正淳的性格实在太像个昏君,才更得他的族叔高智升看重,一心要以段正淳接替其兄段正明的帝位,便于高氏一族继续掌控大理政局。既然高智升有令一定要设法寻回段正淳,高长史也只得劳心劳力。 慕容复却不惯于被人要挟,当即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高长史正不知如何下台,段誉却实在天性率真,此时竟也起身道:“请大人援手!”说着,便要掀袍下跪。 段誉身为大理世子、未来的大理国主,这大宋地界唯有小皇帝能受他一拜。慕容复哪里能让段誉跪他,急忙出手扶住对方,无奈叹道:“世子一片纯孝,罢了,本官岂能坐视?” 段誉闻言立时一喜,忙在慕容复的招呼下坐回位置上,将段正淳失踪一事细细道来,最后叹道:“伯父于年初时曾上书朝廷请求援手,然则……”然则段正淳是私下来大宋游玩后自行失踪,并非因公务履足宋土。此事非关国体,范纯仁又怎会费心去寻他?段誉显然也已明白这个道理,不由黯然摇头。“在下于中秋后便来到京城求见左相范大人,范大人公务繁忙,只见了在下半刻钟便急急而去。在下便又去求见右相苏大人,苏大人却说枢密院并非他职责所在……若非慕容大人及时回京,在下、在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段誉这番话显然又犯了官场忌讳。他四处寻人相助,若是最后果然寻到人,这功劳却该算谁的?但如今,慕容复已然深知段誉的秉性,实在懒得教他。权当不曾听到“左相”、“右相”这些前缀,只单刀直入地道:“世子,请恕本官直言。世子所说镇南王失踪一事,着实无凭无据!” 段誉闻言即刻急道:“在下再不孝,也不敢拿父亲的安危说谎啊!家父的确是在少林大会后失踪,此事千真万确!” “世子误会了!”眼见段誉又要指天誓日,慕容复忙出手拦住他道。“本官的意思是,世子以为镇南王失踪,可对镇南王本人而言,是不是也是失踪?” “大人的意思是……”段誉闻言不由怔愣地望住了对方。 “大宋天宝物华,镇南王可是乐不思蜀?”慕容复轻声道。“世子也说镇南王及他身边侍卫的武功十分了得,寻常歹人怕是近不得身。何况镇南王身份高贵,更不可能在大宋结下什么仇家,非要取他性命。本官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便是镇南王不愿回大理。” 段誉与高长史听了慕容复的分析,即刻便想到了段正淳追花逐蜜的本性,两人竟同时一噎答不上话来。隔了许久,高长史方振作精神道:“大宋再好,王爷也终究是镇南王,不会这般没有交代!” “然则,你们却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镇南王乃是身不由己回不了大理,而并非不愿回大理。这件事莫说范相与苏相不会管,便是正旦大朝上明告太皇太后与官家,他们也不会管。”慕容复斩钉截铁地道。 听到慕容复提及正旦大朝,段誉即刻一阵失措。这回大理派来的使节正是段誉,而他也早已想好正旦大朝上求太皇太后和官家帮忙寻人。想不到这设想还未实现,慕容复便已直白地告诉他:不可能!“为什么?”段誉不禁语无伦次地发问,“我大理国侍大宋向来恭敬……” “史记所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换个说法便是,天子所拥有的特权不超过庶民,何况镇南王?世子既然不能证明镇南王遭遇不测,官府便不能插手过问镇南王的行踪。”慕容复正色道。 慕容复这番话直堵地高长史两眼翻白。他就不信万一大宋皇帝丢了,慕容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说什么“没有证据,不能插手。”之类的废话。然而他刚想出言反驳,又猛然想到如若慕容复当真不愿插手,又何必请这一顿便饭?……看来要请这位慕容大人办事,这代价绝然不低啊!高长史只在心中暗叹了一声,便又沉下心来等着慕容复的下文。 慕容复果然又道:“世子如今能做的,便是返回大理耐心等镇南王自行回王府。又或者……” “什么?”段誉迫不及待地追问。 “世子可自行派人设法查访镇南王的下落,在下这两年巡缉全国各路,与各地太守颇有交情,却是可以去信给世子行个方便!”慕容复一展衣袖,漫不经心地续道。“另有镇南王既然喜好武学,说不准便是一时兴起去寻哪位世外高人了。江湖上的事,却要六扇门相助。” 段誉双眼一亮,忙不迭道:“一切,全托赖大人了!若能寻回爹爹,段誉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待说服段誉不在正旦大朝上向太皇太后与官家禀明段正淳失踪一事,时间已经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午时三刻。那餐桌上的十七八碟纵有热水保温,此时也早已微凉不能入口。慕容复只略微喝了一点参汤便起身返回书房,心无旁骛地处置公务。 不一会,阿碧上前来指挥仆役将酒菜收拾干净。哪知其中一名仆役的手刚触到慕容复位置上的那只酒杯,这酒杯便忽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瞬间四分五裂! “阿碧姑娘,这、这……”那仆役登即不知所措地望向了阿碧。“小人方才没有用力啊!” 阿碧却知道,这只酒杯是慕容复以内力震裂的。那股内力既霸道又隐忍,虽早将这酒杯震成千万片,可从表面看来却无半点伤痕。直至有外力触动,方显了真容。“不关你的事,”阿碧摇头安抚那名仆役。“不关你的事……”可话虽如此,她的眼泪却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理想中的对话场景: 慕容:你爹失踪不归我管,找我没用啊! 段誉:我知道你是大红人,一定能帮忙! 慕容:那我也不能捞过界啊! 段誉:【大礼包】小小心意,请大人多多帮忙! 慕容:哈哈哈!那本官就不客气了!你放心,你爹的事包在我身上! 慕容现实中的对话场景: 慕容:你爹失踪不归我管,找我没用啊! 段誉:我义兄萧峰让我来找你! 慕容:尼玛!我就不该跟他打官腔! 第131章 除夕夜谈 时光如梭,不等慕容复抽空将段誉寻父一事警醒诸葛正我,元祐八年的除夕便已悄然而至。慕容复两年不曾回京,难得回来过除夕,自然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当年慕容复在汴京近郊购买的的那处别业如今已改名为“东坡雪堂”,别业中的各类建筑几经修缮,既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说不尽的名士风流;又有千人讲堂、书馆画廊,散不去的浓浓书香。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蜀党要办除夕宴,自然唯有此处最为适合。 除夕当晚,“东坡雪堂”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可谓是霓裳羽衣、裙裾飘飘,管弦丝竹、余音缭绕。绚烂的烟花自暮色刚起便持续燃放,将整个夜空映衬地犹如一张绝美的画卷,无数名家名作在此轮番展示。 这个除夕虽说苏轼本人因在杭州任职未曾列席,可席间既有文坛鸿儒谈笑风生,又有官场大佬指点江山,这饮宴的逼格却并未因苏轼的缺席而有所降低。至于那些曾受“东坡诗会”与“东坡阁”恩惠的莘莘学子们更是抓紧机会,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身才华,只为一搏青眼就此声名鹊起。 时隔八年慕容复再度亲自主持宴席,这热闹精彩的程度早已超出当年给苏轼办的接风宴。而这一回,蜀党旗下早已是人才济济,苏辙、秦观、马涓、李格非、米芾……随便拉一个出来便可左右宴席的话题走向,也不用慕容复再亲自冲锋陷阵了。由此,他终于可以从这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解脱出来,见一见明年将有大任务在身的两位关键人物——苏迈、王语嫣。 三人在“东坡雪堂”内一处僻静的楼阁相见,方一照面,慕容复与苏迈就执手相看泪眼,接着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王语嫣虽说早知他们二人情谊深厚又多年未见,可此时见他们抱了许久还不分开,却也不免有些好笑,只站在一旁幽幽道:“我是不是应该先行回避?” 有王语嫣这句打趣,两人方不好意思地分开。苏迈率先笑道:“明石,多年不见想不到蜀党已有这般声势!”苏迈不在仕途虽也在书信中听家人提及政局,可终究不如今日亲眼所见来得深刻。今日参与饮宴者足有千人之数,能列席主宾位的客人也有百人,尤其是那些尚未入仕的学子们,各个对其父苏轼趋之若鹜。而此时此刻,苏迈的弟弟苏迨也在那饮宴之中侃侃而谈,崭露头角。苏迈见了这些顿知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朝堂上始终是蜀党势大,苏轼屹立不倒。回想当年慕容复于雪夜立于父亲屋外的情景,苏迈不得不感慨父亲这学生实在是收地物超所值。 慕容复笑着摇头,只道:“多年不见,维康兄英气了不少。” 苏迈常年走海,与风浪搏杀的同时也免不得操刀与同类搏杀几回。几年过去,早从一个文弱书生蜕变成了身手矫健肌肉虬结的伟男子,这哪里是英气,分明是健硕。听闻慕容复夸赞,苏迈不由豪爽大笑。可待笑过一阵,他便又摇头道:“却是明石兄看着病弱了。” 慕容复低头腼腆一笑,答道:“些许小病,维康不必忧心。” 苏迈凝眸看了慕容复一阵,见他神色坚定也就不再多言,当下进入正题。“你要的船,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黄河风高浪急,西军将士未必能适应,这一点却要谨慎。” 慕容复眼也不眨地笑道:“如此,便将船只先调运过去,让那些习惯了陆地的将士们练练水性!待过上几个月,不习惯也习惯了。” “好!听你的!”苏迈即刻应道。 原来平夏一战,章楶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令种谔与折可适兵分两路,折可适自兰州出兵,层层推进攻克城池。待夏国尝到了这隧发枪与火炮的威力,将重兵调来抵挡,种谔便经黄河水道直扑后防空虚的夏国京师兴庆府,拿下夏国太后与小皇帝,擒贼先擒王。黄河水流复杂多变,原本这计划并不具有操作性。但有了苏迈相助,情况又大为不同。 说过了战事前方的准备,接着要谈的便是战事后方的资源。只见王语嫣自袖中取出几张印刷精美的纸张,向慕容复言道:“这便是表哥吩咐我制作的‘平夏乐捐证’的样品。” 慕容复接过那几张纸制品定睛一看,只见那几张足有A4纸大小的纸张的正面正中正印了“平夏乐捐证”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两行小字,分别写着“当百贯”、“当千贯”,“息二百贯,一年抵付”、“息三千贯,一年抵付”等,正面的四周还印上了繁复的花纹,力求不能有分毫空缺;而在这纸制品的背面则清清楚楚地印上了夏国的地图及汇通钱庄的朱红大印。显然,这“平夏乐捐证”与其说是一张捐款的证明,不如说是一张战争债券! “这‘平夏乐捐证’共有四种面额,分别是一贯、百贯、千贯和万贯。利息分别是一倍、二倍、三倍和五倍。纸张用的是锦书阁最好的‘东坡纸’,为防盗印,印刷颜色都听表哥的建议用了配色而不是正色。面额不同,颜色也不同。另外,这东坡纸我还用药水浸泡处理了。”王语嫣随手取过一张样品放到烛火上,只见那样品纸张燃起的火光竟不是常见的红色火焰,而是罕见的绿色。“语嫣想着,既然这张‘平夏乐捐证’最后要收回来,那么便是烧坏一角也无妨。” “好办法!”王语嫣话音未落,苏迈已忙不迭地放声叫好。 慕容复亦点头笑道:“可以!纸张大小可以根据不同的面额再做区分,另外出售和回收这‘平夏乐捐证’的时候都要做好登记,以客户的亲笔签名或手印为准。” “知道了,表哥。”王语嫣点点头,又道。“这‘平夏乐捐证’的发行总量是一千万贯,所需支付的利息总额是三千万贯。其中一百万贯先由王家商号收购,用以刺激市场。” 苏迈一听发行量如此之巨便忍不住叹道:“只怕就算先由王家商号带头,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买这‘平夏乐捐证’!” 慕容复却满不在乎地答道:“卖剩下的余额全由我们自行承担便可,总之不会亏本!” 苏迈担心的哪里是这个?这“平夏乐捐证”是由汇通钱庄负责售卖,若是无人问津,难免坏了汇通钱庄的名头。“明石,以我们如今的财力,独立支撑这场大战也绰绰有余,为何……”为何要向百姓售卖战争债券?苏迈行商多年,于经济之道也极有心得。百姓收购战争债券用的是银钱,而战场上的将士需要的则是粮草辎重。要将银钱变成粮草辎重,还要经过一个环节。出售战争债券,只会让那些商户以为汇通钱庄力不能支,说不准便会在这个时候漫天要价,奢望着能借机吞下汇通钱庄。这样一来,这场战争的成本就会提高。 慕容复沉默一阵,沉声道:“家国天下,与百姓何干?皇帝英明,便要开疆拓土,要加税;皇帝昏庸,便要奢侈享乐,还要加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如此,谁当皇帝重要吗?”正是因为古往今来百姓都觉得不重要,皇帝也没能让他们感觉到重要,所以才会有五胡乱华、金兵南下、元蒙入侵、满清入关。“我发这‘平夏乐捐证’便是要将百姓也捆上这扩张的战车,让他们真真正正从开疆拓土中尝到甜头。百姓有了进取之心,华夏才不会灭绝。” “志向远大!”苏迈叹了一句,可惜他却并不看好。“汇通钱庄的损失会很大。”慕容复是开拓者,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如他这般愿意损一人而利天下的。 “不会有损失。”慕容复微微摇头,“西夏立国近百年,总会有些钱财积攒的。”尤其是这种可说是仍处于奴隶制的国家,大部分的财富积累在上层社会,搜刮起来不会太难。“如果还不够,夏国还有无数肥沃且无主的土地。”至于那些肥沃的土地如何变成无主之地的,那就不必多言了。 苏迈把眉一挑,问道:“你要如何向官家交代?”平灭了一个国家,最后除了夏国皇帝的人头,连一个子都没带回来充盈国库。 “官家得了税赋、人口、民心,这便是最大的收益。”慕容复缓缓道,“如果他不懂这个道理……”说到这,他忽而冷声一笑。“那也无妨。” 慕容复如此强势,不经官家认可就已把战争盈利都分配好了,官家能懂道理才怪!苏迈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只是他与慕容复相交多年,慕容复一向这么强势,苏迈也只得在内心默默期许官家气量恢弘如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一般了。“希望这一年一切顺利!”他最后言道。 “半年,最多半年!”慕容复却笑着反驳。“战争最多持续半年,只是我需要将他延伸至一年。那曾是一片有主的土地,需要细细清理,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李继迁!另外,大宋的朋友们想必也更乐意见到大宋用了一年而非半年平灭夏国。”否则,耶律洪基、段正明、吐蕃国主都要睡不着觉了。 送走苏迈与王语嫣,时间已近半夜,欢乐的饮宴已至尾声。大半客人皆已散去或被慕容府的仆役安排去了客房歇息,唯有几处优雅的亭台内还能隐约听到清浅的琴声与辩论的声响。而就在这个时候,慕容复的书房内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京师行首李师师李姑娘。 见到阿碧一脸担忧地将披着一身墨绿斗篷的李姑娘带进自己的书房,慕容府不禁诧异地望了阿碧一眼。 不等阿碧开口说话,李师师便已自行拉下了斗篷的帽子,向着慕容复嫣然一笑:“慕容大人,师师冒昧造访,可能得大人拨冗相见?”李师师不愧为京师行首,这一笑便是山花烂漫,大地回春。 慕容复愣了一会,终是轻叹着放下了手上的公务,向阿碧吩咐道:“阿碧,去整治些酒菜。”说着,又起身将手一引,与李师师一同去了书房旁一处精巧雅致的小厅。 不一会,阿碧命人奉上酒菜。 慕容复执起酒壶,为李师师满上一杯。“师师姑娘,请恕在下旧病缠身,这美酒是再沾不得唇了。” 李师师闻言心头便是一沉,半晌方执杯笑道:“师师不请自来,先干为敬!”说罢,便仰首将那东坡酒饮下。 慕容复轻轻一笑,没有答话,又替李师师满上一杯。 “大人便不好奇师师今夜为何而来吗?”李师师望着慕容复许久,忽然轻声问道。 “无论在下是否好奇,师师姑娘都会告诉我答案,不是吗?”慕容复平心静气地反问了一句。 此时明月高悬烛光迷离,两人相对静默,目光竟是一般地澄澈空明。直至那杯中的温酒渐凉,李师师终是忍不住率先移开眼,轻轻一叹。“今夜是阿碧姑娘特来相邀,求我开解大人一二。”说到这,李师师不由抿唇一笑,三分取笑七分感慨地道。“这傻丫头!见大人每回饮宴都来邀约,便当师师在大人心中不同凡响。她却不知,花无百日红。我这京师行首的名头,很快就要拱手让人了……” 慕容复见李师师这般哀叹自身,眉心不由微微一皱,猛然想到:这青楼名妓从来都是高淘汰率的行业。李师师霸占这行首的名头将近十年,已是很了不起了!竟是听了李师师这轻声一叹,慕容复方才发觉他面前的这位师师姑娘与多年前相比虽不能说是显了老态,可也的确已能算得上是成熟妇人了。遥想当年初来汴京以一盘走盘珠请李师师一见,而李师师却对他不屑一顾,慕容复亦不禁摇头喟叹:“桃花依旧,人面全非……”顿了顿,他又道。“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师师姑娘,在下绝不推脱。” 慕容复有此承诺,早在李师师意料之中。望着对方诚挚的神色,她的双目不禁微微一热,忙侧头道:“大人这般品性,师师真不知该说是多情,还是无情……”这一句,话音缭绕缠绵,更隐约带着几分幽怨。 然而慕容复却始终如木头一般无动于衷,只埋头又为李师师倒了一杯酒。 李师师见状,不由自失一笑。隔了一会,她方又转头笑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曾答应师师一个要求?” 慕容复点点头,正色答道:“我答应过,有朝一日,师师姑娘若是有了情投意合的意中人,或者不想再留在教坊司,都可来寻我,在下定为师师姑娘解决难题。” 李师师嫣然一笑,缓缓道:“师师确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意中人,他已答应以正妻之礼娶我过门。所以这个忙,大人是帮不上了。可否,让师师换个条件?” “可以!”慕容复直直地迎向李师师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孔,连目光都不曾动得一下。 “我要慕容大人今夜对师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否?”李师师笑道。不等慕容复迟疑,她便又补上一句。“今夜大人之言,出得大人之口、入得师师之耳,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慕容复垂眸望着面前的烛火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问道:“师师姑娘想问什么?” 李师师微微一笑,缓缓道:“师师出身风尘,多少还识得几个男人。当年大人相救淑寿公主,师师也看在眼里。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大人心中真正所爱之人,并非淑寿公主,是也不是?” 慕容复仍旧望着那明亮跳跃的烛芯,好似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火光竟比京师行首更为诱人。过了半天,他方低叹一声:“是。” “如今大人一病再病,当真只是因为愧负公主?”李师师又问。 慕容复慢慢摇头。“虽说因她而起,但真正使我病势急转的却并非是她。” 李师师的呼吸顿时一窒,一字一顿地道:“想必那一位,才是大人的命定之人?” 慕容复没有答话。过了很久很久,李师师方注意到自慕容复的嘴角隐约漾出一丝笑意,然而这丝笑却这般地艰难,未曾显相便已被眼底的冷意全然压下再无余迹。 “大人可是忧心仕途,所以才不得不舍弃了她?”李师师了然叹道。 这一回,慕容复的笑比方才明显了些,然而那笑意之中唯有自嘲。“襄王有心……” 李师师闻言立时一惊,只凝望着慕容复那张哪怕是在病中也仍旧萧肃清举的面容惊道:“她究竟是怎样的天仙绝色、神仙化人?” “此人别有至爱情钟,我又能如何?更何况,如今他们夫妻和顺……”慕容复噎了一下,方续道。“这也很好!” “……很好?”李师师微有诧异。然而静默片刻又好似想通了些什么,便又轻声重复了一句。“是啊,很好……”气氛再度沉凝,只见李师师又饮了一杯方鼓足勇气道。“大人可曾后悔?”她与慕容复这一问一答之间已喝下了大半壶的东坡酒,此时已是星眸迷离熏熏欲醉。“如大人这般的才干人品,纵然是公主……也会对大人倾心不已!我不信、不信她对大人全无情意!大人可曾后悔,不曾早些令她知晓你的真心?” “真心,真有那么重要么?”慕容复神色奚落地一笑。 这一句,也不知触怒了李师师何处,教她一下子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瞪住了慕容复。“如果它不重要,为什么大人会痛苦?” 慕容复沉默良久,终是慢慢答道:“师师姑娘,你错了。这不是痛苦,是……活着。”那话音清醒而平静,好似说的全是世间无可辩驳的至理。 “她是谁?”李师师心中酸涩不已,咬着牙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复,固执发问。“大人,她是谁?” 慕容复首次在与李师师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只见他不自在地撇开脸,艰难地道:“师师姑娘,再换个条件罢!十个、二十个、一百个,都可以!” 淡月东沉,慕容复轻轻地将斗篷披在已伏案熟睡的李师师肩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公子爷……”阿碧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小声道。“是阿碧自作主张,请公子爷责罚!” 慕容复伸手扶了扶阿碧头上的珠钗,语焉不详地道:“阿碧,一切都会过去。挚爱情深、千秋万载,都会过去的。”说罢,他的目光便遥遥投向了天边那轮即将喷薄而出的红日,长长一叹。 远方,元祐九年已裹挟着国运社稷、天下兴亡、风云变幻滚滚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一切都会过去,唯功业不朽! 导演:这简直就是《论事业狂如何谈恋爱》,让人绝望! 第132章 出使西夏 元祐九年正旦大朝,原本与往年并无不同。满朝文武与各国使节齐聚大庆殿,共祝英明神武的小皇帝并太皇太后开年大吉、万寿无疆。然而这一年,在仁宗朝时与大宋约为君臣的夏国却并未派使节来为他们的君主朝贺。 太皇太后与小皇帝正是面色不渝,大庆殿外却在此时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高喊:“报!八百里加急!环庆路紧急军情!” 殿上众人同时循声望去,不一会便见到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捧着一张奏章急闯而去,喘息着道:“报!元祐八年十月二十,夏军无故偷袭我大宋兰州地界,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已令镇戎军折可适起兵反击,鄜延军种谔庆州呼应。特报奏官家,请示方略!” 满殿哗然! 群臣的议论声尚未响起,左相范纯仁已上前一步向两位圣人躬身奏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兰州兵祸事关重大,臣请即刻令政事堂诸公合议处置!”范纯仁此奏实乃老成谋国,一句话便将大部分臣子与各国使节排除在外,最大程度地杜绝了泄密的可能。 太皇太后与小皇帝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几乎同时答道:“善!” 立于玉阶下的宣旨内侍闻言即刻以他标准的太监声线高喊一声:“退朝!” 宣旨内侍的话音一落,殿上群臣及各国使节便纷纷散去的,仍旧有份立在殿内巍然不动的便唯有左相范纯仁、右相苏辙、尚书左丞胡宗愈、尚书右丞上官钧、六部尚书及知制诰秦观。 然而,一俟原本人头攒动的大庆殿变为空荡,右相苏辙也上前道:“禀官家、太皇太后,给事中慕容复受命巡缉地方,如今满朝文武之中无人比他更熟知环庆路情形,臣请召慕容复询问详情。” “可!”太皇太后想起慕容复不久前曾与她提起夏国的异动,即刻吩咐内侍道。“速召慕容卿往垂拱殿见驾。”说罢,她便携小皇帝与政事堂群臣率先往垂拱殿而去。 不多时,太皇太后、小皇帝与群臣在垂拱殿坐定,开始传阅章楶的奏章。 待那奏章传至上官钧的手上,慕容复已在宣旨内侍的陪同下匆忙而至。只见他干脆利落地施过礼,即刻便道:“禀官家、太皇太后,臣请礼部近日严密监视各国使节,以免他们私传消息与夏国呼应!” “慕容大人所言极是!极是!”不等太皇太后与小皇帝发话,礼部尚书已忍不住出声附和。 慕容复言必有中,最有光彩的自然还是太皇太后。只见她当即抚掌笑道:“临危不乱、谋定后动,这才大臣该有的样子!” 太皇太后如此褒奖,慕容复却仍旧一脸平静,只躬身道:“太皇太后谬赞了!” 太皇太后也不与慕容复客套,接着言道:“慕容卿,召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知肚明。环庆路的情况,你知道多少不妨直言。” “是!”慕容复即刻拱手一礼,将曾与太皇太后提及有关环庆路与夏国的冲突又向政事堂诸公说了一遍,最后言道。“微臣以为,此次夏国起兵围攻兰州,是在意料之中。而冬季作战战损极大,本是兵家大忌。由此可见夏国内部已极为空虚,不得不劫掠我朝以为补充。既然我强彼弱,此战却也不必过于忧心。当然,详情如何,还得看章大人的奏报。” 慕容复话音方落,范纯仁便已起身附和道:“老臣附议慕容卿之言!章质夫是知兵之人,种子正与折遵正亦勇猛善战,有这三人在,官家与太皇太后大可安心。” 范纯仁说罢,他身后的诸位大臣便也一同站了出来,齐声道:“臣附议!” 有政事堂诸公言之凿凿的安抚,太皇太后这才熄了惊惧之情,不由拍案怒道:“庆历和议以来,我大宋对夏国赏赐不绝,他们却贪得无厌、忘恩负义,实在可恨!” 所谓君忧臣辱,眼见太皇太后被夏国的无耻给气着了,群臣们又有志一同地大骂起夏国来。 趁着这垃圾时间,慕容复抓紧机会将章楶的奏章细细翻阅了一遍。章楶宦海沉浮三十载,这写奏章的功力便是慕容复也自叹弗如。奏章之中,章楶将此次夏国的起兵来犯说地极为凶险,然而这份凶险却已是困兽犹斗,大宋将士战胜夏国只是时间问题。而战胜之后是否需要反击,这才是章楶请示朝廷方略的真正缘由。 两国相争,便犹如两个流氓打架。如今是西夏这小流氓挑衅在先,大宋既然仗着体量庞大打得赢西夏,似乎没有不打回去狠狠立威并教西夏做人的道理。然而这里面的问题便在于,元丰年间五路伐夏的惨败太皇太后仍记忆犹新。而与此同时,党项人生性悍勇,怕就怕一旦大宋把他们欺负狠了,他们要拼个玉石俱焚。夏国是块破石头,不在意损失;大宋却正巧是那绝世美玉,实在束手束脚。 太皇太后与政事堂的诸公们骂过一阵消了火,便也想起了这个问题,不由同时一叹。这一回,不等几位大佬们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建言,慕容复便将那奏章一合,朗声道:“禀官家、太皇太后,如今的情形是我大宋占上风。微臣以为,既然是夏国挑衅在先,就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以免令诸藩轻视我朝,将来有样学样麻烦不断!” 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实在教人崩溃,《桃花源记》虽然是假的,但有些乡野百姓一辈子也不知道外面原来早已改朝换代却是平常。在这种情况下,大宋西边与夏国有些摩擦,想要在外藩面前遮掩过去也很容易。但偏偏章楶的这份奏章是在正旦大朝当日送到的。礼部能监视外藩使节却不可能将他们永远扣留在大宋,换句话说,这一回西边的战事大辽、吐蕃、大理都将很快知晓。他们自然会密切关注事情的发展,并从中掂量大宋的虚实。 慕容复此言一出,政事堂诸公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只听得慕容复又道:“普通百姓的颜面可能还不如手上的粮食实在。但于一国而言,若是国体不存,这国祚怕也保不住了。此番夏国拒派使节为我皇朝贺又出兵袭扰我朝国土,实在不忠不孝!臣请巡缉环庆路,了解战局便宜行事。待章大人战胜夏军,即刻出使夏国直斥其非,令夏国国主上疏请罪!” 政事堂诸公听闻慕容复自请出使夏国,不禁同时惊坐而起。古时虽有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规矩,但倘若慕容复真逞那孤胆英雄气大骂夏国皇帝不忠不孝,夏国皇帝一怒之下一刀斩了他,太皇太后便是再倚重于他也是鞭长莫及。 太皇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见她低头凝望了一脸正色跪在阶下的慕容复一阵,许久方缓缓道:“出使夏国十分凶险,慕容卿可有把握?” 慕容复闻言即刻扬眉而笑,沉声道:“微臣也识得一些粗浅拳脚,倘若真有意外也足以自保,太皇太后不必忧心。微臣以为此行势不可免,往年夏国与我朝亦颇有抵牾,但却从未有过夏国不派使节的情形。此事非同小可,唯有微臣亲自去见夏国国主,方能明白他的心意。倘若他并非为奸佞所欺,而是铁了心要与我朝恩断义绝,那么注定会有一场大战。我们唯有及早掌控局面,将来才不会措手不及。” 慕容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殿上众人不由同时点头。只见苏辙上前道:“禀官家、太皇太后,慕容卿言之有理,就让他走一趟罢!”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尚未答话,小皇帝竟在此时言道:“出使夏国只需一介六品官员即可,不必慕容卿亲冒矢石。”小皇帝知道慕容复的能耐,心知肚明他一旦出使成功,回来又要官升一级。这显然是他不乐见的。 “微臣谢官家体恤。然则倘若夏国国主确然心生反意,他敢斩一个六品官却未必敢斩一个四品官。”说到这,慕容复忽而戏谑一笑,将目光转向了范纯仁。“当然,若是由范相前去出使,夏国国主必定是如何恭恭敬敬地将范相请进去,也一定地如何恭恭敬敬地将范相送回来。只是范相位高权重政务缠身,这点小事还是让微臣走一趟罢!” 慕容复这两句俏皮话登时引得殿上诸公齐声哄笑,便是太皇太后也忍俊不禁。待笑过一阵,她方拂袖向秦观言道:“秦卿家,拟旨罢!” 太皇太后既然发话,小皇帝便也不再多言,只在心中恶狠狠地道:最好出使地越久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不过是三日之后,慕容复便顺利得到了令他巡缉环庆路便宜行事的圣旨。慕容复按例进宫谢恩之后,便返回慕容府打点行装。彼时,苏辙与苏门三学士皆已候在大厅。 见到慕容复回来,秦观率先走上前来,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地道:“一路保重!”秦观不知内情,只当慕容复出使夏国是九死一生。他心中既焦虑又不舍,忍不住热泪滚滚,边哭边道。“你此番出使,我有一诗相送……” 慕容复见秦观泪眼朦胧本有几分感动,可一听他要作诗,登即变色,忙抬起手斩钉截铁地道:“不必了!秦师兄的佳作还是留到青楼瓦肆去哄姑娘罢!” 秦观好险没被慕容复堵地背过气去,只见他瞪视慕容复半晌方小声嘀咕:“你这木头!难怪师师姑娘情愿随了一个商户,也不愿随你!” 慕容复闻言不由失笑,想也不想地便反驳了一句。“也不见她随了你?”不等秦观再与他斗嘴,他又正色道。“秦师兄,我看太皇太后的气色越来越糟,只怕……” 秦观如今还任着知制诰的差遣,常在宫中行走为官家及太皇太后拟定圣旨、懿旨。他与太皇太后接触多了,自然也早已瞧出太皇太后的精力大不如前。此时听闻慕容复提及此事,他不禁幽幽一叹,缓缓道:“太皇太后知人善任,实为女中尧舜。可惜,天不假年啊!” “太皇太后一旦薨逝,官家便要亲政。官家偏向新党,秦师兄又是知制诰……”慕容复沉声道。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秦观便已笑道:“明石,我虽非史官却也知何谓董狐笔。官家若要令我拟旨,我只知遵奉律法而行!” 慕容复目视秦观许久,终是露出一个开怀的笑意。“好!” 慕容复与秦观二人的一番对答,苏辙等皆听在耳中,可他们却唯有苦笑而已。若非经历过与朔党的那场党争,他们或许仍天真地以为官家圣明是奸臣蒙蔽圣聪。而如今,上一个这般坚持的蜀党骨干黄庭坚,现在还在杭州陪着苏轼挖地呢!太皇太后一旦薨逝,蜀党最大的靠山便将倒下。未来他们所要面对的云波诡谲,将比朔党当政时更为凶险。只因这一回,他们的对手是——官家! 几人正沉思,慕容复已然走到了他们的身前,郑重道:“京城之事,就交给师叔和几位师兄了。半年,只要在半年之内做到一切维持原状,我们就不会输!” 苏辙隐约听慕容复提起过夏国是关键,晁补之与张耒二人却如秦观一般一无所知。但出于对慕容复的信任,众人仍是同声言道:“你安心出使,京师政局自有我们!” “多谢!”慕容复团团抱拳谢礼,一字一顿地道。“如今天下动荡、朝局多变,唯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诸君共勉!” 作者有话要说: 秦观:难怪师师姑娘情愿随了一个商户,也不愿随你! 慕容:也不见她随了你? 师师:呵呵!一个渣男,一个基佬!老娘就是随条狗,也不随你们! 第133章 辽国议政 元祐九年二月初,慕容复领圣命快马赶至兰州镇戎军驻地。二月初十,镇戎军誓师出征。二月二十,攻下甲子山。辽主耶律洪基比大宋官家更早拿到了战报,随同夏国惨败而至的自然还有夏国的求救。 接到镇戎军大发神威将夏军揍地屁滚尿流的战报,耶律洪基的眉心便抽动了两下。大辽与夏国素来狼狈为奸,经常一起勒索大宋。可对大辽而言,西夏有时候未免也太过烂泥扶不上墙。去年,辽国出钱出粮让夏国骚扰大宋边界,结果夏军被宋军揍地灰头土脸,什么都没捞着。今年还没开春,这求救的急报就送到上京了!耶律洪基强忍着怒气向夏国使者询问:“夏国起兵攻打宋国,为何不先向朕禀报?” 哪知这夏国使者竟跪地大哭:“陛下,这回并非我夏国先出兵!这宋国此次出征用了厉害的火器,卓罗和南军与渤海军已经快顶不住了呀!请陛下速速出兵救我夏国啊!”说着,便连哭带嚎地将宋军的燧发枪与火炮的厉害狠狠夸大了一番。宋夏两国做了近百年的邻居,总是打打闹闹。但几乎每一回,都是夏国先挑衅,屈指可数的几回由宋国发起战争,最后夏国总讨不了好去。这次宋军有厉害的火器在手,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使者隐隐感知若不能情动辽国出手相助,夏国的国祚怕也要就此断绝了。 夏国使者说罢,耶律洪基即刻一怔,只难以置信地发问:“果真有如此厉害的火器?连铁鹞子也无法抵挡?” “千真万确啊陛下!”夏国使者以头抢地,连连哭求。“陛下,我夏国与大辽唇齿相依,陛下不能见死不救啊!” 耶律洪基被他哭地心烦意乱,即刻起身令道:“去请太子、北院大王耶律乙辛、南院大王萧峰及诸位大臣前来议事!” 正值新春佳节,萧峰身为南院大王自然免不得亲往上京为辽主贺年,顺便结交拜访父族的诸多亲朋。然而萧峰久在江湖打滚,对官场上跑官求情的这套实在满心不耐烦。尤其,萧氏一族在萧观音之父萧惠病逝之后便再无出挑的人才,以至刚从大宋回来的萧峰在他们这一支萧氏族人之中,官职竟是最高的那个。对着那些酒池肉林不学无术的同族兄弟,萧峰实在无法违心赞他们是“年少有为,足以担当大任。”是以当他接到圣旨令他往皇宫面圣,实在是狠狠地松了口气。 只因族人的热情纠缠,萧峰携耶律莫哥赶至皇宫时已稍稍晚了少许。彼时,太子耶律浚、北院大王耶律乙辛、同知枢密院事萧岩寿、殿前检点萧十三、右护卫太保萧速撒、北院枢密使萧得里特均已在列,只等着萧峰赶到了。 耶律洪基本就因宋夏两国的战事惊怒不已,见萧峰姗姗来迟登时出言怒斥:“国事紧急,何故来迟?” 耶律洪基为人自负傲慢偏听偏信,于国事一无兴趣,一心打猎行乐,梦想着有朝一日挥军南下当那中原江山之主。去年皇太叔谋反,正是因为他过于信重这位皇太叔,给了他无数大权才使他有了可乘之机。而谋反平定之后,耶律洪基却并未吸取教训,又如当年宠幸皇太叔一般又宠信起了耶律乙辛。如今耶律乙辛身上的各种封赏、官职足有十七八个,直教萧峰眼花缭乱。这样的一个皇帝,委实是个昏君模板。萧峰生性刚直磊落,自然不愿与这样一位皇帝过于亲近。而天子脚下向来人头攒动,萧峰退了出来,自有他人补位。因而虽说萧峰立下救驾大功不足一年,辽主待萧峰却已不如以往那般亲近。 萧峰与耶律洪基相处以来,对他刻薄寡恩的性格已十分了解。此时见其动怒,他也不出言辩解,只跪地请罪道:“萧某来迟,请陛下降罪!” 萧峰如此恭谨,耶律洪基的面色方稍有好转,只令身边侍卫室里将夏国的求救国书递给萧峰。“宋军起兵伐夏,十日之内夏国连丢两城。如今小梁太后和李乾顺求到了朕的头上,大伙说说,朕该如何处置?” 立于玉阶之下的太子与众臣虽说有忠有奸,可联夏自保之心却是一致。是以耶律洪基话音一落,太子耶律浚便已出列进言:“禀父皇,儿臣以为保夏国即是保大辽。这一战,势不可避!” “臣附议!”同知枢密院事萧岩寿素来忠枕是铁杆的太子党,此时也出列应道。“宋国无端挑起战事是谓不义,我大辽理应起兵相助夏国。臣保举南院大王萧峰率兵十万攻打宋国河间府,逼宋国退兵!”辽国的北院大王防的是隶属辽国属臣的各部族,而辽国的南院大王防的正是宋国。萧岩寿提议以萧峰领兵攻打大宋,却也是极合规矩。 耶律洪基见臣下都赞同打这一仗,即刻面露喜色,又扭头向宠臣耶律乙辛问道:“乙辛可有话说?” 自从太子耶律浚逐渐长成开始问政,便与耶律乙辛不甚和睦。原本无论太子说什么,耶律乙辛都要反对一番。但这一回,耶律乙辛揣摩圣意,耶律洪基显然也一心盼望着这一仗。身为一个合格的奸臣,他自然要见风使舵绝不肯多说一句违背皇帝心意话。“臣附议!” “好!好!”耶律洪基连赞两声,即刻道。“拟旨,令南院大王萧峰率部十万……” “陛下且慢!”哪知耶律洪基话未说完,看过夏国国书的萧峰竟忽然单膝落地,大声道。“微臣不敢奉召!” 耶律洪基闻言双眼登时一眯,幽声道:“这是为何?” 太子与耶律洪基是父子,自然十分熟悉他的一些小动作。但凡耶律洪基眯起双眼,话音放缓,那便是心中起了猜忌之心。太子与萧峰结交以来十分佩服他这位堂舅的武勇人品,忙笑着上前为萧峰解围道:“萧大王可是忧心从未领兵,误了陛下的大事?” 此时若是换了阶下的任何一人,必定会顺着太子的话音自谦两句将场面糊弄过去。可偏偏,此人是萧峰!只见萧峰正色向耶律洪基言道:“启禀陛下,微臣在宋国多年,熟知宋国将领的行事作风。这一回,宋军率先挑起战端,这一战是灭国之战!更何况,还有燧发枪。此枪与一般火器绝然不同,一枪便可夺人性命,便是身穿重甲也难以抵挡。这场大战绝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整个战争模式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是,这是……”说到这,萧峰不禁无措地沉默了下来。他的心中一阵慌乱和激越,五味陈杂不可辨数。思索半晌,最终竟只能叹息着憋出一句他曾听某人说过的话。“一个新时代打碎旧时代的战争!” 殿上众人多少都知些兵事,听萧峰这般所言不禁额上微汗。隔了许久,太子方沉声道:“倘若果真如此,这一仗我们更加不能不打!” 萧峰却仍旧摇头。“大辽与夏国唇齿相依。这个道理,大辽明白,大宋岂能不明?微臣只怕,大宋正等着我们动手!” 萧峰此言一出,耶律乙辛登即呵呵长笑,朗声道:“陛下,臣请治萧峰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之罪!”说着,他又指着萧峰厉声痛斥。“宋人孱弱,两面作战更是兵家大忌!萧峰,你可是身宋国已久,至今仍身在契丹心在汉?” 萧峰的面颊立时涨得血红,他虽曾立下誓言绝不领兵侵宋,可今日进言却是真心为大辽着想!只见他即刻向耶律洪基抱拳一礼,高声道:“陛下,微臣一片赤诚忠心,陛下明鉴!” 耶律洪基两面望望仍旧犹疑不定,萧岩寿便已忍不住问道:“萧大王,那燧发枪果然这般厉害?” “千真万确!”萧峰笃定地点头。“家父武功尤在微臣之上,可与那燧发枪对上也断了一臂,险些丢了性命。陛下不可不察!” 萧峰此言一出,众人的面色立时一沉。凭萧峰的武功,千军万马之中可取上将首级,此事乃众人亲眼所见。倘若比萧峰武功更高明的萧远山也仍不是燧发枪对手,那么不过是普通武夫的皮室军又岂能抵挡? “若果然如此,那火炮又是何等了得?”右护卫太保萧速撒也忍不住出言相询。 萧峰赧然摇头,低声道:“火炮的威力,微臣亦不曾得见。”萧峰的身世未曾被爆出之前,火炮亦不曾定型。究竟有多大的威力,萧峰也说不准。“……只是,微臣当年曾听人言……若是、若是有万炮齐发,天山亦可轰塌!”天山高大巍峨,是契丹人心中的圣地。若那火炮能将天山轰塌,那简直是神乎其技,岂是人力所能抵挡? 气氛正沉凝,耶律乙辛却忽而冷哼着道:“这燧发枪与火炮再厉害,我皮室军来去如风,它又能奈我何?” 萧峰侧目睨了他一眼,强忍着怒气道:“夏国的铁鹞子也是名满天下,如今怎样?十不存一!就算皮室军远胜铁鹞子,两军对阵也难免有损。届时,我们损伤的是将士们的性命,宋军损伤的只是一些弹药!这一战到底谁赢谁输?” “你!”耶律乙辛被堵地一噎,即刻翻脸道。“说来说去,我看是萧大王被宋军的火器吓破了胆!你若不敢去,臣愿请命!”说罢,他即刻在耶律洪基的面前跪了下来。“陛下,臣愿领军攻打大宋河间府!臣便不信,宋军的火器真如萧峰说的这般了得!” 耶律乙辛这样敢于用命的态度才是耶律洪基愿意见到的,哪知不等他开口赞赏,萧岩寿即刻便道:“陛下,北院南院各司其职,不可乱了规矩!” 耶律洪基见萧岩寿神情凝重,方才被耶律乙辛鼓动起来的几分飞扬气概便又压了回去。在辽国,皇帝之下便是北院与南院大王地位最高权力最大,耶律洪基纵然再宠信耶律乙辛也不敢让他同时执掌南北两院。想到这,耶律洪基当下点头道:“乙辛的忠心,朕明了了!然则既然朝廷规矩如此,朕也不能轻易破坏。萧峰,朕令你带甲十万攻取河间府,你可遵旨?” 萧峰万料不到他劝了半天耶律洪基竟是充耳不闻,当下吃惊地道:“陛下,如今宋军战力虚实我等一无所知,陛下冒然起兵未免轻率!更何况,陛下就不怕中了宋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吗?” 耶律乙辛丢了到手的功劳心中发堵,眼见萧峰一意反对出兵忙高声怒斥:“我大辽有圣上在,天下太平,谁敢有贰心?” 耶律乙辛说完,耶律洪基即刻便想起了去年皇太叔耶律重元的谋反案,当下面色一沉。于明君而言,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可于昏君而言,萧峰便是揭他黑历史的讨厌鬼! 耶律洪基不能纳谏,萧峰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情急之下他也不理太子使来的眼色,只针锋相对地道:“既然草原上唯有强权没有公理,耶律大人可曾想过,一旦我军与宋军陷入苦战,草原上的各部族会如何选择?”这一句,显然是将耶律洪基治国的本领也骂了进去。“去年生番女真部……” “区区一个生番能弄出多大的风浪?”不等萧峰把话说完,耶律乙辛即刻阴恻恻地打断了他的话。去年完颜部火烧朝贡最后虽是萧峰担了罪责,可统率北方各部族却是北院的职责,耶律乙辛自然不愿萧峰旧事重提。“萧峰,你百般推诿,分明是不愿领兵攻宋!” 萧峰一听这罪名又扣了回来,登时一阵心烦意乱,当下连跪也跪不住了,只起身怒道:“此事非同小可,为何你们总是不明白?慕容布局七年方揭开这场灭夏之战,他是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的!” “慕容?”殿上众人之中还是太子与萧峰更为熟识些,他一听萧峰提及这个名字即刻便好奇地发问。“萧大王,你是说这场大战原是那位曾与你相识的大宋官员慕容复一手策划?” 萧峰强压怒火僵硬地点了点头,缓缓道:“自从元祐二年起他计划从兰州自庆州建设堡垒防御夏国,这场大战他已谋划了整整七年!以我对他的了解,夏国不会再有机会了。纵然大辽起兵攻打河间府也是于事无补,更加会无端折损了将士们的性命。去年朝贡被焚一事亦是此人一手策划,而完颜部却无端受罚,大辽与完颜部已然积下仇怨。若是我们在这个时候起兵,女真十二部极有可能乘虚而入,却该如何抵挡?” “难道我们就该眼睁睁地看着宋国平灭夏国?”耶律洪基见萧峰对宋军平灭夏国之事如此有把握更是一阵恼火,不禁阴声质问。“萧峰,你可知宋国灭了夏国,下一个便该轮到大辽了?” 萧峰闻言不由一阵沉默。他曾以为慕容复立志靖安天下,是为了对大宋朝廷的一片忠心。如今他虽不知慕容复心中忠的究竟是谁,可却也知道凭他的傲气,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取赵宋而代之,也定不会甘愿受那岁币之辱。“陛下,打铁还须自身硬!”萧峰叹息着道,“这些年夏国两位梁氏太后重用党项贵族、奢侈享乐、轻启战事、虐耗民力,以致民不聊生。此战宋军之所以能所向披靡,除了凭借火器之利,又何尝不是因为民心所向?只要我大辽政通人和、百姓安居,那么无论有没有夏国这个屏障,无论宋国的火器再厉害,我们也不必怕他们。” 萧峰这所谓的“奢侈享乐、轻启战事、虐耗民力”除了说中夏国两位梁太后的治政弊端,又何尝不是说中了耶律洪基的短处?耶律洪基恼羞成怒,登时阴阳怪气地道:“萧峰,朕原以为你是个草莽,想不到你竟是宋国那些腐儒派来糊弄朕的!你今日不肯领兵攻宋,来日宋军来袭,怕是会忙不迭地开门迎敌罢?” 萧峰的为人一向是顶天立地,生平最受不得冤枉。耶律洪基如此见疑于他,萧峰亦是怒发冲冠,即刻当着耶律洪基的面摘了朝冠、脱了官袍,朗然道:“陛下既然这般怀疑微臣,臣这南院大王再当下去也没什么滋味,还请陛下容许微臣辞官为民!” 殿上众人几曾见过如萧峰这样的朝廷大员?眼见萧峰摔下官袍扬长而去,大伙一时竟都反应不过来。直至见他即将走出殿门,自觉深受冒犯的耶律洪基方才醒过神来,厉声怒吼:“萧峰,你敢走?” 萧峰武功盖世,虽忠心为国却也不代表他会对哪个帝王卑躬屈膝。此时听闻耶律洪基语出要挟,他当下偏头冷淡地扫了对方一眼,朗声道:“萧峰要走,我看谁敢拦我?” 耶律洪基被萧峰的冷眼一扫,即刻便忆起了他的一身惊世武功,当下面色青白交错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虽贵为皇帝万人之上,可一身帝王之威竟比不过萧峰这一介江湖草莽。 却是太子耶律浚见父皇的面色实在难看,唯恐他事后迁怒,忙笑着上前扯住萧峰道:“小舅舅,大家都是一家人,今日议政全是一心为大辽打算。纵然意见各不相同,也不必如此啊!”感觉到萧峰的抗拒,耶律浚即刻在他掌心捏了一下,又扭头向耶律洪基道。“父皇明鉴,小舅舅久在江湖不知礼法,父皇既是兄长又是姐夫,就稍稍宽宥一二罢!” 太子此言一出,萧岩寿与萧速撒也异口同声地劝道:“请陛下息怒!” 耶律洪基这才摸到了下台的台阶,只见他阴着脸望了仍一脸桀骜的萧峰一阵,这便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陛下,你姓耶律,不姓慕容啊! 辽主:啥意思? 导演:没这金刚钻,别跟萧峰吵架啊! 辽主:呵呵! 第134章 萧观音 当天晚上,萧峰没能出得皇宫而是被太子强拉去了东宫饮酒。这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楚王,东宫之中能摆到他们的面前的宴席虽说比不上萧峰曾在慕容府享用的那般奢靡,却也十分丰盛。然而两人皆是心事重重,便是龙肝凤髓也品不出滋味来。 只见这两人对面对坐了,闷闷不乐地喝了两杯烈酒,萧峰忽而沉声道:“萧峰性子耿直不识礼法,勉强留在朝堂,早晚得罪陛下,连累娘娘和太子!” 耶律浚生性温和与其父耶律洪基大有不同,此时听萧峰这般叹息,不由劝道:“舅舅既然早知父皇的脾性,又何故屡番与他起冲突?他是陛下、你是臣子,这世上又哪有让陛下顺着臣子的道理呢?” 萧峰忍了又忍,最终仍忍不住问道:“陛下宠信耶律乙辛,太子亦数番劝谏。纵然好言好语,陛下又可曾听过?” 萧峰这话一出,耶律浚亦哑口无言。耶律洪基如今即将迟暮,人说人老了会糊涂,可他却从年轻时便表现出了昏君的特质。耶律浚这个太子初出茅庐,若是过分劝谏只会遭父亲忌惮排斥。可若是不劝谏,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耶律洪基祸害大辽江山几十年,最后将一个烂摊子传给自己么?耶律浚想起自己的心事,亦是烦闷不已,只见他苦笑着灌了自己两杯闷酒,忽而转口道:“舅舅,那位慕容复果真这般了得?” 萧峰本不愿提及慕容复,只是眼下事关国事,他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他是元丰八年的探花,如今还不到三十,可却已掌握蜀党,在大宋朝廷说一不二。他历年来的对手,司马温公、吕司空、吕大防、刘挚、章惇,哪一个不是一时俊彦,结果又如何?” 耶律浚见萧峰对慕容复这般推崇,不禁摇头笑叹:“舅公提及此人来总是没一句好话,孤原先还以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想不到此人在舅舅心中却是另有天地。” “诋毁谩骂一无所用,只有正视你的敌人,才有机会战胜他。”萧峰正色道。 萧峰这话却是透彻,太子耶律浚即刻起身一揖,郑重其事地道:“谢舅舅教诲。” 萧峰急忙伸手托住他,笑道:“你我之间何需多礼?”顿了顿,他又怅然一叹。“更何况,这话也不是我说的。” 耶律浚扬眉一笑,奇道:“又是慕容复?……如此人才,竟不能为我大辽所用,可惜!可惜!” 耶律浚今年也不过是十八岁,只是这样一位十八岁的太子却显然比大宋朝廷里那位十八岁的官家英明宽宏许多。萧峰曾经想过,若是大宋朝廷里的那位官家能有耶律浚这样的脾性,定能与慕容复君臣相得开创盛世。然而只要他又想到慕容氏的兴复大业,这个想法便又成了梦幻泡影瞬息散尽。萧峰只是微微一叹,轻声道:“平夏一战既是此人主导,我大辽便绝不可冒然出兵。” 说回正题,耶律浚亦是心下沉重。“便是不看他曾经的对手,只看这燧发枪与火炮,便是天降神器了。然而父皇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唇亡齿寒,唇亡齿寒哪!” 萧峰当年与慕容复畅谈国事的时候,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绞尽脑汁为大辽破局。他沉吟半晌,方艰难地道:“慕容以数年之功研制燧发枪与火炮,这一局大辽早失了先手。……为今之计,只有端正态度与大宋言归于好。” 萧峰这么说,耶律浚也不痛快了,只皱着眉峰不满地道:“来日奉宋帝为主,以大宋马首是瞻吗?” “两国之间何必非得分个高下?纵然不能做到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行么?”萧峰轻声道。 耶律浚却摇头道:“汉辽世仇,纵然大辽肯,宋国肯吗?” “我大辽幅员辽阔,只要政治清明百姓和乐,大宋便是想仗着火器之利侵我疆土,也未必如愿。”萧峰又道。 “如此一来,攻守之势便逆转了。”耶律浚不甘道。 “这世上谁能永远占尽上风立于不败?人是如此,国亦是如此!”萧峰叹息着道。 “萧大王这话说来,莫说是陛下,便是本宫都要疑心你仍心系大宋了!”这一回,不等耶律浚回话,一个温柔清脆的女音便传了进来。 耶律浚与萧峰同时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宫装丽人在数名宫婢内侍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来人的样貌颖慧秀逸,娇艳动人,虽说已是三十出头,可一身优雅绰约的气度却教人心折不已。 见了此人,耶律浚与萧峰同时起身施礼道: “儿臣见过母后!” “臣萧峰,见过皇后娘娘!” 原来此人正是耶律洪基的妻子、萧峰的堂姐,大辽皇后萧观音。 “免礼。”萧观音轻轻点头,上前拎起酒壶嗅了嗅,嗔道。“这烧刀子这般烈,多饮伤身,何故你们总也不听?来人,去换两壶淡酒来!”说罢,她便在席间坐了下来。 耶律浚见状,忙试探着问道:“母后,您这是……” 萧观音轻叹了口气,语带哀怨地道:“你父皇去穆贵妃那了,母后来瞧瞧儿子、瞧瞧弟弟也不可以么?” 萧观音这般所言,耶律浚与萧峰还能有什么话说,急忙一左一右陪坐了下来。 三人又喝了两杯滋味甘甜的果酒,萧观音方叹息着道:“峰弟,你今日与陛下的争执本宫已知道了。” 萧峰闻言面上登时一热,只低头道:“终究是萧峰连累了娘娘和太子。” 萧观音摇摇头,黯然道:“穆贵妃英姿飒爽,能陪陛下出游打猎,陛下故而亲近于她。这不关你的事。只是……峰弟,你实话告诉我,你真想辞官么?” 萧峰沉默许久方艰难地道:“娘娘,微臣的脾性与这朝堂着实格格不入!” 萧观音四下一望,忽而挥手令殿上宫婢内侍如数退下,又给萧峰斟了杯酒,这才缓缓言道:“峰弟,如今这殿内只有我们三人,我们只论亲情,不论君臣。你可知,我们萧家如今在朝堂上的声势如何?” 萧峰不是笨蛋,他成为南院大王近一年,自然早摸清了萧观音一族的势力。“自从伯父过世,我们这一支便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人才了。如今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所能依仗的唯有陛下的恩宠,一旦陛下恩宠不再……”古往今来,这被废的皇后与太子还能少么? 萧观音轻轻点头,含泪道:“萧氏虽为后族,但萧氏一脉人丁兴旺,这皇后却也未必非从我家出。我的叔伯兄弟之中没有出挑的人才,太子今年只有十八岁刚刚学着问政,委实势单力孤。放眼整个朝堂,唯有峰弟你才是我们的依靠!” 萧峰闻言却是苦笑连连。“陛下先前宠信皇太叔,如今又宠信耶律乙辛,并非因为他们有多少才干,而是因为他们姓耶律啊!咱们这一支虽是势单力孤,但姓萧的在朝廷却是人才济济,便是陛下也不得不忌惮。堂姐,莫说小弟不愿争,便是甘愿争,陛下也会百般猜忌。” 萧峰这么说,萧观音却是吃了一惊。她原以为萧峰只是个江湖草莽行事只凭自己的性情来,想不到这朝堂上的云波诡谲他竟也早已瞧得分明。想到这,她不由急切地道:“峰弟,你既然什么都明白,就该知道只要你这南院大王还牢牢地立着,姐姐与你外甥便稳如泰山!你为何非要与陛下对着干呢?” “难道眼睁睁地瞧着陛下行差踏错也不出言劝谏么?”萧峰冷冷地道,“如此,我这南院大王与傀儡木偶又有什么分别?” “小不忍,则乱大谋!”萧观音一字一顿地道。 萧峰却依旧摇头。“陛下妄动兵戈,定会遭至生灵涂炭。倘若这也是小事,那么什么是大事?” 萧峰这般无情,萧观音登时扑簌落泪。“原来我母子的性命在峰弟心里还比不上几个庶民!” 萧峰没有答话。倘若这是在千军万马之中,萧峰必定先救萧观音母子再救别人,便是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救她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要他为了避免萧观音母子地位不保,眼睁睁地看着耶律洪基轻启战端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却绝然做不到。这里面的区别,萧峰知道萧观音不会懂,就算懂也不会认同。所以,他只能不答话。如果慕容在,他一定会懂的罢?不知为何,萧峰竟又想起了慕容复,忽然感到无比的孤单。“娘娘,微臣的脾性的确只适合在江湖打滚。” 这一回,连萧观音也不得不黯然点头。“你只肯让别人听你的,却不愿自己听别人的。这种脾性,怎能为官?……只不过,你得罪了陛下,哪有这么轻易便能了结的呢?” 萧观音话音方落,萧峰忽觉一阵晕眩。“这酒……”只见他猛然撑住额头,挣扎着想站起身来。然而身体方稍稍动弹了一下,整个人便自座椅内仰面翻倒。 “母后,这……”耶律浚哪里料得到事情竟会这般急转直下,忙跟着站起身想来扶萧峰。 萧观音忌惮萧峰的武功,急忙伸手将儿子扯开。只见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萧峰缓缓道:“峰弟,你我本是手足,本宫绝不会害你。可本宫也绝不能由得你任意妄为连累全族!” 萧峰只觉晕眩不已,但他亦知生死只在一线,便急忙运功逼毒不肯失去意识。听闻萧观音此时尤信誓旦旦“不会害你”,他心中惊怒交加,即刻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萧观音轻轻一笑,低声道。“峰弟,有时候本宫以为你只是个草莽,可你却过分地精明;可有时候本宫以为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总该明白,你却又总是糊涂!我姑母钦哀皇后与本宫两代为后,萧家繁盛之时你未曾得见。如今虽说势力大不如前,可终究根基犹在。若非有这些根基,你一个才从宋土归来的草莽,凭借区区救驾之功就想将南院大王当得如此牢靠?朝堂上的那些重臣高官,他们代表的难道仅是自己?难道他们便都不如你这般精明忠直?他们不与陛下闹不和、他们不提辞官不干,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所代表的是背后那盘根错节的势力,是无数与他们有旧的血缘至亲!我让你亲近族人,你不肯;我劝不要娶没有根底的汉人女子为妻,你还是不肯;就连最基本的不要得罪陛下连累全族,你都做不到!萧峰啊萧峰,你可曾想过,你恶了陛下一走了之,你的族人该怎么办?全族耗费在你身上的心血、势力、人脉又该怎么办?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草莽么?你以为大辽朝廷是你们丐帮,由得你来去自如?愚蠢!” 萧观音的话实在是教萧峰震撼不已,一时之间他的心头忽而涌起无数个念头。其中有一个念头怪异无比,然而等他要去捕捉的时候,那个念头又如轻烟般尽数散去再无痕迹。耳边只听得萧观音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不顾姐弟之情给你下毒。但你可知,我若不设法留下你,陛下绝容不下一个敢当着他的面摔冠脱袍的高官,必然要取你性命!纵然你身负武功不怕陛下,难道也不在意你爹和阿朱的安危么?峰弟,你在中原江湖三十载,沾染了太多坏毛病,是时候该痛改前非了!我已禀明陛下,你深悔己过,要留在东宫向太子学习为臣之道。这酒里按的只是一些软筋散,会影响你运功却不伤你性命。你就安心地在东宫住下吧,什么时候愿意向陛下低头请罪,什么时候我再把解药给你。” 耶律浚目送着萧观音拂袖而去,忙扭头飞奔回来将萧峰扶起,口中忙不迭地追问:“舅舅!舅舅,你怎么样了?” 萧峰气馁地摇摇头,低声道:“无碍!”萧观音并没有骗他,如今萧峰除了手足酸软使不出力调不出内息之外,的确没有任何不适。 耶律浚这才松了口气,回道:“起来再说!”他实在是个心性厚道的正人君子,一边将萧峰扶起一边又赧然道。“舅舅,孤不知母后她……” 萧峰与耶律浚向来交情不错,亦知萧观音来此一招耶律浚也是全不知情,当下倚着对方的胳膊自嘲道:“枉我自负武功,却连皇后娘娘这样一个弱女子也不是对手!”他话音未落,心中便又是一震,再度浮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耶律浚与萧观音母子情深,他唯恐萧峰与母亲生隙,忙为母亲辩解道:“母后向来重视舅舅,若非逼于无奈……” 萧观音自与萧峰相认以来一向重视亲近于他。这一点,今日之前萧峰绝不会怀疑,今日之后他却再无把握。只见他怔愣了一会,只望着耶律浚喃喃道:“方才皇后娘娘说萧家耗费在我身上的心血、势力、人脉究竟是何道理?” 耶律浚闻言不由万般诧异地望了萧峰一眼。他曾以为萧峰是假装不知,如今看他黑白分明的双眸,竟是真不知情。意识到这一点的耶律浚不由轻轻一叹,缓缓道:“舅舅,看来你要在我东宫住上好久,今晚事情太多你不妨早早歇息。明日起,让孤抽空好生与你分说。”在耶律浚看来,他这舅舅能谋大局却不识小节,能看清时事变换却不能洞察人心阴谋。如此奇葩的人才,真不知是哪位高手调教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愚蠢! 慕容:会有天使替我打你脸! 萧峰:…… 第135章 太皇太后薨逝 元祐九年三月,太皇太后病势转危。初五当晚,她自连日的昏迷中清醒过来,自知不起,便急召小皇帝赵煦交代后事。 庆寿殿的后阁内,太皇太后躺在床头一边艰难地喘着粗气,一边嘶声道:“官家,祖母要去见你皇爷爷了……” 小皇帝闻言忙劝道:“祖母快别这么说了,只是少少病痛,祖母将养几日也就大好了。”他这一句话说得平铺直叙毫无情意,显然是明了太皇太后即将西去,再不愿敷衍。 太皇太后久经风雨,哪里不知小皇帝心中所思所想。只见她喘了一阵,又道:“官家,你算是做了十年皇帝,可是这十年……这十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祖母,你什么事都要听祖母吩咐着办,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气恼,十分恨你祖母,是不是?” 小皇帝摇摇头,似笑非笑地道:“祖母替朕做皇帝,那是疼朕啊,生怕朕累坏了。用人是祖母用的,圣旨是祖母下的,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祖母了?” 小皇帝这样一番冷嘲热讽的话更是激地太皇太后咳嗽连连,然而这一回,小皇帝却只冷眼看着,连装模作样的劝解都懒得开口了。 太皇太后咳过一阵,方喘过气来,只见她双眼发直愣愣地凝望着帐顶,幽幽道:“你性子偏激独断,这些年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不知道吗?……只是孙儿啊,就算你恨我,也不能连累了天下的百姓啊!” 小皇帝嗤笑一声,缓缓道:“祖母有什么话一次全说了罢,日后……”说到这,他不禁略带惊惧地住了口,只是这话中深意却是连个傻瓜都能品得出来了。 太皇太后人之将死亦不愿为这小节动怒,只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嘶声言道:“官家,常言道创业难守业更难,你父皇秉政时立志变法图强,本心是好的。只是他性子急躁又错用王安石,方才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我知道,我说这些你并不服气。老身一死,你就要急着亲政,改弦更张,启用新法。可这天下事往往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你明白吗?” 小皇帝目光一闪,忍住了没有说话。 “如今这朝堂上以蜀党为首,蜀党之中又属慕容复最为俊彦。范纯仁老了,不是慕容复的对手。我死以后,你要把苏轼召回来,让他当左相,由他亲自压制学生。苏轼忠心耿直,只要有他在,你的皇位便稳如泰山。你年纪尚幼才具不足,这个时候不能自说自话急于亲政,而应潜心学习如何问政。须知,为君者更要宽宏大量,容得下比自己有本事的能臣干吏。慕容复曾与老身约定,以十年之功澄清吏治开创盛世,你便给他十年由他施展。他若能成,那便是你的识人之能;他若有错,该学的你也学了,正好出面收拾残局。慕容复的身子弱……十年之后,十年之后……他若还活着必定会上疏乞骸骨;他若不肯,苏轼也会逼他这么做。所以,你不用忧心他功高盖主。待他致仕,你要答应我,好生礼遇他。无论别人进什么谗言,你都不能记恨清算于他。我皇宋以仁义治天下,不能让功臣落个没下场!”太皇太后勉力说罢,便紧紧地望住了小皇帝,盼望他点头应允。 哪知小皇帝沉默片刻,只幽幽道:“祖母要朕再等十年?十年?!”说到这,他年青的脸上登时布满阴郁之色,猛然拔出腰间长剑一剑劈翻了身侧的一把椅子,忽而放声狂笑咬牙切齿地道。“还要我善待他?祖母可知,慕容明石……慕容明石!朕恨不能寝之皮食之肉!朕要让他生不如死!” 太皇太后见小皇帝对慕容复竟有如此之深的恶意,浑身不由狠狠一颤,只难以置信地瞪着这个满面戾气孙儿,好似瞪着一个妖魔鬼怪。过了一会,她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然而此时她衰弱已极,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绝难办到,最终只用一条枯瘦的胳膊紧紧攀附着小皇帝的手道:“官家,这是为何?慕容复与你有师徒之谊,更曾救过你皇姐,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然而,淑寿公主过世多年,在小皇帝心中是再留不下半点分量了。只见他一把挣开太皇太后,冷笑着道:“慕容明石与朕有甚师徒之谊?他一心攀龙附凤,只知奉承祖母,何曾将朕放在眼里?他既待姐姐情意深厚,朕一定早早送他去陪皇姐,全了我们的姐弟情分!” 小皇帝的这两句话刻毒阴狠无比,直教太皇太后气怒攻心,只厉声道:“你心胸狭窄、妒忌贤能,这等气度如何配当皇帝!你……你……”说到此处,太皇太后体内竟忽而生出一股巨力,突然坐起身来,右手手指指向小皇帝。 太皇太后积威之下,小皇帝只吓得踉跄而退,险些晕倒。只见他手按剑柄,心中突突乱跳着叠声大叫道:“来人!来人!” 殿外内侍听得皇上放声大呼,当即抢进殿来。 只见小皇帝离地太皇太后甚远,六神无主地望着太皇太后,颤声道:“她……她……你们瞧瞧她,却是怎么了?”他适才志满意得,要杀大臣掌大权。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太婆一发威,他登时便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 一名内侍走上几步,向太皇太后凝视片刻,又大着胆子探了探她的鼻息。片刻后,那内侍面色骤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道:“启奏皇上,太皇太后薨了!” 这内侍话音方落,一众内侍便都跪倒在地,齐声大哭。 哪知,小皇帝闻言竟是大喜,哈哈大笑着叫道:“好极了!好极了!我是皇帝了,我终于是皇帝了!”说着,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太皇太后的尸骨前欢呼雀跃起来。他其实已做了十年皇帝,只不过十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大权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一众内侍胆战心惊地看着小皇帝连蹦带跳地欢呼了一阵,方有一人乍着胆子上前进言道:“官家,太皇太后薨逝,需传旨天下……” 小皇帝受这内侍一言提醒方才恢复正常,点点头沉声道:“传旨,太皇太后薨逝,禁礼乐歌舞,军民服丧!” 辽主耶律洪基封了北院大王耶律乙辛为平南大将军,率部十万攻打大宋河间府的消息,直至三月中方传到了慕容复的手上。 种师道看过慕容复递来的飞鸽传书,登时奇道:“夏国被你的细作探查地底掉,怎么这契丹的消息来得如此之晚?”原来耶律洪基传旨耶律乙辛是在三日前,算上飞鸽传书的时间,潜伏辽国的细作得知此消息的时间竟不比辽国百姓早上多少。 慕容复一面扫着第二张飞鸽传书,一面慢条斯理地道:“种子才种下去,发芽长成还需要时间。如今夏国未灭,你这碗里的肉还没吃上,就惦记着锅里的肉了?” 种师道闻言不由嘿嘿一笑,理直气壮地道:“这征战天下,就该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不是你说的么?”顿了顿,他又正色道。“上京的消息迟上几日也就罢了,完颜部可有消息来?” 慕容复点点头,答道:“上京的消息已同时飞鸽传书给包不同,他自会寻机会知会完颜部。如今完颜部有五千支枪、十万发子弹,更有大宋朝廷封他平辽节度使的圣旨在手,绝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说到这张圣旨,种师道便忍不住笑意,当下微咳两声硬声道:“这‘圣旨’之事你在我面前说说便好,可不敢与章大人旧话重提,小心他老人家提刀砍人!” 慕容复闻言不禁摇摇头,长叹道:“章大人的年岁不知比完颜阿骨打长了多少,这脸皮却不如后生晚辈厚,这可如何是好?”原来这包不同办起事来是唯恐声势不够教人小瞧了去,竟硬是被他说动了年逾六旬的章楶亲自出面,给完颜阿骨打宣读那张假圣旨。章楶虽说为了大局从了包不同的心意,可却始终引为恨事不愿人提。 种师道听慕容复这么说,神色不由一窒。隔了一会,他方试探着问道:“慕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完颜阿骨打果真不知这圣旨是假的么?”慕容复冷笑着道,“完颜部虽说只有区区数万人,可女真十二部的人口加起来,四五十万总是有的。有如此庞大的人口基数为底,女真如何肯再与契丹人为奴呢?完颜阿骨打只是在最恰当的时候,紧紧抓住了一个机会。只要他能打赢这一仗,从契丹人的嘴里抢下一块肉来,就算这张圣旨一开始是假的,最后也能变成真的!” 种师道这才恍然大悟,只拍着额头自语道:“难怪他不要正五品的指挥使,定要从二品的节度使!我还真以为是蛮夷粗鄙,不识礼仪。” 慕容复轻笑一声,森然道:“好不容易才盼到契丹这头猛虎垂垂老矣,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亲自养一头狼出来!这阿骨打必须死,完颜部也一定要灭!” 这一回,种师道没有搭话。他回想数月前,完颜阿骨打亲来庆州承接“圣旨”,还曾转弯抹角向他打探过“苏兄弟”的下落,不由怅然一叹。良久,他方态度生涩地转口道:“耶律乙辛是北院大王,如何是他领兵?萧峰呢?” 慕容复没有说话,只是将他看过的第二张飞鸽传书递给了种师道。这第二张飞鸽传书上记载的正是萧峰得罪辽主被软禁于东宫的始末。 种师道看完这张飞鸽传书,许久只幽幽一叹。“萧兄身份尴尬,何苦趟这浑水?两面不讨好!” 慕容复点点头,一脸惋惜地道:“耶律乙辛还是手段太差,若是由我动手,萧峰如今都该吃断头饭了!” 种师道听了慕容复这话,眉心便是一阵乱跳。那飞鸽传书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耶律乙辛在萧峰摔朝冠脱官服与辽主闹翻后数度谗言构陷,不但令耶律洪基气怒之下重打了萧峰一百棍,更为自己赢得了“平南大将军”印,暂且节制南院王府。如果这样的大获全胜还是“手段太差”,种师道真不知慕容复心中的“手段高明”该是什么样。想到这,他忍不住道:“萧兄终究有救驾大功,耶律乙辛若鼓动辽主杀萧兄,岂非教天下皆知辽主忘恩负义?” “只要把萧峰大闹皇宫的消息放出去,再加两句话,要杀萧峰,易如反掌!”慕容复却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话?”种师道忙问。 “救驾平乱之功,陛下以南院大王相酬,岂能更甚?今日陛下诛一抗旨逆臣,乃南院大王有负陛下,非陛下有负南院大王!”慕容复抬头凝视着种师道一字字地说道,“够不够?” 种师道立时一噎,额上泛出层层冷汗,许久方喃喃道:“……够……够……足够了!”好一句“岂能更甚”!如此诛心之论,便是诛萧峰九族都绰绰有余了!种师道万般惊恐地偷盱了神色平静的慕容复一阵,忽而道:“明石兄,你我相交数载,小弟不曾得罪过你罢?” 慕容复闻言即刻抬头瞪了种师道一眼,呵呵一笑,目光之中尽是鄙夷。 种师道却不动怒,只狼狈地擦着额上的冷汗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确定了自己的安全,他又不免操心起了萧峰的安危。“萧兄都被人软禁了,一百棍打地屁股开花。慕容,你就在这说两句风凉话啊?” 慕容复仰起头,诧异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给耶律乙辛搭把手?” 慕容复此言一出,种师道又是一怔。下一刻,他随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最后丢下一句:“经略有令,三月二十大利西方,宜出兵!”说罢,扭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你的意思,是让我去给耶律乙辛搭把手? 萧峰:种兄,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第136章 鄜延军出征 抗旨不遵、忤逆君父,杖责一百! 萧峰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沦落到如斯狼狈的地步。那日皇后萧观音给他下毒之后,他手足无力只得暂居东宫。太子耶律浚心性仁厚又仰慕萧峰勇武,却是对他一如既往,安排了不少内侍宫婢照料他起居,又安排太子府詹事与他分说朝堂上各股势力,为他恶补官场知识。 如是七日,辽主耶律洪基又数番遣人来问,可愿领兵攻宋?萧峰皆严辞拒绝,终是惹恼了耶律洪基,要取他性命。萧观音与太子闻知此事,皆扑在阶下连连叩首为他求情,最终耶律洪基碍于妻儿颜面又念及萧峰的救驾之功,只重打了他一百棍了事。 饶是萧峰有内功护体,这一百棍打下来也是打得他皮开肉绽卧床不起。许是辽主耶律洪基酒醒之后对他略感愧负,这几日来却又派了不少太医为他诊治,又赐下良药。皇后萧观音也数番前来探望,每每坐在他床头不住落泪。然而即便如此,萧观音却仍绝口不提给他解药一事。那日萧观音为他求情,不惜磕头磕到额头红肿破损,淋漓的鲜血沾满了玉阶,教人瞧着便觉凄厉。可便是在那时,萧观音却也一样不曾起意给他解药,令他自行逃命。 萧峰这几日卧床养伤,将萧观音这几日的言行前思后想一番,终于明白到他的这位堂姐待他极好。然而这份好,却是建立在不动摇她们母子地位的基础之上。萧峰知道自己不在意皇权名利,却不能要求皇后母子与他一般不在意。为此,他只能一声叹息。 而太子,却实在是个周到的好人。他唯恐萧峰深觉丢脸,在其养伤期间便不再安排太子府詹事与他说书讲古,而是每日自行抽空来与他闲聊解闷。 两人原本聊的只是大辽官场,只是闲话多了这话题却是难免发散开去,天南地北地胡说一通。这一日,他们却是聊起了元祐七年在少林的那场武林大会。耶律浚听了慕容复逼迫那些武林英豪施礼跪见的手腕,便忍不住抚掌大笑。“这位慕容大人,当真是个妙人!” 这一点,萧峰显然并不赞同。“太子不知那些武林豪杰,他们在江湖上各个有头有脸,那日被逼跪见慕容,必定怀恨在心。慕容得了面子却埋下隐患,实为不智。” 萧峰此言一出,太子不由眼神怪异地望住了他。 却是萧峰见太子久久不发一言,不由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见太子沉默半晌,竟忽而哈哈大笑。“舅舅,孤终于明白为何你总与父皇争执不下,为何孤又与你一见如故说不出的亲近。原来……原来竟是这么简单!” 萧峰诧异地望住他,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只见太子笑过一阵,便正色道:“舅舅,孤且问你,那位慕容大人官居四品又奉皇命巡缉诸路风气,寻常百姓见了他到底要不要跪见施礼?” 萧峰点点头,答道:“理应如此。” “既然理应如此,那为何寻常百姓跪得,江湖草莽便跪不得?莫非他们亦有官职功勋在身,可以见官免跪?”太子又问。这一回,不等萧峰搭话,太子已然一声哂笑冷然道。“想来是没有的!既是如此,按规矩,他们就该跪!这些江湖豪杰不肯跪见上官,不过是仗着个人武勇,自觉高人一等罢了。然而在朝廷律法面前,他们与那些寻常百姓实则并无不同。” 萧峰立时哑口无言,隔了许久,他方道:“这些豪杰各个心怀忠义,朝廷稍有礼遇令他们心存感激,说不得便要寻思报答……” “这话却是倒果为因!”不等萧峰话说完,太子便直言打断了他。“舅舅别忘了,舅舅得南院大王之位也是为父皇平乱在先,父皇赏赐在后。若是当初舅舅以官位相胁父皇方肯出手救驾,乃是不忠!” “这……”这一回,萧峰再答不上话来。他心中乱得很,隐隐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可却总好似隔了一层迷雾,叫他看不透摸不着。 “舅舅,你还不明白么?”只见太子望着萧峰缓缓言道,“舅舅久在江湖逍遥自在,便不把皇权放在眼里。虽也知父皇为天下主,可却从不以为父皇能做自己的主。然则,纵然舅舅武冠群雄、无惧生死、视名利为粪土,可倘若父皇当真调派大军来对付你,你说却是谁赢谁输?天下间,人人畏惧皇权,舅舅为何不惧?……舅舅,你扪心自问,你真以为你能与父皇平起平坐么?” 太子此言便好似一个晴天霹雳落在萧峰的心头,教他双手发颤面色雪白,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舅舅,你应该怕父皇。就像母后与孤怕他一样,就像天下人怕他一样!”太子一字一顿地道,“这世上唯有皇权至高无上,你纵然不爱名利无惧生死,父皇也有的是别的办法令你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萧峰的头脑一片空白,良久方喃喃吐出只言片语。“阶级……阶级……慕容,你……”为何你早知这阶级无法逾越,却仍甘心投身官场为人驱策?你如此牺牲,究竟是因为苏学士与我的劝说,还是因为你们慕容氏的兴复大业? 太子不知萧峰所思所想,听他提及慕容复便笑道:“慕容大人官居四品,舅舅那时却是一介平民。原本舅舅见慕容大人,也是要跪见的。他免了你的礼,想来也是与你亲近之故。舅舅不知,天下人畏惧皇权,畏惧地狠了却难免生了奴性,委实令人不快。” 萧峰摇摇头,忽而正色发问:“那么武功呢?太子因我不曾畏惧皇权如虎方才与我亲近,难道太子就不怕我仗着武功暴起杀人,而太子无法抵挡?” 太子闻言不由失笑,笑道:“凭舅舅的武功,能一人敌、十人敌、百人敌,可能千人、万人敌?” 萧峰老老实实地摇头。 “既是如此,孤又何须害怕?”太子漫不经心地一拂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沉声道。“江湖人将武功秘籍独门绝学视若奇珍爱愈性命,可在孤的眼里,便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又如何及得上一支如臂使指的强军?孤也不瞒舅舅,咱们大辽也颇有些奇人异士为朝廷效力,只是他们干的活计却多半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便是那时舅舅救驾平乱,之所以能顺利成事,除了舅舅以一人武勇折服三军,更重要的却是军心在父皇,将士们都不愿反啊!” “原来……却原来……武功,并不重要?”萧峰难以置信地道。 太子一脸悯然地望着萧峰,缓慢而坚定地摇头。“舅舅,江湖与官场是不同的。江湖上,舅舅与人一言不合便可出手打服他;官场上,舅舅还能这么做么?比如那耶律乙辛,屡番在御前谗言构陷舅舅,舅舅为何不曾……” 剩下的话萧峰却实无心再听,他的脑中只得一个念头,犹如炸雷滚滚,惊地他不能言声。慕容博说谎!慕容并非因为我的武功才与我结交!是他在说谎!十年,这十年慕容究竟为何与我结交?慕容,这究竟是为什么?! 元祐九年三月二十,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宜出兵! 寅时刚过,鄜延军经略安抚使种谔便下令鄜延军上下十万将士于校场集结。鄜延军是天下强军,令行禁止。种谔的将命刚传出营帐,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十万将士便已旗甲鲜明地候在校场,凉风过处,一片肃杀。 不多时,种谔出现,只见他全副甲胄在身,威风凛凛地走上将台,冷冷地环视了一遍台下的众将士。 只听一阵衣甲轻响,十万将士齐身下拜,高声喊道:“见过将军!” “免礼!”种谔沉声道。待众将士起身,他才道。“弟兄们,咱们鄜延军在西边经略多年,为的是什么?” 这个道理,鄜延军的众将士们有一个算一个自元祐年间以来便时常听上官提起,时至今日早已听得耳朵生茧。此时种谔有此一问,众将士即刻齐声答道:“平灭西夏,保家卫国!” “好!”种谔一手成拳抵在心口,续道。“鄜延军上下一心,勤奋操练,不曾有一日懈怠。太皇太后知我军操练辛苦,粮饷、器械、赏赐从不短缺。太皇太后如此信重,大伙感不感念?” 将士们的眼中即刻燃起了火光,异口同声地吼:“铭感五内,死不敢忘!” “如今太皇太后赐下燧发枪与火炮,助我鄜延军平灭西夏,大伙敢不敢上阵杀敌?”种谔怒目圆睁,放声大吼。 “九死不悔!九死不悔!”无需种谔再行激励,校场上已是一片奋勇之声。 穿着一身六品文官官服的马涓见此情形,不由对他身侧的慕容复笑道:“种经略在军中深孚众望又忠心报效,莫说这些将士,便是下官一样听地热血沸腾!” 慕容复轻轻一笑正要说话,忽而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叫道:“种经略,且慢出兵!圣旨!圣旨到!”大伙循声望去,却见是已升任庆州知州的孟泰孟大人骑着快马口呼“圣旨”向校场奔来。 不一会,因策马狂奔而颠地钗横鬓乱的孟泰滚下马背,爬上将台,拉着种谔的胳膊气喘吁吁地道:“种……种经略,且慢出兵!圣旨……圣旨……”只见他喘了一阵,忽而落泪道。“元祐九年三月初五,太皇太后薨逝!官家有旨,禁礼乐歌舞,军民服丧!” 孟泰说罢,慕容复的脚下顿时踉跄,面色阵阵惨白。“太皇太后……薨了?” 而鄜延军的将士们却已放声大哭。这些年来,慕容复假借太皇太后之名不知给了鄜延军将士们多少优厚的待遇,将士们人人感念太皇太后恩义,愿为她赴死。如今兵马未动,太皇太后却撒手西去,岂能不令他们嚎啕痛哭? 孟泰却在此时扶着种谔的手低声道:“种经略,按规矩这个时候不能出兵啊!” 孟泰此言一出,种谔的眉心登时一拧,慕容复也瞬间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种谔。 台上台下的两人无言地交换了一眼,种谔忽而微微一笑,转过身面向众将士。“将士们,太皇太后薨逝,大伙皆是伤心欲绝。然而眼下却有件要事,须得大伙决断,弟兄们且止了哭,听某一言!” 有种谔一句,将士们又陆续安静下来,沉默地望住了种谔。 只见种谔向南抱拳一礼,朗声道:“太皇太后虽为女子之身却素有雄心,一心完成祖宗遗志荡平西夏!如今,太皇太后赐下厉害火器遗命我军平灭夏国,官家却下圣旨要我军守丧,我们究竟该听谁的?” 种谔话音一落,校场之中即刻嗡然一声,喧哗起来。有的道:“当遵太皇太后遗命,先打夏国!”;有的说:“官家有旨,该听官家的!”。有人机灵,说是“该先守丧,再出兵!”;哪知即刻便有更机灵的反驳:“那为何不是先出兵,再守丧?”两方意见争执不下,大伙便又望住种谔,齐声道:“请将军示下!” “军情如火,国丧如山!”种谔沉默良久,终是沉声言道。只见他自衣甲夹层内撕下一条白布绑在额头,厉声道:“鄜延军众将士听令,今日我等带孝出征,平灭西夏、祭奠太皇太后在天之灵!” 整个校场内死一般的沉默! 片刻后,众将士忽然轰然一声,人人含泪齐声大呼:“带孝出征,平灭西夏、祭奠太皇太后在天之灵!”这呼声分明犹如山呼海啸,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彻骨的悲意,教人听在耳中久久难忘。 哀兵必胜! 慕容复念及多年来与太皇太后的情意,此时亦是双目微红,如鄜延军一般撕下衣袍绑在额上为太皇太后带孝。 却是孟泰见种谔如此妄为,不由大惊失色,紧扯着种谔的胳膊跌足叫道:“种经略,你这般无视圣命、任意妄为,就不怕官家治你抗旨之罪么?” 违抗圣旨却是诛九族的大罪,众将士们不由心怀忐忑地望住了种谔。 只见种谔沉默半晌,忽而朗然一笑,放声道:“将士们,可还记得岳王爷在朱仙镇接到十二道金牌令他班师回朝时,岳王爷说过什么?” 种谔有此一问,慕容复心下登即“咯噔”一声,暗道:完了! 哪知鄜延军众将士此时竟皆大笑出声,气壮山河地放声呼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种谔当即向台下将士抱拳一礼,放声道:“弟兄们,拔营!出征!” “拔营!出征!拔营!出征!”十万将士齐声呼喝,那雄浑激荡的呼声便好似一个个滔天巨浪平地而起,誓要搅动风云、改天换地! 由地狱到天堂,亦不过如此!只见慕容复颤抖着手臂扶住马涓,难以置信地道:“岳王爷接到十二道金牌……说的不是‘君命难违’么?” 哪知他话音方落,马涓便一脸鄙夷地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藏拙!藏拙!” 慕容复立时一噎,这才恍然想起那《说岳全传》早被秦观改头换面。秦师兄,我死也不会忘了你今日的大恩大德!慕容复瞬间热泪盈眶,只见他低头自袖中抽出两份奏章递给马涓道:“这两份奏章,你今日便为我发出第一份,三日后再发第二份,切记!切记!” 慕容复要随军出征,马涓却是被留了下来看家。眼见慕容复交代正事,他即刻正色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大人尽管放心,下官绝不敢耽搁大事!” “你们!你们……”眼见回天乏术,孟泰不由嘿然一声,无力叹道。“罢了!本官与你们一起走!” “孟大人,不怕抗旨之罪了?”种谔笑道。 孟泰两眼一瞪,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道:“本官随经略一同征战,但有尺寸之功也可将功折罪!官家若是不认……若是不认……我就回家种地去!” “好!好!好!”孟泰这般坦荡,种谔也是激赏,不由连叹三声。 慕容复将这一番对话听在耳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知道,这一仗他们一定会赢!有这样舍生忘死的将士、有这样忠心为国的官员,如果这场战争的胜利不属于他们,还能属于谁?!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辽主:你不怕死,怕不怕生不如死啊? 慕容:呵呵! 第137章 京师异动 “明石,我可算是对得起你了……呜呜呜……”京城内,那位慕容复发誓死也不会忘记他大恩大德的秦观却带着满脊背的血红杖印趴在软榻上哭地撕心裂肺。 此时,距离鄜延军出征已过了一月有余,太皇太后七七已过,谥号宣仁圣烈皇太后,与儿子神宗同葬永裕陵。太皇太后过世,意味着一个时代彻底终结。从今往后,这大宋天下唯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乾坤独掌,他便是谥号哲宗的小皇帝赵煦。 元祐九年四月末,年轻的皇帝赵煦刚脱下孝服,以自己的意志发下的第一道圣谕便是起复被罢知汝州的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死后,章惇便是新党魁首,赵煦此举无疑是要再兴新法贬逐旧党。眼见大宋朝堂上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党争将起,怎料这道圣谕竟连撰文成圣旨的机会也未获得,更别提出得宫门宣于朝堂。——只因时任知制诰的秦观坚称起复罪臣章惇为相与朝廷制度不符,死活不愿拟旨。 赵煦阴郁刚愎,哪能容得下臣子与他有不同的意见?眼见秦观跪在玉阶之下连连叩首,口口声声“朝廷自有法度,微臣期期不敢奉召!”,赵煦心中唯有被触怒的厌憎之情。若非向太后与孟皇后一同出面为秦观求情,只怕秦观当场就被狂怒不已赵煦下令推出去斩了。然而纵然向太后与孟皇后保住了秦观的性命,却拦不住他的皮肉之苦。最终,秦观被杖责二十,免了知制诰的差遣赶出了宫。 听罢秦观在宫内的遭遇,范纯仁与苏辙皆是面色铁青。半晌,范纯仁方长叹一声:“不意官家这般固执刚烈,老夫……老夫这就回去写奏章,明日上朝,上疏乞骸骨!”如今范纯仁仍任着左相,劳心劳力从无过犯。赵煦竟连招呼一声也欠奉,便要召回章惇顶替他的位置。赵煦这般薄情寡恩,实令范纯仁心灰意冷。 苏辙见范纯仁神色郁郁,忙劝道:“范大人,不可如此!章子厚是新党党魁,他若起复定要尽复新法,世间再无太平啊!” 苏辙话音未落,胡宗愈、上官钧等蜀党成员便齐声附和。然而范纯仁并非蜀党,他年纪老迈早有乞骸骨之意,朝中大事也多半由苏辙担待,之所以占着位置原是为了等苏轼回朝。如今赵煦亲政要重用新党,苏轼升任左相之事必定再无指望。难道真要为了一个早已弃之亦不可惜的左相之位与官家翻脸,落个恋栈权位的身后名么?想到这,范纯仁只是沉吟不语。 开封府尹吕陶见范纯仁态度犹疑,忙又补上两句。“官家另选左相不经政事堂商议便令务观私下拟旨,这本就不合规矩,更坏了元祐六年吏治革新的法度规条。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范相岂能坐视?” 说到元祐六年的吏治革新范纯仁终于动容。只因这场开天辟地的吏治革新正是由范纯仁主持,是他平生得意之事,一心想着要凭这功绩青史留名。而吏治革新之中最要紧的一条的便是:罪官无功不得起复。倘若范纯仁坐视官家无视此规条,那么元祐六年的吏治革新早晚都会变成一场笑话。 然而,范纯仁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这君臣之道。所谓的君为臣纲,并非宣大义而是定名分!只见他沉默半晌,最终也仍是沉沉一叹:“官家终究为天下主!”正是因为赵煦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所以即便是以吏治革新的法度约束官家,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今赵煦初初亲政羽翼未丰,臣下尚且能用朝廷法度阻他一阻。可等他再当上几年皇帝,遴选提拔一批亲信大员,莫说是这左相之位,便是那已成规条的朝廷法度他都能轻易废去。 能够在场的蜀党成员都是聪明人,岂能不知范纯仁的言下之意?官家终究为天下主,为臣者与官家作对实为不智。就在这满室沉默之中,苏辙忽而轻轻一笑,缓缓道:“范大人,无论你如何决定,明日上朝下官一定会劝谏官家不要起复章惇。” 苏辙如此持正,范纯仁的面上不禁微微一热。他正要说话,却见苏辙目光一片平静地望向他,轻声道:“我兄长如今尤在杭州引沟挖渠,明石在西边亲冒矢石。我若是连这点压力也顶不住,便不配当他们的弟弟和师叔。” 苏辙此言一出,范纯仁尚未如何,向来多情的秦观却已忍不住落下泪来。“明石求粮草的奏章上了十多日了,官家却始终留中不发。难道他真要明石断了粮草死在西边么?官家,官家他到底是咱们大宋的官家,还是……” “务观,慎言!”不等秦观把话说完,苏辙便是一声厉斥。 秦观得苏辙一言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委实大逆不道。只见他一缩脖子,忽而又揉着腰背放声哭嚎:“哎呦!疼啊!疼死我了!明石,我们可算两不相欠了……明石啊……” 一个大男人的哭声,纵然这个男人是个名传千古的大才子,那也好听不到哪去。房内众人不胜其扰,不禁同时对他怒目而视。秦观见犯了众怒,这才委委屈屈地收了声趴在软榻上不说话了。 却是范纯仁想起西边的战事不由又是一叹。“明石先斩后奏、轻启战事,委实弄险!” 原来大半个月前,慕容复令马涓代他发送的两份奏章经宋时缓慢到几乎能教人崩溃的驿站通讯先后被送至朝堂,引发朝廷轩然大波。这第一份奏章写的是:夏国无义擅起兵刀劫掠我朝,西边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枕藉,镇戎军与鄜延军怒而兴兵保家卫国。如今镇戎军已打下夏国兵源重地横山,正在继续推进,而慕容复也已随同鄜延军出征直取夏国都城兴庆府。形势一片大好,西军将士很快便能将夏国皇帝李乾顺擒来为官家歌舞取乐,恳请朝廷拨付粮草。 元丰年间,先帝主持五路伐夏目标便是要拿下横山,然而最终却是折戟沉沙惨败收场。先帝实行新法祸乱百姓都没得到的胜利,却在旧党的主持下轻易得到了。慕容复的这份奏章传至朝堂,可想而知朝堂忠臣的狂喜雀跃之情,纷纷催促赵煦尽快答允慕容复所请。 然而,赵煦却并不高兴。旧党这么能干,还要新党做什么?赵煦不愿遂了慕容复的心愿,为他开创更大的功业而助力。接到这封奏章他便勃然大怒,一口咬定西军不为太皇太后守丧擅自出兵实乃不忠不孝,非但不愿拨付粮草,更要下令将章楶、慕容复、种谔、折可适等人拘来汴京问罪。 赵煦有此乱命,群臣立时瞠目。满朝文武皆跪在阶下苦求赵煦不可自毁基业,落下千古骂名。眼见群情汹涌,赵煦无可奈何,只得推说准备粮草费时耗力,将慕容复的奏章留中不发。 赵煦有心拖延,在前线奋勇作战的西军将士却等着粮草开饭。不过五日之后,慕容复的第二份奏章就到了。这一回奏章中写道:知道朝廷准备粮草需要时日,但军情如火,是以恳请官家给他便宜行事之权,自行设法筹措部分粮草。 赵煦一见奏章上“便宜行事”的四个字更是怒不可遏。太皇太后生前给了慕容复“便宜行事”之权,他便拿着鸡毛当令箭,要攻下兴庆府要拿下李乾顺。如此能干,赵煦岂能让他接着“便宜行事”?赵煦有此心思,这第二份奏章自然也就步第一份奏章的后尘,“事关重大”,留中不发了。 苏辙不知慕容复的计划,可他却深知慕容复行事的手段。听得范纯仁叹息,他即刻回道:“明石为人谨慎,既然有此布局,必有十足把握。却是……将士在前方用命,官家却扣着粮草,委实说不过去啊!” 古往今来,皇帝想着建立功勋名垂青史,大臣们当然也有此雄心。如今眼见西边战局一片大好,倘若慕容复果真能重创夏国免除岁币,政事堂领导有方用人得当,自然少不得分润功劳。是以,赵煦扣着慕容复的奏章却是有些碍手碍脚了。 范家两代为相,父子二人侍奉过五任帝王,久经沉浮眼光老辣,对赵家这几个皇帝的性格为人可说是洞若观火。如今在位的这位官家赵煦个性阴郁刚愎自用,心胸亦不宽大,亲政之后昏招叠出,实在不是个明君。然而他已老迈,官家却正当壮年,这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想起先父范仲淹实施新政受挫,代君受过被贬出京,从此离开政治中心惨淡收场。范纯仁更坚定信念纵然辞官去职,也要走得体面。他去意已决,当下歉然地向众人拱手道:“老夫老迈,党争一事实有心无力。明日上朝,老夫自会举荐子瞻接任左相,告辞!”说罢,他也不管众人是何面色,也不需仆役引路招呼便自行离去。 范纯仁临阵脱逃,房内立时一静。 隔了许久,上官钧方微微摇头,忽然念了两声:“明石啊明石……”兀自纵声大笑。上官钧与慕容复相交以来,也曾听其点评过朝中大员。说起范纯仁,慕容复只以“爱惜令名、因人成事”八字为总结。那时上官钧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却是他自己尚需磨练。 上官钧这一笑,便好似触动了众人共同的笑点,大伙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待众人笑过一阵,苏辙便森然道:“前路艰险,在座各位谁若想如范相一般不涉党争、保全身后名的,现在也可以走了!” 房内蜀党成员一齐摇头。蜀党以苏轼为旗帜,难道只是因为苏轼名声极盛么?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无论政治环境怎样险恶,苏轼都永远只会说大实话!蜀党成员佩服苏轼的忠枕,受他品性感召方聚集到他的旗帜下,自然是要见贤思齐。赵煦如今倒行逆施,范纯仁可以辞官以避锋芒,蜀党却不会因为畏惧皇权而闭嘴。 只见如今执掌《汴京时报》的晁补之低头向秦观言道:“待我回去便交代编辑们集体创作,明日便将你被官家杖责之事发在《汴京时报》头版头条。” 秦观闻言连连点头,忙道:“我忠言劝谏而受杖责,便如比干、魏徵一般,切记切记!” 秦观才受了区区二十杖便想自比比干与魏徵,如此脸皮厚度,房内众人实在无言以对。然而有他这么一说,原本沉凝的气氛却又缓和了许多。 胡宗愈听了苏门这两位弟子的对话,双目便是一亮。“明日范相上疏辞官,官家定不会留他。然则起复章惇不合法度,今日务观受刑却是无辜。明日上朝,我们先不论这左相人选,却该与官家辩一辩这君臣之道。君视臣如草芥,岂是应当?” 大宋立国便定下规矩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朝廷大臣可以不在意新党旧党到底哪家当政,却不能不在意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地位。胡宗愈提及这一点果然老辣,顷刻便将满朝文武全扯进了蜀党的战壕。 “还有明石的奏章,官家扣着粮草已经说不过去,再不肯答应明石自筹粮草却是自取其辱了。此事,定要劝谏。”苏辙亦道。慕容复一共上了两份奏章,区别只在于第二份奏章之中他提到了要自筹粮草。在座的诸位蜀党成员都与慕容复相交多年,十分熟悉他的行事手段。慕容复一向对朝廷的办事效率诸多不满,掀起一场大战他绝不会只等着朝廷拨付粮草。因此,这要求“便宜行事,自筹粮草”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若是官家执意不允又当如何?”吕陶却唯有苦笑。赵煦亲政不久,可这孤拐的脾性却已是闻名遐迩,满朝文武都有些吃不消。 “唯有长跪不起。”苏辙不假思索地道。 秦观虽说受了杖责被免了差遣,可赵煦却并没有令他好生休养。想到明日他将与同僚们同跪宫门,他即刻一阵呲牙咧嘴,急忙开动脑筋叫道:“师叔,先帝在位时便曾主持伐夏之战,官家身为人子更当秉承先帝遗志啊!” 哪知他话音未落,苏辙便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道:“实行新法,亦是先帝遗志。” “那就各退一步,给章惇议功!”秦观又道,“官家固执如牛,我们若什么都不肯如他心愿,他也必定什么都不肯如我们的心愿。明石的本事,大伙都清楚。他既然夸口能自筹粮草,必定早有万全之策。” 这一回,苏辙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此举虽说保全了法度,可这功劳却该如何议?” “自然是天长日久,慢慢议。”秦观即刻满不在乎地笑道,“官家能拖着我们,我们怎就不能拖着他?明石临走前亲口答应了维持现状半年,如今已经快五月了。” “官家急躁,若是等不得,便先给章惇定一小功,给个低职先召回京来安抚官家。然而章惇性情桀骜自视甚高,职位低微他定然视为奇耻大辱,拒不奉召。如此数召数拒,便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四学士中一向如闷葫芦一般的张耒此时也忽然插言。 眼见事情还有转机,大伙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众人彼此一望,这才精疲力竭地齐声叹息。侍奉这样一位固执己见偏又并不英明的官家,委实是门苦差事啊!此时此刻,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暗道:但愿天佑皇宋,明石早日立下大功,回朝主持大局!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煦:朕是皇帝,居然都没露脸? 慕容:对付你,我都不必露脸! 第138章 后院着火 元祐九年五月十七,辽国大朝。 辽主耶律洪基一脸愤恨地望着跪在他玉阶下的耶律仁先,厉声道:“区区一个完颜部,朕给你十万皮室,你却一败再败,连黄龙府都给人占了去!我契丹皮室成军以来,几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说到此处,耶律洪基愈发怒火难耐,竟蹭地从御案后跳了出来,飞起一脚将耶律仁先踹翻在地。 耶律仁先是大辽有数的将才,平定耶律重元的叛乱后更被加封尚父、宋王,可谓位高权重。眼见他在大朝会上受此羞辱,殿下群臣皆是一脸的惨不忍睹。只是再偷眼看辽主耶律洪基双目赤红怒不可遏,群臣竟是谁也不敢出列劝谏。 却是耶律仁先本人委实忠心不二,只见他慌忙跪正身体沉声道:“陛下,若无法破解女真人的火器,臣请……臣请……”说到此处,耶律仁先不由汗流浃背,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迁都!” 耶律仁先此言一出,耶律洪基立时目瞪口呆。不等他醒过神来,殿前检点萧十三已出列怒斥:“大胆!陛下,宋王耶律仁先怯战诿过动摇军心,当重重治罪!” 然而耶律仁先资历极厚,旁人怕这个深受宠幸的萧十三,耶律仁先却并不害怕,只正色回道:“老臣战败受辱,陛下要打要杀,老臣无话可说。然则那完颜部的火器确实了得,老臣吃亏在先,若不如实回报,岂非欺君?” 耶律洪基虽信重阿谀佞臣,却也知晓耶律仁先确有用兵之能。当年耶律洪基之父辽兴宗入侵西夏,耶律仁先便曾苦劝。辽兴宗不肯纳谏,最后果然兵败收场。只凭此一事,便可知耶律仁先的才干和不会做人。迁都一事动摇国统,耶律洪基纵然再不喜耶律仁先耿直的性格,此时也不得不先把情况问个明白。“那火器当真这般厉害?” “正是!”耶律仁先重重点头,“那火器百步之内可穿铁甲,寻常盾具根本防不住它。” “难道他们的火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耶律洪基又问。 “女真人将使用火器的将士排成三排,轮番射击,仆从军的确无法抵挡。”耶律仁先道。甚至有些机灵的仆从军虽不懂女真话,可听过几次号令之后便已明白什么时候能前进,什么时候该扑倒,什么时候要逃跑。令他们上阵便抖抖索索,一听到燧发枪的枪声就望风而逃。如是几回打下来,大辽将士们的士气早已降到了冰点。这些话,耶律仁先却忍下了没说。 仆从军在大辽军制之中向来扮演炮灰的角色,仆从军没有战力本在耶律洪基的意料之中。听到耶律仁先这般所言,他也只咬着牙道:“我们尚有皮室铁骑!他们的枪难道还能快过我们的马?” 只见耶律仁先沉默一阵,忽然垂泪道:“的确如此啊,陛下!那燧发枪的射速非马力所及,咱们的皮室军亦损失惨重!”耶律仁先老于军阵,想起皮室军的损伤已是心痛如绞。“更何况,女真人也有骑兵,且器械精良不逊我皮室!” “纵然他们器械精良,以骑兵对骑兵,难道我们皮室也会输?”耶律洪基惊道。 耶律仁先哭道:“陛下,皮室未与女真骑兵接阵便已折损了不少弟兄,士气不足,还如何能战?更何况,更何况……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耶律洪基见耶律仁先拿太祖皇帝的话堵他,立时语塞,只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额上隐隐沁出冷汗来。 耶律仁先伏在阶下连连叩首,哀声道:“陛下,如今女真人已取下了黄龙府,气势如虹。黄龙府自上京并无险要,若再无法抵挡女真的火器,上京早晚也保不住了!老臣死不足惜,恳请陛下速速决断,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这一日,耶律洪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后宫。殿上群臣七嘴八舌各有看法,最终也没论出个一二来。耶律洪基数番询问“谁有破敌之法?”,却是谁也不敢开口。 眼见自己的皇位岌岌可危,耶律洪基也没了与穆贵妃寻欢作乐的心思,只管躲在皇后的宫中大骂群臣无能误国误君。萧观音一连给耶律洪基续了三回茶水,见他总算泻了火,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那女真生番向来野蛮,何来这许多厉害的器械?他们背后,必定有人弄鬼啊!”辽国与大宋不同,后族萧氏亦有问政之权,是以为耶律洪基治国出谋划策举荐人才却也是萧观音身为皇后的职责所在。 这么浅显的道理,耶律洪基怎会不懂,当下咬着牙道:“是那些无耻的宋军!是那些宋军给女真人提供的燧发枪和刀箭!”大辽与宋朝虽说早有盟约和谐相处两不侵犯,然而辽国却向来将那双重标准玩地极好。辽国将士去宋土打谷草那是我穷我有理,宋军保家卫国奋起反抗则是宋朝不仁,定要派使者去汴京向宋朝皇帝讨个说法。这一回,宋朝给女真人提供兵器挑唆女真人与大辽为难,在辽主耶律洪基看来,自然是宋人无耻之尤!可这次,耶律洪基却再兴不起去宋朝讨说法的念头。女真人的手上唯有燧发枪已是这般了得,万一那宋朝皇帝要用燧发枪与火炮一同向大辽解释,却又为之奈何? “咱们大辽与宋朝和睦已久,群臣不熟宋朝军事也是寻常。陛下不可太过责怪,以免冷了大臣们的忠心。”萧观音又柔声劝道,“臣妾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寻个能人破解那燧发枪。” “这还用你来说?”耶律洪基又急又怒烦躁不堪,始终没什么好语气。“朕在朝上问了数回,满朝文武没一个能为朕分忧!” 萧观音却不以为意,只轻轻摁着耶律洪基的手背缓缓道:“陛下是不是还忘了一人?” 耶律洪基猛然扭头望向妻子,沉吟片刻方低声道:“你是说……”萧峰!耶律洪基的脑海中即刻浮起了这个名字。此人自宋土回归大辽,对宋国的火器了如指掌。完颜女真意图谋逆一事,他也曾事先警告。“只怕他心系大宋,不肯效力!”耶律洪基忆起了萧峰当日的劝谏,自然也就忆起了他当时的不逊。 萧观音闻言只是嫣然一笑,柔声道:“峰弟性子桀骜是有的,可若说他不忠于大辽不忠于陛下,臣妾却绝不相信!他如今就在东宫,陛下尽管召他来问话。他若不肯效忠,就请陛下杀了他!” 耶律洪基见萧观音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流说出如此狠戾的一番话来,登时心中一乐,即刻问道:“他是你堂弟,你舍得?” 只见萧观音深情地望着耶律洪基,一字字地道:“夫妻一体。弟弟再亲,又哪里亲得过丈夫?” “好!好!”萧观音这话着实贴心,耶律连叹两声不禁搂着萧观音志满意得地纵声大笑,当下吩咐内侍去宣太子与萧峰觐见。 不一会,太子与萧峰二人便在皇后的宫中见到了耶律洪基。 萧峰这两个月来住在东宫,朝上的事自有太子与他分说,对大辽如今的困境却也是知之甚祥。今年三月,耶律乙辛得了“平南大将军”印,领兵十万攻打大宋河间府。四月初,耶律乙辛誓师出征。可就在耶律乙辛出征后的第十日,大辽治下的生番完颜部便率女真十二部起兵谋反,并号称带甲三十万。女真人野蛮凶悍,起兵不足十日便打下长春州,回跋部屈膝投降。耶律洪基才安排了耶律乙辛出征大宋,后方正是虚空。得此消息,他忙又拜宋王耶律仁先为将,拼凑了十万人马令其剿灭女真。耶律仁先带兵在长春州与女真接阵,不敌燧发枪,惨败。接下来这一个月,耶律仁先且战且退,最后连黄龙府也给女真人夺了去。黄龙府是大辽的经济及军事重镇,黄龙府被夺,举国震动。耶律仁先自知事关重大,便令大军驻守通州,他本人则快马赶回上京,请罪求援以及劝耶律洪基做好迁都的心理准备。 此时见耶律洪基拿完颜女真举兵一事向他问策,萧峰登时一阵沉默,心底无由来地浮起一股啼笑皆非的荒唐感。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里,若是听闻大辽后院着火,他必定会与丐帮兄弟饮酒庆祝。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他会为耶律洪基所用,为大辽出谋划策?太子耶律浚不知萧峰那复杂难辨的心思,他唯恐萧峰说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种话来恶了耶律洪基,急忙向他连使眼色。 好在萧峰虽不会察言观色,却也是个心胸宽大之人。他并不曾因为受了杖责而记恨耶律洪基,反而很快收拾心绪,好言劝慰了他这位结义兄长几句。“陛下,完颜部起兵仓促,大辽治下的其他部族也不曾呼应,可见大势犹在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女真虽号称带甲三十万,但以微臣之见这话多半夸大。女真十二部中完颜部已是极为强盛,也仅有四五万人,整个女真族最多也仅有四五十万人口,精兵强将十万之数已是极限。所谓势单力孤,他们仗着火器之利两个月内连下数城,打到黄龙府已是强弩之末。这个时候,陛下切不可轻易迁都,而应稳住局面,派大军剿灭此乱贼。” 耶律洪基当然也不想迁都。迁都说得好听,实则就是逃跑。他身为大辽皇帝,岂能丢这脸?如今眼见萧峰也反对迁都,他即刻点头道:“迁都一事事关重大,朕看耶律仁先就是被女真人吓破了胆!” 耶律仁先的本事,萧峰不熟,也不好胡乱点评。他只知道大辽的精兵其实都被耶律乙辛带去攻打河间府了,耶律仁先所率的十万人马原就是大半以仆从军充数。而仆从军的战力,就不需提了。“如今女真来犯,臣以为攻打大宋一事也只能缓一缓。不知陛下可曾召回北院大王?” 说起这个,耶律洪基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只恨声道:“朕令乙辛带兵赶回,他却只诸多推搪,又说大军调动困难,调回来也是师老兵疲不堪一战。说来说去,只会问朕要粮饷,可恨!” 萧峰闻言又是一阵沉默。平心而论,耶律乙辛的话却也并未有大错。调动十万兵马实在不是一桩小事,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原本耶律乙辛带着十万大军赶赴河间府,只要开战就能劫掠,不愁没有粮饷。但现在又要奉圣命赶回来打女真,这一路回来沿途都是大辽的地方,没有充足的粮草,难道让耶律乙辛带着大军去劫掠自己人?更何况,大军一路奔波,自然也需要赏银激励士气。然则耶律乙辛向来奸狡,他这般推脱是否还有畏惧女真之意呢?这一点,就不足为道了。“除了北院大王与宋王麾下将士,我大辽难道再无精兵?” “大辽精兵百万!”眼见萧峰质疑大辽军力,耶律洪基即刻瞪了他一眼大声反驳。然而说完这句,他不由又是一叹。“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破女真,必得先破燧发枪!” 这一点,萧峰也是深以为然,当下便道:“燧发枪威力了得,唯有一个弱点:换装子弹需时极长。要破燧发枪,唯有抓住敌人换子弹的机会大举进攻。” 耶律洪基却是气馁地摇头。“女真人将使用火器的将士排成三排,轮番射击,这个办法不成!” “皮室骑兵侧翼偷袭呢?”萧峰又问。 “女真亦有骑兵!”耶律洪基仍旧摇头。 “若是不等女真枪队列阵便先出击?” “女真人惯于爬山涉水,皆是精兵,行动并不慢。” “据城而守,是否可行?” “女真人也可绕道别处,将整个草原闹地鸡飞狗跳,各部族都要生异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萧峰不由重重一叹,只在心中暗叹慕容复这帮手果然选地得力。只见他咬咬牙,沉声道:“那便唯有用车阵、重型弩弓和投石机!” “……学宋军?”耶律洪基奇道。 萧峰点点头,神色莫测地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耶律洪基在心中琢磨了一番,忽而起身抚掌大笑。“妙极!妙极!南院大王萧峰听令!朕封你为‘平乱大将军’,率部五万即刻赶赴通州接任军务,剿灭女真部,将那完颜和哩布的人头带来见朕!” 耶律洪基的话音方落,萧观音与耶律浚便同时紧张地瞪住了萧峰。 只见萧峰怔愣良久,终是轻轻一叹,单膝落地大声道:“臣领旨,万岁万岁万万岁!”萧峰在东宫住了两月有余,这君臣之间的名分止定权利义务,他已知之甚深。更何况,他若不愿接旨,想来萧观音是绝然不会将解药给他的。 “至于那耶律仁先,屡战屡败危言耸听……”说起无能的耶律仁先,耶律洪基即刻满心厌恶。 萧观音与耶律浚见耶律洪基神色不对,似要降罪于耶律仁先,忙齐声道:“陛下/父皇,宋王熟知女真战力,不若令其给南院大王做一副将,将功折罪!” 耶律洪基有了解决燧发枪的办法正是心情大好,眼见皇后与太子一同维护萧峰却也不以为意,只向萧峰笑道:“贤弟,你瞧瞧,朕的爱妻与儿子这般信重于你!” 萧峰虽不再是那一无所知的官场菜鸟,可对“迁怒结怨”这等高深的门道仍旧摸不着头脑。听得耶律洪基这般所言,他只面无表情懵懂以对,更别提甜言蜜语表什么忠心。 耶律洪基与萧峰相处一年,逐渐也摸清了他脾性,却也不以为忤,只续道:“南院大王重任在身,今日便出宫准备罢!” “谢陛下!”萧峰闻言即刻跪下谢恩,这一句却是比方才喊“万岁”真心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慕容:好一个赤胆忠心的萧大王! 第139章 风云变幻 经过连续三天三夜的火炮攻击,慕容复终于站上了西夏都城兴庆府的城头。那时,城墙上的血迹尚未洗净,兴庆府内已是一片肃杀的沉寂。 慕容复伸手轻轻地抚过那残壁断垣的墙头,忍不住低声一叹。只见那被火炮熏黑炸裂的断壁缝隙内,不但浸透鲜血,更嵌入了不少细碎的骨肉。西夏立国近百年,纵然穷苦些也多少有些底蕴。比如这兴庆府的护城城墙,巍峨高大不逊大宋。而党项族自知亡国在即,临死一搏,亦是十分勇猛。鄜延军与兴庆府驻军的这场苦战一连打了三天,这座城墙便犹如一座巨大的绞肉机,将无数大宋与西夏勇士的血肉性命绞杀。直至三天之后,咆哮的火炮轰塌了兴庆府的西门,慕容复多年来埋伏在西夏众多细作又串联了城中的汉人百姓起事,西夏的都城方才被彻底征服。 “来人,八百里加急,报捷!”慕容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将充斥在胸臆间的血腥气味排除出去,即刻沉声下令。“元祐九年六月初三,鄜延军十万将士苦战三日攻破兴庆府,西夏太后梁氏、皇帝李乾顺自焚殉国!西夏,亡了!” 随侍在慕容复身侧的小卒飞快地做着记录,唯恐漏了一个字。慕容复话音一落,他即刻抱拳一礼,大声应了一声“是”,匆忙向城下走去。显然能够被派去传递这样一份捷报,这小卒也是兴奋莫名,并不以路途遥远为苦。 那报捷的小卒方一离开,同样立在慕容复身侧的种师道便忍不住问道:“梁太后和西夏皇帝自焚殉国?”如果夏国的太后和皇帝自焚了,那如今被严密关押在鄜延军中的那对母子又是谁? 慕容复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柔声叹道:“是啊!这李氏母子冥顽不灵宁死不降,还纵火烧了西夏皇宫。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啊,都给他们陪葬了!可惜!可惜!” 慕容复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种师道即刻被噎地白眼乱翻,良久都不知该如何搭话。 却是慕容复此时显然已散去了胜利的喜悦之情,将思绪又调整到了工作的状态。“夏国虽亡,但我们要干的事却只是刚刚开始。这里被异族占领近百年已是块生地,要将其调弄成熟地尚需时日。本官提几点要求,还望鄜延军令行禁止!” 种师道见慕容复转入正题,即刻躬身一礼,大声道:“请大人示下!” “第一,清理。以李氏母子的名义诏令夏国各地驻军在一个月内弃械投降,逾期不降者,以叛国论罪全军尽屠。兴庆府内凡党项皇族、世家、高官全部捉拿下狱,他们中若有家人在外领兵,可令其传讯家人招降,免于一死;其余人等,问清财产,格杀勿论。清扫逃窜的党项残余势力,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第二,抚民。令鄜延军将士接管城中治安,加强城中戒备,随时镇压暴乱。尽快将夏国鱼鳞图册寻来给我过目,同时安排人手清查兴庆府人口登记户籍。清查过程中严禁纵火、劫掠、奸淫,违者斩立决。待明日运送粮草的船只抵港,按户籍登记以每人每十日一斗米的标准发放粮食。” “第三,问罪。原夏国官吏全部候职待查,城中豪强限制行动,并鼓励城中百姓上告。其罪行一经查证属实,即刻公布于众,以《宋刑统》治罪并罚没全部家产。” “第四,赔偿。夏国无端挑起战事,致使大宋将士迎战受损,必须赔偿。李氏母子既降,党项皇族的全部财产便归大宋所有,包括那些世家、高官、罪犯的不义之财也全部收归国有抵偿大宋的损失。如今官家远在汴京鞭长莫及,且将全部财产名录整理出来,交给本官代为处置。” 种师道直至听完了慕容复全部安排,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慕容复想私吞的并非一个西夏皇宫,而是整个西夏上层社会的全部财产。如此丧心病狂,委实教人瞠目。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小声劝道:“你吃了肉,多少也给官家留点汤水啊!” 慕容复却不为所动,只冷笑着道:“兰庆防线是我掏钱建的,燧发枪和火炮是我主持研发的,鄜延军和镇戎军的新战法是我提供的,你们的粮饷是我发的,这次灭国之战是我安排的,就连粮草辎重也全是我来承担。官家凭什么分汤喝?” 原来京城内以苏辙为首的蜀党与赵煦几番讨价还价,最终也只是以起复章惇为吏部侍郎召还入朝为条件,换得赵煦准了慕容复的第二份奏章,允其便宜行事自筹粮草。至于慕容复要求朝廷拨付粮草的所请,则石沉大海再无音讯。赵煦行事如此荒唐,慕容复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匆忙传讯王语嫣发售“平夏乐捐证”,筹措大战及战后安抚百姓所需物资。如今夏国既灭,这夏国的财富慕容复自然要与那些购买了“平夏乐捐证”的百姓分润。 种师道也知官家行事委实不知所谓,莫说慕容复看不过眼,便是鄜延军上下哪一个不是深感血冷?可本着心底残存的忠良之心,种师道犹疑良久仍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不如把李氏母子带回去献俘吧,好歹也全了官家的颜面。” “浪费那钱做什么?”可惜,慕容复却实在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根据宋时礼仪流程,一旦献俘绝然免不了黄土垫道、鲜花铺陈,又是礼乐又是歌舞,哪一项不得花钱?更有百官上奏祝贺吹捧,说不得还要发现几处“祥瑞”,着实劳民伤财。“把李氏母子的人头带回去祭一祭太庙不就完了?” 出钱的是老大!种师道不敢与慕容复起争执,偷眼对方虽语气不佳但面色尚可,便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再凑几件夏国的礼器一块祭太庙吧,不然看着不像样啊!” 慕容复果然心情不错,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大方道:“就取几件青铜或者木制礼器给官家留作纪念,金的不行!” 种师道几乎要崩溃了,失声道:“慕容,寻常百姓哪个敢用帝王礼器啊?你就是给官家留个金的又怎么了?” 慕容复不为所动地睨了他一眼,硬邦邦地道:“我会命人将黄金礼器融成金条,还有问题么?对了,西夏皇宫虽说要全部拆除,但拆的时候尽量不要破坏里面的一砖一瓦,这些可都是钱!” 种师道终是无言以对,憋了许久方艰难地挤出一句:“你可真够……抠门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萧峰于五月中旬拜了“平乱大将军”,只因军情紧急,他在离宫后的第二日便拿到了辽主耶律洪基的诏书,带着五万兵马赶赴通州与耶律仁先先前所率的十万大军汇合。然而,只因耶律仁先数番大败,将士折损惨重,是以萧峰这“平乱大将军”虽号称领军十五万,实则满打满算将将十二万带甲。而这十二万人中,仆从军占了一大半,精锐皮室骑兵唯有区区二万余人。面对已吞并了回跋部,将精锐壮大至二十万的女真人,这一仗委实艰巨。 萧峰的兵法师从于大宋西边战神种谔。而他本人亦有天分,虽说追随种谔时日不长,但对兵法的领悟却十分深刻,连种谔也几番夸赞。抵达通州之后,萧峰并未急着起兵讨伐不臣,而是派使者送信去黄龙府,向完颜部招降。 那完颜阿骨打却也还记得这位在上京时生受了他几下重拳,一意向他赔罪的南院大王萧峰。见到使者前来招降,完颜阿骨打对那封赏许诺的诏书全然不屑一顾,只笑道:“你们那位南院大王很是英雄。要我们投降,让这位萧大王亲自来与我谈!” 消息传回通州,萧峰帐下几名大将便是破口大骂,连道完颜阿骨打这是诱敌之计,让萧峰不要理会。 哪知萧峰在军案后沉吟半晌,竟道:“我曾见过那完颜阿骨打,是个有血性的好汉子!倘若我亲自走一趟能使他相信我们的诚意,就此弭平兵祸勿使生灵涂炭,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大王,不可啊!”耶律莫哥闻言急忙上前相劝,“大王如今一身系全军将士之安危,万一那完颜阿骨打言而无信,捉了大王……” 耶律莫哥话未说完,萧峰便已哈哈大笑。“凭我的武功,完颜阿骨打想留下我,可并不容易!” 耶律莫哥却摇头正色道:“沙场上可从来不讲什么江湖道义。怕只怕人心难测,防不胜防!” 耶律莫哥有此一言,萧峰立时便忆起了陷在上京皇宫的那两个月。然而他终究心性仁厚,沉默了一阵仍坚持道:“我一个人去,除了见完颜阿骨打谈招降一事,酒食不沾,定然无碍。” 耶律莫哥侍奉了萧峰一年有余,熟知他的脾性。见其一意孤行,他也就不再勉强,只叹了口气回道:“大王孤身前去算怎么回事?还是由下官携燕云十八骑与大王一同去见完颜阿骨打。” 萧峰本能地要拒绝,可话未出口便已意识到这一回却是朝廷大事并非江湖谈判,排场尤为重要,便也默认了这安排。 却是副将耶律仁先听了这两人一番对答只觉匪夷所思。中军主将亲自深入敌营去招降,耶律仁先虽老于行伍,可哪曾见过这样行事的大将?万一失陷,却教众将士如何是好?他慌忙上前劝道:“萧将军,三思啊!” 萧峰摇摇头,诚挚回道:“宋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意已决,你不必劝了。万一我失手被擒,你不必管我死活,照我们原先说定的办法剿灭叛军便是。” 萧峰破敌的办法,在行军的路上便已对耶律仁先坦然相告。如今眼见萧峰深入虎穴,连大军也毫不防备地交托给自己,耶律仁先心底对萧峰的那一点若有似无的芥蒂立时尽去,反而对其豪迈磊落的心胸生出无穷的感佩来。只见他立时狞声答道:“萧将军且安心去见完颜阿骨打,他若敢动将军一根寒毛,老夫定屠尽他全族老小!” 第二日,萧峰携耶律莫哥在黄龙府府衙的正堂内见到了完颜阿骨打。 许是起兵抗辽连战连捷大大增强了完颜阿骨打的自信,这一回萧峰再见他时,完颜阿骨打早已不再是原先那个挚诚淳朴一腔热血的普通百姓了。注意到对方言行果决说一不二,举手投足间隐隐露出一丝能断人生死的人上人做派,萧峰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叹。他知道,这回的招降是决然不会成功了。完颜阿骨打显然已尝到了权力的甘甜,岂能甘心再低头受人驱策?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萧峰所料,只见完颜阿骨打面无表情地听完耶律莫哥宣读完的辽国开给他的条件,久久不置一词。 却是耶律莫哥沉不住气,见完颜阿骨打始终不发话,他不由补上一句:“陛下给完颜部的恩赏不可谓不厚,阿骨打,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完颜阿骨打坐在案后又沉默了一会忽然嘿然一笑,缓缓道:“追封我兄长,封赏我父亲,允完颜部内迁,朝贡减少一半,果然厚恩。只不过,我兄长已死、我父亲已老,封赏于他们又有何用?而无论生番熟番,始终是陛下的奴仆;无论朝贡多少,终究要朝贡!既是奴仆,就得收主人驱策;既需朝贡,少了就得挨鞭子!这份厚恩,有或没有,有区别吗?” 耶律莫哥不知完颜阿骨打话中深意,还以为他仍对这招降的条件有所不满,不由立时把脸一沉。他正欲出言斥责完颜阿骨打贪得无厌,却注意到萧峰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只见萧峰抬头望住完颜阿骨打,沉声道:“阿骨打兄弟,我知道大辽奴役女真多年,女真族多有怨气。然而大辽的强盛,远非区区一个女真族所能抵挡。你再固执下去,只会将女真族带向灭亡。” 完颜阿骨打闻言却是放声大笑。“我自长白山起兵一直打入黄龙府,女真非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强盛!即将灭亡的,是契丹,而非女真!” 萧峰见了完颜阿骨打这副狂妄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摇头,只轻声问道:“你的子弹还剩多少?”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接上一句。“燧发枪只要有子弹,便是个稚童都能操控。大宋要亡契丹,何需女真代劳?” 萧峰的这两句话,终是说中了完颜阿骨打的心事。然而他也知道,女真一旦起兵便与契丹不死不休,因而只道:“汉人在利用女真,焉知女真不也在利用汉人?这天下之大,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又一个发皇帝梦的!萧峰不禁在心底重重一叹。不知为何,他忽而对眼前的一切都腻味不已,若非惦记着无数无辜被卷入战火的百姓妇孺,怕已当场拂袖而去。“就算让你胜了大辽又如何?胜了,也是惨胜,还能是汉人的对手么?阿骨打兄弟,汉人如今又强盛起来了。咱们这些异族唯有抱成一团,才能安生活命!” “可以,”完颜阿骨打不假思索道,“只要耶律洪基奉我为主!” “放肆!”耶律莫哥闻言即刻起身怒斥。 完颜阿骨打却是振振有词。“契丹人是人,女真人也是人。既然大家都是人,为何偏是女真人生生世世与契丹为奴,却不能是契丹人生生世世与女真为奴?” 话说到这份上,也唯有战场上见真章了。 那完颜阿骨打却也言而有信,未曾为难萧峰便轻易放他离开。萧峰临行前,完颜阿骨打含笑向他言道:“萧峰,你是个英雄,咱们女真人向来最佩服英雄,所以我放你走。只不过方才我请你喝酒你却不敢喝,你这一身英雄气概与当年相比却是折了不少。” 完颜阿骨打这番明褒暗贬的话方一出口,他身边的一众亲兵便齐声哄笑。 耶律莫哥正要动怒,萧峰却又伸手拦住了他。只见萧峰目光复杂地望着完颜阿骨打,轻声道:“阿骨打兄弟,你真的很像我曾经的一个朋友。那时,我也曾如你笑话我一般,笑话过他。直至今时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时的心情和我当时的愚蠢。可惜……” 完颜阿骨打见如萧峰这样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眼底竟也流露出往事不可追的怅惘来,他心中讶异莫名,忍不住问道:“那个朋友是谁?” “你见过他,阿骨打兄弟。”完颜阿骨打有此一问,萧峰瞬间警醒了过来,当下苦涩一笑。“可我希望,你再不要见他第二面!” “这是为何?”完颜阿骨打好奇不已。 “因为他一定会杀了你!”萧峰清清楚楚地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为何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要发皇帝梦? 慕容:春梦! 第140章 平乱 见过完颜阿骨打回来,萧峰在通州城中意外地见到了一队身份特殊的人马。这些人是自萧峰驻守的南京而来,号称奉萧远山之令前来为萧峰效命。 萧峰见这一行三百余人各个都是能征善战武艺高强的皮室精锐,沉郁许久的面上终是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容。哪知,不等他想好如何安排这些兵马,耶律仁先便已一脸便秘地上前来向萧峰小声言道:“还有两位……如今正在萧将军帐中等候,萧将军还是先去瞧瞧吧。” 萧峰见耶律仁先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便是一阵诧异,当下道了声谢,扭头向自己的营帐行去。方一进得营帐,萧峰便见着阿朱阿紫两姐妹做一身大辽士兵打扮,俏生生地立在了营帐里。 “阿朱!阿紫!你们怎么来了?”萧峰方惊喜莫名地喊了一声,接着便想起了耶律仁先方才那欲言又止的神色,登即面色一沉。“胡闹!军营重地,也是你们能乱闯的?”由来行军征战,行伍中不带女人乃是铁律。怕的便是将士沉溺女色,磨了血性散了军心。若是教将士们知道主将的营帐之中藏了两个女子,萧峰岂非威严扫地? 眼见萧峰面露不悦,阿朱只是微微低头,阿紫却忍也忍不住地反驳道:“我和姐姐明明都易了容,旁人都瞧不出来,偏那耶律仁先眼毒!姐夫,我看分明是那老家伙故意与你为难!” 萧峰闻言不由又是一默,过了一会方好言道:“耶律大人老于军阵,什么人没见过?易容术这点雕虫小技,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萧峰这话却是不错。阿朱的易容术虽高明,可即便她改变了容貌和声音,但女子行走的体态与举止却与行伍之中的士卒大为不同。故而,耶律仁先只一眼便识破她们二人是女扮男装。 只见阿朱沉默了一会,终是低声回道:“大哥有战事在身,阿朱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是,可是……大哥一走大半年,我,我……”说到这,她竟微微红了眼眶。 萧峰回想自己自年前前往上京为耶律洪基贺岁,至今已有大半年未曾返回南京更无只言片语传递给阿朱,心中亦是歉疚不已。他当即上前轻抚着阿朱的胳膊小声道:“阿朱,是我疏忽了!”两人靠近了萧峰方才注意到与去年相比,阿朱瞧着竟消瘦了许多,忙又道。“阿朱,你身子不舒服么?为何瘦了那么多?” 阿朱闻言只是缓缓摇头,含笑道:“阿朱身子好得很,大哥不要为我忧心。”只是这笑容之中的忧郁与苦涩却已几乎掩饰不住。 阿朱还想隐瞒,阿紫却已气得不行,即刻大声道:“姐夫,你便给我姐姐一个实话吧!你究竟还想不想娶她为妻?你若无意,阿朱姐姐也一定不会死皮赖脸地赖着你!” “阿紫!”阿朱又羞又气,即刻尖叫一声喝止了她。 萧峰闻言却是大惊失色,忙道:“这是怎么说的?阿朱,你我早有默契。不过是返回大辽之后俗事不断,这才耽搁了咱们的亲事……” “我知道,我知道……”阿朱连连点头。 阿紫却是不依不饶。“什么默契?姐夫,萧伯伯这几个月可一直都在为你相看你们大辽好人家的闺秀呢!” “什么?!”阿紫此言一出,萧峰即刻惊怒不已。 原来萧观音那套“寻个有权有势的岳家,引为臂助,彼此扶持,巩固势力”的说辞,虽说不动萧峰,却是说动了远在南京的萧远山。这数月来,萧远山与萧皇后派去南京的说客打得火热,一心要在朝堂上为萧峰结一门好亲事,早将阿朱抛诸脑后。 萧峰自阿紫口中弄清此事不由大恨,虽说子不言父过,可萧远山如此行事他仍是气怒不已,当即一拳砸翻了面前的军案。只见他上前握着阿朱的双手道:“阿朱,这朝廷纷纷扰扰蝇营狗苟,实非好去处!只等这回我为陛下平了完颜部的作乱一事,我便挂冠远遁,从此与你一同牧马放羊,再不理这些烦心事!你说可好?” “好,好……”阿朱应了两声,即刻泪如雨下。 “你放心,萧峰绝非言而无信之人。”萧峰轻叹一声,将阿朱揽入怀中。 得心上人许诺真心不移,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阿朱的面上却唯有泪痕,殊无笑意。 萧峰并未注意到阿朱的神色,只正色道:“此事咱们知道便可,旁人,谁也不能说!” 即便是依偎在爱人的怀中,阿朱也仍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萧峰这一句嘱咐之中的冷意,即刻惊道:“这是为何?……连枢密使大人也不能说么?” 阿朱口中所说的枢密使大人正是萧峰手下的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萧峰本是草莽,骤得高位也不懂如何治政,纵然也曾潜心苦学可却始终不得要领。如是数月一过,萧峰自己也有些不耐烦。多亏有耶律莫哥事事代劳,他方能安然在南京过着每日打猎喝酒的好日子。耶律莫哥这般能干,萧峰自然对他极为倚重。然而这一回,萧峰却摇头冷道:“他原是陛下的人,如今又与太子交好……总之,不是我的人。” 萧峰本是仁厚之人,可他这句话中的冷意却教阿朱猝然心惊,令她无端端地想起了慕容复。慕容复为官多年,阿朱也曾有几回听他无意之中提及某人与他不是一路人。而那些被慕容复点到名的某人,很快就会或辞官或贬职,从此再无音讯。 却是萧峰见阿朱愣愣地出神,只当她不明朝堂上的暗流,这便转口笑道:“罢了,不提这些败兴的事!阿朱,这里是军营,你且与阿紫做士卒打扮莫露了行迹。待大事一了,我们便走!” 萧峰既有决定,阿朱自然无有不从。阿紫虽爱慕荣华,可也明白自己在这位姐夫心中实无多少分量,此时也只气恼地扁扁嘴,没有发话。 然而,女真人却并不好打。 元祐九年六月初,萧峰仿宋军守城器械制造战车、投石机与重型弩弓,与完颜部所率谋逆叛军在通州城外爆发大战。两军接阵,女真人凶狠犹如猛虎下山,过所之处寸草不生。而大辽所率仆从军却又怂又孬好似土狗哀吠,若非萧峰一力坚持在阵前挖了几条防御的用的壕沟,只怕不等大辽皮室上阵,那些充当先锋的仆从军便要被女真人给击溃了。 一场大战自辰时打到申时,双方各有损伤。女真人仗着厉害的火器占了便宜,大辽凭借娴熟的防御措施与能征善战的皮室骑兵稳住了败局。这一仗,女真人略有小胜但还不至于动摇大局。 从接连大败到略输一筹,这对大辽而言似乎是进步。然而,鸣金收兵之后,众将士的面色却都不好看。女真人自三月末起兵,短短三个月连战连捷,大辽换了两位大将却仍奈何不了他们,已是威严扫地了。 回到萧峰的主帐,不待萧峰发话,耶律仁先便已面色一沉,冷酷地道:“那些仆从军一见女真人的火枪便闻风丧胆!该杀!” 萧峰经过今日这一战也瞧出仆从军的士气已降入冰点,只是转念一想仆从军在大辽的待遇,他却实不能说出与耶律仁先同样的话来。只见他静默了一会,缓缓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二日再战,瞧在那重赏的份上,仆从军果然又多顶了半个时辰。可这半个时辰却并不足以皮室骑兵击溃女真骑兵,这一仗又是功亏一篑。 回到主帐,耶律仁先阴着脸道:“女真人用兵狡诈,若不能速战速决,他们一定会逃走,闹地大辽永无宁日!” 耶律仁先话音一落,耶律莫哥便道:“配刀斧手!明日再战,哪个汉儿敢退一步,就砍了他的脑袋!” 萧峰眉心一跳,即刻道:“不行!”注意到帐中众将同时将异样的目光投向自己,萧峰忙道。“仆从军士气低迷,若再行逼迫只怕不等上阵杀敌,他们便要哗变了。”车阵虽能抵挡子弹可也不是铜墙铁壁,至于投石机与重型弩弓的杀人效率自然也比不上燧发枪。是以,虽说有了这些装备,可仆从军在这场大战中扮演的角色仍旧是任人宰割的炮灰。战斗中眼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地倒下,而己方却毫无还手之力,唯有拼命拖延溃败的时间,怎能不让他们士气低迷? 契丹人当惯了人上人,听到萧峰这么说,二驸马萧挞不也即刻狞声道:“他们敢!” 萧峰深知这萧挞不也性情刚直暴烈,却也不以为意,只沉声道:“女真人为自己而战,仆从军却是为咱们契丹而战。既然契丹人与汉人已隔了一层,又岂能指望他们一心用命?” 萧峰这话却是通透,帐下众将皆无言以对。 “明日先休战一日,在皮室之中选拔勇士。”萧峰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将这些勇士编入仆从军,为各小队首领。三日后再战,由咱们皮室勇士率领各队冲锋在前。如果这样仆从军还要溃败,那便唯有格杀勿论!”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萧峰生性仁厚,随种谔习兵法学到最大的一门本事便是“慈不掌兵”四个字。这仁慈不仅是对敌人,也是对自己人;不仅是对汉人,自然也是对契丹人! 然而由契丹皮室充当炮灰吸引火力,自皮室成军以来,众将士几曾见过这样的战法?只见众将皆是大惊失色,刚要开口劝谏,却见萧峰抬起双手虚压了一下,起身道:“三日后再战,由本将亲率皮室骑兵与女真骑兵接阵,不死不休!” 眼见主将连自己的性命都压了上去,众将还能有什么话说?只见大伙即刻跪倒在地,齐声称是。 许是萧峰将契丹人编入仆从军的战法大大激励了士气,而萧峰本人的武勇也非女真骑兵所能抵挡。三日后再战,萧峰率二万皮室骑兵血战一日终于击溃了女真骑兵,在女真枪队的两侧完成合围,将大半枪手一一砍杀。 这一战,皮室军损伤过半,可同时也将三万余女真士卒的性命留了下来。女真人损失了半数以上的火枪手,完颜阿骨打带着剩下的一千多名火枪手与数万女真士卒仓皇逃离了黄龙府。至于刚刚归降的回跋部,却没有跟着女真人一条道走到黑,而是迷途知返,及时向萧峰请降,并哭诉女真人对他们族人的残暴奴役,求大辽为他们报仇雪恨。 见风使舵的回跋人究竟该如何处置,自有耶律仁先与耶律莫哥操心。只是见识了那位回跋族长无耻的嘴脸,方才经过一场精疲力竭的大战的萧峰委实被他恶心地喘不过气来,只得离开主帐出去散散心。 残阳如血,方经过一场血腥杀戮的战场上尤有不少仆从军在收拾残局,捡拾女真人丢弃的火枪刀箭,又给那些受伤的女真士卒补上一刀。见了那些仆从军熟练的杀人手法,萧峰忍不住又是一叹。 草原上没有信义、没有怜悯,自然也不需要俘虏。反噬主人的恶狼,永远不可能得到宽恕,唯有被绞死这一个下场。 不一会,做一身契丹士卒打扮的阿朱悄悄跟了过来。见到萧峰兀自愁眉不展,她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哥,为何我们打赢了你还是不高兴?” 萧峰摇摇头,缓缓道:“不,我们没有赢,女真人只是暂时退去。草原上的战争,争夺的并非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如何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这一回,女真人有五千支枪,我们挡住了。可只要慕容高兴,女真人便可以有一万支、五万支,甚至十万支枪,总有我们挡不住的时候。这一仗我们究竟是输是赢,全操纵在慕容之手。” 阿朱闻言立时一惊,只喃喃道:“公子爷?不,不会的……” 萧峰却已完全陷入了沉思,再顾不上阿朱了。“……便是没有女真人,回跋人不想取大辽而代之吗?室韦人不想吗?乌隗人、乌拉人、梅古悉人,甚至那些最弱小的蒙古人,他们也不想吗?……慕容,难道这才是你的目的?你将火器送到了这里,从此草原上将再无宁日!哪怕是个三尺孩童,也会被卷入战争,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慕容,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哥,小心!” “砰!” 萧峰正思绪纷纷,耳边却忽然传来阿朱的一声惊呼。而伴随这声惊呼同时响起的,却是一声熟悉的枪响。萧峰只觉一股巨力狠狠撞来,脚下微一踉跄,尚不及反应过来阿朱那娇弱的身躯便已落入了他的怀中。 这一声冷枪之后,萧峰附近不少仆从军便迅速拥了过来,很快就将离他不远处的一名重伤的女真士卒乱刃分尸。 而萧峰却已顾不上去查看究竟是谁要偷袭他,他急忙低头去看倒在他怀中的阿朱。只见阿朱小腹中弹,大片的鲜血已浸透了她的衣裳。阿朱却好似不知痛,她苍白着脸万分眷恋地望住了萧峰,满足地唤了一声:“大哥……”这便昏厥了过去。 “阿朱!阿朱!”萧峰心头巨震,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放声大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打完这一仗我就回老家结婚!萧大王,看看你这flag立的! 萧峰:阿朱!!! 第141章 阿朱之死 待阿朱自剧痛之中清醒过来,时间已近夜深。不等她睁开双目,耳边便已传来了几声悲切的呼唤。 “阿朱,阿朱,你怎么样了?”音色低沉的是萧峰。 “阿朱姐姐,你别死!”哭声凄厉的则是阿朱的同胞妹妹阿紫。 阿朱挣扎着睁开眼,将目光移向仍一手贴在她背心以内力为她续命的萧峰。“萧大爷……”她轻轻摇头,艰难地道。“生死有命,不要再白费工夫了。” 阿朱一语说罢,萧峰尚未有所表示,阿紫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阿朱中枪后流血不止受伤极重,军中大夫皆束手无策,若非萧峰以内力为她续命,只怕阿朱早已咽气。 萧峰接连数个时辰耗费真力为阿朱续命,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瞧着极之憔悴。听到阿朱这句话,他忙哽咽着道:“阿朱,你别怕,我已派人送信给慕容。他向来视你如亲妹,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听闻萧峰提及慕容复,阿朱忽而眼眶一红,茫然道:“阿朱对不起公子爷,哪有脸面再见他?”只见她落了一阵泪,又喘息着道。“萧大爷,阿朱一直有些话想与你说,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阿朱,阿朱原以为来日方长,想不到……现在却不得不说了……” “不,不!”萧峰哪里不知阿朱这是要交代遗言了,只见他垂着泪连连摇头。“阿朱,你别胡思乱想了!只是一点小伤,很快就能治好的!” “萧大爷,”阿朱却不为所动,只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缓缓道。“阿朱和阿紫原是孤儿……公子爷,公子爷数年前为我们查明了身世……我们的爹爹是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我们的妈妈叫阮星竹。阿朱一死,阿紫从此无依无靠。萧大爷与阿紫终究男女有别,若是……若是觉得不方便照顾,还请萧大爷看在阿朱的面上把阿紫送回大理……” 阿紫不知身世,原本正是惊诧。可当她听到阿朱最后一句话,她却又忍不住连声尖叫。“为什么?我要跟姐夫在一起,你凭什么赶我走?你都快死了,还想摆布我么?” “住口!”萧峰哪里忍得阿紫这样诅咒阿朱,即刻一声暴喝。“滚出去!” 自从阿朱阿紫随萧峰回大辽,萧峰向来对她们姐妹俩和颜悦色。阿紫几曾见过萧峰这般暴怒?她受萧峰一喝立时又惊又怕,怔愣片刻方大哭着跑了出去。 萧峰哪里还顾得上阿紫,他只紧紧地抱着阿朱痛心地道:“阿朱,你不会死!” 阿朱微微一笑,低声道:“萧大爷,阿朱也不想死……可惜天意难违!不是阿朱的,终究不是阿朱的……” 阿朱的这两句话更是没头没尾怪异莫名,可萧峰却似猛然悟到了什么,忽然大声道:“阿朱,你为何又改口叫我‘萧大爷’?为何要求我将阿紫送回大理?阿朱……” 阿朱却听而不闻,只倚在萧峰的怀中深深地凝视着他,目光之中柔情无限。“萧大爷,阿朱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么?” 萧峰即刻斩钉截铁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 “萧大爷,阿朱求你,与我家公子爷和好罢!”话说到这里,阿朱已是气若游丝,全仗萧峰以内力使她不至脱力。只见她双眸半开半阖低声喃喃:“……公子爷自幼孤苦,唯有对着表小姐方有一丝笑靥。可表小姐毕竟年幼又是女儿家,很多事公子爷只能忍着谁也不说。……直到……直到认识了萧大爷,阿朱才觉得……公子爷真的活了过来。……公子爷真的很重视你……萧大爷,害死你亲生母亲的,毕竟不是公子爷,你就原谅他罢!” 萧峰瞬间泪如雨下,他真的很想答应阿朱,可他也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他方哽咽着道:“阿朱,此事他分明早已知情,纵然做不到大义灭亲,也不该再害我爹!是为了兴复大燕……” “大燕亡了六百年了,鲜卑人早已融入汉家……阿朱都知道不可能的事,公子爷那么聪明,怎会不明白?”阿朱挣扎着呐喊。可惜她已近弥留,纵然用尽全部气力这一声却仍低若蚊呐。 然而即便是那声如细丝的一句,听在萧峰耳中却同样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一时间,他脑中混乱不已,竟不知该信谁。莫非慕容果然从未想过复国?少室山下的那一日,他也在说谎么?……那么,爹爹呢?他是不是也在说谎?那个时候究竟谁说的才是真话? “萧大爷……”阿朱又绝望地喊了一声。 萧峰见阿朱面如死灰,顿知她再无幸理,忙点头应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 阿朱这才松了一口气,最后留下一句:“萧大爷,阿朱祝你早日寻回心中真正所爱之人,从此相依相伴永不分离,再也不要郁郁不乐了……”就此闭目而逝。 “什么?”阿朱最后的这句话便好似一个炸雷在萧峰脑内响起,惊得他手足无措魂飞魄散。“阿朱,你说什么?阿朱!” 然而阿朱却再不会回答了。 第二日深夜,耶律莫哥悄悄地来到阿朱的营帐,向呆坐在阿朱床头的萧峰轻声言道:“大王,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早些将阿朱姑娘安葬了罢!”他见萧峰始终没有反应,便将手一挥。只见他身后即刻走出几名士卒,要上前来搬动阿朱的尸身。 “别动!”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萧峰忽然出声。仅仅过了一天,他的嗓音便已嘶哑不堪,这两个字道来便好似砂石在地上磨砺。 随同耶律莫哥而来的几名士卒闻言即刻住了手,一个个抬头望向了耶律莫哥。 只见耶律莫哥轻叹一声,挥挥手,令他们退下了。耶律莫哥早有妻妾,实不懂区区一个女子究竟有甚重要,能令萧峰失魂落魄至此。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萧峰,最终只能干巴巴地道:“大王,完颜阿骨打虽逃走,但女真人的叛军尚未彻底溃败……” 萧峰听而不闻,只痴痴凝望着阿朱的遗容,许久方道:“……是我的错,我早该与阿朱成婚……” 整整一天一夜,萧峰将他携阿朱返回大辽后发生的一切细细思量,终是清楚地意识到他亏欠阿朱太多太多。想阿朱这样一个弱质纤纤女儿家,竟能抛弃中原的一切追随于他,那是怎样的深情挚爱?雁门关外,当萧峰伸手抱住她,就意味着他已接受了阿朱的这番情意,从此要为阿朱的幸福负责。然而他们返回大辽一年有余,萧峰却始终没有履行婚约。一开始,是因为助耶律洪基平定叛乱,得了封赏认回族人,千头万绪无暇处置婚姻大事。可后来,是不是总也没空完婚呢? 不是!萧峰枯坐一夜,终于明白: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萧峰心中仍将阿朱当妹妹多于当爱人,对阿朱的感激多于爱恋。所以他才轻易认同了那些政务借口屡屡拖延婚事,所以他宁愿与属下行猎取乐也不愿多陪陪阿朱,所以他离开南京数月却从未想过给阿朱只言片语。而阿朱,也早已明白了他的冷淡。直至连爹爹也不再看好他们的婚事要为他另寻佳妇,阿朱终是心灰意冷。 想到这,萧峰不禁抱头恸哭,心中的痛悔之意难以言表。萧峰明白,无论他心中是否有那个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真正所爱”,可此生此世终究是他有负阿朱! 耶律莫哥见萧峰堂堂七尺男儿此时却因阿朱之死哭地这般凄惨,他虽难以理解这样的感情,心中却也颇有不忍,不由又劝了一句:“大王,阿朱姑娘天性善良,她泉下有知见到你为了她这般伤心……” 耶律莫哥话未说完,同样在屋外等了大半天的耶律仁先却已忍无可忍。只见他一脚踹开大门,大步闯了进来,沉着脸怒气冲冲地吼:“战阵之上,刀箭无眼!萧将军,如今女真未灭,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你就要半途而废吗?” 耶律仁先这一句暴喝便好似一个惊天霹雳落在萧峰的心头,教他神魂皆荡。只见他惊疑不定地望住耶律仁先,隔了半晌方难以置信地低声言道:“半途而废……半途而废?” 在黄龙府被大辽击溃的女真叛军并未仓皇逃回长白山,而是一路南下,妄图袭扰辽阳府。萧峰率十万大军紧追不舍,三个月内先后于耶律德光城及回跋河附近两度击溃女真叛军,伤敌数万,女真叛军的声势由此一落千丈再无法动摇大辽政权。 元祐九年八月末,辽军于渌州堵截完颜阿骨打所率残军,再度战而胜之。此战,辽军伤敌不足一万,可俘虏的妇孺却有数万人,女真族的有生力量已被一扫而空。女真十二部中有近半数族长被杀,其余被俘。唯有完颜阿骨打乔装打扮,率数百亲信士卒拼死撕开皮室军的包围圈向长白山遁走。 得知消息时,萧峰正在召见女真十二部的各部族族长。听到耶律莫哥上前向他汇报这个消息,他不由轻轻点头,仍不动声色地向那些族长俘虏缓缓言道:“你们的罪孽,陛下自会发落;你们的苦楚,本王也心知肚明。本王已向陛下呈上奏章为你们求情,虽不敢担保你们的性命,却庶几可以保下你们的族人。” 女真十二部的各部族长这数月来与萧峰交锋,残杀契丹将士从未手软。今日被俘,他们亦早知下场。却是万万料想不到,萧峰竟会为他们向辽主求情。他们如今已是阶下囚,要杀要剐全凭萧峰一言以决,向来他也不必用这种事来消遣他们。几位族长彼此对视一眼,皆痛哭流涕,连连叩首担保只要保全无辜族人,必定知恩图报,生生世世效忠大辽。 萧峰毕竟仁厚,实不愿见这几个年纪能当他爹的老人跪在自己面前感恩戴德的模样,这便挥挥手道:“退下罢!” 待身边亲兵将这几名族长带走,萧峰即刻自军案后站起身来道:“莫哥,我亲自带人去追完颜阿骨打,这里的事务便由耶律副将与你二人处置。” 耶律莫哥见萧峰坐言起行雷厉风行,急忙笑道:“大王要拿他,何需亲自出马?不如由属下安排将士去追。”想到在草原上搜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耶律莫哥忙又补上一句。“女真人兵败如山倒,想那完颜阿骨打日后也掀不起什么浪来了。” 萧峰却摇头正色道:“若是旁的族长也就罢了,此人必得拿下。” 萧峰这数月来指挥若定每战必胜,耶律莫哥已在不知不觉中信服了他的判断。听他这般所言,耶律莫哥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完颜阿骨打手上的燧发枪取之不竭,他的背后,必定有宋军相助。”萧峰沉声言道。 耶律莫哥忙道:“大王的意思是拿到证据,向大宋问罪?” 萧峰闻言不由哑然失笑,隔了许久方低声道:“大宋的燧发枪这般厉害,问罪之说就不须再提了。却是……若能令完颜阿骨打向各部族说出与宋军勾结的前因后果,或能警醒后来人,草原上也可多得几年安稳。” 萧峰此言一出,始终陪坐一旁的耶律仁先亦是一阵默然。黄龙府一战,萧峰以皮室军为先锋挡住了女真人的枪队,方才取得了胜利。此战之后,耶律仁先原以为受到重创的女真枪队将就此销声匿迹。哪知在天显皇帝城的一战,完颜阿骨打竟又排出了数千人组成的火枪队,打地皮室军措手不及。若非萧峰身先士卒,带着皮室军几番冲锋陷阵,只怕辽军已被女真叛军所击溃。大辽虽平灭了女真人的叛乱,可却实在是桩惨胜。面对燧发枪,再勇猛的皮室也会输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兵。而用人命填出来的胜利,又能维持多久呢?想到这些,耶律仁先的心头便是阵阵惨然。 眼见萧峰整束了衣甲急匆匆要走,耶律仁先忙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道:“萧将军,你还会回来么?”阿朱姑娘死后,耶律仁先以将士们的性命相劝,总算说动萧峰安排燕云十八骑护送阿朱姑娘的棺木回南京落葬,而他本人则留了下来继续主持大战。如今虽说得偿所愿平定叛乱,可耶律仁先冷眼旁观,这数月来萧峰明显沉郁了许多。萧峰本就不爱名利,与这大辽官场格格不入。如今又失了挚爱,耶律仁先实在很担心他会心灰意冷就此挂冠,却使大辽少了一个天纵将才。 耶律仁先有此一问,萧峰不由一愣,许久方答道:“若能活捉完颜阿骨打,我自会回来;若不能……”想必此人定然是死在了慕容的手上。“那我回不回来,都没有区别了。” “大王这是何意?”耶律莫哥惊道。 萧峰沉默良久,终是无力道:“……大宋已取得制胜先机,而大辽却仍在以暴虐治天下。大势所趋,太晚了!”说完这些,萧峰也不管耶律仁先与耶律莫哥是什么脸色,即刻便奔了出去放声一呼。“皮室军,带上干粮武器,随我追击完颜阿骨打!” 萧峰一声令下,便有上百皮室骑兵纵马驰出,追随萧峰向长白山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那个时候究竟谁说的才是真话? 导演:萧大王,是这样的,那时他们三个都在说谎! 萧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第142章 阿骨打之死 一个月后,萧峰携百名皮室骑兵一路追踪完颜阿骨打的下落来到了长白山。此时已近十月,长白山一带已然入冬,厚厚的积雪盖满了整条巍峨蜿蜒的山脉。风雪过处,自然环境瞬息改变。这种情况下,保命都极为艰难,更别说在山中寻人。 这日,萧峰等一行人在靠近卧虎峰的某处山道上发现了一堆篝火了尽余。探马上前拨弄了几下之后登时笑逐颜开,忙向萧峰禀告:“大王,这火堆熄了没多久,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萧峰追踪完颜阿骨打一月有余,也曾几度差点捉到他们,可最后都被完颜阿骨打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逃走了。如今虽说道路越走越偏,可长白山一带人烟罕至,完颜阿骨打要隐匿行踪也愈发困难。萧峰知道,捉到完颜阿骨打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听了探马的回报,萧峰即刻点头令道:“四下散开,发现完颜阿骨打的行踪即刻回报!” “是!”百名皮室骑兵齐声领命,不一会便默契的组成数个小队向群峰深处散去。 萧峰本人亦带着数名皮室向山峰深处一路搜寻,莫约半个时辰之后,他便隐约听不远处的一处山坳里传来了几声零星的枪响。 “大王!”跟随他的几名皮室显然也听到了枪声,警惕地向他聚拢过来。 萧峰仰头望了望天色,日上三竿,这个时候绝不是行猎的好时机。莫非……还有旁人?萧峰的面色即刻一变,沉声道:“追上去!”他话音一落,几名皮室即刻呼喝一声,策马向前奔去。 一行十人追出几条小径,很快便听到一个模糊的人声遥遥传来。 “完颜大人,朝廷对你寄予厚望,前后给了你八千支燧发枪、二十万发子弹,更有刀箭器械无数。可你回报给官家的又是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这话音极端冷酷可又无比的熟悉,正是慕容复! 萧峰心下一惊,再顾不上同行的皮室,急忙运起轻功,整个人腾空而起,向那声音来处奔去。莫约奔出数十丈,萧峰便见着同样甲胄在身又披着一袭黑色貂裘斗篷的慕容复,骑着高头大马此时正冷眼旁观他麾下数百名宋军将士围攻一群猎户。 这些猎户正是完颜阿骨打等一行人乔装改扮的。女真人虽说各个武勇,可他们惨败而逃,一路被萧峰追击至此,早已狼狈不堪。此时,这群女真人又被慕容复围堵在了一处山坳,呈瓮中捉鳖之势。这些女真人的人数莫约在五十上下,有七八条燧发枪,其余人等只配有长刀、弓箭等冷兵器。而更为要命的是,这五十人中足有大半身上带伤。 慕容复不懂兵事,但以数百名装备精良的宋军将士对付这些残兵败将显然也不需要懂什么兵事。只见那些宋军端着燧发枪排成扇形一步步向那些女真人围剿过去。每次一排枪响之后,总有数名女真人倒下。很快,这些女真人就被子弹打地再抬不起头来,只得躲藏在林立的山石后苟延残喘。显然,将这些女真人全歼,对慕容复而言是易如反掌。 “慕容!不要!”萧峰见此情形,登即大喝一声,向慕容复猛扑而去。 慕容闻声即刻扭头回望。萧峰武功超群,这话音方落,人已从数丈之外窜至他身后数步之遥。眼见萧峰来势汹汹,慕容复立时便明白了萧峰擒贼先擒王之意。只见他望着萧峰轻轻一笑,手一挥,那原本呈扇形扫向完颜阿骨打的宋军枪队立即分裂成前后两段,前半个扇形继续逼向完颜阿骨打,后半个扇形则迅速组成方阵,调转枪头向萧峰射击。 萧峰深知燧发枪的厉害,忙又运起轻功向后跃去。只见他在半空之中两个起落,纵身飘落在慕容复左后方的一处山石上,这才堪堪避过了宋军第一轮的三排连射。 首轮射击方过,慕容复又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事实证明,宋军一样是令行禁止。只需慕容复一个手势,原本枪声不断的山坳中即刻又安静了下来。众人只听得慕容复冷声言道:“萧大王,容在下提醒一句。女真人起兵谋逆动摇契丹国祚,其罪当诛九族!” 萧峰见宋军虽不再向他射击,可却仍将枪口指着他,一时也不敢妄动。听闻慕容复此言,他即刻回道:“如何处置完颜阿骨打,自有大辽陛下做主,就勿须慕容大人代劳了。” 慕容复呵呵而笑,语调轻慢地回道:“大宋与契丹兄弟相称,大宋即为兄长,出面为弟弟张目也是应有之意。萧大王不必客气!” 论口才,萧峰哪里是慕容复的对手?听慕容复这般所言,他立时一噎,竟回不上话来。 却是被围堵在山坳之中的完颜阿骨打听了慕容复这话气冲牛斗,即刻大声嚷道:“完颜部起兵反抗大辽,全因大宋挑拨在先!苏公子,阿骨打将你视为兄弟,你却处心积虑欺骗我、利用我!如今,你不过是怕契丹皮室找大宋的麻烦,要杀人灭口,何必把话说得这么义正词严?” 宋军对着完颜阿骨打却并不客气,他的话音方落,一串子弹便擦着他的头皮扫了过去。 慕容复见完颜阿骨打扑倒在地逃过一劫却也并不心急,只悠然回道:“本官与你结交的确是处心积虑,但这火枪弹药是本官逼着你买的么?女真族起兵也是本官逼你的么?阿骨打兄弟,你敢说你不曾想过君临天下唯我独尊?本官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可惜你没抓住。所以,愿赌服输罢!” 慕容复刚一说完,追随完颜阿骨打的数十名女真人便破口大骂,唯有完颜阿骨打本人哑口无言。隔了许久,他方咬牙切齿地道:“你究竟是谁?” “好说!”只见马背上慕容复懒洋洋地抱拳一礼,朗声道。“大宋四品给事中慕容复,见过平辽节度使完颜大人!” 慕容复这句“平辽节度使”一出口,完颜阿骨打更觉羞辱,忍也忍不住地大声吼道:“大宋朝廷拿这一张假圣旨耍弄于我,你以为我不知么?” 慕容复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便是明知是假圣旨,你不也接得很开心么?” 慕容复话音一落,一众大宋将士即刻捧腹大笑。 完颜阿骨打终是无法忍受慕容复的挑衅,怒吼着端着燧发枪自一处山石后跳了出来。“慕容复,我杀了你!” 三方人马等的便是这一个信号!只听完颜阿骨打话音方落,山坳内即刻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与喊杀声。一半大宋将士手持燧发枪围剿女真人,另一半大宋将士则对上了不知何时赶至的皮室军。 皮室军的马快,近距离作战,手持燧发枪的大宋步兵原本并不占优势。幸而这处山道十分狭窄,仅能容纳两三匹马同时行进。是以,那后一半方阵的大宋将士且战且退,却也堪堪稳住了局面。 而有随行而至的皮室军相助,萧峰也终于摆脱了燧发枪的威胁。完颜阿骨打方一大吼出声,他即刻飞身向慕容复扑去。 十步! 被围剿的女真人又有六人中枪,先后倒下。 七步! 女真人的羽箭射翻了三名步步逼近的大宋将士,更有一支劲力十足的长箭擦过慕容复的面颊,狠狠地钉入他身后的山壁之中。 五步! 慕容复策马上前,俯身拾起了一具女真人尸首边上的长弓与羽箭。 三步! 慕容复搭弓引箭,指向了完颜阿骨打。萧峰瞧得分明,即刻将劲力运至右掌,大吼一声:“慕容,手下留情!” 萧峰掌力所至,草木尽皆萎伏,可慕容复却对即将来临的危险置若罔闻。只见他目不斜视地拉开弓弦如抱满月,只这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势瞬间森然,好似自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刻变成了威风八面所向披靡的大将军。 一步! 那弓弦“嗡”地一声清响,羽箭即刻离弦而去。长箭疾弛犹如白虹贯日,瞬间便将完颜阿骨打射翻在地。 萧峰右掌一偏,只听“轰”地一声,立于慕容复身侧的一块山石瞬间被那气劲磅礴的掌力震地粉碎。而他们对面的完颜阿骨打,却是心口正中一箭,当场气绝身亡。 完颜阿骨打一死,皮室军再无战意,即刻停下手来无措地望向了萧峰。却是大宋将士见完颜阿骨打伏诛,登时精神一振,很快便将剩下的十数名女真人一一射杀。 不一会,山坳之中再度恢复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赶在金人兴兵南下之前射杀完颜阿骨打是什么感觉?慕容复仰起头轻轻一叹,没有感觉。如果可以,慕容复希望能将这支羽箭一一送进成吉思汗、努尔哈赤、东条英机等人的心窝。而与后面这些大牛相比,完颜阿骨打着实不足为道。所以,没有感觉。他只是完成了一个既定目标,而以后的路仍然任重道远。 只见慕容复跃下马背,自完颜阿骨打的尸身上寻出一卷黄绢圣旨。他低头瞧了一眼圣旨的内容,忽而冷嘲一笑,紧接着便双手一合,将那道假圣旨搓成了一地碎片随风而去。跟着,他又拾起完颜阿骨打身旁长刀,一刀砍下完颜阿骨打的头颅抛向萧峰。“萧大王,你可以回去向大辽皇帝复旨了。” 萧峰没有接,任由完颜阿骨打的首级落在了他的脚下。他只难以置信地望着慕容复缓缓言道:“为什么……一定要杀完颜阿骨打?”方才慕容复背后空门大露,若非他及时将掌力引向一旁,慕容复断无幸理。从偷袭辽军火烧朝贡嫁祸完颜部开始,慕容复步步为营将完颜部引入彀中,挑唆女真人起兵谋逆,借契丹之手剪除女真族,最终甚至不顾自身安危一意将完颜阿骨打射杀。萧峰真的不懂,为何慕容复会与完颜阿骨打有如此深仇大恨。 萧峰有此一问,慕容复即刻把眉一挑。隔了一会,他方轻声问道:“萧大王又为何非要救他性命?” 萧峰起初没有答话,过了许久他方低声问道:“下一个是谁?室韦族?室韦族人多势众。敌烈族?敌烈族的驻地更为靠近上京。或者,蒙古族?蒙古族比女真更加野蛮……” 慕容复静默地凝视萧峰半晌,目光渐沉,宛如逐渐黑沉的夜空再也教人捉摸不透。“驱虎吞狼?多谢萧大王指点!萧大王在黄龙府的一战打得很漂亮。我该谢谢你,若非你用兵如神,我要杀完颜阿骨打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只不过,萧大王可曾想过自己如今的处境……” 哪知这一回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萧峰便已了然言道:“我以皮室军为先锋,先于仆从军抵挡女真人的火枪。虽说立下大功,可却坏了规矩。如今,但凡有子弟死于我麾下的大辽官员怕已恨我入骨!” 萧峰此言一出,慕容复的双目即刻一亮,当下笑道:“恭喜大哥,你终于开始晓事了!大哥可曾想过该如何应对?” “无论我如何应对,都无法影响你的大局,是不是?”萧峰轻声问道。 慕容复直视萧峰良久,终是斩钉截铁地回道:“是!” 这个答案,早在萧峰的意料之中,他隐约勾起嘴角似乎是想笑,然而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又化为一抹自嘲。“以后会怎么样?慕容,你心里的大局究竟是怎样的?” “以后,当然只会越来越好。可能大哥并不认同,但我已无能为力。”慕容复随手拉过缰绳,翻身上马。慕容复并非极端的汉民族主义者,更何况他的这具肉身还是鲜卑族。但当历史反复证明每一次异族入侵,最终都只会将璀璨的华夏文明拖入深渊,而无任何于整个华夏有益的贡献。除了坚定地维护相对优秀的汉族文明,慕容复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立场了。 “这就走了么?”萧峰猛然跟上一步,扯住了缰绳。只见他紧紧地盯住慕容复,眼底忽而迸发出灼热的光芒来。“慕容,我一直想问你。少室山下,你说的是实话么?” 慕容复做梦也想不到萧峰居然会问起这个!对上萧峰那热切的目光,慕容复只觉心头一紧,那些已逐渐沉寂在他心底的往事又如浮光掠影一般纷至沓来。他徒劳地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解释,可到最后却仍是一声叹息。“大哥想听我说什么?……无论我说什么,大哥都会怀疑,不是么?”信任早已不复存在,慕容复再无法给出答案。如果萧峰想知道真相,也只能由他自己去找。 慕容复策马要走,萧峰却明显不愿放行,只紧紧地扯住缰绳又喊了一声:“慕容!” “大哥,西夏亡了。”可慕容复已不再看他。他的气度依旧冷凝如水,然威仪却沉重如山。“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想……大辽的南院大王也是一样。” 西夏亡了!慕容复的话音冷淡而平和,他甚至没有笑,可萧峰却切切实实地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中感受到了那地动山摇的分量。便好似一个晴天霹雳落在了萧峰的心头,几乎教他站立不稳。萧峰知道,自今往后,整个天下都将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萧峰忽而醒过神来,语音低切地道:“恭喜!你的兴复大计,又近了一步!”萧峰话音一落,便紧紧地瞪住了慕容复。 哪知慕容复只无动于衷地望着天际,半晌方冷淡答道:“多谢!” 慕容复此言一出,萧峰的五指即刻一松。而慕容复也再不迟疑,当下策马而去。 眼见慕容复即将离开此地,萧峰忽然又是高声一呼。“慕容,阿朱死了!” 慕容复身体一僵,缓缓地转过头来望住萧峰。 萧峰亦深深地望住他,一字字地重复:“阿朱死了,死在燧发枪下。” 只见慕容复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终于慢慢挤出一句:“萧大王,节哀!”说罢,他即刻轻叱一声,纵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骨打:狗男男! 萧峰:…… 第143章 吏治改革 再度见到慕容复横着出了长白山,种师道已是无言以对,忙吩咐身边亲兵快去寻薛慕华。 有薛慕华妙手,原本昏睡着给人抬出长白山的慕容复在第二天就清醒了过来。见到种师道守在他的床前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慕容复不由笑道:“完颜阿骨打已死,我就放心了。” 听了慕容复这话,种师道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夏国初平,一应内政千头万绪全等着慕容复拿主意。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懂为何慕容复执意要亲自去处理一条微不足道的丧家之犬。种师道沉默了一阵,忽然道:“听说你在长白山见到了萧兄?” 慕容复笑容一僵,木然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阿朱姑娘死了?”种师道却再接再厉又问了一句。 这一回,慕容复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目光黯淡,半晌方长叹着道:“是死在燧发枪下。” 种师道立时一惊,忙道:“慕容,这是意外,并非你能预料!” 慕容复点点头,正色回道:“是的,这是意外。” 谁也不会预想到阿朱竟会随萧峰上战场,又机缘巧合地死在燧发枪下。然而事已至此,慕容复能否事先预料已不是重点。萧峰只会记得是慕容复累死了他的毕生挚爱。如果说只因从未领受母亲的抚育之恩,这亲生母亲的血仇对萧峰尚且有些模糊。那么,如今这新添的一笔血债,想来定能令萧峰刻骨铭心至死难忘。而萧峰此人向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虽不屑迁怒仇恨,应该也再不愿提起他。 却是种师道见慕容复心情沉郁更是大为不安,竟起身急道:“我这就去寻萧兄!” “不必了!”慕容复忙伸手拽住种师道,只见他停顿片刻方喟然长叹。“事已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回。”当年萧峰离开大宋,慕容复就已明白他们之间情义已尽,这回生病不过是他积习难改。 种师道凝望慕容复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发问:“我一直不曾问过你,可如今看来是不得不问。明石,你跟萧兄到底怎么了?” “不关他的事。”慕容复亦知种师道只是表达关心,可他却忍不住微微皱眉,显然十分抗拒这个话题。“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可以解决!”不等种师道再说废话,他便转换话题。“还是说说正事吧!战事如何?” 种师道显然是被慕容复这转换话题的速度给震住了,很是怔了一会方才答道:“十二监军司皆已缴械,章大人的意思是要将这些夏军打散后再异地安置,以防他们串联生事。”宋军虽说于六月拿下夏国国都兴庆府,可负责镇守各州府的十二监军司却并未全部投降。这数月来鄜延军与镇戎军里应外合,一手粮食一手火炮,终是令夏国各军司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听闻夏国境内再无战事纷扰,慕容复也忍不住松了口气,点头道:“章大人果然老成谋国,这样安排很好。记得给夏国士卒做好户籍登记,并允许他们与家人团聚。”人心思安,只要有家在,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要这些普通士卒为一个已经亡了的国家去拼命是很难的。 种师道了然地点点头,续道:“战事已了,地方政务你可有何打算?总让军中将士负责各地治安可不是长久之计。”只因唐末藩镇之祸,大宋对武将的防范向来甚严。如今种家平灭西夏已立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已是应有之意。种谔可不愿在这个时候,因为过多插手地方政务而被有心人扣一个藩镇割据的罪名。 说起这个,便又是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夏国先前的官制虽说尽学大宋,可却只得其形不知深意,地方政务多由当地高官豪强所把持。眼下经慕容复一番铁血手腕,夏国的整个官僚体系已被洗地清白溜溜。若非鄜延军与镇戎军暂且维持治安,大部分州府都已处于无政府状态。只见慕容复轻叹一声,缓缓道:“此事关乎元祐六年的吏治改革……” 哪知他话说半截,候在外间的薛慕华便已忍无可忍地闯进来嚷道:“种提举,慕容大人尚未病愈,有什么话留着以后再说,可好?” 眼见薛慕华面如锅底,种师道方才意识到他与慕容复聊了许久,慕容复的面色已愈发难看。他登时汗颜不已,忙起身道:“明石,你好好休息!”说罢,便忙不迭地走了。 种师道刚一离开,薛慕华即刻又将一张冷脸转向了慕容复。“慕容大人,纵然你才比武侯可匡扶天下,也得多活两年!”薛慕华被慕容复扣着当他的私人医生虽非他心甘情愿,可眼见在慕容复的主持下大宋平灭夏国收回汉唐故土,他身为大宋子民却也一样深感振奋。薛慕华既已十分敬佩慕容复的才干,自然不想见到他英年早逝。 却是慕容复见了薛慕华这张晚娘脸颇有些好笑,不由轻声问道:“未知薛神医可有良方救在下性命?” “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见薛慕华沉默了一阵,忽而诚挚回道。“慕容大人既不能与萧大侠和好如初,不如杀了他,一了百了!” 这种建言还真是逍遥派的风范!慕容复竟是一噎,半晌方点头答道:“我会考虑。” 又过了三天,慕容复方能起身处置一应政事。那时,章楶、折可适二人也已赶至兴庆府,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当年慕容复在西平任知县时的左右手闵忠与张文杰。 众人围坐一堂,首先问候了一番慕容复的身体。如今大伙同坐一条贼船,眼见船长病病歪歪,实不能不让他们忧心忡忡。章楶官居三品德高望重,消息却是比在座的所有人都更为灵通。“老夫听闻,章子厚已二度拒绝奉召入京,怕是很快就有第三道诏书。”按照这官场三辞三请的规矩,章惇起复入朝也应该近在眼前了。 此时的朝堂,范纯仁已致仕回乡,官家却无意将本为右相的苏辙提拔为新一任左相。鄜延军与镇戎军在慕容复的主持下出生入死平灭夏国,百官皆上奏为其求封赏,官家却将这些奏章留中不发。官家亲政大半年,心心念念的唯有如何将章惇、曾布等罪官召回朝堂,再行新法,甚至不惜为此与百官反复顶牛。 想到身为罪官的章惇如此得官家亲眼,而自己立下不世之功官家却视若无睹,大伙心中皆大为不忿。过了一会,闵忠率先出言打破沉默。“夏国已亡,慕容大人也该启程回京了。” 闵忠此言一出,种谔即刻出声附和:“存义所言甚是,这夏国太后与皇帝的人头,还有夏国的礼器也该带回去呈给官家了。”自六月以来,慕容复一共只给朝廷发了一份捷报,着实声势不足。如今看来,唯有慕容复带着俘虏和战利品一路招摇回京,才能使官家再不能回避封赏之事。 慕容复也知自己才是蜀党的主心骨,他一日不回去,蜀党便一日掐不赢官家。只是收到大伙殷切的眼神,慕容复却仍是忍不住摇头笑叹:“在座列位皆是国之栋梁,不幸赶上侍奉一位糊涂官家。这等运筹帷幄斗智斗勇的良机可谓千载难逢,列位大人岂能轻易放过?” 怎料慕容复话音未落,上至章楶下至张文杰竟同时对他怒目而视。那一双双喷火的眼瞳中清楚地写着:这贼船是你拉我上来的,现在你要我做的我都依言做了,你却想当甩手掌柜? 慕容复见状不由又笑着摇头。“有朝一日下官有心无力,难道诸位大人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官家自毁长城而束手无策么?” 听到慕容复这么说,大伙竟同时凛然心惊。慕容复携灭国之功返回京师,便是直接拜相也绰绰有余。在座的几位皆是人精,自然明白日后这朝堂之上便是慕容复一言以决。慕容复虽年轻治政手腕却老成干练,这本是天下之福,可他这一身病骨又委实不能教人安心。 然而慕容复自己也明白,这官场权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身教。而他这些年攀登仕途所作所为众人皆知之甚祥,便如那佛祖拈花示众,能够领悟多少全看他们自己的悟性,不能强求。因此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慕容复已然又道:“也罢,我也的确是时候该回去了。但回京之前,日后夏国的地方政务该如何划分,却要与列位好生分说。”他随手抛出一份已被重新标记过的夏国地图,“我意将夏国国土划为甘肃、陕西两道,甘肃道州府定在肃州,陕西道州府就定在兴庆府。存义,我会举荐你为兴庆府太守。此地原是夏国国都,有不少党项故旧势力,更需要一个铁血太守压制不臣。至于端宪,折大人对你十分赏识,甘辞厚币向我要了你。是以,待镇戎军驻地肃州,你再向折大人要前程罢!” 慕容复所言“甘辞厚币”自然是笑谈,这世上能拿出足够价码来打动慕容复的行贿之人怕还没出生。然而,折可适十分赏识张文杰的会计能力却并非笑谈。只见他笑过一阵便正色向张文杰言道:“端宪,镇戎军上下各个粗鲁不文,正需要你这样的精细人,委屈你了!” 张文杰在西平原只是吏员身份,如今虽说被塞进了镇戎军,可从此由吏员转为官身,又何来委屈?他忙起身向折可适深深一揖,郑重道:“愿为折大人效犬马!” 却是章楶趴在那地图上看了一阵,忽然道:“慕容大人,你将夏国分为两道近三十个州县,你可知一共需要多少官吏?” “大宋冗官无数,莫说三十个州县,便是三百个怕也不够分。”慕容复满不在乎地道。 哪知这一回,连种谔也忍不住摇头叹息:“夏国苦寒之地……” 慕容复微一挑眉,缓缓道:“若是那些赋闲冗官不愿来此地受苦,本官却也不好勉强。好在大宋吏目亦人数众多,他们除了学识不够,对如何处置地方政务却未必不如那些新科进士。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倘若州县仍有空缺,也只好抽调干练吏员给他们官身了。” 宋时官与吏本是两套系统,吏员要转为官身除了积功上进便唯有通过科举。慕容复此举无疑是打开了官吏相通的通道。然而正是因为在非常时期,慕容复又大权在握,满朝文武应该不会为了几个芝麻官与慕容复闹腾。 唯有章楶老于仕途,见慕容复如此行事,即刻一针见血地道:“既然吏目能得官身,那么日后新科进士也可自吏目起步,是不是这个道理?” 章楶如此老辣,慕容复也不瞒他。“新科进士大都只识得四书五经,至于牧守地方却一头雾水。与其让他们浑浑噩噩为胥吏所欺,不如从低做起,也是百姓之福。” “元祐六年吏治改革!”种师道忽然叫道,竟是到这时才明白了慕容复三天前对他说的话。 慕容复轻轻点头,沉声道:“元祐六年的吏治改革是范相在时主持修订的,然而条目修订完成后,政事堂虽署名却迟迟不愿下发。何故?因为一旦照章改制,无疑得罪了天下读书人。政事堂的相公们,谁也不敢担这骂名。所以下官想着,不如趁此良机先在夏国施展,若是确有成效,也可慢慢推广。” 慕容复说得轻描淡写,章楶却十分清楚里面的压力。“吏员大多奸猾,得了官身想来也不会收敛。所以,你还要设纪检、监察两部。日后,这两部更会震慑天下官员。慕容大人,你可知你这么做,那些文人的口诛笔伐能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知道。”慕容复的神色依旧宁定,“但天下人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何谓食君之禄担君之事?难道他们得了官身却挑三拣四,地方苦寒就不愿来,职务不够清贵就不肯干;就算走马上任,整日里也只知携妓狎玩自命风流,或为庸官或为懒官或为贪官。难道这就是对的吗?章大人,百姓要这样的父母官有何用?朝廷若只有这样的官员,岂能不亡国?” 慕容复将这一番肺腑之言缓缓道来,话音始终平静,可听在众人耳中却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只见章楶凝视慕容复良久,忽然起身向其深深一揖,郑重其事道:“慕容大人,你的奏本且容老夫一同署名!” 章楶的官职比慕容复还高了一品,按规矩,若他们二人联名上奏本,章楶的名字却是排在慕容复之前。这所谓的“一同署名”,根本就是要替慕容复挡去朝野攻讦。章楶已近七旬,慕容复岂能这样连累他?只见他忙伸手托住章楶的双臂,诚挚道:“章大人,不必如此!元祐六年吏治改革原是下官布局谋划,本是下官职责所在……” 哪知章楶竟开怀而笑。“如此盛事,若未能附骥尾,岂非终生之憾?”他虽老迈此刻一双眼眸黝黑明亮,却如顽童一般。“年轻人要懂得敬老!且让点功劳给旁人,才算得雍容大度宰相之量啊!” 章楶此言一出,登即满堂哄笑。而就在这爽朗无畏的笑声中,自元祐六年便定下规条的吏治改革终于于元祐九年在收复的西夏故土缓缓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薛慕华:要么搞定他,要么干掉他! 慕容复:言之有理! 第144章 得偿所愿 元祐九年十月,萧峰平定女真族叛乱,班师回朝。辽主耶律洪基大喜过望,不顾满朝文武对萧峰滥用皮室的弹劾,执意恢复萧峰南院大王职衔,更加封魏王,赏赐金银美人无数。然而萧峰却已对这乌烟瘴气的大辽官场心灰意冷,非但不愿接受赏赐,更表示要返回南京为阿朱守墓。 连大辽老将耶律仁先也不敌燧发枪,唯有萧峰有能耐大破女真。如此人才,耶律洪基岂能放手?他见萧峰为阿朱之死而哀伤,便笑着许诺。“兄弟既然喜欢汉人的美貌女子,待朕他日兴兵讨伐宋国,挑一千个、二千个汉人美女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闻言却只苦笑,大宋如今有了燧发枪与火炮,日后究竟是谁来讨伐谁,还用说么?他沉默了一阵只低声答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说罢,便黯然离开了皇宫。之后,他也不管耶律洪基是否答应,自管自上了请辞的奏章,也不等批复就单人独骑返回南京在阿朱的墓旁结庐。 萧远山见儿子为了阿朱无心仕途也前来相劝,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荒废一身本领委实不智。 萧远山说得大义凛然,可萧峰见亲爹提起阿朱时再无半分情意,心中却是阵阵发寒,终是忍不住出言问道:“年初的时候,趁孩儿在上京,爹爹为孩儿相看过几家闺秀?” 萧峰此言一出,萧远山顿时老脸一热,半晌方赧然道:“爹爹还不是为你着想……” 萧峰实与萧远山无话可说,只坐回阿朱的墓旁举坛痛饮。 十一月,天降瑞雪,接连下了三天的鹅毛大雪将整个南京道裹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就连在萧峰耳边聒噪了数日的阿紫,也被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冻回了南院大王府,却是教萧峰的耳根清净了许多。 这天傍晚,风雪初霁,天色阴沉。昏灰的天空无星无月,仿如一只粗劣的瓷碗倒扣在了阿朱安眠的这片荒野,将此地与外面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萧峰独自一人守着这方与世隔绝的宁静天地,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不知过了多久,草庐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此恶劣的天气,萧峰实想不到还有谁会来见他,不禁转头向窗外望去。 不一会,马蹄声渐次递进,来访的是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为首的一人面如冠玉、衣着锦绣,正是慕容复。而与他同行之人肤色黝黑样貌平平,却是慕容复手下的异族护卫泰山。 见到这两人踏雪而至,萧峰吃了一惊,忙推开柴门走了出去。 两人无言地对视良久,慕容复忽而扬眉而笑,柔声道:“大哥,风雪留客,不请我进去喝碗酒么?” “你……”萧峰心绪复杂地望了慕容复半晌,终是轻轻一叹。“请!” “泰山,你替我去祭一祭阿朱。”慕容复扭头吩咐了泰山一句,又从马鞍下取下两坛酒。 走进草庐,慕容复方发觉这草庐四处透风,实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萧峰竟能在这种环境下安之若素,他对阿朱的情意也真是没话说了。只见慕容复在草庐内四下一望,随手将两坛酒摆在桌上道:“十年的东坡酒,是我当年第一批酿制的。” 萧峰没有发话,只默默地将慕容复带来的两坛酒开封,又翻出两只大碗一一满上。“干!” 眼见萧峰干脆利落地将其中一碗酒灌下,慕容复不由微微一笑,跟着端起酒碗,眼也不眨地一饮而尽。 “坐!”萧峰抹抹嘴,这才招呼慕容复入座。 “多谢!”慕容复又是一笑,顺手解开斗篷除下手套,大马金刀地在萧峰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又埋头埋脑地连干了几碗烈酒。萧峰方才苦笑着叹道:“二弟、三弟的武功也算佼佼,可正经论起酒量来……”正经论起酒量来,只有扎扎实实陪萧峰喝了十年的慕容复才是萧峰的好酒友。 听闻萧峰提及虚竹、段誉,慕容复连眉梢都未曾动得一下。只见他又低头灌下一碗酒,这才问道:“大哥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的脾气只合在江湖打滚,实不胜官场倾轧。日后,牧马放羊也好,躬耕自乐也罢,从此泯然于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萧峰低头望着澄澈的酒水,忽然自失一笑。“慕容,你早劝过我,可惜那时我却不明白。” 慕容复没有答话,只默默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去碰了碰萧峰的。 萧峰却显然是藏了很多心事,早想倾吐一番。“阿朱死在了通州城外。那时,完颜阿骨打刚带大军远遁,宋王耶律仁先问我是否要半途而废?……半途而废……慕容,我突然想起了你,那时淑寿公主病逝、苏学士失了左相位……”蜀党的处境已是一片惨淡,可蜀党中的君子们却仍一无所觉,尤不知这铡刀即将落下。那个时候,萧峰其实也不懂。他只是不忍见慕容复拖着病体奔波劳碌苦心谋划,还要受众人指责挑剔,这才出言相劝。“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可直至阿朱过世才真正明白,那个时候你究竟有多难……” 慕容复眼眶一热,忙低头掩饰了过去。隔了一会,他方笑道:“大哥,我与你不同,我对淑寿公主并无爱意。” “所以才会更觉亏欠,是吗?”萧峰了然道。 慕容复又是沉默。 “我欠阿朱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萧峰也不需要慕容复的回答,只自顾自地仰头长叹。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伤心愧疚已极,此时竟是满面泪痕。 慕容复还是不说话,萧峰接连痛饮他也并不出言相劝,反而一个劲地给他倒酒。萧峰酒量恢弘,不一会便将慕容复带来的两坛好酒喝个精光。好在这草庐之中也藏了不少美酒,慕容复很快便又拎出几坛来陪萧峰一齐痛饮。 酒至半酣,慕容复终于低声发问:“大哥不问我今日为何而来?” “……我知道你一向将阿朱当妹妹,你能来看她,阿朱一定很高兴。”想起阿朱临死前任在恳求自己与慕容复言归于好,萧峰心底只是阵阵茫然。 “大哥,如今仇人就坐在你的面前,你不想报仇?”慕容复又问。 这个问题委实犀利,瞬间便将两人之间残存的一点温情扯个粉碎。只见萧峰目光一深,望着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慕容,我知道你才干过人目光深远,只望你将你的才智用在为国为民上。” “为了天下百姓,你甘愿放弃报仇?”慕容复的话音却愈发低沉,好似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这一回,却轮到萧峰不说话了。 “大哥,如果我说我从未想过要兴复大燕,你信不信?”许是酒气上头,慕容复也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傻话。 萧峰果然不知如何回答。他并非愚忠之人,当年看那《说岳全传》初稿也曾大力支持岳王爷杀了昏君。及至返回大辽当上南院大王,也深刻地体会到与昏君为臣是个什么滋味。只见他沉默半晌,最终也只迸出一句:“慕容,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起身离去。 眼见萧峰要走,慕容复终于勃然大怒。只见他霍然起身,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厉声喝道:“萧峰!” 萧峰始终背对着慕容复没有回头,平静答道:“慕容大人,请回罢!” 岂料慕容复闻言竟放声大笑,冷道:“我既然来了,事情没办完之前是不会走的!” 萧峰终于回头,沉声问道:“慕容大人是要取在下性命,以绝后患么?”然而他话虽如此,眼中却并无杀意。 慕容复凝眸望了他一阵,忽然失望地摇头。“阿朱一死,大哥好比神形俱灭,再不是以前那个顶天立地的萧峰了,我杀不杀你早已没有区别。小弟只是不明白,感情,真有这么重要么?” 听闻慕容复有此一问,萧峰亦是大失所望,只摇头叹道:“慕容大人,你的眼中只看得到名利权势,自然永远也不会明白。” “名利?权势?”慕容复语焉不详地重复了一遍,突然神色莫测地微微而笑。“不,大哥,是你不明白!我自幼便受长辈教导,不要因为感情左右自己的情绪,进而影响判断、动摇意志。这感情包括亲情、友情,自然也包括爱情。世人为之痴狂难以自拔的爱恨情仇,于我,从来不过尔尔!所谓的爱别离、求不得,既然我可以克制,为什么你不可以?” “因为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萧峰侧过脸不想看他,再次逐客。“你走罢!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吵。” “这里?是哪里?阿朱的坟茔?那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死了就不再有价值。她生前,我从未有一件事对不起她。她死后,我要继续完成我早该完成的心愿,有什么不对?”慕容复却只不住冷笑,原本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如刀锋般的狠戾冷冽。 “什么心愿?”萧峰奇道。 慕容复没有答话,他只是,望着萧峰忽而隐秘地一笑。那是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大哥,难道你至今都未曾发觉这酒有问题?” 萧峰猛然一惊,急忙暗自运功。然而内息运转了一个周天之后,他却并未发现异常。反而发觉身体逐渐发热,连呼吸也慢慢粗壮起来,他隐隐意识到酒中下的并非是毒。只是那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敢细想。“慕容复,你到底什么意思?”许是调动内息加速了药性,萧峰此时竟觉双腿微微发软,不由又惊又怒地叫了起来。 “我做得这么明显,难道大哥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么?”慕容复顺手扯松衣领,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扶住萧峰的下颚,缓缓地凑了上去。 一个,漫长的,吻。 唇齿相触,然后慢慢深入。这一吻是这般的甜蜜霸道,却又是那样的疯狂苦涩。 萧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想也未想地一掌劈了过去。“慕容复!” 慕容复亦不假思索地回击一掌,那浑厚的掌力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可他的话音却无比地轻佻。“大哥,你可以反抗,直到我们分出胜负为止!” 借着明亮的烛光,萧峰清楚地看到慕容复已彻底兴奋起来,他就好似被点燃了一般,连一向冷酷沉寂的眼底都闪耀着火花。拳掌相交,两人在这方寸之地斗地虎虎生风险恶无比。可萧峰的喘息却已愈发沉重急促,沉睡许久的本能逐渐被唤醒,最终主宰了一切。 走出草庐时已见东方既白,天际尽头犹有数枚星子固执地守望着这冰天雪地,久久不愿离去。慕容复站在雪地里任由泰山为他披上斗篷,仰望着无垠的天空,心满意足地轻叹一声,翻身上马。 在阿朱的墓旁当了一夜木桩的泰山见慕容复双手冻得发白,即刻便意识到慕容复落了一双手套。但这个时候,泰山知道他不该多说与萧峰有关的一个字,因而只瓮声瓮气地问道:“主人,不去见一见阿朱姑娘么?”泰山曾多次奉命暗中保护阿朱阿碧,深知慕容复视她们为至亲。 这个时候提起阿朱,慕容复却不免有些赧然,只摇头道:“下次罢!”事实上,如果慕容复能去祭奠阿朱,他就会看到萧峰给阿朱立的墓碑上写的只是“阿朱之墓”而非“爱妻阿朱之墓”。只可惜,至少今天他实在没这个脸,而泰山也并不识得汉字。 “慕容复!”两人正要出发,萧峰却在此时追了出来,一把拽住慕容复的缰绳。“你……”他的神情极端复杂,良久方迸出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慕容复侧头思索片刻,坦然答道:“这的确是我做过最疯狂的一件事。” “你……你,为什么?”萧峰无力发问。此时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天地都好似翻覆了过来,教他不知该有怎样的反应。 “为什么?”慕容复仰头望了一会暗灰色的天空,冷漠地道。“萧峰,事情搞成今天这样我也不想的。但既然我不快活,我自然乐意用尽一切办法,只求让你也跟我一样不快活!” “疯了……你果然疯了……”萧峰喃喃道。 “你还不放手?是想我再陪你一日么?”慕容复笑道。那笑容冷厉无比,如刀光剑影。 萧峰受他一言提醒,就好似被毒蜂蛰了一般,忙不迭地松开了手。 慕容复见萧峰畏惧他犹如蛇蝎,不由放声大笑。虽然眉间仍未松开,他却毫不犹豫地扬鞭策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千里送菊花,礼轻情意重!慕容公子,精神可嘉啊! 慕容:阿!紫! 阿紫:姐夫,请叫我——神助攻! 萧峰:…… 第145章 归程 元祐九年十月,慕容复与章楶等商议妥当回京报捷的各项事宜,决定由折可适、种师道、二人率鄜延军与镇戎军三千功勋甲士与一同慕容复、宗泽二人一同启程返回京师。 十月中旬,慕容复等一行人带上了夏国太后、皇帝的人头,部分俘虏的宗室、夏国礼器、鱼鳞图册等沿洛水向京城进发。只因这次回京只为大张旗鼓地报功,是以慕容复等一行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反而是通知官家他们即将回京的奏章早早地发往了京城,以便礼部及早安排大军入城的一应礼仪流程。 然而众人才出发没多久,慕容复便推说有私事要办,带着自己的异族亲卫泰山离开了大军。直至过了一个多月,种师道才在河中府与慕容复汇合。 得到慕容复回来的消息,种师道急忙赶去河中府府衙的后堂与他相见。那时慕容复方沐浴更衣,虽说一路旅途劳顿,可看着精神却仍算不错。注意到慕容复这一回总算不是被人抬回来的,种师道显然也松了口气,这便好奇发问:“怎么一走就是一个多月,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着急着去办?” 正坐在桌案后面翻阅往来文书的慕容复闻言却只仰头看了种师道一眼,含笑不语。 却是种师道凝望了慕容复一会,忽而警觉地抽了抽鼻端。“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四下一望,最终又将目光落回慕容复的脸庞上仔细端详。“你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春风得意?” “好事!”慕容复一脸的神清气爽。只见他伸出拇指重重地抹过自己的唇瓣,好似一头慵懒的豹子在回味方才享用过大餐,如此地得意而餍足。“多年夙愿一朝如意,从此再无牵挂!……我早该这么做,竟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真是愚不可及!” 种师道自然做梦也想不到这一个多月慕容复究竟去干了些什么,只拧眉望了他一阵,面上写满了疑惑。 而慕容复显然也不愿多说,反而转口问道:“朝廷里可有消息来?” 说起这个,种师道亦是十分开怀,忙道:“刚得的消息,章惇拒了官家的第三封诏令。”朝廷三请、章惇三拒,按规矩,便再没有第四回了。 “意料之中!”慕容复点点头,冷然道。“如今蜀党平灭了夏国,新党要翻身唯有平定契丹。章惇?还是留在地方继续主持《浦城风雨》罢!” “还有苏相传来的消息,礼部决定大军入城走大庆门,官家在太庙接受献俘,赐宴则摆在升平楼。至于礼乐……” “停!停!”虽然这一回赵煦与慕容复二人难得有默契地不想搞献俘仪式,可他们的意见却并不代表百官与百姓的意见。事实上,大宋平灭夏国,不搞一次献俘显然是说不过去的。“所以还是要献俘?” “那是当然!”种师道表情轻快地点头,“夏国太后与皇帝虽说死了,可还有不少宗室呢,再凑百八十个党项俘虏,足够了!到时你在大庆殿上将夏国礼器与鱼鳞图册一并呈给官家,何等荣耀?” 慕容复亦知这凯歌劳还、献捷太庙乃是武人毕生荣耀,也就不再多言,只认命道:“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正旦大朝!”种师道正色回道。每年正旦大朝各国使臣都要来朝贺,在这个时候献俘也可震慑不臣。 “封赏怎么说?”慕容复又问。 说到这重中之重,种师道却长叹一声,微微摇头。当年狄青平定广源州蛮侬智高叛乱,仁宗皇帝便升他为枢密副使。如今西军平灭夏国,这功劳自然远胜狄青。然而赵煦却远比仁宗皇帝吝啬,死活也不愿应苏辙奏本所请,大举封赏功臣。 “知道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把回京的声势搞地越大越好!”慕容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显然对赵煦的垂死挣扎并不放在心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心中已有了全盘的宣传计划。 之后的一个月,与慕容复同行的三千功勋甲士享受到了后世抗震救灾回来的人民子弟兵的同等待遇。但凡他们经过一地,当地百姓必定蜂拥而至为他们欢呼鼓舞,庆功祝酒的流水席可以从城门口一直排到出城,至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丢来的香包手绢简直能将那些将士们给活埋了。 如果说这还只是开胃小菜,那么在河南府的一场文艺汇演便是正宗的满汉全席。时隔多年,如今的锦乐坊再不是一个小小的梨园,而是代表着大宋境内顶级的艺术水准。一场涵盖了歌曲、舞蹈、戏曲、百戏、小品等各种表演形式的文艺汇演,不但令将士们大开眼界,更将百姓们的拥军热情调到了最高峰。演出方结束,不少在后世也脍炙人口的军旅歌曲便已在街头巷尾开始传唱。而与此同时,自发来营地劳军的百姓人数也再创新高。这样的热情与爱戴是大宋将士们从未得到的,这样的尊重与敬佩更是本就该属于他们的。 受此优待,便是沉稳如折可适也忍不住在人后热泪盈眶,不由对着慕容复仰头长叹:“保家卫国、保家卫国……纵然朝廷始终没有说法,可看着他们,本将也觉得值了!” 说这话的时候,慕容复正带着大军在河南府外驻扎。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河南府逗留三日,待河南太守给他们准备好最后一程的粮草之后便启程赶赴汴京。可当昨日的文艺汇演结束,大军驻地便已被络绎不绝的劳军百姓给围地水泄不通。百姓们自发送来了不少吃食与银钱,恳求将士们收下。然而鄜延军与镇戎军皆军纪严明,自然不敢随意拿百姓的东西。这双方推拒起来,又引来了更多的围观百姓,纷纷对将士们满口夸赞。那两个负责在营地前站岗的小卒显然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面对凶悍的党项人他们都敢于拼死一搏,可面对这些热情的百姓,他们却面红过耳不知所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折可适目力极佳,隔着数丈远见到辕门口的情形也不禁满心滚烫,只觉此生为国征战,纵使他日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 大军走到河南府,离汴京也就不远了。然而,朝廷对这次西军立下的大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封赏章程,却是至今毫无音讯。政治这回事,待各种消息天下皆知通常都是大局已定。比如西军这次平灭夏国,朝廷理应给功臣加官进爵各种封赏。平头百姓唯有在献俘仪式上才能知道朝廷最终的封赏决定,可对慕容复、折可适、种师道等当事人而言,他们早该在献俘前便已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样的待遇。而直至今日,朝廷也一无消息,显然是官家仍对西军心有不满。 听到折可适这话,慕容复忙安抚道:“我已收到礼部的通知,要我们在汴京城外驻扎,待正旦大朝当日再行入城。眼下离正旦大朝还有半个月,待我们抵达汴京,我自会上奏本请求面见官家。” 折可适闻言却只苦笑着摇头。“我也算明白官家的心意了。这次西军平灭夏国并非由他主持,他这是认定咱们抢了他的功业。只要熬过献俘仪式,事后,难道我们还能逼着他要封赏不成?” 不得不说,这一次赵煦的心思实在太明显,竟连折可适这样纯粹的武将也瞧了出来。他是君、旁人是臣,所谓恩出自上,他若咬死了不肯封赏,做臣子的若是过于逼迫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和忠义。然而赵煦逞一时之快却是毁了百年基业,有功不赏岂是人君所为?他这么做,根本是逼着臣子们与他离心离德。 赵煦可以任性妄为,可慕容复却很明白将士们立下奇功若不能得封赏,怕是血都要冷透了。眼见折可适略有气馁,慕容复即刻便道:“《汴京时报》发布的大捷社论已再版十次,而明日起锦乐坊也将开展全国巡演,届时西军的功绩大宋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家再糊涂,政事堂的相公们也不会随他一起糊涂。” 在折可适的眼中,官家固然是奇葩,这慕容复却也同样不遑多让。慕容复身为文臣不但不防备敌视武将,这段时日以来反而一直致力于提高武人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想起昨日演出时锦乐坊唱的那几首歌,折可适不禁问道:“慕容大人,为何你就不怕咱们武将集团功高盖主呢?”当年狄将军的下场,折可适仍记忆犹新。官家这回不肯封赏,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会不会也有人有与官家相同的想法呢?——这个,折可适可不敢说。 慕容复闻言当下正色回道:“本官一向反对文官防范蔑视武将。孔圣有云,有教无类。若说武人不识忠义,那便该教他们忠义;若说武人祸乱朝纲,在本官看来那些文臣可不比武人差劲。文臣牧民、武将卫国,缺一不可。纵观历朝历代武人祸乱根源,多半并非因为武人地位太高,而是恰恰相反,逼得人不得不反!如今西军平灭夏国,立下万世不拔之功,本官也正好趁此良机,提升武人地位。折将军,这是你们应得的,大可不必受宠若惊。” 在宋时,如狄青、折可适这种温和、谦退、没有攻击性的武将才符合文臣们一贯的审美标准,而如种谔这种雷厉风行不可一世的武将却实在不受欢迎。但是在军队之中,是必须要有点血性的。总而言之,慕容复情愿这些将士各个鼻孔朝天、自恃老子天下第一,也不愿见到他们畏首畏尾、见官便自觉矮一级。 慕容复却不知他这一番话更是说得折可适情难自禁,只见折可适扭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忽然整束衣冠向着慕容复深深一揖。“慕容大人,咱们武人日后的前程就全仰仗大人了!”说罢,他也不等慕容复的回应,便红着眼急急走了出去。 五日后,不肯拿百姓一针一线的鄜延军与镇戎军三千功勋甲士终于艰难地摆脱了河南府百姓的热情,赶赴汴京城外驻扎候命。 之后数日,慕容复几乎每日一请求见官家,然而宫中却始终不曾有音讯回复。直至献俘仪式前三日,礼部派官员来指点献俘仪式上慕容复要注意的各项流程,同为蜀党成员且是慕容复同年的翟曼方寻到机会向慕容复通风报讯。“自从锦乐坊去河南府劳军慰问,官家便称病了。明石啊,你这事闹得也太大了,这不是与官家对着干么?” 慕容复此时正在翻看苏辙上奏封赏西军奏章副本,听到翟曼转达官家病了,他只一声冷笑,漫不经心地道:“病了?那献俘当日可能出面?” 翟曼见慕容复这般不开窍,登时恨铁不成钢地大摇其头。“太庙献俘,何等荣耀?官家怎会不出面?官家这是借口生病,一直扣着老师议定你们封赏的奏章不肯批啊!”翟曼本为吏员,得苏辙赏识培养方走上仕途。元丰八年科举,慕容复为探花,翟曼却是状元郎。翟曼高中后不久便拜了苏辙为师,与慕容复不但是同年更是同门,感情自然非同一般,这说话也就更为直接。 慕容复却仍旧无动于衷,只奇道:“师叔要举荐我为枢密使?”原来苏辙的奏本内容是晋慕容复为枢密使,章楶为少保,种谔、折可适皆为节度使,其余人等各有封赏不提。 “当年狄武襄平定内乱也晋了枢密副使,你如今收复失地自然要比狄将军封赏更高。”翟曼见慕容复始终气定神闲,顿觉自己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当下没好气地道,“不过这有什么用?官家不批啊!” “翟师兄且放心,他会批的。”慕容复好似对苏辙的奏本十分满意,意味深长地道。“官家病了,那很好……” 翟曼闻言不由略带诧异地望向了慕容复。只见他分明是笑着的,可他眼底的一抹冷彻寒意,却令翟曼无端端地打了个冷颤。翟曼登即闭口不言,心里却已清楚地意识到:三日后的献俘大典,怕是会有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官家病了,那很好…… 赵煦:慕容复,你几个意思! 慕容:省地碍事! 第146章 献俘风波 然而三日后的献俘仪式上,慕容复却很乖很配合地将全套流程走了下来。当然,翟曼相信:慕容复之所以能如此配合,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献俘仪式,他除了穿着官服当木桩基本没有戏份的缘故。 正旦当日,折可适、种师道二人率三千甲士于寅时整装入城直奔太庙,被遴选出来的献俘将士将百名夏国俘虏押上后,在太庙外围观的百姓即刻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待礼乐奏毕,便是鸿胪寺宣读露布。那露布写地诘屈聱牙,翻译成大白话的意思却很简单明了。大意便是:过去多年来夏国一向很屌很无礼,大宋礼仪之邦几次忍让都没有得到友谊的回报。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伸张正义解民倒悬,大宋不得不兴师剿灭不臣。现在夏国挂了,那全是他们咎由自取,列国人等当引以为鉴。犯我强宋者虽远必诛,勿谓言之不预也! 之后,赵煦本人亲入太庙祭拜,献俘大典的第一段便告完结。 献俘大典的第二段便是官家移步大庆殿,接受慕容复奉上夏国礼器与鱼鳞图册,百官为官家庆祝,官家则大举封赏功臣。到了晚上,再赐宴升平楼,官家与百官在歌舞助兴、大吃大喝中圆满和谐地结束本次大典。 然而,当赵煦携群臣回到大庆殿,内侍接过慕容复呈上的奏本一一宣读各项战利品,赵煦的眉头便已不自觉地微微皱起。相比平灭夏国的惊世奇功,慕容复带回来的战利品却委实有些拿不出手。除了谁也带不走的土地与人口,留给赵煦的唯有夏国礼器若干、金银珠宝数箱,以及夏国太后与皇帝的人头两颗。这点钱财积累,甚至还不如当年查抄赵挺之家所得丰厚。赵煦当然十分不满,不等内侍将后面罗列的粮食、马匹等财富读完,他便忍不住向慕容复问道:“夏国立国百年,难道只有这么些钱财么?” 眼见赵煦两眼只盯着那些浮财,半点不出自己所料,慕容复却仍是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叹息。“回官家,夏国历代国君皆贪婪奢侈,积攒的财富自然是不少的。只可惜我军破城当日,夏国太后与小皇帝宁死不降,更纵火烧毁皇宫,是以……” 赵煦闻言不由一声冷笑,缓缓道:“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都烧毁了,夏国太后与皇帝的尸身却仍保存完好。难得!难得!” 赵煦这话说得很是嘲讽,慕容复却恍若未觉,只老实道:“尸身虽得保存,但形貌已是极为不雅。” “如此说来,鄜延军发现的尸身是否为夏国太后与皇帝,尚有存疑?”慕容复话音方落,赵煦便好似抓到了什么把柄,忍也忍不住地出声诘问。 赵煦此言一出,整个大庆殿上即刻一片哄然。大宋平灭夏国本是喜事,但身为官家却当着外藩的面质疑功臣,实在是有些昏聩了。只见慕容复即刻跪倒在大殿上,朗声回道:“臣万死不敢欺君!” “究竟是不是欺君,将那两颗人头呈上就清楚了。”赵煦却始终神色沉冷,也不令慕容复起身。太庙献俘,献的是活人俘虏,至于夏国太后与皇帝的两颗人头赵煦却并未见过。 哪知这一回,慕容复竟固执起来,只摇头道:“那人头血腥,官家尚且年幼,依微臣之见……” 赵煦亲政以来最恨的便是有人说他年幼,慕容复这话无疑又犯了他的忌讳。只见赵煦一拍御案,阴恻恻地道:“慕容卿,你敢抗旨么?” “微臣不敢!”慕容复的额上即刻沁出了一片冷汗,忙回头给跪在他身后的种师道使了个眼色。 种师道心领神会,大步走出大庆殿将那装着夏国太后与皇帝人头的两个木盒给带了进来。 然而不等种师道将那两个木盒递给内侍,慕容复便擅自起身将它们接了过来,恳切言道:“官家,请召礼部郎中。”现任礼部郎中正是翟曼,他曾代表大宋出使夏国见过夏国太后与皇帝。 可赵煦又怎会相信一个蜀党?他见慕容复神色慌张,愈发认定那两颗人头有问题,当下向内侍一挥手道:“将东西呈上来!” “遵旨!”那内侍闻言急忙自慕容复的手中将那两个木盒抢了过去,忙不迭地摆到御案上。 眼见那内侍慢慢打开木盒,慕容复不禁又急又怒地喊了一声:“官家!” 赵煦却只付之冷笑,低头去审视木盒之中的两颗人头。西军长途跋涉历时数月方返回京师,这人头自然早就不新鲜了。为了最大限度地将其保存完好,两颗人头已事先以石灰腌制。此时赵煦见到的这两颗人头上仍盖满了大量的石灰,看着不像是真的而更似两只木制的假人头。同时,人头的面目也已模糊不清,只能大略地分辨出那分别是一个成年女子与一个幼童的头颅。 赵煦并不曾见过夏国太后与小皇帝,自然分不出真假。他将那两颗人头看了一阵,心底也已隐隐生寒。正要令内侍将这两颗人头送去给大臣辨认,哪知这两颗人头竟在此刻同时睁开了双眼牢牢地望住了赵煦。 “啊啊啊!”赵煦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几曾见过这等恐怖之事,即刻便失声惨叫起来。“他睁开眼睛了!他没死……他睁开眼睛了……”只见他惊慌失措地推开了御案,犹如白日见鬼了一般自龙椅上窜起,踉跄地向后逃去。 “官家!官家!”立在阶下侍奉的几名内侍见状全拥了上来要扶住赵煦。 然而赵煦却早被吓破了胆,只青白着脸放声大叫:“他睁开眼睛了……慕容复,你欺君!……你们都想朕死!都想朕死!”只见他面目扭曲满身戾气,眼见内侍扑上来,他非但要挣扎,更要发狂咬人。瞧着极之恐怖,却哪还有半点人君之相? 赵煦忽然发狂,殿上群臣登时一片哗然。众人正不知所措,慕容复忽然几步奔上玉阶,沉声道:“官家癔症,召太医!退朝!”此时他神色沉稳镇定自若,哪还有方才御前应对时的半分狼狈? 有慕容复此言,如今的百官之首苏辙这才意识到再由赵煦闹下去实为不雅,忙跟上两步高声令道:“退朝!退朝!” 当天晚上,大胜归来的三千甲士没能享受到升平楼的赐宴,而是早早地返回营地待命。至于他们的上级慕容复、折可适、种师道三人,则已在福宁殿外罚跪了几个时辰了。 直至月上中天,福宁殿内折腾了大半天的赵煦喝下安神汤昏昏睡去,向太后才终于得闲在偏殿召见他三人。 三人方一进入偏殿,即刻又跪倒在地,齐声请罪:“微臣万死!” 向太后疲惫地扶着额角,缓缓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慕容复正要开口解释,向太后已然又道。“折可适,你来说!” 折可适闻言,即刻自眼角瞥了慕容复一眼,这才将大庆殿上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后言道:“微臣不曾阻拦官家,死罪!死罪!”他话音一落,便与慕容复等同时以头触地。 大庆殿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向太后早已听内侍转达。那两颗人头也已经太医查验,并无不妥。此时听折可适再行描述当时情况与内侍所言并无不同,证实慕容复确然无辜,向太后亦不禁微微送了口气。只见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言道:“官家这些时日原就精神不济,今日骤见那血腥的人头想是受了些惊吓,这才看错了。此事,尔等委实无辜,哀家先向诸位赔个不是。” 宋时皇家虽说厚待大臣,可如向太后这般礼重的也是少见,慕容复等三人见状亦连连赔罪。 “忙了一日,大家也都累了。折可适、种师道,你们先退下罢!”向太后又道。 折可适与种师道二人闻言,不禁又望了慕容复一眼。注意到慕容复向他们使来的眼色,两人这才松了口气,急忙退了下去。 哪知折可适与种师道二人方一离开偏殿,向太后即刻柳眉倒竖满面沉凝。只见她一拍座椅扶手,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复厉声质问:“慕容卿,你实话告诉哀家,官家今日忽然发狂,与你可有关系?” 慕容复听向太后有此一问却也并不意外,他即刻举起右手,斩钉截铁地道:“臣慕容复今日立誓,绝不敢以一言一行欺凌、危害官家,如若违誓,便要臣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事实上,一个已被砍下数月的人头,又怎会忽然睁开双眼?赵煦今日受惊,正是因为慕容复接过那两只装着人头的木盒时暗以内力震动那两颗人头的眼部神经,故意吓唬赵煦。赵煦如今已然亲政,他咬死了不肯封赏大臣,慕容复的确拿他无可奈何。然而,赵煦可以不在乎百年之后落个昏君之名,慕容复却不能不在乎他的所为影响士气动摇江山。三日前,翟曼来通风报讯,说是赵煦借口生病拖延封赏,这却恰恰启发了慕容复。 既然赵煦要装病,那就弄假成真,让他接着病下去!一个时不时要犯癔症的官家,一个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来的官家,由得力能干的臣子为他分担政务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大庆殿上,赵煦自行提出要看那两颗人头,是正中慕容复下怀。便是他不曾提及,慕容复也会想方设法让他看到。当然,如今是赵煦自己提出来的,无疑洗清了慕容复的嫌疑,这样的结局是再美好不过了。 慕容复立此毒誓,向太后心中再无疑虑,登即长长地出了口气。“起来罢!” “谢太后!”慕容复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太后,官家眼下情况如何?” 说起这个,向太后不由幽幽一叹。方才赵煦歇斯底里地闹了几个时辰,一会说有人要谋害他,一会又叫着要废后要杀大臣。直至精疲力竭,向太后方指使内侍将安神汤给他灌了下去。那两颗人头,向太后也见过了,虽说瞧着有些可怖,可也绝不至让人发疯的地步。思来想去,也唯有官家心性懦弱这一个解释。倘若只是心性懦弱也就罢了,可为他立下大功的臣子他要怀疑其忠心,与他相敬如宾的妻子他也存了废后的心思,这就不得不教人心寒了。只见向太后沉默了一会,忽而摇头叹道:“太皇太后薨逝,实乃家国不幸。” 说起太皇太后,慕容复即刻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方低声叹道:“未能陪太皇太后最后一程,是微臣之过。” 相比官家的薄情,显然仍是慕容复的柔软更得向太后之心,只见她忽而抬眸望了慕容复一阵,安抚道:“这些时日官家身子不适,这才将封赏之事耽搁了。待他精神大好,自会给西军一个交代,慕容卿勿忧。”赵煦扣着封赏的奏本不批复不回应,时间久了自然连身在后宫的向太后也知道了。只是如今赵煦已然亲政,向太后纵然心中也不赞同赵煦所为,可碍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也无法多说些什么。 慕容复也知向太后这句安慰着实无用,可这个时候有人安慰总比无人问津强。因此,慕容复仍是十分配合地挂上一抹慰藉之色,低声回道:“谢太后挂怀!微臣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已是四品大员高官厚禄,官家赏不赏微臣,无足轻重。却是西军将士为官家出生入死开疆拓土,若再无说法怕是天下躁动,不可不察!” 慕容复的这番话着实推心置腹,向太后听了也不禁连连点头。奈何大家都是明白人,唯有官家糊涂,向太后并非赵煦生母也是无奈。“待官家好转,哀家自会劝说一二。” “谢太后。”虽然明知赵煦不会听向太后的劝说,慕容复却仍是深揖一礼以表谢意。再与向太后寒暄了数句之后,他也很快便离开了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跟我斗? 赵煦:奸臣啊! 第147章 抉择 夜半时分,慕容复方才回到他在京城的府邸。这一天,他自寅时从城外动身,先是在太庙当了几个时辰木桩,接着又在大庆殿演了一场好戏,最后还在福宁殿外跪了许久,待回到家中早已精疲力竭。 阿碧见慕容复累地连脸色都变了,忙吩咐仆役准备热水。待他梳洗更衣,又勉强吃了几口饭菜,时间已不紧不慢地逼近丑时。阿碧见慕容复用地极少,心里已是发愁,可又担心他吃多了积食也不敢多劝。一见他放下筷子,就急忙催促:“公子爷还是早些安置罢,明日……” 慕容复闻言却只微微摇头,只见他呆了一会方道:“官家的情况不妙,明日……应该不会早朝了。”慕容复冷眼旁观,赵煦今日的确是被吓破了胆。他相信以赵煦的心志,明日早朝定会旷工。 阿碧可不管赵煦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听到慕容复表示明日不用早朝,她已是喜动颜色。“公子爷累了数日,早该好好歇息一阵了!”见慕容复要伸手去取茶杯,她又急忙起身将桌上的茶具一并拿走。“已经这么晚了,公子爷就不要饮茶了!再歇息一会,早些睡罢!” 慕容复见阿碧这副管家婆的态度也是无奈,只得老实应声:“我再坐一阵就去歇息。”眼下他是累过头了,一时半刻竟还睡不着。“我这一年不在京城,京中可有什么消息?” 阿碧闻言不由侧头思索了片刻,小声道:“要紧的,阿碧都已飞鸽传书给公子爷;不要紧的……诸葛大人先后找到了两位镇南王,最后都找错了人,算不算?” 慕容复即刻“噗嗤”一笑,连声道:“算!算!”诸葛正我掌控六扇门,岂会找错人?看来逗段誉玩地正开心。保定帝段正明虽说无心权术,可却是个有眼色的人。如今大宋平灭夏国展示了过人的实力,想必他更缺振奋之心,应该会很快传位段誉。只要段誉登基,段正淳这颗已扣了几年的棋子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慕容复正想地入神,阿碧却不高兴了,急急扯着慕容复的袖子道:“公子爷难得歇息就不要再挂心公务了,还是早些安置罢!” 慕容复见阿碧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登时心口一暖。只是见到阿碧这副乖巧依恋的模样,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阿朱。只见他忽然长叹一声,握住的阿碧的双手缓缓道:“阿碧,你自幼与阿朱一块长大,情如姐妹。如今……她远嫁两年,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她的近况么?” 这个话题,显然并不是慕容复第一回与阿碧讨论了。可阿碧的态度却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只见她一脸冷然地回道:“我与阿朱情分已尽,公子爷何必再提她?”顿了顿,她又负气补上一句。“她若过得好,便罢了;若不好,那也是她咎由……” “阿碧,阿朱死了!”不等阿碧将绝情的话说完,慕容复已抢先打断了她。逝者已矣,阿碧的话已伤不了阿朱分毫,最后只能阿碧自己伤心懊悔。 “……什么?”阿碧猛然一怔,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眶。“公子爷,你说谁……是谁死了?” 慕容复静默地望着阿碧,眼底满是温柔与怜惜。“阿碧,阿朱死了……女真族起兵叛逆,萧峰奉命镇压。黄龙府一战,阿朱为萧峰挡了一发冷枪……阿朱死了……” 阿碧不可置信地望着慕容复,久久不发一言。过了一会,许是发觉自己再无法忍住眼泪,她猛地将头转了过去。 望着竭力忍住哭声的阿碧,慕容复不由幽幽长叹。他伸手抚了抚阿碧的发端,轻声道:“没事的阿碧,一切都有公子爷,没事的……” 只这一句,阿碧瞬间泪如雨下,伏在慕容复的膝头放声大哭。 慕容复再没有说话,只温柔地轻抚阿碧的秀发。 不知过了多久,阿碧方逐渐止住了泪,抽噎着道:“阿朱……阿朱姐姐她抢走了萧大爷,又害得公子爷中毒难解……我心里,我恨死她了!……可是……可是,公子爷,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 提及萧峰,慕容复立觉一阵恍惚。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方决然道:“阿碧,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阿朱已死,无论她在阿紫下毒的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公子爷都已原谅她。所以,你也不必再记恨。……其他的,就更不必再提了。” 阿碧听闻慕容复说“原谅”,心中已是一阵酸涩。可当她听到最后一句更是浑身一震,忙抬起头来望住了慕容复。“公子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缓缓道:“公子爷还有很多大事要办,没时间也没精力再理会不相干的人与事。” 慕容复说这话好似他已决意从无望的感情之中解脱出来,可阿碧听在耳中非但不高兴,眼泪反而涌地更急。“……怎么会这样?……公子爷,怎么会?” “傻丫头,哭什么?”慕容复好笑地抽出绢帕为阿碧拭泪。“十年……公子爷想过了,只要十年,公子爷就能达成心愿。到那时,公子爷就带着阿碧离开大宋。大海之外,还有广阔的天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有生之年,我们该去走走看看……”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阿碧却没有被慕容复给她画的大饼晃花了眼,只紧紧捉着慕容复的手掌不住抽泣。“公子爷舍弃了老爷和夫人、杀了公冶乾、成全了阿朱姐姐,现在还要放下萧大爷……这不对,公子爷,这是不对的……人活着不能只有公务,总还有别的。你不能……不能什么牵挂都没有!不能活得这么冷!公子爷!” “别的牵挂?感情?”慕容复闻言不由莞尔,“难道在阿碧的眼里,公子爷的人缘真有那么差么?” “但是萧大爷是不一样的!”阿碧坚定地道。“他与所有人都不同!公子爷,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爱情……”慕容复坦然应声,“它没有一文不值,当然也不会重如泰山。阿碧,公子爷只知道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想要成功,唯有认定目标不懈努力。公子爷如今要承担的任务委实太重,我的确已经无法再分心他顾。……那时我总说种师道天真,可原来自己也是一样的天真,竟以为世事可以两全。事实是,当我把这重担扛上身的时候,就该把自己的心摘下来!幸好,如今悔悟也还不晚。” 慕容复的话音很平静,显然这个决定他早已反复思考而并非一时冲动。阿碧更知道慕容复的志向,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乃至开疆拓土、万世不竭。这样的雄心壮志,远比谋朝篡位更为宏大,也更让人敬佩。可她却仍是不住落泪。“公子爷,你怎么受得了?” “为何受不了?”慕容复的神色却是淡淡。想他两世为人,江山与美人的选择,便是给他一万次机会,他都只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前者。而得其所欲则必失其所弃,既已拿定主意,又何必要死要活? “如果,阿朱姐姐没有死……”阿碧望着慕容复冷淡的面容不住哽咽。 “有什么区别?”慕容复漠然反问。 阿碧立时一噎。是的,没有区别。公子爷心高气傲,既然萧大爷选择了阿朱姐姐,那么公子爷就永远也不会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所以,或许就此遗忘才是更好的决定?阿碧有些恍惚不安,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也许,会有别人使公子爷重又高兴起来;也许,公子爷再也不会将光阴虚掷在情爱上。她只知道,那过去的十年,公子爷与萧大爷豪饮比试、把臂同游、谈笑风生、为国为民,那所有一切的美好,终究是过去了。 相比感情上的举步维艰,逼地慕容复不得不慧剑斩情丝。在朝政上,他显然始终游刃有余。可这一回,慕容复终究又高看了赵煦。只因赵煦并没有称病不朝一日,而是整整三日都不曾上朝。原来赵煦自幼体弱,在冬季本就容易得病。再加上正旦大朝上歇斯底里的一通发作耗费了不少精力,当天晚上他便起了热症,一连三天一直烧地迷迷糊糊,却是将之前的称病给坐实了。身为一国之主因病三日不朝,这不但大大地引来了朝野的疑惧,更令慕容复愈发轻视他。 到第四天的晚上,在皇宫守了三天的右相苏辙终于被放归。回到自己的府邸,见到围坐一堂等着宫中音讯的一众蜀党成员,苏辙忍也忍不住地开口问道:“明石,官家忽然癔症,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慕容复一脸无辜地摇头。“官家忌惮蜀党又恨我抢了他的功业,那日我分明劝他不要看那人头,他偏要与我赌气……” 慕容复话未说完,堂上众人已是齐声一叹。 连一向谨慎宽厚的苏辙也跟着叹息:“这几天官家时睡时醒,但凡醒来总要叫嚷是明石害他……”回想这几日安抚官家安抚太后的操劳,苏辙登时一脸的不堪回首。在他看来,官家虽为至尊,可那气度胆魄竟还不如太后与皇后两个女流,实在是教人失望。 慕容复闻言即刻假作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赵煦说的的确是实话,只是死人睁眼,着实匪夷所思。赵煦自己又被吓坏了,做出不少疯狂之举。到了这个时候,谁又能信他呢? 众人又叹了一阵,胡宗愈便正色道:“官家已三日不朝,西军将士的封赏却不能再拖了!” 说起这个,苏辙又是长吁短叹。平灭夏国开疆拓土,这是何等大功?朝廷却至今没有封赏,简直亘古未有!再拖下去,丢的可不止官家一个人的脸,只怕天下都要躁动不安,指责皇家薄情寡恩。只见苏辙环视了堂上一周,直言道:“明石,你既然回来了就没个主意?” 慕容复却只是轻笑。“只怕我的主意说出来,大伙以为我大逆不道。” 连慕容复也说“大逆不道”,想必他的主意是非常的“大逆不道”。堂上众人闻言皆是静默,唯有秦观不怕死,无所顾忌地发问:“什么主意?” 慕容复望着众人,不紧不慢地吐出了四个字。“太后垂帘!” “不行!绝对不行!”苏辙果然不能接受,即刻扬声反对。“官家已年满二十,若还不能亲政,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慕容复却早有准备,认真回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官家这样没日没夜地发疯总不是办法。师叔别忘了,如今不仅是西军尚未封赏,更有各国外藩也在等看朝廷如何处置呢。” 想到正旦当日官家失仪还给不少外藩瞧在眼里,苏辙更是头痛欲裂。 “如今情况紧急,不如请向太后捡要紧的政务先办了。待官家大好,再卷帘归政嘛!”慕容复说到这,不由微微拧眉,好似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吞吞吐吐地道。“却是有一事……师叔,你看官家的癔症……究竟,严不严重?” 癔症,换成现代汉语,大约可以简单地翻译成:间歇性精神病。一个得了间歇性精神病的官家,或许随时都能发疯,不知自己做过什么,岂能治国?经慕容复一言提醒,堂上众人显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阵阵胆寒。一时间,商纣、司马衷、高洋、高纬等一个个名垂青史的神经病暴君的名姓不断地在大伙脑中飞舞。 苏辙的面色阵阵发青,可他仍努力维持着镇定,连声道:“不会!绝然不会!官家只是……只是受了些惊吓……” 慕容复长叹一声,表情沉重地道:“但愿如此罢……” 苏辙被慕容复这一声叹地冷汗淋漓,忙道:“我明日便再进宫求见太后,官家的病,定要仔细诊治!”想到范纯仁致仕之后朝中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偏自己是个缺乏机巧的老实头,苏辙终是忍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也不知兄长几时才能回京?” 苏轼要回京的消息,慕容复这还是头一次听闻,当下坐直了身体惊道:“老师要回京?是朝廷的诏令?”苏轼如今是杭州太守,元祐九年三年任期期满,若朝廷诏令他回来,以他在蜀党的地位唯有以相位安置。可显然赵煦心中意属的左相乃是新党党魁章惇,既是如此,他便一定不会召苏轼回京。 说起苏轼的消息,堂上众人竟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他们不愿答话,便都将目光投向了说漏嘴的苏辙。 苏辙亦是一阵静默,直至再无法面对慕容复投向他的犀利眼神,才黯然解释:“兄长回京,是他自己的意思。在西军赴京之前,他托我为他转交了一封私信给官家。之后,官家便下了诏令。”苏轼曾任翰林侍读,是赵煦正经的老师。老师给学生写信,却也不是说不过去。 然而慕容复听了这消息面色更奇,沉吟片刻方道:“为何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老师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慕容复有此一问,苏辙顿时更为尴尬,又安静了许久才低声回道:“不告诉你这件事,是你老师的意思……因为官家也是几日前刚下的旨,所以兄长大概还有两到三天的行程才能抵达汴京。” 苏轼突然给赵煦写私信请求回京,而且坚持要瞒着自己。此举委实天马行空,以至于慕容复一头雾水地望了众人半晌,也没得出答案来。触到众人那躲闪的眼神,他只知道,封赏之事他必须更加加快脚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老师,你在想什么? 苏轼:嘿嘿嘿! 第148章 官居一品 见过苏辙的第二日,赵煦还是没有早朝。朝中百官几乎都已写了慰问信送到宫中,慕容复自然也不例外。一封安慰的奏章写地情真意切,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若教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感慨慕容复的赤胆忠心。当然,这封奏章送到赵煦手上又是个什么效果,慕容复就懒得操心了。 趁着没有早朝,慕容复很快便出城去见了仍驻扎在城外等待朝廷封赏的西军将士。见到慕容复出现,领军的折可适与种师道同时叹了口气。这两人久在军中,见过的死人说不定比他们吃过的饭还多。如今赵煦被两个人头一吓连病数日,文臣或许会信赵煦是真病,但对一直在等封赏的折可适与种师道而言可却未必会信。 三人叹过气,慕容复便向二人透露了赵煦目前的情况。“官家的病,我看还得等上一段时日方能好转。” 换句话说,封赏的事也得等上一段时日才有音讯。意识到这一点,种师道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近日军中颇有些躁动。” 自古以来,武将便常受猜忌。领军多一些,大伙要怀疑你“拥兵自重”;在一地驻扎久一些,大伙要怀疑你“割据地方”;立下战功大一些,大伙还要怀疑你“功高盖主”;若是对朝廷的政令有些不满,叽歪了两句,那就更了不得了,明显是“心怀怨望,图谋不轨”!农民工上访讨薪,会得到社会的关注与同情;可这些出生入死的士卒若是躁动不安讨赏银,怕是随时都会被扣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慕容复深知其中门道,听到种师道这么说,他急忙坐正了身体道:“官家称病,这个时候军中更要安稳!” “我已下令增加每日的训练量,”折可适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忙说了自己的处置办法。“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当兵吃粮的士卒多为粗鲁不文的武夫,他们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功劳,朝廷若是不认账,那他们可真能跟朝廷拼命。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每日训练也无趣,不如放他们出营做点事?” 折可适与种师道听慕容复这么说,不由再次对慕容复的军事素质有了深刻的理解。只见两人沉默了一阵,才由与慕容复交情更深的种师道解释道:“放他们出营,不是赌钱就是喝酒,要不就是嫖妓,早晚闹出事来!” “难道就没有一些比较健康向上的活动?”慕容复也对折可适与种师道二人的觉悟有些绝望,“比如……为人民服务?” 折可适与种师道两人互视一眼,默契地同声发问:“什么意思?” 于是,随同慕容复回京请赏的三千功勋甲士就有了一个以“为人民服务”为主题的活动。整整三天,三千甲士将汴京近郊的各处农田都翻耕了一遍,又为百姓修缮了房屋,架起了虹吸,最后还平实了道路。军中将士如此行事,百姓们一开始自然有些惊慌失措,可最后见到那实实在在的好处,却仍是交口称赞的。就连《汴京时报》也为将士们专门写了一份社论,力赞“此军民鱼水情,乃官家仁德,天下大治的象征”。 时隔多年,《汴京时报》的公信力早已是无与伦比,有这一份社论加上锦乐坊的巡回演出,百姓们的目光很快都被牵回到了朝廷对这些有功将士的封赏上来。到了这个时候,大伙方才发觉原来这些将士们立下大功,而朝廷却至今未有封赏。朝廷如此行事,百姓们自然不认同,很快便为将士们喊冤叫屈起来。不过数日工夫,这股为功臣请赏的浪潮便愈发壮大,竟还有不少学子联名上书请愿,直闹得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焦头烂额。 就在这一片物议纷纷之中,慕容复的老师苏轼终于返回了京城。 慕容复与苏轼多年未见,自然要亲自出城迎接。哪知这一回师徒相见,苏轼这个大嘴巴却忽然转了性,犹如锯嘴葫芦一般什么都不肯说,坚持要先进宫面圣。慕容复见苏轼这一副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又一头雾水地将其送进了皇宫等候召见。 这一回,向太后与犹在病中的赵煦一同在垂拱殿召见了苏轼。 苏轼施礼拜见过两位圣人之后,便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微臣此次求见官家,是为了辞官。” 苏轼文笔粲然,在给赵煦的私信中言辞恳切地回顾了他们师徒的美好情意,这才打动赵煦召他回京。如今赵煦正因政务焦头烂额,听闻苏轼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只为辞官,他已是心中有气,当下满是不耐烦地道:“学士要辞官,上疏便是,何必……” 赵煦话未说完,向太后已忍不住伸手摁了摁他的手背,对着他轻轻摇头。赵煦病了数日,向太后每日都来嘘寒问暖,做足了母亲的本分。赵煦念及她的情意,自然要给向太后这点薄面,也就不再开口。 向太后这才扭头向苏轼言道:“学士才华横溢,在杭州三年政绩卓越,为何忽然要辞官?” 苏轼闻言不由一阵沉默,隔了许久,他方沉声言道:“微臣这一路返回京师,天下百姓皆对西军将士交口称赞。” 说起这个,赵煦更是大怒。“西军这是在以民意挟制朕,实乃不忠!” 苏轼见赵煦是这样的反应,不禁与陪坐一旁的向太后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注意到赵煦气息渐平,苏轼方才又道:“西军平灭夏国,此乃大功,官家不能不赏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赵煦当然是懂的,只是终究意难平。 “官家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可治政却要懂得适当妥协。”苏轼见赵煦一脸负气的模样,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与其拖延时日千夫所指,最后还是要赏;不如尽快封赏,也好教天下百姓知道官家的仁德。” 苏轼的人品学识早已是金牌认证,赵煦听了他的话却并未十分动怒,只神色莫测地道:“如今朝中本是蜀党独大,想不到学士还敢与朕说这样的话。” 苏轼神色不变,只沉声道:“只因朝堂上除了微臣,也无人适合与官家说这样的话。” 赵煦回想起苏轼任翰林侍读时他们二人的君臣相得,也是一阵默然。赵煦憎恨慕容复,更加不喜欢旧党,可他却也知道苏轼的确是个大公无私的老好人。“封赏西军不成问题,但学士的爱徒……” “微臣辞官,便是要让官家放心封赏他。”苏轼忙道。 苏轼话音未落,赵煦已呵呵长笑,嘲讽道:“传言学士与慕容卿情同父子,今日朕方知原来此言非虚!”官场规矩,议功的奏本政事堂从低,官家的封赏则从高。此所谓,恩出自上。苏辙的奏本是建议晋慕容复为枢密使,但仁宗朝时狄青一介武将平定侬智高反叛尚且晋枢密副使,更何况慕容复乃是文臣,并且功劳远大于狄青?苏轼要以自己辞官来换赵煦的放心封赏,那慕容复的官位便不止于枢密使了。 苏轼见赵煦面露不渝,即刻跪倒在地,切切道:“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请官家三思!”有慕容复的这一波波造势,究竟要不要封赏功臣、如何封赏功臣已是举国关注,赵煦早已无转圜的余地。 苏轼退下后,向太后终是忍不住劝道:“官家,便从了苏学士之意罢!”顿了顿,她又道。“如今举国鼎沸,若是再不封赏功臣,怕是要酿出大祸啊!” 这类似的话,赵煦今日来听政事堂说地耳朵生茧。如今见向太后也老调重弹,他终是忍无可忍,不由失控叫道:“朕是皇帝!难道要不要封赏也不能做主么?” 向太后醒定而怜悯地望着他,缓缓道:“你父皇当年又有多少事可以自己做主?” 向太后的这一句终是击溃了赵煦最后的心理防线,只见他忽然扶着头颅呻吟出声,一头栽了下去。 慕容复直至陪苏轼回到苏辙的相府,方才知道了苏轼面圣的真正原因。当苏轼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出辞官一事,蜀党上下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唯有慕容复目瞪口呆,好似莫名被人打了一拳,久久回不了神。 苏轼见爱徒难得犯蠢,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会方道:“辞官之后,为师会留在京城继续主持‘东坡诗会’。”想起当年主持诗会时畅谈国事以文会友的快乐,他的眉宇间不由露出几分怀念,表情亦是十分意足。 慕容复还是回不过神来,注视苏轼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老师,这……这太突然了!” 苏轼见慕容复仍需要时间恢复情绪,也就不再理会他,转而与他剩下的三名学生笑道:“这‘东坡诗会’你们也要常来才是!” 秦观等三人闻言即刻笑着称是。三学士中属秦观最是机灵,听闻苏轼要在京城安家忙道:“老师当年在京城的府邸还保存着呢,只要派人修缮一番便可住人了。不知师母、叔党和遁儿什么时候回京?” 慕容复仍旧不能接受,当下扯住苏轼的胳膊固执问道:“可这是为什么,老师?”平灭夏国是蜀党治政时的大功,章惇自知不敌蜀党已然拒绝朝廷诏令。这个时候,正该是苏轼奋发向上问鼎首相的最佳时机。 苏轼见慕容复始终想不明白,不禁轻轻一叹,低声道:“明石,以你的才干当不止于一个枢密使。” 慕容复点头应道:“来日方……”话未说完,他忽然语塞,猛地抬起头跟见鬼了一样瞪住了苏轼。 只见苏轼温和地望着慕容复轻轻而笑。“与其让为师占了相位夺了你的功劳,不如就此实至名归。” 苏轼话音一落,慕容复便怔立当场,如何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反而是晁补之正色言道:“如今朝中已是蜀党独大,若是老师任了左相、明石再任枢密,难免引来朝野侧目,便是宫中亦会不安。明石,你向来有远见,怎么这一回竟疏忽了?” “我……我……”慕容复张口结舌,慌乱地竟连话也说不清了。“老师,我没想到……我……学生可以辞官!”太皇太后病势转危的那段时日正是慕容复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无论公务还是私情。平灭夏国,是他能抓住的在太皇太后过世之后保全蜀党压制赵煦的唯一机会。大事未成之前,慕容复的确无心再去思考事后该如何分猪肉的问题。 “糊涂!”慕容复如此口不择言,苏轼顿时心塞不已,若非还顾念着师徒情分只怕就要上手揍人了。“你与质夫的联名上疏为师也看过了,确然老成谋国耳目一新。如今大宋虽平灭夏国,可外有大辽与吐蕃蠢蠢欲动,内有冗官冗费令朝廷举步维艰。这个时候,你更该迎难而上一心振奋,好端端地辞什么官?” “可是老师……” “老师年纪大了,有事当然是弟子服其劳!”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苏轼即刻抢白。注意到慕容复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底的赤诚依恋一如多年之前,苏轼的心瞬间软地一塌糊涂。只见他长叹一声,缓缓道:“明石啊……为师还记得那年你来黄州在‘东坡学堂’外立了一夜。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你才十七岁……若非你实在固执,为师是绝然不会收你为徒的。这么多年过去,为师实想不到咱们大宋竟能有这样大的改变!为师在杭州三年,杭州文风鼎盛,人人都羡慕为师收了一个好学生。为师教不了你什么,可至少不能挡了你的路。你的才干远胜为师,这相位合该归你!”说到这,苏轼不由赧然一笑,拍着慕容复的手背最后补上一句。“为师有这决定,并非出于私情,而是为了天下。明石,你可明白?” 苏轼如此坦诚,慕容复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大宋的天下终究还是姓赵的,如今蜀党文治武功一无所缺,岂能不令皇家坐卧不宁?苏轼选择在这个时候辞官留京,一来是要将相位让给他,二来也是作为人质取信于皇家。如今的时代,师徒便如父子,慕容复再不肖也绝不能背叛苏轼。是以,只要苏轼一日仍忠于大宋,慕容复纵然当上十年、二十年的首相,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天下归心,他也绝然不能反叛。 “老师……”不知为何,多少误会困苦、风浪险恶慕容复都一一咬牙扛了过来,可今日见苏轼甘愿舍弃仕途为他破局,他却百感交集手足无措地痛哭起来。 五日后,绍圣元年元月二十,朝廷终于发下明旨封赏平灭夏国的有功之臣。原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为少保,原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种谔为陕西节度使,原成州团练使折可适皆为甘肃节度使,其余功臣将士各有封赏不提。另自范纯仁致仕后左相之位始终空缺,有鉴于四品给事中慕容复主持平夏之战,功绩卓越,特晋慕容复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自此,慕容复终于官居一品。而这一年,他刚刚年满三十。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大人,出将入相,恭喜啊! 慕容:O(∩_∩)O~ 种谔&折可适&种师道:…… 第149章 绍圣二年 绍圣元年,这实在是个值得载入史册的年份。只因这一年,趁着朝廷平灭夏国的东风,自元祐六年便由政事堂定案,可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推行地方的吏治改革终于在陕西、甘肃两路率先启动。并成功地在未来的十年中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正确道路,最终推动整个大宋官场的吏治革新。 三月,吏部发布消息,朝廷新设陕西、甘肃两路需要大量官员牧守,请只有虚衔的冗官及赋闲在家的各科进士向吏部投档,以供筛选。然而,由于陕西、甘肃两地乃原夏国故土,条件艰苦且不说,更有零星党项残部犹与官军对抗,委实不太平。是以,这条消息发布三个月,却是应者寥寥。 然而,地方上却不能长期没有官员治民。吏部百般无奈,只得于六月再度发布消息,招募年资在十年以上,学识至少得通过取解试的资深吏员前往陕西、甘肃两地担当牧民官。吏部此举无疑打破了官吏界限,显然令不少进士身份的官员或准官员心怀不满。可不等他们闹腾起来,《汴京时报》已洋洋洒洒地向百姓转述了这一情况,最后言道:既然挑选吏员为官牧民不合规矩,那么你行你上啊!进士们即刻萎了。 事情结束了么?自然没有!那《水浒传》里排名第一的宋江江湖人称“及时雨”,夸的便是他仗义疏财。然则,一个小小的郓城县押司,俸禄鲜薄,又有老父在堂、娇妻待养,何来银钱急公好义救人危难?答案,自然是贪污受贿。宋时吏员俸禄低微,以至于吏员贪污受贿已成官场潜规则。这些前往陕西、甘肃为官的前度吏员们收受贿赂已成习惯,如今有乌纱护体更是肆无忌惮,到任不过数月已闹出了不少官司。 不少进士们正等着看笑话,哪知政事堂先知先觉,不等弹劾奏章成气候,两个分别名为“纪检”、“监察”的工作小组已奔赴陕西、甘肃,清查当地官员的做派与工作实绩。这两个工作小组有朝廷诏令在手,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过数月便杀得人头滚滚,又撸下了不少庸官懒官。由于入罪伏法的多半是吏员出身的官员,这“纪检”、“监察”虽杀气腾腾,可官场上却是集体失声,谁也不屑为吏员官出面说情。 如此一折腾,陕西与甘肃两地的大部分官职又空了大半。吏部只得又发消息,鉴于陕西、甘肃两地苦寒,吏部将酌情提高地方官的俸禄补贴,再请符合条件的进士与吏员投档。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吏部这高薪养廉之策果然奏效,纵然官场传言“纪检”、“监察”将长期坐镇两路,可仍是有不少进士与吏员愿意“铤而走险”。 可有愿意的,自然有不愿意的。剩下的那些官职该如何填满?这一回,吏部实在无计可施,只得以禄米相胁。不久朝廷便颁下圣旨,言道:身为官员预备役却死活不愿为官,委实不忠不孝有负朝廷厚待之恩。既是如此,朝廷决意将所有无实职在身的进士每年所得禄米及免税待遇全部减半,以示惩戒。 宋时的冗官之盛可谓历史留名。宋朝国土只有这么大,有实职的官员只占了十之三四,冗官与待官的进士却有十之六七。可这一回,不等生活受到影响的进士们集体抗议,朝廷便又发下了第二道圣旨。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进士们挑肥拣瘦不忠不孝的无耻嘴脸,朝廷愈发体会到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的各级官吏的可爱之处。为表彰他们的德行,朝廷决意调整提高各级官吏的俸禄。 看着到手的俸禄,整个官场再度集体失声。至于那些无实权在手的冗官或者是连个官身都没有的赋闲进士,谁在乎?有人闹事么?有的。但很快,这些冲击官府的进士们就被免去了进士头衔,彻底成了平民。有人说酸话么?自然也有。比如《蒲城风雨》便报道了一名为父守孝十数年的进士因禄米减少以致生活困难的情况,责问朝廷是否要教化百姓只知名利不知孝义?但很快《汴京时报》便反驳道:古来孝子守丧,哪个不是毁哀过甚形销骨立?守孝还想着衣食无忧,看来也不是真孝! 如此风风雨雨,一场热闹接着一场热闹,真是叫人应接不暇。待一切尘埃落定,不少吏员官在陕西、甘肃两路做出成绩,“纪检”、“监察”又在陕西、甘肃站稳脚跟,绍圣二年也已过半。陕西、甘肃两路因行政效率的提高而彻底平稳了下来,朝廷已全面掌控局面。而官场内外更流传着一条人人自危的小道消息:朝廷十分满意“纪检”、“监察”两个工作小组在陕西、甘肃所做的一切,打算如法炮制,再派工作小组逐级巡视地方。 回顾过去遥想将来,身处其中的各级官吏们大概唯有一句话形容自己的感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在后世,更有无数在考试中扑街的历史系及法学系学生痛彻心扉地表示:尼玛! 不谢!首相慕容复冷淡回道。 绍圣二年九月,二十三岁苏过手捧一沓“缩减厢军,移民陕西、甘肃”的方案,带着孝子上坟的沉重心情往慕容复的书房行去。 过去的绍圣元年,对整个大宋朝而言是变革的一年。对苏家而言,亦是如此。这一年,苏轼辞官,返回京城主持“东坡诗会”;苏迨应举得授“榜眼”,不久又与未婚妻王语嫣完婚,如今已远赴陕西榆林任县令一职。至于苏过本人,也在去年过了取解试。由于省试将在明年,是以他刚过取解试便被慕容复拉来给他当私人秘书,帮助处理各项公务。能够留在首相身边学习如何治政,苏过自然是喜出望外。可仅仅过了半年,苏过就已被慕容复不断压下巨大工作量整治地欲生欲死。到如今,一年过去,他扭头望了一眼犹不知世事在花园嬉戏的苏遁与李清照,恍然发觉:童年果然是最珍贵的! 看过苏过照他的建议修改的第三稿移民方案,慕容复终于点头道:“很好!” 苏过闻言,即刻大大地松了口气。 慕容复抬眼见他一脸解脱,终是忍不住笑道:“跟着我做事,真有这么大压力么?” 苏过慌忙摇头。“叔党跟着师兄,学到了不少本领。” “也受了不少苦楚。”慕容复了然道,“万事开头难!待做完这件事,你应该能对朝廷各部办事的流程有个大概的了解了。” 苏过跟随慕容复一年有余,深知他对事严苛可对人却一向温柔。眼见今日慕容复不如往常那般忙碌,苏过终是忍不住道:“师兄,叔党心里有个疑问,还请师兄解惑。” 慕容复没有答话,只是侧头温和地望了苏过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如今陕西、甘肃两地已然靖平,为何还要移民实边?况且各地风俗不同,各地移民难免与当地百姓闹出矛盾来,这岂非无事生非?” 慕容复见苏过有此考量不由轻轻一笑,缓缓道:“你的忧虑的确有理,但比起天下这只是小节。” “小节?”苏过自幼读圣贤书,深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如果百姓的事也只是小节,那么什么是大义? “陕西甘肃一带本是华夏故土,只因连年征战人口锐减,才让异族钻了空子占了此地。如今大宋既已收回旧地,自当好生经营,莫再令旁人占了去。然则,何谓经营?”慕容复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显然早有正确答案,苏过即刻脱口而出:“靖安地方、教化百姓、交通各地、劝农助商。” “那么,这些事的基础又是什么?”慕容复又问。 苏过迟疑了一会方小心翼翼地答:“一个高效而有力的官府?” 慕容复果然摇头。“有官无民,譬如巧妇治无米之炊。” “是百姓!”苏过为慕容复的答案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却又是理所当然。 “有民,斯有土。”慕容复沉声道,“至于百姓之间闹出矛盾,那才是一个高效而有力的官府的职责所在。” 苏过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军队的作用是?” “军队不是用来防民的,防的是外敌。”慕容复又道,“只要天下太平,人口自然会逐年增长。终有一日,大宋现有国土无法容纳这许多百姓,那时便是军队立功的时候。” 慕容复并没有把话说透,苏过却已十分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眼见慕容复这般轻描淡写地谈论此事,苏过只觉头皮发麻气血翻腾。慕容复的说法显然并不符合苏过自幼接受的“仁义”教育,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并无排斥之意,反而自我开解:这内圣外王,亦是儒家之道啊! “如今的厢军多为地方军且战力不足,与其让他们留在军中虚应故事,不如划分土地让他们回家务农。”说到这,慕容复不由皱眉叹息。“官场有冗官,军队亦有冗兵啊!”大宋这辆破车要翻修一新委实费时耗力,稍有差池便要车毁人亡,不得不小心谨慎。 说起这个,苏过即刻正色提醒道:“师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厢军,可不是秀才啊!” “所以,得先定标准。”慕容复笑道。“朝廷重文轻武,连带着百姓也瞧不起士卒。可他们却不知,想当兵吃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有,厢军虽裁撤,每年的军费却并不减少。那些厢军要闹,自有禁军去顶。” 苏过可不是只知圣贤书的傻瓜,自然明白强军的首要标准便是战斗力,老弱病残自然不能当兵。想到大宋立国以来为防流民聚啸造反,收编了不少老弱入厢军安置。苏过亦忍不住叹道:“若能刷下一批老弱使他们回家务农,却也是功德一件了。”当然,这项措施一旦实施,高兴是那些无权无势的老弱,不高兴的却是有权有势的将官。可只要想到去年文臣官场上的那场大地震,苏过相信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得罪慕容复,背上一个拥兵自重的罪名。 “好了,你将这方案誊抄几份,给西军的章大人、种将军、折将军各发一份。他们老于军阵,对厢军的弊端比我们更清楚,可以参考他们的意见。之后,本官再上奏官家。”慕容复最后言道,“本官要进宫面圣,你可还有旁的事?” 苏过闻言忙躬身一揖:“恭送大人!” 慕容复入宫,觐见的却并非赵煦,而是向太后。自从慕容复升任首相,赵煦便知大势已去。他既心灰意冷无心政事,便只管躲在后宫与宠爱的刘婕妤胡天胡帝。赵煦这般不堪一击,慕容复自然是老怀安慰,更无心劝谏。反而是向太后看不过眼,经常召见慕容复,时不时敲打一番。 这一回,向太后召他入宫,却是为了蔡京。元祐九年,太皇太后过世,赵煦亲政,当年便想着要斥退旧党重立新党。哪知慕容复携灭国之功收官民之心,更将赵煦的谋划碾压地粉碎。如今时隔两年,慕容复已然官居一品,上辅君王、下安黎庶。而新党的气焰已被压制地近乎熄灭,唯有章惇自强不息犹在《蒲城风雨》上搞风搞雨指摘朝政。对于这些在野党的叽歪,慕容复从来不予理会。只有在其混淆视听的时候,由晁补之安排《汴京时报》出面打脸。慕容复原以为蜀党已是一党独大独孤求败,却没想到向太后竟忽然想起了蔡京来。 听闻向太后要求将蔡京调入京城,慕容复不由一阵沉默,许久方道:“蔡元长如今任郓州知府,太后何以竟想起他来?” 向太后低头望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慕容复,轻声道:“官家这两年总是郁郁不乐,性子愈发暴躁,身体也大不如前……慕容卿,当年升你为左相是哀家力主。如今哀家却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做错了?” 慕容复闻言,即刻将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口中言道:“微臣知罪。” “你有什么罪?”向太后却是苦涩一笑,“朝中有你在,官家什么都不用担心。” 慕容复低头望着地板,没有答话。 “慕容卿,官家毕竟是官家。”向太后又道,“官家既想起了蔡京……不过是个小人物,你便从了官家又如何呢?” 小人物?慕容复不由哑然失笑。如此一个把持朝政玩弄权术二十年之久奸相,如果他也是小人物,那么谁才是大人物?过了一会,慕容复方缓缓答道:“这天下本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要用谁,微臣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朝廷自有法度,官家要启用蔡元长,须得先议功。” 慕容复这般给她打官腔,向太后即刻大怒,只厉声道:“蔡元长究竟有功有过,还不是只凭慕容相的一句话?” 慕容复忙深深叩首,一字一顿地道:“微臣不敢!太后,朝廷自有法度!” “这么说,你是绝然不肯了?”向太后面如寒霜。 “微臣自会令台谏议功。”眼见向太后要拂袖而去,慕容复急忙伸手扯住对方裙角,认真道。“如果蔡元长的确有功,微臣绝不阻拦!”慕容复知道,蔡京曾是新党也曾是旧党,他根本非新非旧,而是一条只知往上爬的变色龙。只是,那又如何?只要朝廷法度不倒,蔡京便不敢胡作非为,又何苦追问其本心?启用他虽有危险,可也总比让向太后彻底倒向赵煦强。 慕容复有此承诺,向太后的面色终于缓和,只道:“哀家也是为了保全你!” 慕容复点点头,低声道:“谢太后挂怀。”心中却已十分明白:看来赵煦消沉两年,终是缓过气来了,想着咸鱼翻身呢!比起章惇,蔡京显然更为狡诈,也不知是谁给赵煦出的主意。 慕容复怀着满腹疑窦出得宫来,正想着该如何再施手段打消赵煦的妄念,就给他翻到了一份有趣的奏章。大理国保定帝段正明于绍圣二年年初正式禅位给他的侄儿段誉,段誉继位改国号“日新”。时隔半年,已是帝位稳固,特遣使来大宋汇报情况并请求朝廷册封。 慕容复一看这奏章,顿时轻轻一笑,暗道: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十日后,百官大朝,赵煦在大庆殿内召见了自大理国而来的使者。哪知不等这使者开口请求册封,礼部尚书胡宗愈便递上了大理国新帝段誉亲父、镇南王段正淳的血书奏章,历数大理国权相高升泰篡权、欺君、虐民等十条大罪,请求大宋朝廷尽快派下天兵征讨高氏解民倒悬。段氏阖族愿领大理国百姓归附大宋,从此为大宋一平民百姓足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段誉:T-T 第150章 再结两仇 毋庸置疑,段正淳的这封奏章全文出自慕容复之手。可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赵煦真情实感地认为奏章写地触动人心,教他深深为之共鸣。只见他眼神复杂地扫过站在最前列的慕容复,令身旁内侍将奏章呈上。 胡宗愈毕竟忠枕,见内侍将那奏章送上御案忙提醒了一句:“官家,此奏章以鲜血书写,瞧着……委实有些骇人。” 胡宗愈一番好意,赵煦却并不领情,登即面色一沉。 然而不等赵煦翻开奏章,那名大理国的使者却已回过神来,忙“噗咚”一声跪倒在地,呼天抢地地哭喊道:“不敢有瞒官家,敝国镇南王爷已失踪多年毫无音讯,敝国国内更是明君贤臣朝政修明,这封奏章定然是假的啊!” “哦?”这使者原是奉段誉之命而来,赵煦可不曾料到他竟会有不同的意见。他躲在后宫两年,朝廷政务全由慕容复一手处置,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游刃有余绝无瑕疵。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赵煦即刻来了兴趣,忙坐正身体瞪住了胡宗愈。“胡尚书,这是怎么回事?” 胡宗愈早知前因后果,即刻上前一揖,不慌不忙地道:“启奏官家,大理镇南王段正淳与其兄长保定帝手足情深,然高升泰忌惮保定帝人望,逼保定帝禅位于镇南王。镇南王宁死不从,携身边亲信侍卫出逃,希望能有机会面见官家求官家相助。然高升泰委实势大,竟派人一路追捕。段王爷便衣潜行,耗时多年才甩下追兵,寻来礼部伸冤。如今,段王爷正在外藩院侯旨,官家可随时召见。” “这……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使者闻言更是惊慌失措,此事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应对,只一个劲地重复。“敝国镇南王失踪多年……” “贵使,镇南王来礼部时一应印鉴俱全。此人究竟是真是假,贵使也不妨去瞧瞧。”胡宗愈却是一派光风霁月。 使者连连点头,冷汗淋漓地道:“多谢胡大人!多谢!多谢!” 眼见事情一时无有定论,慕容复即刻上前言道:“官家,事关重大,且容再议!” 他话音一落,殿上群臣即刻齐声应道:“官家,且容再议!” 这种群臣以慕容复马首是瞻的情况,赵煦这两年来早已见惯是再提不起气来,当下懒洋洋地挥手道:“退朝!” 不一会,百官与大理国使者一同散去,赵煦却携政事堂的各位相公们移驾垂拱殿。 诸位相公们方一坐定,胡宗愈便将大理国的情况向赵煦娓娓道来。“大理国立国仅百余年,却已换了十五任皇帝。国中属高、杨两族势大,段氏帝王反而是傀儡。元丰三年,杨义贞杀段廉义篡位,被高升泰起兵讨灭,拥立段廉义侄儿段寿辉为新帝。此时国中大权已尽付高升泰之手,段寿辉有心振奋反遭高升泰忌惮,为皇仅四个月便被逼禅位于段思廉之孙段正明。保定帝生性仁厚极有政治智慧,在大理国中深孚人望,反而是其弟镇南王段正淳只知寻花问柳并非明君之相。高升泰又忌惮保定帝,便想改立段正淳取而代之。不意段正淳与保定帝手足情深,竟是跑了。今年年初,高升泰见苦寻不着段正淳,又逼迫保定帝禅位于段正淳独子段誉,这才有了今日大理国新帝遣使求封之事。如今,保定帝已在天龙寺出家为僧,委实可惜!” 赵煦自己也是皇帝,这皇帝当得好好的,让他出家为僧是千难万难。眼下听闻胡宗愈言道保定帝出家,他即刻便认定此乃遭权臣所迫情非得已,对段正淳奏章中历数高氏之罪状也深信不疑。“这段正淳究竟是真是假?” “身份印鉴与文书一应俱全,定然假不了。”胡宗愈斩钉截铁地道。 赵煦虽与慕容复始终意见不合,但基本的政治智慧却并不缺乏,当下点头道:“自大宋立国以来,大理一向事君甚恭。如今段氏皇族蒙遭大难,为其张目也是应有之意。”群臣正要为赵煦的清醒点头,哪知他话音一转,又道。“只是这携大理国民归附大宋却是不必了,若朕允了段正淳所请,岂非有失仁义?” 赵煦此言一出,整个垂拱殿内顿时一片静默。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皆有志一同地以诡异的眼神投向了赵煦,心中暗道:官家,你是不是又被段正淳的血书奏章吓地癔症了? 绍圣二年十一月,大辽的南京已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由于天气不佳,南京城内已开市一年的南市口早早歇业闭市。只因今日闭市后,这南市口内的汉辽互市将在明年春暖花开之后才重又开启,作为主导开辟互市的责任人,萧峰特地跑了一趟南市口巡视情况。 过了未时,天色愈发阴沉。南市口内已是人迹罕见,不少汉家的商户都已提早关门躲避风雪。萧峰在在市集内走了大半天,这才在市集的最西边见到一名做牧民打扮的契丹人与一家收购毛皮的商户敲定了整整三十张毛皮的大买卖。见到汉人商户取出几张汇通钱庄的交子交给那牧民,两人以拥抱的形式友好地结束这场交易,萧峰却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朱死后,萧峰在阿朱的坟茔旁结庐陪了她半年。这期间,辽主耶律洪基几番下旨召见,萧观音亦有书信来,萧峰均不予理会。他虽仍顶着南院大王的头衔,可却连王府也不再回去,反而随一群偶然路过的契丹牧民去了草原,牧马放羊为生。牧民的生活是自由的,但这份自由却是好景不长。很快,冬季来临,每一场严寒都是对牧民家庭和牲畜的残酷考验。萧峰看着这些穷苦的牧民们不得不含泪杀掉或因染病或因瘦弱而注定熬不过冬季的牲畜,心中便不是滋味。牧民们逐草而居,这些牲畜便是他们唯一财产。有朝一日财产耗尽,他们便再也无以为生,只能卖身为奴。 想起耶律洪基那奢华荒淫的生活,再看看眼前这些苦熬风雪的各族牧民,萧峰忽然发觉自己真的无法狠下心肠视而不见。因此,逍遥自在的牧民生活才过了半年,萧峰又不得不返回南京,设法在靠近大宋河间府的地方开辟市口,引导汉人与牧民互市。那些山参、毛皮、肉干、山货于牧民的价值只能等同于粮食,可在汉人眼里却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双方互市,汉商赚到了银钱,牧民得到了足够的粮食,可谓是互惠互利。 萧峰愿意回来,耶律洪基自然乐见其成,很快便应允了他所请。难得的是,大宋河间府太守竟也很快回复愿意与契丹互市,唯一的条件只是要萧峰确保汉人在南京的生命及财产安全。萧峰曾生活在大宋,也十分了解草原上各部族的秉性。如果汉商太过温和,牧民们就会以次充好,甚至从牧民改行客串劫匪。而汉商虽不敢与牧民拔刀相向,可他们的生意经却绝不是那些明目张胆占些好处便沾沾自喜的牧民们所能比拟的。萧峰相信,牧民们如果在交易过程中缺乏必要的道德,那么他们所占到的便宜,很快就会被汉商以自身的商业智慧再如数套回去。最终受损的,仍是各族牧民。如何保证南市里的公平交易,才是问题的关键。 亲自管理这个与汉人互市的地方整整一年,萧峰知道,他要感谢的除了自己这一身高明的武功,更要紧的却是感谢当年慕容复曾在他耳边反复提及的各种管理制度及商业规则。那时,萧峰总笑话慕容复唠叨又多心,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能为了利益出卖一切。直到他亲手执事,这才深深懊悔不曾将这些金玉良言领悟吃透,以致走了许多冤枉路。 一年过去,这南市口的汉辽互市逐渐走上正轨。至少这一个冬季,草原上的牧民们的生存压力会减轻许多。按理说,萧峰开辟互市时最朴素的心愿已然达成,可就在这个人人欢欣的时刻,他却又不得不思索起了慕容复的动机来。绍圣元年,慕容复携平灭夏国之功终于扶正相位,河间府太守答应与辽国互市显然是遵从慕容复之意。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以平灭他国夸耀功绩的大宋宰相,会如此好心关心辽国牧民的死活吗? 慕容,你究竟在想什么?萧峰无意识地低喃了一句,将目光投向了南市里门面最大招牌最醒目的一家汉人商铺——汇通钱庄。一年,牧民们从只认粮食结账,到爽快地拿走汉商手上的交子去购买自己所需用品,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会跟汇通钱庄有关吗?萧峰的心头忽然飘过几个模糊的字眼,可当他想去仔细分辨的时候,却又再寻不到只鳞片爪。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萧峰苦恼地挠挠头皮,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传来了耶律莫哥的喊声:“大王,萧大王!有客人到了!” 萧峰委实不喜欢这称呼,可如今,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快意恩仇的乔帮主了。在契丹四年,他已明白了太多的道理。而其中的一条便是:如果想做成些什么,身份很重要。南院大王萧峰倡议与汉人互市可以获得成功,但如果是牧民萧峰提出这条建言,显然连上达天听的机会都不会有。因此,当听到耶律莫哥仍固执地称呼自己为萧大王,萧峰也仅仅只是微微皱眉而不曾费心纠正。“什么客人?” “您的结义兄弟……”说到这,耶律莫哥明显迟疑了一下,好似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夏国驸马,虚竹子先生。” “二弟来了?”萧峰并没有注意到耶律莫哥的迟疑,只喜出望外地应了一声,夺过耶律莫哥的马向王府飞奔而去。 在王府中见到久违的义弟虚竹,萧峰即刻满面喜色,当下大步上前叫道:“二弟!” “大哥!”虚竹的面上亦有喜色,可却并不十分明显。 眼见虚竹笑容勉强,萧峰即刻冷静了下来,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虚竹心事重重,听萧峰有此一问,他犹疑半晌方道:“大哥,小弟欲回大宋一趟……” “所为何事?”萧峰又问。 “去看看大宋如今的模样。”虚竹苦涩道。 虚竹自幼在少林长大,出家人六根清净,只知佛祖不知家国。之后,他又机缘巧合当了西夏驸马携妻子长居天山灵鹫宫,虽仍是汉人却也未必算是宋人。纵然生了去国怀乡之情,也该是回少林,如何竟起了去看看大宋如今的模样的念头?萧峰一见虚竹这幅郁郁不乐的模样便知其中大有内幕,忙一扯他的胳膊道:“二弟,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歇息一晚。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对萧峰的建议,虚竹只付之苦笑,低声道:“大哥,有酒么?” 不多时,两人在偏厅坐定,一人开封了一坛烧刀子相对豪饮。直至手中烈酒去了大半,虚竹方沉沉一叹,哽咽道:“大哥,我的孩儿没了……”自从玄慈与叶二娘伏法,虚竹便再无亲人。好不容易妻子怀孕,还以为自己终盼来了一个血缘至亲,不想又得而复失,虚竹悲从中来不由泪流满面。 “怎么回事?”李清露有孕一事萧峰都不曾听闻,如今听虚竹说自己的孩儿没了,那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却是虚竹哭了一阵逐渐平静了下来,只见他抹了抹脸缓缓道:“自从我与公主完婚,便长住灵鹫宫,夏国之事久未有消息。”虚竹与李清露虽说一个长于庙宇一个身处深宫,可却是同样的不知世事。两人感情极好,完婚之后便在灵鹫宫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神仙日子。待获知消息西夏被大宋所灭,已是绍圣元年末。“我得知夏国被灭,已是一惊。那时,公主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怕她受不了刺激便一直瞒着她……” 萧峰闻言忙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后来呢?” 只见虚竹紧握双拳,一脸懊悔。“小弟愚钝,教公主看了出来……”灵鹫宫中婢女曾在天山童姥的手下讨生活,天山童姥可不好伺候,能安生活下来的婢女们自然各个耳聪目明。反而是笨嘴拙舌又不会说谎的虚竹本人,却成了最大的漏洞。 听到这个答案,萧峰登时一阵无语。 却是虚竹又是羞愧又是懊悔,不禁再度失声痛哭。李清露得知失国,深受刺激竟至小产。虚竹身为男儿丈夫,数月来悉心照顾妻子,纵然哀痛那无缘的孩儿也不敢表露出来惹妻子伤怀,唯有今日到了结义大哥面前方能放下包袱痛快大哭一场。 萧峰虽颇有与人结义的经验,却委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痛哭流涕的同性,只得无言地陪坐一旁。 虚竹又哭了一阵,终是缓过气来,恨声道:“后来,公主求我带她回夏国寻找家人宗亲,我推辞不过只好去了。哪知……哪知……不但李氏宗亲无一保全,党项族人但凡与李氏沾亲带故亦被剿灭!大哥,两国相争你死我活原无可厚非,可大宋以仁义立国,为何这般赶尽杀绝?” 因为唯有如此,夏国国土才能真正归属大宋。萧峰暗自心道。 “公主回了灵鹫宫之后便一直精神恍惚,几番求我为她的家人报仇……” 萧峰手臂一颤,端着的酒碗即刻摔成了一地碎片。然而他却已顾不了那许多,只腾身而起,厉声喝问:“你要去杀慕容?” 虚竹虽习得绝世武功,可却心性仁厚从不杀生。只见他沉默地望着自己那双洁白无瑕不沾罪孽的双手,低声道:“我知道他已是大宋宰相,小弟想回大宋看看……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玩弄权术致使民不聊生,那么小弟杀他却也并非有违侠义之道。”说到这,他又忽然仰头直直地看向萧峰,一字一顿地道。“大哥可愿与小弟同行?小弟不愿因私仇蒙蔽了双眼,亦不愿为人蛊惑分不清是非!” 虚竹有此邀请,萧峰的心头即刻微微一颤。他正怔愣着不知该如何答话,萧远山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斩钉截铁地回道:“自然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慕容,我一共两个结拜兄弟…… 慕容:呵呵! 第151章 接二连三 就在虚竹前往南京去见萧峰的同一时间,慕容复同样在自己的相府里见到了新任大理国皇帝段誉。以慕容复看来,段誉在获知段正淳血书奏章的消息之后,最好的应对办法便该是即刻在大理为段正淳出殡。可事实是:仅仅过了两个月,段誉便千里迢迢赶来了大宋。对此,慕容复也不得不承认,段誉实在是个难能可贵的孝顺儿子。 只可惜孝顺儿子段誉却对慕容复再无好感。草草与慕容复见过礼,段誉便已忍不住厉声质问:“我爹爹失踪,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慕容大人所为?”段誉的性格虽有些天真烂漫,可他却实在不是个蠢人。一收到使者的传讯说是段正淳血书大宋朝廷请求归附,段誉即刻便明白这些年来慕容复号称为他找爹,实则一直在贼喊捉贼。 慕容复闻言却是面色一冷,连原本准备递过去的上好碧螺春也停在了半空。过了一会,他缓缓收回手臂,将那一杯茶水放回自己的面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知今日本官见的究竟是段公子还是段皇爷?” 慕容复此言一出,段誉登即一愣。他隐隐觉得慕容复话中有话意味深长,可仔细品评一番却又好似雾里看花弄不明白。 却是慕容复见段誉这副懵懂未明的模样不由自嘲一笑。他很明白从政治的角度而言,他真正的对手应是大理权臣高升泰而非段誉。经过上次的见面,慕容复便已清楚的意识到对付如段誉这般至情至性之人,打官腔玩政治最后只能噎到自己。所以,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到这,慕容复即刻又若无其事地将那杯碧螺春又递了过去。“段公子如今已登临大宝,纵然武功高明也不该不带护卫微服出行。” 段誉不明白为何慕容复忽然又伸出了橄榄枝,可显然眼前这个温和的慕容复远比方才那个冷冰冰的慕容复更让他感到安心和熟悉。只见他沉默了一阵,终是逐渐缓和了面色。“我父子二人自认与慕容大人无冤无仇!” 慕容复轻轻一笑,清楚地道:“国家利益与私人感情无关。段公子,今日就当是私人会见,咱们不妨说些闲话。段公子如今登基已有半年之久,对大理国内政可是得心应手呢?” 说起这个,段誉顿时黯然。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他是镇南王世子,未来的大理国皇帝,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可直至登基,他才恍然发觉大理国的朝政军力俱掌控在高氏之手,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而段氏皇族历代皇帝最终皆出家归隐,也难说这究竟是心慕佛法还是为权臣所迫。段誉年轻气盛有心振奋,这才有了遣使来大宋请求册封之事,实则意在抱大腿借势。如意算盘打得好,可谁能想到大宋朝廷竟会突然闹这么一出?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如今的大理国姓高不姓段,与其便宜了高氏不如归附大宋。至少归附大宋,官家能礼遇你段氏族亲;可若让高氏得手,怕是段家宗庙香火断绝。”慕容复又道。 然而段誉不愿当高氏的傀儡,又岂能甘愿来大宋当个王侯?只见他咬牙道:“大理百姓仍旧心向段氏!” “所以,段公子是打算串联百姓与高氏相争,致使生灵涂炭?”慕容复即刻追问。 段誉登时一噎,他的道德水平显然并不容许他做出掀起战争争夺权力的选择。 “作为朋友,段公子,在下只能说如今的情况,你唯有两个选择。”慕容复随手给段誉续了一杯茶水,缓缓道。“第一,一口咬定真正的镇南王已死,外藩院的那位镇南王则是偷盗了镇南王遗物的逆贼。第二,乖乖归附大宋,本官可上奏官家封你为王侯,与国同休。” 这第一个办法显然也是段誉的臣子们给他出的主意,只见段誉捏着杯子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我爹爹会怎么样?” 段誉这一句委实问地没头没尾,慕容复却即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毫不迟疑地答道:“此逆贼盗窃镇南王遗物造谣生事欺君犯上,破坏大宋与大理两国邦交,罪大恶极,理应凌迟处死!” “不行!”段誉大惊失色,即刻一声怒吼。 慕容复却不为所动,只悠然回道:“欺君之罪该当株连九族,只杀他一人已是官家仁德。” “若是我既要认爹又不肯归附呢?”段誉一字一顿地道。 “那想必是高氏势大,段皇爷为人所胁。大理国向来事君甚恭,官家定会发兵相救,段皇爷不必忧心。”慕容复好言安抚道。 慕容复这般无耻,段誉的面色即刻一阵青一阵白,过了许久方自牙缝中挤出一句:“国虽大,好战必亡!” “战场的事自有将士们去操心,就不在本官的职责范围了。”慕容复随意一展衣袖,站起身来意欲结束这场会面。“段公子,只需你去礼部表明身份,随时都能去探望令尊。本官知道你的武功很好,但奉劝你不要轻易尝试以武力带走镇南王,以免追悔莫及。” 慕容复起身逐客,段誉也不再徒费唇舌,即刻扭头便走。 哪知人未走远,慕容复忽然又在他身后唤了一声:“段公子!”段誉恼恨回头,却见慕容复一脸温和地道,“语嫣临去陕西前,曾向我提及你。我看得出来,她将你当成至亲好友十分关切。来日,段公子若是得暇,不妨往陕西一行。好友相见,必然令有一番欢欣。” 慕容复提到王语嫣,段誉即刻面露惆怅与怀念,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声。 慕容复早知段誉缺乏政治智慧,无端提起王语嫣也只为试他的成色。现在见了段誉这副为情所动为情所迷的模样,他不禁付之冷笑,心中对这位至情至性不知轻重的段皇爷更轻视了几分。 两日后,段誉果然在外藩院见到了段正淳。这父子二人多年未见,此时相逢皆觉恍如隔世,不由抱头痛哭。 终究是段正淳更为沉稳坚毅,很快便收了泪关切地道:“誉儿,你已是大理国君,岂能轻易来大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万一让人给扣了……”显然慕容复多年来给他造成的伤害,至今仍令他犹如惊弓之鸟。 可不等段正淳把话说完,段誉就已含泪摇头:“爹爹失陷宋土多年,孩儿岂能不来?爹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誉问起段正淳当年失踪的详情,段正淳却免不得老脸一红。原来当年诸葛正我看准了段正淳性好渔色的本性,便设了一个仙人跳的骗局引他上钩。段正淳十分聪明,这骗局原本骗不了他。可他偏要自负武功故意入彀,打算看够了好戏再来揭穿。岂料,诸葛正我为了抓他埋伏了不少好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更可恨的是诸葛正我办事雷厉风行,没几日又将他身边“渔樵耕读”四名侍卫连同阮星竹一并抓了来,从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种丢脸的事,段正淳自然没法跟儿子说,只得含糊道:“终究是为父行事不慎,着了别人的道。”说着,他忙又转移话题。“我失踪多年,你伯父还有你娘如何了?还有……”段正淳还想再提秦红棉与甘宝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却是段誉体贴入微,即刻答道:“伯父已往天龙寺出家为僧,妈妈和秦姨、甘姨,还有婉妹、灵儿一切都好,只是大家都十分挂念爹爹。却是爹爹看着……”段誉原以为段正淳无端受困多年,定然是被折磨地不成人形。哪知今日相见,段正淳除了眉间郁郁却并未见多少老态。这剩下的半句“清减了”却再也说不出口,只道。“这一回,不但孩儿来了,妈妈、秦姨、甘姨、婉妹、灵儿也都来了!爹爹,孩儿一定会设法救你出去!” 事实上段正淳受困多年,慕容复与诸葛正我一直对他礼遇有加,唯独没有人身自由。这数年来段正淳不知越狱过几回,可最终却仍是在大宋与段誉相见。听到段誉说要救他,段正淳唯有苦笑连连。“誉儿,你不知大宋燧发枪的厉害……你别管爹爹了,快带着你娘、红棉、宝宝,还有你两个妹妹回大理罢!” 段誉一个劲地摇头。“我怎能扔下爹爹,这岂是人子所为?” “你已是大理国君,应以国事为重!”段正淳急道,“那日,慕容复以星竹的性命相挟,逼我写了那份血书奏章……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誉儿,你不能认我!你若认了我,宋国便可名正言顺地出兵占据大理。宋国皇帝心胸狭隘,便是你主动归附,也别忘了南唐国主的下场!” 南唐后主李煜投降宋室后被赵太祖封为“违命侯”,受尽屈辱。待南唐故地彻底归附,李煜失去存在的价值,又被牵机药了结了性命。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段誉怎能答应段正淳,登时流泪道:“我若不认爹爹,爹爹就是一个欺君的狂徒,大宋皇帝一定会杀了爹爹!” “你若认了我,段家帝位不保!”段正淳厉声道。 哪知说起这个,段誉却忽而自嘲而笑。“爹爹,大理国内只知高清平,不知段皇爷。这回我若不如大宋皇帝的意,大宋皇帝必定记恨段氏,说不准便要支持高氏谋朝篡位。” 段誉的这番话便好似一盆冷水,将段正淳浇了个心血凉透。只见他六神无主地低喃了两声:“这……这……”忽然无力地坐倒在座椅内,久久方痛悔不已地憋出一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早该一死了之!” 这一天,段誉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客栈。自从收到段正淳的消息,高升泰便竭力反对段誉前往大宋,唯恐连段誉也陷了进去。届时,大宋再以段誉的名义发一道诏书,令大理百姓归附,高氏这些年的谋划就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可惜,段誉心系父亲、刀白凤心系丈夫、秦红棉与甘宝宝心系情郎,木婉清与钟灵又心系段誉,他们竟瞒着高升泰一起跑了。段誉偷跑来大宋未曾表明身份,自然只能住客栈。虽说今日见了礼部官员,礼部官员亦表示随时能为段皇爷整理出合适的住所。可段誉对大宋终究已有防备之心,并不曾应下他们的热情。 段家毕竟是皇族,哪怕是住客栈也要将整个客栈全包了。见到段誉回来,几个女人同时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追问段正淳目前的情况。 段誉正为国事心烦意乱,见识了这群雌粥粥更是不胜其扰,勉强答了几句便一脸颓唐地坐在座椅内不发话了。 却是刀白凤委实气性刚烈,同样是听闻段正淳这些年与阮星竹一同受困,秦红棉与甘宝宝只是破口大骂,刀白凤却即刻便要回大理去再不管这负心郎。有段正淳的前车之鉴,段誉如何能放心让刀白凤独自离开,忙又上前劝道:“妈妈,先想办法救出爹爹要紧,爹爹与阮姨的事,还是先放在一旁罢!” 段誉这话十分务实,可却入不得一生最重尊严与爱情的刀白凤的耳。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为了那负心人日夜悬心,可他却在宋土与阮星竹寻欢作乐,刀白凤更是气怒交加。如今听到唯一的儿子话里话外亦有维护段正淳之意,刀白凤心头累计了数十年的怨愤当即爆发,竟想也未想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连你也帮着你爹爹!” 段誉自幼受宠,几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刀白凤这一个耳光,即刻便将他打地手足无措怔立当场。家国、亲情、爱情,这彼此交织纠缠不清的重压早已令段誉不胜负荷,刀白凤这一个耳光便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段誉愣了一阵忽然放声大哭。“妈妈,段氏家国宗庙即将不保,爹爹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 段誉一哭,大伙全慌了神,连刀白凤也不再闹着要回大理了。几个女人将段誉围在中心,又是劝慰又是追问,闹了大半个时辰方断断续续从段誉的口中理清了段正淳失踪一事的全部发展脉络。 秦红棉等四名女子均为江湖中人,直来直去缺乏谋断。而唯一长于政治中心的刀白凤,偏又是个爱情至上不理俗务的性子。如今听闻有人竟能隐忍谋划多年,耐心等到段誉登基方祭出段正淳图谋大理国,大伙皆是目瞪口呆心悸不已。只见她们面带惊怖地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泼辣率真的木婉清打破沉默,恨声骂道:“这慕容复,好生歹毒!真该杀了他!” 段誉又哭了一场,心绪却是平静了许多。听到木婉清说要杀人,他也只是苦涩一叹。“这位慕容大人身居左相,在大宋位高权重,如何能杀得了?”他发泄了一通,心中压力顿减,却又后悔起了方才的失态,赶忙抹脸道。“天色已晚,大家还是早些歇息罢!营救爹爹一事千头万绪,急不得。”说罢,便急急向自己的屋内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理国的宰相不叫宰相,叫清平官。 木婉清:这慕容复,好生歹毒!真该杀了他! 慕容复:排队! 第152章 相思之苦 暗夜无垠,雪光如刃。 光滑而滚烫的肌肤湿漉漉地贴在一起,急促的呼吸带动肌肤的不断黏合。每一次无意识地触碰都好似点燃了一把火,将理智与血肉一并化成了泥。 乌黑的发、白皙的肤,眼前的这具身体漂亮地不可思议,每一处线条俱蜿蜒勾勒出勃勃的生机。湿滑的、温热的,与他交缠在一起,颠倒痴狂、勾魂摄魄。 两条光洁的手臂绕了上来勾住他的脖颈,分明是依恋的姿态却仍能清楚感受到那细腻皮肉下潜藏着的强横力量。滚烫的气息喷向他的耳廓,狡黠而得意的呻吟犹如一支利箭,肆无忌惮、所向披靡,径直没入了他的心间。 “萧峰,我拿住你了!” 萧峰猛然睁开双眼,整个人自床榻上弹坐起身。客栈的卧房内仍是一片漆黑,他怔愣地望了一会自窗户缝里透来的月光,长长地出了口气。 此时已是绍圣二年年底,再过半个月便是正旦。萧峰与虚竹二人取道河间府一路南下,今日正在大名府内的一处客栈落脚。一个月前,虚竹往南京邀萧峰与他一同前往汴京。并非要萧峰为自己行刺慕容复一事助拳,而是怕自己因仇恨失了纯善之心。萧峰收到邀请,本是万般犹疑。哪知萧远山却闯了进来,不但一口答允了虚竹所请,更将三十年前原是慕容博谎言欺骗玄慈,以致萧远山妻子无辜被害的往事告知虚竹。 虚竹秉性纯良,回想武林大会上慕容复义正词严怒斥玄慈的嘴脸只气地浑身发抖,竟是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世间能有这般虚伪无耻之徒!父母妻儿之仇不共戴天,慕容复虽不曾手持利刃亲自犯下血案,可这桩桩件件均与他脱不了干系。虚竹瞬间气冲牛斗,即刻表示要取其性命祭奠枉死的家人。 萧峰虽隐隐觉得这里面的道理好像有点说不通,但也知道虚竹正在气头上,实不是开解的好时机,只得表示他愿与虚竹同去汴京。并非为了助拳或是一并算账,只因萧峰实不愿见到慕容复被杀。在床上坐了一阵,萧峰体内翻涌的气血渐平。他起身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冬夜寒冷的空气沁入四肢百骸,瞬间便令他清醒了过来。萧峰一直都知道,他应该彻底忘记那件事,彻底忘记慕容复,可他的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桌边那双黑色羊皮手套。 只因连日赶路十分辛苦,待用过早餐,萧峰便建议虚竹在大名府多留一日。虚竹这一路而来心事重重寡言少语,是以萧峰虽出声建言,心里却并未抱多大期望。 哪知虚竹沉默了一阵,竟低声答道:“便如大哥所言,多留一日。小弟也想瞧瞧此处的风土人情。” 虚竹有此念头,萧峰自然义不容辞,陪他在大名府内闲逛了一日。大名府乃是宋时五京之一,文化灿烂、物阜民丰。只因正旦降至,此地更是说不尽的热闹繁华。沿路走来,路边的各色商铺货品、买卖表演且不去说他。只看那街头巷尾摩肩接踵的人流,虽仍有贫富贵贱之分,可他们的面上却各个带着舒展的神情,那奕奕的神采显示出了他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极度自信。 这里是大宋的地界,与习惯用刀子和鞭子说话的辽国不同,与曾经那死气沉沉的夏国更加不同。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里的百姓知礼谦恭,这里的城市干净卫生,这里的生活安定祥和,整个国度都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姿。 虚竹站在巷口瞧了一阵几个总角孩童分饰种谔、种师道、折可适等大宋名将,串演“平灭夏国”的嬉戏打闹,忽而神情莫测地微微一笑。“大哥,咱们喝酒去!” 萧峰向来好酒,虚竹却不尽然。然而这段时日以来,每每总是虚竹提出要去喝酒,而萧峰却无法拒绝。 不多时,两人在一家酒楼的二楼靠窗处坐定,简单地点了几个酒菜。酒过三巡,虚竹忽而低声言道:“当年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小弟奉命出寺送英雄帖,也曾来过大名府。那时的大名府繁华有余,但百姓的生活……”说到此处,他不由自嘲而笑。“自从平灭夏国,百姓们愈发自信昂扬。”当年虚竹途经大名府,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携妓同游的风流学子,看在僧人虚竹的眼中委实伤风败俗。如今故地重游,这些学子的身边少了美貌歌姬,腰间却多了一柄长剑。即便是黔首百姓,也常常聊起王师何时北上,再灭契丹雪百年之耻。 虚竹虽娶了西夏公主,可他却终究是个汉人。“我们这一路走来,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他可能不是个好人,却的确是个好官。我若杀他,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受我所累、恨我入骨……” 听闻虚竹这番话,萧峰即刻松了口气,忙劝道:“二弟,我辈侠义中人应以天下百姓为重。” 虚竹亦知萧峰虽与他一路同行可却未必赞同他所为,今日听到萧峰的肺腑之言,他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哥是不是从来就不愿我杀慕容复?” 萧峰沉默了一阵,坦白道:“人无完人,二弟因父母妻儿之故对慕容复怀恨在心,本是平常。你若要杀他,或许有违律法,但人情上并无可厚非。只是……我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杀了他。” 虚竹早从萧远山的口中得知萧峰与慕容复亦曾有结义之情,他笃信佛法生性平和,听闻萧峰坦言“不能杀慕容复”也并不嗔怒,只好奇问道:“大哥,我知冤有头债有主。可你不恨他骗你吗?” “曾经恨之入骨,”说起往事,萧峰不由沉沉叹息。“直至我返回大辽,见识了官场、见识了名利、见识了人心,才终于明白我们相交十年,纵然曾有欺骗利用,可这其中也必定还有几分真心。……没有人能做假十年,即便他是慕容,可惜那时我还不明白。” 虚竹闻言,不由抬头仔细地端详了萧峰一阵。当年虚竹在少林与萧峰相识结拜,那时的萧峰慷慨豪烈挥洒自如,教虚竹为之心折仰慕,暗道:大丈夫大豪杰当如此!多年过去,萧峰虽仍旧豪杰,可身上那股凌厉张扬的气势却已收敛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沉稳厚重。然而顾盼之间,又会隐约露出一抹沉郁来,教人捉摸不透。直到这个时候,虚竹方恍然意识到:或许与慕容复决裂对萧峰实乃重大打击,以至多年过去他仍念念不忘,连脾性都变得好似换了一个人。 却是萧峰飞快地收拾心绪,言归正传:“二弟,你还要去汴京吗?” “去!”虚竹斩钉截铁地道,“去见一见这位慕容大人,去听一听他的说法,然后……”然后该如何选择,虚竹却不知道。他还不够自私,自私到无视天下人的福祉只记挂着自家的仇恨。当然,他也不够无私,无私到能为了天下人的福祉轻易放下仇恨。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说到这,虚竹亦不禁问了一句。“大哥若是见了慕容复,却当如何?” 哪知萧峰好似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登即茫然。 却在此时,正坐在他们隔壁一桌的几名学子忽然爆发出了激烈的争执声。 “大理国事我大宋素来恭谨,大宋若是垂涎其国土,岂非不义?”率先说话的是一名年纪莫约在四十上下的老书生。他话音一落,即刻便有数名书生连声附和。 当然,也几名年轻学子七嘴八舌地反驳:“大理国君与大理国百姓皆受权臣胁迫,大宋出手相助岂是不义?” 这七八个人分成两派吵嚷不休,很快便将同楼面的不少客人都卷入了战局。眼见年轻学子那边愈发人多势众,那率先发话老书生恼羞成怒,竟厉声喊道:“那位左相大人自己就是个权臣,挟制官家独揽朝政,还说什么高升泰是权臣?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那几名年轻学子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当下高声反驳:“慕容大人平西夏、改吏治、振商业,使百废待兴、政通人和。此乃国士,岂是权臣?” 那些书生百姓的吵嚷,萧峰与虚竹皆无心再听。他们只将小二召了过来,急急问道:“那些书生提到的大理国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理镇南王上疏朝廷请求归附一事经过两个月的发酵早已是举国皆知,店小二见遇上两个一无所知的登时一乐,忙将萧峰随手取出的一张交子抹入怀中,仔仔细细地将前因向他们描述了一番。最后更得意地道:“待绍圣三年正旦大朝,大理国主必定遣使来贺。大理国究竟何时归附,想必也该有个说法了!”那店小二拿了赏钱,办事却也周到。眼见那头都吵成一锅粥了,他忙又弯腰问了一句:“此处喧哗,两位贵客可愿换一处安静的地方?” “不必了。”这个时候,萧峰哪还有心情?只见他随手挥退店小二,与虚竹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回到客栈已是日暮,萧峰与虚竹约定明日一早便启程,尽快赶去汴京打探大理国的消息。哪知他才告别虚竹一推房门,便见着阿紫正呆在他的客房内,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着他。 “阿紫?”见到阿紫出现,萧峰登时一阵头痛。“你怎么来了?” 可阿紫见了萧峰却是满面喜色,即刻便张着双手向萧峰的怀中扑去。“姐夫!姐夫!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萧峰见状忙一闪身躲了过去,口中回道:“说了多少回了,叫我‘萧大哥’,不要叫我‘姐夫’。阿朱一生清清白白,她泉下有知,想必也不乐意你这么叫我。”阿朱临终时又改口称萧峰为“萧大爷”,萧峰明白那便是决绝之意。萧峰自知有负阿朱,是以再不愿拂她半点心意,污她身后清誉。 阿紫扑了个空,扁扁嘴,眼中顿时蓄满了泪花。“阿朱姐姐走了,普天之下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姐夫,现在连你也不想要我了么?” 萧峰不为所动,只平静答道:“你的亲人在大理。阿紫,你若还想跟着我,明日便乖乖回南京去。或者,我带你一同去汴京,将你交还你亲生爹爹,他如今就在汴京。” “不!”萧峰给出的两个选择显然都不是阿紫想要的,她不禁跺着脚大声尖叫。“我不回南京,我也不要去见我爹!姐夫,我要跟着你!我只想跟着你!” 萧峰仍旧固执摇头。“你的年纪一日大过一日,男女授受不清。” “我不在乎!”阿紫急切地嚷着。 “我在乎!” 如果说阿朱未死之前,萧峰对情爱仍旧懵懂,不明白阿紫的心意。那么在阿朱死后,他早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只因自己的糊涂蠢钝,连累阿朱丢了性命,萧峰是再不愿也不能害了阿紫。 “罢了,你没有武功傍身就这样回南京我也不放心,还是随我一同去汴京罢。”阿紫闻言即刻面露喜色,哪知萧峰紧接着便补上一句。“待你见了你爹,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 阿紫见萧峰这般坚决,登即放声大哭。“我不嫁!除了嫁给你,我谁也不嫁!姐夫,为什么你总也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阿紫把话说得这般直白,萧峰即刻面露尴尬,转身要走。 “姐夫!”阿紫却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了过来。以她的身手自然抓不到萧峰,可即便是狼狈倒地,她也仍紧紧抱着萧峰的小腿不放。“姐夫,你别走……别走……阿朱姐姐为你牺牲了性命,你不喜欢;我陪着你牧马放羊吃苦受累,你也不喜欢。你心里只惦记着那个让你叹气、让你整日整日做噩梦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偏不肯看我一眼?我不够美吗?她比我还漂亮吗?她都不在你的身边,你为什么非要想着她?” 萧峰心中一痛,即刻喝令:“阿紫,住口!不要胡说八道!” 然而阿紫又是委屈又是妒恨,疯了也似的哭喊着:“你维护她!你现在还护着她!她到底是谁?你每天对着的那双手套究竟是谁的?……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萧峰没有答话,他只安静地立在原地,犹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阿紫的深情,疯狂却又炽热。以至于即便她满心怨毒,萧峰亦无法责怪。此情此景,不由令他思绪纷纷,飘向遥远的过去。曾经,也曾有那么一个人,托着腮巧笑嫣然地对他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萧峰知道对方是在调笑他与阿朱,他想生气,可望着那张狡黠生动的笑靥却是怎么也气不起来。心头只没由来地掠过了苏学士的那句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时他还年轻地无法明了此中深意,可如今却已这般苍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慕容:慧剑斩情丝吧! 萧峰:…… 第153章 行刺(上) 段誉其人赤子天性纯粹无垢,便好似一株由园丁悉心浇灌而成的山茶花,艳丽缤纷美不胜收。然而终究未经风雨,虽气度不凡却是少了几分坚韧底蕴。以他多情善良的性格,要他为了一个女子出生入死,那是刀山火海若等闲;可若要他为了国事筹措谋划步步为营,那就实非能力所及了。说到底,冲冠一怒为红颜只需有情有义头脑发热即刻,而政治却实在是冷血、无情、隐忍甚而卑鄙之人才能胜任的工作。 段誉在见过段正淳之后始终束手无策,不知当如何化解眼前危局。好在他终究是大理国皇帝,携一干段正淳的女人和女儿来到汴京后不久,高升泰便派了百人使者团队追了过来。这百人的使者团队大都是大理国的得力大员,不但熟悉政务更深谙政斗之道。段誉继位后虽一直忌惮高升泰势大,可此时见了这些臣子却也一样松了口气。是以,这些臣子一到,段誉便飞快地纳谏,恩准由使者团代表他与大宋进行谈判。 自大宋立国以来,大理国便一向事君如仪,大宋对大理国也是礼遇有加。大理使者原以为这所谓归附一事,不过是大宋在平灭夏国之后要求外藩更多朝贡的借口,然而与政事堂的相公们几番商谈下来,众人方恍然明白这归附一事是势在必行绝难转圜。只因段誉宁死不肯不认段正淳,如今他要保住父亲和帝位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杀进礼部强行带走段正淳,然后即刻返回大理国与大宋断交宣战。 那么,这场战争的胜算是多少呢? 让我们来看几组数据。 大理国的国土面积不足大宋的十分之一,人口不足大宋的百分之一。只因大理国向来重文轻武,国家所拥有的正规军人数不满二十万,所用兵器仍是常见的刀箭等冷兵器。而在大宋,自从宗泽升任军器监监事,大宋的燧发枪产量已达到日产百支,火炮产量则是十日一门。 这样教人绝望的实力对比,简直将大理国羞辱地体无完肤。 “陛下,大理的气候与中原截然不同,汉人来了多半水土不服。更有我国境内多山易守难攻,各族首领也不服汉人,咱们未必没有胜算!”大理国使者见段誉气馁颓唐,忙上前劝谏。 段誉闻言却只摇头叹息。“夏国比大理野蛮百倍,如今还不是灰飞烟灭?咱们大理的将士绝敌不过大宋的燧发枪与火炮,冒然开战只能连累百姓。”那使者还待再劝,段誉却已起身道。“爹爹养我育我,朕绝然不能不认爹爹!可若认了爹爹,大宋便占了大义名分。大理若是不从,宋军须臾南下,谁能抵挡?……说来说去,不过是区区帝位。朕听闻夏国平灭之后,大宋皇帝视党项百姓如同汉人。如今我大理主动归附,想必大宋皇帝亦不会为难大理百姓。” 段誉心性仁善,有此选择原是意料之中,可却将高升泰架在了火上。段氏皇族早被高氏架空,大理朝政是半点沾不着。于段誉而言,与其留在大理当个不知何时就会被权臣逼迫着出家的傀儡皇帝,或许为大宋立下归附大功来大宋当个王侯才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至于那牵机剧毒,段誉武功高深早已百毒不侵,又能奈他何?可那高升泰却不然,只要段誉答应归附,大宋朝廷必要取他这个“罪魁祸首”的人头祭旗,说不得还要灭他全族。 这与段誉说话的使者首领原是高升泰麾下,此时听了段誉这番话即刻心急如焚,忙劝道:“陛下,大理国绵延十数代,绝不能就此灭国啊!” 可段誉为人笃信佛法不爱名利,却是不为所动。“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道轮回,大理国又岂能逃脱?”说罢,他再不理会那劝说的臣子,径自负手向卧房行去。 段誉一走,刀白凤便也跟着走了。她一心只牵挂着段正淳的生死,大理国究竟要不要归附实无暇放在心上。至于秦红棉与甘宝宝,她们的念头与刀白凤如出一辙,更想着只要没了大理国,段正淳便可休了刀白凤与自己双宿双栖。 钟灵天性烂漫,更不会在乎什么大理国。唯有木婉清生性高傲又情牵段誉,见段誉遇到难题不由怒不可遏,只一拍座椅扶手狠狠道:“难道就要这样任人摆布?” 那使者正愁无计可施,见木婉清发作,忙低声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木婉清即刻发问。 使者四下一望,在木婉清的耳边小声道:“微臣来大宋许久,也打探了些消息。如今的大宋首相慕容复,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大理国归附一事正是由他主持。然而他与大宋官家一向不合,只要他一死,大宋官家必会回心转意。”段氏皇族虽在国事上无能为力,却世代习武身手了得。慕容复被杀,大宋官家会不会回心转意那使者并无把握。他只知道,一旦宰相身死,大宋朝廷必要乱上一段时日,大理国便得到了喘息之机。便是最终查出了杀人真凶,大宋官家要问罪,也只需将段誉父子抛出当替罪羊即可。 那使者诡谲的心思木婉清自然一无所知,只是在他走后狠狠地咬牙。 夜色深沉,时间已至亥时,汴京城内的大部分百姓皆已进入梦乡。然而慕容府的书房内却仍点着灯火,不少文臣武将围坐一堂聆听首相安排政务。 “宿卫禁军更换燧发枪一事,官家已经驳了。”慕容复低头扫了一眼案上的文书,缓缓道。“那三十万支燧发枪便先调拨地方,给边关将士列装。” 只因唐末藩镇之祸,大宋立国以来便吸取教训,治军奉行强干弱枝之策,驻守京师的禁军将士足有四五十万之数,远胜驻守边关的禁军。然而天长日久,这些驻守京师的禁军们缺乏战阵磨练,战斗力已极为低下,不过是些模样还过得去的样子货。是以,宗泽听到慕容复如此安排,即刻松了口气,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如此一来,明年军器监的压力也可少了许多!”在他看来,与其令宿卫禁军拿着这些燧发枪当摆设,不如拨付地方,以期建功立业。 却是进京来为赵煦贺年的种师道好奇问道:“官家为何不允?” 慕容复嗤笑一声,缓缓道:“他怕有人在暗处向他放冷枪。”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耳边只听得慕容复又道。“他信不过文臣、信不过武将、信不过每日在他身边宿卫的禁军。多疑成这副模样,那就注定什么都做不成了!” 慕容复这话更是透彻,大伙不由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右相苏辙方道:“再过十日便是正旦大朝,大理国归附一事,究竟如何处置?”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慕容复断然道,“最迟明年三月,大理国必须正式递交国书,归附大宋,划分云南、贵州两路;到绍圣七年,两路完成改土归流,由官府代替各族族长处置地方政务。”说到这,他又将目光转向了种师道。“种兄,我意举荐你与曲珍为经略安抚使,镇守两路。大理各族杂处,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你们节制一方,该尊重他们的风俗,但也要他们守我们的规矩。其中尺度该如何把握,你自行揣摩罢。” 平灭夏国之后,种师道因功受封轻车都尉,为从四品官衔。经略安抚使一职虽是差遣官,却从军中副将一跃而为执掌虎符的中军主帅。可种师道听了这安排却并无多少兴奋,反而急道:“不是要打契丹么?怎么在这节骨眼上把我调走?” “谁告诉你我要打契丹?”慕容复不禁失笑,“所谓一战者帝,吏治改革未完成之前,我不会轻启与契丹的战端。所以,预计至少五年之内唯有大理有仗打。种师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种师道即刻满面堆笑,斩钉截铁地回道。“下官唯以慕容大人马首是瞻!” 慕容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发话。 这已是他们今晚的最后一个议题,众人见种师道并无异议,便先后合上了自己面前的文书。不一会,阿碧又送来了不少宵夜点心。 进入闲聊时间,慕容复再不是话题的中心。种师道一年才回来一趟,明显大伙对他的关心远胜慕容复。慕容复亦不以为忤,他说了半天政事已是口干舌燥气虚力弱,一连喝了两碗参茶方缓过气来。 却是种师道说过了这一路的风土人情,忽而微微蹙眉。“慕容,我这次回来,路上听了些流言蜚语。不少腐儒书生都对你把持朝政颇有不满,你要仔细!” “种兄这话提醒了我!”种师道说罢,晁补之亦随声附和。“明石,近日《蒲城风雨》也有异动。章惇趁着大理国归附话题,一连刊登了数期介绍异族由来的内容,昨日刊发的一期便提到慕容氏乃鲜卑族后裔。我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晁补之话音一落,慕容复的眉心便是一拧,沉声道:“章惇此举是要分裂家国,绝不能容他!晁师兄,我建议你在《汴京时报》上设一话题,讨论何谓华夏。” “何谓华夏?”晁补之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衣冠之美、礼仪之盛、文章之博、技艺之精、忠勇之道,华夏不当是血脉、姓氏、国土,而应是一种信念、一种文化、一种认同。无论面目衣冠,只要其人遵我华夏之礼仪、习我华夏之文法、从我华夏之忠义,便是华夏同族血亲!”慕容复朗然道,“晁师兄,抓住这个点去破章惇的论调,绝不能任由他因一己偏见坏我兴盛大局!” 慕容复这般胸襟气度,堂上众人登时齐声叫好。能够与慕容复同坐一堂商讨政事的皆是一时俊彦,他们一听慕容复的主张便已意识到,只要这“华夏”的解释成为社会主流,各方异族但凡心慕大宋文化便会不自觉地融入大宋,以成为华夏一员为荣。届时,民心所向,才真真正正算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唯有种师道见堂上众人之中,唯有慕容复裹地最厚面色最差,不由嗔道:“你呀……我年年要你保重身体,你却一年比一年病弱!那薛慕华究竟中不中用?”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慕容复却只是苦笑。薛慕华已几番劝他自废武功,拔除体内剧毒。是慕容复自己始终无法痛下决心,虽然他也不知道还留着武功究竟有何用? 说到这个话题,大伙皆是心情沉重。眼见慕容复的面色委实太差,堂上众人很快便告辞而去,不欲打搅了慕容复的休息时间。 待众人一走,阿碧即刻上前道:“热水已备好,公子爷早些梳洗安置罢!” “好!”慕容复随手一撑桌面试图站起来,哪知他起身太急眼前竟是一黑。 “公子,小心!”阿碧见状忙上前搀扶。她方握住慕容复的手掌,便惊觉慕容复的手指竟冷得如冰条一般。看看房内摆着的火盆和慕容复身上的皮裘,阿碧的双眼不禁一热。“公子,便从了薛大夫之意罢!” 慕容复两手撑着桌面立了一会,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让我再想想……” “公子!”阿碧不甚赞同地叫了一声,她心中又急又怕,忍不住落下泪来。“只要有泰山和燧发枪在,便能护公子周全。为何公子爷还要这般固执?” 慕容复听而不闻,只微笑着去抚阿碧的面颊。“这是怎么了?公子爷好好的,哭什么呢?” 哪知指腹尚未触到阿碧的面颊,书房窗户忽而被人破开,一道银色的剑光伴随着一声娇斥向慕容复疾刺而来。“狗贼,看剑!” 迎着寒光如水的剑锋,此时此刻,或许只有一个词语能形容慕容复的感受:卧槽!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复:哪个说武功没用?给我站出来! 薛慕华:你怎么不说你人缘差! 第154章 行刺(下) 当天晚上,来行刺慕容复的刺客一共来了两拨。第一拨是真来行刺的木婉清与钟灵,这两人武功尚可来地突然,竟是被她们寻来了书房方被慕容复亲手拿下。见到这两位“好妹妹”出现在此,慕容复即刻命泰山安排人手恭候段誉大驾光临。哪知,这第二拨来的竟是找女儿为主、顺带行刺的秦红棉与甘宝宝。 一个时辰后,四女皆束手就擒被捆在了慕容复的书房里。 这显然是个错误! 俗话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俗话又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慕容府上有四位女客造访,可想而知能热闹成什么模样。四女虽被捆住了手脚却不曾被堵上嘴巴,于是乎,木婉清大骂“狗贼”、“恶贼”,钟灵哭她枉死的闪电貂要慕容复赔命,秦红棉与甘宝宝又哀求着要见段正淳。 这哭的闹的求的,叽叽喳喳此起彼伏,不等慕容复发话就已将书房搅成了一锅粥。慕容复一面正头痛该如何处置她们,一面又被她们吵地心烦意乱,不由扶着额头深陷在座椅内许久都不答话。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唯有深深的无力感,以及……对段正淳段誉父子高山仰止般的敬佩之情。 却是阿碧见慕容复的面色愈发难看委实心疼,登即把脸一沉,令道:“将她们的嘴堵上!” 泰山正对自己巡查不严令慕容复遇险懊悔不已,听到阿碧有此命令,他即刻高声应是,一挥手便有四名属下一人拿着一团麻布向木婉清等人行去。 四女闻言,叫声不由愈发高亢凄厉。 “狗贼,你敢!” “快放了我们!娘!娘亲!” “灵儿,别怕!” “你敢动我一下,我秦红棉要你们慕容氏全族鸡犬不留!” 许是这叫声实在刺耳,慕容复终于睁开双眼,低斥一声:“闭嘴!” 慕容复久居上位,这一声斥责音色虽低却气势俨然。四女受他一吓同时闭上了嘴,情不自禁地紧紧拥坐一团,一个个花容失色地瞪着他。 慕容复见状,心底不由又是一阵抽搐。权臣、反贼、小人,他实在不想再担一个“恶霸”的名头了。只见他沉默良久,方轻叹一声:“你们这些江湖人难道都不懂该如何求人么?” “呸!”哪知他话音未落,木婉清已一脸桀骜地反驳。“今日是本姑娘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本姑娘求你饶命,你做梦!” 木婉清性格冲动,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从来也不会考虑后果。今夜她为了段誉来行刺慕容复,却连慕容复是否懂武功都不曾调查清楚。一个时辰之前,她破窗而入,将剑锋直指慕容复的心窝,原以为能一击得手。哪知这看似文弱的慕容复只用两根手指便夹住了剑尖,并将她手中长剑震成了十七八段。 尾随而至的钟灵见状又急忙放出了闪电貂。这闪电貂好吃毒蛇灵异迅捷,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在它嘴下吃亏。哪知,竟也被慕容复以一截断刃射穿了身体,就此殒命。 慕容复的武功了得已令木婉清及钟灵吃惊不已,想不到他的心机更是歹毒,料定了必然有人来救她们,竟安排下埋伏将爱女心切的秦红棉与甘宝宝也一并拿下了。 想到自己不但技不如人,连聪明才智也不如人,木婉清不由更为愤恨,只满怀仇视地瞪着慕容复,半点也不愿示弱。 秦红棉与女儿原是一般的性子,听到木婉清这么说,秦红棉即刻大声叫好:“婉儿,说得好!你别怕,无论去哪,妈妈总是陪着你!” 四女之中唯有甘宝宝有些心计,见慕容复语气放软便知或许事有转圜,忙道:“慕容大人,我的女儿不懂事,胡乱听人怂恿两句这才……才得罪了你。望你大人有大量……” 眼见这四女之中总算还有一个明白事理的,慕容复亦是一叹,扭头向阿碧吩咐道:“阿碧,去整理客房招待几位客人。明日,取我的名帖送去给段皇爷。”秦红棉等四女虽与段正淳段誉父子关系匪浅,可在大理国却是妾身未明。慕容复既不能将她们送去与段正淳团聚,又不愿让人知晓他被人行刺,而送去六扇门又难免激怒段誉,也只好将她们暂且安排在慕容府,通知段誉来领人。 听到慕容复有此安排,四女皆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小命得保。眼见慕容复起身离去,甘宝宝忙又喊了一声:“慕容大人!请留步!” 慕容复扭头看向她们,却见甘宝宝面带哀戚之色,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让我们见一见镇南王?未知……未知他可安好?” 慕容复面色奇异地凝望她们许久,最终扔下一句:“朝廷并未阻镇南王夫妻团聚,列位之中哪一位是段王妃的,随时都能去外藩院见他。不必相求本官!”这便扬长而去。 慕容复一走,阿碧即刻紧跟而上。 两人方一出门,阿碧便注意到慕容复面色铁青,显然心情极坏。阿碧以为慕容复是被那四女气到了,忙上前劝道:“公子爷,阿碧看这些人糊涂地很。公子爷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慕容复闻言却只微微摇头,隔了一会方自嘲道:“阿碧,我原本没想打死闪电貂……” 慕容复自幼习武,虽不曾行走江湖,但一身本领也曾与萧峰并驾齐驱。如今,他竟连对付一只畜生都能失手,可见他的武功已差到了什么地步。想明白这些,阿碧的眼眶即刻一热,哽咽道:“公子爷如今已是官居一品身份不凡,如何还如那些贩夫走卒一般与人拳脚相搏?” 慕容复起初没有做声,又过了一会方道:“让泰山加强府中守卫。”既然他自己已愈发不中用,便唯有依赖强大的火力。“……燕子坞……近日可有异动?”如今的燕子坞,除了少数仆役便只剩下慕容博。为防他生事,慕容复不但以药物废了他一身武功,更安排了二十名异族武士监视他的行动。 今日晁补之提到《蒲城风雨》上的报道,阿碧便已心领神会慕容复的隐忧,即刻答道:“这两年老爷每每狂饮烂醉,整日里浑浑噩噩,连神智也似不太清楚了。”说到这,阿碧即刻屏住呼吸紧紧地盯住了慕容复。阿碧知道,当年慕容复饶过慕容博的性命,全是瞧在邓百川等三位家臣的面上。但是留着慕容博,却始终是个隐患。阿碧不敢劝慕容复行悖逆之事,她只知道但凡公子爷有任何暗示,她都愿意代公子爷出手了结慕容博。 然而,慕容复沉吟良久,终是没有发话。 正旦将至,官家也要放假过春节,因此慕容复这几日不用早起上朝,只需按时去政事堂点卯处置政务。慕容复昨夜被四位客人吵得头昏脑涨,今日起床用过早膳仍有些恹恹。阿碧见状,忙将薛慕华请来给他把脉。 彼时,慕容复已换上了常服正准备出门,见薛慕华匆忙而至,也只得在大厅里坐定听他唠叨几句气虚血亏及早解毒的废话。 薛慕华正说得起劲,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薛慕华正诧异何人如此大胆擅闯相府,不一会来人就已现身——正是一脸怒气的段誉。 门房显然认识段誉,一路叫着“段皇爷”跟了进来。见到慕容复就坐在大厅里,他忙躬下身苦着脸道:“大人,小的实拦不住段皇爷。” “罢了。”慕容复挥手示意门房退下,敛眉掩去了眼底一抹一闪而逝的厌恶之色。“段皇爷,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段誉面色铁青双拳紧握,只见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了一阵,方咬牙问道:“婉妹和灵儿呢?是不是你抓了她们?”原来段誉一早发现丢了两个好妹妹,立时心急如焚。待使者回报她们是去行刺慕容复了,便忙不迭地赶来要人。 立在慕容复身侧的阿碧正要答话,慕容复却忽然侧头横了她一眼。阿碧即刻噤声不语,耳边只听得慕容复以冷淡的口吻答道:“婉妹?灵儿?是谁?” “慕容复!”段誉见慕容复矢口否认,登时一声怒吼。“她们昨晚明明来了你府上,你敢说没见过她们?” “哦?是吗?”慕容复却仍是一脸闲适。“不知此二人来本官府上又有何贵干?” 慕容复此言一出,段誉的神色立时一窒,隔了一会方道:“慕容大人,婉妹和灵儿与大理国国事无关!她们天性善良,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薛慕华冷眼旁观,见段誉虽说出言赔罪却是心不甘情不愿,不禁暗自摇头。他知道,慕容复这些年久居上位说一不二,以这位段皇爷的态度,慕容复是绝然不会满意的。 果然,听了段誉这两句赔礼的慕容复连眉毛都未曾动得一下,只低头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道:“原来段皇爷是来寻人的,此事本官爱莫能助。阿碧,去取我的名帖来。段皇爷,开封府尹与本官有几分交情,你要寻人,不妨带本官的名帖走一趟开封府。” 见到阿碧奉上的烫金名帖,段誉的面上立时一阵青白交错。片刻后,他忽然夺下名帖用力向慕容复摔去。如今的段誉早已武功大成,内力强横深厚至臻化境。这薄薄的名帖贯注了他一身内力,即刻便化为一柄利斧擦着慕容复的面颊切入他身侧的几案,瞬间便将那厚实的红木几案切成了两半。那名帖竟仍去势未绝,直插入地面数寸,直直地竖在地上而表面分毫未损。 “慕容复,我不知我段氏父子与你究竟有何仇怨,要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来谋算我们!”段誉恨恨道,“你若是好汉,今日便与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男子汉大丈夫,用这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未免教人耻笑!”慕容复算计段正淳、欺骗段誉、谋夺大理国,段誉岂能不生恨?只是木婉清与钟灵未曾失踪之前,他尚且还记着自己终究是大理国主,政治上的事该经由政治手段来解决。直至木婉清与钟灵生死未卜,他心急如焚,终是拿起了他最厉害的手段——武功! 见到段誉露这一手惊世骇俗的武功,陪坐一旁的薛慕华立时面色一白,急忙缩缩脖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慕容复低头望了一阵那张名帖,神色极端复杂。良久,他方自失一笑,缓缓道:“本官一番好意,段皇爷既然不领情,便罢了。”他食指凌空一弹,一道“参合指”气劲瞬间便将那名帖震成了一地碎片。“本官政务缠身,阿碧,送客!”说罢,他起身拿起一旁的官帽戴上,拂袖而去。 慕容复一声令下,阿碧即刻来到段誉身边屈膝道:“段皇爷,请!” 眼见慕容复扬长而去,段誉只觉怒发冲冠再难抑制,当即大吼一声:“慕容复!”右手五指成爪向慕容复的肩头抓去。 “公子,小心!”阿碧见段誉猝然发难,即刻尖叫一声,亦想也未想地出手向段誉抓去。 然而,如段誉这等绝顶高手,岂是阿碧这点微末武功能偷袭得了的?不等阿碧的手掌触到段誉的身体,他体内真气已自动反弹。只听“砰”地一声,阿碧整个人都被段誉的真力震飞,狠狠地摔在一旁的屏风上,即刻便昏厥了过去。 “阿碧!”方错步闪过段誉一爪的慕容复见状,急忙冲了过去将她扶起。一手抵住她的背心,为她运气调息。 不一会,阿碧苏醒过来,面色一阵苍白又陡然涨得通红。“公子爷……”她满腹委屈地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便“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软软地瘫在慕容复的怀中,生不出半点力气。 见阿碧身受重伤,慕容复即刻魂飞魄散,急忙又叫了一声:“阿碧!” “阿碧……阿碧姑娘怎样了?”段誉见自己误伤阿碧亦是一脸懊悔,只见他慌忙踏上半步,又踌躇地顿住。半晌,他方黯然道:“这……这……慕容大人,还请将婉妹与灵儿交出来!男人的事,不该牵扯到弱女子的头上。” 慕容复却只一脸紧张地望着阿碧,对段誉的话充耳不闻。过了片刻,他见阿碧的气息渐平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抱着她缓缓站起身来。“段誉,你居然还想活着离开这?”他的音色极冷好似万载玄冰,一贯黑沉的眼眸中所折射出的冷芒更是教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他话音一落,方才逃走的薛慕华便带着二十名火枪手又杀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一齐指向了段誉。 作者有话要说: 你打我妹,我就打你妹! 段誉:导演,你就别给我拉仇恨了! 慕容:呵呵! 第155章 兄弟团聚 注意到这二十支燧发枪将自己团团围住,饶是段誉武功高强,心底也不免升起了一股寒意。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大厅外竟又传来了一阵凌乱的打斗与呼叫声。不一会,便有两个熟悉的男声高喊着“三弟”,一路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萧峰与虚竹。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了?”见到萧峰于虚竹出现在此,段誉的面上顿时浮出喜色。 “来找你!”虚竹老实答道。 原来萧峰与虚竹二人在大名府得知大理国有变的消息,便一路快马加鞭追来了汴京。此时,大理国即将归附的消息已在汴京传地沸沸扬扬,二人没费多少工夫便打听到了段誉下榻的客栈。哪知才寻到客栈,又听闻段誉为了木婉清与钟灵独闯慕容府,二人又急忙追了过来。然而,相府守卫森严,门房认得段皇爷可不认得萧峰与虚竹,自然不肯放行。二人忧心段誉安危,也只好一路打了进来。 萧峰见段誉被燧发枪团团围住,已微微变色。他沉默了一会,终是上前一步向慕容复抱拳道:“舍弟无状,得罪了慕容大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还请大人见谅!” 他话音未落,如今负责相府安全的泰山也已狼狈地追了进来。只见他单膝落地一脸羞惭地向慕容复请罪道:“属下无能!”说话间,额上渗出的鲜血便一滴滴地砸在地上。 “都退下罢!”慕容复随手将阿碧交给薛慕华,冷冷令道。萧峰、虚竹、段誉,这三人的武功惊世骇俗,岂是慕容府中区区五十名守卫、二十支燧发枪所能抵挡的? “大人!”泰山闻言即刻惊叫了一声。 “退下!”慕容复的话音却已冷地再无可复加。 泰山垂头丧气地沉默了一会,终是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一挥手,带着大厅内携燧发枪的二十名守卫一同退了下去。临行前,他又给了薛慕华一个问询的眼神。 薛慕华轻轻摇头,悄无声息地望了厅上四人一眼。 只这一眼,泰山立即心领神会,当下面色一凝,快步离开。 一俟守卫散去,萧峰方松了口气,又道:“慕容大人,昨夜有四名女子擅闯贵府,得罪了大人。然则,事关女子清誉,还请大人海涵,将来人交还我三弟。大理段氏,一定会就此事给大人一个交代!” 如果段誉一开始就这么说,局面也不会闹地这般不堪。薛慕华见萧峰言行有据不卑不亢,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叹。可事到如今,哪怕萧峰再客气,事情也不能善了了。 果然,慕容复对萧峰这番几乎是低声下气的求情话全然的无动于衷,只冷冷回道:“昨夜本官未曾见什么女子,只见了四名刺客!她们胆大包天,妄图行刺本官,已被本官手刃!尔等既是同谋,便也随本官走一趟开封府吧!” “什么?!”段誉双目赤红,右手小指一挥,一招“少冲剑”向慕容复的胸口直刺了过去。 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天下闻名,何等了得? 萧峰一见段誉出手便是大惊失色,忙高叫一声“三弟,别冲动!”,竟是想也未想地便屈指一弹,一道参合指指力随即破空而去。 两道无形剑气在慕容复的面前猝然相撞,便好似两柄绝世名剑凌空互击。只这一瞬间,真气四射,犹如无数银蛇疾掠而出,不但将厅内地板、桌椅打出无处小洞,竟连慕容复的衣袖袍角也被洞穿了几处。 “参合指?”段誉见萧峰露这一手登即变色,“姑苏慕容氏的家传武学,大哥你如何会使?”然而,不等萧峰答话,他又含恨道。“慕容复无端挟持我爹爹、毁我家国,如今连婉妹与灵儿也……大哥,你我义结金兰誓同生死,你为何要帮着一个外人?” 段誉这番质问理直气壮,萧峰竟不知该如何答话,登时一脸难色。 却是慕容复此时竟施施然地取下了官帽,又摘了腰间鱼袋玉佩等饰物,温文尔雅地道:“既然今日定要决一生死,可否容在下先行更衣?”如今慕容复的身上仍穿着紫色的官服,广袖逶迤,实不适合与人动手。 慕容复话音一落,段誉的仇恨值瞬间就被拉了回来,从牙缝中挤出一个“请”字来。 “多谢!”慕容复犹能微笑回礼,可眼底的阴鸷冰寒直教人毛骨悚然。 眼见慕容复转身要走,萧峰又急忙大喝一声:“慕容!”劈手抓向他的手腕。 慕容复侧身一闪,面上的一点残存笑意终是化为一片冷凝。“看来萧大王是迫不及待了?” 萧峰此来只为平息事端,见慕容复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已是恨地咬牙,当下大吼一声:“慕容复!你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 “说什么?你们与我的仇怨么?”慕容复却只不住冷笑。“虚竹,你的父母双亲是我判刑处斩,你妻子的家国为我所灭;段誉,你爹爹是我下令扣下的,你的两个好妹妹是我亲手所杀,至于你的大理国我更是志在必得!还有你,萧峰,你家破人亡受慕容氏所累,你爹爹断臂拜我所赐,就连阿朱亦死在燧发枪下。我与你们兄弟三人俱有血海深仇,今日正该做个了断!” 慕容复这番话顿令三人同时变色。段誉甫知噩耗,心情最为悲抑激愤,径自踏上一步,失声道:“今日定要取你狗命,为两位妹妹报仇!”回想这数年来父亲身陷大宋所受苦楚,木婉清与钟灵生前那率真可爱的模样,段誉已是两眼泛红语带悲切。 慕容复卷起衣袖,正要举步上前,萧峰身形一闪竟又拦在了他的面前。“慕容,把木姑娘和钟姑娘还有她们的母亲交出来,不要再闹了!” 听到萧峰这句语带责备的话,慕容复恨不能放声大笑。分明是忧心段誉方才忙不迭赶来助拳,却还要做出一副对他仍有情义的模样哄他入彀。萧峰,究竟是你太蠢,还是你将我想地太蠢? 简直欺人太甚! 想到这,慕容复即刻拔拳向他脸上挥去。 萧峰本能地出手一挡。不等他反击,慕容复的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上,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打地他喘不过气来。 段誉见慕容复出手招招狠辣欲取萧峰性命,而萧峰却只被动防御并不反击,即刻便要上前助拳。哪知他才迈出半步,衣袖便给虚竹扯住。 只见虚竹一脸黯然地望着段誉轻轻摇头,低声道:“三弟,慕容复亦是大哥的结义兄弟……” “什么?”段誉闻言即刻惊疑不定地望住了场上的两人。 大厅内,萧峰与慕容复已愈斗愈狠。而两人所用武功,竟都是天下间最为至刚至猛的拳法——降龙十八掌。拳掌相交,每一招你来我往,便似条条巨龙险恶互搏。随着这些巨龙翻覆搏斗,厅中真气亦不住流转威压,饶是虚竹与段誉二人俱内功深厚,竟也有些喘不过气来。至于武功低微的薛慕华早已承受不住这霸道的气劲,扶着受伤的阿碧退出了屋外。 段誉虽知慕容复亦身负武功,却从未有机会与他交手。而从慕容复的行事判断,段誉更早已认定了他是个阴谋诡诈的小人。此时见慕容复显露的这一手武功,阳刚磊落不逊萧峰。他心中复杂已极,不由喃喃道:“武道如修心……慕容复……慕容复……” 这个道理,虚竹自然也是懂的。回想自己这一路在大宋境内的所见所闻,虚竹的心中更是五味陈杂不知所措。 此时,萧峰与慕容复已相斗近百招。两人虽同使降龙十八掌,可也逐渐显了分别。萧峰性格宽宏沉毅,出招亦是挥洒自如浑然天成,便好似裹挟了整个天地之威般向慕容复压将过去。而慕容复,眼光独到性情偏激,同样的掌法由他使来便如鹰翔隼击,精准凌厉。 慕容复中毒多年,武功早已不进反退,再也及不上每日苦练不辍的萧峰。是以,百招一过,他的内息便愈发薄弱逐渐显了败象。然而,他却好似不要命了一般,每每强行提息,越打越狠,直欲将萧峰毙于掌下。 萧峰与慕容复相交十年,两人交手的次数没有上万也有上千,怎会瞧不出他的破绽?他心中虽诧异于慕容复的武功退步,可此时显然也不是说破的好时机,只得也逐渐收了力道以免误伤慕容复。 然而,武学之道本就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之事。萧峰方一手软,慕容复便又是一掌“亢龙有悔”直奔而来,真气流漾处厅内桌椅俱成齑粉,房梁地面亦扑簌震动!萧峰见这一招委实狠辣,忙以同一招“亢龙有悔”还击。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厅内支撑房顶的立柱竟自断裂了一根,整个房顶向一侧缓缓倾斜。两人身形大震,暴退丈许开外。脚下踏掠之处,那足有二指厚的石板地面亦寸寸粉碎。几乎与此同时,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萧峰面色发青,难以置信地吼:“慕容,你疯了?” 慕容复面色惨白唇色发紫却兀自抿唇不语,反而再度提起掌力向萧峰击去。 罢了!萧峰见状,不由在心底微微一叹。不如拼着受他一掌,平息此事!想到这,他即刻负手而立,再无动静。 却是段誉见慕容复这一掌来势汹汹,忙高叫一声:“大哥!”大拇指按出,使动“少商剑”向慕容复刺去。六脉神剑的这一路“少商剑法”大开大阖,气派宏伟,每一剑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岂是早已气虚力竭的慕容复所能抵挡? 眼见段誉使出的这一剑即将洞穿慕容复的身体,萧峰魂飞魄散,惊叫一声:“慕容!”飞身向慕容复扑了过去。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那一招“少商剑”擦过萧峰的肩头,洞穿慕容复的右臂,将两人同时击倒在地。 “慕容!”萧峰见慕容复的面色愈发难看,急忙上前扶他起身。 哪知手指尚未触到对方,已经被他狠狠推开。只见慕容复跌坐在地,面色灰败不堪竟似个活死人一般。过了一会,他又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这鲜血的颜色微微泛紫,瞧着很是诡异。“……我输了。”慕容复低咳两声方逐渐缓过气来,“好,好得很!” 萧峰深知慕容复生性高傲从不认输,听到他说这一句,心中更是惶恐不安,不由道:“慕容,你究竟怎么了?” 慕容复充耳不闻,刚挣扎着要站起来,一低头,却见身上有个黑色的物事滚了下来。 那是一只黑色的羊皮手套。 见到这只熟悉的手套,慕容复与萧峰同时变色。 萧峰正要上前夺回,慕容复已快他一步拾起了那只手套,面色奇诡地轻声问道:“萧峰,你什么意思?” 原来方才萧峰与慕容复跌在一处,那始终被他藏在怀中的手套竟掉了一只出来。萧峰不知如何回答,只静默地望着他。 “你什么意思?”慕容复再度固执发问。可这一回,他的声音竟已微微哽咽发颤。 萧峰还是不答话,他只是,静默地望着慕容复。 段誉等人也一样静默地看着他们俩。从萧峰以身为慕容复挡段誉的一招“少商剑”起,众人已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萧峰与慕容复二人之间的事,旁人,任谁也无法插手! 只这一瞬间,只需萧峰一个眼神,慕容复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忽然间,慕容复感觉有一种奇异的荒谬感犹如一只巨兽一般,瞬间将他吞没。这些年,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妒忌、悔恨、绝望……都好似一个笑话。“……萧峰……大哥……我们相交十年,十年的情意……”他艰难地望着萧峰,话说半截便已忍不住自嘲而笑。“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这并非萧峰所熟悉的慕容复,他们相交十年,慕容复可以坚毅、可以冷酷、可以狠毒,可却绝不脆弱。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身官服沾满了尘土与血迹,整个人的精神近乎崩溃,犹如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神祗狼狈跌落尘埃。“慕容……” 萧峰方低唤了一声,慕容复即刻浑身一颤,好似被狠狠抽了一鞭。“别……”只见他无力地摇摇头,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够了……真的够了!……萧峰,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可笑?……你这么恨我,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慕容,不是……你知道不是!”萧峰语音涩然,正欲举步上前,却见慕容复慢慢收紧了五指。 慕容复的右臂被段誉的六脉神剑洞穿,至今仍兀自流血不止。此时他稍一用劲,右臂更是血流如注。那淋漓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滑入指缝,又被他的一身内力逐渐蒸发。不一会,空气中便隐隐散出一股奇异的腥甜香气。 虚竹警觉地抽抽鼻子,将注意力转向了慕容复方才呕出的那滩殷红血迹,神色间略带了几分疑惑。 萧峰亲眼所见慕容复将那只手套碾为齑粉,刹那间,心头千言万语便再难吐出一个字来。 只见慕容复一手扶着额头,如困兽般在厅中来回踱步。他那一身压抑的气息仿佛是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随时都能使他无以负担,失控地大喊出来。可他却始终沉默,只神经质地一圈一圈周转反复。 萧峰紧张地看着他,不敢说话;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过了半晌,慕容复突然转身,直直望向萧峰。“什么时候?……阿朱死之后?还是之前?” 慕容复这一句更是没头没尾,萧峰却已了然于心,慢慢答道:“之前。” 萧峰话音一落,慕容复即刻张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片刻后,他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边笑边道:“大哥就是大哥,不会这么肤浅只为色欲所惑……所以,为什么你永远都是慢半拍?” 萧峰实无言以对,过了一会,他忽然福至心灵,惊喜叫道:“慕容,莫非你……”他话说半截,便猛然意识到慕容复整个人都已冷肃地再无丝毫生气。 “萧峰,我该死,你更该死!”慕容复沉默地凝视着萧峰,双眸幽深冷彻,好似秋水之渊,不可窥测。“来人!” 他话音一落,泰山再度出现在大厅内。这一回,他身后跟着的是整整百人的燧发枪队。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慕容复一声令下,枪声即刻密集响起。 “公子爷!”阿碧却在此时放声哭喊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王,恭喜啊!表白成功! 萧峰:呵呵! 第156章 各怀心事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的武功早已是独步武林盖世无双,尤其萧峰与慕容复相交十年,对他的一言一行俱了如指掌。是以,不等枪声响起,这三人便已落荒而逃,眨眼便翻出了相府的院墙。 然而,大宋首相遇袭被刺,何等泼天大案? 这三人前脚逃出慕容府,后脚开封府便已下令全城戒严搜捕刺客。一时间,汴京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此一来,萧峰等三人在京城之中即刻举步维艰,无论客栈百姓竟无一人胆敢收留他们,除了——六扇门。 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的府邸坐落于皇宫以西报慈恩寺附近,只因周边一带皆是高官府邸,开封府的差役们来此处搜寻刺客便也客气了不少。登堂入室是绝然不敢的,能够在偏厅喝上一杯茶水与管事嘱咐上两句就算完成任务。由此,诸葛府的管事便也顺理成章地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听闻管事回报慕容复亦受了伤,诸葛正我即刻面色一沉,质问萧峰:“怎么回事?慕容为何也受伤了?” 萧峰扭头看了一眼同样手臂中枪,正由诸葛府上的大夫帮忙取子弹的段誉,不禁摇头苦笑。萧峰等三人的武功虽高,燧发枪的流弹却也照样射中了段誉的胳膊,又擦伤了萧峰的腰部。唯有虚竹身负无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三人的绝世内功,逃过一劫。 诸葛正我何等精明,只这一眼便已隐约猜到了其中内幕,即刻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诸葛兄!”眼见连诸葛正我都要翻脸,萧峰即刻起身喊了一句。“我此来汴京并非为了挑起争端。” “你以为凭你就能平息争端?”诸葛正我终是忍不住转头怒斥。“这是大宋与大理之间的纷争,萧兄夹在其中代表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大辽?” 提起国事,段誉亦是满心忿恨,当下大声嚷道:“我大理国事大宋向来忠枕,慕容复却以诡诈手段谋夺我大理,可恨可鄙!” 段誉的书生之言诸葛正我实不屑理会,只似笑非笑地望着萧峰道:“南院大王有何高见?” 萧峰沉默了一会,终是沉声答道:“政治本身并无道义可言,唯有利益。” 如果说萧峰离开宋土四年可曾学到什么,那么这便是他在大辽官场最大的收获。国与国之间只能以实力说话,纵然曾经并驾齐驱情深意重,一旦一方走向衰落,另一方则必定毫不犹豫地吞并其国土壮大自身。曾经实力相当的两国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大理本就是大宋外藩?大理国虽世代忠枕,可也抵不过其所占据的南诏之地本是华夏故土。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今大宋中兴又哪有不收回来的道理? 诸葛正我这才少许有了些笑靥,低声答道:“你能这么想,明石也当十分安慰。” 段誉却是大惊失色,失声道:“大哥,连你竟也是这么想的么?” 段誉自幼受儒家学说熏陶,只知忠君事大。简单来说,便是小国寡民以忠义抱大宋大腿,则大宋也必定以仁义回馈手下小弟。然而这一回,大宋私扣段正淳大做文章谋夺大理国土,段誉深恨慕容复行事歹毒背信弃义,为建功立业无所不用其极。可大理百官话里话外却只埋怨段正淳行事不周,连累大理。待段誉来到大宋见了慕容复,慕容复更是理直气壮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无半点羞愧。以上种种,与段誉二十多年来所接受的价值理念全然不同,直教段誉茫然无措。 萧峰一见段誉这副不可置信的脸孔便是一阵叹息,段誉如今的茫然与他当年被萧皇后算计的情形何其相似?萧峰知道一时三刻要段誉明白政治十分艰难,这便柔声安抚道:“三弟,你治伤要紧。”说着,又扭头向诸葛正我言道。“诸葛兄,借一步说话。” 诸葛正我睨了段誉一眼,终是顺从地与萧峰一同往偏厅行去。两人在偏厅坐定,萧峰便叹息着道:“大宋与大理之间的纷争,我不愿插手。只是昨夜我那三弟的两个妹子去了慕容府,至于毫无音讯。大理段氏治国的本领如何,我不清楚,但大理段氏的家传武学确有独到之处。慕容既是做大事的人,又何必与两个无名小卒为难?” 诸葛正我耳聪目明,萧峰话音方落,他即刻了然。“所以,这行刺原是昨晚之事,今日你们是去相府要人的?” 萧峰沉默半晌,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诸葛正我呵呵一笑。“想是那段皇爷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与明石一言不合……”话说半截,他又断然摇头,一字一顿地道。“不对!与明石动手的,不是段誉,是你!萧峰!”诸葛正我了解慕容复,仅凭段誉绝然不会将他激怒成这样,唯有萧峰才能令其大失方寸。 “的确是我……”萧峰艰难地道,想到慕容复最后的那个命令,他的心中更是一片荒芜。“……我与慕容,终究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回,诸葛正我再没有搭话。只见他低头望了一阵摆在桌案上的茶水,良久方道:“萧兄,回大辽罢!这次回去了,就不要再来大宋了。” 萧峰亦是沉默以对,许久才答:“诸葛兄,纵然是家国天下为重,也该容得下人情冷暖。若是诸葛兄的父亲无端被扣、亲妹生死不明,你能坐视么?” “不能。”诸葛正我坦然答道,“然萧兄可曾想过,为何明石昨夜不曾报开封府,今日却要报开封府捉拿刺客?”不等萧峰答话,诸葛正我便又直言道。“因为你!萧兄,你可还记得明石一样曾是你的结义兄弟?” “我记得……”萧峰心中酸楚,不由轻声喃喃。“只怕慕容已不想再记得。” 诸葛正我见了萧峰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亦是一声叹息。“今日的事,我不想多问,怕是问的多了便要觉得对不起明石。但当年的事,萧兄如今可愿听上一听?” “当年?”萧峰方诧异地重复了两个字,瞬间便明白到了诸葛正我的言下之意,登时浓眉一拧。“诸葛兄请说。” “武林大会之后,明石去见你,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 “你说什么?”诸葛正我才开了个头,萧峰已大惊失色。“他怎么会受伤?那日慕容……”萧峰刚要提起慕容博,瞬间便又想起了诸葛正我的身份,急忙咬住话头强行转口道。“诸葛兄,请继续。” 诸葛正我意味深长地望了萧峰一眼,又道:“之后,明石因为公务缠身,始终无暇调理,正旦的时候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得返回燕子坞养病。正旦过后,马涓马大人前往姑苏与明石汇合。哪知明石竟已重病昏迷了大半月,昏睡的时候一直念着雁门关。从此以后,马大人从未在明石面前提起过你。” 诸葛正我这一番轻描淡写的话听在萧峰耳中实有石破天惊的效果,只见他双手发颤面色泛白,语无伦次地道:“正月十五……正月十五……慕容……他病了?病地根本来不了雁门关?” 诸葛正我没有回答,只慢条斯理地道:“这些年明石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官家并非明君,大宋中兴步履维艰。萧兄,你就当是念在往昔情义容他多活几年罢!” “怎么会?”诸葛正我最后一句话方一落地,萧峰整个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回想方才与慕容复交手时,他的武功退步极多,萧峰已对诸葛正我的话信了八成,立时忧心如焚。“怎么会这样……” 不等诸葛正我答话,诸葛府的管事竟走了进来,低声道:“大人,开封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抓到刺客,解除戒严令了。” 此时,距离开封府下令全城搜捕刺客仅仅过了三个时辰。 诸葛正我闻言便又一叹,低声道:“如此了结,未尝不好。”真正的刺客现在仍是诸葛府的座上宾,开封府解除戒严显然是慕容复的意思。这便意味着:这件事,慕容复,忍了! 萧峰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却不敢确定慕容复忍下这口气究竟是为了国事,还是私情?想到诸葛正我方才所言,萧峰更是心乱如麻,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试探道:“那燕子坞……” “萧兄,”怎料不等萧峰把话说出口,诸葛正我已斩钉截铁地道。“本官应该知道的,都已告诉你。至于其他的事,本官暂时还不想知道!萧兄还是带着你那两位结义兄弟及早离开罢。”诸葛正我统领六扇门,是大宋最大的特务头子,若教皇家得知他与异族有往来,这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萧峰见诸葛正我态度坚决,登时明白了他的立场,当下抱拳道:“多谢!”这便急急而去。他心中委实有太多疑惑未解,需要查明真相。 送走前来探望的开封府尹吕陶,慕容复不由对着阿碧轻轻一叹。“可算如你的意了?去喝药罢!”原来开封府解除戒严,竟是阿碧苦求之功。 阿碧含泪点了点头,轻声道:“公子爷,你不要为难自己。” 慕容复却微微摇头,低声道:“的确是我冲动了……大理尚未归附,段誉还不能动他。阿碧,去将昨夜造访的四名女客也放了罢!”慕容复说完这两句,便也起身回房。他身上的伤实比阿碧还重一些,若想明日正常办公,非得歇息不可了。 然而,慕容复才回房不久,薛慕华又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含笑道:“阿碧虽说受伤,大人的药却不能不喝。” “多谢薛大夫。”薛慕华在慕容府一向受礼遇,慕容复见他今日亲自行那小厮之事,忙上前接过药碗,痛快地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哪知即便慕容复喝了药,薛慕华却也并不急着走,反而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道:“大人心情郁结于伤病不利,不妨倾诉一番以为排解。薛某指天誓日,今日大人所言出得大人之口,入得薛某之耳,普天之下再无第三人知晓!” 慕容复闻言却只摇头苦笑,今日发生的一切于他委实是身心双重折磨,以至于他到现在说话仍有些喘。“不过是年少轻狂时惹下的些许旧怨,让薛大夫见笑了。” “大人如今也是风华正茂!”薛慕华即刻笑道。然而这话音一落,薛慕华自己竟也微微一怔。自从元祐八年他被请来当慕容复的私人医生,至今已有四年。四年的朝夕相处,薛慕华看惯了慕容复于政务睿智老辣算无遗策的手腕。他在敬佩之余,也无可避免地常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慕容复并非一个仅仅三十而立的青年,而是一位已历尽沧桑看透世情的老人。 直至今天,慕容复被萧峰激怒到精神崩溃,语无伦次地说出“色欲所惑”四个字。薛慕华这位真正年近五旬、行医半生、见识了无数奇葩事的神医,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慕容复与萧峰二人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是他曾经所想的那般简单。看着慕容复眼下这副萎靡不振却仍强自支撑的模样,薛慕华还顾不上惊诧,就已忍不住开始心疼。 “大人,年少轻狂也未尝不好……”只见薛慕华沉吟片刻,终是低声劝道。“人生在世,苦胜于乐。能成全自己的时候,就成全自己罢!” 慕容复是何等精明厉害之人,薛慕华这两句遮遮掩掩的话岂能瞒过他的耳目?他只随意扫了薛慕华一眼,顿时明白对方已猜透了他与萧峰的纠葛。逍遥门人素来多奇志,薛慕华能有这样的劝解之辞慕容复倒也并不十分意外。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方低声应道:“我正是要成全自己……才想杀了他。” 慕容复的这一句话音低幽柔软、语调漫不经心,可这其中渗出的杀意却令薛慕华寒气上涌栗栗危惧,他再答不上话来。 而慕容复,显然也不需要薛慕华的答话,他早已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偏偏会是萧峰? 许久之前,慕容复便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若说英雄豪迈,还有种师道、宗泽;若说千依百顺,还有阿碧、王语嫣;若说志同道合,还有诸葛小花、苏轼、苏迈、秦观等等。所以,为什么偏偏会是萧峰? 他扪心自问,犹如一把手术刀一般,冷静、残酷,全然以旁观者的心态丝丝缕缕地解剖着自己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思绪。 或许,是因为他对感情从来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毋庸置疑,上辈子所发生的一切已彻底摧毁了他对感情的信任。可与此同时,母亲那炽热疯狂到可以牺牲一切的爱意,又让他为之震惊。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所有的感情,亲情、友情,都可以是复数、可以被共享。唯独爱情,永远只能单数、只能被独占。这样的感情让他感到害怕,却又……不得不羡慕。 选择萧峰,并非因为他多么洒脱、多么豪迈、多么充满吸引力,而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宽厚大度,曾让慕容复错觉自己是那单数、是那唯一的与众不同。数年来,慕容复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回梦到过去,从萧峰陪他去西平赴任开始,到丐帮在洛阳举办的百花会戛然而止。那曾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即便那仅仅只是他以为他是唯一。这样的错觉让他忘乎所以、昏招迭出,他放过了阿紫、跑了萧远山,又试图比拼虚竹和段誉二人在萧峰心中的地位……何其可笑? 他与萧峰之间就像是一场赌局,萧峰资本雄厚赌术精湛,而他捉襟见肘技术蹩脚。就像每一个赌场里每日都在上演的一般,赢家总是挥洒自如气定神闲,而输家赤眉白眼歇斯底里。送走阿朱又附上丰厚嫁妆,那已他最后的尊严。他不曾尝过爱情的甘甜,也不知爱情的深邃,但却确确实实地明白爱情的疯狂与狠毒。成全一对有情人,总比把自己变成如母亲一样的杀人犯强。 慕容复知道,他可以承受萧峰与阿朱神仙眷侣,与他则形同陌路。他就像是过眼云烟,从此消失在萧峰的生命里。或许二、三十年后,他在与儿孙的闲聊中会不经意地提起他的名字。只要不是破口大骂,那便够了。 可惜,阿朱还是死了,死在燧发枪下。 你深深爱着的人,深深地恨着你,该怎么办? 慕容复已无暇再去质问命运的吊诡与荒谬,尤其当他清楚地意识到:如萧峰这样的英雄豪杰,顶天立地俯仰无愧,怕是连恨也不屑的。萧峰会怎么做呢?将他的存在从自己的生命中全然抹去,再无痕迹。所以,舍下一切脸面、尊严,留下些什么吧,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别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了再说!反正也不能比现在更糟了。 这便是慕容复的回答。 可原来,真的可以比现在更糟! 整件事,萧峰可以感到恶心、憎恨、鄙夷,怎样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是回味、留恋、爱!这算什么?阿朱算什么?他自己,又算什么? 曾经拥有过光明的人,若是被扯入暗无天日的地狱一定会发疯。可若是一个已经习惯了地狱黑暗的人,一旦让他见到阳光,他只会、也只能,毁灭它! “我不想,再被选择……这一次,我要自己选。”慕容复近乎失神地喃喃自语,“我选择……放弃!” 人之一性,湛然圆寂。涉境对动,种种皆妄。一念失正,即是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十年挚爱情深,四年分手惨痛,一朝前男友回头是岸,痴心人为何举起了钢刀?——一切因由尽在《权奸复国的可行性报告》! 慕容:导演,你够了! 萧峰:…… 第157章 皇嗣隐忧 这一天,注定不会平静。 慕容复身心俱疲,难得早早喝了药进入梦乡。哪知亥时刚过,宫中竟匆忙来人,请他即刻进宫一趟。今日政事堂负责值班的并非慕容复,但宫中突然派人相请,定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有鉴于此,纵然慕容复分明累地随时随地都能倒头就睡,也不得不带着满肚子的起床气往禁宫一行。 慕容复一路随内侍匆忙进宫,很快便来到了大宋官家赵煦的住所——福宁殿。方一进入福宁殿,他便见到向太后、朱太妃、赵煦、孟皇后等人竟齐聚在福宁殿中,且各个面色凝重,好似遇到了为难棘手之事。慕容复不敢耽搁,急忙上前见礼。哪知这才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福宁殿的偏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孩子……官家……”发出惨叫的,是一个女音。那叫声凄厉尖锐,绝望悲愤已极,竟令慕容复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 这一声惨叫之后,那声音的主人便再无声息。偏殿内,唯有不少宫女齐声痛呼“婕妤”!不一会,太医院正孙青和带着另外两名慕容复从未照面的御医一同趋入殿内。不等几位至尊发话,他们三人便已同时跪倒在地,一脸惊惶地道:“启禀太后、官家,刘婕妤脉象虚浮、流血不止,这一胎……怕是,怕是保不住了……” 可怜慕容复刚受了惊吓,还没从这一条惊天八卦之中品出什么滋味,始终一脸阴沉端坐于宝座上的皇帝赵煦便蹭地一下跃下了龙椅。只见他二话不说,一脚踹在孙青和的肩头,疯了也似地高声叫嚷:“保!给朕保住他!保!朕的孩儿若是没了,朕要你的狗命!” 孙青和在太医院供职数十载,医术精湛德高望重,以他如今的年纪哪里还受得住年富力强的皇帝的这一脚?大伙只听“扑通”一声,年过六旬的孙院正即被踹翻在地。只见他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可他却不及呼痛急忙翻身扑在地上,额头“砰砰砰”地砸着地板,连声道:“微臣无能!微臣无能!” 孙青和此言一出,跪在他身侧的两名太医亦有样学样,同时痛呼起“微臣无能”来。 赵煦哪里能听这种话?正要再扑上去毒打孙院正,哪知才上前两步,整个人便被慕容复拦腰抱住。耳边只听得慕容复沉声言道:“官家息怒!生死有命,强求不得!”赵煦闻言登时怒不可遏,他还想挣扎着破口大骂,哪知腰间忽然一麻,瞬间便没了力气。 只见慕容复半扶半抱地将赵煦扶回座椅内,即刻扭头向孙青和问道:“孙院正,如今刘婕妤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说清楚!” 孙青和见慕容复出手阻拦赵煦,免他皮肉之苦,已是心生感激。听他有此一问,他忙又磕了个头哀声叹道:“婕妤身体娇弱,受孕不过月余,本就坐胎未稳。今日又……又不慎滑了一跤,如今婕妤流血不止已然昏迷,这胎……是绝然保不住了!” 孙青和话音方落,向太后与朱太妃便一齐垂泪,连声哭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而原本立在向太后身侧的孟皇后更是悲痛,竟忽然“嘤咛”一声,闭目倒下。 “皇后!皇后!”孟皇后身边宫女连忙扑过去,围着孟皇后放声哭喊。“皇后娘娘伤心欲绝,昏过去了呀!皇后……” 演技传神,配合精湛!慕容复一脸羡慕地望了孟皇后一眼,他也实在很想晕过去别管这破事啊!可慕容复能配合孟皇后演戏,却实不能容忍这满屋子的哭声。眼见这哭的叫的乱成一团,他终是忍不住高喝一声:“闭嘴!” 他这一声暗蕴内力,那些原本卖力哭喊的宫女们受他一吓,登即止住了哭。 “你们,将皇后娘娘送去后殿,寻御医诊脉。”慕容复打发走了孟皇后等一行人,便又向孙青和言道。“孙院正,事关皇嗣,不可轻忽!” 孙青和亦摇头垂泪道:“微臣无能。” “不……不!保!保住他!”赵煦手脚酸软不能动弹,听孙青和如此言之凿凿他竟也放声大哭起来。 慕容复叹了一声,以目示意向太后与朱太妃。 哪知,朱太妃只管捏着手帕低头垂泪。 向太后也垂泪,待哭了一阵便哽咽道:“慕容卿,你是左相,你做主罢!” 这都保不住了,还能做什么主?慕容复委实无语。他知道,向太后、朱太妃乃至孟皇后各个避嫌不愿发话,是怕官家事后迁怒。反而是慕容复自己,官家一向不喜,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而从政治角度而言,天家无私事。慕容复既为首相,便是整个大宋的大管家,由他处置此事却也不是说不过去。 “如此……救人要紧!”慕容复当下轻叹一声,缓缓道。“官家与婕妤正直青春年少,是这孩子与天家无缘。将来婕妤养好身体,孩子总会再有的。” 有慕容复这一句,向太后与朱太妃即刻齐声向赵煦劝道:“官家,慕容卿说得是啊!” 赵煦却始终咬牙不语。 慕容复委实没有耐心等赵煦痛下决断,古代女人生产如闯鬼门关,这小产也差不多了。孩子既已不保,总要保全大人。他当下便道:“孙院正,救人要紧。去罢!” 孙青和等的就是这一句,急忙应了声是,与另外两名妇科妙手回偏殿救人了。 然而,却终究连刘婕妤也没能保住。 慕容复陪着几位至尊在正殿一直等到了子时之后,却只等来孙青和等三名御医青白着脸回道:“婕妤流血不止,已经去了。” “爱妃!爱妃!”赵煦的手脚终于恢复了气力,一路哭嚎着冲向了偏殿。赵煦与刘婕妤一向感情甚笃,此时刘婕妤香消玉殒,赵煦的确是伤心欲绝。 慕容复见滑跌小产也能死人,亦是目瞪口呆。他还记得,历史上这位刘婕妤深受赵煦宠爱。赵煦为了她不惜与百官大打出手,死活要将从无过犯的孟皇后废黜,扶她为新皇后。最后,亦如愿以偿。当然,后来赵煦又与新皇后闹翻,二度废后便是后话了。这位刘婕妤既能说动皇帝为她废后,堪称一代宫斗高手,怎么轻易就死了呢?慕容复真是一头雾水。然事已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回。只见他沉默了一阵,方叹息着道:“太后、太妃,节哀顺变。” 朱太妃与赵煦是亲母子,性情又向来柔弱,闻此噩耗只不住呜咽。 向太后却比朱太妃稍微坚强些,哭了一阵便道:“慕容卿且去劝劝官家罢,这是他与刘婕妤的第一个孩子……” 待慕容复将赵煦从刘婕妤的遗体上扒拉下来,送入后殿更衣休寝丑时都已过半。精疲力竭地离开福宁殿,殿外只剩下了孙青和一人。慕容复与孙青和有旧,见他在等自己便忙上前拱了拱手。 孙青和四下一望,待确定并无旁人才将慕容复扯到一旁深揖一礼。“今日,多谢慕容大人回护之恩!” “孙院正不必多礼。”慕容复一面伸手扶住他,一面用力摁了摁如针刺火燎的太阳穴,终是忍不住问道。“凭孙太医的医术,如何竟连小产妇人也保不住性命?” 说起这个,孙青和即刻苦着脸一声长叹。“下官酉时接到的消息,说是刘婕妤不慎滑倒有小产之虞。待与两名同僚前去诊脉,这孩子早就不保了!倘若那时便当机立断落胎用药,刘婕妤也不会……可,可官家咬死了定要保住皇嗣……这用药不当又拖延了几个时辰,便是条七尺大汉也抵受不住,何况刘婕妤区区一个弱女子?” 慕容复听了这番解释,不由又是一阵无语。 “……如今刘婕妤性命不保,我这院正也算做到头了,该告老还乡了。”说到这,孙青和忍不住轻轻一叹。官家蛮不讲理又喜怒无常,委实难伺候,还是赶紧收拾包袱滚蛋才是正理。“却是有一事……要说与慕容大人知晓。”说到这,孙青和即刻凑到慕容复耳边低声言道。“下官为刘婕妤诊脉,发现婕妤小产并非滑倒,而是被人以重物砸伤!” “什么?”慕容复闻言顿时惊诧不已。这刘婕妤是后宫妃子,向来受官家宠爱,连孟皇后都要退避三舍。如今她又有孕在身,竟是何人如此大胆出手伤了她,以致一尸两命?他心中隐隐有个模糊的想法,只是疲累过甚一时之间竟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却是孙院正说完这条八卦便自觉回报了慕容复方才的恩情,这便告辞而去。 慕容复又在原地站了一阵,刚想思量一番前因后果,方才那些宫女哭叫声与官家的嘶嚎声便又在脑中不住回响,扎地他整个头颅跳痛不休。慕容复忍不住再度伸手摁了摁额角,终是放弃思考。 正欲离开禁宫,不远处竟又有一名内侍快步走了过来,躬身道:“慕容大人,太后有请。” 慕容复感觉自己现在站着都能睡着,纵然是向太后传召,也仍不免摁着眉心长长一叹。“阁长,请!” “大人请!”那内侍即刻回了一句,向前半个身位为慕容复引路。这内侍似是有心与慕容复结交,一路行来见四下无人便悄声说道。“大人,官家痛失皇子婕妤,怕要迁怒大人,大人日后御前应对当谨慎才是。” “哦?这是何故?”慕容复闻言,即刻自袖中抽出一沓交子塞了过去。“还请阁长指教。” 那内侍一捏交子的厚度即刻面如春花,忙一五一十地道:“不敢有瞒大人,今日大人府中传来枪声,之后开封府下令全城戒严,官家本已忧心忡忡……后来,后来刘婕妤不知为何与官家起了争执,奴婢听闻官家曾言……” 慕容复见那内侍面色倏变似有后怕之意,当下上前一步紧紧捏住他的胳膊,狠狠道:“官家说了什么?”慕容复身负武功,这一捏之力便如铁钳一般牢牢困住了那内侍,使他不得动弹。 这内侍受他一吓,即刻不敢挣扎,忙老老实实地回道:“官家说……说……若是有了皇子,岂非要逼朕大行?” “原来如此……”慕容复得知前因后果,当下一阵沉默。 赵煦忌惮燧发枪,唯恐在重重护卫之中也挨人冷枪,是以拱卫禁宫的禁军们并非配发燧发枪。今日相府传出枪声,之后开封府下令全城戒严,这是赵煦在害怕慕容复会逼宫造反啊!申时后,开封府虽已解除戒严令,可赵煦仍如惊弓之鸟,而刘婕妤偏又在这个时候来报喜有孕……刘婕妤之死,实属无妄之灾。 宋朝皇宫规制偏小,慕容复路上又听了一个大八卦,很快就来到了向太后所居住的隆佑宫。 只见向太后两眼红肿面色憔悴,显然也并未休寝。一俟慕容复施礼起身,向太后便已忍不住哭道:“好不容易后宫有孕……怎么,怎么就没了呢?” 到底怎么没的,不还得问官家么?慕容复暗自心道,忙又深揖劝道:“太后节哀,来日方长。” 向太后却显然不是慕容复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能劝好的,只见她又摇头哭道:“官家大婚多年,至今无子。国本未稳,人心浮动啊!” 这个道理,慕容复显然也懂。但历史上,赵煦就是无子而崩,这才由他的弟弟端王赵佶继任了皇位。这纯粹是赵煦自己身体的缘故,向太后就是去哭求菩萨,都比在慕容复面前哭诉管用。慕容复委实无可奈何亦无计可施,沉默良久只得软语又劝:“官家春秋正长,日后定会儿孙满堂,太后不必过于忧心。” 然而向太后却仍泪流不止。赵煦向来忌惮慕容复,不欲令其知晓后宫之事。而慕容复为示忠心无私,也向来不过问宫中。但这些事瞒得了慕容复,却瞒不了向太后。赵煦本就身体孱弱常有病痛,去年受那两个夏国人头一吓便愈发萎靡。宋室帝王的平均寿命本就不高,向太后是怕赵煦还没能来得及留下子嗣就要归天。可这种话实在大逆不道,向太后在心中思量数年也不敢与旁人提及。只见她又哽咽了一会,方道:“哀家冷眼旁观,后宫女子多半不得官家欢心。如今刘婕妤复逝,后宫之中再无一个官家可心之人……不若,采选秀女充实后宫?” 慕容复一听这话眉心便乱跳。以他所知现代医学观念,赵煦这是先天不足,若是再行纵欲夜夜当新郎,只会使得精子质量更差。其结果不是越发生不出孩子,就是生下的孩子一样不够健康容易夭折。更何况,以赵煦在历史上的寿数,也就这二三年便要驾鹤西去。现在采选秀女,岂不是害人终生么? 向太后见慕容复始终沉吟不语,脸色也逐渐冷了下来,幽幽道:“难道慕容卿真如官家所忧心的一般……心存异志?” “微臣不敢!”慕容复闻言忙跪倒在地。电光火石之间,慕容复瞬间意识到:向太后的隆佑宫向来宫禁森严,方才那内侍所说的一番话,怕是原本就是向太后想让他知道的。今日宫外的异动,不但令赵煦心惊胆战,也已令向太后存了忌惮之心。可笑自己蠢钝不堪,无法看穿这种种疑云,连累向太后不得不出言挑明。想到这,他立即低声言道:“微臣心中……至今仍唯有淑寿公主一人,绝不敢令她身后清名有损。” 提及淑寿公主,向太后的心也软了下来。只见她斜倚在宝座中,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方疲惫叹息:“慕容卿,哀家也是为你好。……天子脚下、首善之都,那些刀箭枪炮只能伤了和气!” “微臣明白,微臣谢太后厚恩。”慕容复低着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知为何,心中愈发生厌。这些年为了避嫌、为了保住左相之位,他从不过问宫中、不结交禁军。想不到……“只是微臣担心……便是选来秀女充实后宫,官家也只当这是微臣诡计,不敢亲近。或者……又有第二个刘婕妤!” 慕容复把话说地这么明白,向太后即刻羞怒不已,当下一拍扶手高声斥责:“放肆!” 慕容复却在此时忽然仰起头直直地看向向太后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太后,官家亲政不足二年,这么急着采选秀女入宫,只能让天下百姓诟病官家好色无德!以微臣愚见,官家应养好身体,多多亲近皇后才是!” 向太后对孟皇后极为看重,听到慕容复这么说也是默然,半晌方郁郁叹息:“官家与皇后,隔阂已深……可皇嗣却等不得!” “那么,官家虽子嗣单薄,宗室却是枝繁叶茂。”慕容复神色玩味地微微一笑,语调低幽地便如耳语一般。“如有……如有……臣请,如仁宗皇帝例!”宋仁宗无子,只得过继了濮王赵允让之子赵曙为嗣。而赵曙,正是已故太皇太后的丈夫,先英宗皇帝。可以说,赵煦的皇位本就是他的爷爷运气好捡来的,日后再让旁的宗室尝尝滋味那也无可厚非。 向太后一听慕容复的提议已是浑身一震,再看对方目光深邃意味深长,更是沉吟不语浮想联翩。 而慕容复却只点到为止绝不多言,当下起身道:“天色已晚,微臣告退!”说罢,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皇宫。 薛慕华与泰山在宫外等了一夜,直至天色将明,这才见到慕容复扶着宫墙如游魂一般一步步挨了出来。注意到他面色苍白犹如鬼魅,薛慕华与泰山同时变色,当下追了上去,紧紧扶住他。 薛慕华手忙脚乱地要为慕容复把脉,慕容复却只牢牢抓着泰山的胳膊,喘息着道:“将府中……燧发枪队,全撤了去!”话音一落,他便再难支撑,仰面倒入薛慕华怀中,身上冷汗如雨水般一层层地逼了出来。 “大人!”薛慕华惊叫一声,忙道。“快!快扶上车!回府!” 泰山性格耿直唯慕容复之命是从,只瓮声瓮气地道:“大人说了,今日要去政事堂处置政务!” “还处置什么政务?”薛慕华一听泰山这话便怒上心头,即刻高声叫道。“赵家吝啬,才给这么点官俸,是想把人往死里用么?告病!立刻告病!” 慕容复动了动唇似要反驳,可却已无能为力。很快,他的世界里唯有黑暗,一片静谧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向太后,家务事找什么慕容公子啊!居委大妈都比他管用! 太后:谁让他是首相呢? 慕容:呵呵! 第158章 真相大白 薛慕华虽嚷着要慕容复告病,但眼前的局面,大理国未曾归附、吏治改革仍举步维艰,官家赵煦更时时刻刻盼着他死,慕容复哪里敢在这个时候生病告假? 是以,只在段誉大闹相府的第二日,他便收到了礼部送来的公文,请他于正旦大朝当日往大庆殿谒见官家。那时,段誉正在萧峰、虚竹二人的陪同下忙着问候刚从相府回来的秦红棉、甘宝宝两对母女。 四女虽失陷在慕容府整整一夜,却并未受到什么虐待。她们虽被限制了行动,可阿碧却也仍派了不少婢女侍奉她们起居。然而她们身陷敌手,纵然慕容复对她们礼遇有加,她们也仍食不知味寝不安枕。直至昨日深夜,阿碧又安排了马车悄无声息地将她们送回段誉包下的客栈,这口始终提着的气方松了下来。 四女担惊受怕整整一夜,一回到客栈便倒头就睡。而段誉又受了枪伤,忙着应付母亲和臣子,又要与两位结义兄长一叙别情。是以,当大伙终于得空追问四女在相府的遭遇,已是傍晚时分。 钟灵仍心痛闪电貂之死,听闻段誉出言相询,即刻便哭道:“闪电貂……段大哥,我的闪电貂死了……” 段誉也识得钟灵的闪电貂且颇为喜爱,得知噩耗亦是两眼泛红,片刻方哽咽着道:“灵儿妹妹,大哥以后再送你一只……你别伤心了……” 钟灵闻言却只连连摇头,哭着道:“别的貂儿再不是闪电貂了……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我的闪电貂……” 萧峰见这场面委实不像样,终是忍不住出言打断他们。“钟夫人,列位在慕容府可曾受到什么为难?” 有萧峰这一句,场面顿时一静。 只见甘宝宝面露尴尬地给钟灵擦了擦眼泪,这才小声答道:“慕容复武功极高、为人亦谦和,并未为难我等。” 甘宝宝这话说来,便是钟灵也只委屈地扁扁嘴,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辞。慕容复虽杀了闪电貂,钟灵却也知道那是她自己放闪电貂偷袭在先。技不如人,实怨不得慕容复。失手被擒后,甘宝宝等三人各个战战兢兢不知慕容复会施什么诡计,却是钟灵自幼娇养长大,天真烂漫不知世事。因而慕容府送来的膳食点心她也用了,诸多婢女的贴身照顾她也生受了。这一日,除了行动受到少许限制,其他方面委实是上宾待遇,再挑不出半点不是。 甘宝宝的话本在萧峰意料之中,因而他只又问道:“钟夫人可否将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等?” 甘宝宝闻言不由诧异地望了段誉一眼,眼见段誉亦投来好奇的眼神,她即刻点点头将所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慢着!”却是萧峰听闻慕容复曾吩咐阿碧送名帖给段誉,立时站起身来惊疑不定地问道。“钟夫人,前天晚上,慕容的确曾与他身边的阿碧说要送名帖给三弟?” “不错。”甘宝宝点点头,见大伙俱是一脸惊讶,她的面上也不禁带出几分诧异。“难道你们不是因为接了慕容复的名帖,才去相府把我们接回来的么?” 段誉这才恍然大悟,不由高声叫道:“哎唷!我……我行事冲动,冤枉了好人了!”段誉心中早已认定了慕容复是个心思歹毒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一俟听闻秦、甘两对母女前去行刺慕容复却再无音讯,便已料定了慕容复会对她们不利,即刻不管不顾地杀上门去。却不知,慕容复实则并未与四女计较,反而还准备送名帖给他,令段誉悄悄将四女接走。回想自己昨日对慕容复出言不逊,段誉更是一阵羞愧。 陪坐一旁的刀白凤却道:“他既是好人,为何不早将她们放了?反而要扣在手上,送什么名帖?誉儿,他本是打算以她们的性命要挟你放弃皇位啊!” 刀白凤这话,连虚竹也听不过去了,不由问道:“段夫人,若慕容复果然如此打算,为何现在又要放人呢?” “这……”刀白凤立时一噎,半晌方恨恨道。“我只知,慕容复扣我丈夫谋夺我儿国土,绝非善类!” 政治上的事,怎能以简单的善恶来区分呢?但萧峰也知道,这话一时半刻与他们是说不通的。只见他长长一叹,缓缓道:“三弟,既然大伙都已平安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我还另有要事在身,告辞!”说罢,他四下一礼,大步而去。 “大哥!” “大哥!” 虚竹与段誉二人见状,忙追了出去。 只见段誉扭捏了一阵方赧然道:“大哥,你是不是在生小弟的气?……我不知道大哥与慕容复……” 他话说半截,萧峰已然摇头。“未曾一早告诉你们我与慕容复的关系,是我的不是。只是那个时候,我与慕容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启口,并非有心隐瞒。” “那么现在?”段誉却只一脸担忧地望着萧峰。段誉委实是个性情宽厚的好人,慕容复仍一心谋夺他的大理国,可只要想起昨日萧峰与慕容复之间诡异的气氛,他又为二人忧心不已。 “慕容不是好人!”萧峰沉静地望着段誉,苦涩地道。“任何将慕容视为好人的人,最后都会失望。三弟,大理国的事我实无能为力,你要小心!我出来这么久,阿紫还一个人在客栈……”提及阿紫,萧峰即刻想起了她与段誉的关系。只是想到目前段誉为大理国一事焦头烂额,委实不是提这件事的好时机,也只得先行隐忍。“她的性子,我实不能放心,该回去看看了。” 然而这一回,萧峰却错了。只因这次,并非阿紫在生事,而是有人要害阿紫! 萧峰方回到他与阿紫下榻的客栈,即刻便听到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娇斥:“阿紫,将解药交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道凌厉的鞭声。 “没有!没有啊!”阿紫的哭喊伴随着家设被打烂的声响一齐传了出来。 萧峰面色一变,即刻踹门而入。入眼所见,竟是阿碧手持一条九节鞭狠狠地向阿紫抽去。阿碧的武功是由慕容复一手调教,所谓名师出高徒,虽功力不足出招却极有章法。她虽使一条九节鞭,可一招一式却绝无柔媚之态,反而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锐气。 阿紫武功已废,唯有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傍身,自然不是阿碧的对手。她本已被阿碧抽地满屋子乱窜,见到萧峰出现,立即面露喜色放声哭喊:“姐夫!救我!”话音未落,她的肩头又显出一道血痕,衣衫破裂瞧着狼狈不已。 萧峰见状,当下勃然变色,忙抢上一步,劈手夺下了阿碧手中的九节鞭。“阿碧,有话好好说!” 哪知阿碧竟如疯了一般,一见萧峰出面阻拦便又是一掌向萧峰而去,口中叠声叫道:“把解药交出来!交出来!” 阿碧的这点微末武功哪里是萧峰的对手,只是这回她出手狠辣招招拼命,萧峰又不欲伤了他,一时竟也挡地束手束脚。萧峰深知阿碧的温柔脾性,此时见她这般着急,他即刻便问道:“阿紫,你又给人下了什么毒?” 阿紫原正瞧好戏,突然听到萧峰有此一问,她猛然变色,强辩道:“什么下毒?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话音未落,她那一双眼珠转了两下,忽然翻窗而逃。 “阿紫!阿紫!”阿碧见到阿紫逃走,即刻便冲向了窗户。 “阿碧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萧峰见阿紫逃走亦松了口气,忙又上前一步阻拦阿碧。 哪知阿碧双目赤红,竟想也未想地扬手一掌向萧峰的面上挥去。“萧峰,你要取我家公子爷性命,就堂堂正正与他打一场!为什么要下毒?” 阿碧此言一出,萧峰登即呆立当场。只听“啪”地一声轻响,萧峰的面上即刻清楚地浮出五道指痕,可他却好似不知疼,只望着阿碧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而原本满脸戾气的阿碧此时却好似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靠着墙跌慢慢地滑跌在了地上,失声哭道:“萧大爷,阿碧求你……求求你,让阿紫把解药交出来……公子爷不愿放弃武功,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萧峰沉默了一阵,忽然放声大喊。 阿碧吃了一惊,即刻收了泪缓缓抬起头来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望着萧峰。隔了许久,她忽而轻声道:“原来萧大爷什么都不知道……没关系,阿碧知道!阿碧什么都可以告诉萧大爷……萧大爷,你想听吗?” 眼前的阿碧便似一个假人一般,连她嘴边的那抹笑都好似画上去的一般,拙劣、诡异、恶毒。萧峰瞪着她,心中惊惧不已,半晌方轻轻点了点头。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头名为“命运”的巨兽,将他紧紧困于爪下,嘲弄地向他展现恶意的笑靥。 夜深人静,阿紫终于回来,悄悄地将房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屋内是一片寂静的黑暗,萧峰亦独自一人坐在椅内,沉默地与满室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的胸口毫无起伏,看着生死不知。他分明正当壮年,可从他的神态间看来却好似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枯萎、毫无生气。 “姐夫?”不知为何,阿紫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几步,伸手在萧峰的面前晃了晃,又喊了一声:“姐夫?” 如泥胎木塑般的萧峰这才缓缓眨了眨眼。 阿紫顿时松了口气,转身将房内的蜡烛点上,口中嗔道:“姐夫在屋里怎么也不点灯呢?……阿碧那疯丫头呢?姐夫你有没有替我好好教训她?慕容家,没一个好东西!” “……是不是真的?”萧峰在她身后忽然开口,音色嘶哑地如砂石在地上打磨。“你在慕容用的白檀中下毒……至今,慕容中毒该有十年了吧?” 阿紫手臂一颤,那第二支蜡烛即刻摔在地上断成两截。然而,仅凭那第一支蜡烛发出的一点微光,萧峰已能清楚地看到阿紫面上的惊惶。 “姐夫,你在说什么?”阿紫兀自强笑着掩饰。 “为什么要这么做?”萧峰却充耳不闻,“慕容虽废了你的武功,可多年来一直对你很好……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姐姐,阿朱,她临死前仍挂念着慕容……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注意到萧峰始终面无表情,阿紫终于害怕起来。阿紫与萧峰相处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从来都是愈平静便愈骇人。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萧峰的面前,即刻将心中想好的狡辩之辞全都抛诸脑后,扯着他的袍角哭道:“姐夫,不关我的事啊……是公冶乾!是公冶乾逼我的……姐夫!你要相信我……” 萧峰却视而不见地微微摇头。“我当年……真不该劝慕容饶你一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歹毒?……我居然,还把你留在慕容身边……” 萧峰此言一出,阿紫当即变色,仰着头痛心疾首地道:“姐夫,你说什么?姐姐因你而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慕容复又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阿紫又理直气壮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夫就不会幼年丧母流落中原,伯父也不会断了一臂,姐姐更加不会死!他是你的仇人啊!我给他下毒,不也是为你报仇么?” 阿紫话音未落,耳边便听得“噼啪”两声,竟是萧峰出手狠狠打了她两个耳光。阿紫万万想不到萧峰竟会这么对她,捂着红肿两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萧峰一脸忿恨地瞪着她,冷声道:“解药,交出来!” 阿紫见萧峰这般生气已是浑身一颤,过了一会,她忽然放声大哭。“你居然打我?你打我?……姐姐!姐……”哪知阿紫才哭了两声,咽喉便被萧峰紧紧掐住,整个人死死地顶在墙上。“……姐夫……咳咳……”阿紫艰难地自胸臆间挤出两个字,手指抓挠着试图去掰萧峰手指。哪知萧峰的五指便如铁铸的一般,死死地扣着她的咽喉,纹丝不动。 “解药,交出来!”萧峰冷酷地瞪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否则,便杀你了!” 感受到自己的颈间越来越紧越来越痛,阿紫终于明白萧峰是真的要杀她。“……没有……”阿紫拼命摇头挣扎,面色由白转红,眼角更因窒息的痛苦而挤出泪来。“真的、没有……解药……姐夫……姐夫……我没有骗你……”说到此处,她的面色已逐渐变紫,只见她两眼翻白,痛苦地蹬了两下腿,慢慢昏厥了过去。 萧峰这才松开五指,又反手一掌拍在阿紫的背心。阿紫呛咳一声,即刻清醒了过来,耳边只听得萧峰音色发寒地缓缓问道:“没有解药,是什么意思?” 阿紫跪倒在地,捂着头颈咳了一阵方缓过气来。她已被萧峰吓破了胆,听闻萧峰出言相询便老实答道:“这毒名叫‘逍遥散’,是以多种毒虫毒草淬炼而成,真的没有解药!” 只见萧峰提起掌力,一掌将身边的一张长桌拍地粉碎,再度发问:“我再问一遍,解药呢?” “没有……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阿紫又惊又怕,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逍遥散没有解药,唯有自废武功才能解毒……我没有骗你,姐夫……”注意到萧峰的眼底流露出一抹哀戚之色,阿紫心头一喜,忙哭道。“姐夫,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姐夫……” “你走吧!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嗣,本就不该留在我的身边。”萧峰摔开阿紫攀来的手臂,无动于衷地道。“今天我瞧在阿朱的面上,饶了你的性命。但阿朱的面子,只能用这一回。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因为,我一定会杀了你!” 阿紫如遭晴天霹雳,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姐夫……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萧峰却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当下怒吼一声:“滚!”随手领起她的衣领,猿臂一伸便将阿紫扔出了窗外。 他们所处的这处客房只在客栈二楼,是以阿紫虽被萧峰扔了出去却也不曾受什么伤。然而阿紫却仍是在窗外哭地伤心欲绝,口中不住叫着:“姐夫!姐夫!你好狠心……” 萧峰被阿紫哭地生厌,不由长叹一声,推门离去。 只因正旦将至,汴京城内每一晚都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萧峰随着这摩肩接踵的人潮漫无目的地游荡,便好似一抹迷路的游魂。人群中、街道上,不断爆出欢乐的笑闹声与欢呼声,可这样热闹的幸福却与他毫不相干。他的耳边,唯有阿碧的话不住回荡。 “公子爷呕血昏迷之前,还特地嘱咐我不要将他中毒的事说出去!萧大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公子爷不想老爷杀了阿紫,也杀了阿朱,他不想你不能跟阿朱在一起!” “他为了你,与自己的亲生爹爹决裂,将他废除武功囚禁在燕子坞。老爷现在已经疯了,什么人都认不得了。萧大爷,大仇得报,你高兴么?” “阿朱姐姐死了,公子爷也很伤心……萧大爷,你究竟跟公子爷说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回来就说要忘了你,忘了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你要这样对他?你混蛋!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见公子爷?……萧大爷,就当阿碧求你,阿碧给你磕头……你不要再见我家公子爷了!你让他多活两年吧!我求求你了……” 萧峰只觉心如刀割,不由一手紧紧抓着胸口方能喘息。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昨天慕容会下令杀了他。这些年,他一次又一次地让慕容失望,直至绝望。然后,他已经习惯了绝望,而拒绝任何的救赎。 “慕容、慕容……慕容!”萧峰落着泪不住喃喃,那一声声“慕容”一次比一次更大声,直至他再也承受不住地放声嘶吼,忽然发足狂奔而去。“你是喜欢我的……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过去的十数年,点点滴滴,如浮光掠影般在萧峰眼前不住回转。他终于能确定慕容复的心意,然而一切却都已无法挽回。“你是喜欢我的!你是爱我的!慕……容……”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恭喜啊!终于明白了! 萧峰:还能挽回么? 慕容:呵呵! 第159章 散功 相府遇刺一事直至第三日仍有余波荡漾。 这天慕容复刚从政事堂下班回来便收到了诸葛府的来讯,请薛慕华过府救命。能令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喊“救命”的情况委实少见,慕容复一面派人去请薛慕华,一面又满是好奇地询问究竟出了何事。 奉命而来的仆从见四下无人,忙凑到慕容复的耳边低声道:“荆王府的小公子赵孝愿被荆王妃下了牵机!” “什么?”慕容复猛然一惊,立即决定与薛慕华同往诸葛府一行。 两人匆忙赶至诸葛府时,赵孝愿已在诸葛正我的怀中昏迷多时。只见年仅七岁的赵孝愿面色惨白嘴唇乌黑,浑身大汗淋漓抽搐不休,若非诸葛正我一直以内力护着他的心脉,怕是早已气绝。 薛慕华见此情形也无暇废话,急忙取出一粒“九转熊蛇丸”给赵孝愿服下。此药乃逍遥派中圣药,还魂续命灵验无比,赵孝愿服下此药后不久手脚的抽搐便渐渐停止,呼吸也逐渐缓和下来,无需诸葛正我再行耗费内力为他提气续命,然面色仍旧可怖显然毒性未解。 趁着薛慕华为赵孝愿把脉的工夫,慕容复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怎么回事?孝愿如何竟被下了毒?” 说起这件事,诸葛正我即刻没好气地瞪了慕容复一眼。“你前日在宫中与太后说了些什么?” “前日?”慕容复略一皱眉便知内因,忙压低声难以置信地道。“皇嗣?” 诸葛正我见慕容复明白过来亦是冷哼一声,气怒道:“宫中人多嘴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慕容相公难道不知么?” 原来那日慕容复脱口而出的一句“官家虽子嗣单薄,宗室却是枝繁叶茂。”不出一日便已传入赵煦的耳中。赵煦为了皇位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能狠心打死,听了这话岂能不恼怒?然而,赵煦如今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实权全在慕容复的手上,一时半刻也动不得他。赵煦这心头毒火既不能寻正主发作,自然要另寻他处。赵孝愿,就在这时碍了他的眼。 自从慕容复登上相位,赵煦为借向太后助力默许了赵孝愿长住宫中,慰藉向太后。赵孝愿天性纯良,天长日久,自然与向太后结下了深厚情意。赵煦知道,一旦他归西,若是没有子嗣继位,宗室中谁能登上帝位向太后便能一言以决。而凭向太后与赵孝愿的感情,向太后会选谁,那还用多说么?赵煦自知与向太后感情不睦,凭他多疑的性格,他甚至已经在怀疑向太后抚养赵孝愿正是当年她与慕容复合谋布局,为的就是以赵孝愿替代他赵煦。 赵煦性情孤拐,不是能掩饰自己喜怒的人,很快就被向太后瞧出他对赵孝愿态度不善。赵孝愿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郡王庶子,如何开罪得起当朝天子?为了避嫌也为了保护赵孝愿,向太后只得匆忙将赵孝愿送回了荆王府。 哪知,赵孝愿由向太后抚育多年,宫中早有风言风语,说是向太后有意令赵孝愿继承荆王爵。荆王妃气恨不过,一见赵孝愿回府便给他下了牵机药。若非诸葛正我早在荆王府安插人手传出消息,只怕眼下就该给赵孝愿收尸了。 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赵孝愿今日之遭遇,显然全受慕容复所累。只见慕容复沉默了一阵方黯然道:“是我失言!” 诸葛正我见慕容复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办下错事,亦是一声叹息。当下点着他的心口轻声道:“萧兄一来,你的心就乱了。”注意到慕容复似欲反驳,诸葛正我又低声补上一句。“荆王妃能给孝愿下牵机,官家手上自然也有给你准备的牵机。明石,你要小心!” 不等慕容复答话,薛慕华已然松开了赵孝愿的手腕,扬声道:“诸葛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诸葛正我身边尽是心腹手下,当下便道:“薛神医有话不妨直言。” “能救。”薛慕华摸着胡子长长一叹,“但诸葛大人可要想好了,到底救不救?” 诸葛正我一听这话眉头便拧了起来。“薛大夫此话何意?” 只见薛慕华又是一声长叹,缓缓道:“牵机药……果然名不虚传!若非老夫,普天之下怕也无人能解。此毒一旦入口,短时间内便随血脉流经四肢百骸,若要解毒必得以深厚内力疏通人体一百单八处要穴,将毒素逼出体外。之后,再以我逍遥派解毒圣药‘七宝和合散’细加调理,总要半年有余方能彻底解毒再无后患。但这其中有三处凶险:其一,这一百单八处穴位中共有三十六处致命死穴,稍有差池便会功败垂成;其二,孝愿身小力弱不懂武功,逼毒时四肢百骸如投火窟,万一他不能支撑轻则从此痴呆重则当场暴亡;其三,运功逼毒之人亦担着无穷风险,行功时极易走火入魔,纵然成功逼毒,一身内力便也从此作废了。” 薛慕华话音一落,屋内立时一阵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诸葛正我。 诸葛正我却一无所觉,只管面色凝重地望着病榻上仍兀自昏迷不醒的赵孝愿。赵孝愿年方七岁,未及得俊却已见俏,那是一种寂寞刀锋冷的俏。望着赵孝愿与那过世的挚友相似的眉眼,诸葛正我的眼眶瞬间一红,当下斩钉截铁地道:“救!盛家如今只剩孝愿这点骨血,我不能看着他死!” 慕容复一听诸葛正我提到“盛家”,不知为何心头顿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忙擒着诸葛正我的手腕问道:“哪个盛家?” “华山派,盛鼎天。”诸葛正我苦笑一声,低声答道。“我与盛兄原是挚交,其妹因我之故结识了荆王赵頵,不顾兄长反对嫁予荆王为妾,育下一子便是孝愿。孝愿双亲过世,荆王妃容不下他,我本打算悄悄将孝愿带走给盛兄照料。哪知阴错阳差,明石你又将孝愿托付给了向太后。也多亏如此,去年盛家被仇人灭了满门,孝愿方逃过一劫。只是想不到一年后,孝愿还是因为你又有此劫……这大概便是天数。孝愿如今已是盛家唯一骨血,我一定要救他!” 无情!这消息委实来得太突然,慕容复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一手撑着桌面定了定神。 诸葛正我却已无暇理会慕容复那翻江倒海的心绪,只管上前一步向薛慕华言道:“薛神医,究竟该如何救孝愿,还请指教!” 薛慕华见诸葛正我神色坚定,即刻轻叹一声,将那一百单八处穴位的逼毒次序给诸葛正我解说了一番。 诸葛正我听罢,即刻便抱起了赵孝愿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罢!” “诸葛兄!”哪知慕容复却在此时提醒道,“诸葛兄若是没了武功,这六扇门大统领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诸葛正我闻言不由苦涩一笑,沉声道:“总不能见死不救,没了人性。” 诸葛正我这话却是说得慕容复心有戚戚,只见他上前一步拍了拍诸葛正我的肩头,感慨道:“那位盛兄泉下有知,当知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诸葛正我微微而笑,正欲答话却忽觉浑身一僵,他立即瞪大了双眼,惊叫一声:“慕容,你……” 只见慕容复的身形在屋内一闪,房中仆从皆已步诸葛正我后尘,被慕容复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做完这些,慕容复方施施然的走上前来自诸葛正我的怀中接过了赵孝愿,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笑道:“事情既是因我而起,便该由我来解决。既是天数,便由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罢!” “明石,这不关你的事!”诸葛正我急道,忙暗自运功冲击被封的穴道。哪知慕容复的点穴手法十分特殊,诸葛正我数番努力也只落得浑身大汗一无用场。 慕容复却仍旧摇头,平心静气地道:“我中毒多年,一身内力早成鸡肋。我若自废武功尚能保全性命,总比你失了六扇门大统领的官位便宜些。就这么定了罢!”说罢,他即刻扭头吩咐薛慕华。“薛大夫,随我一同进内室。” 薛慕华见事情这般急转直下,更是大吃一惊。这些年来,他已不知苦口婆心地劝过慕容复多少回,只要放弃武功,不但体内剧毒即刻便解,便是心疾亦能逐渐好转。从此延年益寿,得益无穷。而慕容复却总是置若罔闻,想不到今日他竟毫无预兆地突然决定放弃武功。多年夙愿一朝达成,薛慕华却顾不上欢喜,只扯着慕容复的手腕叫道:“大人,落子无悔,你可想明白了?” 慕容复轻轻一叹,沉声道:“没有比这更明白的了!技不如人,留着武功又有何用?”说罢,他也不理薛慕华是什么表情,径自抱着赵孝愿往内室而去。 薛慕华想起那日慕容复与萧峰交手时的情形,及事后慕容复失魂落魄的模样亦是无奈长叹。只见他在原地站了一阵,终是嘿然一声,快步追入了内室。 当晚酉时末,萧峰带着虚竹匆忙赶去了慕容府。这一回,慕容府的门房可算认得萧峰与虚竹了。一见两人出现,他二话不说便将大门紧闭,撒腿奔向后院去寻阿碧。 虚竹见状心中顿起啼笑皆非之感,扭头向萧峰道:“大哥,慕容府的人是将你我当作大恶人了呢。” 萧峰却是经验老道,笃定地道:“等等吧!定会有人来见我们。” 萧峰说的果然没错,不一会,阿碧便匆匆赶了出来。见到萧峰与虚竹一同出现,阿碧显然吃了一惊,迟疑了一会方屈膝一礼。“见过……” “阿碧,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然而不等阿碧施过礼,萧峰已摆摆手进入正题。“昨日我已逼问过阿紫,她也没有解药。这位虚竹子先生是逍遥派掌门,医术无双,我今日请他来正是为慕容把脉的。慕容呢?” 原来昨日阿碧将往事向萧峰娓娓道来,萧峰惊悔之余却也亲口答应阿碧定寻阿紫取得解药,为慕容复解毒。萧峰的信用,阿碧自然不会怀疑,这才含泪而去。哪知昨夜萧峰一番逼问,阿紫竟也没有解药。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再去向虚竹求助。 虚竹宽厚善良,此来中原本是为了杀慕容复为妻儿报仇。可以他的性格纵然真要取慕容复性命,也只会堂堂正正地与慕容复比武较量,而不会乘人之危。是以,萧峰一开口,他便义不容辞地来了。 阿碧见萧峰言之凿凿,即刻便信了他,忙道:“公子爷与薛大夫一同去诸葛大人府上了,说是……” 她话未说完,萧峰已扯着虚竹遥遥而去。 然而,萧峰终究又晚了一步。当他赶到诸葛府解开诸葛正我的穴道,弄清前因后果,慕容复已抱着赵孝愿进入内室整整一个时辰了。 萧峰得知慕容复要以一身武功换赵孝愿一命,瞬间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慕容”便要往内室闯。 “萧兄!” “大哥!” 诸葛正我与虚竹见状急忙扑了过去,将其紧紧扣住。 “萧兄,冷静点!你冷静点!”诸葛正我见萧峰状若疯狂,急忙在他耳边放声大吼。“习武之人行功途中不得分心,否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逆血而亡。你想他死么?你是不是想他死?!” 虚竹亦劝道:“大哥,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等了!” 萧峰浑身肌肉紧绷好似一头被锁链加身的野兽,拼命挣扎着要奔向山林。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急切而炽热,仿佛随时都能将房门融穿。“可是……” “没有可是!”诸葛正我断然道,“萧兄,你晚了一步,来不及了!” 诸葛正我的这一句话便好似一记铁鞭重重地砸断了萧峰的脊梁,萧峰瞬间跪倒在地整个人蜷成一团微微发颤。他没有说话,可这场面却比他嚎啕大哭还令人心酸。 诸葛正我只觉一股热浪直冲鼻端,忍了一会方低声劝道:“萧兄,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何事,寻个合适的机会与明石谈谈罢!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 萧峰起初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才低切地笑道:“……慕容他……他好胜心强,从不认输。这些年我与他比武,从来都不敢赢他太多场。我不是怕他生气,我是担心他争强好胜拼命习武反而伤了根基……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当年视作寻常的点滴往事,如今却一件件地失去。 诸葛正我再也忍耐不住,突然松开萧峰,自管自地大步离开了房间。 失去了诸葛正我协助,虚竹本已无法制住萧峰。哪知萧峰此时也好似认命,不再挣扎不休。只见他脱力地跪倒在地,神色逐渐从茫然转为恼恨。“他永远都是这样,稍有不顺他心意,他就能翻脸比翻书还快……慕容复……慕容复!” 此时,连虚竹也逐渐松了手。虚竹是个简单的人,以前他的生命中唯有佛祖,后来也仅仅只是多了妻子与兄弟。在他的眼里,世间一切是非善恶爱恨情仇都是非黑即白,他的妻子是善良的,他的兄弟是磊落的,他的感情是纯粹的。可直到此时此刻,虚竹方恍然发觉原来始终在他面前慷慨磊落的大哥,竟也有这样一段爱恨交织欲罢不能的感情。这样的感情让他不寒而栗,因为它几乎可以毁了一个人。可不知为何,虚竹在害怕之余又隐隐有些渴慕,仿佛只有尝过这样如烈酒般感情,才算没白活一回。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薛慕华从里面走了出来。“来人……” 薛慕华才喊了一声,原本立在屋外的诸葛正我便如一阵风般卷了进去。不一会,诸葛正我抱着赵孝愿,他身后的两名仆从抱着慕容复一同走了出来。 只见赵孝愿与慕容复二人皆是大汗淋漓昏迷不醒,薛慕华苍白着脸喘了两口方道:“总算熬过了第一关……快!快送进房……煎药!两个时辰喂一次,不能耽搁!” “大哥,快去看看吧!”见到诸葛府的仆从将慕容复抱走,虚竹急忙上前去拽萧峰。 哪知萧峰神色莫测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长啸一声,冲出了屋外。 “大哥!”虚竹高喊一声,忙追了出去。 很快,他便在诸葛府的后院见到了在月光下呆呆而立的萧峰。 “大哥?”虚竹试探着又喊了一声。 只见萧峰忽然摆开架势,从头到尾打了一套降龙十八掌。然而奇怪的是,萧峰这次打这套威震天下的拳法,每一招都打了两遍。第一遍气势磅礴横扫千军,可第二遍却又有些不同。每一招结束,萧峰都会将发出的掌力如数收回,再以同样的招式反击出去。虽是同样的拳法招数,可这第二遍却显然更为机巧莫测,赫然正是那日慕容复与萧峰比斗时所施展的“降龙十八掌”! 虚竹已隐隐瞧出了其中的差异不由微微皱眉。 片刻后,萧峰一声长叹,解开了虚竹心头疑惑。“斗转星移,终成绝响!”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我改变了剧情人物的命运,应该有大礼包的吧? 导演:下一章发放! 第160章 向来痴 慕容复清醒的时候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坐在床头守着他的并非薛慕华或者阿碧,而是萧峰。 见到慕容复挣扎着要坐起来,萧峰忙伸手扶了他一把,急切问道:“慕容,可有哪里不适?” 慕容复皱着眉吃力地摇头,以目示意摆在一旁的茶水。 萧峰又赶忙将已微凉茶水用内力加热了递给慕容复。 “多谢!”慕容复一连喝完两杯热茶润喉方有力气答话。可他显然全无闲聊的兴致,才道了一声谢便又躺了回去。 慕容复这般冷淡,萧峰却也并不气馁。只见他一边搭着慕容复的脉搏,一边平心静气地道:“慕容,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慕容复仍然没有答话。 萧峰却已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这两年,我一直在想你。阿朱临终前希望我能寻回心中真正所爱之人,那时我还不明白。直到那天,你……” 慕容复终于忍不住从床榻上半支起身来,冷嘲道:“萧大王,天上人间欢迎你!” 慕容复话音方落,萧峰那对浓利的眉峰便拧了起来。然而仅仅只过了数息,他就将其强行压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离开中原四年,这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着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什么……我以为我是在揣测一个世间难寻的厉害对手,直至后来才明白,原来这样的思念甚至早已超出对结义兄弟应有的范畴。如果不曾发生那件事,或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但这也不代表这样的感情不存在。慕容,你懂吗?” 慕容复沉默良久方轻声问道:“那么阿朱呢?阿朱算什么?萧峰,阿朱因你而死,你现在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对得起阿朱吗?” 提到阿朱,萧峰亦是一阵黯然。只见他静默片刻方直视着慕容复的双眸,缓缓道:“慕容,阿朱已经去了两年了。” “所以你认为你可以理直气壮地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如她所愿,寻回心中真正所爱?”慕容复的面上却写满了极端的讥讽。 “你待如何?”萧峰显然被慕容复这副嘲讽的模样给激怒了,脱口道。“如果你认为我该为了阿朱一生孤独,那么你呢?你来招惹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是否对得起淑寿公主?” 只这一句,慕容复便好似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许久,他方望着萧峰一字一顿地道:“萧大王,断袖分桃,本官实不好此道!” “撒谎!”萧峰断然道。 慕容复立时一噎,半晌方缓过气来。“话不投机半句多。萧大王,请回罢!” “慕容复!”萧峰终于忍无可忍,拍案道。“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萧峰这一声怒喝无意中带上了些许内力威压,慕容复方才自废武功自然无法抵挡,竟是眼前一黑,身体摇晃了两下就要往床榻倒去。 “慕容!”萧峰急忙伸手扶住他,见他这般虚弱亦是心痛如绞。“阿紫给你下毒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放手!”慕容复却并不领情。只见他一把将萧峰推开,狞声道:“萧峰,我跟你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弱点让你知道?让你拿住我的把柄来对付我么?” 慕容复这般冥顽不灵,萧峰亦是一声叹息,许久方道:“慕容,我们相识十年,对彼此足够了解。如果当真反目成仇,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大家都有无数次的机会,不必拿这些把柄。如果你当真怕我拿住你的把柄,当年就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大宋。” “你说的没错。是我心慈手软,方有今日之下场。”慕容复含恨道,“萧峰,我早该杀了你!” “你不会……”慕容复这狠毒的话语却好似对萧峰全无影响,只见他的神色万分笃定,眉宇只见甚至隐隐藏着一抹雀跃。“慕容,你是喜欢我的。在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之前,你就已经先于我发现了你对我的感情。你骗不了你自己,更加骗不了我……” “住口!滚出去!”慕容复再无法忍耐,竟从床上一跃而下,二话不说一掌向萧峰劈去。 然而慕容复武功已失,哪里还是萧峰的对手?萧峰错步一移,顷刻便锁住了慕容复的手腕,反扣着他的双手,将其重重地压倒在了床榻上。两人胸膛相贴倒在一起,彼此气息亦可相融。这样的距离显然不是对手该有的,纵然是结义兄弟也过分亲密。 萧峰目光炯炯地望着慕容复,那双虎目如星辰般闪亮,如大海般深邃。“慕容,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所以你才情愿让我误会你恨你,也不愿见到我在你父亲的手下伤了性命……” “住口!来人!”萧峰才说了一句,慕容复便已满脸绯红,忍不住挣扎着大声呼救。“人都死到哪去了?” “你喜欢我,所以你才会成全我和阿朱,甚至苦苦保守阿紫向你下毒的秘密。”萧峰却好似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有人来,只一字一句地在慕容复耳边道明慕容复对他的心意。 “诸葛小花!阿碧!”慕容复却只觉万分羞耻,整个人在萧峰的身下簌簌发抖。 “你喜欢我,所以你才会在阿朱死后来找我……” “萧峰,你无耻!”极端的耻辱令慕容复陡然生出一股巨力挣脱了萧峰的束缚,一拳向对方的脸上挥去。 然而慕容复的拳法再精妙,少了内力便少了力量与速度。萧峰轻易接下了慕容复的这一拳,好整以暇地将其双手压过头顶。注意到慕容复面色发白不住喘息,他又跪坐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调笑道:“我无耻?我如何无耻?慕容公子,你做得我偏说不得?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的,为何不敢承认?” “……够了!萧峰,够了!不要再说了!”就在萧峰得意的质问中,慕容复再度清楚地意识到这场赌局他输得一败涂地。然而为了最后的一点尊严,他却仍得强自支撑。“……都过去了,萧峰!就算我曾经迷惑,现在也早已清醒。”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要哭?”此刻,萧峰原本轻佻的话音亦逐渐沉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拭去慕容复眼底的一点泪痕,神色是那样的凝重,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好似在抹去自己心尖上的一滴血。“慕容,如果你真的已与我恩断义绝,现在我应该已经死了。” 慕容复答不上话来。他们相识十四年,萧峰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萧峰。顶天立地的丐帮帮主、南院大王从来不是蠢货,只要一点点的提示,他的心意便在萧峰面前无所遁形。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慕容……”萧峰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紧紧将慕容复拥在怀中,那一声叹息压地他舌根都痛。“慕容啊……你中毒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说?我只是赢了你一场,你就要废了自己的武功。……就算这些年我误会了你,我没能明白你的心意,我还害了阿朱……就算全是我的错,你也不该拿自己来罚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不关你的事……”慕容复深深吸过两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萧峰,不关你的事!饶过阿紫只是看在阿朱的面上,放弃武功更是为了孝愿。你不必为此而感到愧疚,认为对我有所亏欠,更加……不必心疼。”此时,他的目光冷然,说话时毫无抑扬顿挫,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萧大王对本官的深情厚爱,本官尽数悉知铭感五内!只不过你我各有立场实难两全……” “皇图霸业,有我重要么?”慕容复话未说完,萧峰便已轻笑出声。“慕容,你为了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宁愿被我误会也要护我周全,还谈什么兴复大燕?”萧峰委实是个不懂反向推理的直肠子,少室山下慕容复骗他相交十年全为有心相欺,他回想往昔便痛苦地不能自已。直至阿碧亲口所言慕容复与慕容博犹如仇敌毫无恩义,他方恍然大悟慕容复待他情意之深早已远超他的想象。 然而萧峰却并不知道,他此言一出,慕容复那颗原本极度焦灼羞耻的心顷刻便冷了下来。慕容复明白的,萧峰还是不明白。难道他们之间的矛盾隔阂仅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兴复大燕的痴梦么?错了!从乔峰变成萧峰的那一刻起,慕容复便已注定了与他对立。萧峰现在所有的幸福都仅仅只是因为个人情爱,但这点情爱在国仇家恨面前又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在这个时代,要维持一个国家政权的绝对稳定,保证汉民族人口的绝对多数是必须的。相同的语言文字、相同的文化风俗、相同的精神信仰,才能使人相信他们本是同根同源。萧峰可以无所顾忌地爱上自己曾经的兄弟,可十年之后,他又该如何面对一个毁灭他的家国、屠戮他的族人,甚至将契丹族彻底抹去的毁灭者?前路茫茫,慕容复不由自失而笑。“……算了,萧峰……算了!你放过我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眼见自己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慕容复仍坚如磐石无懈可击,萧峰不由仰天长叹,许久方挤出一句:“相忘于江湖?你做得到吗?” “可以!”慕容复神色坚定而狠辣,仿佛是在与天下人较着劲。 “我要你身体康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你也做得到吗?” “可……唔!萧……”这一回,慕容复未及答话,便已被萧峰堵住了嘴——用萧峰自己的嘴。 双唇轻触,然后逐渐深入。这是萧峰人生中屈指可数的几个吻,可却已熟极而流,只因他早已在梦中温习过无数回。慕容复依旧激烈反抗,可却犹如蚍蜉撼树。昏昏沉沉之间,他突然万分后悔放弃武功。好在萧峰亦知分寸,终是在慕容复窒息之前放开了他。 “我不可以,慕容!”眼见慕容复两颊绯红无力地倚在自己怀中,萧峰心头阵阵酥软,忍不住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两下。“我做不到!” 这个举动,显然连谈话的范畴也已超过太多。慕容复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呛咳了两声方缓过气来,难以置信地吼:“萧峰!你是不是疯了?!” 萧峰静默地望了慕容复许久,面上忽而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这的确是我做过最疯狂的一件事!” “神经病!疯了!”慕容复喃喃地骂了两句,他已明白萧峰的意思,心头不由自主地浮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惊惧。趁着眼下萧峰未紧抓着他,他忙滚下床榻,抓起桌案上的一只茶杯便往对面墙壁上砸去。“来人!” 萧峰自然不会允许慕容复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是以慕容复不过移出两步远,他便一手扯住对方的腰带,轻轻松松地将人拎了回来。 绝对的武力差距简直让人绝望!慕容复方摔回床榻,下一刻,萧峰整个身躯便已附了上来。又是一个炽热的吻,如烙印般烙在他的额上。然后,眉间、双唇、颈项……断断续续的吻,轻如飘羽,轻柔、辗转;酥如春雨,温柔、润泽。 “慕容,你是喜欢我的……你是爱我的……”萧峰的呼吸粗重而滚烫,喷在慕容复的颈间,那低沉的话音更如魔咒一般将他紧紧缠绕。 慕容复伸手抵住对方的肩头,未曾用力,手臂已软了下来。为什么还要反抗呢?他忍不住扪心自问。事已至此,发生什么或者不发生什么,还有区别么?难道这两年来,自己便不曾想过么?想到这,慕容复的心倏忽一落。他已疲累地再无力抗争,竟主动勾住萧峰的颈项,闭着双目送上了自己唇。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导演,这就是你说的大礼包? 导演:是啊!慕容公子,你高兴吗? 慕容:伐开心! 第161章 绍圣三年 眼见在方才那一声瓷器碎裂的轻响后房内再无声息,种师道不由烦躁地在大厅来回踩了两圈,扭头向众人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进去看看?” 种师道话音一落,秦观便抚掌附和:“种兄说得是啊!不如你去走一趟?” 种师道回想起方才萧峰赶他们出门时那黑沉如锅底的面色,眉心即刻抽了一抽。怔了许久,他终是气馁地将自己扔回了座椅,低声嘟囔了一句:“明石吧……什么都好!气性大!得顺毛!” 种师道这话却是说得秦观心有戚戚,当下便叹道:“当年若是给萧英雄也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他就知道利害了!” 慕容相染病卧床,朝中文臣武将少不得要来探望一番。好在诸葛正我精明持重,知道慕容复武功尽失这件事不宜大肆宣扬,是以唯有代表西军的种师道与代表蜀党的秦观得以登堂入室。 诸葛正我却仍旧脊梁挺直不动如山,只见他抿了一口茶水,含笑道:“种兄、秦兄,稍安勿躁,萧兄总比明石知道分寸。”可话虽如此,他的心底却仍是免不了微微一叹。这些年慕容复的身体每况愈下,谁都知道跟萧峰脱不了干系。但是他们俩的事,谁又能插手呢? 堂上众人俱是心事重重,薛慕华却已忍不住问起了虚竹的来意。“掌门师叔此来中原所为何事?” 虚竹本性谦和不爱与人争锋,对着这满屋子的慕容复铁杆,实难回答他本意是来杀慕容复报仇的。可他又天生老实不会撒谎,支吾半晌竟是面红耳赤。 诸葛正我见状却是了然于胸,即刻一针见血地道:“虚竹子先生怕是为了夏国而来。” 眼见被点破来意,虚竹却也并不遮掩,当下便道:“在下知道凭慕容相公之才可匡扶天下,只是他对夏国皇族所为未免也太残酷血腥令人发指!” “虚竹子先生!”虚竹才说了一句,诸葛正我便已忍不住打断了他。“本官有一事请教!本官听闻虚竹子先生的妻子原是夏国公主,是个党项人。敢问虚竹子先生究竟是汉人还是党项人?” “这……”虚竹隐隐觉得这一问意味深长,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又或者,虚竹子先生自认自己只是个江湖人,只知江湖道义不知江山社稷。那么,明石为救孝愿而武功尽失,于我自在门有莫大恩德。从今往后,但凡有自在门一日,便要保明石一日之周全。在下有言在先,虚竹子先生若是胆敢伤明石一根寒毛,我要你逍遥派、灵鹫宫、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鸡犬不留!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只见诸葛正我面如寒霜,赫赫之威竟不可逼视。“我知道,虚竹子先生觉得我不讲理。然家国大义面前,你说自己是江湖人的时候,又有没有觉得自己讲理呢?” 诸葛正我这话更是发人深省,竟是一语点破了虚竹心头的迷障矛盾。虚竹这一路返回中原,心中挂着父母妻儿与慕容复的仇怨,眼中见的却是国泰民安盛世气象。他一面心知肚明慕容复是个难得的好官,一面又恼恨难道自己的家人就这么成了慕容复进阶的踏脚石?直至听到诸葛正我这样一番毫不留情的斥责,虚竹方恍然大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无论男人女人、文人武人、读书人江湖人,一旦没了国,那都不是人,而是亡国奴!父母妻儿之仇,虚竹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报仇。但若因他报仇之故使大宋百姓受他所累、党项余族遭朝廷清剿,来日魂归地府,历数一生罪孽善恶,他也不得推脱! 虚竹一生笃信佛法,虽已不再是出家人,却远比世间大部分有口无心的出家人更明白佛家慈悲普渡的精义。诸葛正我这番话,于他直如当头棒喝,使他豁然开朗。 只见虚竹正要起身诚挚相谢,诸葛正我竟忽然眼角一抽,又匆忙扔下两句:“数日前发生在相府的事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固然了得,咱们中原武林也不是没人!本官可不是慕容相,至今还念着与萧峰的结义之情。六扇门自从成立以来,对谁都没有情面可言!还请虚竹子先生与段皇爷好自为之!”说罢,也不知是与谁赌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诸葛正我忽然发怒,除了虚竹一脸忐忑,旁人皆是一头雾水。哪知诸葛正我前脚刚走,阿碧后脚便慌慌张张地赶了出来。只见她屈膝向众人福了福,涨红着脸道:“公子爷醒了,眼下不宜见客,诸位请回。” 听到阿碧这么说,种师道与秦观只当慕容复仍旧精神不济,不由同时担忧地蹙眉。 唯有虚竹挂怀萧峰,即刻扬声叫道:“阿碧姑娘,我大哥……” 然而他才说了半句,坐在他身边的薛慕华即刻狠狠扯了他一把,口中笑道:“掌门师叔,多年未见,弟子有些武学上的疑惑还请掌门师叔不吝指教。”说着,也不管虚竹是否答应便裹着对方的胳膊往厅外行去。“来来来!掌门师叔,咱们回弟子房间慢慢聊!” 薛慕华当了慕容复的私人医生多年,对他的身体状况可谓是了如指掌。慕容复昨日耗尽一身功力为赵孝愿逼毒,功成之后他多年所中“逍遥散”剧毒亦随之化解,之所以昏迷不醒只为力竭。原本睡上一夜便能清醒,是薛慕华看他这段时日以来疲累过甚,便在他的汤药中加了不少安神的药物。如今慕容复已睡了一日一夜,无论如何都该有精神见客了。阿碧来传讯却不请他去把脉,更加满面晕红,再想一想慕容复与萧峰之间的恩怨情仇……咳咳!不可说!不可说啊! 萧峰起床穿上衣服的时候慕容复仍趴在床上睡地香甜。窗外,太阳已然升起。温暖的阳光慢慢地抚过慕容复的脸庞,在他的身上晕开一团金光,恰似那醉后小憩天界仙人,虽慵懒肆姿却无损其非凡出尘,值得信徒虔诚拜服。萧峰亦忍不住俯下身,在慕容复的眉心轻轻地印下一吻,意足地一声长叹。 出得门来,阿碧已守在屋外,一脸忐忑地望着萧峰。 “他还没有醒,让他多睡一会。”萧峰轻声道。 阿碧这才放松下来,点点头,同样轻声道:“热水已经准备好,就在萧大爷以前常住的那间屋子。”只见她神色坦然,好似昨夜不过是在过去的年月里曾经发生过无数回的兄弟相亲抵足而眠。 相形之下,反而是萧峰略微有些赧然,飞快地道了声谢便匆忙而去。 然而萧峰却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沉睡中的慕容复便已睁开了双目。入眼见到端端正正地摆他在枕畔的一只黑色羊皮手套,他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教他不得不又闭上眼睛。可当慕容复再一次将双眼睁开,他的眼底却只余一片清冷而再无分毫情绪。 诸葛正我直至慕容复清醒后的第二天才又来探望致谢,那时萧峰已理直气壮地住回了慕容府。对此,诸葛正我只能以至少虚竹还是与段誉同住客栈来安慰自己。 慕容复与诸葛正我在书房相见,两人方一落座,诸葛正我便温声道:“孝愿昨夜也已苏醒,明石的大恩大德,在下与孝愿感激不尽。” 慕容复闻言却只微一摆手,洒然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哪知诸葛正我却面色凝重。“我说过了‘谢’字,方能说正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点破,以免对方下不来台。只见慕容复低头捏着杯子沉默良久,方缓缓道:“萧峰心魔未除,可以他的才智,用不了太久便会明白。”只见他眼底的一点冷意微不可察地一闪而逝,随即他便屈指敲敲桌面,振作精神道。“我们还是来说说孝愿罢!荆王府,绝对不能再留了!”有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荆王妃镇守王府,孝愿留在荆王府无异于羊入虎口,有几条命也不够死的。 说起荆王妃,诸葛正我的话音也冷了下来。“一个月内,荆王府内必定再办丧事。”至于办的是谁的丧事,就勿须多问了。 慕容复将眉一挑,只问:“可有把握?” “万无一失!”诸葛正我笃定地点头。荆王过世,荆王妃便是王府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以法理而论,赵孝愿未成年之前都不得不依附她而生。然而荆王妃虽说身份尊贵,却也绝然贵重不过赵家血脉。诸葛正我抱走赵孝愿时以将其送交宗人府相挟,逼迫荆王妃保守秘密。但荆王妃既已起了杀心,诸葛正我便再留不得她了。 慕容复闭目沉思片刻,便已了然言道:“荆王子嗣皆未成年,荆王妃一死,向太后出面抚养孝愿便顺理成章了。……如此,孝愿被人下了牵机的事便不能漏出丝毫风声。”牵机剧毒何等可怕,纵然孝愿已然解毒,怕是以后的健康状况也将不如人意。皇家血脉,若有先天不足,那便再无价值。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轻松,诸葛正我不禁微微而笑,长叹道:“他日孝愿前途不可限量,第一个要谢的便是明石你!”当年诸葛正我原只想着将赵孝愿抱回盛家,哪怕从此为一平民百姓,至少保他一生无忧。哪知阴错阳差,慕容复竟助其抱上了向太后的大腿,从此成为众矢之的。既然步步退让换来的并非平安喜乐,那唯有痛定思痛,杀出一条血路来。 连无情都能直立行走了,慕容复却委实不敢把话说地太死,因笑道:“诸葛兄,万一官家诞下子嗣福寿绵长……” 诸葛正我哈哈一笑,朗然道:“那便是天意如此,死而无怨!”赵孝愿托庇于向太后原本只为保命,偏官家疑神疑鬼几乎害了他性命。诸葛正我知道赵煦的脾气,赵孝愿既已招其忌惮,日后便没什么好下场了。只不过,难道仅仅因为君王无端猜忌,赵孝愿就该去死么?诸葛正我当然是不服的。既然赵煦早已碍了慕容复的眼,其人亦非明君,诸葛正我自然乐意合作。篡位弑君,诸葛正我是绝然不干的。但若能机缘巧合争取一番,那便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慕容复是看着赵孝愿长大的,对他资质品性向来十分满意,至于无情的才干眼界那更是有口皆碑。既然上天注定赵煦死后无嗣,那么与其令宋徽宗上位祸害天下,无情显然是好了数十亿光年的选择。 两人对未来的帝位归属达成一致,不由相视一笑。之后,诸葛正我便正色道:“阿紫如今正在六扇门。” 慕容复微一扬眉,显然并不意外。阿紫早已失去武功,没了萧峰的庇护被诸葛正我抓走那是意料之中。至于诸葛正我为何要抓阿紫,当然是向对帝位继承人选有发言权的首相示好。只见慕容复沉吟了一阵,淡淡地道:“送去外藩院罢。镇南王与这女儿素未谋面,定然十分思念!”阿紫的生死,于慕容复而言便如灰尘一般。但若她的存在能影响大理国事,那就该物尽其用了。 “好!”诸葛正我显然也明白了慕容复的用意,与他寒暄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而去。 慕容复刚送走了诸葛正我,从陕西归来的包不同与从海上归来的风波恶便已一齐入内拜见。新春将至,除了仍在种谔麾下的邓百川夫妇,慕容家的另外两位家臣都按时回来拜见慕容复。 包不同、风波恶二人与慕容复已有两年未见,此时相见皆是满面欣然。只是他们显然已从阿碧那获知了慕容复自废武功化解“逍遥散”剧毒之事,只见二人围着慕容复细细端详了一阵便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慕容复当然明白他们这点江湖人的心思,当下笑道:“有泰山在,我的安危你们不必过于忧心。” 慕容复话音方落,萧峰却恰巧走了进来。只见萧峰沉默了一会方低声道:“慕容,只要解了毒,武功还可以再练。” 慕容复展颜而笑,只道:“大哥说的是!” 却是包不同与风波恶见慕容复待萧峰一如既往,心中委实不是滋味。可慕容复生性固执,既已认定了萧峰这个兄弟,他们又能为之奈何?包不同只是无奈叹息,风波恶却咬着牙恨恨道:“萧大爷,过去的事风老四也不提了!但是阿紫这个贱人,害地我家公子爷好苦!还请萧大爷把人交出来!” “风四哥,阿紫我已命人送去外藩院与镇南王相聚。”慕容复虽在解释阿紫的行踪,目光却只望着对面的萧峰。“段正淳一生风流阅女无数,拿女人相胁原本并无所用。可如今他与阮星竹同甘共苦多年,想来这阿紫的地位能在他心中高上少许。用阿紫一命换三日后正旦大朝段正淳乖乖接受朝廷册封,这才是本官该做的事!”说到这,慕容复不由微微而笑,向萧峰温声言道。“大哥,你可以去见段誉了!” 萧峰面色数变,目光复杂地望了慕容复许久终是黯然长叹,扭头而去。 “公子爷!”眼见萧峰果然去寻段誉通风报讯,包不同与风波恶不由又是恼怒又是不值地齐声大喊。 慕容复却是神色漠然。过了许久,久到二人以为对方再不会回答,慕容复终是斩钉截铁地道:“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三日后,绍圣三年正旦大朝。 大理国主段誉、镇南王段正淳同往大庆殿为大宋官家赵煦贺年。大朝会上,赵煦亲切表彰了多年来大理国与大宋的友谊及大理国主对大宋的恭顺,特册封新登基的大理国主段誉为“恭义侯”,并在汴京赐下侯府,段誉之父段正淳亦受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同时,为展示大宋作为宗主国的仁义与可靠,赵煦又下召令大理国清平官高升泰赤足麻衣入大宋请罪。至于镇南王段正淳先前上疏所请归附大宋一事,大宋朝廷却是只字未提。 鉴于宋时糟糕的交通状况,当远在大理的高升泰接到圣旨莫约也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高升泰究竟会不会来大宋请罪尚是未知之数,然种师道与曲珍二人受封安抚使各领一军驻扎成都与广南却是铁板钉钉。 绍圣三年,注定不会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闲话:不知道昨天那章更新会让那么多读者觉得萧峰渣了,于是,他到底渣在哪呢?他强X了慕容么?这真是强X么?慕容真的到最后也不愿意么?如果是,那么第144章慕容千里迢迢跑去找萧峰还下药,又算不算强X?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他说破了慕容复的心意?既是两情相悦,不能挑明么?当然,傲娇的慕容公子觉得不能,但这种情况下,用一剂猛药来挽回也是萧峰唯一仅有的选择了。对于萧峰和慕容而言,立场的问题始终在影响他们的关系,但爱就是爱,不能因为受影响而否定它本身的存在。可以说有缘无分,但不能说本就无情,这是两回事。 在此,以一个苦心塑造了这位穿越版慕容的作者的身份,提醒广大读者们一句:在心疼慕容之前,请先尊重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并且,本文中的慕容复是一个打得过萧峰、斗得了政敌、当得了首相、挽回得了国运的顶天立地的男人。虽然他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死傲娇,但他真不需要被人放在手心里好好呵护。相反,他自己反而像一棵大树一样在罩着很多人,像一个战士一样顶着炮火前进。将有万丈雄心并且有与之相配的能力与毅力的大好男儿,锁在闺阁后院,靠仰仗他人的怜惜娇宠而存活,那不是疼爱,是侮辱。哪怕他仰仗的那个人是他家CP! 慕容复,性别男,不是性别受。爱他,请尊重他,并尊重他的选择! 再以及,剧情还没完,萧峰到底明不明白他跟慕容之间的问题所在,看下文! 谢谢大家!O(∩_∩)O~ 诸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慕容:遇到强X不能叫救命,叫救火! 第162章 顿悟 大宋朝廷在慕容复的手上运转到第三年,效率已高地令人瞠目。段氏父子接下圣旨不过十日,钦命建造的“恭义侯府”便已正式完工,可以安排段氏父子拎包入住。段氏父子与大宋官场并无交情,萧峰与虚竹二人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恭义侯府的第一批客人。 酒过三巡,段誉放下酒碗长长一叹。“小弟混沌一世,竟是到了今日方做了一回明白人!” 段誉自幼生于锦绣堆中,读的是四书五经、用的是锦衣玉食。这样的人教养极好、温柔善良且与世无争,可与此同时也难免有天真无知眼高手低的毛病。如果说虚竹是不知权势地位、萧峰是视权势地位为粪土,那么段誉则是早已习惯拥有权势地位便不觉得它们有多重要。直至段誉登基为帝,清楚意识到大理国大权旁落于高氏之手的现状。直至大宋猝然发难,意图谋夺大理国土。 或许于段誉而言,他此生最易犯的错误便是一厢情愿。当年他一厢情愿追求王姑娘,可王姑娘最终仍是嫁给了苏迨。如今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大理国的前程他能做主,可原来他这个大理国主始终是个傀儡,无论是在大理还是在大宋。正旦大朝上,大宋官家如常例册封了他并恩封他的父亲,可却将最后摊牌的机会留给了高升泰。如果高升泰入大宋请罪,则大宋朝廷便顺势接管大理内政。数年之后,改风易俗、化夷为汉,水到渠成。如果高升泰抗旨谋逆,则大宋天兵也已整装待发。至于段誉及段氏皇族真正的立场,谁会在乎?纵然是正旦大朝上段誉宁死不从血溅朝堂,最终也不过是使大宋起兵讨逆的诏书多添一笔“为大理国主誉报仇雪恨”的话罢了。 段誉父子接受册封后不久,高升泰派来的百人使团便已走了大半。高氏的铁杆忠臣忙着要回大理向高升泰通风报讯商议对策,可便是那留下的一小半人,他们是否当真忠于段氏,段誉却不敢确信。只因他们商议数日,给段誉的建言竟是:在高氏做出应对之前,以大理国主的身份上疏大宋朝廷,表示愿领大理百姓归附大宋。以这份上疏表明立场,博得大宋官家的好感。如此一来,在高氏覆灭大理归宋之后,段誉父子或能被放归。说不得,大宋朝廷看中段氏在大理的人望,还能令段誉以大宋官员的身份牧守大理。 “如此一来,陛下虽不能继续称帝,可大理却仍在陛下治下。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若是等大宋天兵平灭高氏,大宋朝廷以刀笔逼迫陛下禅位,段氏一族的性命便堪忧了!”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忠枕建言的原大理臣子,段誉实不知他究竟仍是为自己效忠才不惜忠言逆耳,还是早已被大宋朝廷收买特来说项。只是纵然弄明白了,又能如何?大理国的前程,段誉早已无能为力,不若难得糊涂罢! 想到这,段誉便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道:“临来大宋前,小弟曾去天龙寺拜见伯父,与伯父有一席长谈。”回想天龙寺中自己与伯父之间那场真正开诚布公的谈话,段誉的双目不禁微微泛红。“伯父说,若是事有不协,便再退一步。”大理国百姓多为白族人可汉化极深,对大宋并无排斥。大理段氏对治国掌权并不在行,却是实实在在地爱民如子,并不愿为了一个近乎傀儡的帝位与大宋开战。更何况,以大宋如今的国力,战败是必然的。就算鸿运当头战胜了大宋,也极有可能只是为高氏作嫁衣裳。大势所趋,顺应时势总好过被当做绊脚石碾地粉碎。然而,理智与感情却终究是两回事。“……只是段氏数代基业,终究毁于小弟之手,委实愧对先人。” 眼见段誉黯然神伤,萧峰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段誉并非亡国却也是失国,这种伤痛萧峰也不知如何安慰。 虚竹见状却一脸实诚地劝慰了一句。“三弟,只要苍生有幸,其他的皆是身外物。” 段誉闻言只是苦笑,只见他晃着酒碗自嘲道:“南唐国主是‘违命侯’,我这大理国主是‘恭义侯’,但愿最后不要也被赐下牵机才是。” 不得不说,慕容复对大理国下手的时机委实选地太好。段誉登基不过半年,未曾尝过当皇帝的极乐滋味,身上仍保留着先前为镇南王世子时那股书生意气。若是再过个一年半载,高升泰好生奉承一番,三宫六院纳满绝色,出行玩乐有风流词臣相伴,再要段誉从大理国主退为“恭义侯”,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不会。”萧峰断然应声,“大理国主动归附,所谓千金买骨,大宋朝廷定会善待段氏族人,彰显仁义。”说到这,他的眉峰不由一拧,转口道。“只怕高升泰以段氏族人为傀儡,起兵抗宋。”如今段氏父子虽已在汴京安顿,可段家还有不少皇族子嗣留在大理。 说起这个,段誉又是一阵苦笑。“大理段氏如今唯有我父子二人,天龙寺的长辈们皆已是方外之人,当不会陷入这泥潭。”大理国有权臣把持朝政,时时刻刻窥伺着段氏的皇位,自然希望段氏族人越少越好。可惜,这个道理段誉也明白地太晚了。 同样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还有虚竹。萧峰宦海沉浮多年,却是懂的。然而他实不知该如何安抚段誉,也只好沉默以对。 好在段誉也不欲总在这让他垂头丧气又无能为力的事上打转,叹了一声便又提起了阿紫。“阮姨陪伴爹爹多年,如今唯有阿紫妹妹这一女尚在人世,大哥你……” 岂料他话未说完,萧峰已沉声道:“三弟,我心悦慕容。阿紫给慕容下毒,毁他武功健康,我实不能原谅她!” 断袖分桃古已有之,只是当段誉与虚竹二人听闻他们的结义兄长坦诚自己有龙阳之好,却仍是惊地喷酒。 萧峰却一脸镇定地望着他的两个结义兄弟。“我们三人义结金兰,为兄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 虚竹性子腼腆只管呛咳不休,段誉却已忍也忍不住地惊问:“大哥,你与慕容复不是结义兄弟么?” 只见萧峰怔愣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酒碗,好似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方缓缓言道:“我与慕容相识是在元丰年间,神宗皇帝主持五路伐夏。我奉丐帮汪帮主之命往西边效力,路遇慕容亦奉师命往西边观战。那时,慕容只有十八岁,风华正茂自由自在……” 时隔多年,萧峰终于向他的另外两位结义兄弟正式提起了慕容复,将两人的相识相知娓娓道来。萧峰与慕容复相识十四年,一同经历过的惊心动魄非虚竹段誉二人所能想象,鲜卑慕容氏与契丹萧氏之间的恩怨情仇更令他二人感慨万千。便是萧峰本人,将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一一回顾也好似重又经历了一番过去的刻骨铭心,期间他或笑或叹、或欢欣或感怀,待止住话音亦是久久沉默。 直至桌上酒菜皆已冰凉再不能入口,段誉终于是缓过神来,低声叹道:“不意大哥与那慕容复竟有如此往事……” 萧峰闻言唯报以苦笑。“世事弄人!若非这种种曲折,我不会明白我对慕容的心意。可有时候,我又宁愿我永不明白……” “大哥是后悔了么?”段誉奇道。顿了顿,他又了然地补上一句。“此事确然有违世俗……” “不,不!”萧峰连连摇头,黯然道。“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慕容任由我误会却从不解释。直至那日我来告知三弟阿紫之事,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乔峰与萧峰,终究是两个人。” 虚竹仍旧一头雾水,却是段誉怔愣许久终是恍然大悟,惊道:“原来慕容复这般雄心壮志,要一统天下!” 眼见段誉经历种种波折终于有了些政治眼光,萧峰亦深感欣慰。“可笑慕容博一生处心积虑只为兴复大燕,却从来不知他的儿子心中所愿远比他这个父亲更为壮阔宏大!” “大哥,那也曾是你心中所愿。”虚竹好心提醒道。 “是!”萧峰点点头,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酸涩。“若非我与苏学士相劝,慕容绝然不会出仕。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明白他身份特殊,当个闲云野鹤隐于山野才是最佳选择。他是为了我们……这条路如此艰巨他都咬牙走到今天,可我这个大哥非但不能助他,反而在半路弃他而去,更从此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与伯父……”段誉忽然言道。 “我不知道他究竟何时知道了雁门关一事,但无论如何,我确信他对我的感情是真的。他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我,可最后他却选择宁可被我误会仇恨也要保全我父子二人的性命。他追捕我爹爹时,或许的确尚不知情,或许……只为杀人灭口。可无论是哪个目的,他都是为了我。如今我爹爹未死、慕容博已为当年所为付出代价,我又怎能再怪他?” 虚竹见了萧峰这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的模样只是沉默,可段誉却又道:“大哥,人心难测。你怎知这位慕容大人他就从未曾想过要复国呢?” “他没有兵权!”萧峰斩钉截铁地道,“纵然如今皇室暗弱、官家昏庸,慕容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可他没有兵权!便是当年他在上海镇立偌大基业,有人、有钱、有粮,可却唯独没有兵。如今大宋西军有名将坐镇有厉害的火器,慕容若是生了异心,便是自寻死路。”说到底,政治并非人情往来。即便慕容复与种、折两家的交情再好,他们也很难为了他的皇帝梦拼上整个家族的前程荣誉。 “这么说来,慕容大人还真是大宋的忠臣!”兵权的重要性虚竹或许不懂,段誉却是自登基以来便饮恨至今。段氏皇族在大理国内颇有人望,可一旦这人望遇上大军,那便是一无所用。段氏帝王尚且不能没了兵权,慕容复若想黄袍加身,又岂能仅凭功绩德行?只是再度确定慕容复一心为公堂堂正正,段誉心中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忠臣么?”哪知萧峰闻言却是苦笑连连,“慕容忠于这天下,却未必会忠于哪个帝王。自元祐六年蜀党执政,至今六年过去,慕容已是毁誉参半。日后、日后……”想到慕容复强硬的性情,谁若挡他路便直接碾过去的霸道手段,萧峰不由忧心忡忡。既然慕容无意兴复大燕,那这天下终究是赵家的天下。纵然如今赵煦无法亲政只能任由慕容复摆布,可百年之后,史书上又岂能饶过慕容? 萧峰与段誉二人各怀心事,一时尽皆沉默。却是虚竹忽然狠狠灌了几碗酒,起身朗然道:“大哥、三弟,此间事了,兄弟我打算回灵鹫宫了!” 虚竹的来意,萧峰最清楚。此时听他这么说,萧峰即刻吃了一惊,忙道:“二弟,你……” 不等萧峰把话说完,虚竹已断然道:“大哥且安心,慕容复武功已废,小弟绝不会再向他寻仇。”说到这,虚竹不由幽幽长叹。“恩怨情仇,先前原是小弟着相了。倘若小弟能为了爹娘向慕容复寻仇,那些受我爹娘所害的人便也能向我寻仇。至于妻儿遗恨,宋夏两国本是国仇,百年来死在两国铁蹄下的百姓数以百万计,小弟的这点仇恨又算得了什么?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小弟有幸与妻子避世灵鹫宫,又何苦再涉红尘苦海?不若就此罢手,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 萧峰听了这话即刻起身拍了拍虚竹的肩头,段誉却沉着脸道:“二哥难道就这么忍了?” 虚竹知道段誉仍执着于失国之恨,不由劝道:“三弟,可还记得寒山拾得玄妙对谈?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世上原就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我知三弟深恨慕容复谋夺你家国……你不要着急,且等几年再看罢!” 虚竹这么说段誉立时一窒,许久方喃喃自问:“原来我也因仇恨失了本心么?” 便是萧峰,亦因虚竹那句“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而深受触动,良久他方感慨道:“恭喜二弟开悟!” 虚竹自幼苦学佛法,本就佛性深厚,有此顿悟亦是他的慧根与福报。听闻萧峰所言,虚竹即刻抱拳一礼,豁然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愿大哥与三弟亦及早放下心中仇怨,咱们兄弟三人再把酒言欢!”说罢,他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径自大笑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虚竹:导演,我这酱油打完了,该回去抱老婆孩子了吧? 导演:那是!那是!我马上让会计给虚竹先生结账! 第163章 交心 这一夜,待萧峰回到慕容府已是戌时过半,哪知府中竟仍是灯火通明。如今尚是正旦长假期间,想到慕容复仍有无穷无尽的公务要处置,萧峰不由微微蹙眉。满腹忧虑地踏入大厅,一阵人声也在此时传了出来,原来慕容复也正巧结束了当天的政务会。 时隔多年,能够成为慕容府的座上宾的大小官员已不再是萧峰可以认全的了。然而,他却不会不认得苏轼。见到慕容复与苏轼相携而出,萧峰赶忙上前施礼道:“萧峰见过学士。” 苏轼此行本为探望学生,顺便听了些政务安排。突然见到大辽南院大王萧峰在此出现,他亦是吃了一惊,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慕容复方才笑道:“原来是乔壮士。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萧峰一听苏轼对他仍以旧时姓氏相称已是一怔,尚不知如何答话,慕容复便插言道:“老师,学生无恙,您不必忧心。天色已晚,老师还是早些回府歇息罢!” 苏轼虽说天真烂漫,可却实在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便知慕容复仍有心维护萧峰。他当下轻叹一声,拍了慕容复的肩头两下便扬长而去。 不一会,相府中的客人散尽,大厅内唯有萧峰与慕容复二人相对而立。两人沉默多时,萧峰终率先发话:“慕容,政务再忙也该注意身体。你……” 然而他话说半截,慕容复便已笑道:“大哥,天色尚早,可愿赏脸与小弟喝上两杯?” 萧峰闻言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微微点头。 有慕容复一声令下,相府仆役很快便在花厅内摆上了酒菜。两人方一坐定,慕容复便提起酒坛为彼此满上。 仍然是那熟悉的十年陈东坡酒,馨香扑鼻、口感清冽。 两人默契地连干三碗,慕容复方低笑着道:“自从四年前发现中毒,这还是我第二回喝酒。” 慕容复话音一落,萧峰的眉峰即刻一拧,瞬间便意识到这唯二的两次喝酒,慕容复都是在陪他。那样至深的情意,慕容复却说地轻描淡写。萧峰只觉心中一痛,当下便道:“慕容,是我对不住你!” 哪知慕容复却只微微摇头。“大哥没有对不住我,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只见他低头望了一阵面前的酒碗,许久方轻轻补上一句。“……我,我从未后悔。” 萧峰不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令慕容复到了今时今日还能安然说一句“从未后悔”。他只觉内心滚烫酸涩,恨不能起身仰天长啸长歌当哭。“慕容!” 慕容复却只冷静地望着他,沉声道:“马夫人是我杀的。” “什……什么?”慕容复骤然提起马夫人,萧峰竟是愣了许久方忆起那么个人来。 “那年百花会,小弟率先离席,路上又遇着了马夫人。马夫人托我传个口讯给大哥,说是有与大哥前程名誉相关的大事相告,约大哥深夜相见。”慕容复眉间微锁好似在回忆往昔,缓缓说起了当年之事。所谓的前世今生太过匪夷所思,要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交代清楚,也唯有请马夫人背一背黑锅。 萧峰听了这话,即刻便了然道:“结果你代我去了?” “是。”慕容复点头道,“小弟心中委实好奇,便易容成大哥的模样去了。原以为这马夫人是想与大哥成就一段露水姻缘,方才撒了一个谎。哪知,竟听了一桩惊天秘闻。” 时隔多年,萧峰当然知道慕容复口中所说的“惊天秘闻”正是他的身世之谜。他前思后想一番便知慕容复杀人的真正目的,即刻问道:“为何你要杀人灭口?为何不告诉我真相?莫非……”那时正是萧峰与慕容复情意最深的时候,倘若慕容复不知慕容氏与萧氏的血仇,他完全没有理由对萧峰隐瞒此事。 “不!”慕容复目光一凝,急忙摇头。“我不知道害了大哥全家的人正是慕容博,我也从未想过要为他掩饰罪行……我杀马夫人,是因为我不想让乔峰变成萧峰!”乔峰若永远是乔峰,那他便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这样的人纵然武功再高,也入不了慕容复的眼。正是因为那段复杂的经历使乔峰变成了萧峰,慕容复才会欣赏他结交他,最后又在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倾心爱慕他。可命运的吊诡便在于:一旦乔峰变成了萧峰,慕容复便注定了不能跟他在一起。国仇、家恨,这是一个永恒无解的死局。“我不想大哥变成契丹人,不想我们最终走向对立。我知道以大哥的性格,一定不会因为身世秘密便遂了马夫人的心意,所以我杀了她。” 萧峰直直地着慕容复,良久方郑重回道:“我相信你!”相信慕容复杀马夫人不是为了慕容博、不是为了他自己,而仅仅只是为了萧峰。然而,这却并不能让萧峰开怀少许。马夫人水性杨花却罪不及死,可慕容复却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慕容复能放过给他下毒的阿紫,却对杀害马夫人一事至今毫无悔意,萧峰知道,那是因为慕容复将他看得比自己心中的道德准绳更重要。这样的认知让萧峰唯有沉重叹息,隔了许久,他方艰难道:“那我爹……” “我自然也想杀他!”慕容复冷静回道,“我既已决定使大哥永远是乔峰,便再不能饶过任何一个欲揭穿此事的知情人,哪怕这个人是你亲生爹爹!……可惜,慕容博与你爹同在少林潜伏多年,这对仇家竟阴错阳差成了朋友。见到我杀人行凶,慕容博便忙不迭地现身相救。结果我不但没能杀了你爹,自己反而被慕容博所伤,为保全性命更不得不认了他。” 亲眼见到慕容复提及慕容博时的冷然,萧峰更是无法理解,只低声道:“慕容,他毕竟是你爹……” “那又如何?”慕容复却满不在乎,“我与慕容博从未相处,更无情意。他心中所愿唯有兴复大燕,而我却对这荒谬的皇帝梦毫无兴趣。他以为我是他的儿子便该任他摆布,至于我……”说到这,慕容复不由轻轻一笑,那冷冽的笑靥中满是刀锋般的决绝狠辣。“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无论谁挡我的路,我都要除去!” “是,我知道……”萧峰满心的不是滋味,可却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来。毕竟,这才是他所认识的慕容复啊!极善与极恶,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少室山下,你更有心激怒我爹爹,为的便是使我们父子产生隔阂?让我即便回了契丹,也是身在契丹心在汉?” “不错。”慕容复坦然应声,“哪知,又给那不知所谓的慕容博搅了局。……大哥,我不在意慕容博杀了你爹,可却不能不在意慕容博杀了你……我只能,放你们走。” 这样的深情与狠毒,萧峰实不知该如何应对,良久方语音艰涩地道:“慕容,你真让我感到可怕!” 慕容复却只无动于衷地微微一笑,幽幽道:“大哥,我只是不想再骗你。” 萧峰狠狠拧眉,咬着牙沉声道:“或许,现在才是在骗我,为的是让我死心?” “如果这么想能让大哥感觉好受些,请随意。”慕容复缓缓道,“大哥,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么?我是大宋首相,而你,是大辽的南院大王。是!我爱你。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你要杀了我为你母亲和阿朱报仇,我绝不反抗。可如果你要我放弃一统天下……痴人说梦!我爱你,所以我不在乎我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甘愿雌伏在你身下。可是,你能不能不在乎我平灭契丹,杀尽耶律氏与萧氏族亲?大哥,你是英雄豪杰、是天上的雄鹰,你能不能像金丝雀一样被我锁在笼子里,人生的意义只为取悦我?如果你能,你说我还会不会继续爱你?” 萧峰无言以对。 “我该杀了你……唯有杀了你,才能破除迷障、心无旁骛!”慕容复长长一叹,“可惜,我暂时还做不到。所以,你走吧!在我对你的爱意和耐心耗尽之前尽早离开,以免白白丢了性命。” “……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办地这样血淋淋?为什么就不能让一步?慕容?”萧峰再没有任何的怀疑了。他知道,慕容复今日便是来与他摊牌的。 “莫约……还是不够爱你罢……所以,不能为你牺牲一切。”慕容复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将面前的一点残酒一饮而尽,这便起身离去。 “慢着!”哪知慕容复尚未离开桌边,萧峰已是一声厉喝。“如果你的话已经说完了,那就让我说两句罢!毕竟,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谈话。” 或许是这两个“最后一次”令慕容复动容,他僵持片刻终是转过身来望住了萧峰。 然而迎着慕容复平静无波的目光,萧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沉默许久,萧峰终是小心翼翼地道:“慕容,既然你不想再骗我,便坦白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慕容复明显迟疑了一下,可最终仍是轻轻点头。 萧峰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慢慢道:“如果那时没有你爹爹忽然出现,你会不会真的杀了我爹?慕容,你有没有犹豫过?” 慕容复如何也料想不到萧峰的第一个问题便已直指其心,那轻声的一问便好似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他想笑着说一句“鳄鱼吞食猎物的时候也会流泪”,可那锥心剧痛却已令他连站都站不稳。 萧峰亦不再需要慕容复的回答。见到慕容复一手摁着心口艰难喘息,萧峰急忙大步上前将其揽入怀中,同时一手贴着他的背心,将一身浑厚的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内为他纾解痛楚。“慕容,你早该告诉我的……关于我的身世,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慕容复沉默许久终低声感叹。“你终究会回契丹的……大哥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大哥,你终究会回去。萧峰,始终是萧峰!” 萧峰闻言不由默默地仰起了头,唯有如此,他方能忍住即将滚落的眼泪。“……是不是如果当年我没有劝你出仕……一切就会不同?我与学士天真烂漫,仅凭着道义气节一腔热血就推你走上这条路,要你以血肉之躯去披荆斩棘承担如此重压。风刀雪剑、攻讦毁谤……学士不能体谅你,我更与你为敌……慕容,你该恨我入骨,你该杀了我的。”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过了很久他方低声回道:“我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断没有罢手的道理了!”许是病中脆弱,慕容复这话音极轻极冷,可却依旧斩钉截铁绝无转圜! “慕容,也不愧是慕容!”萧峰分明心如刀割,可不知为何,他竟仍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家国天下,你我各有立场。大哥,你没错,我也没错。”慕容复也一样目光平静地望着萧峰,“认命吧!” 萧峰却仍笑着摇头。“不!慕容,我不会认命!”他凝望着慕容复冷漠无情的双眸,一字字地道,“绝不!” 渐渐地,慕容复那双冰冷的双眸中竟也漾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是这般地莫测,似鼓励似轻嘲。“你待如何?” “我现在还想不到,”萧峰坦白道,“但总会想到办法。慕容,你要等着我!” 这个承诺是这样的虚无缥缈,甚至都不能算是承诺。可慕容复却仍正色回道:“好!” 萧峰没有再对慕容复留恋不舍,他得了慕容复的应允已是心满意足,即刻运起轻功飞出了院墙。 慕容复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又坐了回去,独自一人将摆在桌案上的半坛残酒慢慢饮尽。 阿碧寻来时,慕容复已饮到最后一碗。许是多年不曾喝酒不胜酒力,只见慕容复一手扶着额角两颊微微泛红,竟已是微醺。 “公子爷!”阿碧吃了一惊,忙上前夺下他手中酒碗。“公子爷,你怎么喝了这么多?萧大爷呢?”慕容复患有心疾,岂能如此纵酒? 慕容复侧目望了阿碧一眼,没有答话。片刻后,他慢吞吞地自怀中摸出了一只黑色羊皮手套送上烛火。 “公子爷!”阿碧见状即刻惊叫出声,又扑上前要抢下那只手套。“你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羊皮易燃,阿碧此时来抢终究晚了一步。只见慕容复无动于衷地将那只烧起来的手套丢在脚下,又端起桌上的最后半碗酒狠狠一泼。只听“蓬”地一声,那只手套即刻便化作一团火焰。 “公子爷!”阿碧难以置信地叫着,瞬间落下泪来。 “他不会回来了……”慕容复充耳不闻,只扶着额头轻轻一叹。“他不会回来了……”说罢,他便扔下阿碧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一步步地融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慕容,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导演:萧大侠,遇上这号人你还废什么话啊!别怂,就是干! 萧峰&慕容:…… 第164章 如此父子 萧峰返回南京时大宋册封大理国主段誉的消息已在南京传地街知巷闻。父子相见,萧远山未及寒暄面色就已沉了下来。“慕容复的人头呢?” 萧远山对往昔仇恨这般执着,萧峰不免心情沉重。只见他扬手挥退房内的一众仆役,这才缓缓言道:“爹爹,慕容博已疯癫。” “当真?”萧远山闻言双目即刻一亮,眼见萧峰郑重点头,他立即起身长笑。“好!好!疯得好!老天有眼!” 却是萧峰见了萧远山这副满屋乱窜拍桌高笑的模样隐生心悸,只觉萧远山的精神状态比之业已疯癫的慕容博恐怕好不到哪去。萧远山已被心中仇恨毁了大半生,萧峰身为人子,实不忍见其剩下的岁月亦被仇恨所摆布,当下温声言道:“爹爹,玄慈已死、慕容博已疯,母亲的血仇应该到此为止了!” 哪知这句话又触了萧远山的逆鳞,只见他用力一拍桌案,狠狠道:“不行!”萧峰还待再劝,萧远山却已面露狰狞,咬牙切齿地补上一句。“慕容博害死你母亲、慕容复害我断臂,我要慕容家断子绝孙鸡犬不留!” 见了萧远山这副状若疯狂的模样,萧峰只觉疲惫不堪,不由低声叹道:“爹爹,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话萧远山更是听不入耳,只见他目光如炬狠狠射向萧峰,厉声喝问:“峰儿,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原来当年萧峰随萧远山同返大辽,也曾答应过萧远山只要安顿好他与阿朱,便回中原寻慕容氏报仇。只是后来阴错阳差任了南院大王一职,这报仇之事才耽搁了下来。 如今萧远山旧话重提,萧峰却是一阵沉默。过了很久,萧峰终于沉声问道:“当年之事,爹爹究竟有没有骗我?” “你说什么?”萧峰话音方落,萧远山已抡起胳膊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我是你爹,你居然怀疑我?” 萧远山内功深厚,这一巴掌下去萧峰的面上即刻浮起了几道赤红的指痕,瞧来触目惊心。然而萧峰却是夷然不动,再度问道:“当年之事,爹爹究竟有没有骗我?” 这次回应萧峰的,却是萧远山重重的一掌! 只听“砰”地一声,萧峰当胸挨得一掌,整个人即刻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只见他挣扎着支起身静了片刻,原本惨白的面色又陡然转为赤红,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这一声的动静委实太大,守在屋外的不少仆从赶忙冲了进来,口中叫道:“萧大王,出了何事?” 萧远山失控重伤孩儿已是懊悔,然而他刚想上前查看情况,那些不长眼的仆从便闯了进来。眼见仆从们忙不迭地扑向萧峰,萧远山狠狠一咬牙又止住了脚步。 “无事。”显然萧峰也不欲外人得知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刚站起身来便已令道。“出去罢!” “这……”萧峰为人宽厚,对待王府仆从更是仁义大度。仆从们各个敬佩信服萧峰,自然不愿轻易离开。更有大胆的仆从见这对父子之间诡异的情形已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萧大王,父子亲缘,血浓于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这话明面上劝的是萧峰,实际上却是说给萧远山听的。 萧远山显然也将这话听进去了,不由轻轻一叹,沉闷问道:“峰儿,你可有事?” 萧峰默默地摇头,又对那些仆从道:“出去罢!” 这一回,仆从们很快便退了下去。 一俟那些仆从离去,萧峰即刻便道:“爹爹,我这回去汴京见到了慕容复,听他说起了一些往事。” 萧远山的目光一阵闪烁,隔了一会方恨声道:“你情愿相信一个外人、一个仇人,也不愿信自己的爹爹?” 萧峰将萧远山目光中的躲闪如数瞧在眼里,心底已凉了半截。世人皆说“子不言父过”,可如果父亲的确有过呢?难道自己还要继续愚孝下去?我萧峰何等样人,若是被人蒙蔽尚可说是情有可原,若是明知爹爹有错还要为了一个“孝”字将错就错诿过旁人,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又如何对得起慕容对我的一往情深?想到这,萧峰不由幽幽一叹,只觉心胸豁然开朗。“爹爹,我与慕容相交十年,可为彼此抵命亦无怨无悔。我相信他!” 萧峰这一句“我相信他”就好似让萧远山也劈面挨了两个耳光,只见他的面色一阵青白交错,忽然爆发道:“你既然信他不信我,何必要回来?” “因为你是我爹爹!”萧峰一字字地道,眼底竟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来。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你就该去杀了慕容复!”萧远山却不能感受到萧峰的悲哀,只管声嘶力竭地咆哮。 “爹爹,你为了心中仇恨毁了自己的半生,难道还想毁了孩儿么?”萧峰的心愈发沉重,话音却已轻地如同那天将明时的薄雾一般。 “那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不报?” “玄慈方丈已身败名裂认罪伏法、慕容博如今也武功尽失疯癫成狂。当年在雁门关外伏击我萧家的中原武林高手,更多半死在爹爹手下。难道还不够么?”萧峰目光犀利地望着萧远山,一字一顿地言道。“究竟还要死多少人,爹爹才能放下仇恨?” “不够!不够!”萧远山双目赤红,胸口起复不定,竟似疯了一般。“慕容博害死你母亲,慕容复害我断臂……” 眼见萧远山再度提及此事,萧峰终是忍无可忍,脱口道:“那我恩师呢?我恩师玄苦大师与爹爹又有什么仇恨,为何你要杀了他?爹爹,你日夜记着别人对你作的恶,又可曾记得自己对别人作的恶?” 听到萧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萧远山立时一怔。半晌,他方痛心疾首地道:“原来……却原来,我的孩儿一直都认定他的亲生爹爹给人打断一条手臂,是他滥杀无辜的报应?” 这话委实诛心!只见萧峰目光猛然一缩,站稳了没有说话。 “好!好儿子啊!我养的好儿子啊!”萧远山高呼两声,径自呵呵笑着走了出去。 萧远山走后,萧峰即刻疲惫不堪地扶着桌角缓缓坐了下去。只见他两手撑着额头长久地沉默,此时此刻,他竟是那样的思念慕容复。 翌日一早,萧峰便出发去南市口拜访汇通钱庄在此处的分号掌柜。汇通钱庄在南市口占着最好的位置,铺面也比旁的店面气派不少。走进钱庄,店内的大小伙计都穿着一个模样的工作服,见到客人上门便齐声问好又奉上香茶。萧峰曾听闻汇通钱庄待客周到,如今看来却是名不虚传。 这南市口的互市市场原是萧峰一手所建,他来往南市口多回,便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都能认出他的身份来。如今见到南院大王亲自上门,不等萧峰发话,分号掌柜便已从后院恭迎而出,向萧峰深揖道:“小人白不器见过萧大王!”只见这位白掌柜年纪莫约在四十上下,白白胖胖满脸堆笑,便好似一尊和气生财的弥勒佛,让人无端端地心生好感放松警惕。然而萧峰与其目光相交,即刻便注意到他眼底精光一闪,顿知此人并不好相与。 “不必多礼。”萧峰伸手虚扶了一下,开门见山地道。“白掌柜,今日冒昧造访乃是有事相询。” 堂堂大辽南院大王,能找一个钱庄掌柜问什么事?莫不是来打秋风?白不器心下一顿,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躬身道:“萧大王,请往贵宾室说话。” 很快,两人便在贵宾室坐定。萧峰环视了一周这贵宾室内的装饰摆设,不由暗自一笑。隐隐散发暗香的乌木家舍,雪白柔软的羊毛地毯,桌案上摆着一只羊脂花瓶插着几株娇艳鲜花,这分明是慕容复一贯的喜好。只需见过这一间贵宾室,萧峰便知这汇通钱庄的贵宾室俱是一个套路。 萧峰不急着发话,坐在他对面的白掌柜却不敢拿大,已是一脸殷勤地道:“萧大王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不知小号能帮上大王什么忙?” 萧峰长长一叹,缓缓道:“你的东主是姓王,还是姓苏?” 白不器目光一闪,不答反问:“萧大王,可是小号犯了什么忌讳?” “那么,便是姓慕容了?”萧峰见状即刻了然,当下便问。“慕容复将汇通钱庄开到大辽来,除了打探消息,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萧峰此言一出,整个贵宾室内即刻死一般地寂静。汇通钱庄来大辽做买卖的目的,萧峰早已存疑许久。他了解慕容复,慕容复既有心平灭大辽,那么安插在大辽的细作是绝然不少的。而一个合格的细作首要的要求便是掩人耳目,汇通钱庄在辽国境内如此大张旗鼓,实是异数。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如果汇通钱庄的作用并非打探消息,那自然是有更为重要的任务。 只见白不器胖胖的面颊不自觉地抽了两下,强笑着道:“萧大王何出此言……” 不等白不器把话说完,萧峰又是一声长叹,自怀中取出一枚祖母绿的戒指摆在桌上。“白掌柜不妨看一看这枚戒指!” 这祖母绿的戒指是以整块祖母绿打磨而成,戒面上刻着五个圆环,从左到右互相套接。上面三个分别染着蓝、黑、红三色,下面两个则是黄、绿二色。是的,这造型赫然正是后世奥运五环的标志,设计这造型的当然是慕容复。然而这样简洁的造型委实不符宋时世人审美,甚至可说是其丑无比,若非当年慕容复百般交代不能将其丢弃,只怕这枚戒指早已失落无踪。如今时隔多年,萧峰已不必慕容复提醒暗示便能猜到这枚戒指定然事关重大。 果然,白不器一见桌上的这枚祖母绿的戒指眼角便是一抽,忙告了一声罪取过那枚戒指,以印泥在戒指内侧拓印下一个大篆的“峰”字来。接着,白不器取出一只模具与一本账本,将那枚戒指摆入模具中测了测尺寸,又将那“峰”字与账本上的印记细细比对了一番。待确定绝无瑕疵破绽,白不器终是舒了口气。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归还了戒指,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不知萧大王与我家公子爷……” 萧峰一见白不器这番郑重其事地检验真伪也是吃了一惊,忙问道:“你先告诉我,这戒指究竟有何用?” “是!”白不器立即应声,一五一十地答道。“萧大王,这同样样式的戒指一共有六枚。但凡持此戒指来我汇通钱庄者,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汇通钱庄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倾力达成。” “六枚?”萧峰却奇道,“那剩下的五枚是……” “有两枚姓苏,加上萧大王手上这一枚是第一批,在我汇通钱庄开业时各分号掌柜便已知此严令;剩下的三枚分别姓种、宗和诸葛,是两年前才补上的名单。”白不器又道。以慕容复的命令而论,可以说谁若拿来了这戒指,便可决定汇通钱庄的生死。白不器委实想不通,为何竟会有一枚戒指落在了一个契丹人的手上。 白不器心中疑惑不已,萧峰却也同样震惊。汇通钱庄的成立早在元祐年间,至于慕容复送给他这枚戒指那更是在其科举入仕之前。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慕容复对他的情意从未有变。想到这,萧峰的心中既酸涩又甜蜜,他忍不住低头摁了摁双目这才沉声问道:“那么,我想知道汇通钱庄来大辽的目的,白掌柜也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注意到白不器面露迟疑,萧峰又补上一句。“今日之事,你可随时告知你家公子爷。” “是!”白不器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这才答道。“小人来大辽之前,公子爷只吩咐了一句。要契丹百姓也如大宋百姓一般,习惯使咱们汇通钱庄的交子。” 萧峰沉默许久,终是低声叹道:“果然如此!”萧峰不懂什么金融战争,可他却知道一旦契丹人都用汇通钱庄的交子,而宋辽两国又忽然爆发战争,那这些交子便瞬间变成一张废纸。那个时候,只怕不等大辽皇帝挥军南下,契丹百姓便要造反了。 原来这场战争早已开始,只是我们都不明白!走出汇通钱庄,萧峰不由摇头苦笑。纵然慕容复对他的情意再深,他的兵锋北上却不会有任何迟疑。谁若挡他的路,他就把谁铲除,包括——萧峰!究竟该怎么做呢?难道这真是一个死局? 萧峰刚心事重重地回到王府,耶律莫哥竟冲了出来,满脸惊慌地道:“大王,老爷子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老先生,只要有你儿子在,慕容家妥妥的断子绝孙啊! 萧远山:滚! 第165章 借刀杀人 萧峰昨日方与萧远山大吵了一场,萧远山被气走后不久便令王府仆役传话给萧峰,令他无事不要到萧远山跟前碍眼。有萧远山的这句吩咐,萧峰自然是从善如流,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南市口的汇通钱庄打探消息。哪知这才刚回来,萧远山就不见了!回想昨日与萧远山的一番争执,萧峰的心头顿时一跳,忙问道:“怎么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耶律莫哥身为南院枢密使,这王府中的大事小事皆与他有关。萧远山无端失踪,他亦是满头大汗。听得萧峰出声相询,便急忙答道:“老爷子昨夜回房后便再不曾出门,又令王府仆役无事不得打扰。直至今日中午,仆役见老爷子始终没有动静,特来报下官。下官去老爷子的房中一看,才发现老爷子根本不在房里。被褥铺盖都十分整齐,想必昨晚便已悄悄离府。下官已派人在城里城外搜寻老爷子的下落,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耶律莫哥信心满满,萧峰却并不乐观。虽说萧远山自从断了一臂武功大不如前,可他在少林藏了三十年也不是白饶。萧远山若是有心要躲,就凭那些普通士卒如何能查到他的下落?现在的问题是,爹爹会去哪呢?想到这,萧峰不觉微微蹙眉。昨日自己明确拒绝了去杀慕容,所以爹爹会去行刺慕容么?一念至此,萧峰的心口即刻一阵狂跳,恨不能现在便飞去汴京确认慕容复的安危。“快!往南……”萧峰一手抓着耶律莫哥的胳膊要令他派人往南边搜寻,可话说半截他又忽然转口道。“备马!我亲自去寻!”说着,便大步向马棚奔去。 然而,萧远山去的方向却并非往南,而是北上!自南京到上京路途遥远,总得走上大半个月才能抵达。可萧远山这一路快马加鞭,竟只用了短短七天便赶到了大辽国都求见萧皇后。 自从萧峰官至南院大王,萧观音与萧峰的接触却还多些。此时忽然听闻萧远山求见,她虽略有吃惊可仍很快在后宫接见了他。 两人甫一相见,萧远山草草施过礼便开门见山地道:“求皇后娘娘助我报仇雪恨!” 萧观音见萧远山面目狰狞杀气腾腾,顿时吃了一惊,赶忙问道:“堂叔何出此言?” 萧远山刚被萧峰这个离心离德的儿子伤透了心,此刻听闻萧观音以“堂叔”相称,他心头一热已是语带泣声:“我那孩儿绝情绝义,将那血海深仇忘地干干净净!为他母亲报仇,就只能靠我这个老不死了!”说罢,又放声大哭。 萧远山这般失态,萧观音又不免好生劝慰了几句,方才缓缓引他说起了原委。 萧远山年老偏执,说起慕容氏来便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如此屡番偏题,待萧观音弄清萧远山与慕容氏的仇恨,宫中已燃起了烛火。只见萧观音沉吟许久,方缓缓道:“如此血海深仇,的确不能不报!只是,堂叔又做何打算呢?” 萧远山见萧观音应允相助,即刻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宫中亦有不少高手,求皇后娘娘派人随我去中原,将慕容氏全族杀地干干净净!” 人的经历会决定其处事的方法。萧远山沉溺武学是纯粹的武夫思维,他自知断了一臂不是慕容复的对手便来上京寻帮手。可萧观音却绝然不同。听闻萧远山所请,萧观音即刻便笑了起来,低声道:“堂叔可愿听侄女一言?” 萧远山生性跋扈,岂能听人相劝?然而他眼下有求于人,却也不得不沉着气说一句:“皇后娘娘有话不妨直言。” 萧观音身为皇后,不知见识过多少人心险恶,萧远山这强压怒气的敷衍模样她如何瞧不出来?可她却不以为忤,态度反而愈发温和。“事关重大,侄女不得不小心处置。若是话不中听恶了堂叔,还请堂叔多多担待。” 萧观音屡番赔小心,萧远山终是面色稍霁,轻轻点了点头。 “侄女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拳怕少壮的道理。这慕容复武功高超又有燧发枪傍身,堂叔去行刺他可有万全把握?”萧观音幽幽问道。 萧远山窒了一下方道:“只要多派高手……” 哪知不等他把话说完,萧观音便打断他道:“堂叔,那慕容复贵为首相,身边不知有多少侍卫。若是堂叔带去的人少,尚有机会暗中行刺;若是人多,只怕不及近身就被人发现了。” 萧观音这话却也在理,只见萧远山呆立了一阵,忽然狠狠握拳,悲怆道:“若是不能取他性命,我这条老命也不必要了!” 萧远山悲愤不已,萧观音却在此时笑弯了腰。“堂叔不必如此!以侄女之见,要取慕容复的性命,易如反掌!”说着,她便盈盈起身。“堂叔,请随侄女去见陛下!” 然而,耶律洪基却不是那么好见的。这两年来耶律洪基对穆贵妃愈发爱重,可对萧观音却是日渐冷落。如今天色已晚,耶律洪基自然是在穆贵妃身边厮混,萧观音携萧远山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耶律洪基不情不愿地赶了回来。 见到萧观音与萧远山二人伏在阶下向他请安,耶律洪基就忍不住冷哼一声,懒洋洋地道:“这么晚了,皇后究竟有何要事?” 萧观音待萧远山周到,萧远山心里自然也偏向萧观音。眼见耶律洪基一身酒气满不耐烦的模样,萧远山已忍不住狠狠皱眉。可萧观音却恍若未觉,只温柔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本不该来打搅。只是臣妾所禀之事确然十万火急,对我大辽基业有莫大的益处!” “哦?”萧观音这么说,耶律洪基却是提起了几分兴致,当下坐直身体道。“何事?” 萧观音又是嫣然一笑,言简意赅地向耶律洪基禀明了慕容氏为图谋复国累死萧远山之妻的往事。 萧远山毫无政治智慧,虽早知慕容氏历代矢志兴复大燕,却只恨他们阴险狡诈累死爱妻。可同样的话听在耶律洪基的耳中,却有截然不同的效果。只见萧观音话音一落,耶律洪基即刻站了起来,失声叫道:“皇后,这慕容复是鲜卑人?是大燕慕容氏之后?此话当真?” 萧观音没有说话,却将目光转向了萧远山。 萧远山不知耶律洪基为何兴奋,却仍是老实答道:“慕容博手上有他们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绝然假不了!” “好!好!这真是天助我也!”耶律洪基闻言即刻便从玉阶上走了下来,一面在殿中来回踱步,一面又抚掌大笑。 萧远山仍旧不明所以,萧观音却已含笑下拜,柔声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终于可以除了这大宋首相慕容复!” “此事,多亏了皇后!多亏了皇后!”耶律洪基欣喜若狂,赶忙上前将萧观音扶了起来。望向她时,眼底更是写满了温柔。 “这是陛下洪福齐天,臣妾不过适逢其会。”萧观音久未见丈夫这般温情,也不禁垂下头来,两颊微微泛红。 原来自从蜀党在大宋执政,大宋便焕发生机,先灭西夏后收大理。耶律洪基便是再贪图享乐,也已知道大宋这位新任首相慕容复委实是个厉害的对手。更加明白一旦大理彻底归附大宋,大宋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大辽了。然而慕容复在大宋大权独揽,连皇帝都要忌惮他三分。耶律洪基要对付他,的确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一个把柄! 身为异族皇室后裔,一心图谋复国。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罪名,也是任何一个臣子都不敢为其伸冤的罪名。只要耶律洪基将这消息放出去,无论慕容复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赵煦也非取他性命不可了! 想到这,耶律洪基愈发得意,不由仰头大笑,当下令道:“来人!” “陛下且慢!”岂料不等耶律洪基传令散播此消息,萧观音便又出言阻止。“慕容复在大宋位高权重功绩彪炳,仅凭少许流言蜚语是扳不倒他的。” 耶律洪基自己便是个听风是雨的昏君,以己度人,以为赵煦也会轻易对重臣下手。直至萧观音冷静相劝,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轻狂了。然而所谓昏君便是:皇后忠言劝谏,他非但不庆幸自己有个贤内助,反生嫌隙。“皇后有何高见?”是以,当耶律洪基再度出言相询,这话音已又冷了下来。 萧观音与耶律洪基少年夫妻,哪里摸不清他的脾气?注意到他态度转变,她心中不免又是一黯,隔了一会方振作精神道:“依臣妾愚见,总要先拿到慕容复图谋复国的证据,方能借大宋官家之手铲除此人!” 萧观音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萧远山总算是听懂了,急忙上前一步毛遂自荐。“陛下,小人愿为陛下分忧!” 萧远山无端失踪,萧峰一路南下寻找。留在南京的耶律莫哥却也没闲着,仍旧日夜派出人手搜寻萧远山的下落,如此过了五日,终于被他查明原来萧远山竟是去了上京。等耶律莫哥又将消息传给萧峰,萧峰再往北去追萧远山,终究是晚了一步。 直至萧远山带了十数名契丹武士前往中原的第三日,萧峰方风尘仆仆地追来上京。他此来上京原是便服,哪知方一入城,宫中便已传来诏令,命他入宫见驾。宫中竟能这么快获知他的行踪,萧峰心下已是一跳,暗暗生了几分警惕之心。 哪知在宫中等着他的竟不是耶律洪基,而是太子耶律浚。两人方一相见,耶律浚便已笑了起来。“舅舅素来孝顺,如何这回竟将舅公气地这般厉害?” 萧峰一听这话心中顿生无奈,即刻问道:“是我爹爹来了宫中?” 耶律浚含笑点头,幽幽道:“舅公前日方才寻母后诉苦,要告你这不孝孩儿忤逆之罪呢!” 耶律浚这话说来萧峰心底更是惊跳不已,萧峰与萧远山相处已久,熟知他的脾性。萧远山性情暴烈,若深恨萧峰忤逆,只怕当场就已将萧峰击杀,哪会去寻皇后告状呢?想到这,萧峰已暗蕴了一口内息在胸臆间,面上却做出一副愧疚的模样轻声答道:“不过是我父子之间的些许小事,让太子见笑了。不知我爹爹现在何处?” “自然仍在宫中,”耶律浚正色答道,“舅公这回怕是气狠了,舅舅不妨在东宫住上几日,等母后劝服了舅公再去请罪不迟。” 耶律浚话音方落,萧峰便长舒了一口气,歉然应声。“一切全托赖皇后娘娘了!”说着,又大步上前,边笑边道。“东宫的美酒,微臣亦惦记多时了……” 耶律浚眼前一花,原本立在丈余之外的萧峰竟已来到他的面前,勾住了他的肩头。也不知萧峰使地什么手法,耶律浚突觉肩背微微一麻,身体竟再不能动弹,连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萧峰勾着他走入了后殿。 不一会,两人来到东宫书房,耶律浚又在萧峰的“建议”下屏退了左右。待书房内外再无一人,萧峰这才松开了耶律浚,沉声道:“太子殿下,我爹爹究竟身在何处?” 耶律浚方才见识了萧峰的武功,再不敢以谎言相欺,只难以置信地问:“孤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萧峰沉默了一会,冷淡回道:“我与太子素来亲厚,太子这回却未曾亲自迎我,而东宫的侍卫也比往常多了一些。” 耶律浚这才缓缓点头,黯然道:“舅舅,纵然你与慕容复曾有多少情意,如今也已是我大辽的南院大王。”原来萧观音从萧远山的述说中猜到了萧峰多半会维护慕容复,阻止萧远山揭露慕容复的身世。萧观音既不愿放弃这个为耶律洪基立功的机会,也不愿萧峰从此与她离心离德,只得暗中吩咐太子设法阻一阻萧峰。 萧峰一听便知萧远山是将他们家与慕容氏的仇恨说了出去,他在官场历练多年,深知慕容复的身世实是他最大的弱点。“陛下做何打算?” 萧峰这般七情上面,耶律浚亦沉沉叹息。“慕容复雄才大略是我大辽的劲敌,自然不能容他活下去!他武功高明又有燧发枪傍身,舅舅也不愿去杀他,便只好……借刀杀人!” 这“借刀杀人”的四个字方一落地,萧峰当下勃然变色。 然而不等他发话,门外又响起了两下叩门声,有个尖细的宦官声线在门外小意道:“太子殿下、魏王,酒菜已置办妥当。” 耶律浚闻言即刻面露喜色,哪知萧峰的身上亦同时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来。耶律浚为其气势所夺,即刻摁下了呼救的心思,故作平静地令道:“端进来罢!” 前来送上酒菜的几名内侍走后,萧峰立刻拿起了桌上的酒壶,低声问道:“里面装的是迷药,还是毒药?” 耶律浚的目光闪烁了两下,轻声道:“舅舅,我们是血缘至亲,孤怎会害你?舅舅可知,只要你今日离开皇宫一步,你便不再是南院大王,而是大辽的叛徒!” 萧峰却已充耳不闻,只见他随手倒上一杯酒,将酒杯送到了耶律浚的面前。“太子,请!”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卧槽!看好你爹啊! 萧峰:…… 第166章 报仇 耶律浚说的果然没错,萧峰前一夜刚潜出皇宫,第二日一早便在城门口见到了他的海捕文书。然而萧峰武艺高强,岂是区区几个大辽官兵所能捕拿的?他一路便衣潜行,只用了短短半个月便辗转离开了大辽境内,联系上了他的旧时兄弟——丐帮。 丐帮弟子众多本就利于收集传递消息,成立顺风镖局后有银钱助力,更是如虎添翼。是以,萧峰刚一赶到真定府即刻便联系上丐帮,请他们相助两件事。其一,尽快送一封书信给慕容复;其二,搜寻萧远山的行踪。 萧峰虽已离开宋土多年,但丐帮弟子对他们这位前任帮主仍旧敬仰亲近。有萧峰一声令下,整个丐帮很快便行动起来,不过几日工夫便查明了萧远山的动向。 萧远山去了燕子坞。 自从元祐八年的那场惊变之后,燕子坞已几近废弃。留在燕子坞的,除了业已疯癫的慕容博,便唯有慕容复安排监视他的二十名异族武士及三名服侍他起居的仆从。逢年过节,除了邓百川念及旧日恩情偶尔来探望,平日里根本无人问津。 萧远山见过耶律洪基与萧观音之后,便带着百名契丹武士直扑燕子坞,希望能从慕容复的老家搜到他图谋造反的罪证。可纵然萧远山突然杀到又倚多胜少,却也付出了六十六名契丹武士的性命才将燕子坞内那二十名手持燧发枪的异族武士如数铲除。 然而,萧远山搜遍了整个燕子坞,也没有找到当年他曾在慕容博手上见过的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如果没有证据,谁敢谣传大宋首相图谋造反,那就是杀头的罪过! 眼见奉命搜寻罪证的契丹武士各个摇头,萧远山恼恨不已,不由狠狠一拍桌案,破口大骂:“慕容复果然狡猾!” 那三名被捆在堂下的仆从见萧远山面目狰狞,各个瑟瑟发抖。唯有慕容博委实疯癫地厉害,竟连人都不认得了,只一个劲地围着萧远山嘀嘀咕咕:“见了朕,为何不拜见?朕是皇帝……” 萧远山哪有闲情跟一个疯子纠缠,一掌将其打飞又揪起其中一名仆从恶狠狠地问道:“慕容家世代保存的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呢?慕容复把它藏哪了?” 这三名仆从皆是元祐八年之后包不同又费心寻来的,瞧在慕容家给的银钱丰厚的面上来照顾一个疯子。慕容氏的底细他们根本不得而知,至于什么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那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下萧远山杀气腾腾地向他们质问,这三人竟是齐声大哭,同时答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那名被萧远山拎在手上的仆从惊恐过度,竟还尿了裤子。 萧远山见状忙一脸嫌弃地将其丢下,即刻意识到:这些人蠢钝胆小,慕容家的事想必的确不知。 同行的契丹武士见一无所获已是气馁。耶律洪基的贴身侍卫室里是他们这一行人的队长,见此情形不由又望了萎顿在墙角的慕容博一眼,向萧远山低声建言:“萧老先生,不如将慕容博放出去……”这慕容博自称“皇帝”,乃是大不敬之罪,当诛九族。 萧远山却摇头道:“他是个疯子,谁会信他的话?”眼见慕容博被打地吐血仍兀自嘟囔着“大胆”、“护驾”之类的词汇,萧远山目光一转,竟是有了个主意。 只见萧远山忽然换了一张笑脸,上前将缩在墙角的慕容博扶了起来,低声道:“陛下,您把传国玉玺放哪去了?” 这慕容博因大受刺激而疯癫,数年来虽衣食无忧可却也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再无往昔的清雅风采。今日无端挨了萧远山一掌,更是头发散乱衣襟沾血,瞧着极之狼狈。可即便如此,他听萧远山称他为“陛下”也仍十分受用,当下冷哼一声傲然道:“狗奴才,与朕说话竟也不下跪!” 慕容博此言一出,萧远山的面色立即一阵青白,忍了又忍方才忍下了一掌呼到慕容博脸上的冲动。过了一会,萧远山又直起身子,冷冷道:“陛下,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叛军快打进都城了!” 萧远山一说这话,慕容博登时急了,忙起身嚷道:“快调大军!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快将玉玺拿出来!没有玉玺,如何调军啊!”萧远山又劝。 “对!对!朕的传国玉玺!祖宗留下的传国玉玺……”只见慕容博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在房内四下乱转,口中仍兀自嘀咕不休。“朕把它放哪了?……放哪了?” 慕容博疯地这样厉害,这一回连室里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劝道:“萧老先生,看来这里是找不到什么罪证了!这慕容复是大宋首相,不知有多少官员巴结献媚。我们不可在此久留,以免引来官兵啊!” “不行!”萧远山却根本听不入耳,只横眉竖目地一掌将身旁的桌案打地稀烂。“慕容氏害我妻儿、使我骨肉分离,我要他们天打雷劈!断子绝孙!祖宗陵寝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萧远山这几句话说来如癫如狂凄厉狠毒,竟令室里也觉不寒而栗,不由退了半步。 岂料他话音一落,又忽然拧眉捂住了自己的前胸,面露痛苦之色。原来当年萧远山为图复仇强练少林精妙武学,早已积下旧患。多年来,萧峰屡番劝说要他自废武功保全性命,他却始终严词拒绝。可天长日久,他身上的暗伤却已愈发严重。萧远山自知命不久矣,更是急着要报仇雪恨,非得亲眼看着自己的仇家一个个不得好死方能闭眼。 室里虽惊骇于萧远山的疯狂,却也终究仍敬重萧峰,忙上前扶住萧远山。“萧老先生!” 却在此时,萧远山竟是被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启发了思路,他忽而眼角发直,喃喃道:“祖宗陵寝?……祖坟?”只见他猛地推开了室里,又一把拎起燕子坞的一个仆从,厉声喝问。“慕容家的祖坟在哪里?” 五天后,萧峰在姑苏城外的一处僻静小路上截住了乔装改扮成货商模样的室里及一众契丹武士。 见到萧峰出现在此,室里却也并不意外,只长叹着道:“萧大王,快去见见萧老先生罢!”说着,便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的一辆马车。马车旁的一名契丹武士急忙掀开车帘,萧远山正躺在车内,已是气息奄奄。 萧峰见此情形当下变色,忙快步进入车厢将萧远山扶入怀中。“爹爹!”萧峰伸手一捏萧远山的手腕便已发觉他的脉象散乱虚浮,显然武功已失。“你的武功……” 萧远山吃力地睁开双眼,呵呵笑道:“峰儿,爹爹报仇了!爹爹终于给你娘报仇了!”他年纪老迈多有病痛,本就是靠着一身内力勉强延续性命。忽然失去内功便好似原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半支残烛被抽出了烛芯,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了。可当他说起“报仇”一事却仍旧两颊泛红双目发亮,好似醉酒。 萧峰一听这话心底便是一阵慌乱,忙问道:“爹爹,你说什么?” 只见萧远山嘿嘿哈哈地笑了一阵,喘息着道:“慕容复以为拿走了他们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和传国玉玺,我就抓不到他的把柄么?做梦!……爹爹这次掘了他们慕容家的祖坟!姑苏慕容氏想当皇帝想疯了,居然有人穿着龙袍下葬,有人用御用之物陪葬,还有人遗书上仍在感叹复国壮志未酬……爹爹把那龙袍给慕容博穿上了,遗书就放他怀里。告诉他,只要他去杀了汴京城里的那个皇帝,他就是新皇帝!大燕,就复国了!哈哈哈……” “什么?”萧远山为了报仇,居然能做出掘人祖坟、哄骗疯子入宫行刺这等疯狂的事来,萧峰立时惊地手足无措,只觉头脑发涨好似要爆炸,不由难以置信地吼。“爹爹,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疯了么?!”顿了顿,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猛然道。“你的武功……难道?” “慕容博要去杀皇帝,没有武功怎么行呢?”原来萧远山之所以武功尽失,竟是因为他将他的毕生功力全传给了慕容博。慕容博与萧远山这对冤家本有血海深仇,慕容博更因失去武功复国梦碎而疯狂。想不到最后,竟是萧远山助他恢复武功重又燃起复国的“希望”。“峰儿,爹爹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只见萧远山面上笑容更盛,可面颊的红晕又飞速退去,双眸亦逐渐黯然,最后喘息着挤出一句。“我在地府,等着……他们!”便气绝身亡。 “爹爹!爹爹!”萧远山虽性情乖戾又与萧峰多有矛盾,萧峰却毕竟孝顺。此刻亲眼所见萧远山为报仇而死,萧峰心痛难忍仍忍不住伏在萧远山的身上放声大哭。 室里见萧峰伤心难耐却是颇有几分不忍,不由上前劝了一句:“萧大王,节哀!” 萧峰昏头涨脑地哭了一阵,神智逐渐清醒了过来,自言自语地道:“……爹爹这一生,为报仇而生,又为报仇而死……他究竟有没有快活过?”他神色茫然好似痴了一般,又好似到了今时今日才终于顿悟。“母亲的尸骸早不知葬身哪只野兽的腹中,我这当儿子的又始终与你离心离德……爹爹,这究竟是慕容博害了你?还是报仇害了你?”说到这,他不由仰天长啸。那啸声悲愤凄苦声震百里,不但一众契丹武士各个头晕目眩气血翻涌,就连附近野林中的群鸟也纷纷嘶鸣坠落。 待啸声止歇,已是数息之后。如此霸道的长啸本就十分耗费内力,更何况近一个月来萧峰一路奔波劳碌早就疲累不堪。是以,当他停下长啸,竟觉眼前微微发黑,不得不撑住车厢才能稳住身体。岂料,他这一掌撑上去,车厢箱壁竟凹陷了一处!萧峰面色倏变,忙舍下萧远山的尸身,飞身向车厢外扑去。 然而,终究已晚了一步!只听“轰”地一声,那原本悬着车帘的箱门顶即刻落下了一扇铁门将整个车厢牢牢封住! 萧峰见状,急忙运起全身功力一掌打在厢壁上。这一掌气劲流转,当下便将整个车厢震地粉碎,露出了一根根粗如儿臂的精钢栏杆。原来这车厢竟是以一只巨大的铁笼伪装而成。 “萧大王,陛下有旨,令你即刻返回上京!”铁笼外,室里扬声大叫,与室里同行的一众契丹武士则从行李中抽出了长矛,将萧峰团团围住。原来萧峰迷晕太子潜逃出宫,耶律洪基大为震怒,早已传讯室里,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将萧峰抓回来,生死不论! 萧峰却夷然不惧又是一掌打向铁笼,那精钢所制的栏杆竟生生被他霸道的掌力震断了一根。 萧峰如此悍勇,一众契丹忙将手中长矛向笼中的萧峰刺去。区区几个契丹武士的长矛,萧峰哪里放在眼里。只见他长臂一伸,那十数支刺向他身体的长矛便被他紧紧夹在腋下。萧峰虎目圆睁,忽然大吼一声,这些长矛竟在瞬间被折成了两段。 眼见这些铁制长矛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室里等尽皆变色。看到笼中的萧峰沉着脸走上一步,笼外的众人竟不约而同地一齐退了一步。萧峰还欲运劲却突觉心口一窒,他下意识地要伸手摁住胸口,猛然发觉自己的双掌掌心一片乌黑。萧峰这才明白,为了抓他,室里不但准备了这大铁笼,更在萧远山的衣衫上抹上的剧毒。方才萧峰抱住萧远山,这剧毒便已沾到了他的身上。然而这时明白却终究晚了一步,萧峰只觉心口阵阵翳痛,眼前发黑发暗,他逐渐站不稳身体,不由一手抓着铁制栏杆慢慢滑跪在地。 “慕容……慕容……危险……”萧峰心焦如焚,只低喃着呕出大口鲜血,终是慢慢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大家各自保重吧! 萧峰:…… 第167章 身世秘密 绍圣三年三月二十,大理国主段誉终如慕容复所愿呈上奏疏,历数大理清平官高升泰之罪,请求归附。这封奏疏一上,大宋收复大理国从此便有了法理依据。朝廷百官人皆额手称庆,赵煦也下旨加封段誉为“上柱国”以示荣宠。 四月,朝廷派去大理传旨的使者有了回音。大理国清平官高升泰接旨之后,既没有起兵反抗天兵,也没有赤足麻衣随使者前来大宋请罪。他选择了第三条路——携亲信势力向交趾潜逃。 这一回,大宋朝廷再无须段氏皇族表态,直至下旨种师道与曲珍带兵进入大理境内,镇压不臣捉拿叛逆。 眼见一场轰轰烈烈的灭国战最终却烂尾成了局部平乱,平民百姓固然遗憾少瞧了一场热闹,可同时也为国力上升感到无上荣耀。却是不少曾在平夏之战中尝到甜头的富户豪商皆不约而同地在家中砸了不少酒壶茶杯,破口大骂高升泰懦弱无能,生生令他们少了一个发财的机会。说到底,这平乱哪有灭国有油水呢? 那么作为收复大理最大的赢家,赵煦似乎应该是大宋上下最高兴的那个?然而,他也不高兴。 垂拱殿内,赵煦翻看着一本接一本恭贺大理归附皇帝开疆拓土的奏疏,非但不见喜色反而越看越暴躁。只见他手臂一挥,竟将那些奏本全扫到了地上,气呼呼地道:“大理归附和朕有什么干系?好处还不是慕容复的!” 赵煦忽然发怒,殿内一干内侍皆静若鹌鹑,一个个跪倒在地不敢言声。自从童贯身死、慕容复登上相位,宫中内侍都默契地老实了不少。慕容相不能拿皇帝如何,可处置一个内侍还是易如反掌的,纵然有心献媚官家也得先保全性命不是? 这些内侍心里的小九九,赵煦多少也明白些。慕容复虽说从不插手后宫之事,可这些内侍宫女哪个不会看人眉高眼低?想到自己身边的人怕慕容复甚于怕自己,赵煦不觉更是恼恨委屈,也不知这大宋天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正兀自怔愣,殿外却已有旁的内侍趋近禀告:“官家,慕容大人求见!” 赵煦忍了又忍,终于将心中那个“滚”字改为:“传!” 慕容复进殿施礼后便说起了拨付种师道与曲珍两路大军的粮草一事。 说起这件事,赵煦不觉怒气填膺。然而,想到元祐九年西军平夏,朝廷最终只赚到一些不值钱的粮草礼器,而西夏皇族历代积攒的财富却被慕容复以“拍卖”的形式出售给了国内的豪商富户,赵煦又是一阵叹息。只见他沉默了一会,终是无奈叹道:“此事便由卿家做主罢!”如今无论政事大小,尽在慕容复掌控之中,赵煦只是个用印的傀儡。 而慕容复要的,也不过是赵煦场面上的一句话罢了。眼见他乖乖配合,慕容复亦是微微一笑,谦道:“国之大事,微臣不敢擅专,便令政事堂商议妥当再上奏官家。” 赵煦漠然地点点头没有搭话,过了一会方问道:“蔡元长议功起复一事办得如何了?”自从章惇推拒了朝廷诏令,这几年新党势力便愈发萎靡。赵煦实在很需要蔡京尽快回京,为他效命。 “吏部已有定论,起复蔡元长为礼部侍郎。文移已送出,蔡大人下个月应能返京面圣。”慕容复不慌不忙地答道。 礼部侍郎是礼部副长官,从三品。蔡京作为罪官起复,居然能得如此高位,赵煦显然十分意外,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慕容卿的意思?” 哪知慕容复却只淡然一笑,沉声回道:“官家,朝廷自有法度。”既然蔡京的起复已不可避免,那何不大方些一次把好处给到位,也好维系与向太后的感情呢?世人皆知,人生在世当坚定信念一心一意方能功成名就。然为何总是知道的人多,而真正成功的人少呢?只因世人总会为情绪所左右,因那些毫无价值的情绪影响心智混淆目标。而慕容复,却是太明白大局为重、情绪管理的精髓了。 赵煦却实在不想见到慕容复这副淡定的模样,只因每回见到对方这处变不惊的笑意,最终都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只是慕容复手上的一颗棋子,他像一个跳梁小丑胜过像一个皇帝。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见赵煦无力地挥挥手,便示意慕容复退下了。 慕容复与赵煦显然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既然目的达成,他也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回到政事堂,慕容复很快便安排人手将拨付粮草的计划整理成奏疏,准备明日呈上。事实上,这一回是赵煦多虑了。收复大理,慕容复本无意令国内富商过多参与。保持政权稳定,不但要民强,更要国富。如果仅仅只是藏富于民,而朝廷却穷地一清二白,最终的结果便是如明朝一般。那些只知追求利益而不知忠义的资本家在卖无可卖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卖国!当然,在大理划分云、贵两路之后,如何改土归流推进商业发展,慕容复却是极为欢迎国内富商共同参与。 难得赵煦配合,政务犹如行云流水,不想当天下午慕容复又收到了府中阿碧传讯,请他今天尽早下班回家。阿碧从来不是无事生非之人,既然传讯过来则必定有大事发生。是以,慕容复很快就结束一天工作赶回家中。 刚一走下马车,早已守在门口的阿碧便匆忙上前,低声道:“公子爷,丐帮蒋帮主亲自到了。” “蒋长运?”自从萧峰离开中原,顺风镖局的事务慕容复早已不再分心理会,而是全权托付给了王语嫣。至于他本人,更有数年光阴不曾与江湖有什么联系了。可即便年代久远,但只需阿碧一言,慕容复仍是瞬间便从脑海之中翻出了这个名字。“他来做什么?” “说是替萧大爷带一封信给公子爷。”阿碧亦步亦趋地追随着慕容复,忽然又压低声说了一句。“燕子坞那边,这个月没有按时送信回来报平安,已经晚了一天。” 阿碧话音方落,慕容复立即止住脚步,扭头深深地望了阿碧一眼。片刻后,他忽而幽幽一叹,沉声道:“先见蒋长运再说!” 萧峰走后,蒋长运当了多年的丐帮帮主,历练有加早已褪去了往昔的跳脱浮躁,转而变为如萧峰一般的沉稳可靠来。然而这一回,他造访慕容府却是一脸的焦急。见到慕容复进门,他急忙上前抱拳一礼,不等对方说话便已率先言道:“慕容大人,乔大哥出事了!这是他要丐帮送给你的书信!” 慕容复一听这话目光便是一凝,一边接过书信拆阅,一边回道:“不要急!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可拆阅书信时,分明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萧峰送来的书信上,一共只写了八个字:“汝之身世,小心小心!” 另一边,蒋长运也同时将萧峰忽然找上丐帮相助寻人,最后他本人又被契丹武士抓走的消息一一说与了慕容复听。最后言道:“丐帮弟兄查知乔大哥的下落时,乔大哥已落入贼手送往关外。那些胡虏心狠手辣,穿了乔大哥的琵琶骨,对他锁链加身关在铁笼之中。咱们丐帮弟兄几番相救,皆不得要领。慕容大人,求你出手相助啊!” 慕容复听闻萧峰回中原来寻萧远山,又见那书信中提及他的身世已是心下一突。如今又知萧峰竟被人穿了琵琶骨押回大辽,更是心乱如麻。事发突然,他竟无能做出反应,只怔愣地瞪着手中书信。 蒋长运见慕容复沉默不语,只当他仍在记恨当年萧峰与他决裂,不由高喊了一声:“慕容大人!” 慕容复受此一惊方才回神,只见他面色惨白地扶着阿碧的胳膊,语无伦次地道:“阿碧,给蒋帮主安排客房……你别着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说着,他也不理蒋长运是什么反应,便自顾自地向书房行去。 “慕容……” 蒋长运还待再喊,阿碧却已狠狠扯了他一把,匆忙道:“蒋帮主,此事干系重大,急不得!”说罢,她竟也扔下蒋长运去寻仍留在府中的包不同与风波恶了。 不一会,包不同与风波恶便齐聚慕容复的书房。 见到他们出现,慕容复也并不意外,只将手上书信递了过去。 包、风二人接过那书信一看,不由同时变色。他们在路上已听阿碧转达了蒋长运的来意,此时再见这书信立时便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只见包不同将那书信往一旁桌案上狠狠一拍,忿忿道:“这萧氏父子阴险狠毒,要将公子爷兴复大燕的秘密公之于众!” 慕容复如今已官至左相,又为宋室立下汗马功劳,人人皆知他是大宋的忠臣。可若教世人得知他原是鲜卑皇族后裔,一心兴复大燕,那之前十多年的努力便就此烟消云散。大宋官家还会将他定为叛逆,要诛他九族。眼看慕容复前程似锦形式一片大好,包不同岂愿见到他功败垂成? 慕容复在书房坐了一阵却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萧峰临走前说要想办法化解这国仇家恨,莫约回去之后便向萧远山吐露了心意,引得萧远山勃然大怒,亲自出马寻他晦气。“揭穿慕容氏兴复大业的秘密,并非大哥的意思,而是萧远山的意思。目的,是要借官家之手取我性命。大哥出手阻拦,可这么做却恶了耶律洪基,所以才被耶律洪基下令抓回契丹。” 风波恶一听却也有理,如果萧峰当真要揭穿慕容复的身世秘密,又何必送这封信来呢?包不同显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他却委实不喜萧峰,仍梗着脖子恨恨道:“萧远山是他亲爹,他连个爹都看不住么?无论如何,这件事总与萧峰脱不了干系!” 慕容复闻言却是哑然失笑,只低声道:“慕容家与萧家本有血海深仇,责怪仇家不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岂非可笑?”说到这,他的目光更是骤然一冷。“要怪也只能怪当年爹爹废话连篇,贻害子孙!” 包不同立时一窒,半晌方郁闷道:“当年公子爷就该杀了萧峰父子!斩草除根,方无后患!” 这回却是轮到慕容复被堵个正着,只见他沉默片刻方叹息着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燕子坞那边这个月没有按时报讯回来,我怀疑萧远山已经去过燕子坞。风四哥,你尽快带人回去一趟。若有异状,即刻回报!”慕容博若是死在萧远山的手上,也算是了结旧怨。只怕萧远山将人带走,当是奇货可居,那就麻烦了。 “是!”风波恶当下应声,顿了顿又奇道。“公子爷,萧远山去燕子坞作甚?” “我乃大宋首相,不是任谁都能攀诬得了的。萧远山要扳倒我,自然先得找证据。”慕容复满是无所谓地轻声一笑。萧远山却不知晓,当年收拾了慕容博,慕容复便亲自出马将燕子坞清理了一番。凡是知道慕容氏底细的仆从皆已一刀杀了,至于传国玉玺、世系谱表等物证更是一把火烧地干干净净。 包不同与风波恶不知那些被慕容博视若珍宝的皇家物什的下场,一听慕容复的话立时急了,忙齐声叫道:“消息现在才传到,只怕燕子坞已经出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凭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谁会相信?”慕容复的话音又轻又慢,好似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更何况,这谣言还是从大辽传来的。”宋辽两国世代血仇,辽国若是传这没有根据的谣言,非但不能影响慕容复,反而会令他的声望更隆。因为,他是一个会让敌国感到害怕,不惜造谣诋毁的首相! 有慕容复一言,包不同与风波恶同时松了口气。他们不敢过问“没有物证”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见包不同扭捏了一阵忽然又问:“公子爷,若是萧远山当真抓走了主公,又当如何?” 麻烦果然来了!慕容复不动声色,心底却已微微一叹,不由冷冷问道:“你们希望我如何处置?” 慕容复有此一问,书房内气氛立时压抑不已。 包不同暗忖,那汉高祖刘邦能向项羽要求分自己亲爹肉羹,他们家公子爷雄才大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纵然慕容博曾有千般不是,包不同却仍念着他的知遇之恩,不得不为他求情。“老包虽也明白公子爷的苦衷,可是……可是,相比公子爷待萧峰,公子爷待主公未免也太狠了!公子爷,主公毕竟是你的亲生爹爹啊!”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方起身冷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那么萧峰呢?”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包不同已忍不住一把摔开正扯他胳膊的风波恶,大声叫了起来。“公子爷给萧峰的机会,何止千百?” “那是因为他从未过界,更从未真正成为我的绊脚石!”慕容复不假思索地答道,字字句句犀利如刀绝无情义。“萧峰懂的规矩,爹爹却不懂。” 慕容复把话说地这么透彻,包不同立时无言。 却是慕容复忽然一声长叹,语调低微地道:“包三哥向来精明,怕是早已瞧出来了,不过是念在我的面子……之所以正旦过了数月一直未曾动身,也是想与我谈谈?包三哥,复官承情了。我对萧峰,的确是心甚悦之、思之念之、不敢或忘。只是,我更从来没有忘记我究竟是谁、我该做些什么……” 包不同与风波恶正为慕容复坦诚他对萧峰的情意而震惊,门外却突然传来了蒋长运的吼声。“我要见他!慕容复,滚出来!”说话间,只听地书房房门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正是蒋长运推开阿碧踹门直闯了进来。他两眼圆睁怒发冲冠,只瞪着慕容复厉声质问:“慕容大人!乔大哥可是为了你!你到底救不救他?” 慕容复平静地望着蒋长运,目光清冷字句如冰。“他是大辽南院大王,我是大宋尚书左仆射,如何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啥感想? 萧峰:悔教夫婿觅封侯! 第168章 危机降临 慕容复此言一出,蒋长运登时炸了。“慕容复!乔大哥为了你出生入死……” “我知道。”慕容复却仍旧无动于衷,一字字切冰断玉。“可惜丐帮认他是乔峰,朝廷却只认他是萧峰。本官若是出手相救,不但台谏要弹劾,辽主亦会问罪。在下丢官去职事小,若引起宋辽之战却当如何?” “朝廷不能救,你也不能救么?”蒋长运任丐帮帮主多年,哪里不知慕容复这是在跟他打官腔?想到在雁门关见到萧峰时萧峰那伤痕累累模样,他更是满面泪痕。“慕容大人,乔大哥可是与你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你不知道,那些契丹胡虏有多狠!他们给乔大哥下毒,又穿了他琵琶骨……他们中有个姓耶律的大官,与乔大哥说话时就爱扯他身上锁链,只要一扯,乔大哥的双肩就血流不止!他是存心要折磨死乔大哥啊!咱们丐帮弟子在雁门关营救失败,那狗官还说……还说要挖了乔大哥的膝盖骨……” “够了!住口!”眼见慕容复的面色愈发难看,包不同终是忍不住高声喝断了蒋长运。 有这一声厉喝,慕容复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目光复杂地望了蒋长运半晌,终是幽声答道:“蒋帮主,在下武功已失,手中权势更不可能为大辽南院大王所用,实无能为力。” “好!好!慕容大人,草民打扰了,告辞!”慕容复把话说到这份上,蒋长运还能有什么话说,当下抱拳一礼便含恨离去,心底暗暗发誓:日后丐帮上下死也不登这位慕容相的门! “慢着!”不料慕容复竟出声挽留,“蒋帮主,大理国主段誉是你乔大哥的结义兄弟,如今他正在汴京‘恭义侯府’,你可去寻他。另有,我在辽国安插了不少密探……” “多谢慕容大人提点!”哪知慕容复话未说完,蒋长运已然打断了他。“咱们丐帮弟子无数,打探消息的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说罢,他即刻拂袖而去。 蒋长运刚一离开,慕容复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一个趔趄倒在了座椅内。 “公子爷!” 阿碧等三人惊叫一声同时去扶,慕容复却紧紧地抓着阿碧的手道:“阿碧,尽快带人赶回燕子坞……我心里乱得很……一定是漏了什么……一定……” 包不同与风波恶闻言,不由彼此互视了一眼,心底同时浮现一阵悲哀。过了一会,风波恶方小心翼翼地道:“公子爷,这件事您已经吩咐过风老四了。” 有风波恶一言提醒,慕容复即刻又攀住了风波恶的胳膊,哆嗦着:“是!是!风四哥,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出发!” 风波恶站着没动,只欲言又止地望着慕容复。萧峰的事竟能这样影响慕容复,实是风波恶不能预料的,不得不令他忧心忡忡。 慕容复却着实不满风波恶这行动效率,不由放声吼道:“你还不快去?去啊!” “是是是!”风波恶见慕容复动了真怒再不敢久留,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风波恶走后,包不同不禁又与阿碧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慕容复完全没有注意到,只见一面他两手抓着座椅扶手慢慢地将自己撑了起来,一面近乎失神地低声喃喃:“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耶律洪基跟大哥不是结义兄弟么?为什么?是不是我漏了什么?……我漏了什么呢……”他就这样自言自语着向门外行去。 见到慕容复如此失魂落魄,整个书房内好似死一般地静默。良久,包不同方叹息着道:“阿碧,去瞧瞧公子爷!” “是!”阿碧忙应了一声,追着慕容复而去。 慕容复独自一人在花园中坐了许久,直至暮色降临,阿碧方走上去握着他的手小声道:“公子爷,不如告假吧!” 只见慕容复眉头微蹙,神智尚未十分清明可却已下意识地抵触这个建议。“种师道、曲珍二人方率部入大理平叛,我不能在这个时候……” “公子爷!”阿碧终是忍不住大声喝断了他,双目微红着道。“既然放不下,又何苦非得逼自己放下?” 慕容复被阿碧这一声吼地浑身一震,良久,他方黯然答道:“我不是逼自己放下……我去了又能如何?”丐帮经历年发展,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方才蒋长运言道收集消息之事不劳慕容复费心,这话绝非夸大其词。而慕容复既然武功已失,去了也不过徒增累赘。 难得见慕容复神色茫然六神无主,阿碧只觉心头一揪,过了一会她方含泪望着慕容复微笑道:“公子爷不用刻意做什么,只要公子爷去了,萧大爷就会高兴的……” “是么?”哪知慕容复的话音却彻底冷了一下。“高兴又如何?不高兴又如何?难道高兴了,他就不用死么?”只见他神情冷肃,好似陷入了沉思。“……萧峰有带兵之能又易于控制,如非逼于无奈,耶律洪基绝不会自折臂助。究竟为什么呢?” 原著中的萧峰就一直在宋辽之间摇摆不定,然而耶律洪基却始终容忍,直至萧峰拒绝带兵攻宋。如今大辽既无攻宋的意向,耶律洪基当不至于轻易与萧峰翻脸才是。除非……萧远山在燕子坞的确寻到能证明慕容复有心谋反的罪证!慕容复相信,耶律洪基绝然不会放过这个扳倒大宋首相打断大宋中兴的机会,这也是他与萧峰彻底撕破脸的唯一诱因。只是萧远山究竟会找到什么证据呢?慕容复却是翻来覆去也想不到了。 一切,只能等风波恶的回报。 绍圣三年四月末的时候,萧峰终于被押回大辽上京。辽主耶律洪基携太子耶律浚在大牢里见到了他的义弟,彼时萧峰被九条精钢锁链加身,被铁钩刺穿的两侧琵琶骨上尽是斑斑血迹。许是这月余来的长途跋涉令其受尽了折磨,耶律浚再见萧峰时其已形销骨立,好似一只落入陷阱的病虎。 耶律浚一见这场面便忍不住泪水涟涟,急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父皇,饶了舅舅罢!” 耶律洪基没有理会耶律浚,只望着萧峰阴声问道:“萧峰,你可知罪?” 萧峰中毒在先,不久又被耶律乙辛下令穿了琵琶骨,这一路跋涉又不曾好生医治,支撑到面圣早已是脱水已久,唇色都惨白地几乎。只见他咽喉上下滑动了两下,终是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萧某知罪……只可惜,便是再给我一万次机会,我也会这么做……” “舅舅!”不等耶律洪基发话,耶律浚已大声叫了起来。 萧峰却是充耳不闻,只见他艰难地喘过一口气,又道:“陛下便是杀了慕容复又如何?大宋的能人何止一个慕容复?” “有多少,朕便杀多少!”耶律洪基厉声回道。 哪知萧峰听了这话却只微微摇头,轻声道:“陛下,其实天下间的百姓都是一样的。无论汉人还是契丹人,都想过好日子,没有战争日子有盼头。谁若挡他们的路,谁便是他们的仇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萧峰这话耶律洪基实在听不明白,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又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许是为了压抑住这股莫名恐惧感,耶律洪基迫不及待地冷哼一声,阴恻恻地道:“死到临头,犹在妖言惑众!”说罢,他即刻一摔衣袖,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耶律浚却没有走,一俟耶律洪基离开牢房,他便扑了过去哀声叹道:“舅舅,你既已知罪,又为何还要得罪父皇?” 萧峰倚墙角喘息了一阵,方低声答道:“我知罪是因私情,我得罪陛下却并非私情。”顿了顿,他又道。“太子,人之将死,微臣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说了。”萧峰这一路被押回大辽受尽了折磨苦楚,然而耶律乙辛不过是个谄谀献媚的小人,若非耶律洪基的意思,他绝然不敢这么待自己。是以,萧峰已然心知耶律洪基既不怕折损了他,那便要取他性命了。 “舅舅千万别这么说。”耶律浚一听这话却忍不住落下泪来,“父皇只是一时之气……” 萧峰顶天立地从不怕死,更不用旁人虚幻的安慰。因而,他当下便问:“太子可知汇通钱庄?” “知道。”耶律浚闻言急忙点头,这几年耶律浚在户部历练,对钱粮之事尤为敏感,自然听过汇通钱庄的大名。“听闻这钱庄是宋人所办,我见他在辽国并无过犯反而资助了不少牧民,就没有理会。” 萧峰轻轻一笑,缓缓道:“这钱庄在南京也有两家,一向生意兴隆。他们向富人借钱再转借给穷人,助他们渡过难关安家立业……太子,这本该是朝廷来做的事!” 耶律浚一听这话心下便是一突。“舅舅的意思……宋国在以汇通钱庄与我们争夺民心?” “他们是不是这个目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南京与宋国互市,契丹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很多。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既然过上了好日子,谁若再提关闭互市便是百姓们的仇敌。可若是互市越来越大,大宋在大辽的影响力也会越来越大,天长日久百姓自然心向大宋。”萧峰被押回大辽,这一路无所事事,便将他开辟互市以来的所见所闻反复思量,终于隐约弄懂了当年慕容复应允互市的原因。 “所以就该杀了慕容复!”耶律浚天性仁善,实说不出为稳定政权就该让契丹百姓生生世世穷苦的话来。因而,只有杀了慕容复这位大宋能臣,才能使宋辽两国之间的国力不至相差太多。 萧峰显然也明白耶律浚的言下之意,不禁苦涩回道:“大宋能有今时今日,并非只因慕容复一人。蜀党人才济济,纵然陛下借大宋官家之手杀了慕容复又如何?陛下不能挡住契丹百姓要过好日子,大宋官家同样不能挡住汉人百姓要过好日子。蜀党当政六年,国泰民安、大局已定。大宋便是没了慕容复,朝廷也会按慕容复的遗志继续运转,会让宋国愈发强大。到那时,大辽又当如何?” “大辽也会带契丹百姓过上好日子,令百姓心向大辽!”耶律浚斩钉截铁地道。 岂料萧峰却依旧摇头。“大宋官家并非明君,所以慕容复大权在握节制君权。可是陛下呢?”耶律洪基近年来宠幸耶律乙辛与穆贵妃,治政愈发昏庸,生活却日渐注重享乐。一边是能臣盈朝蒸蒸日上的大宋,一边是昏君掌权日暮西山的大辽,结果如何早已不言而喻。这根本就不是杀一个慕容复便能解决的事。 耶律浚再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方道:“舅舅,母后与孤一定会再向父皇求情。舅舅如此见识,不该只因区区小过便遭杀身之祸!” “不必了……”萧峰却只付之苦笑,“太子若是有心,便替我劝劝陛下罢!”萧峰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却不能不在意慕容复的安危。 “是关于慕容复的事?”提及慕容复,耶律浚忙将满腹疑窦都倒了出来。“慕容氏与舅舅有血海深仇,为何……” 只见萧峰幽幽一叹,轻声回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怕是这辈子也牵扯不清了……”爹爹竟掘了慕容家的祖坟,他如今的危难亦是因我而起,却要我日后如何面对慕容?想到这,萧峰不禁紧紧闭上双目,再不答话。 耶律浚见萧峰精疲力竭也不再多言,只吩咐狱卒好生照料萧峰。他的为人果然言而有信,不久便与萧观音一同求见耶律洪基,为萧峰求情。哪知耶律洪基刚得到姑苏慕容氏世代矢志复国的证据,眼见即将扳倒慕容复扭转国运,正是志满意得竟无论如何也不愿饶了萧峰。萧观音与耶律浚几番哭求,不但没有得到耶律洪基的怜悯,反而使他愈发厌恶他们母子,轻易不愿与他们相见。 这日,耶律洪基刚斥退了耶律浚,失踪了多时的耶律乙辛便来求见。 见到耶律乙辛,耶律洪基仍没什么好脸色,只冷哼着:“乙辛也是来为萧峰求情的?”这几日耶律浚与萧观音几番以萧峰往日救驾、平乱的功劳说项,要耶律洪基从轻处置萧峰,直令耶律洪基烦不胜烦。而一向体贴他心意的耶律乙辛却不见踪影,好似也怕得罪了皇后与太子,这岂能令耶律洪基不怒? 哪知耶律乙辛闻言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微臣发现了一桩秘密,思来想去,必得告诉陛下不可!请陛下屏退左右!”说着,他便自怀中摸出一沓笺纸,这第一张笺纸的上面赫然写着“十香词”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大侠,还有什么话说么? 萧峰:救命啊啊啊! 导演:…… 第169章 蔡京面圣 风波恶传回的消息却远超慕容复的预料! 燕子坞鸡犬不留、慕容博本人失踪、收藏了无数武功秘籍的还施水阁亦被付之一炬。此外,更有慕容氏历代先人的坟茔被掘,骸骨与陪葬品扔了一地!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尊奉祖先是个极为重要的环节。但凡逢年过节,有条件的人家都得祭奉祖先,否则便要被世人视为数典忘祖狼心狗肺,遭人唾骂排挤,简直活不下去。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习俗,掘人祖坟也一向被视为极尽缺德卑鄙之事。谁若干了这种事,那便是与人结下了百世不得化解的仇怨。是以,慕容氏祖坟被掘的消息一经传来,包不同即刻双目赤红怒发冲冠,叫嚣着要灭萧峰九族。 慕容复穿越而来,对慕容氏的历代祖先委实没什么感情。眼见包不同污言秽语地问候萧峰全族,连一向温柔的阿碧也是俏脸通红咬牙切齿,他不由喃喃说道:“此事并非大哥的意思……” “公子爷!”包不同痛心疾首地咆哮,“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护着他!” 慕容复被包不同吼地一愣,顿时不敢言声。隔了一会,慕容复好似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失声叫道:“那些陪葬品里都有什么?!” 慕容复此言一出,书房内立时死一般的寂静。姑苏慕容氏几百年来只做了一个梦——兴复大燕的春秋大梦!这几百年的薪火相传,慕容博为了这个皇帝梦执着一生,想来慕容氏的历代先祖也是不差的。生前始终无法达成的心愿,死后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而现在,慕容复已是官居一品大权在握,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这些痕迹被宣扬出去,又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眼见慕容复捂着心口踉跄着跌回座椅,包不同与阿碧二人赶忙上前叫道:“公子爷!”只见他面色发青、唇色微紫、喘息不定,显然是犯了心疾。 “阿碧,快去请薛大夫!”包不同又叠声叫着。 “不忙!”慕容复却只一手扶着桌案用力喘息,艰难吐字。“正事要紧!” “公子……” 阿碧还待再劝,慕容复已然强撑着一字字地下令。“传令风四哥,尽快将坟茔重新修缮,并安排一具骸骨葬入慕容博的墓中。燕子坞内发生的任何事,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将我们安插在大宋与辽国的密探全部散出去,严密监视所有印刷作坊,一旦发现与慕容氏有关的只言片语就地销毁!另外,派人搜索慕容博的下落,生死不论!” “公子爷,要不要去请诸葛大人?”阿碧急忙发问。 慕容复沉吟了一阵,终究缓缓摇头。“这件事,他不该知道!只要他不知道,便仍有转圜……”诸葛正我的六扇门自成立以来便直接对赵氏皇族负责,慕容氏的兴复秘密他必须不知情,否则便是他也生了异心。 时隔多年,包不同也再不是那个随时随地都能将慕容氏兴复秘密挂在嘴边夸耀的无知莽汉了。眼见慕容复否决了阿碧的建议,他忙又补上一句:“公子爷,要不要令泰山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慕容复却仍旧摇头,“若是虚惊一场便罢了,若是……慕容府的任何动静都是活生生的罪证!” “大哥那儿……”包不同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只见慕容复静默了一会,低声答道:“种师道能保住他……” 包不同闻言,只觉心头倏忽一落,良久方试探着道:“公子爷难道不曾想过,这或许是个机会?”包不同本质上终究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谋划几十载图谋复国显然令他极不耐烦。是以,这一问究竟指的是什么机会,不言而喻。 慕容复却不再回答,只闭着双目捂着心口不断喘息,冷汗涔涔竟很快濡湿了里衣。不一会,薛慕华闻讯而至,包不同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然而,慕容复的种种安排却仍是晚了一步。绍圣三年四月下旬,被朝廷起复为礼部侍郎的蔡京提早返京,面圣时他拿出了一份慕容复祖父慕容笔的亲笔遗书,以及数枚慕容氏历代先人所用印鉴和部分违制陪葬品。赵煦见了那遗书即刻勃然大怒,连夜诏令慕容复入宫觐见。 方入福宁殿,慕容复尚不及施礼拜见,怒气填膺的赵煦便将慕容笔的遗书连同那些七零八碎的物证劈头盖脸地全砸了过去。“慕容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朝篡位?朕要诛你九族!” 慕容复闻言忙跪倒在地,口中言道:“官家息怒!微臣一向只知忠贞事君,从未有此念啊!” “慕容复,罪证确凿,你还想抵赖?”赵煦只指着地上的证据阴声质问。只见他面容扭曲,竟是既愤怒又得意。 慕容复这才拾起了地上的东西迅速翻阅了一遍,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慕容笔的遗书中历数了祖上的风光,又自责有生之年未曾兴复大燕,愧对列祖列宗。至于那几枚私人印鉴,刻的多为“故国遗民”、“旧燕王孙”等字号,至于违制的陪葬品自然是用了蟠龙、祥云等皇族才能使用的纹饰。对于慕容氏历代的执念,慕容复也是无话可说,但眼下显然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看过这些“罪证”,慕容复即刻以头抢地连连叩首,口中痛呼:“微臣冤枉!天大的冤枉!” “哦?哪里冤枉?”赵煦头一次见慕容复这般失态,心底得意非常,竟是忘却了方才一心要将其拿下投入大牢的打算。 “启奏官家,微臣祖父讳笔,此事确凿无疑。然先祖过世多年,微臣从未见过这份遗书,不知官家从何处得来?”慕容复闻言忙起身为自己辩白,只见他面色苍白额头却已微微红肿,瞧着竟颇有几分荏弱。“还有这印鉴等物,微臣更是未曾得见。这定是旁人诬陷微臣,官家不可轻信啊!” 慕容复说罢,原本侍立一旁的蔡京也急忙跪倒在地,连声喊冤:“官家,臣与慕容相无冤无仇,如何会来陷害他?” 蔡京自动跳出来承担炮火,慕容复当即扬声质问:“如此,敢问蔡大人,这些东西大人是从何处得来?” 这些罪证自然是耶律乙辛派人送给蔡京的,目的便是借蔡京之手呈给赵煦,铲除慕容复。但蔡京显然不能坦白告知赵煦,否则便是等于他自承与契丹勾结。“这……这是微臣返京途中有义士交给微臣的。” “不知这位义士如今何在?”慕容复赶忙追问。 “此人交给微臣这些证据之后便已远遁,再不见踪影。”既然这义士本是虚无缥缈,蔡京也只能如此回答。 慕容复闻言却只付之冷笑。“没有人证,只凭这些不知真假的物证,就敢构陷本官!蔡元长,你好大的胆子!” 蔡京深知慕容复大权在握连赵煦也不得不忌惮三分,如何敢轻易开罪他?然而,由来帝王家最忌惮的便是有人窥伺他们的皇位。慕容复犯了这么大的忌讳,便是最后不能证据确凿也必定遭皇家厌弃。只要扳倒慕容复,蔡京自信蜀党上下再无一人是他的对手,这才放手一搏。“那位义士亲口所言,这些罪证俱是从慕容相的祖宗陵寝中起出。究竟是真是假,官家只需派人查验一番,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蔡京此言一出,赵煦尚未及有所表示,慕容复已是勃然大怒即刻起身怒视着蔡京道:“蔡元长!本官究竟如何开罪了你,要你这般处心积虑构陷于我,连我的祖宗先人亦不愿放过?” 挖人祖坟的事,连赵煦也觉得太过重口,不由暗自摇头。再转念一想,他方才拿的竟是从别人的坟墓中起出的陪葬品,那更是寒毛倒竖,不由惊声叫道:“蔡元长,如此说来这些罪证……” 赵煦话未说完,慕容复已了然安抚:“官家放心,微臣先祖坟茔定时有人打理,至今完好无损。这些东西,不过是有心人刻意伪造,构陷微臣!” 赵煦虽深深忌惮慕容复,可却也一向深知慕容复行事可靠。有他一言安抚,赵煦竟即刻平静了下来。 蔡京将两人互动瞧在眼里,也是暗自心惊。想蔡京虽贬官外放多年,却始终未曾熄了官场搏杀之心。这些年,他冷眼旁观蜀党治政,虽说功绩累累,可赵煦对慕容复的嘉奖赏赐却寥寥可数,实难与其功劳相配。蔡京凭着自己一贯的政治敏感度,一眼便瞧出赵煦莫约不喜慕容复。今日面圣,他只是稍有试探,赵煦便表达了自己对慕容复的厌恶,更隐隐期盼蔡京能为君父分忧,扳倒慕容复。可以说,若非赵煦鼓励,蔡京不会一回京就将这罪证拿出来。然而蔡京却也万万没有料到,赵煦虽忌惮慕容复,可与此同时却又对他这般信任。来自敌人对自己的信任,无疑证明了此人强大的实力。蔡京只觉心下一突,本能意识到他与慕容复之间,怕已是不死不休!想到这,他马上又磕了一个响头,高声道:“官家,事关重大!臣请搜查慕容相府!” “放肆!”慕容复身为左相岂能受这种羞辱,当下扬声怒斥。“蔡元长,你究竟是何居心?” 蔡京侧目睨了慕容复一眼,意味深长地回道:“慕容大人,清者自清!” 这回,连赵煦也站了回来。“慕容卿,你这般抗拒,可是心中有鬼?” 哪知赵煦这一句,于慕容复竟好似晴天霹雳。只见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赵煦,眼底惊诧、愤怒、伤感、自嘲等情绪不住轮转,最终却归于一笑,这便慢慢地掀袍跪地决绝道:“微臣本是元丰年间先帝钦点探花,十数年来深荷皇恩信重,方有今日。微臣驽钝,唯以忠贞谨慎报效官家,想不到……想不到……既是如此,微臣无话可说,请官家赐臣一死!” “你以为朕不敢么?”赵煦深恨慕容复夺他君权,自然不会受慕容复的威胁。 眼见场面僵持,向太后竟在此时急冲冲地赶了进来,扬声问道:“官家是要赐死谁?” 见到向太后忽然出现,慕容复与蔡京不由同时一叹。区别只在于,一个叹侥幸过关,一个叹大势已去。 果然,向太后才一到步便令身边婢女将那“罪证”递给她过目。“哀家听闻官家怀疑慕容相谋反?”只见她粗粗扫了一眼慕容笔的遗书便是一声冷笑,又随手将其弃之一旁。“仅凭这份不知何人手书的信笺,官家就深信不疑,要自折股肱?” “母后,慕容复家祖正是慕容笔!”眼见向太后偏袒慕容复,赵煦自然不服。 向太后却毫不在意,只轻描淡写地回道:“慕容卿贵为左相,他的家世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有人假借慕容笔之名伪造书信却有何难?官家可曾验过这是否是慕容笔亲笔?” 赵煦闻言立时一噎,蔡京见状忙补上一句:“启禀太后,只要搜查慕容相府,核验真假……” “轻狂!”岂料他话未说完,向太后已面色如霜,厉声怒斥。“这岂是我赵家待忠臣干吏之道?何况,慕容卿身居左相,岂能轻贱?” 宋时的君臣关系终究不如清朝,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便放言“与士大夫治天下”。是以,赵煦与慕容复的关系是合作伙伴,而非主子与奴才。而首相之位,那更是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贵不可言。 只凭着这不知真假的“罪证”,赵煦究竟能不能搜查当朝首相的府邸?显然不能!能不能赐死慕容复?更加不能!相反,慕容复这般烈性,赵煦只有安抚。否则,他若一头撞死自证清白,士大夫们必然抱团为其伸冤,届时赵煦便唯有逊位安抚天下民心了。赵煦竟是得了向太后一言提醒,方才意识到眼前的慕容复绝非当年的苏轼,可以由得他赵煦如先帝对付苏轼一般,只凭捕风捉影的一点“罪证”便能将其搓圆捏扁。只见他沉默了一阵,终是黯然道:“慕容卿不必如此……” 哪知赵煦才说了半句,慕容复已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硬邦邦地打断了他。“官家,当初范相主持吏治改革,但凡有真凭实据指证百官有罪,则一应文武官员皆应去职受审。微臣既有谋反之嫌,请官家革除微臣左相之职,交付有司审问,以正视听!” 说实话,慕容复的建议实是深得赵煦之心。可惜,赵煦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要将慕容复投入大牢,最要紧的却是“真凭实据”四个字。而蔡京呈上的种种证据,在未曾验明真假之前,实难说它是“真凭实据”。而慕容复既然毫不畏惧,那这些“罪证”的真实性怕已是微乎其微。 赵煦正不知如何答话,向太后已然赔笑安抚:“慕容卿,汝之忠心,天下皆知。”向太后虽说是得了诸葛正我通风报讯,方来给慕容复解围,可她对慕容复的忠心却是深信不疑。 有向太后出面安抚,慕容复倒也乖巧。只见他幽怨地瞥了蔡京一眼,这便俯身下拜,低声言道:“恳请太后与官家容臣告假,未曾证明微臣清白之前,再不敢觐见至尊。” 如今满朝皆是慕容复的亲信党羽,只要他一点暗示,整个朝廷都能停工。向太后岂能容他这样告假,当下冷然道:“官家,蔡大人方才返京便私心构陷首相,动摇朝政,岂是为臣之道?” 向太后此言一出,蔡京当即魂飞魄散,忙合身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官家,微臣一片忠心!一片忠心啊……” 赵煦自然知道蔡京的忠心,但这个时候,赵煦也唯有辜负了这位“忠臣”。“着令,将蔡元长与这些物证一同交予大理寺,待辨明真伪再行论处。” 如今的大理寺卿范纯粹是前左相范纯仁的四弟,虽非蜀党却亲近蜀党,这些物证一旦交付大理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那还用说么?“官家!官家……”蔡京还待求情,可话未出口便已被宫中侍卫拖了出去。 自此,慕容复终于心满意足,又向向太后与赵煦表了一番忠心,这才告退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大人,虽说我也明白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向太后没有及时赶到…… 慕容:触柱碰瓷! 导演:那要是蔡京在朝堂上发起进攻呢? 慕容:呵呵!那就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赵煦:奸臣!奸臣啊啊啊! 第170章 弑君 自从那日见过耶律浚,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始终无人再来探望萧峰。对此,萧峰却也不以为意。他虽身陷囹圄,可许是耶律浚早有吩咐,狱卒对他客气周到,一应美酒从来不缺。而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底子极好,每日里只管饮酒运功,尽管缺医少药,竟也慢慢挺了过来。 眼见内力逐渐恢复,两肩的伤势再无大碍,萧峰自不会坐以待毙,便开始观察起牢房中负责看守他的官兵们的动向。没几日,便让萧峰瞧出了端倪。原来萧峰刚入狱时,辽主耶律洪基派了百名官兵日夜看守,唯恐他脱逃。一开始,这百名官兵仍是兢兢业业。哪知这一个多月过去,宫中始终对萧峰不闻不问,这些负责看守的官兵们也就逐渐懈怠起来。虽不至于无人看守,可这负责看守的人数也在逐渐减少中。萧峰自忖再调息几日,说不得便可拼上一拼,练功便也愈发用心起来。 而与此同时,丐帮帮主蒋长运携帮中数十名好手又串联了段誉与虚竹二人千里迢迢赶到了上京,密切寻找着营救萧峰的机会。 这日深夜,萧峰方喝饱酒闭目调息,牢房外忽而低微的敲门声。一名负责看守萧峰的官兵前去开门,入眼便见着三名做皇宫侍卫打扮的男子提着篮子站在门外。 皇宫侍卫乃天子近臣,自然比普通官兵高了一级。那官兵见了急忙跪下施礼,口中问道:“今日已送过膳,大人如何来了?” 只见为首的一人取出一枚东宫腰牌,沉声道:“陛下已有旨,明日处斩萧峰。太子殿下仁义,特命本官送一顿断头饭,也好让他做个饱死鬼!” 说话间,那官兵已循例查验了这篮中酒菜,待确定并无可疑,这才让开一步躬身笑道:“萧峰就在里面,大人请!”按规矩,这进入牢房之人都要搜身。只是,这一个普通官兵又哪里敢去搜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呢? 很快,四人便一同来到了牢房门口。眼见萧峰两侧琵琶骨被穿,身上以九条铁链加身,那三名侍卫竟不自觉地微微一怔。片刻后,为首的那名侍卫方轻咳一声,朗然道:“萧峰,你时辰到了,太子殿下命我送一送!” 萧峰这才缓缓睁开双目,一抬眼,便见着那三名东宫侍卫正一脸殷切地望着自己。为首的那一人虽黏上了胡须涂黑了面色,萧峰也一眼便认出此人竟是他的结义兄弟段誉。“你们……” 他才说了两个字,牢房中便有数名官兵惊慌大喊:“毒蛇!哪来的毒蛇?”只见牢房的门缝里、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首吐舌,蜿蜒而进,牢房之中登时大乱。萧峰见状却只微微而笑,只因他已认出立在段誉身后的两人正是现任丐帮帮主蒋长运与丐帮长老吴长风。而操纵毒蛇,也一向是丐帮弟子的看家功夫。 混乱之中,其中一名官兵把头忽然大呼一声:“快去报讯!”哪知话音未落,身上便已挨了蒋长运一掌,即刻吐血而亡。 萧峰只听得喊杀呼救声不住响起,不一会,牢房之中的二、三十名官兵便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只见段誉自腰间取出一把断刃扬手一斩,那些粗如儿臂的铁栏竟顷刻断成了两截。他走进牢房又是“喀喀”几声,这便撬断了锁住萧峰手脚身体的数条铁链。可他又见尚有两只铁钩刺穿了萧峰的琵琶骨,而铁钩的另一端则牢牢地钉在墙上,竟是如何也不敢动手了。 “大哥,他们怎么能这么待你?”借着微弱的烛光,段誉很快便注意到萧峰两侧肩头尽是斑斑血迹。他悲从中来,忍不住抱着萧峰放声大哭。 萧峰却是不以为意,只见他笑着拍了拍段誉的肩头,轻声问了一句:“三弟,可曾带来金疮药?” “带着,带着!大哥,你……” 段誉方回了一句,萧峰便自行运气将那两只铁钩自两侧肩头一寸寸地拔了出来! “大哥!” “乔帮主!” 段誉等三人齐声痛叫,忙不迭地伸指点住他肩头要穴,又将金疮药敷上他的肩头。 萧峰却连眉峰都不曾动地一下,只问道:“外面守卫森严,怎么走?”说话间,萧峰脚边的地面忽然陷落了一个大洞。 段誉忙指着那个洞穴低声道:“从地道走!”却原来段誉身边有个钻地能手华赫艮,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萧峰见了即刻一喜,正要离开,外面竟又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到!” 听到这一声,段誉等人同时变色。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借地道逃走,再一把火烧了牢房掩饰行迹。待契丹人查明萧峰并非葬身火海,而是借地道脱身,他们也已赶出雁门关,安全无虞。然而辽国太子突然赶来,必定很快发现萧峰失踪,这个计划就行不通了。 段誉缺少历练正不知所措,蒋长运却是当机立断,即刻道:“我去将太子擒来!”有大辽太子在手,耶律洪基便是再震怒也得投鼠忌器。 只见蒋长运随手取了一把单刀在手,两腿发力一蹬便如一道疾风般掠了出去。只听门外又是一阵喊杀声,不多时蒋长运便擒了耶律浚大步走了进来,得意笑道:“乔大哥,这鸟太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才带了四个侍卫就敢出门!你看看是真是假?”说着,便将耶律浚往萧峰脚下一扔。 耶律浚手无缚鸡之力,竟是被蒋长运摔了个四脚朝天。过了一会,他方缓缓起身,苦涩道:“原来舅舅早已寻了退路……好!这样也好!逃得一个是一个……” 萧峰与耶律浚情义颇深,一听耶律浚这黯然神伤的话已是诧异。再定睛望住他,多时不见,耶律浚竟已是形销骨立十分憔悴。萧峰看得怪异,不由问道:“太子殿下,可是出了何事?” 耶律浚这一个月来难得见有人对他诚挚关心,眼眶竟是微微一红。只见他缓缓摇头,哽咽道:“无事,舅舅不必忧心!我此行本就打算偷偷放走舅舅,如今……舅舅还是快走罢!” 耶律浚说这话,萧峰岂能放心,忙又问道:“我若逃走,太子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唯有我这一子,交不交代又能奈我何?”耶律浚向来对耶律洪基十分恭敬,哪知这回萧峰再提起耶律洪基,他却已是满不在乎。 萧峰还待再问,吴长风已然焦虑道:“乔帮主,此地危险,我们还是先走再说!” 萧峰眉头一皱,忽然指着耶律浚道:“带他一起走!” 有萧峰一言,段誉等人很快便裹挟着耶律浚经地道而逃,蒋长运负责善后,将尸首搬进牢房又点上一把火。火光虽可引来追兵,可也能掩饰牢房中的那个地道。 一行五人经地道爬出百余丈,在上京郊外的一处土坡旁爬出了洞口。那洞口外,除了段誉带来的大理国好手外,还有数十名丐帮弟子及虚竹等在洞外。见到萧峰脱险,众人皆是欢呼雀跃。不等萧峰一一打过招呼,已有不少丐帮弟子七嘴八舌地叫道:“乔帮主,这契丹皇帝不是东西!乔帮主还是随我们回丐帮逍遥快活罢!” 蒋长运如今已是丐帮帮主,可他听闻丐帮弟子仍称萧峰为“帮主”却也不着恼,只望着萧峰笑道:“是啊!乔大哥,你随我们回丐帮罢!你还来当帮主!” 有蒋长运这一句,一众丐帮弟子皆一脸忐忑地望住了萧峰。 “兄弟们待乔某的恩义,乔某都知道!”哪知萧峰却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耶律浚,“但萧某在大辽的事还没完!” 萧峰很快便知道了耶律浚对耶律洪基态度转变的原因。只在第二天一早,宫中便传来消息耶律洪基赐死皇后萧观音,并将其尸送回萧家。萧峰骤然得知消息不由目瞪口呆,身旁的耶律浚却已放声大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峰咬牙问道,他虽介怀萧观音数番算计,却也始终念着姑侄之情,不愿见萧观音如此惨死。 丐帮营救萧峰原计划昨夜就该离开上京,只是因着耶律浚,这才暂且在一处偏僻农舍落脚。丐帮虽记恨耶律洪基,可瞧在萧峰的面上对耶律浚尚算客气。听得萧峰有此一问,耶律浚又伏案哽咽了一阵方才含羞带恨地说道:“不久之前,耶律乙辛向父皇进《十香词》诬陷母后与人私通,父皇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母后下狱严刑拷打……” 萧观音与耶律洪基少年夫妻又育有独子,这些年来耶律洪基虽早已移情穆贵妃,可萧观音却仍一心念着丈夫,如何会与人私通?只见萧峰牙齿咬地咯咯作响,猛地一拳砸翻了身旁桌案,放声爆吼:“这昏君!” 这一回,耶律浚再不愿为耶律洪基辩驳,只埋头呜呜痛哭。 萧峰呆了一阵终是意识到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他无人问津,只是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皇后萧观音。换句话,若非萧观音出事,只怕他现在已被耶律洪基折磨致死。想到这,萧峰不由幽幽一叹,低声问道:“太子日后有何打算?” 耶律浚闻言不由苦涩一笑,嘲讽道:“太子?这世上有哪个太子会有一个与人私通的母亲?父皇将母后的尸首送回萧家,这是决绝之意。孤失踪一夜亦无人知晓,又算什么太子?……他与穆贵妃感情甚笃,说不得明年就能为孤添个好弟弟!”只见耶律浚神色茫然地呆了一阵,忽然握着萧峰手切切道。“舅舅,趁着父皇还未发现你的行踪,你快走罢!回中原,你有那么多好兄弟,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回大辽了!” 萧峰实放不下耶律浚,即刻问道:“你呢?” “孤不能走!”耶律浚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决然道。“就是死,孤也要死得像一个太子!” 自昨夜相见,耶律浚便几番劝说萧峰尽快离开。这样对萧峰友好的态度,显然也换来蒋长运的少许友谊。此时他陪坐一旁听这舅甥二人说了那么多,不禁小声嘀咕:“死了就是个死人,还算什么太子?这辽太子,还不如话本里的凌云公主有骨气!” 时隔多年,这新版《说岳全传》便是在大辽也一样脍炙人口,耶律浚自然也曾拜读。是以,蒋长运这两句话方一出口,他与萧峰便同时一震。两人缓缓抬起头来,彼此一望,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凌冽杀意! 当晚,耶律浚再度求见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虽狠心杀了给他带绿帽子的老婆,可毕竟只有耶律浚这一根独苗,总要笼络一番使他理解做父亲的苦衷。是以,耶律洪基很快便丢下穆贵妃在自己宫中召见了耶律浚。 耶律浚施礼后却并未起身,反而言辞恳切地道:“儿臣的母亲辜负父皇厚恩,儿臣再不配为太子,求父皇废了儿臣!” 耶律洪基仅有这一子,虽也常常担心太子日渐长大有揽权之心,可却的确未曾想过要废太子。“耶鲁斡勿忧,你是朕唯一的孩儿,不必为了一个贱妇影响了我们父子之情!”耶鲁斡是耶律浚乳名,自从太子成年,耶律洪基已多年不曾这么叫过他了。 耶律浚也好似被这一声“耶鲁斡”触动了愁绪,登时放声大哭:“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来,孩儿实无颜再见父皇!昨夜儿臣出宫行猎散心,一心想着不如一死了之,便不用这般痛苦……可转念一想,父皇仅有我一子,我若死了,教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岂非天大的不孝?父皇……” 耶律洪基性情中人,耳根又软,轻易便被耶律浚这几句话勾起了慈父情怀,当下大步走下台阶,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待哭了一阵,终是耶律浚率先收了泪,羞愧道:“儿臣不孝,又惹父皇伤心,今后再不敢如此了!”说到这,他又腼腆道。“父皇以前总以为儿臣过于文弱,可今早儿臣却在林中猎了一头鹿,特地带来献给父皇!” 在古时,鹿,便象征着一国权柄。耶律浚特意带了头鹿献给耶律洪基,自然是与耶律洪基修好之意。耶律洪基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问这究竟是不是耶律浚亲手所猎,只含笑道:“好!快呈上来!” 不多时,便有一名侍卫打扮的高大男子以金盘盛着一头鹿大步走了进来。 耶律洪基喜好行猎,见这头鹿体型颇大却也很是开怀。不等耶律浚进言,便自行走了过去准备细细观看。哪知才走了两步,那侍卫打扮的男子忽然逾矩抬起头来直直地望住了耶律洪基。两人四目相对,耶律洪基立时一惊,失声叫道:“萧……” 那做侍卫打扮的男子正是萧峰! 图穷匕见,这一刻萧峰的心忽而无比地清明,他想到了很多前尘往事。初返大辽立下救驾之功,耶律洪基曾执意与他结拜,也曾真心待他这个异性兄弟。然而,两人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耶律洪基,他不是在行猎就是在饮宴,对国事从来不闻不问,轻易受耶律乙辛那谗言献媚的奸臣所摆布。萧峰屡番劝谏,最终却只落得个遭人排挤忌惮的下场。他又想到了草原上的那些贫苦牧民,风雪中他们不顾腥膻与自己的羊群紧紧挤在一起取暖,可即便如此,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财产冻饿而死。牧民们那老泪纵横的脸渐渐幻化为耶律洪基的脸,油光闪闪、醉意朦胧。为何要以天下人的血肉来供养他一人?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是皇帝?萧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提起掌力狠狠地打在耶律洪基的心口。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耶律洪基整个人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在殿前的御座上,立时气绝身亡! 耶律洪基突然遇刺,殿内的一众内侍宫女不由同时大叫起来。不一会,耶律洪基的侍卫队长室里也带着数十名宫中侍卫冲了进来。 耶律浚与萧峰却毫不惊惶,只见耶律浚快步走上两步,立在耶律洪基的尸首前朗声道:“先帝驾崩,朕便是大辽的新皇帝!谁敢抗命,格杀勿论!” 室里一见行刺耶律洪基的竟是耶律浚与萧峰已是六神无主,萧峰却连瞧也不瞧室里一眼,只管跪下道:“万岁万万岁!” 有萧峰率先表态,室里自忖绝不是萧峰的对手,当下一声长叹也跪了下来,口称万岁。室里一跪,一众侍卫全跪了下来。这一群传一群,殿中很快便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恭喜萧大侠达成奸臣终极成就! 萧峰:……谢谢! 第171章 刺驾 辽国换了新皇帝的消息是在绍圣三年五月中旬的时候传来的,同时传来的还有辽国宰相耶律乙辛被处死,以及辽国南院大王萧峰病逝的消息。 彼时包不同仍留在汴京没有离开,见到辽国密探送来的这三条消息已是心下一沉。正酝酿着该如何安抚自家公子爷,哪知慕容复放下密报竟忽而自失一笑,轻声道:“大哥果然是大哥……” “公子爷!”包不同见慕容复居然还能笑,一下子连声都变了。 “大哥没有死,死的是耶律洪基。”慕容复没有看包不同,只自顾自地闭目沉思。“南院大王病逝而非暴毙……看来辽国这位新皇帝也不好相与啊!” 历史上的耶律浚聪明慧达,本该会是个好的继承人。然而在其母萧观音被赐死后的第二年,他也遭耶律乙辛陷害被耶律洪基废为庶人,最终死在了耶律乙辛的手上。想不到这一回因为有了萧峰,耶律浚竟咸鱼翻身。而这,却是慕容复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绍圣元年,慕容复扶正左相位曾答应阿碧十年之后陪她出海游历。这一句承诺从来不是信口开河,十年之约也并非张口就来,而是慕容复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最佳安排。登上相位时慕容复将将三十,十年执政也不过是四十不惑,年富力强。然而算上蜀党在朝堂掌权的时间,整个大宋朝廷在慕容复的意志下运转已近二十年,委实朝野侧目如临深渊。而慕容复既无谋朝篡位之念,在功成名就之后及时抽身而退也应是他必须明白的道理。 那么,为什么是十年,而非八年或者十五年?因为十年之后,正是大宋起兵平灭大辽的最佳时机。如今的大宋在慕容复的手上,虽不敢说是日新月异,也已逐渐扭亏为盈。而北面大辽正是因为有了耶律洪基这个昏君,国力才日渐衰退。慕容复以十年之功整顿吏治、振兴国力、改革军队、提高战斗力,十年之后大宋平灭辽国也就顺理成章。而慕容复在任期内平西夏、平大辽、收大理,三大不世奇功在手,不但能保住他的身家性命,更能向世人证明他所主持的各项改革都是卓有成效的,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将来他人亡而政不息。 而现在,耶律洪基却死了,大辽换了一个即便不算有为但至少也不昏庸的新皇帝。宋辽两国国势再不是慕容复乐见的此消彼长,而是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如此一来,先前慕容复在大辽设下的种种布局都得重新调整,他这个首相任期的长短也得重新考量,岂能不令他头大如斗? 却是包不同一听慕容复的话立时一惊,忙小声道:“公子爷的意思是……萧峰杀了耶律洪基?” 慕容复睨了包不同一眼,缓缓点头。他正头痛日后对辽国部署的调整,实无心探究萧峰杀耶律洪基的内幕。尤其这话还不能与包不同提,免得他大骂萧峰“祸水”,使自己耳根不得清静。 岂料,包不同将手中折扇一敲掌心,连声夸赞:“痛快!痛快!这耶律洪基昏庸无能,早该一刀杀了!痛快!这才是咱们江湖豪杰所为呢!” 差点忘了包三哥也是江湖豪杰……慕容复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他虽不愿听包不同数落萧峰,可显然也不会爱听包不同夸他杀得好,只得当机立断地转口问道:“爹爹的下落可有消息?” 说起慕容博,包不同只能一声叹息。慕容博早已疯癫,一个疯子的行动岂是正常人所能揣摩的?而要在大宋境内找出一个疯子来,无异于大海捞针。从慕容复收到消息发现慕容博失踪到现在,时间已一个多月过去。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又失去武功的老疯子,会不会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某地,包不同都没有把握。 慕容复一见包不同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已猜到了答案,当下点点头,无动于衷地道:“继续找。”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死活不论!” 最后那四个字教包不同的眉心狠狠一抽,他沉默数息方低声应了声“是”。包不同有心问问慕容复对慕容博这个亲生爹爹究竟是什么想法,但这个问题在喉间滚了两圈终究仍是咽了回去。 只因辽国生变,之后数日慕容复不得不再从日常政务工作中抽出时间来,召见汇通钱庄的总掌柜,了解汇通钱庄目前在辽国的发展状况,顺便又细细询问了一番辽国的动向。萧远山既掘了慕容家的祖坟,慕容复相信将证物交给蔡京绝对不会是他们唯一的行动。当然,在这些事忙完之后,慕容复也免不得与西军的将领们书信往来一番,探讨一下北面的防务问题。另有宫中的官家……哦,这些小事他就不必知道了。 说到赵煦,又一次败在慕容复之手显然令他十分郁闷,照例又称病了。慕容复也照例写了一份慰问的奏章送入宫中,接着便紧锣密鼓地忙起了种、曲两军出兵大理的后勤工作来。 称病的赵煦照例在垂拱殿中看到了慕容复的慰问奏章,读着那千篇一律的问候词,赵煦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烦躁。天气逐渐炎热,整个垂拱殿便好似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教赵煦压抑憋闷又无计可施。案上的奏章方读了几本,他就已无心再看,随手将奏本丢到了一旁。 此时距离慕容复有心谋反的物证被送往大理寺已过去了半个月,虽说大理寺至今未曾结案,但赵煦已然猜到了最终的结局。有向太后定下基调、大理寺卿范纯粹从旁斧凿,慕容复意图谋反之事自然是查无实据,而呈上证据的蔡京则会被扣上一个诬告首相的罪名,夺官去职贬出汴京。按照原来的官场潜规则,朝廷大员若是遭人弹劾,都该照例递上辞呈避嫌在家以示清白。可这一回,大理寺至今尚未结案,慕容复身为嫌疑人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每日照常办公,更加别提上什么辞表了。 慕容明石这般肆无忌惮,分明是半点没有朕将放在眼里!意识到这一点,赵煦更是面色发黑。慕容复心机深沉,那日拿到证据,朕不该心急着逼他狗急跳墙,而应细细谋划让台谏弹劾他!只是再一想,这些年台谏上本弹劾都得有真凭实据,再不如往昔风光,赵煦又不禁气馁地叹了口气。 侍立一旁的内侍察言观色,见赵煦无心政务,忙上前一步小声道:“官家,御花园里的荷花正开得好,官家何不去散散心?” 内侍这话却是说地得赵煦之心,只见他沉吟一阵便点头道:“摆驾!” 不一会,一众内侍宫女便奉着赵煦在御花园旁的一处凉亭坐定。内侍们川流不息给赵煦捧上了疏果美酒,宫女们取来了扇子为他扇风纳凉,教坊司的歌妓们也很快赶来为其献艺。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心怀皇帝梦,除了梦想大权在握,能够得到这举世无双享受自然也是原因之一。 赵煦在新宠张婕妤的陪伴下享受着世间无双的歌舞美酒,果然渐渐入迷,不再为不得权柄而头痛。随着歌舞曲艺轮番上演,天色也逐渐昏黄,不少宫女又挑起了一盏盏琉璃灯在四周挂上。萤火点点,竟将整个御花园映衬地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如此良辰美景,赵煦正是熏熏欲醉,御花园的深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御前班直的厉喝:“什么人!滚出来!” 赵煦满心不悦地皱眉望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衣裳破烂的老人行动迟缓地自假山后走了出来。 “什么人?皇宫大内,岂能乱闯?”这老人虽看着毫无危险,班直却仍旧面色沉凝地拿刀指着他。皇帝家的御花园可不是普通农家的后院,由得人来去自如。这老头既然能突破重重守卫来到这,必定不简单! 这位班直猜的没错,他眼前这位行动迟缓、目光散乱、神智昏昏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慕容博!慕容博早已疯癫,虽说得萧远山相助恢复了武功,神智却始终未曾清醒。他听了萧远山的忽悠要来汴京杀皇帝,自己当皇帝。可惜,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离开燕子坞之后,还没走出两里地就已经忘了自己的初衷。然而,慕容博一生为了他的皇帝梦奔走算计,便是最终疯癫也始终幻想着自己成为皇帝。可以说,当皇帝早已是他一生的执念,他虽疯癫却始终不曾忘了自己的执念。是以这一个多月来,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狂,被人当成傻子欺辱过,像乞丐一般与人抢夺过食物,也曾大发神威打死过地痞流氓,疯疯癫癫辗转了小半个大宋,终是来到了皇宫! 眼前这古怪老头不肯答话,只目光怪异地瞧着自己。领头的班直不知为何心底竟阵阵发毛,当下大喝一声:“拿下!” 他一声令下,身旁的两名属下便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原以为拿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是易如反掌,哪知众人只听得“砰砰”两声,两名扑上去的班直前胸各挨得一掌,胸骨软塌吐血身亡。 慕容博武功如此之高,瞬间便夺两条性命,场面立时一静。片刻后,那班直率先醒过神来,放声大喊:“护驾!有刺客,快护驾!” 这一声惊叫即刻便令御花园中一阵大乱。柔弱的宫女们惊惶哭喊,机灵的内侍扯着面色煞白的赵煦扭头便跑,听到呼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御前班直与大内侍卫们又与慕容博打成一团。 慕容博原先杀了两人只是为自保,哪知那班直的一声“护驾”却再度令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只见他原本散乱的目光登即一凝,神色似愤怒又似疯狂的放声呼喝:“皇帝!狗皇帝在哪里?朕才是皇帝!”说话间,他连发数道掌力,那些如海水般向他涌来的班直侍卫们顷刻便又薄了一层。 慕容博既疯癫又悍勇,生死关头,哪个有暇与他搭话?那些赶来护驾的班直侍卫们,忠勇的便冲锋在前刀枪齐出,试图将慕容博当场格杀;机灵的已然看出慕容博武功高强,并非他们这些普通武夫所能抵挡,干脆一扭头奉着赵煦往后殿逃跑。 然而慕容博虽认不出哪个是皇帝,却也本能地向人群最多的地方奋勇杀进。他武功高明、不知疼痛又悍不畏死,这一路杀来竟是所向披靡。不多时,那些将他团团围住的班直侍卫的尸首便已倒了一地,而他本人则逐渐逼向了赵煦。 眼见慕容博离自己仅有数尺之遥,他满身的血腥气已是扑面而来,赵煦只吓得面色青白两腿发软,在七八名班直内侍的簇拥下连滚带爬地继续逃跑,口中则不住哭喊着“护驾!快护驾!” 可惜,到了这个时候能赶来的班直侍卫都已被慕容博杀得差不多了,还没能赶到的其他大内侍卫们眼看着是鞭长莫及了。只见慕容博杀气腾腾,狠辣的目光犹如鹰隼一般牢牢锁死着赵煦,手上亦毫不留情一掌一个又打死了两名御前班直。 鲜血飞溅、死尸满地,连赵煦的脸上和身上都已溅上了不少血迹,这场面便好似人间炼狱一般。而慕容博犹在兀自喃喃:“杀了你,朕就是皇帝!大燕就复国了!”话音未落,他便又提起一掌向赵煦拍去。 眼看御前班直皆已殒命,身边内侍则早已不知所踪,赵煦只当这一掌要将他打地脑浆迸裂,横尸当场。岂料,却在此时眼前有一道绯色身影一闪而过,竟是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从天而降接住了慕容博这一掌。 直到诸葛正我与慕容博搏斗了数百招,瘫软在地的赵煦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又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诸葛卿家,护驾啊!” 诸葛正我与慕容博斗地正险,自然无暇理会他。却是与诸葛正我同行的一名六扇门高手当仁不让地挡在了赵煦的面前,凛然道:“官家放心,微臣死也不会让刺客伤了官家一根寒毛!” 须臾间,诸葛正我又已与慕容博斗了上百招。慕容博毕竟方经过一场苦战,内息不足,竟是逐渐落了下风。百招一过,诸葛正我已然摸透了慕容博的武功底细,一掌拍向对方心口。慕容博即刻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一旁的假山上,当场毙命。 诸葛正我这才松了口气,一振衣袖回到赵煦面前,跪下施礼道:“微臣救驾来迟,还请官家恕罪!” 这个时候,连禁军亦已赶到将赵煦团团围住,这领头之人却是曾与慕容复合作营救淑寿公主的黄谦。只是十数载过去,原本的虞侯早已积功升为都指挥使。赵煦被诸葛正我所救,心中十分感念,忙上前一步亲自将他扶起,落泪道:“多亏了卿家!”赵煦本就满脸血污,此刻涕泪横流面上糊成一团,更是狼狈不堪。 “此地污脏,请官家速回福宁殿!”诸葛正我又道。 可惜,赵煦险死还生已然想起了身为帝王的本能,只摇头阴声道:“这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 诸葛正我闻言不由微微一窒,静默了一会方低声回道:“启禀官家,微臣瞧这刺客神智不清,怕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未必有人指使。” 他话音未落,与他同行的六扇门高手竟小声道:“微臣看那刺客所用武功,却似姑苏慕容氏的家传武学。” “朱勇,御前岂能浪对?”诸葛正我当下一声厉喝。原来这名叫朱勇的六扇门高手本是诸葛正我派去大辽的密探,不久前,他刚查明了耶律洪基并非死于行猎意外,而是被其太子所杀之事。诸葛正我赞许其功劳,这才起意带他来面圣为其邀功。哪知这朱勇实在机灵,顷刻就抱上了赵煦的大腿。 有朱勇这一言,赵煦瞬间便忆起了慕容博方才所提的“大燕复国”四个字,当下冷声问道:“可是与慕容复有关?” 诸葛正我与慕容复是好基友,忙为其辩白。“官家,刺客武功驳杂,不可轻率啊!” 新仇旧恨交织,赵煦却是再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了,只厉声喝令:“黄谦!朕命你即刻点齐兵马捉拿逆贼慕容复!汴京城全城戒严,倘若逃走一人,你提头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 诸葛:擦!早知道就不出手了! 慕容:呵呵! 第172章 入狱 黄谦所在捧日军是宋时上四军之首,直接受皇帝领导,是皇帝保证身家性命的根本保障。眼见赵煦面色黑沉咬牙切齿,黄谦更不敢耽搁,即刻点齐兵马向宫外杀去。 虽然赵煦一直都只是个傀儡摆设,可说到底,他毕竟仍是大宋的皇帝,至高无上的存在。皇帝遇刺,何等大事?莫说赵煦仅仅只是调动了一支禁军,便是他下令以皇宫为中心方圆五百里范围内搞个无人区,这个时候只怕也没人敢跳出来说他滥杀无辜。这便是皇权的威力,一旦受到威胁,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当晚亥时初刻,都指挥使黄谦点齐五千兵马出营接管汴京防务。与此同时,黄谦本人则带上了一支小队直接杀往慕容府。考虑到慕容复本人的武力值颇高,黄谦谨慎地将这支小队的总人数定在了——一千人!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亦毛遂自荐,与黄谦同行。 整整一千兵马杀向慕容府,自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包不同一见禁军这来势汹汹的架势即刻便明白到,赵煦怕是再也按捺不住,要动用国家暴力机器干掉他家公子爷了。“公子爷快走!”想到慕容复如今已武功尽失,包不同便是一阵心慌。 “慌什么?”慕容复却仍无动于衷。“去看看怎么回事?”上四军虽说在赵煦的掌控之下,但官场有官场的规矩,赵煦绝然不会无缘无故动用上四军只为杀他。否则,纵然杀了他,赵煦也必定得一死以谢天下,除非他愿意见到天下皆反。慕容复赌赵煦绝对没有这个胆量! 不多时,整个慕容府已被围得如铁桶一般。诸葛正我低声与黄谦聊了两句便翻身下马,上前叩门。“慕容大人,下官诸葛正我求见。” 包不同一听诸葛正我也到了,面色立即又难看了几分。显然以他手上的这点微末功夫,并非诸葛正我的对手。而慕容复却早已扔下包不同,如往常一般亲自到正厅迎接诸葛正我。 两人相见,诸葛正我的神色极端复杂,只见他沉默了一阵方缓缓道:“明石,官家遇刺!” 慕容复闻言立时一挑眉,轻声道:“与我有关?” “来的是个老人,神智不甚清醒,但武功奇高。行刺官家时口中喊着他才是皇帝,大燕要复国!”诸葛正我沉静地望着慕容复缓缓言道。朱勇尚且能从慕容博的武功路数中猜出刺客多半与姑苏慕容氏脱不了干系,诸葛正我自然更加明白那名刺客的真正身份。而这,也是诸葛正我将慕容博一招毙命的原因。与其让慕容博活着被诱供出慕容复,不如死无对证! 大家都是聪明人,慕容复一听诸葛正我的描述就猜到了刺客的身份。他虽不知慕容博为何会恢复了武功,但看这禁军的架势,想来行刺的结果也并不喜闻乐见。只见他沉默了一会,终是低声问道:“人死了?” 诸葛正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杀的。” 此时包不同也已来到正厅,一听诸葛正我自承杀了慕容博,他顷刻双目赤红肌肉紧绷,似要与诸葛正我拼命。哪知才跨上一步,慕容复已然伸手拦住了他。“公子爷!”包不同悲愤莫名,话音之中已隐隐带了几分泣声。 “如此……未尝不好,求仁得仁!”慕容复的面上却惟有轻嘲。 诸葛正我执掌六扇门,是大宋的特务头子。慕容家的那点破事,他自然早已查明。只是出于对慕容复的信任,诸葛正我始终装作不知。在处置慕容博的事上,慕容复若果然弑父,他便会对慕容复暗加提防不复从前的信任;可慕容复最终没有动手,他又觉得慕容复未免有些拖泥带水。如今慕容博果然死了,诸葛正我却猛然发觉自己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干巴巴地道:“前有蔡京呈上物证,后有刺客行刺。官家大为震怒,令捧日军都指挥使黄谦将你拿下。” 这回不等慕容复说话,包不同已然失声叫道:“我家公子爷是冤枉的!” 诸葛正我没有理会,只深深地望着慕容复问道:“明石,你如何打算?”这话音是那般地轻,仿佛稍微大声些便会惊动了旁人,坏了大计。 慕容复起初没有说话,隔了一会,他忽而微微一笑。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自嘲、苦涩,可却隐隐有着几分释然。“劳烦诸葛大人稍候片刻,待本官安顿家小。” 诸葛正我听到慕容复的回答,不知为何竟也笑了。“慕容大人,如今的朝堂仍是蜀党的天下!”只见他忽然向慕容复深揖一礼,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 诸葛正我方一离开,包不同即刻扯住了慕容复的手腕,再度叫道:“公子爷快走!” 哪知他的手指方一触到慕容复的右腕,即刻便觉五指微微一麻。包不同尚未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慕容复已然出手点倒了包不同。一转身,连同他的身后的阿碧与泰山也一齐被点住穴道。触上三人震惊的眼神,慕容复只慢条斯理地放下了右手,轻声道:“大哥临走前,分了我一半的内力。”而这等大事,萧峰没有提,慕容复也不曾与任何人提及。 可现在哪里是讨论慕容复有没有恢复武功的好时机?包不同被点倒在座椅内不得动弹,眼中却已流下泪来。“公子爷,这狗皇帝是要杀你啊!” 只见慕容复负手长叹,仰头道:“我若逃走,这谋逆行刺的罪名便再也洗不清了!” “洗不清就不要洗!公子爷,咱们回燕子坞、回上海镇、哪怕是去海外,重振旗鼓,反了他娘的!”包不同恨声叫道。 这一回,连泰山与阿碧都在点头。 可慕容复却是微微而笑,语调低微地缓缓答道:“包三哥,我们在上海镇与海外的势力,几年前我就已给了苏迈了。”当年慕容复曾亲口答应给苏轼能克敌制胜的杀手锏,比起虚无缥缈的复国之说,唯有真正的实力才算得上是合格的杀手锏。“我不能走,我一走便坐实了罪名。朝堂上蜀党一系的官员、老师,还有语嫣,他们没一个能保全性命!而这些年来我所主持的一切改革,都会化为泡影!” “公子爷还年轻,有朝一日公子爷登基为帝,再行改革……”包不同又劝。 “不同!”慕容复仍微笑摇头,“包三哥,有些先例是不能开的。”慕容复因改革而声名鹊起登上相位,倘若他果然起兵谋逆,那么日后无论成败,后世之人皆不敢再提“改革”二字。只因,改革便意味着你有谋逆之心! 包不同跟随慕容复大半生,如果说当年他还天真烂漫,轻易被慕容复“积功上进、黄袍加身”的大饼所忽悠。那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从慕容复的行动之中隐隐猜到,公子爷莫约并不曾真正想过要复国。只是包不同出于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始终装作不知。可到了此时此刻,他再无法自欺欺人。“却原来……公子爷从未想过要兴复大燕么?” 慕容复一脸歉疚地望着包不同,低声道:“对不住了,包三哥。复官任性妄为,骗了你们这么多年!” 包不同堂堂七尺男儿,便是斧钺加身也面不改容。可到这个时候,他却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公子爷,纵然你要当赵家忠臣,也不用把命赔上啊!” 慕容复本能地想答一句“我并非忠于姓赵的”,可忽然又觉得意兴阑珊便只随口安抚道:“官家虽拿了我,可想坐实我的罪名却并不容易。”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一次,连阿碧也哭喊起来。“公子爷,你快走!快走啊!” 哪知慕容复竟正色道:“按照本朝律例,谋逆大罪当交由大理寺问审。大理寺卿范纯粹持重公正,虽非蜀党,但想来……” “禁军之内亦有死牢!赵煦小儿既抓了公子爷,又岂会轻易将你交出去!”包不同听慕容复这么说,顷刻面红耳赤颈间青筋暴起,瞧着极之可怖。“老包都明白的道理,赵煦怎会不明白?公子爷何必再哄我们?!” 眼见连包不同也一语道破了赵煦的歹毒心思,慕容复不由轻轻一笑。他仰头在原地站了一阵,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最终只淡淡答道:“若果然如此,那也唯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慕容复话音未落,包不同却忽而发出一声爆吼:“薛大夫!” 听得脑后有风声袭来,慕容复瞬间错步一移,轻轻一掌落在薛慕华的肩头。那不知何时蹑手蹑脚来到慕容复身后的薛慕华受此一掌,顿觉气血翻涌,踉跄两步便抱着手中药箱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慕容复猱身而上,眨眼便抽出了薛慕华插在腰间的一柄匕首,抵住自己的咽喉,转身向随同薛慕华而来的数十名府中守卫道:“你们若再不听命行事,本官唯死而已!” 慕容复这般强项,那些各个拿着燧发枪的守卫们再无计可施,不由跪倒齐声痛呼:“大人!” 这呼声未歇,相府外黄谦的喊声已然响起:“慕容大人,还请行个方便!” “时间不多了……”慕容复微一皱眉,转向包不同低声道。“包三哥,如今复官的身家性命一生心血全操纵在你之手,你到底还肯不肯认我这个公子爷?” 包不同泪水涟涟,哽咽良久方一字字地答道:“请公子爷吩咐!包老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府中有密道,位置你清楚。我出去之后,你便带着阿碧、薛大夫和府中守卫一同自密道离开,记得把燧发枪和违制刀箭全部带走。你们离开汴京之后,薛大夫你就自由了。阿碧和泰山去大理找邓大哥。告诉他,若有异动,即刻辞官远遁,迈哥儿会出手相助。至于包三哥,我要你去杀一个人——端王赵佶!” 包不同再说不上话来,只流着泪不住点头。阿碧却哭道:“公子爷,阿碧不走!要死,阿碧也要跟公子爷死在一起!阿碧不走!” “傻丫头!”慕容复笑叹了一声,歉然道。“公子爷答应你的事,如今看来是办不到了。你的嫁妆,在语嫣的手上。你若有心,日后便代公子爷出海看看罢!” 眼见慕容复转身离,薛慕华亦不禁落下泪来,失声喊道:“慕容大人!” 慕容复没有再回头,只背着他们抬起手臂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每个人都有他的路要走……我没有赢,可也绝对不会输地太惨!”说罢,他袖袍一卷,包不同、阿碧、泰山等三人只觉身体一松,已然恢复了自由。而慕容复,却早已消失在了门外。 出得门来,外面的禁军即刻一阵异动,一个个提起刀箭如临大敌地指向自己。慕容复见状不由扬眉而笑,朗声道:“黄大人,是否需要本官自缚双手?” 骑在马上的黄谦的面色一变,良久,终是跳下马背上前道:“慕容大人,得罪了!”只见他将手一挥,即刻便有两名禁军拿着铁链走上前来。 锁链尚未加身,诸葛正我已然扬声道:“黄大人,慕容相公旧病缠身武功已废,还请谨慎!” 黄谦虽是个禁军,却也同时是个官场老江湖。今夜官家无端遇刺,借题发挥拿下了慕容复。然而朝堂之上却尽是慕容复的党羽,只怕明日一早,官家的御案便会被蜀党的奏本给淹没了。胜负未分,黄谦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得罪了慕容复。更何况,他与慕容复本有故交。有诸葛正我一句求情,黄谦即刻顺坡下驴,伸手道:“如此,大人请!” “多谢!”慕容复微一点头,淡然道。“家中仆役不过听命行事,还请黄大人不要过分为难。我书房内一应文书,烦请黄大人请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过目之后再行处置。书案上还有一份公文是给种、曲两军安排粮草军械的方略,同样劳烦黄大人分别送往户部与军器监。” 眼见慕容复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挂心政务,捧日军的禁军们听在耳中却都有些不是滋味。有些感情脆弱的禁军,甚至还悄悄抹了抹眼泪。自从慕容复任左相,已数番提高军中待遇,加之他又有平灭西夏的军功在身,军中将士一向对其既敬佩又感念。黄谦此时也是眼眶一热,只见他僵直着身体侧过头去呆了一阵,方硬声道:“慕容相公尽管放心!” 慕容复微微一笑,举步上前。经过诸葛正我身侧时,他即刻以密音之法向其言道:“尽快联系向太后!另外,设法让我与官家见上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导演:慕容公子,说实话,你信不信? 慕容:说实话,我真不信! 第173章 审案 只因官家动用禁军,只在第二天一早,整个汴京城皆已知道昨夜官家遇刺,刺客当场身亡。而官家则将左相慕容复当做幕后主使抓了起来。 获知此消息的朝廷官员不到寅时便已等在了宫门口,然而一直等到卯时过半,才有内侍姗姗来迟,言道:“官家受惊过度,今日罢朝!” 这显然是个拖延时间的借口,可又不是说不过去。蜀党一系的官员围着右相苏辙讨论了半天,最后议定由苏辙求见官家,其余人等则回家写奏本。官员们方才散去,大理寺卿范纯粹便袖手上前,低声道:“苏相,大理寺至今没有收到任何诏令,慕容大人也未曾被送往大理寺。” 苏辙霎时一惊,如果慕容复没有被送往大理寺,那么就应该仍在禁军的手上。禁军受官家直接领导,这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苏辙还待再问,范纯粹却显然不愿多言,这便飘然而去。说到底,这谋反之罪委实骇人听闻。范纯粹虽有心维护法度,可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太过亲近蜀党,以免无端惹上同党之嫌。 苏辙显然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没有再行纠缠。一俟范纯粹离去,他便急忙扯住那名前来传讯的内侍,要求觐见官家。然而,赵煦仍然拒绝了。这分明是消极拖延,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架势! 能够在大庆殿混上一席之地的朝廷官员哪一个不是人精,岂能看不穿靠血统上位的赵煦的这点小心思?是以,只在当天下午,各种问候赵煦、追问行刺过程、要求将慕容复交大理寺问审的奏章就装满了整整三个大木箱。 而赵煦,仍旧理所当然地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当然,他也并没有闲着,反而在福宁殿中再次召见了蔡京。 蔡京因功起复礼部侍郎,才刚上京就呈给了官家一份有关慕容氏矢志复国的罪证。这明显是个严重的错误!因为慕容复的战斗力实在是超乎他想象的强,他甚至没有借助自己党羽的力量便将这罪证从官家之手转移到了大理寺的手上。大理寺受理此案之后,只令蔡京随时协助调查,却没有动慕容复的一根手指头。这桩弥天大案竟这么轻易就被慕容复给压了下去! 原本,蔡京是可以去礼部报到的。只是当他见识了慕容复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之后,他实在很怕慕容复早已在礼部设下十七八个陷阱等着要他的性命!两厢权衡,蔡京不得不憋屈地告假了。 直至今日,官家遇刺,拿下了慕容复,并诏令蔡京往福宁殿面圣。蔡京这才终是松了口气,并清醒地意识到:他飞黄腾达的机会,终于来了! “官家!”一到福宁殿,蔡京即刻五体投地泪流满面,哽咽言道。“幸赖官家无事,逢凶化吉!天佑吾皇!天佑吾皇啊!” 平心而论,蔡京演技浮夸台词肉麻,远不如慕容复浑然天成真情实感。然而,在满朝文武都精神抖擞要为慕容复讨个说法的时候,赵煦的确很需要蔡京的安慰。只见赵煦的眼眶略微红了一下,缓缓答道:“卿之心意,朕记住了!平身罢!” 蔡京又磕了个头,这才擦着眼泪慢慢爬起身来。 “慕容复如今就被关押在捧日军的死牢之中。你去审一审罢!” 赵煦这一句说地轻描淡写,蔡京却是浑身一震面色煞白,忙道:“官家,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昨夜官家遇刺,危急关头为保全自身安危令禁军拿下嫌疑人本无可厚非。然而,慕容复官至左相乃百官之首,岂能轻动?既是谋反大罪,便应交大理寺问审定案,通传天下,以正视听!可赵煦却将人扣在禁军私下审问,这分明是动用私刑。此举不但有违朝廷法度,更加得罪了整个官僚阶级!道理很简单,如果连官居一品的首相都能由得皇帝说抓就抓、说杀就杀,那其他官员岂非更加无足轻重朝不保夕?君与臣,究竟是合作关系还是主奴关系? 赵煦一听这话便明白到蔡京并不愿为君分忧,他当下面色一沉,冷哼着道:“爱卿先前交来的罪证范纯粹是如何处置的,爱卿心知肚明。”说起这件事,范纯粹真心有点冤。蔡京拿来的所谓罪证皆是慕容家早已作古的先辈的遗物,并且慕容复一口咬定这些罪证全是伪造。慕容复官至宰执,轻易不能索拿下狱大刑伺候,范纯粹只得命人前往慕容复的老家收集证据。由于路途遥远取证困难,这才迟迟不见动静。 然而赵煦这话却是正中蔡京下怀,只见蔡京即刻做出一副愤然之色,正色言道:“范大人问案不能公正严明,官家应将他调离。” 赵煦闻弦歌而知雅意,蔡京的意思是要自己登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再来接手慕容复的案子。可惜,这实是天方夜谭!莫说范纯粹履任以来从无过犯,便是赵煦当真愿意豁出脸面将范纯粹骂走,根据吏治改革定下的规矩,大理寺卿的位置也应由少卿接任。那么,现在的大理寺少卿是谁呢?正是慕容复的同年,元丰八年的榜眼刘逵!吏治改革是太皇太后垂帘时,时任首相的范纯仁主持定案,真正推行却是在慕容复登上首相位之后。那个时候,赵煦被慕容复的一句“癔症”摁在后宫不得动弹。等他缓过这口气,这吏治改革的条条框框已似一条条无形的锁链将皇权牢牢捆绑。赵煦并非不愿给蔡京大理寺卿的位置,只是实属无能为力,不得不黯然摇头。 蔡京见状亦幽幽一叹,再度感受到对手的强大,他竟有些心慌。 赵煦如今唯有蔡京可用,自不能使其临阵脱逃,冷道:“昨夜那刺客的容貌与慕容复有五分相像,身上绑着一份署名慕容龙城的遗书。还有他穿的衣服是以金丝所绣,宫中善针线的女史已辨认出那是龙袍的式样!” 慕容龙城、慕容笔皆是慕容复先祖,如今又有人来行刺。虽不知其真实身份,但看容貌也知当与慕容复脱不了干系。有以上种种证据,如果说蔡京先前还不能确定慕容复是否当真心存反意,眼下却已深信不疑!“这……这……官家,慕容复委实该死!” 赵煦见蔡京义愤填膺,不由满意而笑,阴声道:“如今差的,只是慕容复的一份口供。” 只见蔡京立在原地面色数变,良久,他终是把心一横,朗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蔡京心里明白,他并非蜀党,如果连赵煦也不再理会他,那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好!”赵煦这才抚掌而笑,起身赞道。“蔡卿家不愧为国之栋梁!”说完这句,他的话音瞬间一冷,“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拿到他的口供!” 蔡京也知慕容复在朝堂的势力委实骇人,以赵煦的手段怕是扛不了多久。“微臣明白!” 哪知赵煦注意到蔡京的面上不自觉地闪过一抹狞戾,心中惊骇不已,竟鬼使神差地补上一句:“不要伤他性命!” 赵煦这句话方一出口,蔡京即刻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赵煦。 赵煦本人亦已懊悔,只是金口玉言不能更改。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方道:“慕容复若是死于刑讯,朝堂必定躁动!” “……遵旨!”蔡京静默片刻,终又低头应声。 第二日,赵煦仍旧罢朝。 第三日天色未亮,赵煦就被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从床上揪了起来。政事堂诸公擅闯后宫,赵煦自然十分不满。然而诸位相公们的理由却也冠冕堂皇:他们唯恐官家遇刺受伤,而有人刻意封锁消息,图谋不轨!当然,如今亲眼所见官家无恙,大伙也就安心了!政事堂的相公们出此奇招,赵煦再不能以龙体欠安为借口不肯上朝。 卯时正,赵煦穿戴整齐出现在大庆殿上。朝堂百官在走过场地表达了对官家的关怀与慰问之后,立即转入正题问起了慕容复的下落。对此,赵煦早有心理准备,只冷哼着道:“刺客身怀慕容氏先祖慕容龙城遗书,遗书中痛陈未能兴复大燕之憾,教导子孙勿忘祖宗遗志。刺客行刺当晚,亦高呼要兴复大燕。慕容复既是他慕容氏的子孙,岂能清白?” 赵煦话音刚落,苏辙即刻跪地道:“官家,慕容大人对我大宋一向忠心耿耿劳苦功高,这刺客的身上的证据未必是真啊!许是刺客有心陷害慕容大人,请官家明察!” 苏辙一跪,殿上不少大臣皆跪倒在地,齐声道:“请官家明察!” 苏辙的话,赵煦自然听不入耳,只不阴不阳地回道:“先有慕容笔的遗书、后有慕容龙城之遗书。如此巧事,依朕所见,只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赵煦一提到慕容笔,范纯粹赶忙上奏道:“行刺官家图谋复国非同小可,请官家将此案交大理寺与前案合并审理。” “不必了!”只见赵煦神色奚落地回道,“范卿家许是老迈年高,问案拖泥带水!若非慕容笔之案迟迟未破,那罪魁祸首不曾伏法,朕又岂会遭人行刺?” 赵煦这话委实诛心,范纯粹当下跪倒在地不敢言声。 苏辙见赵煦无端迁怒旁人,忙仗义执言。“官家,慕容大人图谋反逆之事并无实证啊!慕容龙城与慕容笔之遗书究竟是真是假尚未证实,还有那刺客是否乃慕容大人所派更无明证!” “慕容复究竟是不是幕后主谋,一审便知!”赵煦冷道。 “如此,还请官家将慕容大人移交大理寺!朝廷自有法度,不可轻废!”苏辙朗然道。 而赵煦却只沉默以对。 赵煦这般不讲规矩,老实头如苏辙也是怒极,只涨红着脸道:“官家迟迟不肯将人移交大理寺究竟是何道理?纵然慕容复果然谋逆,也当由大理寺明正典刑,请官家三思!” 这一回,整个大庆殿上的文武官员全数跪倒在地,齐声道:“请官家三思!” 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可见到朝堂百官这形同逼宫的模样,赵煦仍是又惊又怒,不由放声喝骂:“尔等如此为慕容复张目,可是早被其收买,一样意图谋反?” 赵煦这话显然触了众怒,朝堂百官各个含恨不已,登即七嘴八舌地大声呼喊起来。 有的道:“官家这是什么话?!” 有的道:“微臣忠心天地可鉴,官家无端见疑,岂是人君所为?” 有的则只梗着脖子朗声回道:“忠言逆耳!忠言逆耳!” 赵煦一见这群情汹涌,心底已怯了三分,忙道:“退朝!” “官家不能走!”岂料他尚未起身,刚被调回京不久的黄庭坚已然一声大喝。“首相谋逆,何等大案?今日若不能将此案的归属说清楚,官家就不能走!”他这两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竟连赵煦身边内侍亦被震住,再不敢动弹一下,更别说奉着赵煦离开。 这一天的早朝漫长地几乎没有尽头。然而无论百官如何威逼利诱,赵煦都始终不肯答复慕容复现今的下落,更别提答应将案子移交大理寺。直至未时过半,赵煦又气又怒体力不支,几乎昏厥在龙椅上,百官们方勉强罢休。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煦:不要伤他性命! 蔡京:卧槽! 第174章 定计 十日后,捧日军死牢中,沉闷的鞭声在持续了两刻钟后终于停止。刑房隔壁的花厅里,蔡京亦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蔡京其人虽是个名垂青史的奸臣,可他却精工书法,字势豪健,痛快沉着,可算是自成一家。此时他手书的一阙新词,赫然正是当年慕容复醉后传唱的《沧海一声笑》。 不一会,本该在隔壁用刑的狱卒快步走了进来,低声道:“蔡大人,人晕过去了……” “又晕了?”蔡京闻言却只微一挑眉,只见他一面细细品阅着自己的书法,一面奇道。“慕容大人意性豪烈,听闻还有家传武学傍身,怎么这点刑讯也熬不住?” 那狱卒沉默了一阵方小声道:“小人听闻慕容相……咳咳,人犯久病缠身武功已废,这一顿鞭子下去已经晕了三回,看来不像作假。” “那就再泼醒他第四回!”蔡京冷道。 蔡京这话,就连这干了大半辈子刑讯的狱卒听了也不禁呲牙咧嘴,忙劝道:“蔡大人,不可啊!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 狱卒后面的一句却是说动了蔡京,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字帖,转头问道:“可招了什么?” 狱卒闻言即刻咧嘴一笑,又是敬佩又是惋惜地道:“除了要见官家,慕容大人连吭都没吭一声。” 十天前与十天后同样的答案,蔡京终是按捺不住燥郁之情,狠狠道:“本官亲自去问他!”说罢,便摔袖向隔壁刑房行去。 刚走到刑房门口,那扑面而来血腥气味已令蔡京不适地掩上了鼻子。刑房内,慕容复双膝落地、吊着手腕挂在刑架上,赤裸的脊背上尽是横七竖八的鞭伤,血肉模糊几已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 连日用刑,慕容复的体力已透支地十分厉害,面色惨白连唇色都暗淡地教人看不清楚。加之他方才被一顿鞭刑抽晕过去,此时竟连呼吸亦已十分微弱,显然方才狱卒那句“要出人命”的话并非夸大其词。 见到蔡京入内,刑房内的另两名狱卒忙跪下施礼道:“见过蔡大人!”这几名狱卒见惯了血腥又常年与穷凶极恶的人犯打交道,身上本有一股令人害怕的煞气。然而他们与蔡京相处数日,蔡京虽始终言笑晏晏,他们却都已凭本能隐约感觉到这张笑脸下掩饰的歹毒狠辣。是以,轻易不敢得罪他。 区区几个狱卒,自然不在蔡京眼里。他见慕容复始终垂着头人事不知,这便淡然吩咐道:“弄醒他。” “是!”两名狱卒不敢怠慢,急忙拎起一桶冷水从慕容复的头上浇了下去。 “咳咳!”受那冷水一激,慕容复呛咳两次终是醒了过来。见到蔡京立在自己的面上,他也没有说话,只疲惫地闭了闭双眼,将头靠在一边的胳膊上微微喘息。 蔡京居高临下地立在慕容复的身前,饶有兴趣地看了对方许久,终是缓缓言道:“慕容相公,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这又是何必呢?” 慕容复轻笑一声,低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蔡京眉心一抽,隔了一会方问道:“鸿鹄之志?慕容大人的鸿鹄之志可是黄袍加身?” 这一回,慕容复面上的嘲讽却更明显了。“蔡大人,如此拙劣的诱供的手段,就不必在本相面前使了罢?” “本相?”岂料,蔡京竟忽而放声大笑。“慕容复!你事涉谋逆,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官居一品高高在上的左相么?本官奉劝你一句,乖乖地把事情招了。天恩浩荡,或能赏你个全尸!” “那就杀了我罢!”慕容复果断回道,“回禀官家时就说我是畏罪自杀,相信官家不会为难蔡大人。” 蔡京没有说话。慕容复入狱已有十日,这十日来赵煦在朝堂上经历了百官们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蜀党之势不但让赵煦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更让蔡京胆战心惊。这期间,赵煦也曾召见了蔡京几回。每每听闻慕容复至今没有招供,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言辞之粗鄙歹毒,全不似一个皇帝该有的模样。蔡京冷眼旁观,深知以赵煦的心性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在赵煦向百官屈服之前,自己必须拿到慕容复的口供,而且必须让慕容复活着!否则,他一定被会赵煦抛出去当作承担百官怒火的替罪羊! 蔡京稍有迟疑,慕容复便已敏锐地察觉异状,当下笑道:“怎么,不敢?天下皆知本官向来体弱,熬不过刑讯求个解脱也是寻常。蔡大人,你怕什么?” 蔡京亦是灵醒之人,见慕容复笃定自己不敢杀他,即刻扭头狠狠扫了身后三名狱卒一眼,寒声道:“哪个狗才多嘴饶舌?” 慕容复见状即刻哈哈大笑。“蔡大人,你怎么还没发觉问题出在哪?如此蠢钝,难怪官家对你愈发不满!” 慕容复这话更是触动蔡京心底最大的隐忧。蔡京在朝堂上无根无底,唯一仰仗的只是赵煦的支持。若是失了赵煦的欢心,他必定会被蜀党撕成碎片。“你知道什么?” 眼见蔡京愈发燥郁,慕容复不由怜悯地望了他一眼。“蜀党势大,可官家毕竟是官家,且我的案子事涉谋逆,谁若牵扯太深,难免令官家怀疑与我是同党。蔡大人,你答应官家接手刑讯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想的?” 蔡京没有应声,慕容复年纪轻轻能登上左相之位,有这审时度势的能耐并非意外。 “可惜啊!蔡大人不了解咱们这位官家!蔡大人有勇气火中取栗,官家却实无毅力为你挡风遮雨。这几日朝野内外怕已是沸反盈天,百官们虽不敢为我辩驳无辜,却也一口咬定当将我交由大理寺问审。朝廷法度,纵然是官家,亦不可轻废。蔡大人轻率上了贼船,现在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拿到我的口供,也好教百官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既已知道了你的处境,你说我又会不会招供呢?” 哪知蔡京闻言竟也笑了。“纵然本官无能问出口供,不得不将慕容大人移交大理寺。只是慕容大人向来体弱,便是进了大理寺又能活几日呢?” “是啊……”只见慕容复仰起头长长一叹,“横竖都是死,自然是死地痛快些比较好。让我见一见官家,见过之后,蔡大人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否则,本官也只好拖着蔡大人一齐死了!” 慕容复有此要求,蔡京却只嗤之以鼻。“慕容大人,你该不会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能说动官家饶你狗命罢?” 慕容复闭目摇头,了然道:“官家将我送来捧日军死牢而非大理寺,目的就是取我性命。区别只在于证据确凿,或是蒙冤致死。官家毕竟是官家,就算冤枉了我,百官也不可能只为了我就逼宫造反。但是,蔡大人的仕途呢?” “既然横竖都是死,你又何必咬紧牙关不松口呢?”眼见心中顾虑全被慕容复说中,蔡京不由气得咬牙。 慕容复望着蔡京轻嘲而笑,意味深长地道:“蔡大人,你这是在求我?” 慕容复话音方落,蔡京即刻双目赤红,狠狠地将慕容复的脑袋摁进了他面前浸着皮鞭的盐水中。望着对方在自己的掌下艰难地挣扎呛咳,他不由快意地道:“慕容大人,现在到底是谁在求谁?” 慕容复自然无法再回答,不出三十秒,他便果断地晕了过去。 “哎哟!快!快请大夫!不能让人犯死了!”眼见慕容复失去知觉,蔡京身后的狱卒即刻大呼小叫起来。慕容复犯有心疾,吹不得打不得,用刑稍重就要断气,实在是狱卒们最头疼的一类人犯。 当晚,黔驴技穷的蔡京终是入宫面圣,而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也终是买通黄谦入狱来探望慕容复。 诸葛正我冒险前来,按理慕容复本该感激。岂料,两人方一见面,慕容复便已忍不住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我他妈都快被蔡京抽烂了!” 捧日军的死牢环境自然不会太好,慕容复身上的血腥气更加重了阴森的感觉。只是当诸葛正我听到慕容复尚算有力的骂人,多日来心中隐藏的焦虑即刻不翼而飞,只暗自心道:看来短时间内是死不了了!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方道:“我已见过向太后,向太后最近的处境亦十分艰难。” “意料之中。”慕容复轻声道。当初蔡京呈上证据,是向太后力保慕容复并无反意。如今赵煦遭遇行刺险些丢了性命,定然与向太后秋后算账。因着淑寿公主的渊源,向太后一直对慕容复多有维护,慕容复实不愿见其因为自己而处境艰难。 “所以,你的意思是……”诸葛正我眉心一跳,试探着补上半句。 慕容复沉吟片刻,终是轻轻一笑。“事涉谋逆大案,无论官家是否将我交给大理寺,此案审理都将旷日持久。而官家,是绝对不会让我活这么久的……” 听了这话,诸葛正我亦是沉默。他也明白,赵煦实则根本不在意慕容复究竟有没有意图谋逆,他只是恰到好处地抓住了机会,要取慕容复性命夺回亲政大权。当日禁军上门捉拿慕容复,慕容复若是反抗或逃走,赵煦便可顺势宣布慕容复意图谋逆,同时清剿其党羽。慕容复没有走,他也会将慕容复弄死在狱中,使蜀党群龙无首。 “我可以死,但我的基业不能垮!”慕容复语调低幽平心静气,“所以,换一个皇帝罢!”禁军登门,慕容复不能走,因为一走就等于坐实了罪名;蔡京酷刑逼供,慕容复却不能认罪,因为一旦认罪赵煦便有借口清洗党羽;甚至,即便赵煦要他死,他也一定不能死在赵煦前头,因为他死以后蜀党上下再无人能节制君权。 赵煦遇刺当晚慕容复没有走,诸葛正我便已隐隐料到了会有今日。只是当慕容复轻描淡写地将他的打算说出口,诸葛正我仍忍不住脱口道:“向太后岂会答应?”纵然向太后亲近慕容复,她也绝对不会答应慕容复害他儿子。倘若一个权臣能势大到害死皇帝,那又岂能在乎再害一个太后? “她会答应的,因为我会和赵煦一齐死。”慕容复镇定道。“赵煦死后,孝愿登基、太后垂帘。左相慕容复在狱中暴毙,先帝遇刺一案便就此结案,蜀党上下因此免遭谋逆之嫌,定会对太后感激不尽。” “慕容,不可!”诸葛正我断然道。诸葛正我虽不赞同慕容复逃走落实罪名,却也的确不曾想过要慕容复以自己的性命保全如今的大好时局。 “诸葛兄还有别的办法么?”而慕容复却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就算没有证据证明慕容博去皇宫行刺是我指使,可向太后终究对我疑虑已生。我若再占着相位大权在握,只怕天下人都不能放过我。既然如此,何不谋划一个对大局最有利的结果呢?” “可是……” 诸葛正我还要再劝,慕容复却已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诸葛兄,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这些年,我为了今时今日之局面,坑死了司马温公、坑死了吕司空、吕微仲辞官、刘莘老贬谪、章子厚再无起复之日,甚至女真、西夏、大理,无数百姓死于战乱。我既然能将别人的血肉碾进去而面不改色,自然也能将自己的血肉碾进去且甘之如饴。” 慕容复已将形式瞧得这般透彻,诸葛正我再无话可说,许久方涩然问道:“这件事,你谋划多久了?” “还需要谋划么?”慕容复哑然失笑,他终究满身伤痕已是体力不支,哪怕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也忍不住侧着身子轻轻向一旁的墙壁靠去。“我这样的身世,从我入仕的第一天起就早已想过这样的结局。”大宋立国百余年,尚未到天怒人怨。赵家既是“天命所归”,慕容复就只能顺应时势。不能谋反使生灵涂炭,不能把持兵权使天下躁动,甚至不能明目张胆地违抗皇权引发反扑,使多年心血付之流水。慕容复唯一能做的只有甘心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保证大局的稳定。而在小节上,换一个更为英明有为的皇帝。 “既然早知自己的身世,又何必……”诸葛正我话说半截,终又咽了回去。何必什么?何必入仕?何必以天下为己任?还是,何必生而为人?“我还能做什么?” “想办法让我见官家,当然,他身边的人越少越好。”慕容复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答道。“在这之前,让我见一见老师,这应是我们师徒最后一次相见。” “还想再见别人么?”诸葛正我忍不住又问。 慕容复却再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既然能将别人的血肉碾进去而面不改色,自然能将自己的血肉也碾进去且甘之如饴。 赵煦:这血肉也包括我的么? 慕容:呵呵! 第175章 师徒 见过诸葛正我后的几天,慕容复继续兢兢业业地扮演他病弱人犯的角色,并且以十分迅猛的速度从受刑超过二刻钟必晕无疑发展到不超过一刻钟便能人事不知。 这种情况下,蔡京别说是逼供,便是想与慕容复聊上两句都十分艰难。而捧日军的狱卒连同请来的大夫们亦一口咬定:慕容复身体虚弱,随时会死。如此吹不得打不得,蔡京自然出离愤怒,可朝野的动向却又教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原来这数日来,不但朝堂百官精神抖擞日夜不休地逼迫着赵煦将慕容复移交大理寺;名满天下的苏轼亦亲自写了谏书跪谒宫门;便是太学生与普通百姓都在《汴京时报》的挑唆下将矛头指向了无视法度的官家,而全然忘了整件事分明是慕容复谋逆在先。 三日前,蔡京将慕容复要求面圣的消息转达给赵煦时,赵煦尚且不置可否;可眼见朝野反对的声浪愈演愈烈,昨日蔡京竟在自己的府中收到了赵煦的密旨,要蔡京尽快拿到口供杀了慕容复。然而慕容复的实力既能令万人之上的赵煦也忌惮不已,不惜与朝堂百官撕破脸也要尽快杀了他。蔡京又岂能不更为胆战心惊?蔡京心里很明白,如今他是势成骑虎,口供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但慕容复却绝对不能死了。否则,自己也要跟着陪葬。至于赵煦,那就不必指望了! 既然严刑逼供已拿慕容复无可奈何,蔡京思量再三也不得不再次入宫求见赵煦,为慕容复面圣说项。可蔡京却并不知道,他前脚一走,诸葛正我后脚便将苏轼带去了捧日军的死牢。与苏轼同行的还有苏辙、苏门四学士,以及从陕西匆忙赶回来的苏迨王语嫣夫妇。 众人在狱中相见皆是感慨万千,未及说话,王语嫣已失声痛哭。王语嫣自幼与慕容复一同长大,慕容氏与王氏两家在姑苏虽算不得名声显赫可也一向锦衣玉食。那时虽有慕容夫人时时逼迫她表哥用功,可在生活上慕容复的确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及至他长成后亲自主持家业,行商、入仕,虽一路波折坎坷,可又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眼见慕容复形销骨立,王语嫣只觉心痛如绞,不由跪倒在地边哭边道:“表哥,为什么会这样?” 慕容复见王语嫣泪如雨下,便习惯性地要为她拭泪。然而手臂方探出牢门栏杆,他便已注意到了手心里的斑斑血迹,不得不又收了回去。 “你的手!表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知王语嫣却实在眼尖,一把便抓住了慕容复伸来的右掌,飞快地掳起他的衣袖。只见慕容复的整条胳膊上尽是凌凌血痕皮开肉绽,上臂部更夹着两根木板,显然是酷刑被打折了骨头。 “一点小伤,已经上过药了。”慕容复抽回自己的胳膊,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王语嫣浑身都在发抖,狱中的慕容复身上虽穿着囚衣,可衣裳却也尚算干净。但在这衣裳的下面,又究竟掩盖着多少触目惊心的伤痕?“不是这样的……”王语嫣目光凄然地望着慕容复,绝望喃喃。“表哥,不是这样的……我出嫁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答应我的……你会好好的!你答应过我,你会好好的!”只这一瞬间,王语嫣便再不是以前那个温柔婉约的神仙姐姐了,她突然发了疯一样抓着牢门栏杆尖叫哭喊起来。简单的语言早已无法排解她心底的痛苦,她只能像个疯婆子一样不断地嘶声哭嚎,身躯不停地抽搐着。 “语嫣!语嫣,不要这样……”眼见妻子伤心欲绝,苏迈忙上前来将其揽在怀中柔声安慰。 慕容复眼眶一热,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终是狠心将目光转向了苏轼,苦笑道:“老师,对不住了。” 苏轼也是泪涌如泉。当年乌台诗案,苏轼也蹲过大牢。那些御史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能浑身发冷。可直至今夜,当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学生被严刑逼供至不成人形,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世上的人心没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刑不上大夫。明石,官家怎么能这么对你?” “谋反重罪,十恶之首,岂能相提并论?”慕容复闻言却只满不在乎地一笑。 “我不信!”苏轼闻言却只坚定地摇头,“我的学生,我知道。明石,你不是这样的人!” 慕容复心口一热,缓缓道:“祖宗妄念,子孙收拾。老师,我早该告诉你,只是……实不知如何开口。这些年也的确是太过自负,方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乃有此劫。”事已至此,慕容复已无需隐瞒,这便将慕容氏世代矢志复国的秘密及慕容博的真实身份源源本本地告诉了苏轼。 “六百年前的大燕国……”苏轼听了这慕容氏世代奇葩最终坑死慕容复的故事亦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艰难地挤出一句。“明石,苦了你了……” 慕容复望了苏轼良久,只含笑摇头。“老师,学生不后悔。人活一世,不能总是浑浑噩噩,为一己之安泰虚度光阴。学生不怕死,只要能在死前留下些什么,这一生也算没白活。” “不!不!”苏轼闻言却又不住落泪。“明石,你是冤枉的!慕容博的罪孽已由他的性命抵偿,纵然你是他亲子,但功过相抵……” 然而,不等苏轼把话说完,慕容复已坚定摇头。“官家不会答应,学生……也并不愿意。” “表哥的亲生爹爹早就已经死了,那行刺官家的疯子却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赖到表哥头上!”慕容复话音未落,王语嫣即刻振作精神放声大叫。 有王语嫣这一句,大伙的眼前皆是一亮。 可慕容复却仍旧摇头。“若要翻案,并非没有办法。可惜,便是翻了案又如何?我还能继续当首相么?”先有物证后有行刺,皇家的疑心已起。眼下赵煦坏了规矩以至物议沸腾,可纵然反对声浪此起彼伏,却并无一人敢为慕容复谋逆一事喊冤,可见天下民心仍归赵宋。只要慕容复死里逃生,想必天下人也不愿见他再占着相位,毕竟可疑。 “明石,你是怕……”慕容复的这话,竟是黄庭坚第一个明白了过来。 慕容复微微点头。“萧远山是契丹人,慕容博行刺之事本与大辽脱不了干系。只是不久前大辽刚换了一个新皇帝,我原以为他们会火上浇油,没想到却按兵不动了。”而这对慕容复绝然不是什么好事,无疑使他少了一个背黑锅的最佳人选。至于为什么会出这么大的变故,慕容复也只能一声叹息。“但凡改革,若无官家之支持,难有功成之日。我若失了相位又担了天下疑虑,官家便可名正言顺地召回新党巩固势力。咱们往日的努力,不出二十年必定付之流水。此事,我绝不能容忍!” 慕容复这话,却是透彻无比。商鞅变法乃因秦孝公全力支持,哪怕他在秦孝公死后被车裂,继位的秦惠文王也仍旧延续了其变法之政,秦国方能吞并六国一统天下。同样的,王荆公变法亦因神宗皇帝全力支持而成事,之后神宗皇帝扛不过朝堂百官贬谪王荆公,这新法便瞬间烟消云散。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赵煦一心恢复新法,只要他亲政掌权便无人能抵挡。而蜀党之中在继慕容复之后,实拿不住第二个能节制皇权的权臣。这场博弈,慕容复便是与赵煦打个平手,实则他也已经输了。 “明石,你有什么打算?”秦观急忙发问。 只见慕容复沉默了一阵,终是一字字地答道:“我不翻案了,以此为交换官家任用老师为新首相继续改革。”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苏轼急忙拒绝。 “老师,若是你我易地而处,老师是要苟全性命而一生心血付之东流,还是愿以一命换天下百姓之福祉?”慕容复平静问道。 苏轼张口结舌。 “事已至此,学生是再不能罢手了。一切,只能拜托老师了。”说罢,慕容复便跪了下来。 “你……明石,你这是何苦?”苏轼急忙伸手去扶慕容复。然而隔着一个牢门,纵然苏轼合身扑在牢门上,他也再难碰到学生的一片袍角。 “老师,我别无选择!”慕容复一字一顿的言道。 苏辙不愿见兄长左右为难,忙道:“明石,官家不会答应的。他对你恨之入骨!” 岂料慕容复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答:“不,官家会答应的。” 所有人都静默不语。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慕容复把话说出口,他就一定能办到! 最终,苏轼颤声发问:“明石,你知不知道你将面对什么?” 慕容复了然一笑,淡淡道:“运气好,将来改朝换代,学生便是第二个商鞅。运气不好,大宋国祚绵长,学生莫约会万劫不复罢。”从古至今,强权崇拜皆是世人通病。尤其若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幸福,更会毫不吝啬地将一切荣耀归于统治者,甚至不自觉地为其粉饰。如此天长日久,曾经站在皇权对立面的慕容复便会被当做真正的乱臣贼子,担尽天下骂名。而那些骂地最狠的,不会是曾经的对手,反而会是如今慕容复所心心念念的天下万民。 “值得吗?”苏轼不由哽咽。 “值得!”慕容复微微点头,“学生若是一心求名,此事实对我易如反掌。”慕容复穿越而来,随手抄几首后世诗作、随意搞几个发明创造,名利双收富贵双全又有何难?然而,人各有志。“可惜,世人之苦痛磨难我看到了,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管。他们不明白,是他们的事。学生却不能因为这些庸人,缚住了自己的手脚。眼下能不能翻案、哪怕是千百年之后仍不能翻案,都是小节。人死如灯灭,是功臣还是罪人,不过是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不值一提。我要的,是国运不灭、国力腾飞,哪怕华夏一地尽是庸人蠢货,他们去欺负旁人也总比旁人欺负他们来得强。说到底,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 慕容复已将世道人心看得这般透彻,却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伙又能有什么话说?便是与慕容复感情最为亲密的王语嫣,也只是沉默落泪。 “……明石,不会的,老师相信,不会的。终有一日,天下人都会明白你的苦心。”苏轼哭泣着道。 “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罢!”名声二字慕容复从未在意,以后亦不必再为死后的事烦恼。“老师,此次学生入狱,对蜀党打击颇大。来日,纵然老师坐上相位,新党亦会蠢蠢欲动,攻击老师。老师一定要记住,无论他们说了些什么,无论他们如何指责你揽权邀名,甚至欺上瞒下、图谋不轨,老师都不可辞官!”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自己的学生以名声性命为自己铺就的青云之路,苏轼如何还能只为了些不起眼的蚊蝇嗡嗡,就临阵脱逃? 慕容复微微一笑,续道:“宫中的向太后贤达宽仁。但凡国之重事,只要老师先行取得向太后认可,办起事来必定事半功倍。文臣之中,翟曼、马涓等皆是一时俊彦;迈哥儿长于经济之道极为难得,也当重用。武将之中有种、折两家,老师亦不必担心。待大理收复,老师当再次提高士兵待遇,更换火器装备,裁撤冗余训练精锐,为平灭大辽做好准备。待辽国平定,亦不可马放南山,而应陆军向北、海军往南,直至天之尽头。另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因有了虹吸,百姓才多打了粮食;有了火器,我们才平灭了西夏……” 之后的时间,慕容复一直在与苏轼等人分说国事安排。然而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又岂是这一个晚上就能说明白的呢?直到丑时过半,亲自守在牢房外的诸葛正我来催了第三回,慕容复终是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最后释然笑道:“老师,走罢!世事变迁,谁又能长胜不败?我辈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苏轼也知道他该走了,然而他已隐约意识到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时。只见他迷糊着被人扯出两步,又忽而慌忙转身瞪着慕容复失措问道:“明石,你呢?” 慕容复目光平和地望着苏轼,许久方柔声答道:“老师,是处青山可埋骨。”是处青山可埋骨,这一句诗出自《狱中寄子由》,正是苏轼当年因乌台诗案蒙冤入狱时为表明清白所作。如今又由苏轼的学生慕容复在狱中道来,冥冥之中竟似注定的传承一般。 苏轼闻言亦目光平和地回望过来,低声道:“与君世世为师徒,更结人间未了因。”说罢,他便落着泪大笑着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与君世世为师徒,更结人间未了因。 导演:闪瞎我钛合金狗眼! 慕容:呵呵! 第176章 谋逆 一行人走出捧日军的死牢,诸葛正我已在门外相候。而在他的身边,竟还立着一人。此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虽气势凛然却又颇有风霜之色,竟正是萧峰! 原来萧峰在杀了耶律洪基、辅助耶律浚继位后就拒绝了耶律浚赏赐的金银官位,并以此为交换,请求耶律浚不再宣扬慕容复的身世,将萧远山自慕容氏祖坟中挖出的证物如数销毁。耶律浚感念萧峰的恩义,终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并放他离开大辽。 萧峰原以为自己终是为慕容复化解了危局,哪知他刚携段誉、蒋长运等一行人进入雁门关,便听到了赵煦遇刺、首相慕容复意图谋反被捉拿下狱的消息。萧峰不顾旧伤未愈忙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汴京,第一个便去寻了诸葛正我,打算商量劫狱之事。话未出口,诸葛正我便带他来了这里,在死牢外听了慕容复与苏轼的全部谈话。 见到萧峰出现在此,王语嫣显然吃了一惊。只见她立在原地深吸了两口气这才逐渐平静下来,上前道:“萧先生,表哥当年曾送过你一枚祖母绿的戒指。它的用场,想必萧先生如今也明白了。眼下表哥出事,已将汇通钱庄正式给了我。汇通钱庄愿出一千万贯买回这枚戒指,萧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王语嫣这番话仍旧温柔客气,却独独少了几分亲密。萧峰自然明白为何王语嫣的态度会忽然变化,只见他沉默了一阵方低声下气地问道:“我能不能留着它?” 王语嫣望着他断然摇头,干脆利落地道:“不能!” 萧峰显然已隐隐猜到了王语嫣的回答,这便轻叹一声,乖乖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祖母绿的戒指递了过去。“王姑娘,戒指原物奉还,一千万贯便罢了。” 哪知王语嫣接过戒指竟道:“汇通钱庄向来账目清楚,这是你应得的,萧先生不必推辞。” 王语嫣这两句不阴不阳的话终是说得萧峰也心头有气起来,不由道:“王姑娘,我与慕容之间的情义只怕你买不起!” “你们的情义,与我何干?”王语嫣冷冷地丢下一句,这便拂袖而去。 有王语嫣这么一闹,气氛即刻尴尬起来。但显然能够避免与萧峰交流,大伙都松了口气,很快便辞别了诸葛正我离开此地。 直至人群走远,诸葛正我这才上前叹道:“明石生死未卜,大伙的心情都不好。” 萧峰闻言只微微摇头,沉声道:“我知道他们都怨我害了慕容,可明明最该怨我的那个人却不怨……”话说半截,萧峰已忍不住沉默,满心地不是滋味。 说起这个,连诸葛正我也只能叹息,半晌方道:“真的不去见他一面?” 萧峰面露挣扎,良久方自嘲道:“还是等慕容先办完正事罢!”如今回想起来,萧峰与慕容复相识十数年,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永远都是萧峰在等待、萧峰在容忍、萧峰在让步。以至于到了生死关头,萧峰竟也习惯成自然了。 “如果那时他死了呢?”诸葛正我幽幽道。 “那就陪他一齐死。”萧峰随口答道。这轻描淡写的态度,仿佛这只是关乎一个铜板该如何花销的小事,而并非生死攸关。 萧兄,十几年了,就不能振一振夫纲么?这句话,诸葛正我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幸亏萧峰紧接着便又补上一句。“可我不会让他死!” 诸葛正我这才松了口气,同时发自内心地感叹:和你们俩结交,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萧兄如何打算?” “我若现在去见他,说不得便要劫狱,坏了他的大计……”方才苏轼等与慕容复在牢谈话,萧峰其实一直与诸葛正我一起在外面倾听。苏轼等想不到赵煦会答应慕容复令苏轼继任首相的理由,萧峰却已瞬间明白到慕容复是要换一个皇帝。如果说萧峰弑君是临时起意凭一腔血气之勇,那么慕容复弑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权衡之后的最佳解决办法。“他要去见皇帝,还请诸葛兄助我一臂之力。” 萧峰有此要求,诸葛正我顷刻便明白到萧峰这是要去给慕容复做帮凶。“皇宫人多眼杂……”诸葛正我虽已有全盘计划,可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稍有不慎萧峰便要给慕容复陪葬。 “如有意外,先救慕容!”萧峰当然也明白他有命去未必有命回来。可若要让他在自己与慕容复的性命之间做个选择,便是给萧峰一万次机会,萧峰也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慕容复。 赵煦的心理素质终是无法抵挡满朝文武的直言劝谏,在蔡京第二次求见劝说之后召见了诸葛正我。不待诸葛正我施礼拜见,赵煦已心急火燎地向其确认:“慕容复的武功果然已经废了?” 诸葛正我一听这话心中便泛起一股莫名的疑虑,沉吟了一会方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官家,的确如此。” 赵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隔了一会方道:“蔡元长回禀,慕容复要见了朕方肯招供。” 此事正中诸葛正我下怀,他自不会忠心耿耿地劝谏赵煦将慕容复移交大理寺,反而答道:“如此,也好。” 却是赵煦一听诸葛正我的回答竟笑了起来。“朕一早便听闻诸葛卿与慕容复私交不错。” “是!所以微臣一直坚信慕容相绝然不会谋逆反叛。”诸葛正我一脸忠枕地答道,“只要官家见过慕容相,听他解释,官家与慕容相之间的误会便能澄清。” 这个回答虽不中听,却也附和赵煦对臣子的要求,只见他神色莫测地微微一笑,又问:“倘若慕容卿果然清白无辜,是朕误会了他,却当如何?” 说实话,诸葛正我对赵煦这不但希望臣子愚忠,还要反复试探确认的小心思委实腻味。可为了达到目的,诸葛正我仍恭顺答道:“官家与慕容相相识多年素来亲厚,之所以君臣相疑定是小人进了谗言。”这思路正是愚忠臣子的标准思路。圣上必定是英明的,若是圣上有错那也是身边有小人作祟,圣上亦是受人蒙蔽。 “此事已是举国鼎沸,又该如何收场?”赵煦再问。 诸葛正我把头一低,沉声道:“慕容相素有手段,当知如何收场。余者非下臣所能置喙。”诸葛正我统领六扇门,向来不问朝政,这般回答却也是中规中矩。 赵煦哈哈一笑,正色道:“朕召见慕容复不想令旁人知晓,此事你来安排,地方就定在……金明池!” 金明池地处汴京近郊,向来是帝王游玩散心的地方。赵煦有此主意加之方才确认慕容复是否当真失去武功,他心里究竟对慕容复怀着什么样龌蹉的念头,已是昭然欲揭。诸葛正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赵煦竟仍贼心不死。这个时候他忽然体会到了与当年的慕容复一般歇斯底里的愤怒,恨不能这就起身一掌拍死此人。自私、贪权、刻薄、好色,这样的货色连做人都嫌差劲,如何能当一国之君?只见诸葛正我缓缓握紧拳头,静默良久终是应声:“臣遵旨!”说罢,他便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诸葛正我办事果然雷厉风行,短短两日后他便悄悄回禀赵煦,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自从慕容复被冤下狱,向太后便只管带着孝愿在隆佑宫念经避世。数日前听闻内侍来报,她所喜爱的另一皇子端王赵佶竟在玩耍蹴鞠时不慎落水而亡,这念经的时间便又长了许多。而皇后又向来不得赵煦宠爱,是以,当赵煦决意要轻车简从赶往金明池时,身边竟无一人胆敢过问。 待诸葛正我将仍戴着镣铐锁链的慕容复送来宝津楼时,正值暮色四合,近处繁花与远处碧波相映,直将此地衬地好似人间仙境一般。赵煦登上顶楼,遥望这无边景致,等待着曾经最大的对手、如今的阶下囚慕容复前来请罪求饶,心中更是志满意得。 慕容复这一路都被黑布蒙眼,直至抵达目的地方才发现自己竟身在金明池,也是吃了一惊。所谓今非昔比,他才稍一愣神,肩头就被负责押送的两名大内侍卫推了一把。抬眼见到赵煦端坐上位,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慕容复即刻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微臣慕容复,见过官家。” “微臣?并非罪臣?”赵煦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慕容复,意味深长地发问。 “微臣有罪无罪,官家最清楚。”慕容复直起身,淡然回道。他虽已是锁链加身的阶下囚,可望向赵煦的目光却仍旧平和,仿佛他还是那个官居一品的左相。 这些年来,赵煦最看不惯的也正是慕容复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好似一切阴谋诡计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好似他才是这天下之主操纵着所有人的生死!赵煦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却慕容复四下扫了一眼,忽然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官家纵然是来金明池,身边也该多带几个侍卫。”至少眼前这八名侍卫和四个宫女实非慕容复的一合之敌。 听到慕容复这番关切的话,不知为何,赵煦的心头竟是一软,忽然一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宫女们全部退下。 这八名侍卫之首正是在救驾时有突出表现,被赵煦亲手简拔的朱勇。而他显然有不同的意见。“官家,慕容氏的家传武学非同小可……” 可惜,赵煦却并不耐烦。“退下罢!”赵煦生性多疑,虽有诸葛正我向他担保慕容复的身手已不足为惧,可他却仍是精心挑选了八名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随侍在侧。然而,诸葛正我无法做到的事,慕容复却只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提醒便做到了。 事实上,赵煦比任何人都清楚,慕容复从无害他之心。这么多年以来慕容复大权在握,若要害他,可以有无数种办法。可他却谨慎地不过问上四军、不结交大内侍卫与内侍宫女、不打听宫中任何消息,甚至连一向与他亲厚的向太后也极少求见。一直以来,慕容复都在以他的恭谨之心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君臣之间的那点和睦。可他错就错在不该抢夺政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慕容复是个忠臣吗?是的!慕容复是个逆臣呢?更加是的! 朱勇毕竟是才得宠幸的官场新嫩,实无脸面能直颜犯谏。眼见赵煦面色沉冷不容质疑,他也只得无趣地摸摸鼻子,这便带人退了下去。 直至殿中只剩下赵煦与慕容复二人,赵煦方才负着双手走上两步,低声发问:“慕容卿可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不等对方答话,他又道。“宝津楼,当年朕第一次与慕容卿相见,便在此处。那时慕容卿高中探花……一晃眼,已是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神仙化人的慕容探花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说出这番话时,赵煦的心中亦是五味陈杂不可辨数。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眉目如画的慕容探花,看似个书生模样,却有着与常人毫不相附的巨大力量。在他之前,赵煦从未被人像拎麻袋一样提在手上。可这么多年过去,赵煦却始终未曾忘记,他被慕容复捂着嘴时,自慕容复指端散发出来的一点若有似无的白檀香气。世事变迁,当年的慕容复已为政务耗尽了心神、被酷刑磨光了血肉,唯一不变的仅有那眉梢眼角的一点不屈神采和一身沉冷镇定的气质。 然而,慕容复在感情方面的迟钝委实令人发指。他对着赵煦那双神色极端复杂的眼眸许久、许久,久到赵煦已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终是恍然大悟地一噎。诸葛小花,你为何不提醒我?慕容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底却已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种事你让我如何开口?如果诸葛正我能听到慕容复的心声,他必定会如此回答。 “慕容卿坚持要见朕,如今见到了,便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站在慕容复身前的赵煦却已带着古怪的笑容,慢慢地将自己的手落在了对方的肩头。 慕容复缓缓地转过头看了那只手一眼,又缓缓地把头转回来望住赵煦。过了片刻,他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而扬起了一抹微笑。 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 冷酷、嘲讽、邪肆、暴戾,狠毒地教人头皮发麻魂飞魄散。 下一刻,慕容复紧握双拳微一举臂,只听“呛啷”一声,原本拷住他手脚足有手指粗细的铁链便好似纸糊的一般,瞬间被震地寸寸断裂。 生死一瞬,赵煦扭头便跑。“护……” 那知一句“护驾”尚未出口,他身后的慕容复便已猛扑而至,左膝抵着他的后背、左手摁着他的后颈、右手捂着他的口鼻,将他狠狠地压在地上。这一回,赵煦再没有闻到慕容复身上的白檀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官家,上路罢!”慕容复伏下身来,轻轻地在赵煦的耳边说出这样一句话。 然后,便是“喀拉”一声脆响,赵煦再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官家,你的盒饭在后台,自己去领吧! 赵煦:奸臣!奸臣啊啊啊! 第177章 身退 “反派通常死于话多。”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安静的宫殿内响起了慕容复的话音,语调是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轻悦舒缓。“所以,我情愿现在才解释原因,如果你的魂魄还没有散尽的话……赵煦,是什么令你自负到以为你的喜怒会比天下人的福祉更重要?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已被拧断了脖子的赵煦当然不会再回答,慕容复亦无需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只见他随手扯断仍扣着他手腕的两只铁镣丢弃在地,这便摇摇晃晃地向面前的御案行去。 御案上,酒菜俱全。慕容复两手一撑桌面,竟是坐在了御案上。只见他提起玉箸捡清淡的菜色随意用了一些,又连喝了三杯御酒,这才幽幽一叹。片刻后,慕容复忡怔着回神,这便扯开袍角,自衣缝里取出一枚白色药丸丢入酒壶中。据提供此物的诸葛正我所言,这药丸是以曼陀罗、乌头、砒霜等物混合制成,死法迅速绝无痛苦,是杀人灭口的绝佳良药。 眼见慕容复要喝下毒酒,萧峰终于现身。“就这么死了么?”萧峰有诸葛正我相助,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只是赵煦实在太帮忙,他便一直没有出面。 听到萧峰的问话,慕容复不由微微一怔,这便放下酒杯转了过来。“原来是大哥来了!”只见他神色镇定语调平静,仿佛他们正身在慕容府的后花园而非皇家的金明池,面前还躺着一个死皇帝。“可惜,不能请你喝酒了。”因为他们眼前唯一的一壶酒已被按了毒药。 注意到慕容复这泰然自若的神色,萧峰竟觉心头一落,忽然对一切都没有把握起来。然而事已至此,该说的话他仍然得说。“慕容,此间事了,跟我走罢!” 这一句,显然也在慕容复的意料之中。他连目光都未曾动摇一下便缓缓答道:“大事已了,大哥,你走罢。至于小弟,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我知道你并非有心寻死,你有你的道理。但你也应明白,我既能来到这,便绝不能看着你死!”萧峰忙上前急道。 慕容复面色如常无悲无喜,只问:“理由?” 望着慕容复平静无波的双目,萧峰竟是猛然一窒。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隔了许久,他方艰难言道:“慕容,难道我对你的情意也不能……” “那又如何?”可不等萧峰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已断然相拒。“你我之情,如何重得过这天下?我杀了赵煦却仍想蜀党执政,赵宋皇室走我给他们规划好的道路,岂能不付出点代价?” “即便这代价是你的性命?”萧峰凝视着慕容复低声发问。 “不错!”慕容复却是绝无迟疑。 “即便你明知有无数人会因为你的死而伤心欲绝、生不如死?” “不错!” 萧峰一向都知道,他的慕容坚刚不可夺其志。可此时此刻,萧峰心中所涌动的再不是自豪而是痛苦,无边无尽的痛苦。“大爱无情,是吗?” “是!”萧峰双目已红,慕容复却静静微笑起来。“你我之情,大不过这万里河山,也长不过千秋万载。大哥,你知道我会怎么选。当你劝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你就该明白,我只能这么选!” “如果我说,诸葛兄……” 萧峰话说半截,慕容复已再度摇头,断然道:“我要的,是万无一失!”慕容复扪心自问,若非他对萧峰的情意牵绊,十个萧远山也早给他灭口了,自己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又岂能重蹈覆辙? “那么我呢?”萧峰静默良久,忽然低头拭泪,幽幽发问。 “大哥,是我对不住你,一直都是我对不住你。”慕容复的目光终是软了下来,话音也变得轻忽飘渺。“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会选择,舍下你。”说到这,慕容复不由无奈苦笑。阿朱当年追随萧峰而去,他心中妒恨莫名几乎杀了阿朱。可如今想来,一心一意对待萧峰、能为萧峰付出一切的阿朱,比之他慕容复,从来都好上了千万倍。“……所以,你走罢!忘了慕容复、忘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回头看看这世上,人人都比慕容好。” “那又如何?”萧峰却只固执摇头。“你我之间,还算得清么?你从来没有怨过我,我又何曾怨过你?……慕容,为何你总也不明白,他们再好,也不是慕容复!”阿朱再好,也不是慕容复;阿紫再痴,也不是慕容复。除了慕容复自己,谁都不是慕容复! 慕容复没有再答话,他安静地凝望了萧峰一会,忽而自失一笑,这便转身又将那杯毒酒端了起来。 “慕容!”萧峰又喊。 “大哥,话已说透、缘分已尽,再做纠缠就不像你了。”慕容复扭头望住萧峰,扬眉而笑。这一笑明朗炽热,竟似十数年前他们初次相逢。“属于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能够在最后一场战斗之中干净利落地战死,是我的最高荣耀!” 萧峰却只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缓缓道:“你从来都是这样,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慕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义结金兰时说过什么?”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一句,向来是结义兄弟的标准台词,萧峰与慕容复二人亦不能免俗。 只见慕容复低头沉思了一阵,突然哑然失笑。下一刻,他竟拿起酒壶给萧峰也满上一杯。“大哥,请!” 慕容复如此不受要挟,简直绝情绝义。可萧峰默默地望了慕容复一阵,竟笑了起来。只见他上前端起酒杯,又说了一句:“你我之间除了兄弟之义,更有夫妻之情。”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当真是说得慕容复措手不及面红过耳。两人彼此凝望许久,忽而相视一笑,两臂相交饮尽了这杯毒酒。 或许于萧峰及慕容复二人而言,这情之一字,从来都是含笑饮砒霜,无怨亦无悔。 月上中天,早已安静许久的隆佑宫中却忽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 见到向太后,诸葛正我即刻跪倒在地满头大汗地言道:“启禀太后,官家……官家驾崩了!” 向太后手中数珠落地,慌忙发问:“怎么回事?”诸葛正我脸色青白地又磕了个头,忙将赵煦私下在金明池召见慕容复,哪知被慕容复拧断了脖子的事一一道来。 自从慕容复入狱,赵煦对向太后再无好脸色。他们本就绝少母子缘分,向太后自然也不会为赵煦的死而过于伤感。是以,不等诸葛正我把话说完,向太后便已然恢复了往昔的聪慧明智。尤其当她听闻诸葛正我言道赵煦见慕容复时竟屏退了左右,更是面色数变,显然是猜到了什么。良久,她方低声问道:“慕容卿呢?” 诸葛正我见向太后关心慕容复甚于关心赵煦,心头大石立时落地,忙垂泪道:“已自尽而亡……慕容大人临终前,要下官转告太后,社稷稳固、皇室尊严,远比千百个慕容复都更重要。他终于可以跟淑寿公主在一起了,请太后不要伤心。” 向太后果然对淑寿公主和慕容复的情义更深,瞬间泪流满面,哽咽多时方泣声道:“哀家知道……哀家一直都知道……慕容卿忠心耿耿,怎会反叛?” 向太后的哭声很快便惊动了身在内殿的赵孝愿,他飞快地跑了出来,一边捏着绢帕给向太后拭泪,一边乖巧劝道:“大娘娘,不要哭、不要哭……” 眼见向太后将赵孝愿揽在怀中渐渐收了泪,诸葛正我这才也跟着擦擦眼泪,小声道:“太后,此事绝不可张扬!” 向太后当然明白这种皇帝逼奸大臣不成,反被大臣拧断了脖子的情色丑闻绝不能张扬出去。可眼下毕竟是死了一个皇帝,哪能轻易就遮掩过去?“诸葛卿有何办法?” 诸葛正我目光一闪,决然道:“为今之计,只能定下慕容复谋逆弑君之罪,诛他九族!” “不!不行!”向太后慌忙摇头,“慕容卿对我大宋忠心耿耿,岂能如此对待功臣身后?还有淑寿……淑寿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这个母后……”显然诸葛正我建议,向太后不但感情上无法接受,理智上更无法接受。如果慕容复果然定罪谋逆,那么一直维护慕容复的向太后将来又该如何自处? 就连一向乖巧懂事的赵孝愿闻言也大哭着道:“世叔,慕容大人救我性命,你为何要害他?” 诸葛正我捏了捏赵孝愿的小手以示安抚,接着便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字字地道:“太后仁义,微臣替慕容大人谢过了。” 诸葛正我有心试探,向太后却也并未十分动怒,反而轻叹着道:“诸葛卿,官家行事的确荒唐,然事已至此,还得你我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微臣惶恐!”向太后有此胸襟,诸葛正我终于放下心来,坦诚道。“慕容大人的尸身,下官已悄悄送回捧日军死牢之中。” 向太后也是个说话头醒话尾的聪明人,有诸葛正我这一句,她即刻便明白到这是要将赵煦与慕容复二人死亡时间分开。待新君继位之后再宣布慕容复病死狱中,世人也就不会诸多猜想了。“今夜之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诸葛正我心领神会,忙道:“除了蔡京蔡大人,只有一些宫中侍卫宫女知道。那些侍卫宫女,如今正在微臣手上。” 一听到蔡京的名字,向太后即刻咬牙切齿。“若非蔡京谗言构陷,慕容卿岂会遭此劫难?” 向太后这一句,显然也决定了蔡京的命运。诸葛正我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便道:“依微臣之见,官家应是在金明池饮酒取乐时意外身亡,侍卫宫女等护驾不力,理应殉葬。蔡大人与官家君臣相得,亦自愿殉之。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应急招右相确定新君人选。” “新君?”向太后心头一动,当下意识到赵煦死后无嗣,帝位由谁继承她有发言权。只见向太后顺着诸葛正我的眼神缓缓下移,很快便将目光停在了她怀中的赵孝愿的身上。论感情,向太后自然更为亲近由她一手抚养长大的赵孝愿。然而论法理,赵孝愿却远远不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除了官家,先帝尚有旁的子嗣。” “申王眼盲,燕王、越王皆年幼,瞧不出品性。唯有孝愿常养太后身边,耳濡目染颇有太后宽宏明慧之风,政事堂诸公亦曾夸赞。”诸葛正我却神色镇定,将他早与慕容复议定的劝解之辞娓娓道来。“如今朝堂之上蜀党独大,然慕容相事涉谋反,蜀党上下皆战战兢兢。只要太后能为慕容相洗刷罪名,苏相定会全力支持太后,想来朝堂之上也不会有多大的反对声浪。” 诸葛正我这一番话,直说得向太后连连点头,顿觉大有可为。然而,她沉吟片刻,忽然又问:“慕容卿……又当如何处置?” “慕容大人身体孱弱,出狱后不久便病逝家中。”诸葛正我正色答道。 慕容复本就父母双亡,为了淑寿又至今未有婚配,正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加之他先前事涉谋反,便是出狱回家轻易也不敢有人亲近。想来如此安排,怕也无人能瞧出破绽来。却是向太后想到这些年来慕容复因淑寿之故侍她如母,不由再度泪如雨下。“哀家想去看看他……” 诸葛正我闻言心头立时一跳,忙劝道:“太后,慕容大人触柱而亡,死状惨烈形貌不雅……更有,如今千头万绪,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放在太后身上……” 向太后自然也知道太后出宫或者从宫外送一具尸体进来有多难,眼见连诸葛正我也不同意,她又哭了一阵也只得接受现实。“诸葛卿,传哀家懿旨,速召苏辙入宫觐见!” “遵懿旨!”诸葛正我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这便大步走了出去。 赵孝愿懵懵懂懂地听了半天,好似听明白了些什么,又好似仍旧糊涂。他扭头见向太后仍在垂泪,侧脸望了对方许久终是忍不住哭着问道:“大娘娘,慕容大人真的死了么?” 向太后一边落泪一边点头,苦涩道:“慕容卿临死仍在为你铺路,他对咱们赵宋皇室实是忠心不二。”向太后曾在号称“女中尧舜”的高太后身边侍奉多年,耳濡目染,论政治智慧不知比赵煦高上多少。诸葛方才的那些计策,向太后岂会不知究竟是谁的手笔?“如今他走了,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来日朝堂之上,哪里还去寻另一个既能干又忠心的慕容复?” 赵孝愿心地纯良,原本一听慕容复死了便要放声大哭。可眼下见到向太后伤心欲绝,他骨子里的坚强却使他忍住了泪。只见他鼓着脸咬着牙,认真地为向太后擦着眼泪,坚定地道:“大娘娘,你放心!你还有孝愿!” 此时此刻,向太后还感受不到一个八岁孩童的承诺的份量。然而后世之人却都知道,有大宋中兴之主德宗皇帝的一句承诺,哪怕是天塌了,他也能给你撑住! 慕容复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天上飞。与他一同饮下毒酒的萧峰正稳稳地抱着他,站在不断飞升的热气球的吊篮内。 “诸葛兄给你的毒药是假的,那是我的意思。”萧峰一直没有低头,但哪怕不低头,他也已感觉到慕容复醒了。“我知道你一向固执,若是知道毒药是假的,说不得就要一头碰死。可我怎么能让你死?”只这一句,萧峰原本坚定的嗓音瞬间破碎。“慕容,我知道是我负你良多,可你却从不怨我。我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陪着你、照顾你、把欠你的情意还给你……” 慕容复没有说话,自萧峰的面颊上滚落的热泪正一点一滴地砸在他的脸上。他早该想到的,既然诸葛正我能把萧峰弄进金明池来劝他不要自尽,那么给他的毒药也定然是假的!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离开你身边半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想见到我……”萧峰却仍在絮絮叨叨,委屈求全地好似一个小媳妇。 慕容复长叹一声,忽然自失一笑。事已至此,难道要他翻身从热气球上跳下去么?黑夜已尽,一轮红日正要自那绵延起伏的山脉后喷薄欲出,万丈金光已将他们笼罩其中。 远方,正是那触手可及的万里江山、千秋万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O(∩_∩)O~ 咳咳,似乎应该再说点什么的,不过……说啥捏?感觉想说的已在文中说尽了。一直以来非常认同金大大在《鹿鼎记》里表达的观点,这世上最肮脏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妓院、一个是皇宫。搞政治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好人。尤其是古代,用身家性命甚至九族亲朋在搞政治,更加容不得一点点的妇人之仁。如果把主角塑造成一朵纯洁的白莲花,那真是……咳咳!对不起我在文中拉来的那么多历史圈的配角。但话又说回来,历史之所以不是一片黑暗,这个世界之所以没有真正成为丛林社会,也正是因为即便是在搞政治,有些人只是见风使舵的政客,而更多的人则是有抱负有理想有坚持的政治家。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笔者才有机会能安安心心地码这一篇YY同人文。 担当身前事,何计身后名!不论成败、无论对错,他们都是英雄!O(∩_∩)O~ 说回慕容,作为一个政治动物+工作狂,跟这种人谈恋爱真心是件苦差事!你把他摆第一位,他永远把你摆最后一位。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死傲娇,他从来不哄你,你得随时随地去哄他!╮(╯_╰)╭真心,多大脸啊!如果这文是BG,他就是一极品渣男,必须弄死! 所以,什么锅配什么盖,慕容这样的就只能找萧峰这种认同他的理念,还能一直忍让他、哄着他,特别吃傲娇这一套的冤大头买单。O(∩_∩)O~ 当然,也感谢诸葛小花这外挂一向给力,不然真是……慕容有几条命都给他自己玩死了。╮(╯_╰)╭于是,会有番外的!谢谢大家一路支持!O(∩_∩)O~ 小剧场: 导演:萧大侠,如果那毒药是真的…… 萧峰:那也只好认命了! 诸葛:振一振夫纲会死么?会么??? ●▄m● ┠ ┨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版权归作者所有。 ~︺